第二天,七月二十六日。学长开车载着我向瑠瑠家驶去。昨晚经大家商量,一致同意派人去瑠瑠家接她。考虑到葛野要暂时借住在她那儿,我们至少得表示一下求人帮忙的诚意,所以大家就派跟她最为相熟的我和担任司机的学长前往。早上我们在电话里说明来意后,她很惶恐,不断地向我们道谢。其实,该说谢谢的是我们呢。
瑠瑠这天身着一件白色T恤,下身配深蓝色短裤和同色短袜,脚上穿双白色旅游鞋。她这副打扮,一眼望上去像个初中男学生。我们同属小骨架型,但她身材要更苗条中性些,若是剪了短发,绝对会让人误以为这是个少年。不过,她的头发长长的,平常在脑后梳个马尾扎起来。
她这一身打扮,加上那土里土气的眼镜,怎么看怎么觉得她是个对时尚毫不关心的人,但这可能会给男性,特别是上了年纪的男性一种清新脱俗之感。换句话说,她是那种“让人放心的可爱”。虽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但要说连匠仔都喜欢这种人,我多少有点难以理解。可转念一想,似乎也没那么出乎意料,只能说他的审美取向比较保守、骨子里是个大叔罢了。
不过嘛,说到女子驾驭男人,没什么事比这个更简单的了。一言以蔽之,就是女方要给男人一种“已经被你征服了”的错觉。男人啊,都是单细胞生物,就连匠仔这种少年老成的人也不例外。
话说回来,瑠瑠自己其实并没有玩弄男人感情的意思,她天生就是这种朴实的性格,骨子里是个好孩子。这点连我自己都心知肚明,不过……
我们将瑠瑠的行李搬进车里,驶离了她家。伴随着车子的颠簸,我和学长轮流将昨晚的骚乱讲了一遍。虽然这并不是个轻松愉快的话题,但既然我们要拜托人家帮忙,就不能不跟她说实话。
“欸——”她瞪大眼睛,从后排座位探出身子道,“还有这种事……真的?”
“真的,这事儿闹得挺大的。”
“过分。”
“就是嘛,”我从副驾驶上转过身来,“实在太过分了。”
“过分,真心太过分了。那个叫雁住的。”瑠瑠少见地露出了愤慨的神色,镜片后面的双目微微发红。我见她这副模样,竟不觉有些心动……好可爱的姑娘。啊,果然,也难怪白井教授和匠仔心驰荡漾。要是她在自己面前哭泣,所有人都会想上前抱住她好言安慰吧,就连我也不例外。
不过,我却很少见她这么激动。瑠瑠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她一定也替葛野打抱不平呢,我当时还以为是这样。
“牟下津太可怜了。真糟糕。”
“确实啊。不过,雁住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呢?”
“可能是因为他还是对葛野特别有感情吧。”
学长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在下巴上轻轻挠着。他今天将唇边的邋遢胡子剃了个干干净净,除此之外,还特意穿了件翻领衬衫和一条休闲裤,当然,也没扎头巾。这么一打扮,他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明天可能会见到瑠瑠的父母,你穿干净整齐一点再去。昨晚在高千的耳提面命下,学长换上了这套装束。
“感情?不,学长,我觉得你把他想得太好了。”
“那你说是什么?”
“他只是觉得自尊心受损才会狂怒至此吧?”
“自尊心?就因为自己女朋友跑了?”学长歪了歪头说道。
我一时语塞,这难道不是最伤男人自尊心的事情吗,还是说我对男性的认识不够呢?不过,这对学长来说确实可能有些难以理解。毕竟这个人无论在身体还是心理来说都比较强大,被女人甩这事,可能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还是说,他因总被女人拒绝,所以早已经不把这个当回事了呢?
“嗯,我太了解了,”瑠瑠激动地说道,“他是个自尊心特别强的人,总是抱着一种‘本大爷跟你谈恋爱,你就应该感激涕零’这样的想法。”
“啊,你以前就这么想?”我略感意外。因为平日里雁住是个性格爽朗的人,连同葛野在内的大部分女生(包括我)都被他这样的表象所欺骗了,但瑠瑠却似乎看透了他的本质,我不禁对她的敏锐的洞察力表示佩服。
“啊,不,说起来——”她慌忙摆了摆手,摇头否认道,“我听着听着就有这种感觉了。”
“分手时的态度,最能反映一个人的本质。这样的人可不少见呢,而他就是这类人的典型,毫无自知之明。一旦两个人出了问题,从来不反思自己的过错,把责任一股脑地推到女人的感情用事上。这样的人,一开始就在主观上断定女人的话毫无意义了。”也许是我在不知不觉中提高了声调,学长有些不安地用余光瞄了过来。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说着说着就不禁怒火中烧了,根本停不下来。“所以他才能恬不知耻地表现出一副受害者的嘴脸。他的想法就是,‘我是个被坏女人玩弄了感情的可怜虫,所以我现在怎么闹都可以’。雁住这个人,根本就没把葛野放在眼里,压根儿就没想付出过真心。所以昨天晚上才能肆无忌惮地闹成那样,明白了吧,学长?”此时,我浑身上下好像燃起了对男性的怒火,就连对学长的声音和态度,都不由得带上了尖刺。
“嗯,明白了。”学长带着些苦笑说道,像是在我身上看到了高千的影子,“多多少少。”
“那个人最差劲了,明明还是个学生,就跟女生同居,我本来就看不惯这种人。”
“是、是吗?”学长竟有些心虚地往后缩了一下,“同居不行……吗?”
“当然不行了,明明还得靠父母养活。”
“这样啊……”,学长翻了个白眼,像是对我也抱有这种陈旧的观念而感到惊讶。
说实话,我并不是从心底里就接受不了同居这事的老顽固,但说着说着就绕不回来了,只能顺着接下去。
“话说——”瑠瑠像是居中调停似的插话道,“貌似安槻大学以前同居率就很高呢,虽然我没考证过。”
“同居率?”这个词听起来怪怪的,不过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但是我们大学同居的学生多这事我还是头回听说。
“我妈以前就是安槻大学的学生——”
我们刚刚见过瑠瑠的母亲,她有些中年发福,身材高大,跟她女儿完全不像。倒是没有见到瑠瑠父亲的人影,可能瑠瑠还是随父亲吧。
“据说在我妈上学的那个年代,同居的学生就已经很多了。”
“欸——”这世上闻所未闻的事情还真不少,“这样啊……”
“说起来,有件挺有意思的事情——这事说出来挺有意思的,但是也有点不好,在这种时候。”
“没事没事,说出来让大家听听嘛,完全没关系的。”
“那是我妈上大学时的事了,她当时在校合唱团,里面有个挺帅的男生,我妈当时貌似暗恋他。”
“哦哦,”学长嘴巴张成一个“O”型,欢呼道,“妈妈正值青春年华呢。”
“怎么说呢……”瑠瑠暧昧地笑着,“一天,出人意料地,我妈被约了,对方就是那个小帅哥。”
“哈哈,哈哈!”
嘁,学长就对这种八卦感兴趣。虽说我对这个也不讨厌,但他的反应也太大了。为了听故事,学长眼看着就要放开方向盘,整个身子伸到后座去,拜托你,好好开车吧。
“然后呢?快说快说,然后呢?”
“我妈就欣然赴约啦。这可是第一次约会呀,回来的路上,他理所应当似的问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房子’。起初我妈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后来她冷静下来仔细想想,觉得他说这话的目的是要跟她同居。”
“欸?这、这也太着急了吧。”
我的话,怎么也得等两个人的关系发展到那步再说——学长小声嘀咕道。
“我妈当然是拒绝了。同居什么的,想都没想过呢,她跟对方说。”
“那是自然。”
“他听了这话立刻怒不可遏,就好像自己受到了多么不公的苛待似的。我妈当时惊得目瞪口呆。”
“是啊,我明白你妈的心情。”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我想想他那不可一世的跋扈神气就倍感厌烦。“光是这么听听都惊呆了。”
“当时,同居风——这么说好像有点奇怪,但好像很流行男女生交往后住在一起。”
“同居风啊……”
这个词听起来傻到不行。但当时如果确实如此,那就只有这个词能形容了。一想到过去一对对同居情侣大摇大摆地在校园里走来走去,我突然有些嫌弃这所大学了。
“学校里随处可见同居的情侣。作为男生,要是没个同居的女性的话就太羞耻了——这种风潮在男生里面蔓延开来。在这种情况下,我妈拒绝了他,他因为自尊心受损而勃然大怒也就情有可原了。”
哎呀,瑠瑠的母亲那个年纪的人,常常站在过来人的角度上阴沉个脸教训我们这些年轻人,说日本要毁在我们这些人手上了。这辈人年轻的时候自然也歌颂过所谓的“青春”的美好了,想到这点,我突然感到有点滑稽。
“那个人好像还教训了我妈一番,说是你明明没这个意思还跟
男人约会,真是没常识什么的。”
“欸——”
“而且两人分开的时候那人还说,你要是没有跟我同居的意思,就把今天的饭钱还我——真是咄咄逼人。”
“真、真的吗?”
太荒唐了,这人简直不可理喻。估计听了这话的人得郁闷死。要是当时高千在场,估计会酿成一场腥风血雨。
“真的哦。听到这话,我妈再也不想跟这人再有任何瓜葛,当场就把那天的饭钱还给他后赶紧走了。”
“这是对付这种人的最有效办法了。”
“之后,这男的很快就和别的女性同居了。”
“啊?”
“那个女性,这么说可能不太好,是那种我妈看了都觉得不好看的类型,更别说那个男生会喜欢这种了。”
“哦……”
我心底里生发出一种深深的无助。
“我妈后来觉得这可能是对方的报复。”
“报复?但是这么做毫无意义啊,不过是他自己跟自己较劲罢了。”
“就是嘛,说得太对了。那男的好像借此来嘲讽我妈似的——你要是当初乖乖地答应跟我同居,现在就没她的事了,真是死脑筋。说出来你们可能都不信,他屡屡在我妈面前表现得和女友很亲密,一边搂着女友,一边还意味深长地拿眼睛偷瞄我妈。即便如此,我妈也没有任何反应,也从来没表现出很遗憾的样子。所以说,一切都是他自己一个人的独角戏,滑稽得很。”
哎呀,这个男人太自恋了,忙活了半天都是徒劳。可笑死我了。这人脑子坏掉了。
“最后他傻眼了,我妈在第二年就退出了合唱团。”
“当然要退出了,要我我也退。”
“所以,我上大学的时候,妈妈就把这事讲给我听,以此来告诫我不要一味跟风,做出什么欠考虑的事情来。那时候,我压根儿没想过这种事能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也就给当耳旁风了,但是——”
“莫非,你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
“我从小学习长笛,所以一年级的时候加入了校管弦乐队。然后,一个拉中提琴的男生就提出,要跟我同居。”
“欸?他也是突然提的同居?都不先跟你交往看看就要住在一起?”
“是的,就是突然提的。我当时就感慨,这所大学的传统还真是奇特呢。”
“不要不要,这什么传统啊。”
“我直接就拒绝了他,说我根本没那个打算。然后你们猜,那个男生什么反应。”
“难不成他也另找了个同居的女孩来报复你?”
瑠瑠大笑着拍手道,“哈哈……实在跟我妈的经历太像了,我都忍不住笑出来了。”
“这种事,只能一笑置之。”
“然后,我就退出了管弦乐队。母女俩都因为这种事放弃了音乐这条路,说起来也有些难为情呢。”
“因为这种无聊的事呢。”
“嗯,是的。但除此之外,我本来也不太喜欢乐队里的氛围。”
“乐队内部的气氛不好吗?”
“嗯,举个例子吧。乐队每年夏天都会举行合宿,就是大家一起带上乐器出去住上一周。但是,队员们都十分浮躁,心思根本没在练习上。”
“浮躁?为什么?”
“大家都迫不及待地等着夜幕降临。”
“啊,原来如此。”
“而且,乐队里还有一种不合理的排辈。弦乐器的队员地位最高,然后是木管和铜管,最后才是打击乐器。
“欸?什么啊,跟等级制度似的。”
“就是等级制度。弦乐器的男生可以约会木管乐器的女生,铜乐器的男生就不行。乐队内部,有这种不成文的规定。”
“什……”咳咳,学长咳嗽不止。“什么啊那是。”
“地位最高的弦乐器里面又分好几层,小提琴排第一,然后是大提琴,地位最低的是中提琴。”
“怎么分那么细啊?哦,不,为什么会有这种规矩啊?感觉跟封建社会时的日本似的。”
“很可笑吧?无凭无据地出来个等级制度。”
“真没想到,”我现在的心情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有些可怕,“哪儿的管弦乐队都这样吗?不会吧。”
“我觉得只有安槻大学是这样的,或者说,我希望只有安大这样。”
“根据乐器的种类划分地位,唉。”
“我也觉得很荒唐。但是,大家都十分看重这个。按照规矩,吹长笛的我,地位在拉中提琴的他之下,成为他的女友也是理所当然的——他当时一定是这么想的。不过,这也是我后来才意识到的。真是荒谬之极,我一点也不后悔退出,而这也是我妈当时退团的原因之一。我深深感觉到,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呢。”
“唉,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孤陋寡闻了。”
“我之前一直以为,搞音乐的人是无暇顾及这些的,这绝不是我在故作深沉,因为我自己就是这样的,平时连练习的时间都不够,更别提恋爱什么的了。但实际上,现实世界中这种俗不可耐的行径大行其道。自由恋爱并非不好,但在狭小的乐队内部还要做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太不光彩了。木管乐器的姑娘就是我的女人,铜管乐器的男生比打击乐器的女生高贵——胡乱地给人分三六九等,自己在一旁沾沾自喜,他们难道不会觉得这十分荒唐吗?”
“可能吧,不过,他们也可能对这种‘权力的游戏’乐在其中呢,不然也不会做这种蠢事。”
“啊,顺便说一句,那时候因跟我妈同居不成而怀恨在心的男生现在跟别的女人结婚了,新娘并不是当时跟他同居的那个人,现在孩子都长大成人了。他在一所小学担任教头[1]。”
这回轮到我咳嗽不止了。“那……那样的话,又、又怎么说呢,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是——瑠瑠,”学长笑着转过头来,“不过,可能也是我记错了吧。”
“嗯,什么事呢?”
“刚才你说要跟你同居的那个男生,是拉中提琴的对吧,但是我记得这几年,安大的中提琴部里可都是女生呢。”
不愧是号称安大“典狱长”的学长,他精通学校里方方面面的事情。特别是涉及女生的事,没人能比得上他的信息收集能力。不过,这也没什么好骄傲的。
“是的。”瑠瑠点了点头。她停顿了一下,像是等着学长接下句话似的。“他是乐队少有的男生,但是在我退出后,他也很快退出了。”
“啊,这样啊。原来如此。”
“偶尔也有学长你没听说的事情啊。总而言之,本来就不该年纪轻轻的跟人家同居。”
“什么嘛,小兔。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说这种严肃的话。”
“哎呀,我可不是说结伦理道德的问题哦,学长,可别误会我哦。”
“那是什么?”
“我的意思是,同居到最后,吃亏的还是女方。”
“吃亏?这是吃亏的问题吗?”
“同居什么的,终究还是女方遭到利用。这才是问题所在。”
“始乱终弃……是吗?刚才瑠瑠和她母亲的情况例外,但一般不都是两个人相互喜欢、想永远在一起才会同居的吗?”
“这是主观想法。两个人能互相满足的话当然可以,旁人也没资格说三道四。但就算出发点是好的,我觉得也不能这么做。因为男方还不成熟。”
“不成熟?你是说身份仍是学生这点?”
“这个当然也算。”
“这样说的话那女方也不成熟吧。在这种不成熟的状态下不自觉地利用或伤害了对方感情的话,我觉得不能片面地断定就是男方的问题。”
这么说确实有道理。要是平时,我早就老老实实地认输了,可这回却欲罢不能。
“感觉从中能看见男权社会的缩影。昨晚葛野不也说了嘛,雁住与她相处时就像个孩子,简单说他就是有恋母情结,想找个能代替妈妈照顾自己的女友。由此可见,男生找人同居,就是想减轻自己的负担、寻开心找乐子,平时既省去了自己做饭的麻烦,又能解决生理需求。他们就是抱着这么一种卑鄙的想法。当然,他们也不会随便找个人就同居,但其出发点和结果都差不多。说白了就是动机不纯,完全没为女生考虑,而且是不是真心喜欢也是次要的。学长从感情这个角度看,也许认为男方也是被利用的对象,但我怎么看都觉得女方处于更加不利的地位,就像葛野那样。”
“这个因人而异。当然了,也不是没有小兔你说的那种人,但要说全体男性都这样的话,我会很伤心的哦。”
“不,男的都这样。要是真心喜欢的话,正常交往不就得了,没必要非得一块住啊,明明还是个学生嘛。”
话一出口,我就有点后悔了。就算觉得自己有理,也没必要直接顶回去。我却没能控制住局面,一不留神就说出了这么伤人的话,心里顿时悔意满满。
“唔——这话听起来很刺耳啊。”
“学长,难不成你自己也有这样的经历?”
“算是有吧,我以
前也跟女性一起同居过。”
“欸——”我倍感意外,以前都不知道他有过女友,更别提他们同居过这码事了。不过,这段感情好像早就结束了。“然后呢……你和她怎么样了?”
“怎么样……分了啊。她先毕业了,最近刚听说她结婚生小孩了。”
“学长说这话感觉很刺耳,你觉得自己对她照顾不够吗?”
“唔——”学长眯起眼睛,思索了一会儿,“……可以这么说吧。她跟葛野一样,也是连招呼都不打就突然跑掉了,所以我当时深受打击。但现在想想,她这么做绝非一时冲动,而是对我的不满日积月累导致的结果。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我逐渐把她的存在当成是理所当然,对她也不像当初那样上心;我自以为已经足够了解她,所以也没有好好沟通,这一切,可能都深深地刺伤了她的心吧。听了你和葛野的话,我突然领悟到了这一点。”
看着学长老老实实反省的样子,我倍感羞愧。其实我并无指责他的意思,但一想到刚才自己脱口而出的那些话,还能让人家怎么想呢,唉,我真傻。
“啊,但是,”学长压低了声音,“我刚才说的要对高千保密哦。”
“就是你以前跟人同居的事?为什么呀?高千又不认识她——”
“话是这么说,可是一旦她知道了我的弱点——想想就觉得可怕。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拿出来说事儿了。”
“明白。肯定给你保密,算你欠我个人情。”我飞快地回答道,对他说的“可怕”深有同感。
“没问题。瑠瑠你也别说,这事是我们三个人之间的秘密。不过,就算高千知道了,也没什么的。”
瑠瑠笑了,车里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下来。我很久以后才意识到,学长其实是在替我解围,他用坦白不动声色地把我从无休止的争论中解放了出来。
“边见学长——”
瑠瑠突然收敛了笑容向前探出身子。她一直规规矩矩地叫他“边见学长”,叫我“羽迫同学”。
“嗯?”
“您喜欢高濑同学吗?”
“喜欢啊。”学长毫不避讳地承认道。
“那您怎么看她和长谷川同学交往这件事?”
“和溪湖吗?我还是挺介意的,很大程度上也是担心。”
“因为长谷川同学是女的吗?”
“啊?不,那个无所谓。重要的是,高千还喜不喜欢我。”
“什么啊,明明她根本就没喜欢过你。”
“唉,小兔,你怎么这么说呢。感觉你今天说话一股火药味啊。”
“高濑同学那边呢?”瑠瑠朝向我,“她对学长怎么看呢?”
“这个嘛,当然觉得他很烦啦,她肯定早就对他厌烦了。”
“啊!啊!你竟然这么说我。”
“但是,我觉得高濑同学和学长很合适。”
学长听了这话可高兴坏了,他像要从安全带里飞出来一样摇来晃去,呜……吼吼吼,还频频从嘴里发出怪声。真是不正经。这二手车平时就破破烂烂的,要是这时候坏在半路可怎么办哪,明明自己平时不是抱怨缓冲器撞瘪了,就是说驾驶座的车门锁不上了。真是的,现在可是在驾驶中啊。
“因为看你们总在一起,关系很好的样子……”
“啊,你误会了,他们不是情侣。”
“是吗?是我误会了吗?”
“学长和高千,仅仅是好朋友哦。”
“那她还是和长谷川——”
“我觉得高千只把溪湖当朋友看。因为她已经……”
她已经有匠仔了……话到嘴边我又咽了下去,这本应只是句玩笑话而已,但为何我就是说不出口呢。
“她已经怎么了?”
“因为她已经有我了啊。”
瑠瑠猛地捂住了嘴,瞪大眼睛看着我。“那,羽迫同学也……但是,这也情有可原。毕竟高濑同学这么有魅力……”
瑠瑠的声音骤然停下,像失去的着陆点、轻飘飘地浮在空中的肥皂泡,她出神地望着空中。
学长和我对视一眼。“哎呀,哎呀,这又有个高千的追随者啦?”
“真的,高千真是很有人气呢。”
“小兔也是她粉丝吧。啊——为什么到哪都能提到她,真不理解。明明是我更帅嘛。”唉,跟昨晚说的一模一样,真是完全没进步——
“……但是长谷川同学和她不合适呢。”不知道瑠瑠听没听见我和学长的对话,她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高濑同学肯定喜欢她那种优雅精致的人吧,像我这种乡下小姑娘,她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
“喂,喂,瑠瑠,这可没准儿。”学长认真地说道,“虽然没向她本人确认过,但是一味断定她不喜欢自己,再一个人纠结于其中,这可不是令人钦佩的做法哦。这种事情就应该勇敢地——”
“学长说话好奇怪呀。”瑠瑠嗤嗤地笑起来,“一边说自己喜欢高千,一边教唆我去向她表白——但是,我是女孩子,所以你可以放心了。”
“这可不一定哦,瑠瑠。高千的话,女孩子可能反而要担心了,对吧,学长。”
“嗯,是的。毕竟——”学长突然闭口不说了。高千高中的时候曾经有个同性恋人——要是这么说的话就泄密了,虽然具体情况我和学长都不清楚,但好像最终两人还是不欢而散。
等等……我突然想起来了,难道说今年寒假高千带匠仔回家是为了处理跟前女友的纠纷?对,一定是这样的,我一厢情愿地这么想着。高千肯定是为了面对自己的过去才回去的,而她带上匠仔是为了更好地清算过去。虽说如此,我却完全不知道她是怎么个清算法。虽然这不过是我的推测,但事实一定是这样的。
“啊,完全跑题了,言归正传——”漂撇学长话锋一转,“关于葛野,能不能让她先在你那儿住几天?”
“嗯,完全没问题。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嘛。”
“啊,太谢谢你了。”
“但是,牟下津同学那边没关系吗?”
“嗯?什么意思?”
“细想想我俩还不太熟呢,仅仅见过一两次而已,连话都没有好好说过呢——”她和昨晚葛野说的一模一样。好像这两个人都觉得自己跟对方不是一类人似的。虽然这也跟她们二人尚未相识有关,但我总觉得她们二人在刻意地与对方保持着距离。
“这样啊,这可不行。唉,我也是马马虎虎的没注意到这个。那今晚上可要好好让你们两个沟通沟通感情。”
总之就是,今晚上大家可要喝个痛快。
“对了,学长,你给白井老师打电话了吗?”
“还没有,怎么了?”
“先跟老师打声招呼比较好,就说这次参加生日聚会的有七个人。咱们这次也带上葛野吧。”
“是啊,说得也是。”
就在大家七嘴八舌的当儿,我们到了瑠瑠的住处——五月公寓。因为瑠瑠哥哥租用的车位还没解约,所以学长就径直把车开到了地下停车场里。
“我爸让留着这个车位给来访的客人用。不过,基本上没什么客人,即使有也不会频繁造访,所以其实应该尽快解约才对。”
“租车位的话,每个月要付钱吧?”
学长连这么理所当然的事都要特意问一下。但瑠瑠还是规规矩矩地回答道:“这儿跟市价比起来便宜了一半呢,但是,因为我自己不开车,所以还是有些浪费——咦?”瑠瑠推了推眼镜,摇下车窗向外探出头去,“咦?咦?怎么回事……”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停车场里面的车位上停着一辆红色轿车,但那个车位貌似是木下家的。
“咦?”学长的视线在瑠瑠和红色轿车之间来回移动,“莫非那是你父亲或者是哥哥的车?”
“不、不是的……奇怪,是不是谁停错了。”
学长留下看车,我和瑠瑠则赶向管理员办公室。管理员是个白发苍苍的老爷爷,我们说明来意后,他便来到了停车场,对着车牌号仔仔细细地翻阅着手中用小夹子订起来的一页页纸。
突然,瑠瑠的表情阴沉下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红色轿车,就像想起来了什么似的——莫非你在哪儿见过这辆车?正当我想开口问她的时候——
“嗯……这车有问题。”管理员向上推了推滑到鼻梁上的眼镜说道。
“怎么说?”
“这个嘛——”管理员不死心似的来回翻看着册子,“这辆车并没在我这儿备案。”
“那就是外面的人在这非法停车了?”
“应该是这样的。”
“那样的话就应该叫警察来处理这事了。”回到车里后,学长如是说。
“啊,但是……”瑠瑠慌忙说道,“没准儿是这里的某个住户把访客的车停在这儿了。”
“那样也算非法停车吧。”
“嗯,但那个人可能看这里正好空着,就想暂时把车停在这也说不定……”
那样的话,要是叫牵引车来把它拖走,反倒把这事弄麻烦了。
“也可能是那个人不小心把它和自家车位
弄混了。”
“可刚才管理员不是说这车没备案吗?”
“但是,车主和车种的备案都只在刚搬进来那会儿做过,之后就没再更新过了。要是谁自己去申报的话,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瑠瑠家在刚搬进来的时候曾经以她父亲的名义注册过一辆车,但后来她哥哥将别的车停在这里的时候,并没有再次申报。
“所以很可能只是这里的某位住户新买了辆车而已。”
原来如此。不管怎么说,这毕竟可能只是因为哪个住户不小心停错了车,瑠瑠并不想把事情闹大。于是学长只好放弃了在这停车的念头,他卸下了瑠瑠的行李,独自回家去接葛野了。
葛野来之前,瑠瑠先领着我参观了一下她家。这是我第一次来,她家比传说中的更宽敞、装修也更漂亮。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显现出了主人一丝不苟的性格。家具的样式简单朴素,看起来却很上档次。房间里毫无杂乱拥挤之感,甚至看不出有人在这儿生活的痕迹。瑠瑠带我参观了她哥哥的房间。“我准备让牟下津同学住在这儿。”屋子是个西式房间,有六张榻榻米那么大,里面从床到储物箱,再到书架,备品一应俱全。只是,书架上放着的都是女演员和偶像明星的全裸写真集。
也许是注意到了我想笑的神色,瑠瑠略带尴尬地苦笑着说:“这些都是哥哥留下的,也不知道他是因为拿回去麻烦呢,还是因为怕被父母看见不好意思拿回去呢。但我看他也没有要丢掉的意思。真是的,明明都是社会人了,真叫人犯愁。”
“说起来,你哥哥是做什么的呢?”
“他在离家很近的一家宾馆做前台。不过,因为他实习期刚满,所以现在上夜班,每天傍晚出去清早回来,昼夜完全颠倒了。”
“很辛苦啊。”
“唉,之前回家的时候把这些都给他带回去好了,牟下津同学不会介意吧?”
“没关系的。这些也没什么色情内容吧。”
“嗯,其实我也不怎么介意这些,就放在这儿吧。”她说着拿起一本来看,“而且,我觉得很漂亮呢。”
我向她打开的那本书看去,画面上是一个女性赤裸的上半身,她五官立体,两只胳膊环住自己的肩膀,胸部若隐若现,是个帅气的美女。突然,我的眼光被那一头短发所吸引了——她很像我身边的某个人,一时间思绪竟有些凌乱。
“可是——”瑠瑠合上写真集把它放回书架,“牟下津同学可能不太喜欢这些吧。”
要是真那么在乎她的看法的话,就先把它们移到别的房间去吧,我虽是这么想的,可话一出口就变成了:“……要不,等她来了先问问她吧?”
“嗯,也是。就这么办吧。”
她话音刚落,门上的楼宇对讲机响了。葛野他们也太快了,我不禁十分惊讶。
瑠瑠走到客厅,拿起听筒对着里面说了几句,“喂——啊,请进。”她按下了“解锁”键,便把听筒放回了原处。看她的样子,感觉不像是葛野他们到了。
“快递吗?”
“不,是一个住在这里的女孩子。她忘记带大门的钥匙了。”
“女孩子?你的朋友吗?”
“是居委会理事长的女儿,好像现在在上小学。啊,说了这么半天还没给你倒水喝哩,你喜欢咖啡还是红茶?”
“那,红茶吧。”
“那个,”瑠瑠一边往壶里倒水,一边露出了烦恼的神色,“其实,我……”
“嗯?怎么了?”
“刚才我一直忍着没说,但是听了牟下津同学的故事后,想起了一件很不好的事。”
“很不好的事?”
“就是,那个叫雁住的。”
“他怎么了?”
“具体不太清楚,但是我刚才突然觉得,他是不是跟那个拉中提琴的想法很像?”
“想法很像是指?”
“就是,”瑠瑠欲言又止,“雁住肯定不是真心喜欢牟下津同学的,当然,他作为一名男性也不可能讨厌像牟下津同学那么棒的姑娘。但是,我总觉得他对她的喜欢还没到同居的份上,也不是因为想一辈子和她在一起才同居的。”
“就是说,”我明白瑠瑠话里的意思,“雁住的心里其实另有其人,但是他被那个人拒绝了。为了报复,他才选择葛野的。”
瑠瑠点了点头。“当然,我并没有什么确凿证据,但听你和学长之间的对话,隐隐地就有这种感觉。这可能是我的偏见,但我觉得那种学生时代就跟女生同居的男生不是什么好东西。”
“嗯,其实我刚才在车里也说了,咱俩的想法差不多。”
“这么说来,昨晚在面对葛野斩钉截铁的分手宣言时,雁住的情绪失控就可以理解了。这么说可能不好听,但联想到我妈之前的经历,不难看出葛野只是被他当作一个替代品而已。”
“可能……是吧。”
“从人的心理来分析,平常自己根本看不起的人突然造反,这足够令人恼羞成怒。暂且不说真爱,区区一个替代品都敢这么对我,这简直是岂有此理,他的自尊心被大大挫伤了。所以才会丧失理智大闹了一场。”
“真是个自私的男人。要是一开始就放平心态尊重对方的话,事情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这也算自作自受吧?”
“嗯,但你不觉得男人都这样吗?只知道汲汲于那点可怜的虚荣心,为了自己的好胜之心常常不顾他人的感受,所以他们才会对不同意见嗤之以鼻。特别是女性,就算她只是在抒发己见,他们也会觉得这不过是任性的表现。男人就是这样骄傲而自私的生物。因此,我跟你一样,认为雁住的过激反应并不是出于对葛野的不舍,而是他自己觉得伤了自尊。”
“不会吧……若果真如此,葛野就更可怜了。”
“到头来还是女的吃亏,就像你说的那样。”
虽然我们想法相同,但看着她那意气满满的样子,我突然感觉有些扫兴。今天的她跟往常不同,格外地咄咄逼人,但是,她表现得跟高千一样还是令我有些意外。瑠瑠平时跟高千可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类型,就算对待男生也是一视同仁,亲切地不得了。
实际上,就算她跟我这么说男性,我也不觉得她跟高千一样讨厌男人,但她那充满攻击性的态度又实在不像是违心的,所以总让人感觉有些摸不着头脑。而且,瑠瑠并非针对所有男性,而是雁住光生一个人。当时,我完全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但是刚才学长在场我没好意思说,虽然我觉得他是个通晓事理的人,但毕竟还是个男性,所以我还是选择了沉默。”
“这样啊,但是……”
其实我并不想把学长和其他男人相提并论,但我并没有因此当场反驳她。因为之前在车里把学长归为“不负责任的男人”的一员加以抨击的不是别人,正是我啊。
“但是?”
这时,门铃再次响起,盖过了瑠瑠的声音。这回应该是葛野她们了吧,我正想着——
“欸?”
瑠瑠拿着话筒,脸上露出了迷惑不解的神情。她犹豫了一会儿,按下了解锁键,“请进。”
“怎么了?”
“不知道……”她五官都扭曲了,似要哭出来,“还是刚才那个小女孩。”
“欸——就是说自己忘带钥匙那个?”
“就是她。理事长的女儿又说自己忘带钥匙了让我帮她开门……”
“她不是刚刚进来吗?这么一会儿又出去了?”
“可能吧……但是……”
“但是?”
“我觉得这回她的声音跟刚刚那个不一样。”
“那……莫非——”
“……不应该开门?”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她。
当晚,大家在一家叫“一”的居酒屋集合。小店是木质结构,已经有些年头了,里面只有一张桌子和四个吧台座位。就是说,昨晚的六个人加上今天新过来的瑠瑠,我们七个人包场了。
这次的聚会名义上是参观白井宅誓师会,实则为即将成为舍友的葛野和瑠瑠加深感情而设。原本大家想去“三瓶”或是“花茶屋”,但不巧的是两家今天刚好都休息。
“啊,糟糕——”都到店门口了,匠仔才露出为难之色,“老板娘说过的,盂兰盆节的假安排在七月的最后几天了。”
这两家店是同一个老板娘开的,属于姐妹店。
“唔,真拿你没办法,看来只好拿出我的秘密法宝了。”学长说着,便带我们来到了这家名为“一”的居酒屋。
这家店从外面看就阴森森的,进去后更加令人心惊胆战。里面又小又破,墙壁和柱子都因上了年头而泛着黑黄色。要是不开灯的话,简直会给人一种误入废屋的错觉。柜台后面站着一个秃头的小老头,不知是那短小身材还是昏黄的灯光所致,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座敷童子的气息。不过,他好像是这家店的老板。
学长笑着向他抬手打了个招呼,对方也挥手致意,看来,学长是这儿的常客了。
“我们有七个人,没问题吧,坐得下吗?”
座敷童子环顾了店内一圈后无声地点了点头。时候尚早,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我们五个女孩子挤坐在小小的和式房间里,学长和匠仔隔着过道坐在吧台席对着我们,瞬间店内就只剩下两个座位了。
“老板,今天有什么鱼?”
“荚竹鱼。”座敷童子用干巴巴的、略带沙哑的嗓音回答道。
“那来一份拍松[2]的和盐烤的,别的按老规矩上。”除了饮料,学长问也不问我们想吃什么,自己就把菜给点了。不过,店里哪儿都没有菜单的影子,我们想点也没法点。
终于,老板端上来了一份内脏杂煮和生马肉,这似乎就是学长嘴里说的“老规矩”。我尝了一口简直惊呆了:杂煮入口即化,马肉甜甜的,一丝腥气也无,沾一点生姜酱油后放入口中,轻轻咀嚼便在嘴里化开,香气久久荡漾在唇齿之间,令人很难相信这竟然是生马肉。
“这真的是……生马肉?”姑娘们都瞪圆了眼睛,“我之前也吃过,但……”
“嗯,我也吃过,但是一点都不好吃啊。”
“特别腥,而且没什么肉味。”
“还特别贵呢,而且味道一点都不好,可这个——”
“这个不一样呢。”
“跟我吃的完全不同,有股甜味。”
“太好吃啦!”
深有同感。无论在多高级的店(虽说我也没去过几家)都没有这么好吃的马肉,简直是人间美味。
这间店好像只卖鲜鱼和生马肉这两样菜,却毫无寒酸相,反倒给人一种别样的奢侈之感。我非常惊讶,虽然它离我们学校只有二十分钟的路程,但我此前却从不知道它的存在,其他人似乎也都没来过这里——除了匠仔。
“很好吃,可是——”最初对生马肉十分抗拒的溪湖,现在感动得眼泪汪汪,“可是,这个应该很贵吧。”
溪湖这么说并非杞人忧天。名片大小的马肉在盘子里堆成小山状,每片都切得厚厚的,一盘里有六片。我们一口气要了七盘,按理说总额应该高得吓人。
“没关系,这一盘才——”匠仔说出了一个数字。
“不会吧!”女孩子们听后一起高呼道。这个数字跟平时“I·L”一份咖喱饭的价格差不多。
可按这个价格算的话连肉的本钱都收不回来啊——大家都表示难以置信。不过事后据匠仔解释,老板好像有特别的进货渠道,所以才格外便宜。
“哎呀,匠仔”,高千手里拿着的冷酒玻璃杯都送到嘴边了,她停下动作说道,“你可抢在大家前头了呢,以前学长只带你一个人来过这里吧?”
“欸?啊,嗯,只来过一次。”
“跟小漂两个人来的?这么好的店,怎么都不告诉我们呢?”
“不、不是的,只是跟学长说好了,这里是秘密基地,谁都不能告诉。”
“唉,男人真靠不住啊。”高千将玻璃杯里的冷酒一饮而尽,斜眼盯着学长。“净在嘴上说些好听的来糊弄人,一转身就把好东西都偷偷藏起来,瞒着我们自己逍遥快活去了。”
高千半开玩笑似的嗔怪道,她的话引得大家直笑,但是……但是在我看来,她的眼睛深处并无半点笑意,说实话,我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硬要说的话那应该是……嫉妒。她大概在嫉妒学长吧,因为匠仔有什么烦恼都只跟学长一个人说,再加上他们都是男性,两个人经常一起去喝酒,高千多少会有点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可能在不知不觉中……高千感到了强烈的不安:匠仔是不是把苦恼和困惑都对除己之外的人和盘托出了呢?
这并不只是我的多虑,高千自己也曾经这么说过,我欠匠仔一个人情……那是今年寒假高千回家时的事,每次聊到这事她都巧妙地避开了重点,连对漂撇学长都三缄其口,所以我最终不得而知。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了,因为那是高千和匠仔之间的秘密。但可以肯定的是,匠仔帮高千摆脱了一直以来的心魔,因此高千才在暗中拼命地找机会想还他这个人情。大概除了我谁也不知道她的这种想法吧,因为就连我也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才得知的。
“喂喂,我说高千,”学长乐呵呵地小口抿着啤酒,“别想多啦。我本来就想找个机会带大家一起来这儿的,这不,今晚上不就带你们来了吗?是吧、是吧?”
“这可不好说。要是今晚‘三瓶’开着的话不就直接去那儿了吗?”
“没,哎呀,我都说了——”
正说着,座敷童子端上了一个藤制盘子,里面盛着五只炸河虾,虾子的前腿比一般的更长更肥,一只虾大概二十厘米左右。
“喂喂,我说老板,”学长瞪大眼睛站起身来,“这是什么啊?”
“炸长臂虾。”座敷童子的声音低沉而嘶哑。
“这我看得出来。但你这小店还有这个呢?我可一次都没吃到过啊。”
“这是给女人吃的。”
“啊……”
“这个专给女人吃。”
所以之前学长没吃过。大概这次他也没机会吃,因为这里不多不少地盛着五只虾。我们这才反应过来,大家一齐爆发出了一阵大笑。
在炸虾上洒点柠檬汁和盐后放进嘴里轻轻咀嚼,香味立即从口腔蔓延至全身。太好吃啦!店内瞬间充满了女孩子们的赞叹之声。
“耶!”“活该!”学长和匠仔在幸灾乐祸的欢呼声中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们,好像在等着我们中的谁能发发善心分给他们一点似的,他俩馋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哎呀,真惨!不过,谁都不肯将自己那份让出一点儿,连我也不想。
不一会儿,其他的客人陆续过来了。几乎都是上了年纪的男性客人,自己默默地吃完饭后就走。也许是被我们的热烈气氛所迫,每个人都不在这里久坐。由于周转得快,虽然店内只剩下两个吧台座位,来客还是络绎不绝。偶尔有三四个人搭伴过来的,学长都会先起身向对方道歉。看样子,学长和这里的常客都认识。
原来如此,学长是怕影响人家做生意才一直没带我们过来。但是,没人对学长露出不快的神色,充其量只是笑话他带了一大帮女孩子来而已。一个陪酒女模样的中年女人离开时还对着座敷童子说:“麻烦你给这群孩子热热酒吧,我先走啦。”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能找到这么物美价廉、气氛和谐的居酒屋,真是再好不过了。
大家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吃完了这丰盛的一餐,进入喝酒环节后,话题自然而然地转移到了白天的“门铃事件”上来。
“就是说,”学长喝了口酒,“这两个人中有一个是假的理事长女儿。”
“不,也许”我摇了摇头,代替瑠瑠否认道,“这两个都是假的。”
“欸?两个都是吗?”
“后来我们问过理事长本人了,他说女儿出门的时候自己带着钥匙呢,而且也没叫别的住户帮她开过门。”
“到底是谁,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还不清楚……”瑠瑠不安地把玩着筷子,“总之有人非法进入了这栋大楼,我还成了帮凶,而且帮了那人两次。”
“但是你不用那么自责啊。你仔细想想,第一次开门是因为听到认识人的名字,没有生疑的理由;第二次可能是真正的理事长女儿,所以你不得不开。”
也许因为是看到高千来安慰自己,瑠瑠终于展露了笑颜。
“但这样一来就必须提醒公寓里的住户了,”溪湖学着高千小口舔舐冷酒,“告诉大家最近有不法之徒冒着孩子的名义混进来。”
“嗯,所以我马上联系了管理员,让他提醒理事长注意,有人以他的名义偷偷进入大楼,还拜托他通知所有住户提高警惕。可是——”
“可是?”
“虽然我听闻此事后十分震惊,但最近这事似乎常有发生。”
“以住户的名义让人帮着开门吗?”
“那天,理事长刚好没上班,于是他便与管理员一起巡视了整个大楼,想了解一下事情的经过。但是,很多住户向他们反映自己家也经历了此事。”
欸?大家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惊讶之声。
“我忘带钥匙了,请帮我开下门。那人自称理事长的女儿,请大家帮她开门。而且,经过理事长他们详细调查后得知,每户至少经历过一次这事,当时大家都毫不疑心地开了门,并且以为这只是个偶然,之后便再也没跟邻居们提起过。这回理事长一问,才知道原来大家都遭遇了同样的事。”
“刚才也说了,”高千单手托腮,“真正的理事长女儿并没叫别人帮自己开过门,就是说今天白天的两个人都是冒牌货。”
“是的,我忘带钥匙的时候,通常都会叫自己的家人帮着开门,不会去麻烦别的住户。”
“每户人家都至少遇到过一次是吗?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有印象吗?”
“据住户们说,就是这几个月的事。”
“然后呢?有谁的家里被盗了吗?”
“这倒没有。至少到现在还没听说,也没人报警说自己家东西丢了或是坏了。”
“可那个冒牌货为什么要这么频繁地出入大楼呢?”
“这个嘛……管理员说可能是上门推销的人,要是在楼外直接用对讲机推销的话就会被拒绝,干脆站到人家门口游说,这样胜算还比较大一点。”
“有住户反映这个问题吗?”
“到现在还没有接到这样的投诉。”
“真奇怪。”
“说到奇怪,”匠仔将喝空了的啤酒杯放在桌上,“之前还发生了一件用石子卡门的事儿呢。”
“欸——啊,对!”瑠瑠慌忙答道,看来她已经完全忘了曾经找匠仔帮她出主意这件事了。“是啊,是有这么回事。”
“那件事后来怎么样了?”
“嗯,怎么说呢,好像已经解决了……”瑠瑠闪烁其词,看样子她并不打算继续说下去,所以谁都没再追问下去,至少当时没有。
“但是,白天的事情还是感觉不太对劲,”学长十分敏锐,将话题带回了原点,“要是住户们轻易就被这种小伎俩所骗,那安防盗门不就失去意义了吗?”
“骗人”,匠仔双手抱肩,眼神迷茫地望向天井,“不一定吧。”
“啊?这不明摆着吗,冒着住户女儿的名义非法进入大楼,这不是骗人是什么?”
“但那个人有什么目的呢?她并不像是进来偷东西的,而且就算顺利地混进了大楼,在没有门钥匙的情况下,她也无法潜入各家各户吧。”
说得也是。
“从这个角度说,”匠仔从座敷童子手中接过了新上的啤酒,“也许那个人的目的就是进入大楼呢?”
“什么嘛。进入大楼然后呢?”
“唔——木下同学,”匠仔又转向了瑠瑠,“大楼的门钥匙是哪种类型的?想配就能配出来吗?”
“不,每把钥匙生产的时候都是登记在册的,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配出来的那种。”
“就是说,基本没什么重新配制的可能性,是吧?”
“对,基本没可能。”
“这样说来,莫非——”
“什么嘛匠仔,你别老是话中有话的,想到什么直接说出来啊。”
“我也是突然想到的,莫非楼里有人最近丢了门钥匙?”
有道理——我刚想向瑠瑠取证,却见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大家都注意到了她的异样,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
“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高千问道。但是,瑠瑠一副懊恼的模样,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她表情阴沉,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令人尴尬的沉默……我偷偷地看了学长一眼,暗暗盼着他像昨晚那样,找些轻松的话题来缓解气氛。葛野和溪湖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她俩不时用眼睛瞟着学长,等着他说些什么。学长自己仿佛也察觉到了大家对他无声的期待,慌忙抱起肩膀一个劲儿地回忆着,但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有趣的话来。
“那个——”匠仔倒是开口了,他仿佛感到了自己有一种责任去拯救瑠瑠似的,表情十分慎重。“抱歉,我先说点题外话。”
简直求之不得,大家一齐重重地点了点头,催促着匠仔继续说下去。仿佛为大家的势头所摄,匠仔清了清嗓子。
“……以前,我家附近住着一位寡妇。”
“哦哦,寡妇啊。”学长一听,使劲儿向前探出身去,鼻孔都因为兴奋而张大了。他就是这种一听到人妻啊、寡妇啊之类的词汇就会兴奋不已的人。“自己一个人吗,啊?”
“当时她好像还跟自己的儿子住在一起过,但她儿子上大学离家后,她就变成孤身一人了。”
“……当时是什么时候?”
一旁自斟自饮的高千,那只倒酒的手突然抖了一下。
“那是我小学时的事了。那个寡妇——啊,其实是为了叙事方便我才叫她寡妇,但实际上她丈夫是否真去世了我也不知道,就先这么叫着吧。”
“啊?”学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叫你不知道?”
“既然是寡妇,那她丈夫肯定去世了啊。”
“那是自然。要是丈夫还活着的话就该叫人妻了。”学长故意在“人妻”那个词上加重了语气,他对此有种奇异的热心。“大家得注意正确措辞。”
嘁,我可不想被连“画龙而未点睛”都能说走成“画龙点睛”的人教训。
“我家人和邻居们都这么叫她,但是也有人说她丈夫实际上没死,只是失踪了而已。”
“那又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
“喂喂。她丈夫到底是什么人啊?”
“听说是个陶艺家,不过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他的职还是业余爱好。反正,在我出生之前,他们夫妇二人就从外地搬过来了,此后便一直住在我家附近。但我却从未见过男主人,因为在我记事之前他就去世了,印象中大家一直称女主人为‘寡妇’。不过,他们二人我都没见过,只是从我的家人和邻居的街谈巷议中才得知寡妇的存在。”
“男主人到底是死了还是失踪都无所谓,”高千碰也不碰刚刚倒好的冷酒,只是用单手拖杯,“重要的是,那位寡妇独居后如何维持生活?”
“据说她在自己家教人弹钢琴。我记得从她家经过时总能听见从里面传出来的阵阵钢琴声,这事应该不假。”
“男主人是陶艺家,女主人是钢琴家,这是一对艺术家夫妇啊。”
“可以这么说吧。男主人去世后,女主人就和独生子二人住在一起。她儿子大概和我同年吧,我也不太了解他的具体情况。”
“喂喂,什么嘛。你光说自己‘不知道’‘不了解’,不确定因素太多了吧。”
“是是,对不起。”
……明明没必要道歉嘛,看他这副样子我实在窝火。就在这时,匠仔突发惊人之语。
“她儿子和我哥哥是朋友,不过,两人的交情并不深。”
高千手中的杯子摇晃起来,里面的冷酒洒了出来,但她似乎毫不在意,只是瞠目结舌地望着匠仔。这样的高千,恐怕连我都是第一次看到。
“匠仔……你有哥哥?”
“啊”,也许是感到了她责备的眼光,匠仔心虚地移开了眼睛。
“我没说过……吗?”
“你哥哥多大了?”
“我们是双胞胎,他跟我一样大。”
双胞胎……
“嗯,我们确实是一样大,要是他还活着的话。”
“难道说——”
“嗯,他已经死了。”匠仔淡淡地说道。大家——至少是我,突然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从未想过匠仔会如此坦诚地将自己的秘密娓娓道来,想想看,我们这群人其实对彼此一无所知。就拿家庭背景来说吧,可能还不如学生处的工作人员知道得多。但这非但不影响我们的关系,还形成了一种绝不涉足对方隐私的默契,而这种默契,正是我们友谊的基础。
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这么惊讶,甚至可以说是受到了打击。这不仅因为他有个早已过世的哥哥,还因为他竟如此轻描淡写。应该说是冷不防地讲了出来,眼前的匠仔,我几乎都不认识了。
“他叫千治,我是他弟弟,叫千晓。我们俩的名字都比较女性化。”
“那你的哥哥——”学长仍是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他像要重振精神似的将热好的酒倒进杯中,“和寡妇的儿子是好友吧?”
“嗯,每次我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哥哥跟他是好朋友,而我们两家又住得那么近,我却跟他毫无交情,甚至连面都没见过。”
而在我看来,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他竟然连自己哥哥的密友都没见过。
“说正题吧——”匠仔不好意思似的挠了挠头发。大家见状都会心一笑,场上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下来。“我记得在我上小学前后,寡妇养了一只狗。”
“狗?什么样的狗?”
“你指的是品种吗?唔……好像是杂种狗。”
“难道说……”高千像是终于注意到冷酒洒了似的,她若无其事地拿起抹布擦拭着桌子,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匠仔,你从没见过那只狗是吧?”
“嗯,我没见过它。”
欸,什么嘛,姑娘们一齐发出了嘘声,还有这样的。
“这是有原因的,那只狗太可怜了,它总被主人拴在铁链子上,连我都看不下去了。不过,还是总能听见它凄惨的叫声。”
“太可怜了?看不下去?难道——”
学长把銚子横倒放在桌上,他面前已经放了十来个銚子了。
“寡妇虐待那条狗?”
“可以这么说吧,不过,她并非踢打那只狗,而是什么也不做。”
“什么都不做?”
“寡妇根本不去照顾那条狗。一般养狗的人不都是每天出去遛狗什么的嘛,但她不是,她家的那条狗常年和狗链待在一块儿。这并不是我在夸张,而是她真的就把狗锁在那儿不管,狗的粪便都堆积成山了。”
“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嘛?”葛野一向喜欢小动物,听完后不禁义愤填膺。“她不会连食也不好好喂吧?”
“听人说她平时会喂它狗粮和水,但其实她只是把狗粮倒进食盆里就不管了,导致
那里面的狗粮总是堆得跟小山似的。所以我猜她其实并没有好好喂养那只狗。”
欸,我们当中很多人都喜欢狗,一时间抗议和愤怒的声音此起彼伏,这其中也混杂着我的。
“嗯……寡妇因为旅行什么的必须要出门的时候,也只是跟平常一样把食盆装满而已,之后如何就完全不管了。”
“就是说她真的只把狗拴在狗链上,”漂撇学长开始很愤怒,后来逐渐换上了一副惊讶的表情,“根本没有好好照顾它了?”
“就是这样的。所以我们这些附近的居民整天都能听到它的哀鸣,从早到晚,不绝于耳。我都受不了了。”
“这不就是虐待动物么?”我也有些听不下去了,“町内会里就没人出来管管?”
“有的。我当时还是个孩子,虽然不太了解他们具体的交涉情况,不过町内会长和民生委员之类这些管事的人应该采取过一些措施,比如批评警告什么的。但是,她毫无悔过之意,因为狗的哀鸣还是一如既往,从不曾消失。”
“……那只狗在那种环境下还活得下去吗?”
“可能是逆境反而激发了那只狗顽强的生命力,或是寡妇的邻居因为实在看不下去,有时会暗中照顾一下小狗,反正它并没死。”
“嗯?暗中照顾是指……”
“比如说喂它吃一点好的啊,清理一下成堆的粪便啊,或者是偷偷给它解开狗链带它去散步什么的。”
“等等。那只狗是养在寡妇家院子里的吧?邻居难道是偷偷溜进她家照顾那只狗的?”
“不,这事说起来比较复杂——”匠仔叹了口气,他似乎对自己的多嘴感到有些后悔。“准确地说,那只狗是养在她邻居家的院子里的。”
欸?欸?怎么回事?众人大声抗议道。大家对那个寡妇的印象已经差到极点了,就连一向对女性宽容大度的漂撇学长这回也表示不能原谅她。他愤怒地对老板大声喊道:“再热五瓶酒!”
“邻居家的院子里?她这不算犯罪吗?”
“邻居家的人”,高千把杯子放在嘴边做样子,实际上却滴酒不饮,“没对寡妇抗议过吗?”
“好像也抗议过,不过事情没那么简单,中间有很多比较曲折的地方。我家那一带地势较高,附近有很多年代久远的老房子,而寡妇邻居的家则建在石垣上。”
“石垣……”大家一时间都没有反应出这个词,小声嘀咕着。
“啊——”高千将丝毫未动的冷酒杯放在桌子上,“城池的那种感觉?”
“嗯,不过没有一座城池那么大。石垣不是一个地势向下的扇形缓坡嘛?包括最下面的部分,那片地全是邻居家的房产。”
我默默地脑补了一下那个画面。
“大家在脑海中试着想象一下:从石垣的底部画一条直线至顶端,就会形成一个倒三角形对吧,那个空间里没有任何建筑物。虽说如此,但尾部延伸出去的那块地也是属于邻居的。”
“嗯,明白了。”
“而寡妇的家是在搬过来之后建成的。建房的时候不仅填补了倒三角的空白,还占据了延伸下去的一部分地方。”
我再次默默地脑补了一下——“啊,我明白了,就是说,寡妇的家占用了原本属于邻居的一部分地皮?”
“是的。问题就出在这里,寡妇养狗的院子就是伸到邻居家的那块地方。”
就是说,寡妇实际上占用了邻居家的地皮养狗。
“我是为了讲述方便采用了‘院子’这个词,实际上应该说建筑物和建筑物之间的空隙才对。”
把狗拴在这种地方不管……这回大家都反应过来了,之后便是震惊。众人脸上的表情已经超越愤怒和惊讶,而是一种不寒而栗的自然反应,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寡妇的家和院子都占用了邻居的地皮,房子之间还没有院墙挡着。”
“狗就用链子锁在那儿是吧?”
“是的。所以对邻居来说,就像自己在养着那条狗似的。毕竟那中间没有院墙,有时候看到了就会喂那条狗一点吃的。”
什么嘛,这相当于给邻居家添了双层麻烦,不仅自己家的一部分被寡妇占据了用来盖房子,还要日日被狗的哀鸣所困扰。”
“听你话里的意思”,高千漫不经心地将一动未动的冷酒倒入烟灰缸中,又重新倒了一杯,“那个寡妇似乎并不太喜欢狗啊。”
“当然不了。不然她也不会这么对待那只狗。”
“那她为什么要养狗?”
“一开始好像是为了孩子。”
“就是儿子求妈妈让他养条狗是吗?”
“应该是的。寡妇本人其实并不喜欢狗,只是被儿子缠得没办法才给他买了。但是,儿子养着养着就腻了,最后干脆把狗扔给他妈管了。”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学长气得不得了,他很少如此动怒。
“我还没说完呢。后来,发生了一件十分不可思议的事情。”
“不可思议?应该是令人不快才对吧。”
“怎么说呢,反正第一只狗没活多久就死了。”
“哎呀,哎呀,太可怜了。它这一生可是受尽苦难啊。”
“那是儿子上初中前后的事情,因为他要住校,所以就从家里搬出去了。只在周末偶尔回来一趟,寡妇实际上过着独居的生活。也就是从那时开始,寡妇的儿子和我哥哥的关系便疏远了起来。总之,狗死后附近的居民们都松了口气——这么说是不是不太好?”
“即使如此也无可厚非。”
“之后呢,寡妇又养了一条狗。”
什么?众人发出的惨叫简直要把天花板震下来了。我本已下定决心,无论听说什么都要保持冷静,但此刻也感到了一种深深的绝望。
“为什么啊?她儿子不是已经走了吗?”
“是的,所以她这回不是因为儿子才养狗。”
“莫非她良心发现了?”我抱着一丝希望猜测道,“这回决心好好地养只狗?”
“可惜……”匠仔毫不留情地否定了我的假设,“她对待第二只狗的态度跟之前一模一样,她把它锁在同样的地方不管,也不好好照顾它。”
我无言以对。
“对于附近的居民来说,噩梦般的日子又开始了。”
“喂喂,我说匠仔,”学长受不了,他一副要哭出来的神情,“你家那边不会到现在还这样吧?第二只狗现在怎么样了?”
“唉,我也不知道。我唯一好奇的是为什么寡妇对养狗那么执着。当初她应该是被儿子缠得没办法才答应的,按理说狗死了她应该感到轻松才对,可她竟不厌其烦地又养了一只,太奇怪了。不过,我也是听人说她不太喜欢狗,只是为了儿子才养的,我自己并未问过她本人。”
“还有一种可能,让她对养狗这么执着。”
说话的是葛野。定睛一看,她和瑠瑠不知从何时起紧紧地依偎着彼此。葛野用胳膊挽着瑠瑠,就像孩子在向母亲寻求庇护似的。瑠瑠做出一副侧耳倾听的样子,但明显心不在焉。她好像还沉浸在白天的事中,拼命地掩饰着自己的害怕。
“是什么呢?”
“她故意这么做,好让附近的居民不痛快。可能最开始是为了儿子,但她逐渐发现那只狗还有扰民的作用,她想好好地利用这一点,便在第一只狗死后又养了一只。”不愧是葛野,她说这番话时自然而然地握住瑠瑠的手以示安慰。滴水不漏这个词用在这里可能不太恰当,但她的动作很好地体现出了这点。葛野的外形又帅气中性,所以很多女生都不自觉地依赖和仰慕她。
“但是,为什么她要这么做呢?这对她有什么好处吗?”
“好处?没什么好处阿,让人不痛快本身就是目的,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好处才这么做的。这就叫损人不利己。”
“是吗……”
“匠同学不这么认为吗?”不知道葛野是不是为了跟匠仔保持距离,她客客气气地叫他“匠同学”,“我还以为你也这么想呢,真意外。”
“怎么说呢……唔,我没法一一向你们介绍她的种种事迹,但我感觉寡妇是个心机颇深的人。”
“等等,匠仔你——”高千看似漫不经心地插了一句,但我却听出了其中隐藏着的紧张。“我记得你刚刚说过,并没亲眼见过那个寡妇是吧。”
匠仔心虚似的,眼睛频繁地上下眨着,“这……倒是。”
“既然一次都没见过人家,你为什么那么说呢?”
“我在听了很多关于她的传言后,才渐渐产生了这样一种感觉,这是个为了自身利益可以不择手段的人。而且……”
“而且?”
“寡妇在我上中学的时候搬走了——”
“搬走了?”学长依次倒出銚子里的酒,“搬去哪儿了?”
“不太清楚。那条狗也不见了,不知道她是把狗一起带走了还是送给谁了。”
“她肯定因为什么特殊原因才非搬不可吧。听你的意思,感觉她并不是因为问心有愧才仓皇搬走的。”
“嗯,所以居民们才会感到不可思议。她不在实
在是太好了,不过就算她在,她也不会在乎我们的想法。换句话说,她绝不是迫于周围的压力才逃走的。虽然事情的真相已经无从知晓,但她那种人,若非出于某种目的,才不会养狗呢。我觉得,她并不只是因为想扰民才养狗的,这一定牵扯到她的自身利益。”
“若真如你所想,那首当其冲的就应该是她邻居家的那块地皮吧?”
“嗯,有道理。”
葛野的声音十分明快,看样子是从昨晚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了。学长见状很高兴,一扫刚才的不快神色,露出了些许笑意。
“这个想法倒很犀利,不过实际情况又如何呢?若说邻居找茬,那倒尚可以理解。”
“这可不一定吧,”溪湖此时彻底来了劲,一改之前小心翼翼的神色,面不改色地大口喝着冷酒。“寡妇为了防止邻居过来讨要土地,干脆先发制人,养了只狗在那里汪汪叫,让邻居感觉自己很不好惹。”
“匠仔,你觉得呢?”我将热气腾腾的杯子举到匠仔面前,“溪湖说得有道理吗?”
“嗯,我们刚才将注意力都放在那只狗上了,却忽略了最关键的土地问题。但我觉得这么说过于看重结果了。”
“结果?”
“换句话说,”匠仔接着说道,“从寡妇的角度来看,虐狗行为其实并未给她带来任何好处,还有可能引起反效果,到时候邻居新仇旧账一块算,对她就是大大的不利了。”
“原来如此。有道理。但我刚才说得也对吧?一开始寡妇确实是为了儿子才养狗的,但是她后来渐渐发现,放养的狗对邻居产生了遏制效果,所以在第一只狗死后,她又养了一只。”
“但结果上都是一样的,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做得太绝有可能会引起邻居的报复。”
“但考虑到邻居的性格,他可能根本就不会这么做。”
“嗯,但如果匠仔的印象没错,寡妇在处理土地问题的时候可能会采取更高明的方法。”
“高明的方法?”
“比如说,万一跟邻居就土地问题打官司的话,寡妇就说了,我没非法占用人家的地方,你看,邻居家不是好好地用着这块地呢吗?”
“这话怎么说?”
“邻居用这块地来养狗,什么的。”
“……嗯?”
“邻居不是因为看不下去而偷偷喂它食什么的嘛,寡妇就利用邻居的这点同情心,偷偷地把那个场面拍下来,然后拿到法庭上当证据,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没占用人家的地。”
学长惊得目瞪口呆。“可是高千……这怎么想都太荒唐了。”不仅是他,我们大家都像缺氧的金鱼一样,只能动动嘴,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来。但是,高千全无一点改口之意。“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狗、狗是寡妇买的吧,我们并不知道她具体在哪里买的,就算查也——”
“谁说狗一定就是寡妇买的。大家好好回忆一下匠仔刚才说的话。他确实说过狗是寡妇买给儿子的——”高千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拿起学长的酒壶将热好的酒倒进自己的杯里。接着,她走到匠仔身边将杯子放在吧台上,砰砰地拍着匠仔的肩膀。“这个人可是连寡妇的面都没见过呢,”她碰也不碰酒杯,“狗也有可能是她捡回来的,那样的话,她就可以在法庭上理直气壮地说狗不是自己的了,谁也没办法反驳她不是吗?”
“但狗如果是她捡回来的话……”
“你的意思是没有证据证明那狗是她的对吧?”
“但是,附近的居民都知道她在养狗啊。”
“就算大家对此都心知肚明,也没有任何法律上的证据可以证明这点。养狗的那块地不是我的,是邻居家的,这不就是邻居在养狗的最好证明吗?——要是她在法庭上这么说的话又如何呢?”
“……那、那样的话——”
学长求助似的环视了大家一圈,可谁也没有替他说话的意思。
“其实谁都没有能够推翻其说法的确凿证据。而且,她也不会说自己主动给狗喂食之类的话,只说是因为狗叫的太凄惨了,自己于心不忍才施舍给它一点食物。
就是说,寡妇要在法庭上制造一种邻居弃狗不管的假象,从而将自己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目击证词和间接证据都不能起到关键作用,要有物证,能证明寡妇才是狗的主人的物证。”
“等等。有物证。”
“什么?你不会是想说拴狗的锁或者是承狗粮用的盆吧。”
突然,学长像是有了线索似的,从他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
“如果能证明锁和盛狗粮的盆是她本人买的的话,事情就完全不同了。但是,也有可能她根本就没买过,或者不是她本人去买的。”
“这个嘛……”
我都听晕了。原来如此,养宠物这件事,除了在一些特殊情况下需要办许可证之外,其实是件既暧昧又抽象的事。养没养、养了什么,全凭自己一张嘴。就算说了自己养宠物什么的,周围的人要是不承认,就跟没养一样。
“但你能够想到这点,也真是……”
“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高千就像逗幼儿园小孩玩似的,把匠仔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寡妇给他留下了那么深刻的印象。虽然他一次都没见过她。”
这话听起来格外刺耳……高千这么做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就像个严厉的女教师,训起人来毫不留情。但今晚感觉和平时有些不一样。她整晚滴酒不沾,只是为了配合聚会的气氛才一直重复向杯中倒酒的动作,实际上却碰都不碰里面的酒,直接倒入旁边的烟灰缸中,然后再倒上新的。我不能喝醉——她一直这么提醒着自己。匠仔可能会说些重要的事情,绝不能听漏,今晚的高千一直给我这种印象。
而匠仔呢,他任由高千摆弄着,毫无反应。看样子不像是喝醉了,但他的眼神却十分空洞。
“但是……”学长也注意到了匠仔的异常。“寡妇不仅占了邻居家的地来养狗,她家房子的一部分不也伸到了邻居家的领地里吗?”
啊……嗯,是的……匠仔像终于回过神来了,他点了点头。
“但房子是已经建好的,也没办法”。看到匠仔终于有了点反应,学长也松了口气,瞬间对自己的问题失去了兴趣,“寡妇会不会这样强词夺理呢?”
“法律是怎么规定的呢?”溪湖一针见血地提出了这个问题,“如果邻居决定诉诸法律,要求拆除寡妇的房子的话,有多大的胜算呢?”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啊。”
“咦?学长不是法学部的……吗?”
“不是,我是人文学部的,国文专业。”
欸?原来是这样啊。我之前都不知道他是学什么的。不过学长原来确实说过他将来要当女子高中的语文老师,不过,连“画龙未点睛”都能说成“画龙点睛”的人,谁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呢。
“我不太懂法律上的事情,但听了高千的话,我觉得如果邻居真要就占地一事算总账的话,那到底是谁养狗就不重要了。”
“不,”高千从学长身旁挤过去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也不懂法律,但我总觉得她会把重点放在到底谁才是狗的主人这一点上。”
“这样她能有多大胜算呢?”
“先不说能不能打赢官司,她尽可以在法庭上大大地发一通牢骚,之后,一旦法院居中调停,只要条件对自己有利,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接受庭外和解。”
“对自己有利的条件?”
“我只是打个比方,比如她付给邻居一些钱来补偿其土地上的损失,这样一来自己的房子也可以保住。”
“这条件算对她有利吗?”
“损失点钱,自己家的用地却扩大了,这也是胜利。当初她就是这么盘算的吧。当然了,这不过是我的想象,但这样一来,狗的事情就说得通了。”
“——但是,”溪湖不死心似的摇晃着已经空了的冷酒瓶,像是想要再倒出几滴来似的。“要是她真为了打官司而时刻准备着的话,为什么会突然搬走呢?”
“这个嘛,恐怕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了。”
“对了匠仔,寡妇搬走后,她住的那栋房子后来怎么样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匠仔的声音突然变得十分虚弱,他小声说道,“没听说房子被拆什么的,可能是又转卖给谁了吧。”
注释:
[1]日本小学、中学、高中的职务编制之一,辅助校长处理校务工作。
[2]烹调方法之一,用刀刃或刀背切剁或拍打鱼、肉、蔬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