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白井教授家后,事情又有了转折。
不、不仅仅是个转折。应该说,瑠瑠的事又有了后续。而且,这后续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要到白井教授家,必须先穿过林立的住宅区中那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小路才行。也许是怕我们不熟悉路走错地方,教授特地在以前的主干道上迎接我们。之所以用“从前”这个词,是因为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商店大都紧闭门扉,看上去像是歇业了。不过,后来听白井教授解释,这一带由于要修建住宅区,所以在对面新开通了一条大路,银行和邮局等便一齐搬到了那里。打那以来,这一带便冷清了下来。
下了国道进入商业街后,一眼就看到了第一个十字路口那儿站着的略上年纪的男性。他身着一件皱巴巴的白色衬衫和一条裤腿有些往上跑的灰色裤子,鼻梁上歪歪斜斜地挂着一副厚厚的眼镜。鬓角的灰白头发乱蓬蓬的,由于总别在耳后而变得微微卷曲,看上去就像个小小的鱼钩。他赤脚穿着一双木屐,打扮得让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不拘小节的学究派。这就是白井次夫教授。
前车在教授身边缓缓地停了下来,漂撇学长也跟着高千的节奏轻轻地踩下了刹车。教授跟高千说了几句话后,便向我们走来。他来到车窗边上,示意学长自己要指路,便钻进车里。后座还有一个空位,他略带疑惑地跟身旁素未谋面的葛野打了个招呼。
“刚来就麻烦您,真是十分不好意思。实际上,我这有点小麻烦——”
“嗯?怎么啦?爆胎啦?”教授的反应总是那么出人意料,明明车跑得好好的。不过,也只有这么不靠谱的人才能跟匠仔合得来吧。不过,我现在可没有跟他闲聊的心情。
有了指路人,我们的车很快就超过了高千她们的车。穿过条条商业街进入住宅区后,终于到了教授家。他家位于住宅区深处,一派安闲宁静的气氛,有旧时世家大族之风。院墙内侧是一栋西洋式建筑物(后来我才知道那曾是书库),日西合璧,韵味十足。顺着一条缓坡往里面走,屋后就是一条河,河对岸是一排排整齐的低矮房屋,与之相较,教授家的房子宛如高台楼阁,需仰视才能得见。而面对着大路的正门对面则是一片月付停车场,我们就把车子停在那里。据说就连那片地也是教授家的。换句话说,教授就是这一片的大地主,不过,我现在可没那个赞叹的心情。
从车上下来的高千一行人从我和学长的样子感受到了情势的紧迫。大家急急忙忙地拥着瑠瑠进入白井教授家里,向她本人求证我们的猜想是对是错。结果,瑠瑠一下子哭了出来。听她的意思,事情正如学长所想(细节有出入),瑠瑠正处于K——就是那个跟踪狂的威胁之下。
我们向仍不明就里的教授简单解释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并借他的电话打回了瑠瑠老家。这个电话先由瑠瑠本人接听,请妈妈在接到电话后马上打回来。只不过,一定要用公用电话。理由很简单,因为昨天瑠瑠回到五月公寓时,那辆红色轿车已经停在她家车位上了,所以老家的电话也很可能受到了监听。等瑠瑠妈妈打回来后,再由年纪最大的漂撇学长(他也是这群人中最了解情况的)向其说明情况。
公寓的钥匙很可能已经被偷了。而且,老家(以及五月公寓)的电话也正受到那人的监听。起初,瑠瑠妈妈对此有些将信将疑,直到她听到电话那头女儿哭诉的声音才明白此事的严重性。她一边联系正在上班的父亲,一边向我们保证会找拆除窃听器和换锁的(包括自家的和公寓的)人过来,加强警惕性。
匠仔第一个提出瑠瑠房间的钥匙可能被偷。就在我们联系瑠瑠母亲之前,他不顾急切求证猜想真假的漂撇学长和葛野,罕见地插了一句。
“我说木下,你能给我看看公寓房间的钥匙吗?”
此时的瑠瑠似乎摇摆不定,她一边生气地看了匠仔一眼,一边乖乖地把钥匙递给了匠仔。他接过后问道:“嗯……你是不是没带备用钥匙过来?”
“备用钥匙在我这——”葛野将刚刚在车里给我和学长看的钥匙掏出来,在大家急切的目光下将其从钥匙串上取下递给匠仔。
匠仔接过,将两把并排放在手心来回地做着比较。大家不解其意,默默地盯着他的手,想从中一探究竟。瑠瑠的钥匙与普通的圆筒形钥匙不同,边缘并非锯齿状,而是在表面上刻进去了许多雪花状的花纹。
“昨晚回家的时候,你们是用哪一把钥匙开的门?”
“用我的……”瑠瑠指了指匠仔右手上的那把钥匙。
“那今早锁门的时候用的又是哪一把呢?”
“一样,还是我的。”
“那么,”匠仔将他的手高高地举了起来,“这把才是真的。”
欸?大家再一次望向匠仔的手,面面相觑。仔细看来,这两把钥匙虽是开一把锁的,但刻在其上的纹路却有细微的差别。
“牟下津同学,你从来没用过自己的钥匙开过瑠瑠家的门吧?”
“唔……嗯,是的。”
“就是说,你的这把是假的,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人掉了包。”
“那、那真正的备用钥匙呢?”
“应该是被谁拿走了。恐怕,就是那个跟踪狂。”
四个小时之后,瑠瑠的母亲再次打来电话。这通电话是从五月公寓打来的。我们听了她的话后全都惊呆了——木下家和瑠瑠公寓里的电话上全部被人装上了窃听器。母亲立刻找人将其尽数拆去,同时,又把家里和公寓的钥匙都换了一遍。
母亲本来想报警的,但遭到了瑠瑠的反对。她表面上说因为没有蒙受实际性的损失,警察就不会受理这种案子,但实际上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因为瑠瑠已经大概猜出了K的身份,只是怕警方的介入(虽然不知道能不能真的“介入”)反倒弄巧成拙。不过,她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告诉母亲真相——这也是我后来才体会到的。
学长也认为报警并不是上上之策。他肯定也知道了K的身份,但自己区区一介在校学生,直接从旁提出建议说服力不强,所以私下拜托白井教授替他发声。教授平常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但一涉及自己的爱徒——漂撇学长,便义无反顾地答应帮忙。他劝告瑠瑠的母亲说,换掉钥匙是十分明智的选择,但还是应该静观其变、尽量不要将警方牵涉到其中。
女儿的指导教师都这么说了,瑠瑠母亲也只好作罢,但她仍未完全放心(这也是自然),她劝瑠瑠搬出五月公寓回家跟他们一起住,虽说上学要多花一点时间,但好歹能够保证人身安全。可是,一向温顺听话的瑠瑠像是十分反感这种和父母同住的学生生活,她一个劲儿地劝母亲不要担心,试图说服她打消这个念头。
最终,葛野为这场母女论战画上了句号。“请您放心吧。”她接过电话坚定地说道,“您好,我是教育学部三年级的牟下津。这段时间我和瑠瑠同住,嗯,我是她的贴身保镖。”
也许是葛野的那句“我练过柔道,现在已经是黑带选手”打动了瑠瑠的母亲,她终于同意了。与此同时,我也松了口气。刚才在车里葛野说到“幸好我在”的时候,我还不解其意,可在事态紧迫的当下,我着实体会到葛野是有多么可靠。
我们一行人好不容易到了白井教授家,却花了好长时间坐着干等瑠瑠母亲的回复,跟她通话又费了不少工夫。放下电话的一瞬间,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重重叹了口气。这样一来总算能够放下心来,当时,我着实这么以为。
“——瑠瑠,这事儿你怎么不早说呢?”高千第一个出声责问,“事情明明都这么严重了,你昨晚还敢回家,太荒唐了吧。就算你是和葛野一起,但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办哪?”
高千的责怪固然没错,可瑠瑠也有她的难处。虽然她一直怀疑此事不对劲,但因为手上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没办法跟大家挑明。而且今早瑠瑠出门的时候,那辆红色轿车还好好地停在那里。她本想第二天返回的时候再确认一下,如果那辆车还在的话,再找我们中的谁商量此事。
“就是嘛。至少,”葛野有些于心不忍,她将手搭在了瑠瑠瘦小的肩膀上。“你还可以跟我说呀。”
在瑠瑠看来,自己没有证据,一味怀疑下去只会把葛野及周围的人无端卷入其中,那样的话才是真的对不起大家,所以她才选择了闭口不谈。而我则渐渐意识到,正是因为瑠瑠这种认真谨慎的性格才会导致事与愿违,这对她来说也是个教训。
“不过匠仔,”学长发问道,“你怎么知道瑠瑠的钥匙被人掉包了呢?”
对呀,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匠仔怎么知道葛野的钥匙是假的呢?不对,说起来,K到底是如何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把钥匙掉包的。就算他想偷梁换柱,瑠瑠的钥匙都是限量配制的,别人想另配一把几乎不可能。当然,严格说来,真假钥匙虽然从外观上来看几乎一模一样,但却并不完全相同。但即便如此,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仿造出来的。那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
“就是嘛,”我脱口而出,声音里的兴奋劲儿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而且,匠仔好像
在昨晚就已经知道了——”
“对呀,说起来,”高千好似记起了昨晚的对话,她看着匠仔说道,“这么大的事你知道了怎么不早说呢?所幸到现在什么都没发生,但瑠瑠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怎么向人家父母交代啊。”
“不,等等。这是一场误会。我也是刚刚才知道钥匙被人掉包了。”
“撒谎!”我和高千一齐向匠仔责问道,“昨晚你不是还问瑠瑠大楼里是不是有人丢钥匙来着嘛。确实——”
“啊,对呀,就是嘛。”葛野对匠仔步步紧逼,好像无论他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似的,“你确实这么问过,我两只耳朵都听到了。”
“哎呀,所以我才说这是个误会嘛。我昨晚问的不是瑠瑠,而是别的住户有没有丢钥匙的——啊,但是,可能跟踪狂就是用的那把钥匙掉的包,从结果来看确实对木下……莫非——”
“你自己嘀嘀咕咕什么呢,”学长回手轻轻地给了匠仔一拳,“说清楚啊。”
“那我就从头到尾完整地解释一遍。一直到昨天为止,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脑海中灵光一现,单纯地怀疑大楼里是不是有人丢了钥匙,并无真凭实据。然后又把这事不经大脑地说了出来。昨晚真的只是如此而已。今早我一看情势这么紧急,突然想起了昨晚的对话。我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猜测是真的,有人利用丢失的钥匙掉包了木下的真钥匙。我怕是自己想多了,为了保险才问了木下一句。真的就只是如此而已——”
“啰啰唆唆地说了半天,你的中心意思就是自己的胡思乱想成真了呗。”
“说句不好听的,就是这么回事。说是偶然也好,不过就是侥幸猜中而已——”
“啊——了解了。这事就先算了,那你是怎么想到有住户丢钥匙这事呢?”
“就是石子事件嘛。”
为了向白井教授解释这件事,我们又花了很长时间。
“然后呢,我认为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是——”
“嗯,就是K。”
“K?”头一次听到这个词的匠仔略带诧异地重复了一句,不过,他很快就领会了我们的意思,“我不觉得K是公寓的内部人士。就像学长和小兔之前多番议论过的,这个人不应该是为了省事才在门缝上卡石子的。每次都要特意预备出来形状和大小都相同的石子、即使瑠瑠每次都不厌其烦地踢走,却‘卡石不疲’,从这两点来看,他要是单纯为了方便,还不如自己带钥匙来得方便。一回两回的倒也算了,对吧。”
“嗯,我们已经排除这种可能性了。”
“那么可以肯定,K是公寓外部的人。但是,这又不太像。因为外人没有钥匙,如果进不来的话也没法在后门门缝上夹石子;要是能轻易进来的话,又没必要特意将后门弄成从外面就能打开的样子。”
“这个我们也讨论过了,你到底想说些什么呀?”
“我想着想着,脑海里突然又冒出来另一种可能性。”
“另一种可能性?”
“这个人也许既不能说是个外人,也不能说就是公寓的内部人士。”
这跟葛野后来的猜测一样,我突然想起来了。葛野指的是瑠瑠的哥哥,想必学长也还有印象。
“你的意思是,这个人原来是大楼内部的人,现在不住在这里了对吗?”
“啊?不,正好相反。”
“欸?”
“这个人最开始是公寓外面的人。那人既没在五月公寓里住过,也没有亲戚住在这里。从这个角度讲,他完全是个外人。但他手上却有钥匙。”
“纯粹是个外人,手里却有钥匙。此话怎讲?”
“除了认识的住户把备用钥匙放在他手里保管这种情况。他并非采用这种正当手段得到钥匙,而是通过某种非法途径取得的。比如,偷来的……”
“等等,匠仔,那是怎么回事?难道说,K这家伙在今年年初就拿到了瑠瑠的备用钥匙吗?”
“不,并非如此。”
“你果然在昨天就知道了吧!”葛野怒不可遏地接道。
“不是的,我刚才不也说了吗。我到今天之前都没有细想过这件事,只是觉得要是那人进入了大楼,会不会偶然间窃取了某家人的钥匙,真的仅此而已。而假如他真的借此进入了大楼,那他为何要在门缝上夹上石子呢。这些事我完全想不明白。”
也许是为了梳理前后逻辑,一直抱着肩膀的学长打断了他。“某家人的钥匙?哪一家的呢?”
“不知道。但是,八成不是木下家的。我猜,恐怕连K自己都不知道那是谁家的钥匙。”
“不知道……我不懂你的意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K并非从今年初春才开始跟踪瑠瑠的,而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他在公寓周围,可能就是地下停车场发现了住户遗失的钥匙,然后据为己有。”
“偶然吗?”
“恐怕是。请站在K的角度想一想,他根据地理位置很容易就能料到这是五月公寓的钥匙。而他试着将其插进大门上的钥匙孔之后自动锁也随之打开了。”
“但是,他并不知道这是谁家的钥匙吧?”
“就算是老谋深算的K,也没法彻查这栋公寓里所有的住户信息。但是,他应该趁着木下不在家的时候偷偷确认过这不是她家的钥匙。不过,这把钥匙还是有用的——K当时下了这么个判断。所以他并未把拾到的钥匙上交,而是自己保管了起来。”
“有用……他怎么用呢?”
“他应该是想用这个去获取真正的木下家的钥匙吧。”
“那他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很简单。在她常去的地方,比如大学或是‘I·L’咖啡,趁她不注意将钥匙偷走——”
“什……什么?”
学长似是惊呆了,他骤然提高了音量,像是没想到这种毫无技术含量的话会从匠仔嘴里说出来。包括我在内,大家都是一个反应,只有瑠瑠面无血色地频频点头。“是的……然后K就把它交给了管理员是吧?他把自己偶然间捡到的钥匙套在了我的钥匙串上——”
这么说来,瑠瑠确实在找匠仔商量石子事件的时候,提到过自己因粗心大意弄丢了钥匙这件事。这好像是今年年初的事情,第二天管理员就来交还她遗落的钥匙了——想到这里,我也禁不住“啊”地大叫了一声。实际上,并不是她丢了钥匙,而是钥匙被K偷走了。原来如此,眼前的这把钥匙,虽说是别人家的,但一眼还真看不出什么区别来。只记得钥匙串上有这么一把备用钥匙就自动把它当作是那把了。多么巧妙的瞒天过海之计……不,等等,可是——
“K偷了木下的钥匙之后,伪装成偶然拾到钥匙的好心人,将自己手上的别家钥匙交至管理员处。接着,木下看到了失物招领的告示后,带着一丝希望去管理员处,果然看到了自己的钥匙串——果然是不小心落在哪里了,多亏了哪个好心人给我送回来了——她当时一定松了口气。”
“等、等一下,”我打断匠仔说道,“就算他交出了钥匙,可那毕竟是别人家的,瑠瑠很快不就能发现那不是自己家的钥匙吗?”
“非也。关键在于K偷了瑠瑠的钥匙之后,第二天交了个假的上去。就是说——”
“我一直以为自己弄丢了钥匙——”瑠瑠接着他的话说下去,“所以就找出了预备钥匙,又买了个新的钥匙串用。所以,取回那把假钥匙后我就直接把它收入鞋盒中没动过……”
匠仔点了点头。“就这样,K完美地将钥匙掉了包。”
“——说起来,昨晚匠仔提到住户中有没有人丢钥匙的时候,瑠瑠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那又是怎么回事呢?”
“跟我住在一层的太太曾在去年提到,自己在停车场附近丢过钥匙,当时怎么找也找不到……”瑠瑠有些嫌弃地将视线从我转移到匠仔身上,“我当时着实吓了一跳,心想匠同学怎么会知道这件事……但我当时完全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但是,匠仔啊,”漂撇学长有些难以释怀地说道,“听上去,好像K早就知道瑠瑠会使用预备钥匙似的,可实际上真的会如他所愿么?瑠瑠也可能随身带着那把取回来的钥匙啊,那样的话,不就露馅了吗?”
“学长所言甚是。所以这对K来说相当于一场赌博,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而且失败的可能性更大。但如果一旦成功了,这将大大地助其一臂之力。”
“那当然啦。毕竟,他在目标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拿到了她家钥匙。”
而且在登录制度下,别人是没法随随便便配钥匙的,所以住户们在这点上十分放心……想到这,我不禁毛骨悚然。
“莫非,K把钥匙掉包后,确认过木下到底有没有换成备用钥匙?”
“确认?怎么做到的?”
“非常简单。因为K已经能自由出入瑠瑠的家了。”
学长不自觉地哼了一声,他再次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他交了钥匙之后的第二天,要不就是第三天,反正很快他就趁着瑠瑠外出的当儿潜入了她
家。然后翻出她收起来的那把钥匙并确认了其真假。”
“幸运的是,K发现这把钥匙真是他交出去的那把。他在这场赌注中大获全胜。”
“对他而言,这是一场有益无损的赌博。而且,就算木下收起来的是真钥匙,K可能也做好了卷土重来的准备。”
“卷土重来?怎么做?”
“比如说,他带上真正的钥匙跟上外出的瑠瑠。趁其不备将她随身携带的假钥匙和自己手里的真钥匙换回来。”
白井教授轻轻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的反应像是道出了我们大家的心声——从很多意义上说。
“虽说这么做很麻烦,但钥匙因此被成功掉包——不过,这样一来他就必须再把钥匙从钥匙串上取下来,光是这个就要花掉他很多时间,更何况他不能被瑠瑠发现,这其中烦琐的事情可多了,所以说听上去有些纸上谈兵。实际实施起来也不一定能成功。但是,如果瑠瑠真的没把假钥匙收起来的话,他很可能不惜一试。不,也许他实际上已经这么做了。”
“但是……”溪湖歪头问道,“K为什么没用到自己千辛万苦到手的钥匙呢?啊,不,不能断定他没用到——”
应该说,他还好好地利用了那把钥匙一番。他肯定是趁着瑠瑠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地溜进她家了吧。电话上找到的窃听器就是证据。老家的电话上也被装上了窃听器,也一定是因为他潜入公寓后在某个地方找到了瑠瑠老家的钥匙然后偷走了吧。溪湖好像也想到了这一点。
“是吗?他应该用到了。因为他总不能在瑠瑠家里有人的情况下私闯民宅吧。”
“还有一点就是,瑠瑠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不仅会锁门,还会把门链也挂上。”
面对匠仔询问的目光,瑠瑠点了点头。
“对于跟踪狂来说,手上的钥匙就是他最后的王牌。有了这把钥匙,他可以随心所欲地进出瑠瑠家。所以,他并不想这么轻而易举地让瑠瑠知道他手上握有这张王牌。”
瑠瑠“不小心弄丢的”钥匙(她深信是自己把钥匙给丢了)是在今年年初被才送到管理员处的。K拿到真正的钥匙之后,一直到今年初春都按兵不动。他肯定在等待时机,等瑠瑠的哥哥大学毕业搬出公寓(这是我后来才想到的)才开始行动。想到这里,我不禁又感到一阵脊背发凉。
“所以他最初才不厌其烦地趁瑠瑠出门倒垃圾之际在后门缝上卡石子。”
“而且,虽然他手中已经握有钥匙,却让女同伙冒充理事长女儿骗取住户信任为其开门,恐怕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暗暗期待着瑠瑠能听到一些风声。”
“就是说,他在委婉地暗示瑠瑠自己在跟踪她。但是,因为我手上没有钥匙,所以若不采取迂回手段,根本进不去大楼——恐怕,他在暗示的同时还对瑠瑠强调了这一点。”
“正是如此。但恰恰在这时,一个致命的转折点出现了。”
“转折点?”
“牟下津要来木下家借住一段时间。这就意味着,木下不再是一个人住了。可以想象,得知了此事的K一定有种深深的危机感。”
“等、等等,匠仔。K又是怎么知道这回事的?”
为了能继续在瑠瑠家附近监视她,K紧随其后,跟着她回了老家。所以他才会从我打给瑠瑠的那通电话中提前得知瑠瑠要回来的消息。这么说那次通话也被人窃听了……想到这,我的后背又是一阵凉意。但是,那个时候我们应该还没决定让葛野去瑠瑠家住啊。可是——
“这就不知道了。不过,如果K一直对木下穷追不舍的话,那么知道这种信息简直就是易如反掌。比如说,他尾随着瑠瑠从老家回来时乘坐的那辆车,之后又看到了学长去而复返的——”
“这……不可能。”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声音都变了调。“这绝对不可能。因为我们到她家的时候,K的车已经在那儿停着了。”
“可能他还有一辆……”
“即使是那样也没什么影响。绝对不可能!”我急得连连跺脚,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因为因为,昨天两次借理事长女儿名义蒙骗住户的那个人是K的同伙吧。而且,她这么做的目的在于暗中告诉瑠瑠自己是用这种办法进来的——换句话说,就是强调自己手上没有钥匙。是这么回事吧,匠仔?”
匠仔有些迟疑,好似想要说些什么,我猛地张开双手制止了他。
“为什么K只在昨天特意向瑠瑠明目张胆地示威呢?因为K对于葛野的到来产生了一种深深的危机感,对吧?匠仔刚刚也提到过了,葛野在这暂住,瑠瑠当然要把备用钥匙给她。而可选的钥匙则有两把,K并不知道瑠瑠究竟会把哪一把给她。当然,极有可能是那把假的。若果真如此,那么葛野一旦单独进出公寓,此事马上就会败露。此时的K十分焦急,他觉得自己必须有所行动。但由于事出匆忙,他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所以无奈下只能先向对方抛出一个烟幕弹以混淆视听。但是……但是,他实施此事的时间点——”
这些不过是拾人牙慧,根本无法表达出我真正想说的。正当我因无计可施而焦躁不安之时,瑠瑠却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
“啊。原来如此,羽迫。这么说来那个时候,门铃响了两次……”
“正是。那都是发生在学长带葛野进来之前。”
就是说,K并不是因为看到葛野来五月公寓才猜到她要在此暂住的,而是之前就已经知道这个计划了。但是,这样一来……
“但、但是……”学长惊慌失措地说道,“我们昨天才跟瑠瑠说让葛野去她家借住的啊。就是说——”
“就是说……”
死一般的沉寂,我全身直往出冒冷汗。谁都不发一言,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的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
“就是说,”高千第一个打破沉默,“小漂的车里也可能被装上了窃听器。”
是的,在他车上装窃听器很简单。因为驾驶座的车门锁到现在还是坏的。
“但是,为什么他连我的车都不放过呢?”
“大概是因为料想到瑠瑠会来坐你的车吧。但是这样一来,K就要在每个瑠瑠可能落脚的地方都装上窃听器了——”
高千的一席话提醒了我。最先提出让葛野去瑠瑠家借住,严格说来并不是昨天,而是前天在学长家里的时候。当时瑠瑠并不在场,如果那时我们的对话就被窃听了的话——
“喂……喂我说,莫非学长家也被装上了窃听器?”
“不,”学长又恢复了冷静的语气。“这不可能。”
“……欸?可、可是——”
我正为学长如此果断的拒绝而大感迷惑之时,他抬起了一只拳头截住了我的话头,接着便陷入了沉思。终于,他开口说道:“这恐怕没可能。不、等等。对了,那个时候……”他用手指咚咚地敲着自己的脑袋,抬起了头,“——别说,还真有可能。”
“欸?到底怎么回事?”
学长并不回答,他像是完全忽略了她,这可太罕见了。我后来才知道,他只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假设我的车真被人装上了窃听器。但就算如此,窃听器也有个波长限制,电波传不到的话他应该就听不到了。瑠瑠老家那么远,昨天我们回来的时候可一直在往前走啊。”
“K可能在一直在后面跟着你们哦。当然,他是开车。”
“那辆红色轿车吗?那先我们一步停在停车场里的那辆车又是怎么回事呢?”
“也许他在偷听到自己想了解的信息后就一鼓作气超过了你们的车,或是他还有一辆别的车。K不是有个女同伙吗?他在跟踪你们的时候用的可能是她那辆。”
学长皱起了眉头,似是对那个女性的身份有了头绪,想起了她也有一辆车。
“……所以今天我们来时在车上说的话也——”
全部泄露出去了?
“有可能哦。”
“但、但是,高千,要是事情真像你说的那样,就说明K一直在跟着我们了。因为,如果不这么做的话电波就传送不到……”
我们给五月公寓打了个电话,幸运的是,母亲还在。瑠瑠赶快拜托她帮自己看看停车场的状况,结果收到的答案是——“车位那里什么都没有哦”。
如前所述,白井宅邸正门前是一片广阔的停车场。包括学长车在内的几辆车里,毫无红色轿车的踪影。住宅区小路纵横交错,从屋内望去视野受阻,无法窥见其全貌。
我做出要去便利店买东西的样子,在这附近进行了搜索。因为这群人中除了学长和瑠瑠,见过那辆车的就只有我了。但是一人之力有限,搜索难免有疏漏之处,而且万一被对方发现,很可能引起其怀疑,所以我便让匠仔陪我一起。其实,从采购人员这个角度来看,本来应该让瑠瑠陪我更自然,但考虑到她是当事人,我们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一会儿装作跟匠仔聊天聊得开心,一会儿又装作迷路,借此来尽量扩大搜索范围。可能因为怎么也无法消除被人监视及偷听的紧张感吧,匠仔(可能我也是)脸
上的表情总是十分僵硬。
我们按照白井教授告诉的路线,总算来到了便利店所在的大楼前。也许是里面没有其他客人的缘故,我总算松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地说道:“……可出大事了呀。这下到底该怎么办呢?”
“竟然还有这种事……唉。”
“真的,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呢。虽然不知道那个K到底是谁,但他的精神真的没问题吗?花了这么多的时间、金钱和精力,就为了鬼鬼祟祟地跟在人家后面纠缠不休。这可不像是一个有理性和思考能力的人所做出的事情。”
“……这个嘛,可能因为木下本身很有魅力吧。这事也不是没可能啦。”
平时那么能吐槽的人,怎么这时候偏偏——不,所以我才这么生气。真是的。就连匠仔都这副腔调,说难听点儿,他就是在替那个跟踪狂说话嘛。像他这种平时既聪明又有常识的人,关键时刻竟然也糊涂了——唉!真让人受不了。总之,匠仔在本质上,就是“加害者”那边的人。我越想越生气,索性把买到的酒和零食全部塞给了匠仔提,自己一边暗中观察着周围的情况一边回到白井教授处。回来的路跟教授给的地图稍有出入,可还是没见到红色轿车的踪影。
我刚一进门,就感觉气氛跟之前大不相同。询问之下,才得知宅子后面的河边上,停着辆红色轿车。从厨房的窗子望去,能将河畔看得一清二楚,高千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沏茶,一边暗中观察着那辆车。果然不出所料,就是那辆。
查看车辆这一重任再次落在了我身上。背负着众人火辣辣的目光,我走进了厨房,手上还拿着便利店的袋子。
“要帮忙吗?”匠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不用了。”我余怒未消,冷冷地回绝道。
厨房比想象中的还要宽敞明亮。就连水池上方的窗户也是超大型号的,要是有人从对面拿着望远镜望过来,肯定连我手里的东西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将杯子拿出来洗干净,把刚买来的啤酒倒进去喝了一大口。虽然没自信像高千一样宠辱不惊,但还是拼了命地把戏做足。
我把买来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塞进冰箱,手上做出忙乱的样子,眼睛却时时刻刻留意着外面的风吹草动。河对岸的住宅区一览无余,时钟虽已指向六点,但这个季节白天长,离天黑还早。不远的河畔上停着的果然就是那辆红色轿车。驾驶席上坐着个人,脸朝向我这边,那应该就是K了。只是看不清那车里是否还有别人。
我不紧不慢地喝光了杯子里的啤酒,回到了大家身边。“……我觉得没错,就是那辆车。”
学长脸上的神情十分复杂,他沉思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大伙儿,对不住了,能不能拜托大家先在这待一会儿。我回来之前,什么都不要做。”
“你要干什么,小漂?”
高千双臂环胸站在学长面前。她今天身着一件黑色背心,配一条灰色裤子,这架势似要挡住学长的去路。
“……就一会儿,一会儿。”
“一会儿什么?”
“我去找他谈谈。”
“谈什么?”教授惊慌失措地插了一句,“而且你去了也没用啊。要我说根本不用理睬那么丧心病狂的家伙,直接把此事交给警察去办……”
教授人虽然好,但还是阅历尚浅,不知这世间险恶。这种时候叫警察来,非但不知道会不会有用,还可能起反效果。
“不。这种事,和平解决才是最好的办法。”
“但是,真的能那么顺利吗?”
“那就要看对方的态度了。总之,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我跟你一起去吧,小漂。”
这个办法好。我重重地点了点头。这种时候没人比高千更靠谱了,之前的“雁住事件”就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
“……不行,要是放在平时我一定求之不得,可这回不行。时机不对。”学长的意思是高千跟去反倒会弄巧成拙。当时,我并不明白他这么说的原因。但后来我才悟到,他的判断恐怕是极其明智的。
“我回来之前谁也不准踏出这个门,也别看外面。”
学长怕K知道自己暴露后恼羞成怒,所以才告诫我们不许好奇打探他的身份。不过,恐怕瑠瑠已经对那人的真身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了。
“还有,屋子里太静的话反而令人生疑,所以请大家尽量像平时一样,大声聊天、放音乐什么的,营造一种聚会的气氛。”
大家现在根本笑不出来,硬做出欢乐的气氛反而是欲盖弥彰,但这也是稳住K的无奈之举。我们必须让K觉得只有漂撇学长知道他的存在,以便学长能够顺利同他交涉。学长当时在车里并未说出那人的真名,而这则成了交涉的最后王牌——我保证对你的真实身份守口如瓶,但作为交换,你必须收手,别再打扰我们的生活。
“我知道这很困难,但还是请大家尽量做出欢乐的样子来。给人感觉无论外面发生什么,屋里面都是一派其乐融融,对外头发生了什么浑然不觉。就把我们平时聚会那种氛围展现给他就行了。我再拜托大家一次,千万不要往外看,好吗?”
虽然学长一再叮嘱过不能向外看,但我终究还是败给了自己的好奇心。我找了个借口,便把制造氛围的任务交给了别人,和高千两个再次前往厨房。当然,最初溪湖也想跟来,但被高千坚决地赶了回去。她虽有些不情愿,却无法违背高千的意思,只能乖乖地回到大家身边。
为了防止河岸上的人看到我们,我和高千躲进洗手间,从小窗向外偷窥。那辆红色轿车仍然停在那里。现在虽然由于角度的原因看不到学长的身影,但他从白井家的后门出去之后,应该沿着一道和缓的斜下坡向河岸那边走过去了——我正在脑海中描绘着这幅画面的时候,学长的背影终于出现在了我们的视线当中。
也许是察觉到了不断靠近的学长,K在车里有些躁动不安。
学长停下了脚步,向白井家这边望过来,像是在确认厨房里有没有人。不过,洗手间这边并没开灯,所以他应该没看见我们。
学长转过身去,敲了敲驾驶座上的车窗。
过了一会儿。
车窗缓缓地降了下来。
K的脸露了出来——我几欲尖叫出来,只得用双手紧紧捂住嘴。高千也惊得倒吸一口气。
学长和K开始谈判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
等待是漫长的,实际上只有十分钟左右的时间,我竟觉得有几小时之久。
终于,学长伸出了右手。K犹豫了一会儿,将什么东西放在了学长手中,那应该就是瑠瑠的钥匙无疑。
两人话毕,学长后退几步,红色轿车发动了。伴随着车窗缓缓摇上来,车子渐行渐远。这一幕,在夕阳的余晖中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学长站在原地目送了一会儿,便抽身往回走。正当我们以为他要回来的时候,学长突然改变主意向正门走去。
我和高千交换了一下眼神,便赶往正门。只见学长来到了停车场自己的车跟前,打开车门咔嚓咔嚓地翻着什么——突然,他像是察觉到了背后我和高千的眼神,转过身来。
怎么回事——学长像是猜中了我的问题,他轻轻地将食指搭在嘴唇上,举着的手里拿着一个名片大小的黑色盒子。他把它丢到地上的,狠狠地踩了上去。
稀里哗啦……耳边传来物体破碎的声音。啊,那是窃听器。过了好久我才反应过来。
学长叹了口气,眼看着就快哭出来了。我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
高千轻轻地走到他身边,一只手放在他肩上,浅浅地微笑着。
“辛苦了。”
“……真讨厌这种差事啊。”
“但是,他应该松了口气吧?”
学长抬起头来惊讶地望着高千,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于露出一丝苦笑。
“真是败给你了。”
“哪里。还是你比较厉害啊。”
“人啊,一旦染上这个毛病,就算想要停手,也不是那么简单地就能全身而退了。我可算是明白了。”
“依赖症啊。”
“欸?”
“你应该也听说过吧。人一旦患上购物依赖症,不到破产的那一刻绝不停手。不,就算知道自己破产了,也没法抑制购物的欲望。而且,明知道自己这么做会殃及旁人,却还是依赖着这种行为,怎样都无法从中解脱出来。我虽然不知道一般的跟踪狂是不是有依赖症,但至少对K来说就是这样的。”
“也许吧,可能就是这么回事。但高千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K是在今年年初得到瑠瑠的钥匙的。自那之后过去了大半年,但是,一直到昨天,瑠瑠对自己被人跟踪这回事,都毫不知情。”
“啊……”
“虽然不排除瑠瑠特别不敏锐这一可能性,但事实应该并非如此。而且K最开始的目的也是想通过一系列小把戏委婉地向她显示自己的存在。但是后来,他渐渐地沉溺于其中不能自拔了,甚至忘了最根本的问题——瑠瑠到底有没有领会到他的意思。这跟购物依赖症是
一个道理啊。正常人是需要某种东西才会去买,而依赖症患者则是就算不需要也要买。因为他们总是有种‘不买不成活’的错觉。虽然K坚信自己一连串的行为会对瑠瑠起到威慑的效果,但当他带着上述心态去做那些事时,事情的性质就变了。他无论做什么都变成了一种形式上的东西,而当事人瑠瑠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周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也正是K‘跟踪依赖症’的最好证据。”
高千仍称他为K,我对她这么叫的原因深以为然。
K就是我们都认识的那个人——雁住光生。
就是说,雁住其实一直没放弃过瑠瑠。因为同居的要求被她一口回绝,雁住因此怀恨在心,为了报复才和葛野同居。而瑠瑠为了便于向我们解释他扭曲的心理,则特地虚构了一个拉中提琴的人物。
现在想想,瑠瑠其实十分敏锐,甚至敏锐得有些过头了。而葛野被人利用也并不是她的推测,她早就知道雁住是为了报复她才和葛野同居的。恐怕正是因为这个,她才会将雁住逼她和自己交往这件事按下不表,转而告诉我葛野是如何被人利用的吧。而那个时候,她为了避免这事传出去后影响恶劣,才将其设定为原管弦乐团成员。恐怕她自己也知道中提琴部根本没有男性成员,但她怕自己不小心举错了例子,再给不认识的人带来麻烦,这倒很像瑠瑠的作风。
雁住人在曹营心在汉。他一边和葛野同居,一边暗中对瑠瑠穷追不舍(用高千的话来说,就是脱离实际的跟踪行为)。雁住恐怕还不死心吧。不,应该说,他的初衷就是对瑠瑠的执念。而在瑠瑠回家前后,其跟踪行为的规律性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学长之前说过,这是由于葛野不辞而别的反抗之举大大地刺激了他的自尊心。他在学长的车上安装窃听器就是最好的证据。大闹学长家却未能成功追回葛野的他,临走时在学长的车上安装了窃听器,暗自期待这个能助自己一臂之力。正如高千所想,雁住为了能充分地监视到瑠瑠的一举一动,总是随身带着窃听器,以便于在她所到之处随时安装。而这正是学长口中所谓的“有可能”。从现在这个被学长踩碎的窃听器来看,雁住的目标恐怕已经由瑠瑠换成了葛野。
当然,前天监听瑠瑠老家电话的并不是雁住(那个时候他正在学长家闹得天翻地覆),而是他的那个女同伙。雁住本人则在瑠瑠回家之初就追过去了,但恐怕他也注意到了葛野的不满(也许他已经隐约察觉到了葛野的分手之意),所以才在那天把监听的任务全权交给女同伙,自己只身回到大学这边来——这就是整件事的经过。
这么说来……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葛野前天提到过,她曾向雁住抱怨,他将家务杂事全都推给她一个人。而雁住当时声称自己很忙,早上还要早起什么的。这么说来,他是为了在瑠瑠家公寓的后门缝儿上卡小石子才早起的了。
雁住在和葛野同居之时还找来其他女性当自己的帮手,可能也正是因为他自己所说的——“我很忙”。毕竟,他既要监视着自己的真爱瑠瑠,还必须要顾及到同居对象葛野。虽说葛野只是他用来刺激瑠瑠的工具,但既然选择了她同居,就说明雁住内心中对她也是多少有些好感的,或者说是执着。不过,他毕竟精力有限,难以兼顾两头,所以有时候也需要有个人充当自己的左膀右臂。而这时,恰好有个对他心怀好感的女性出现了,他便顺水推舟,利用人家对他的感情为所欲为。单凭这点,不难看出他的生性凉薄。但是,葛野可能从他的言行中逐渐嗅到了另一个女人的蛛丝马迹,而这则间接地让她下定决心分手。如果真是如此,那该有多么讽刺啊。
总之,经过这么一番折腾,雁住——K大概不会再做这些愚蠢的事了。不,只能说,我们发自内心地希望他别再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
“依存症……吗?”
看来学长对K(最初只是为了讨论方便才起的名字,却意外地跟雁住的首字母重叠了,真是讽刺)施行了心理疗法。而且,学长、葛野和我在车里的对话也对他起到了一定的抑制效果。我们三人从最初的恶作剧假说兜兜转转,好不容易才想到了跟踪狂这点上。而雁住则将这番对话一字不落地听了下来,他因此备受打击(虽然他将红色轿车停在停车场的最初目的是为了向瑠瑠显示自己的存在)。之前的心灰意冷,再加上学长的劝告,双管齐下,雁住终于答应收手。从结果上来看,这就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多亏了它才得救了。”学长伸出了放在口袋里的左手,一把钥匙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中,“——多么奇怪的说法。”
“嗯,是很奇怪呢。因为这可是你说出来的话啊。”
“……哈哈,这样啊,”学长渐渐恢复了他平常明快的声音,“被你这么一说,我有些得意忘形了呢。”
“……人生的不如意真是十之八九啊。”
“就是嘛。喂,跑题啦。”
“我呀,最近常常在想,自己到底是幸运呢,还是不幸。”
“运气这回事嘛,反正我是不懂的。”
“我有时候就在想,要是分别遇到你们两个会怎样呢?”
“分别?”
“可能,我就会带你去了呢。”
正在摆弄着钥匙的学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空气一瞬间凝固了。
……我可能会带你去……指的是回她的故乡。她的意思是带学长回家,而不是匠仔。
“但是,结果却并非如此。这是为什么呢——”
突然,我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一般,眼前一片天旋地转。
原来如此。
为什么我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没发现呢?高千的心情,她的心意。
她在犹豫。
在两个人之间犹豫。
偶然——真是十分偶然地、同时遇到了两个人。如果……如果她在不同的时间遇到他们二人的话……
事情又会如何呢?
“……你还想过这种事。”学长苦笑着,指尖的钥匙一圈圈地转着。“真令我意外。”
“只是偶然间想到而已。”
“这不像你。”
“是吗?”
“嗯,是的。”
“为什么?”
“那种事,根本用不着细想,一句话就能说明白了。”
“一句话?”
“嗯,有个词叫作,随遇而安。”
“随遇而安……是啊。”高千转身望着我。“跟小兔也是一样,若非在学生时代,而是在人生另外的某个节点相遇——那么此刻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吧。”
就在她话音刚落的一刹那……
我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脚步沉重得迈不开步子。
我……
我……
怎么了,小兔?
学长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很远很远。
没事,没事的……
高千这样说着。
我什么都听不清楚。那感觉像是潜伏在水底,声音都变得不真切了。仿佛其他一切都在水中轻轻地漂荡着。
你先走吧,小漂。
啊……
学长的声音渐渐远去了。
终于,我回过神来,高千正关切地盯着我。
“没事吧?”
“我……好奇怪。”
“心情放松了吧。”
我似乎是在往下倒去,高千紧紧地扶住我的肩膀。
“让白井老师给你找个能躺下来休息的地方吧——”
“我……我觉得不是这样的。”
“什么?”
“因为……因为,溪湖天天缠着你不放,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也不觉得嫉妒。所以我觉得我不是因为这个……不是这样的。但是……”
“小兔——”
“对不起,我不说了。把我说的都忘了吧,全都忘了吧。我出问题了,我现在脑子出问题了。这不是平时的我,完全不是平时的我。”
“随遇而安。”
高千重复着学长说过的话。它像是某种咒语,对,实际上发挥了咒语的效果。而那天的情景又在我的脑海中重现了。
无比清晰。
近乎残忍。
那是大半年之前的事了。当时快到二月份了,我还在一年级下半学期,马上就要升入二年级了。那时,我遇到了高千。
而匠仔认识高千(通过漂撇学长)是在前一年的圣诞节前后(他们二人相遇时还发生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以后有机会再讲吧)。所以我加入他们的小团队要比那再晚一些,大概是在圣诞节一个多月之后,不过,实际融入他们要更晚一些了,是在我二年级的时候。
其实,我在认识高千之前就听说过她了,学校里没人不知道她。早在入学之时,大家都传学校里来了个漂亮得惊人的新生,而她则加入了安大的“典狱长”(这说的当然是漂撇学长)那一派。虽然我并未特别介意使用“一派”这个词,但仔细想想,外人很容易将与某个特定人物保持密切关系理解为派系,或是类似派别的东西。就连我自己也不能否认最初确有这个认识上的误区。可跟高千他们
进行实际交流后我才发现,这些人只是保持着单纯的朋友关系,除此之外并无其他。为什么人们总是倾向于把“一派”或是“派阀”挂在嘴边呢,明明这群人并未奉行某种主义或是信条(这即使在外人看来也应该是十分明显的)。虽然不知道别的学生对此怎么看,但这个词总给我一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换句话说,就是那群人(高千和学长他们)和自己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自己与他们的生活毫无交集,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而就在这个过程中,大学生活结束了。
我这么解释,听上去好像是因为想加入他们却因不被对方承认而耿耿于怀,仔细想想,自己可能在内心深处确实有这样的小情绪,而这自然是由对高濑千帆这名女性的憧憬引起的。不过,这也是我现在回想起来才悟到的,当时完全没这个觉悟,而且也根本不想与这么耀眼的人们积极地交往,还故意表现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为了避免误会我先说一句,将高千他们看作“派阀”的应该只是一部分人,很多都是一年级学生(也包括我)。一年级新生刚刚进入大学,对漂撇学长的人品还一无所知。而在高年级学生中间,更多的人则对学长将高千“拉拢”过来持积极的态度,因为普通学生根本没有接触到她的机会。这个从遥远的北国降临到温带的女神般的人物——光是这点就已经让她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神秘感了。除了美貌,她还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独特气质,这种气质更为她整个人加分不少。因此,关于她到底花落谁家,这是为很多学生所津津乐道的话题。
回过头想想,其实这些学生真是多管闲事。高千明明就是个特立独行的人,但对于大部分人(特别是男生)来说,他们并不喜欢看到她这种无拘无束的状态。因为这意味着校园里没有能配得上她的人,这简直就是在否定他们的存在意义。说白了,学生们确实暗地里都满心期待着高千能最终归属于某个“派阀”。但大家又不愿意看到她落入某个半吊子手中……最后,漂撇学长承担起了这一重任,大家总算能够松口气了。哎呀,哎呀,那家伙真的没问题吗?
不过,从一开始,无论学长和高千的关系看起来有多好,二人之间都没有恋爱的迹象。这不仅是我的想法,还是校园里学生的共识。两个人与其说是男女关系,不如说是脱缰野马和调教师的关系(谁是野马谁是调教师暂且不论)。我有时会远远地看着这两个人(准确地说应该是三个)——这还是去年的圣诞节到今年一月份的事情。
那时,老家来了一通电话。夸张地说,这通电话彻底地改变了我的人生。电话是母亲打来的,说是表兄利光想见我一面。利光哥哥是舅舅的儿子,他从东京的大学毕业之后,便留在当地的一家电视台工作。想起来,我最后一次跟他有言语上的交流还是在小学的时候,自那之后便只在亲戚的葬礼上匆匆见过几面而已,除此之外再无交流。不过,这次他为何突然提出要见我呢?
“具体情况我就不了解了,但是他向我确认过你在安大上学的事情。想来可能是有什么事情要问你吧。”
“什么事呀?”
“这个嘛,大概就是工作上的事吧。总之你先见见他,听听人家怎么说。”
于是我就和利光哥哥见了面,地点安排在市区内一家宾馆里的法国料理店。当时我还不满二十岁,满脑子都是些单纯而不切实际的想法,简直把这次会面当作了一次浪漫的约会。而多年未见的利光哥哥也要比我记忆中来得更为英俊潇洒,经过社会的历练后,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成熟爽朗的气质。更难得的是,他依旧单身,这不禁让我心里犹如小鹿乱撞,油然生出许多仰慕之情。可是……
“——对了,你们学校一年级有个叫高濑的女生吧?”
他突然开口问道。气氛骤然间变得有些怪怪的。
“高濑?”
他那个时候只知道有这么个人,却不知道她的名字。不仅是我,大家也常常遇到这种事情(现在也依旧如此)。虽然对方不知道高千的具体名字,但只要一提到“那个超模般的美女”,大家就都知道说的是谁。
“不知道吗?一年级有个个子高高的、不经意间就能夺人眼球的美女。”
“啊,她呀。知道知道。”
现在想想感觉挺好笑的,但当时听到自己心仪的他提到别的女性,我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而那天又碰巧是情人节,本来心里想着要不就把义理巧克力[1]送给他算了,但经他这么一问,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么说你想问的是那个超级大美女的事情喽,看来你倒是根本没把我这个小妹妹放在眼里嘛,既然如此我还不如送给爸爸呢!
当然,我当时并没有流露出这种情绪。因为我自小的性格便是善于体察人心,所以当时本能地感觉这时候应该表现得积极一点才对。
“知道知道,就是那个人吧?总是穿着迷彩上衣和迷你超短裙的那个人。”
当时,严格说来应该是到去年为止,高千喜欢那种与众不同的、露出大腿的衣服。
“真帅气啊。她可棒了。”
“是吧?是这样的吧?我说的嘛,嗯。”
利光高兴得合不拢嘴了。看他那手舞足蹈的样子,我心中渐生反感,但也只是不露声色。
“对了,她姓高濑吧?”
“啊?嗯。你不知道吗,由纪子?”
“不知道呀,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但刚才我稍微一提,你不就知道她是谁了吗?”
“当然喽,毕竟人家是学校里的名人。”
“虽说是名人,却不知道其名字,有些奇怪呢。唔。”
“因为我只是远远地看着她而已啊——”
“啊,这、这样啊?”也许是因为年轻气盛,或者是在妹妹面前毫无戒备之心,他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但、但是,她和你一样,是一年级学生吧。你们有没有一起上过课什么的?”
“唔,这个嘛……不在一个教室上课。不过我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曾在偶然间坐得离她很近。跟我一起的女孩子连连感叹幸运、大饱眼福什么的。像个大叔似的。”
“所以你并没有跟她说过话。”
“我哪有机会啊,那么耀眼的人。不过并非只有我是如此。”
“嗯……她很难相处吗?”
“应该说是难以接近吧。她可是个我行我素的人哦,跟我这种普通的女孩子不一样,一般人很难跟她说上话。”
“那有没有跟她关系比较好的学生呢?”
当时跟高千关系比较密切的当数漂撇学长了,但我连他的外号都不知道,更别说真名了。而且,我渐渐看清了利光的意图,态度冷淡地耸了耸肩。
“说笑了,要是真有那样的人,我还想拜托谁给我介绍呢。”
“这样啊……唔——”果然如此啊,利光叹了口气,仰面朝天。
“怎么了?难不成你想请高濑去演电视剧?”
“正有此意。”利生一下子来了劲,他红着眼睛激动地说道,“我最近在策划一个题材贴近本地的连续纪录片,所以想在安槻大学里找几个学生做采访,但不知道她会不会接受,嗯。”
“什么样的采访呢?”
“就是请肩负本地未来的年轻人谈一下他们的抱负,这种感觉的纪录片。”
“咦?但我记得她好像不是安槻的本地人。”
“我知道。但她要是跟安槻的男人结了婚,不就在此定居了吗?”
他那急切的神情真是藏也藏不住,竟冒出了这么一句愚蠢的话来。不过,看着他那十分认真的样子,我有些笑不出来了。
“所以我才想让口齿伶俐的学生啊、职员什么的去劝劝她。”
“这样的话,你直接去找她说不就好了?”
“我找过她了。找过很多次了。”他的脸如孩子生气般,倏地涨红了,“但是不行。完全不行。”
这也是当然。高千怎么可能同意上镜呢。
“她根本不理我。”
“这样啊,但是没关系啊。还有很多别的学生呢。”
我不过是很自然地接了一句,利生便很不情愿地回答道:“别跟台长一个腔调嘛。”
“但是从这个节目的宗旨来看,也没什么非高濑不行的因素呀。”
“是的,这是当然。但还是,那个、还是有区别的。嗯。”
“哪里有区别?”
“那个、唔……就是……”
“因为她是个美女?”
“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他突然有些漫不经心,“怎么说呢,气场吧。就是那种独特的气场,靠着这个可以做出以往都没有的片子来。”
“等等。这不是电视剧吧?只是个纪录片不是吗?”
“是啊。虽说如此,”可能除我之外还有很多人指出这一点吧,他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但是、但我还是不想放弃。”
“那样的话,你就只能再直接和她谈一次了。”
“不行啊。我可能是因为急于求成而弄得她有些烦了,她以校长的名义向台长提出了严重抗议……”
我的表情可能过于惊讶了,利生见状慌忙解释道:“不、不是,可以说是秘密的吧,没有公开抗议,比较委婉的……嗯。”
“……你缠得她都烦了,到底是找了她多少回啊?”
“大概、十八回左右吧。”
老实说,他真是个傻瓜,虽然是我的表兄,但我不得不在心里发出这样的感慨。“……真是锲而不舍啊。但是在遭到多次拒绝后你还对她纠缠不休的,也难怪她生气了。”
“我后来又擅自去过她家上门拜访,被她用冷水泼了一身。”
“哎呀,哎呀,如果我是她可能也会这么做的。”
“还差点儿酿成一场混战。”
“欸?混战……和谁?”
“当然是和她了。”
“……你跟高濑打起来了?”
“我当时在车里暗中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突然,她二话不说上来就抓住我的胸口把我从车窗里拽了出来。幸好当时有个男生刚好在场——看样子应该是认识她的在校学生,从中调停把我救了出来。不过,我当时几乎要被她给打倒了。”
以高千的性子,她完全能做出这种事来,我现在是深有感触。但放在当时,我根本不信那样一个冷美人能搞出这么大动静来,甚至怀疑利光是为了博得我的同情而故意编故事。而当时上前干预的(我后来才得知)自然就是漂撇学长和匠仔啦。
“不过,我当时真是大吃一惊啊。嗯,太出乎意料了。”
利光搔搔头,脸色渐渐缓和了下来。
“事已至此,一般来说就该放弃了吧。”
“嗯。所以我就放弃主动出击,想让谁在中间帮我牵牵线——”
“放弃吧,都已经这样了。”
我发自内心地忠告他。就算高濑是私下以校长的名义提出抗议,但整件事也比利光想的要严重得多。而且,他显然是把对高千的执着与对工作的热情混为一谈了。这件事对我来说也非同小可,再任由他胡闹下去,我的亲戚中恐怕就要出现一名罪犯了。
“再不收手的话,人家可能就以校长的名义直接向董事会抗议了。”
“欸?这、不会吧……”
堂堂一个电视台的编导,竟然还要我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小姑娘来教育他。作为亲戚我都替他感觉丢脸。就算是倾倒于高千的强大魅力之下,这样也太不光彩。
“对了,有传言说——”我看利光一副不死心的样子,便决定给他提个醒,“你知道她父亲是什么人嘛?”
“欸?啊,我本想等采访到她之后,再好好地了解一下她的身世和家庭情况。什么人啊?”
“某国会议员。”
“某?谁呀?”
“就是报纸上经常出现的那个人,你应该听说过。”
“欸?难道是——”利光似乎知道高千的出生地,他的目光游离在半空中,突然,脸色变得煞白煞白的。“不、不会是高濑辰见吧……”
“不知道。我之前也只是听说过这样的传言,并不知道她父亲姓甚名谁。不过,如果她的父亲真的是位厉害角色,而她又在一怒之下将你的所作所为告诉了父亲的话,那利光哥你可能就在圈内混不下去了哦。”
这样一来他就能彻底死心了吧,我暗暗想着。不过,为了彻底让他从走火入魔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我一边对着高级法国料理大快朵颐,一边给他下了许多禁令后才回家。最后,我只能自己吃光了所有的义理巧克力。不过后来,再没听说他策划的纪录片上映,估计他已经对高千死心了吧。我也总算不用拥有一位犯罪的亲戚了。
现在回想起来感觉整件事挺好笑的,但真等到出事那可就晚了。我虽许久未见到利光,但他依然给我留下了正人君子的印象。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不会因深陷执念而另生事端,走火入魔跟人品可没什么太大关系。因此,我到现在还坚持认为自己当时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
利光的事就此便告一段落了。后来我虽然又对他的事有所耳闻,但他本人并未再出现过。不过,这次与他的会面,倒是给我带来了意外收获。但是,我并不明白当时的自己为何会生出那样的念头,可能多少有些恶作剧之心吧。
不考虑他的因素,要是我单纯地想和高千交朋友的话,结局又会如何呢……回过神来,这样的念头已经占据我的整个大脑。
正面出击肯定不行。若是直接向她提出交朋友的请求,一定会被拒绝的。此前就听说有不少这么做的女孩子,但后来都以失败告终,至于飞蛾扑火般前赴后继的男生,则更是数不胜数了。
从我这条线出发肯定是不行的了。那就只剩让对方主动过来邀请我这一个办法了。
和高濑(我当时这么称呼她)一起喝酒比较容易实现。边见学长(当时的叫法)张罗聚会的时候会叫上所有人,到时候只要报名参加就可以见到高千了,运气好的话还可跟她说上两句话,但是也就仅此而已,并不能因此就拉近和她的关系。反过来说,虽然平日里毫无与人交往意图的高濑一定会出席边见学长的聚会,但若只是因为她才去参加,是绝对收不到自己想要的结果的。
如果拜托和她关系好的人帮忙牵线搭桥呢?虽然没什么新意,但是这个想法十分现实。边见学长和所有人的关系都很好,就算是和他熟识也未必能指望他帮忙。我想和高千交朋友,请你帮我从中撮合一下——如此出于私心的愿望想必他也不会大费周章地去帮我实现。事实上,确实有人曾经这么和他提过,他当时只是让那人直接去和高千说,一下子就回绝了他的请求。
那么,和高濑总在一起的另一个男孩子呢?大概谁都会经历这个思考过程。匠,就是匠仔,要是和他成为朋友的话,会不会间接地与高千熟络起来呢?可能别人也会这么想吧。但是,除了我没人会这么做。理由很简单,因为这么做到底会不会有效果十分令人怀疑。不,应该说,根本没人想过这个问题。
终于,三月结束,四月来临,我们升到了二年级。高千在聚会以外的时间基本上都和漂撇学长和匠仔在一起,这已经成为大家的共识。边见学长自不用说,就连匠仔,大家意识到他和高千总在一块的时候,两个人的相处已经十分和谐而自然了。匠仔也被大家公认为能和极爱喝酒的学长处到一块儿的稀少人才,因此他们就算在聚会之外形影不离也没什么不自然的。换句话说,与其说匠仔总跟高千在一起,不如说他总和学长黏在一起。他是一种没什么存在感的透明人——这就是匠仔。
直到现在,漂撇学长也经常形容匠仔为“随手画上去的晴天娃娃般的大众脸”,确实,匠仔那个时候一点也不突出。高濑和边见学长的存在感强得简直有些令人反感,但几乎没人注意过匠仔。若非出于某种特殊原因,我也许和其他人一样,根本不会注意到匠千晓这个人的存在。
而特殊原因是指,作为“I·L”的常客,我常和在那里打工的匠仔一起聊天,因此渐渐熟悉了起来。安大的学生一般在二年级的时候决定自己的专业。当时,我们都因选择专业而焦头烂额,所以有时会在一起说说话。从那时起,我便听说他主修英美文学,在白井老师的指导下学习,他也知道了我是心理学专业的学生。渐渐地,我们一有空便会坐下来闲聊。
我知道匠仔属于高濑那个小团体,却不会特意在他面前提起此事。因为就算提了也没用,而且这事本身跟我也没有太大关系。只是时不时地跟匠仔聊聊天,人手不够的时候帮店里干干活……我本没想过与他有更深的接触,但就在这时利光事件激发了我的好奇心。
而就在这之前,我曾打算拜托匠仔让我参与到高千所在的聚会中来。但我和利光见面后则改变了这种想法。就算是对方邀请我,我也不打算去。因为要是随随便便地答应对方,我很快就会泯然于众人中,引不起对方的兴趣了。
反过来,就算和匠仔的关系已经很密切,我也决意不去参加学长组织的聚会——这才是我与众不同的地方。简单说来,我的战略就是这么回事。虽说我自己也不明白这个战略具体哪里有效,但就算匠仔考虑到我的心情过来邀请,我也下定决心回绝。但是他又不像是那种会用自己的爱好去感染他人的人,所以事情并没向我想的方向发展。
不过,我也并不着急。因为我并非出于战略部署才跟匠仔交往。在“I·L”里和他聊聊天,帮店里干干活,光是这个我就感觉很开心了。就算没有后续,也没什么不好。我这样暗暗下定决心……了吗?
真的吗?
“……杯子。”
我不知不觉地嘟囔道。
——欸?
高千紧紧盯着我的脸。
“我听说了小咖啡杯的事情……”
只一瞬间。
她的眉毛扭起来,脸上的神情我从未见过。
只有一瞬间。
那是……
那是什么时候来着?时间已是晚上九点,我匆匆赶往“I·L”。因为白天学校里还有事情没处理完,我便留得晚了点儿,回家时心想着去店里吃点东西再走。
而实际上,那时店里已
经打烊了,但我却不知道这回事。平时一直是白天去光顾,所以对营业时间不怎么注意。直到我到了店门口,才注意到里面的一片漆黑。咦?今天是休息日吗——我心下纳闷,正想往里一探究竟,突然一个声音传来。
“——辛苦啦。”
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高千在说话,因为我总是远远地看着她,并没亲耳听到过她的声音。
“咦?怎么了,高濑?”
紧接着是一个非常疑惑的声音。这是匠仔的,当时他叫她“高濑”。而我们开始管她叫“高千”则是这个夏天的事了,详细经过我有机会再讲。
当时,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慌忙躲进旁边的一片树丛中。我完全没意识到……高濑,就是那个高濑吗?我有些不知所措了。
“你先走就好了嘛。”
“别误会,我可没等你。”
我躲在树丛中,悄悄地观察着里面的动静。那个修长的身影……果然就是她。
“不过就是顺路而已。”
“这样啊,”匠仔看了看手表,“啊,都这个时候了,不快点儿的话就赶不上末班车了。边见学长,快点儿哦。”
匠仔这个时候还称漂撇学长为边见学长。
“我说,”高濑叫住了起身欲走的匠仔,“也不是什么大事——那个是你的东西吧?”
“嗯?什么东西?”
“就是那天晚上啊。我手里的那个小咖啡杯,是你的吧?”
“这倒是——”
“果然如此。”
“你怎么知道?”
“感觉,嗯。我在吃饭的时候就隐隐感觉到了。”
“这样啊……但那又如何呢?”
“没什么。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云游客’故意把这事弄得神神秘秘的,还夸大其词,让我反倒有些介意了。”
高千这时候叫学长“云游客”(她多少带些讽刺的意思)。
“不过,这种事情也无所谓。我不问你这些无聊的问题了,走吧。”
两个人的对话到此为止。
当时我完全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后来不久,我才听说在那之前漂撇学长组织了一次圣诞蒙面晚会,与会者需要当场交换礼物。匠仔买了一只用小咖啡杯盛着的布丁,而高千碰巧抽中了。
除此之外,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而那只小咖啡杯,对于他们二人有着怎样的特殊意义呢……这恐怕是我究其一生都无法得知的故事了。
“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到现在也搞不懂。但是……”
我不停地喃喃自语,说些连自己也听不明白的话。
“我隐隐地感觉到,高千……和平时的高濑不一样。”
实际上,完全没必要着急嘛。事情发展之顺利完全出乎我的预料。
那是五月末吧——不,已经进入六月份了。我跟往常一样,待在“I·L”里。我一个人在柜台里磨蹭到客人走得差不多后,才将用过的餐具搬到后厨帮匠仔收拾。店主夫妇已经承认了羽迫由纪子这个人,就连我和朋友们时不时地乱改菜单这件事也一并默许了。
时值打烊时分。店里已经中止点菜了,有几个学生为了看漫画还赖在店里不走,我和匠仔动作麻利地清洗着餐具。
“真不好意思,总是要麻烦你。”
匠仔突然压低声音对我说道。
“欸?啊,没关系啦,举手之劳,”我特意显得毫不介意,“怎么啦?今天突然这么正式。”
“也没有,只是觉得总是麻烦羽迫帮我做这些事,而且又是没什么报酬的义务帮忙。”
“你这么客气我都觉得不好意思了,我也总是在营业时间外来这吃吃喝喝,店里还时常赠我点小吃什么的,也多亏了你们不介意。啊,其实这才是我真正的目的,哈哈。”
“其实,今晚我们有个聚会。方便的话,羽迫也一起来玩吧?”
“欸?”
“之前大家在一块喝酒的时候还提到你了。但是当时除了我谁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因为他们总看你在这里帮我干活儿什么的,还以为你和我一样在这里打工。”
高濑和边见学长常常结伴来“I·L”喝茶吃饭什么的,而我有时会给聊得热火朝天的两人送上一杯清凉的饮料,所以他们二人应该都对我有印象。当然匠仔所说的“大家”也只是高濑和边见学长而已——我虽意识到了这点,却装作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点了点头。但实际上,我却因为事情按照自己的预料展开而激动不已。
“哈哈,我的女朋友中也有这么认为的,还好奇我什么时候多打了一份工。”
“羽迫只是单纯地帮我的忙——我对大家说明情况后,他们都对我怒不可遏。”
“欸——为什么呀?为什么?为什么?”
“让女孩子免费帮你干活,你可真够没良心的。这是他们的原话。”
“为什么要责怪你啊,要责怪也是责怪店主嘛。”
“大家都问我有没有好好谢谢你。唔,我认真地想了想,确实没有。”
“都说了已经给我报酬啦,足够呢。”
“唉,不提那些了,你愿意的话要不要一起来喝酒?大家看到我好好款待你之后,应该对我没那么不满了。”
“哈哈,有意思,匠同学还真是循规蹈矩呢。谢啦。但是,我还是不要去比较好。”
“欸……为什么?”
“匠同学说的‘大家’,是不是里面还包括一个叫高濑的人?”
“高濑啊,嗯,是的。她怎么了?”
“这事只能我跟你私下说说,我其实没见过高濑,当然,她也不知道我这个人。”
接下来,我向好奇心被我挑起来的匠仔简单地讲了讲表哥借工作之名纠缠高千却遭其报复的事。
“就是这么回事。”
“这么说来,好像确实有这么个事。”
匠仔仿佛记起了上次差点儿酿成混战的那一幕,频频点头。
“啊,匠同学也知道这件事啊,所以你就能理解我为何不去了吧——就算此事是我表哥所为,毕竟给高濑添了不少麻烦。无论怎么说,我都感觉没脸见她。”
“唔——但是,羽迫你并没有什么错啊。我觉得你不用把这事太放在心上——”
话虽如此,匠仔也不是强人所难的性格,他客气了几句后就没再勉强我去了。因此,那天晚上我并没有参加他们的聚会。不过,匠仔这个死脑筋,恐怕把此事原封不动地讲给了边见学长和高濑,不难想象学长为此又将他一通抨击——因为这么点小事就把人家拒之门外了。
所以,几天后,我又被邀请去参加他们的聚会了。不过,这次邀请我的既不是边见学长也不是匠——而是高濑本人。
就这样,因为种种原因和千载难逢的好运气,我做到了其他女生梦寐以求的事。高濑千帆,这个女神般的人物,邀请我加入她们。
而漂撇学长开始亲昵地叫我“小兔”,也是从那天晚上的聚会开始的。
“幸运……确实,利光那事确实只是运气使然。”
为什么我说个没完没了呢……我一边神志不清地觉得纳闷,一边却无法闭口不言。
“别的女孩子手里都没这张牌。但是,要最大限度地发挥其作用,各种策略必不可少。”
“策略——”高千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不包含任何感情,几乎让我怀疑刚才她眉心的牵动只是错觉。
“是啊,就是策略。我一直深信,在利生来找我之前我就认识匠仔了。但是,事实却不是这样的。”
话一出口我才意识到,利光和我见面的时候是今年的情人节,也就是二月中旬。而我跟匠仔熟悉起来则是在彼此决定专业之后。就是说,在我们升入二年级之后我才认识他的。就算我以前与他有过几面之缘,我和他说话、帮他替店里做事也是在与利光见面很久之后的事。若非如此事情的逻辑就对不上了。
但最奇怪的是,我在偷听到咖啡杯一事时,确实不知道那是高千的声音,而这也正是那时我还没与匠仔交好的证据。因为如果那时候我已经开始在店里帮忙的话,总会有那么一两次,在“高濑”和“边见学长”聊得起劲的时候刚好在场。所以,我有意识地开始接近匠仔,是在听到咖啡杯的谈话之后。
就是说……
“我最初的计划就是接近匠仔。为了实现那个目的,一步步接近他。”
视线渐渐模糊。
就这么长眠下去也未尝不可……我忽然由衷地这么期盼着。而待我醒来之时,眼前就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了。
“是的,就是这样的。说句实话,我利用了他。”
全都是为了——
高濑。
远远看着他们的时候,我几乎觉得匠有些可怜。简直就像边见学长和高千身边的一个影子。
正如我之前所说,就算有人想过为了接近高千而拉拢匠仔,也没人真去这么做。其原因就在这儿,匠仔的地位看起来远低于这两个人。说句不好听的,他简直像一本书的附录一般。我最初对他的印象也仅限于此。
想
到这点后,我又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发现高千对匠仔的态度比我想象的还要简单粗暴——当然,这仅仅是从第三者的角度观察后得出的结论。而那天晚上二人的秘密谈话给我带来的心灵上的冲击,推翻了我之前的所有印象。我并不认为那是单纯的遮羞行为,因为高濑的性格敢爱敢恨,就算是当着众人她也绝不会掩饰自己对某个男生或者女生的好感。而实际上,随着我对她的了解愈加深入,我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那么,她对匠仔的苛刻又算什么呢?是为了保护他而故意装出来的吧。保护,保护他不会受到我这种想要利用他的人的伤害?
高濑是那种热爱孤独的人,对于她来说,压根儿不交朋友才是最好的选择。可是她却歪打正着地遇上了与边见学长和匠——这样说有点像形容交通事故,但总而言之,这样绝对有不利于高千的一面。所以她从此便不愿再扩大自己的人际交往圈。而以她的性格来看,她会有这种想法一点都不令人意外。
边见学长这边暂且可以放心,而匠仔却十分容易被人利用——她基于自己的判断,时刻警惕着外来者的入侵,故意表现得对匠仔不屑一顾,借此杜绝一切扩大人际交往的可能性,而她几乎快要成功了。
而钻了她的空子,巧妙地利用了匠仔一把,在他们中间插一脚的人——
就是我。
篡改记忆……我想起了昨晚漂撇学长的故事。
学长本来是因为听朋友说独居的老太太去世后才决定去一探究竟的,然后又把尚在人世的老太太误认为是她的鬼魂。但是却因不愿怀疑好友的父亲而在潜意识中修改了当时的记忆。整件事在他的记忆中变成了,“我们是因突发奇想才去老太太家的”。
我也是如此。我一直深信自己在与利光会面之前就已经和匠仔成为朋友了,所以通过他介绍高千给我认识不过是水到渠成。
我一直这么想,一直试图说服自己。
这样一来,就把自己完全撇清了。我也是自然而然地和高千成为朋友的。
我固执地相信着。但是——
但是,不是这样的。
“不是……偶然。”
我蹲坐在停车场的地面上,抬不起头来,我无法正视高千的脸。
“这一切全是我设计好的,不是偶然的。绝不是偶然呀。”
我不由自主地将事情一一讲明,接二连三地。
“所以我……我和那个K是一样的,本质上没有差别。跟那个对瑠瑠纠缠不休的跟踪狂,本质上是一样的……而且,我到现在还在缠着你们。”
“就算如此——”
耳畔响起了高千的声音。她蹲下身来,轻吻着我的头发。
“这种事,你做和小漂做,又有什么不同呢?”
“不一样的,完全不一样。”
我终于抬起了头。高千现在是什么表情呢?她生气了,还是在可怜我呢?
“因为学长不会隐瞒自己的想法……就算失败了也只会一笑而过,而我和他完全不同。”
“小兔,你呀,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啦。什么都是。”
我呆呆地望着她。只见高千露出了一丝毫不介意的轻笑。
“我……什么?”
“我说你想得太多,把事情搞复杂啦。你刚才跟我说的一切,都不过是在为你真正的心意找借口。换句话说,你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你刚才所说。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直面现实呢?”
“直面……现实?”
“睁大眼睛坦率地看看你的所作所为吧。那样的话,你应该立刻就能明白自己的心意了。”
“我不懂……我不明白,高千,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呀?我——”
“你做的那些事。你压根儿就不是为了我而接近匠仔的,就是这么简单。你呀——”
她站起身来。
“你喜欢上匠仔啦。”
注释:
[1]不含恋爱意味的巧克力,收到义理巧克力的人,一定非回礼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