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面具与路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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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4月23日 (二)

古人说,衣食足而后知荣辱。另一方面,也说人穷志短。换句话说,除了一小部分的圣人之外,所谓的礼节是填饱肚子之后才会去想的次要问题。这话一点也没错,如果有人抓不到眼前的兔子就无法看到明天的太阳,还想要求他去做握紧枪杆之外的事,未免也太苛刻了。

但是,当然,我们不能认为次要的东西就全都是虚构出来的。既然我引用了流行的格言,那就再引用一个: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注:出自《圣经》〈马太福音〉】。这些格言每一句都是活在物质贫瘠时代的人们所留下来的遗产,简单明了,直入人心。简单明了而直人人心的东西,才叫流行。

好了,反诸己身,这便包含了一个很大的问题。问题在哪里呢?最大的问题,无非在于是否已处身于幸福。当人们一出生便丰衣足食,要让他们懂得礼节荣辱,无论是使之更加丰衣足食,或是将已有的一切加以剥夺后再度给与,都是既不自然又不合理的。以前我看过一篇短篇科幻小说,描写一个什么都有的世界。那个世界里的人无事可做,所以爱好自杀。富贵病虽然只是一种说词,但的确也是一种病。

因为有人要求我说点什么,所以我就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这些。反正我也不期待要求我说话的人会认真听。果不其然,那个要求我的人,也就是被我叫作船老大的女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只低声说了一句话。

“是啊。”

她向来如此,所以我也不会感到不满。

垂挂在灰白色西装上衣的那束水平齐发虽然不再流行,却反而引人注目。太刀洗的女性朋友好像常劝她剪,但她的说法是:“从我还是个可爱的幼稚园小朋友的时候,就一直向往着瀑布般秀丽的黑发。现在好不容易留长了,要是剪掉,头发会化为厉鬼来找我。”太刀洗的发质柔顺,而且保养得宜,所以的确是一头如瀑布般秀丽的黑发。她的身形已经比苗条更显清瘦,但颇抢眼,外貌不仅冷峻阴沉,而且还很尖锐,但即使如此,如果叫太刀洗和其他10个人一起比较,只怕另外9个只会脸上无光。她个子高,不过高归高,仍比长到平均男子身高的我矮上一个拳头。她并不渴望孤高,但却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气质,使许多男生为之疯狂倾倒,且据闻女生对她爱慕更甚。像太刀洗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和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我熟络地交谈,其背景与船老大这个外号有关。

4月将尽,寒气未退,但春雨却毫不客气地来访,而且今天更是特别冷。雨虽不是倾盆而下,但完全没有停止的样子,路上每个人都打着伞。我撑着毫不起眼的大黑伞,太刀洗的则是怎么看都不吉利的暗红伞。一抬头,宽阔的人行道上放眼净是形形色色的伞,以及撑着这些伞、身穿西装上衣的身影。他们都是我们举校——藤柴高中的学生。

这时候,有个撑着蓝色格纹伞的女生,小跑步追过我们。她在我们前方两、三之处回头,微微低头行礼说:

“太刀洗学姊,再见!”

太刀洗轻轻挥手回应,嘴角露出微笑以示亲切,但等女学生一走,便低声冒出一句:

“显然没教好。”

不知为何,太刀洗明明是她的本名,但人家叫她太刀洗,她就不高兴。一入学没多久,为这位太刀洗小姐取了船老大这个绰号的,就是我。原因无他,是太刀洗完全没有新生的青涩感,不管上课、下课,一直在自己的座位上猛点头打瞌睡。看她的头彷佛在划船似的前摇后晃,一副舒适无比的样子,我便开玩笑叫她船老大。太刀洗似乎很喜欢这个绰号,从此之后我们便开始交谈了。太刀洗主要是倾听的一方,但听了两年都没有怨言,想必我也没有让她感到太无聊吧。而且,偶尔太刀洗也会有一、两句鞭辟入里的发言。我期待的就是她这一、两句话。

放学的路被红灯打断了。人行道上开始聚集起穿制服的学生,清一色都是同学或学弟妹。因为一升上三年级,就会有大考压力,学校也会不时暗示你,但目前的我没有什么危机意识。在拥挤的斑马线前,船老大的暗红色雨伞撞到旁边学生的深绿色雨伞,雨水喷到了我的脖子。太刀洗不经意地看着用指尖弹开雨滴的我,在信号变成绿灯的时候提议:

“要不要从不动桥走?”

大概是想走跟平常不一样的路,好避开人群吧。虽然人群对我不造成任何妨碍,我还是默默同意了。

我们离开大路走进小巷,人影顿时少了很多。学生立刻只剩下我们两个。没有划行车分向线的马路两侧有住家,从屋檐落下的大滴雨水敲打着雨伞。风非常冷。明明樱花都快谢了,温度还这么低,今天的天气实在很奇怪。因为太刀洗没有催我讲下去,我便默默地走着。我们之间常有这种情况,所以沉默不会让我感到压力。偶尔经过的汽车在湿漉漉的路上溅起水花。每次都弄湿了我的裤脚和太刀洗的袜子。

藤柴高中位于藤柴市。

藤柴市号称有10万人口,实际上好像更多一点。藤柴市是地方枢纽,为这一带的文化、经济、政治中心,简而言之就是地方都市。不靠海,北部有山。这个城市原本因林业而兴起,但林业也已衰退,现以观光为主要产业。空前的好景气也让这个城市分了一杯羹。因此常听说市政府会善用这分利益,开辟北部的山区,兴建新的高尔夫球场。

市区的正中央有一条叫迹津川的河流过,大致以此为界,河北侧为旧市区,南方则为新市区。旧市区中尚存日本近世(约16、17世纪)以来的街道,是藤柴市之所以成为观光都市的命脉。简言之,一介地方都市藤柴市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并未成为战略目标,而且幸运地,在近世之后就没有发生过烧毁市区的大火,古老的街区应该是因此才得以保存。

小巷里冲出一辆小绵羊机车。为了让路,我们同时停下脚步。

“你刚才说的。”

“嗯?噢。”

太刀洗开始说话,但并没有往我这边看。

“你说的意思我了解。也许真是这样吧,而且我也不是没有同感。虽然不能一概而论,但还算有趣。”

“那真是谢了。”

“不过,我不想承认。”

“……”

“意思是,我不喜欢。”

为什么不喜欢,太刀洗没有解释。太刀洗说话总是少了好几句,而我也习惯她这种说话方式了。我们又开始走。

“是吗?如果不喜欢,听听就算了。”

耳里开始听到雨声里夹着河川轰轰的流水声。藤柴高中不在新市区也不在旧市区,而是位于农田广布的郊外。我和太刀洗不管是在学校或家里之间往返,都必须过河。古老的木造瓦顶房之间的小巷窄得彷佛是给猫散步专用的,穿过之后,很快便来到不动桥。这是一座老桥,黑黑的木头巧妙组合成桥墩,桥面上铺了一层薄得不能再薄的柏油。因为这是行人专用桥,所以桥身很窄。两个人并排行走,会撞到彼此的伞。

我们开始过桥。才不过两个人走在桥上而已,桥就明显晃动,简直像“不动桥”这个名字是故意取来博君一笑似的。接连不断的雨,让迹津川的水位比平常来得高。轻轻撞一下栏杆,木头便缺了一块。这种老旧程度就算过桥时轰隆隆地被流水冲走也不足为奇。如果真的没过完就被冲走,那也只好自认倒霉,静静地去阴间报到。

无意中抬起视线。

我发现对岸有人。

就在已经关门的照相馆那紧闭的铁卷门前,空空如也的橱窗旁,有一个人无所事事地站在那里。虽然轮廓纤瘦,但看不出是男是女。可能是发觉我在看,太刀洗也抬起头来,定神往河对岸看。可能是怕被水流声盖过,她的声音有点高。

“……有人在躲雨。”

躲雨,会吗?

这阵雨是春雨,会持续很久,而且今天又相当冷,可是对岸的人影却好像没有带伞。

我们来到桥中央。那个人的身高不高也不矮,黑发及肩,脚边放着一个大大的包包。黑色的,足足有一个人环抱那么大的包包。我总觉得那个人的样子有些奇怪。我思考着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立刻便找到原因。那个人身上穿着深蓝色的外套、粉红色的长裤、暖色系的条纹衬衫,再加上红色的毛线帽,对穿着的品味有点特异。

“船老大。”

“……”

“你看得到那个人吗?”

“看得到啊,我没说吗?”

我们已经过了桥的四分之三了。我觉得对面的人影也在看我们。令人不敢相信的是,河边的道路上不管是左岸还是右岸,除了我们和那个人之外没有半个人。

我确定了。

“不是日本人……不是黄种人。”

“白人?”

’好像是。”

太刀洗微微偏着头。

“那你说不是日本人就太武断了,也有可能已经归化了啊。”

“这用看的哪看得出来啊。”

若只是外国人就不稀奇。藤柴虽然是个地方都市,但也经常看见白人、黑人、黄种人等外国人的身影。但是,

一个落单的外国人在远离市中心的这个地方独自躲雨,那就很稀奇了。

那个人看起来好像缩着身子,抬头看天色。

“他好像遇到麻烦了。”

“好像。”

“船老大,不好意思,你可以送我回家吗?”

“……守屋。”

太刀洗一副受不了的样子看着我。

“你很爱管闲事哦。你那把伞不便宜吧?”

她在刹那间便看穿了我想做的事。这种事经常发生,所以我并不吃惊。

“不会啊,很便宜,特价品。”

我露出苦笑,加了一句:

“这只是小小的亲切。”

太刀洗并没有说你这是大大的鸡婆。

我们过了桥,直接走近那个人。

看来,那是个女人。黑眼、黑发,轮廓略深,所谓“白人”的特征并不怎么明显。脸型有点瘦长,鼻梁高挺,大大的眼睛上有两道又黑又粗的眉毛。整体而言,给人一种稚气未脱的感觉。脸上虽露出倦容,也带着旅途征尘,但五官清秀,感觉可爱多于美丽,而且她的眼睛流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坚强。原本望着天空的脸,朝向逐渐靠近的我们。

太刀洗也跟在我身后走过来。那个人感觉有点警戒,似乎对我们有所提防。为了要让对方安心,我堆出笑容。在雨中嘴唇明明不可能干渴,我却在嘴里舐了舐,以从来没有实际派过用场的考试用英语问:

“May I help you?”

我自己也觉得发音还不赖。

但是,对方仍然是一脸的警戒与困惑,没有回答。我再靠近一步,她的右手便向后拉,像是左手准备出拳般摆好架式,一副要动手就放马过来吧的样子。她显然是误会了。于是我换另一种说法再试一次:

“Are you in trouble?”

还是完全不通。对方似乎不知如何反应,她疑惑地说:

“ko ste Vi?”

“唔……Do you need any help? What's the matter?”

我比手画脚,一个劲儿问她是不是有困难。我好像在无意间挥了伞,雨水喷到太刀洗。她皱起眉头,把应该是被我喷到肩上的雨水拍掉,轻轻叹了一口气。

“看样子没有用。”

一说完,女孩的视线便转向她。也许是我自己的错觉吧,但她的警戒之色似乎冲淡了。还是同性比较令人安心吗?我心里这么想约时候,太刀洗插身到我前面,不改她一贯冷漠的态度,说:

“……伞借你吧?”

话声才落,女孩的表情便松懈下来,低头行礼。声音带着一点鼻音:

“谢谢。如果可以的话,就麻烦了。遇到会说日文的人,真是太好了。”

……简直是诈欺嘛!太刀洗转头面向茫然的我,脸上是强忍住笑意的奇特表情。

“以为外国人一定会说英文很武断,然而以为外国人不会说日文也很武断。不过,我不会怪你的。”

这么说,太刀洗一看到那女孩听见“看样子没有用”的反应,便判断她懂日文了。可是!这也太过分了!

她笑了,可见她一定也听得懂太刀洗的话。

“你也会说日文吧?”

我连珠炮地说,几乎形同迁怒:

“当然。应该是说,我只会日文。我的英文很破。”

“我不懂英文。”

“日文倒是满好的。”

“哪里,还差得远呢。”

回答之后,她又对我们笑。笑起来年纪似乎小了两、三岁,活泼取代了坚强。在郁闷的春雨中,这样的表情令人心情为之放松,话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你来自哪个国家?”

“来自?”

啊啊,呃——

“你是从哪个国家来的?”

她点了点头,好像听懂了,但不知为何,顿了一下才回答。

“Jugoslavija。”

“Jugo什么?”

太刀洗插进来。

“Jugoslavija。对不对?”

“Da. Socijalistika Federativna Republika Jugoslavija.”

是个没听过的国家。不对,有听过。长这么大,没听过的国家实在也没几个。但是,这国家到底在哪里啊?

“船老大,你知道啊?”

凭太刀洗的程度,想上哪个大学、哪个科系都没问题。但是,她给我的回答却很含糊。

“要看你所谓知道的程度。”

“你知道那在哪里吗?。

“……东欧。”

“东欧?芬兰?”

“那是北欧。我想是在保加利亚那一带。”

脑海里浮现了地图。从西边的伊伯利亚半岛开始,葡萄牙、西班牙,跨越庇里牛斯山脉之后是法国、比利时、荷兰、德国、瑞士,南边有义大利、义大利附近的小国,往东是奥地利、波兰。再往东则是……

“……”

奇怪了。地图跳到中东。以色列、伊朗、伊拉克、科威特。就连这一带,也是因为今年初又发生了两伊战争,才刚好留在我的记忆里而已。这中间完全是空的,在我的记忆里付之阙如。那么,希腊到哪里去了?

“东欧啊、东欧,欧洲的东边……”

“我说,守屋,也许应该说是中欧才对。”

她做了一个我认为实在没什么意义的订正。但是,女孩却立刻摇手:

“谢谢你这么费心。不过,说东边就可以了。我不喜欢西边……嗯,我并不喜欢西边?”

“你是不是想说,你不算喜欢西边,是吗?但也不讨厌。”

“Da!”

她以在日本听不到的独立词高声赞成,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这种气氛也感染了我。

不过……

“原来如此,跟英语的确沾不上边……不过,不管这些了。这个给你用。”

我把伞拿给她。雨当然还是不停地落下来,但太刀洗完全没有要把自己的伞分给我的样子。没办法,我只好借用南斯拉夫女孩身边的屋檐。她接过雨伞,比刚才更周到地低头道谢。

“真的很谢谢你的帮忙。”

然后,视线落在手中的雨伞上。

“……我要怎么还这把伞呢?”

“哦,不用了,给你。伞和书都是借了就不会回来的东西。”

“这真是个非常有趣的想法。那么,谢谢你了。”

她再次行礼。

那把铁骨雨伞是男用的,当然很大。但是,看看她、她撑的伞以及她脚边的大包包,这把伞显得不太够用也是事实。要用她那双细细的手臂勇闯日本名产——春雨前线,似乎有些强人所难。她粉红色长裤的裤管已经湿透了。

反正太刀洗都说我爱管闲事了,那再多管一些也不算什么。于是我问:

“接下来你准备要上哪儿去?”

但她却皱起眉头,陷入沉默。刚才也是这样,不过她好像听不太懂文诌诌的敬语。我直截了当地重说了一次:

“你要去哪里?”

“……”

“听不懂吗?”

她摇摇头。看来,在南斯拉夫表示不明白的时候也是摇头。也或者,日本人会这么做,其实是受到欧洲文化的影响?

“不是的,你的日文我听得懂。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迷路了吗?”

她对太刀洗的问题也一样摇头以对。

“不是的。嗯——说来话长。不过,简单地说呢……”

接下来她又陷入短暂的沉默。大概是在搜寻最适当的语汇吧。过了一会儿,她说: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我和太刀洗对看一眼。东欧来的流浪者?我们的表情一定很奇怪,所以她像是要挥开香烟的烟似的,摇着手收回前言。

“就是啊,嗯——是有原因的。其实,我现在流落街头,不知道该到哪里去。穷途末路。”

她用了很文章式的词汇。不过,也许使用母语以外的语言就会这样。只会用母语的我无从判断。总之,来自南斯拉夫的她显然遇到了困难。我把音量降低到只有太刀洗听得到:

“怎么办?”

问太刀洗根本是问错人。她的回答等于没有回答。

“守屋想怎么做,就请便吧。”

“要是不管她,晚上一定会睡不好。”

“那就麻烦了。我最讨厌失眠了。”

“你可以再陪我一下吗?”

“咦,你不是要我送你回家吗?”

我以摇手代替道谢,转身面向南斯拉夫女孩。脸上努力摆出无动于衷的表情,当然,这是为了遮羞。

“有句俗话说,送佛送上西天。”

’送佛什么?”

她一脸不解,但我并没有回答,而是指着旁边的巷子。

“站着说话不太方便。从这里走出去就是商店街,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一边

喝点热的东西、一边听你说事情的经过,好吗?”

“他愿意帮你。”

太刀洗加了一句。

我开口提议之后,才担心她可能会不相信我,但她没有露出半点迟疑的样子,很干脆地行礼。

“那就多谢你的好意了。”

可能是赠伞之举赢得了她的信任,对于我担任挑夫的工作,抱起她的包包之举,她也微笑默许。

我们穿过小巷,进了咖啡店。其实,这不是一家会让人想再三光顾的店。店里到处摆满了车、船等个人兴趣的照片,因为数量过多而略显低俗,常客和老板高声聊天也令人不满。而且更糟的是,三明治很难吃。可是,距离遇见她的照相馆最近的店就是这家。

现在是雨天的傍晚,所以客人只有我们3个。明知这么做有点不适当,但我还是忍不住用热手巾去擦被雨打湿的脸。南斯拉夫女孩也脱下红色的毛线帽,擦掉从黑色刘海所滴下的水滴。头发的发质看起来有点硬。只有太刀洗一个人没有用热手巾,而是拿暗红色的手帕轻拭肩膀。

我们先以咖啡平静一下心情。南斯拉夫也有咖啡吧?她毫不犹豫地喝了一口,说了这句:

“日本的Kafa好淡啊。”

听她这么说,我拿起自己的杯子啜了一口。

“……我觉得这满普通的。”

“如果这样叫淡的话,那么南斯拉夫的咖啡一定很浓了。”

“是的。而且这个好苦。”

看来,南斯拉夫的咖啡比日本的咖啡浓,而且不苦……那是什么样的咖啡啊?

咖啡不是当前的问题。

因4月雨而受寒的身体稍微温暖了之后,我切入话题。

“那,你……一直说你也很怪。该怎么叫你呢?”

她微微一笑。

“请叫我玛亚。”

玛亚、玛亚。我在嘴里低声念上几遍。的确,这不是日本人的名字。我把眼前的白人少女的模样和她的名字连结起来。然后,对了,这可不能忘记。我刻意咳了一声,稍微端正一下仪容。

“玛亚,我是守屋路行。守屋、路行。请叫我守屋。”

“我是太刀洗万智。你可以叫我万智或船老大。”

我们两人轮流报上名字的时候,玛亚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她指着我:

“守屋。”

指着太刀洗:

“万智。我记起来了,不会忘记的。”

那真是谢谢你。我喝了几口咖啡。

“那,玛亚,你遇到什么困难呢?如果是小问题,也许我们帮得上忙。所以,可以告诉我们吗?”

我尽可能使用简单易懂的日文,但一刻意这么做,就发现这样真的很难讲话。而且,说出来的话也跟平常没有两样。我不禁想起作茧自缚这句话。虽然我想即使不必花这种心思,玛亚的日语会话能力也有相当的程度,但一开始总得先摸索一下。所幸,努力似乎有了结果,我们的对话很顺利。

“好的。嗯——先说我的事情。”

玛亚先做了一个开场白。

“南斯拉夫不是一个有钱的国家。所以,南斯拉夫要和有钱、有资源的国家学习。这就是我爸爸的工作。在我更小的时候,就跟着我爸爸去过很多国家。

“然后,我爸爸在日本也有朋友。现在,我爸爸来到日本的时候,我就要去那个人的家借住,预计住两个月。可是,我来到这里,才知道他已经死了。我说我流落街头,指的就是这件事。”

“你爸爸呢?”

“他不在首都。嗯——最大的州都。”

首都以外,日本最大的都市……

“……大阪?”

“Da! 就是那里。”

“那,你就到大阪去啊?”

这么理所当然的结论,实在不需要犹豫。但是玛亚坚定地说:

“不行。我爸爸工作的时候,我就在那个国家学习、生活,这是我和我爸爸的约定。我没有脸回去。我去大阪的时候,就是回南斯拉夫的时候。”

“……原来如此。”

她的日文有些地方还是怪怪的,但我多少了解她的处境了。而且,我也了解到玛亚大概很顽固。何必在异乡漫无目的地任凭风吹雨打,抛开自尊去投靠爸爸不就好了?虽然这种精神的确令人敬佩……

亦即,玛亚的问题在于找到住处。

“玛亚原本在这里要拜托他照顾的,是谁啊?”

“一个叫作壹屋泰三的人。”

“不能拜托他的家人吗?”

我并没有用遗族这个字。用不着故意用她不懂的字吧。

玛亚又摇头。

“壹屋泰三没有家人。”

那就没辙了。

我一边伸手去拿咖啡、一边向太刀洗耳语。

“要帮她介绍民宿吗?”

“你知道哪里有便宜的民宿?从她的话中听起来,她身上应该不会有太多钱。”

“问题终究是钱啊。”

太刀洗对我的话点点头,便单刀直入地问:

“玛亚,你一天的住宿费预算最多大概多少?”

“对不起,住宿费?预算?”

你也体贴一下别人好不好。我插嘴把她的话重说了一遍:

“如果要付钱给住的地方,你一天最多能付多少?”

玛亚点了两、三次头,想了一会儿之后,稍稍垂下视线。

“我想一定不够,大约1,000日币。”

我们对看一眼。再怎么样1,000日币都是不可能的。即使是只供住不供餐的地方,一个晚上最少也要4,000日币以上。也许是察觉到我们的神情,玛亚的脸色也蒙上乌云。

“没办法吗?”

一瞬之间,我想到打工这件事,但就算我是个涉世未深的高中生,也知道没有工作签证的外国人是不能在日本工作的。我也听说有些人不顾这个规定照旧工作或雇请这样的人,但身为高中生的我当然没有这种门路。更何况,听玛亚说起来,她父亲是公家机关的员工,非法工作更要不得。

“无能为力。”

太刀洗很快就举白旗。

但是,我并不想立刻就放弃。正因为明白实际上无能为力,所以更不能如此轻易地让无能为力成为事实。反正,只要有住宿设施肯以免费或者是几近于免费的低价,收留玛亚两个月就行了。饭店、旅馆就不必说了,民宿也很难。青年旅馆?可是要住两个月,一天1,000日币。

慢着。何必一定要住宿设施呢?

搞半天,事情很简单嘛。我向太刀洗堆出笑容。

“船老大。”

“干嘛?装出那么恶心的表情。”

……先忍着点。

“你家有没有空房?”

“Homestay?”

但接下来马上就是:

“我家不行。不是我小气,是我家没这个能力……在问别人之前,守屋,你家呢?”

我家啊。我差点就脱口回答没问题,但既然我会开口问太刀洗,其实心里便已明白自己家是不可能的吧。两、三天也就罢了,两个月可不是一件小事。不说别的,我在我家根本没有发言权。

但是,难道没有别的方法了?

“嗯——有办法吗?”

“稍等一下。”

总之,只要找到一个家里的状况能够容许多住一个人,而且愿意接受玛亚的人就好了。这个理想的人选在哪里?

我知道自己的眉头不知不觉皱了起来。我小口小口地把咖啡喝光。手上拎着空杯子把玩。我们终究是无能为力吗?

“いずる。”

太刀洗突然低声说。

“嗯?”

我一问,太刀洗彷佛对咖啡杯对话般地说:

“いずる应该会愿意吧。你认识いずる吧?”

我点头,同时有恍然大悟之感。白河いずる是个好主意。

白河家在以观光为主要收入的藤柴市经营一家名叫“菊井”的旅馆。虽然没有以前的本阵那么气派,但至少有胁本阵【注:“本阵”是在日本江户时代,指定为专供诸侯住宿的旅栈,原则上一般人民不可投宿。“胁本阵”则是为本阵不敷使用时所备,一般人亦可投宿。规模较本阵小,但格式相同】的程度。而住在里面的白河,为人则是善良得令人为她担心。她应该会愿意考虑一下这件事吧。我和白河是同一个委员会的,也会彼此照应。但我倒是不知道太刀洗和白河之间也有交情。顺便交代一下,船老大这个名称自有缘由,但白河和白河夜船【注:日本的四字成语,意指因熟睡而一无所知,或指不懂装懂】可没有关系。

“原来你跟白河很熟啊?”

“也说不上很熟,就是认识。”

“既然这样,就打电话给她。希望她已经回到家了。”

“我想应该已经到了。”

“可以拜托你吗?”

太刀洗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她嗯了一声,抬起视线:

“……交涉的时候,应该要尽可能提高成功率吧。”

“嗯,是啊。”

“既

然这样,就由守屋去打。”

“好。”

点头答应之后我才发现:

“为什么是我?”

太刀洗还我一个不太像她的作风的暧昧笑容。

“我欠いずる一分人情,现在不太好意思拜托她。”

哦。虽然我不知道她们之间的来龙去脉,但由我去打电话也一样怪怪的,因为我从来没有打电话给白河过。

“不好意思,麻烦你。”

说这话的如果是别人也就算了,但若是太刀洗的话就没办法了。好吧,一开始要管闲事的人是我,而且她的话也有道理。我对耐心等候的玛亚交代一句:

“我去打个电话。”

便从沙发上起来。店门口旁有个公共电话,我从钱包里拿出两个10圆硬币。

啊,要先查出电话号码才行。从住址来找应该比较快吧。

打到“菊井”旅馆的电话铃响了3声之后便接通了。那里家用电话和店面电话似乎是同一条线,我在电话簿里查的是白河的名字,接听的人却是这么说的:

’菊井民艺旅馆,您好。”

我不敢百分之百确定,但我对那沉静平和的声音与缓慢的说话方式有印象。不过,我还是维持礼貌:

“不好意思,在百忙之中打扰。我是藤柴高中的守屋,请问いずる石同学回家了吗?”

“……守屋?”

“帮忙家里的生意啊,真伟大。”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害羞了。

同哪有什么好伟大的。不过,真难得,守屋竟然会打电话来。”

“我想这是第一次吧。”

“是吗?也许吧……那,是有什么事吗?”

“对了。其实是有件事想问你能不能帮忙。”

我先做了这段开场白,清了清喉咙。

我大略地告诉她玛亚的事情。对于南斯拉夫这个国家,白河好像也只知道名字而已。

我把我们因为一点因缘认识了玛亚、她在日本失去投靠之处又缺住宿费的事情一一告诉她。白河一边听、一边附和着我的每一句话。

白河人很好,很难找出她的缺点,如果硬要说白河有什么事情让我感到不耐的话,应该是她的迟钝吧。一和二都已经说完了,她才惊觉接下来是三。但是,当我告诉她我没办法帮玛亚找到住宿地点的时候,她总算好像听懂了。

“也就是说……”

等我把话说完,白河说:

“你要问我,我家能不能收留那位玛亚?”

我无法立刻承认,虽然大致是这个意思没错。

我稍微想了想。

“对,但是你没有义务非要这么做不可。再说,这是玛亚的问题,也没有由我来拜托你的道理,所以我不会硬要你收留她。你只要当作我是来告诉你有这么一回事,问你的意见,这样就好。”

听筒传来轻微的笑声。白河笑的时候,会遮住嘴悄悄地笑。

“很像守屋会说的话。”

“……”

这应该不是称赞吧,我想。

“嗯,她会说日语,对不对?”

“会。”

我想了想,又加了几句:

“促音,还有,有时候鼻音会说得不太清楚,不过一般对话没有问题。”

“会说就可以了。”

然后白河毫不迟疑地保留了结论。

“嗯,你说的我知道了。我是很想答应,不过,还得考虑店里的事,我去问问看。如果家里答应了,大概会请她帮忙做一点工作。30分……20分钟之后,你再打给我。还有,不管能不能答应,雨下成这样,我都会拜托家里开车过去接你们。你们现在在哪里?”

我告诉她店名。

“开委员会的时候来过一次,不知道你记不记得?”

“嗯,那家三明治很……”

我对不好意思把话讲完的白河伸出援手。我小声地说,免得被那个凶巴巴的老板听到:

“难吃的店。”

白河好像又笑了。

“那,等一下就麻烦你了。”

电话退回了一个10圆铜板。怎么样?太刀洗问我,但我以和玛亚对话来代替回答。

“玛亚。”

不知道是神经大条还是生性乐天,玛亚一派闲适地享受非南斯拉夫式的咖啡。听到我叫她,才终于把杯子放下。

“Da!”

“我跟一个可能可以提供你住宿的人问过了。”

“是。”

“如果她答应了,就不会花太多钱,但是相对的,你可能必须帮忙做一些没钱拿的工作,这样可以吗?”

玛亚没有丝毫迟疑,立刻点头。

“我也比较希望这样……谢谢你们帮我这么多,真的很感谢。”

“那就决定了。在她回覆之前,我们先等一下吧。”

我深深陷进沙发里,伸手去拿咖啡杯,但杯里的东西刚才已经被我喝光了。

从在照相馆前遇见直到现在,就算把我们和她之间无法沟通的部分也计算在内,我还是觉得玛亚的态度很从容。抵达旅行的目的地,却发现原本要投靠的人已经过世,就连这种束手无策的状态,玛亚看起来也不像她自己所形容的“流落街头”。也许这是因为有在大阪的父亲做为最后的依靠,但我想,也许她的这分泰然是来自于她的经验。如果是这样,就算没有我们拔刀相助,玛亚也会自己设法。不,或者她的经验告诉她,会有像我们这样的人出现也说不定。

正当我想着这些事情时,女主角玛亚似乎已经和太刀洗混熟了。太刀洗虽然缺乏一点温情,但并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玛亚果然还是跟女生在一起比较轻松吧。

“万智几岁?”

“18。”

“10、8?”

这次太刀洗也学会体贴别人了,她把双手手掌张开,说:

“10。”

然后再弯起左手的两根手指,说:

“8。”

“嗯——Osamnaest。10、8。比我大1岁。”

原来玛亚17岁啊,那就跟我同年了。我还以为她年纪更小。

“万智是——嗯——高中生,对不对?”

“对。而且也是考生。”

“考生?跟高中生不一样吗?”

“那是高中生的亚种。”

我忍不住插嘴。

“少用特别的说法啦。”

太刀洗果然不懂得怎么为别人着想。不明白的时候会皱起眉头这一点似乎也跟日本一样,玛亚的脸上就是这种表情。但是,在她再度提出问题前,换太刀洗发问了。

“17岁的话,玛亚怎么上学呢?”

玛亚微笑着,骄傲地回答:

“在南斯拉夫的时候会去学校,在其他国家有时候会也去学校。不过现在,你们就是我的学校。”

听她这么说,我不由得一一想起过去曾就读的三所学校。

“这是你第几次来日本?”

“第一次。”

“第一次?那你日文怎么学的?”

“我在Ceska Slovacka有认识日本人朋友。我教她南斯拉夫话,她教我日本话。”

光是这样就能完全掌握一个国家的语言,而且是不同语种的语言?不,就算我再怎么怀疑,玛亚说的的的确确是流利的日文。我联想到那些语言天才的轶事,像罗林森 (Rawlinson) 或商博良 (Champollion) 之类的。虽然我想她应该没有那么厉害。

光在旁边听话手太闲,所以我点了第二杯咖啡。

“南斯拉夫的事情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对于这个问题,玛亚微微偏着头。

“什么样的?这个问题有点难。”

这个问题的确太过抽象,太刀洗大概也发现了,加上一句:

“这个嘛,像是山很多啦,或是很热啦。”

即使加了这些条件,玛亚还是无法顺利地回答。

“嗯——到处都不太一样。有些地方山很多,有些地方岛很多,有些地方平原很多。”

“没有概括的形容吗?像日本的话,一定会用‘多山’和‘岛国’这种说法。”

“这个嘛,如果是我的国家,山很多。”

这个回答真奇怪。刚才太刀洗讲的应该都是玛亚的国家,也就是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邦共和国才对。难道不是吗?我提出这个疑问。

“我的、国家?”

玛亚点点头。

然后她把右手手掌伸出来,左手竖起一根手指。

“我知道很多日本人都不晓得。南斯拉夫有6个国家。”

“……是喔。”

太刀洗早一步了解她的意思,晚了一拍,我也懂了。所谓的联邦,就是很多国家的联合。友邦、邦交,邦就是国家。但我想应该不是独立国家,所以问:

“像县那样吗?”

“和日本的‘县’比起来,南斯拉夫的‘Republika’更大。”

“跟美国的‘州’差不多?”

玛亚微微摇头。

“对不起,我不太清楚Amerika的事。那是我哥哥的工作。”

然后,她露出笑容,好像想到什么有趣的事。

“嗯——对了。万智,守屋,其中有一个叫作Crna Gora的Republika,你们知道吗?”

我老实地摇摇头。像我这种脑海中的地图上奥地利和以色列之间一片空白的人,怎么可能会知道,太刀洗也没有知道的道理。

于是,玛亚一副要透露秘密似的把身子凑过来。

“你们可不能不知道哦。我跟你们说真的,Crna Gora和日本正在打仗,也已经下战书了。”

“那是以前的事了吧?”

“不是……现在还是。没有战争结束的条约。”

我听得一头雾水。

玛亚眨眨眼。

“所以日本人不可以去Crna Gora。有朋友从Crna Gora来我家的时候,也告诉我到日本去很危险。俘虏一定要照条约来处置的哦!”

她嘻嘻地笑了。

“……船老大,你知道吗?”

“不知道。”

我想这应该算是玩笑吧,可是我不知道笑点在哪里。既然是交战国(所属的国家)的人说的,应该不至于全部都是编造的吧。可是,玛亚只是笑,并没有解释的意思。

谈话继续下去。

“还有,你问我热不热啊?我的国家很冷啊。说真的,我现在很热。南斯拉夫冷得多了。”

玛亚已经脱下刚才穿在身上的外套,放在身边,把毛线帽放在腿上。把这些衣服穿在身上,就4月而言的确是厚了点,但今天特别冷,如果这样她还觉得热,那么当然是南斯拉夫比较冷了。

“而且,我们很少下雨。这是跟日本比。日本的雨之多非常让我惊讶……不过,跟我的日本朋友所说的不同。我朋友觉得南斯拉夫的人不撑伞很奇怪。可是,日本人好像也不撑伞。”

……这次好像不是开玩笑了。

做出这个判断的同时,我和太刀洗刀同时说:

“没有啊,会撑伞啊。”

“我们撑伞呀。”

同声反击让玛亚不断眨眼,但她立刻恢复笑容:

“是我的话说得不好。说真的,因为南斯拉夫很少下雨,所以很多人没有伞。这件事我朋友觉得很奇怪,说日本人每个人都有伞。对,大家好像都有伞。不过,大家都习惯下雨了吧,就算有,好像也不是每次都会用。”

哦,原来如此,她是这个意思啊。

……没这回事!下雨的时候,有伞当然会撑。就算日本的雨再多,有伞却不撑伞并不是一个理所当然的行为。

太刀洗也怀疑:

“这还满奇怪的。”

“那就是说,也有人不是这样罗。”

“……我倒是想问玛亚,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听太刀洗这么问,玛亚微微点头开始说明。果然是有什么缘故才会让她有这种想法。

“我是昨天来到这里的。知道壹屋泰三过世了,我昨晚只好在车站度过。

“然后,今天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我醒过来,雨还在下。我在大阪掉了伞,觉得很伤脑筋。

“然后我往街上的方向看,看到前面的社区有一个男人出来。他手里明明拿着伞,却没有撑,在雨中跑。看到他这样,我觉得很佩服。因为日本人习惯下雨,所以这种大小的雨他们不撑伞。从哲学来说很有趣。我想既然来到日本,我也必须学习这种哲学。

“如何?我弄错了吗?”

玛亚以充满自信的表情,看看我又看太刀洗。

车站前的社区,这个词不值得大惊小怪。藤柴车站的南口一带和北边比起来,简直跟没有开发一样,也还残留着好几栋公寓。虽然没有社区,但玛亚所说的应该是那些公寓吧。问题是雨伞。

玛亚应该不至于把不是伞的东西看成伞。如果那真的只是淋了也不太会湿的“小雨”的话,也许会嫌撑伞麻烦,个性大而化之的人就可能会这么做。但是,这阵雨从几天前就以不小的雨势不断地下,今天早上的雨也大到不适合让人潇洒地走在雨中。别的不提,那个男人既然是用’跑”的,可见得有不想淋湿的意思。

相对于我的词穷,太刀洗则是一反刚才的态度,一脸无聊地把咖啡杯端到嘴边。

“哦。既然你都看到了,就没错啊。”

她的态度给了我灵感。

太刀洗注意到一点:玛亚所看到的是否为事实。

这两年来,有好几次遇到这类特异的状况时,经太刀洗一解释,就变得理所当然,丝毫不足为奇……不,这样说不对。太刀洗只是会把特异的状况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情而已,她是不会做解释这种事的。太刀洗不说明也不解释,几乎到了让人以为她是恶意作弄的地步。但是,我想她多半并不是出于恶意.因为这样才是太刀洗万智。

话虽如此,这种态度可以用来对待我或其他熟人,但一直用来对待一个异国访客,则有待商榷。我这么想,便小声地说:

“船老大。”

“干嘛?”

“你告诉玛亚啊!她到底看到了什么。”

太刀洗扬了扬嘴角。

“倒装句啊。在玛亚面前还是少用特别的说法比较好吧?”

“我现在是在跟你讲话。你已经发现那个人不撑伞的原因了吧?”

“哎呀,你怎么会这么想?”

“别装蒜了,这时候还装?”

她又笑了,转过来面向我。

“想告诉玛亚的话,守屋,你讲不就好了?要是不懂,就想一想啊?”

来了。的确,既然是我想要这么做,应该是由我自己来。虽然道理上是如此,但人际关系不是这样的吧!应该要再多一点,怎么说?包容?再多一点包容又有什么关系?

明知反驳无用,但话就要脱口而出了。然而在那之前,玛亚已经留心到我们的对话了。

“虽然有几个地方听不懂,不过……意思是不是说,我看到的是非常奇怪的事情,所以你们一定要告诉我才可以?”

我不得不点头。

“是吗?那是守屋和万智一点都不知道的事吗?”

她对太刀洗投以冷冷的视线。正面承受的太刀洗看来毕竟不是草木之人,稍微有点在意的样子。她小小地叹了一口气,说:

“玛亚,你看到那个人之后,后来又有一阵子没有往他那边看对不对?”

玛亚睁大了眼睛。

“你怎么知道的?公安来了,问了我几个问题。”

“……你去过中国吧?”

“又猜对了!你怎么知道?。

“在日本一般不会说公安,我们叫作警察。先别管这个,玛亚看到那个人之后,那个人应该沿同样的路跑回来才对。”

说到这里,太刀洗把食指和中指并拢,随手指向我。

“接下来,他会告诉你。”

“船老大!”

太刀洗把头转过来。但是,这次她没有笑。她微缩起下巴,以置身事外的眼神透过下垂的刘海盯着我:

“守屋,之前我就想说了,我不讨厌你有强烈的独立意愿,但是呢,依赖心也强这一点我就不喜欢了。”

“这样不是很矛盾吗?”

“你啊,我说,这种事,以全餐来说只不过是前菜而已。你并不是真的不懂吧?你只是还没思考而已吧?”

我无言以对。的确,我自己什么都还没有开始想。

既然被看穿了,我也无可奈何。在张开大眼睛等候的玛亚面前,我双手在胸前交叉,开始思考,以回应她的期待。事实上,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太刀洗说我因为没思考而不知道答案是对的。没花多少功夫,我就有一个很有把握的答案。我松开在胸前交叉的手。

“玛亚。”

“Da.”

这时候我才发现,玛亚手里握着一个之前没有的东西。她的左手拿着封面是深咖啡色的、附锁的记事本,右手是一枝日本便利商店100圆就买得到的便宜原子笔。而且,她的身体好像也比刚才更向前倾了。

“随时都可以开始。”

“……”

“……怎么了?”

“你拿记事本做什么?”

我指着问,玛亚的视线落在记事本上,说:

“这叫记事本,是吗?有很多东西的名字我都不知道。”

“我不是问这个。我说的话没什么好记的。”

虽然玛亚说她对英语一窍不通,却像美国人般竖起食指左右摇晃。

“Ni!……不。”

“不?”

“这要由我来决定。”

我苦笑。好吧,无所谓。

我刻意清了清喉咙。

“呃,首先呢,在日本,下雨却不撑伞的情况的确不寻常。既然你会误会,那么显然那个人并没有穿雨衣之类的东西。他明明有撑伞的必要,却没有撑,这是为什么呢?”

玛亚嗯地沉吟了一声,思索着。我没等她便继续:

“简单

地说,就是他没办法撑伞。恐怕是因为那把伞坏掉了吧。”

我偷瞄了太刀洗,她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也许这只是我个人的期待,但她应该不至于在我说错的情况下却不加以订正吧。我觉得放心了一点。

另一方面,玛亚当然没有接受我的说法。

“这样很奇怪。那个人一大早拿着坏掉的伞做什么呢?”

我笑了笑。

“玛亚,我不知道南斯拉夫的规矩,但在日本,几乎所有的地方都规定垃圾要早上拿出去丢。”

“……垃圾?嗯——不要的东西?”

“对,例如:坏掉的伞。那个人早上出门只是为了丢垃圾。因为收不可燃垃圾的日子比可燃垃圾少,所以能丢的时候就要赶快拿去丢……对,即使没有其他的伞,会淋到一点雨,也要拿出去丢。”

带着要丢的东西,趁清晨一起出门。如果了解内情的情况,那个男子的行动就没有那么奇特了。玛亚会把这种行为当作日本人奇特的习性,说是外国人才有的想法也无不可。

玛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嗯……原来是这样啊。如果是这种原因,我就能够理解了。谢谢你,我差点就弄错了。”

她似乎极为佩服,一边频频点头、一边振笔疾书。这有什么好记录的呢?我再一次望向太刀洗,她照旧发她的呆。搞不好把任务交给我之后,她就对谈话声充耳不闻了。

突然,她的眼睛好像要看清远方似的眯起来。

“……来了。”

太刀洗看的东西,我也马上看到了。一辆白色轻型厢型车从雨中驶来,一边闪着警示灯、一边减速,接着在店门口停下来。撑着鲜蓝色的伞从前座助手席下车的,是白河いずる。蓝色套头衫的袖子几乎盖住了撑着伞的指尖。

进门牵动门铃的白河看到我,露出微笑,看到我旁边的太刀洗,更是笑开了。

“啊,万智,原来万智也在啊。”

“真不好意思,拜托你这种强人所难的事。”

她一边让手上雨伞的雨水滴落在玄关门垫上、一边向我说:

“抱歉,你们等很久了吧。”

“也不算是让我们等……”

我看看手表。原来如此,距我打电话已经过了30分钟了。看来,我和玛亚说话说到忘了时间了。但是——

“你刚才在电话里,不是叫我20分钟之后再打吗?你跑出来我怎么找得到你啊。”

“……我刚才叫你再打啊?”

“对啊。”

“你打了?”

“抱歉,没有。”

“那就好——也不能这么说喔。对不起。”

她低头道歉。虽然我没有什么事情被耽搁,也没有责备她的意思。

玛亚看看白河,又转头看我。

“守屋,这一位就是……”

白河也一样。

“守屋,这一位就是……”

面对这环绕立体声似的问题,我站到她们两人中间:

“白河,这一位是玛亚,来自南斯拉夫。玛亚,这一位是白河いずる,我们的朋友。”

然后,我以眼神询问白河家讨论的结果。

白河点点头,向前一步。

“你叫玛亚,是吗?”

“是的。”

“事情我都听说了。如果你愿意的话,请到我家来。虽然没有什么好招待的,还是请你把你的状况告诉我们。我们也会为你准备房间,不需要付钱,不过希望你能帮忙洗碗打扫。”

玛亚喜形于色。

“谢谢你!请务必让我到府上打扰。”

然后,她伸出右手。这是现今全球通用的友好表示。白河有些迟疑,但立刻微笑着拉起太长的袖子,握住玛亚的手。看到她们握手,我才放心,多管闲事的仲介似乎有了好的结果。

太刀洗对她们两人说:

“下次我会去找你们玩的。”

“好的,请一定要来。请告诉我日本的事情。万智、守屋,谢谢你们两位!”

她分别对我和太刀洗深深鞠了一个躬。我猛摇手,表示不客气、这没什么。无意间抬头一看,雨暂时好像没有要停的样子,不过既然伞不必出借,要回家也不会有什么麻烦了。

2

1991年5月12日 (日)

“那个东欧人怎么样了?”盘腿而坐、双手在脑后交扣,额田广安一派轻松地问我。夏天还没来,他的皮肤就已经晒得微黑,一看就知道是个活泼的人。我没办法像额田那么轻松,但也友善地回答。

“不知道。不过船老大好像偶尔会去找她。”

“你没去啊?她很可爱吧?”

“只有一面之缘而已,就算再可爱,也不能怎样啊。”

“让一面之缘不仅止于一面之缘,才叫本事。”

额田笑着说。我很想回他我没你这种本事,但作罢了。要是跟着额田一直闹下去,我自己的状况会乱掉。如果要说这样有什么不妥,其实也不至于,但我在心境的切换上并没有那么挥洒自如。

“先不管本事不本事。”

背后有人对我说话,是文原。他像平常一样沉着一张脸,一样也是盘腿而坐。从长度只到手肘的袖子里露出来的手臂很粗。肩膀又宽又结实的体格,和额田形成对照,给人一种粗壮的印象。

“那是你曾经帮过忙的人。如果这样的人有求于你,少说也该会有心想帮忙吧?”

“是啊,如果她有求于我的话。”

我立起一边的膝盖,坐在他们两人之间。我们在一个昏暗的休息室里,地上铺着木地板。3个人上身都是道服,下身是和服裤裙,各自把护指套兜在怀里。墙上排着一整排弓。靠在墙上的弓大多都上了弦,但也有些弦是松开的。弓要上着弦放还是松开来放,是射手各自凭本身的经验决定。

坐在地板上的不止我们。数十个高中生,分成数个人各处围坐。道服上没有挂名牌,所以不知道每个人所属的高中,但这个地区的高中选手应该几乎到齐了。这是全国高级中学综合体育大会射箭部地区预赛的个人赛。

我们藤柴高中的射箭社只报名参加个人赛,并不是基于特殊理由,只是因为社员人数不足而已。我、额田、文原,以及一个定不下心来去散步的二年级学弟马渊,全社里有放箭水准的男社员就只有这4个。虽然也有新生入社,但他们才进社团1个月,连拿弓都还不够格。

我们一年级的时候,社里人数多得足以报名两组团体赛。可是,这两年来不断有人退社,结果只剩下我们3个。原因显而易见,是在于指导老师加上的社团指导方针——“弓道旨在修链,不在争胜”。因此,藤柴高中射箭社是赢不了的,完全赢下了。也难怪有人觉得无趣而离开。但即使如此,我们3个还是留下来了。姑且不论文原如何,我自己并不是为了想’修链”而留下来的。额田大概也跟我一样。

铁门发出沉重的响声,打开了。年轻壮硕的教师看着手里的纸张,头也不抬地唱名,依照顺序点了6个人。被叫到名字的选手,简洁地应答后站起来。左手持弓,右手拿着4支箭,离开休息室。目送他们的额田说:

“那是久沼商业的吧。”

文原点点头。

“对,他们也报名了团体赛。”

虽是个人赛,但不知是考虑到选手的精神状态还是为了作业方便,比赛基本上是以学校为单位进行的。而藤柴高中便排在久沼商业之后。也就是说,快轮到我们了。

我看向久沼商业那6个人离开的铁门处。

“……马渊还在散步?”

额田耸耸肩:

“我看他八成是在拉肚子吧?”

“那就不好玩了。我去找他吧?”

“不用吧!他又不是小朋友。”

他又笑了。

笑是笑,但和平常的额田比起来,音量压低了,动作也有所节制。这大概是顾虑到休息室里有其他学校的人,同时也是顾虑到我们吧。射出去的箭会不会中靶是物理上的问题,本来就射不中的箭,也不会因为徒有蛮力就在超能力作用下正中红心。但是,心神一乱,很不可思议地力量便无法以理想的状态传递,这一点每个人都在经验中学习到了,不需要再花脑筋去思考。比赛前要收心稳定,如此而已。

铁门开了。马渊带着抱歉的神色,缩起原本便很瘦小的身体回来了。认出是他后,文原站起来。

“好。”

他用力地做伸展运动。虽然不是受到他的影响,但我和额田也站起来,稍微活动身体。马渊神经质地弹着自己弓上的弦。额田收敛起笑容,以一点都不像他的表情,低低吐出一句:

“这是最后了。”

我套上护指套。曾经是美丽焦糖色的护指套因为经常使用,与箭摩擦的部分透出黑色的光泽。

不久便唱名了。

“好,走吧。”

我这么说,其余3人点头。

穿过铁门,来到室外。

早晨原本晴朗的天空,云越积越多。我们离开休息室的时候,一整片天空已经全部被云遮蔽

了。吹过来的风还是很冷。冷归冷,其中刺骨的部分已缓和许多。休息室与射箭场之间有一点距离。我们穿着足袋【注:传统日式袜套,大拇趾与其他四趾分开,多为白色】的脚在铺了竹苇席的路上前进。

这是最后了,额田这么说。后面还有县运会,搞不好还能参加全国运动会,所以他的话也说得太早了。只不过,若依我们的实力冷静判断,这真的是最后一次的可能性极高。

第一次来这里,是一年级的秋天,那时候是新人赛。之后,这条路我走过好几次。两年来,我认为我的箭法进步了,也习得了足以参加大学入学考的知识。但是,我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问题,因为刚才额田提起玛亚。玛亚前几天所经历的那类经验,我曾经经历过吗?如果说加上透过弓道想教导我们的是“修链”,那么我修链了什么?射箭社社员守屋路行这个身分,若没有得到特别的幸运眷顾,将在今天结束。而不到1年之内,我就连高中生都不是了。

……我摇摇头。比赛前要收心稳定。

一路上额田也说着一些没营养的话,但一走到选手等候出场的地方列队后,整个空气便绷紧了。文原原本沉稳的精神更加集中,已完全呈现一个练武之人的气势。可怜的马渊,全身都在说他好紧张。如果是团体赛,还能以前辈的身分给他一点建议,但这是个人赛,所以就由他去,这也是一次经验。

前一组似乎结束了。看似某校老师的中年男子打了手势。

“好,下一组。”排在队伍第一个的文原,以严肃的表情行了一礼,由左脚踏进道场。左手持弓,右手持箭。文原的箭羽是鹰羽状的。接着是额田。只有第一个人要行礼,第二个之后便作揖。再来是我、马渊,后面是另一个学校的两个同学。

我依照这两年来反覆练习的动作,脚底擦过地板,稳稳地就定位。首先,将4支箭摆在地上,拿起靠内的两支。当为首的文原开始搭弓的时候,我转头凝视箭靶。这处射箭场只有比赛的时候才会来,气氛和平常的射箭场不同。但是,我在这里也参加过好几次比赛,不会因此而分心。

文原第一射……中的,位于箭靶的中心略偏左。额田开始准备放箭,我搭起弓。紧接着,在我身后的马渊放出第一箭。个人赛一场6个人,以3人为一组依序放箭。马渊的箭完全偏离箭靶,大幅偏向上方。额田接着射出的第一箭也落空了。

我把弓高举过头,扶着箭的右手不动,只有左手向箭靶推出去。维持这个姿势,缓缓地边拉边把手放下。箭来到嘴唇的高度时,停止上下方向的移动。这是一段不是拉弓又不是不拉弓的微妙时间,一段叫作“会”【注:相当于现代射箭 (archery) 中所指之瞄准、引满弓 (aiming, full draw) 的动作。在这个动作期间,要做的是调节呼吸、瞄准箭靶、完成引弓拉弦的动作】的时间。弓充分拉紧,只等放箭的这段时间,射手几乎什么都不做。会的时间因人而异,文原约5秒,额田两、三秒,我的则大约10秒左右。

在这10秒之后,放手……喀嚓!很清脆的声音。箭被木框弹开了,没中。

文原第二箭,没中。额田第二射,中的。我的第二箭,擦过箭靶的右方,没中。

射完最初两箭之后,直接站着拿起接下来的两支箭。

文原的第三箭漂亮地正中靶心。有如乘胜追击般,额田也同样射进了正中央。我等额田射完之后,举起弓。前两箭虽然没有射中,但我的情况还不错。

左手在头顶上向箭靶推出去,接下来要拉进来。

就在这时候,本应只看着箭靶的眼睛,却在视野的一角捕捉到多余的东西。

在观众席的一角,最靠近箭靶的地方有三个人并排而坐。太刀洗、白河,以及玛亚。玛亚摊开了她那本深棕色的记事本,准备做笔记。

“……”

分心是我的败笔。肩膀的力量被弓的力道压制,失去平衡。肩膀的力量一旦无法抗衡,若想正确地拉弓,便必须先把弓放下来。但是,动作已经开始了,这时候如果把弓放下,这一箭就算违规,自动算是没有射中。

不得已,我只好放弃原本应以肩膀与手肘来拉弓的动作,光靠手腕的力量拉弓,也几乎没有维持“会”。这样还不够,在弦几乎要摆脱腕力松开的那一刻,我因为撑不住而放手。好一次标准的错误示范。

但是,箭却中了。继文原、额田之后,正中红心。

我搭起最后一支箭,同时偷瞄太刀洗她们一眼。的确是她们3人没错。白河在西装外套上披着乳白色的开襟外套,太刀洗则是穿着差不多该收起来的黑色长大衣,玛亚是毛衣加牛仔裤。我不记得有告诉过她们今天要比赛的事。不,现在不是在意玛亚的时候。拉弓的时候,脑子里自然而然地净空,我要有意识地让自己处于那种精神状态。但是,这就和心里想着要睡,但躺到床上却睡不着一样,不是刻意要消除意识就能办得到。

回过神来,额田已经拉好弓了。我连忙调整姿势,把弓举起来。

即使如此,表现还是很不像样。我的第四箭,摆明了就是糟。如果是5人为一组,轮到自己之前就可以有充分的时间调整了。或者,反正已经是第四箭了,就算多少有些违规,是不是应该争取一点时间?可是,弓既然已经拉开就没有办法了。这次我的弓没有充分拉开,只拉到一个程度就随便放手了。

但是,这次却又射中了。在箭靶的下方边缘,简直是不可能的中法。

结果,文原四射三中,额田二中,马渊很遗憾,而我结果是二中。退场时我很平静。以若无其事的表情,行礼如仪,离开射箭场。

来到射箭场外,早我一步退场的文原频频转动脖子。额田问他怎么了,文原仍没有停下转脖子的动作:

“昨晚有点落枕,没什么。”

“哈!这样你还三中,真吓人。看你情况满好的,应该可以晋级吧?”

“那下午也得三中才行。不过,也只能尽力而为了。”

晋级个人赛预赛的条件是八射六中。

额田耸耸肩,转头向我,轻松地拍了我的肩膀。

“那我们的目标就是全中了。轻松应战吧!”

我只好含混其词。虽然我并没有特别注意,但依我看到的感觉,额田似乎射出了他平常的水准。虽然计分板上我和额田的确同为二中,但是……接着,额田对在一旁黯然以对的马渊也说了几句话:

“真可惜。不过,还有下次。”

“啊,是……”

马渊的箭以箭靶为中心,往上下左右四个方向飞散。从这种中箭法看不出为何没有中靶的原因。这种情况有时候会发生,就像不知道箭为何会中一样。感觉很像在腹部堆积着令人恶心作呕的东西。我一直藏在心底没说,其实箭不管中不中我都无所谓。反正只是运动,而我又不是运动选手。但是,不应该中的反而中了,感觉还是有点诡异。

我们讨论了一阵子,帮忙看箭是否中靶、称为“看的”的工作人员,把我们的箭拿给站在安土【注:射箭场上用来固定箭靶的土堆】上的我们。黑底加一条白线的是我的箭,箭身是铝合金的。顺道一提,我的弓是玻璃纤维做的。

我接过箭,抬起头来,看到身后站着3个女生。值得特别说明的是玛亚,她脸蛋红通通的,一副兴奋不已的样子。但是,可能有人事先告知她观看比赛的礼仪,从她嘴里发出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守屋,真是太棒了!好精采。”

“哦,那真是太好了……你是来加油的吗?”

这句话由太刀洗回答。

“也不算加油。我告诉玛亚有射箭比赛,她就说她很想看,就这样。”

“我们有帮你加油哦!”

白河轻声加上一句。

我并不怨她们3个。我的箭乱了,是因为看到她们而惊讶,但射箭的时候眼里会看到其他东西,就是精神不集中的证据。如果她们是在旁边做啦啦队表演,或许还能把错怪在她们身上,总之要怪只能怪我自己。更何况,我对比赛并没有认真到没射好便要责怪什么人的地步。

太刀洗对背着弓的我看了一会儿,慢条斯理地说:

“没想到弓这种东西,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射中。从来没看过电影里有哪支箭是射不中的。”

“对啊。就像配角开的枪,永远打不到的道理是一样的。”

“情况如何?”

“还可以吧。”

额田带着笑脸问:

“守屋,就是这位吗?”

“哦,对了。”

我再次面向玛亚,玛亚也注意到了,便立正站好。

“这位是来自南斯拉夫的玛亚。”

“我叫玛亚,你好。”

她低头行礼。额田也频频点头回礼。

“哦,你好,我是额田广安。哇,真的很可爱耶。”

“真的什么?”

“没什么啦……”

原来他也会害羞。

接着文原从容不迫地说:

“我是文原竹彦,请好好欣赏弓

道。”

“我会的,谢谢。”

可能是有点顾虑吧,马渊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我们。玛亚始终笑盈盈的,但不忘压低音量,但相对的姿势、手势都很夸张。

“嗯——真是独特,安静得令人害怕。尤其是像这样准备好要射箭、专心瞄准的这段期间,连在旁边看的我都变成这样。”

她全身用力,缩起身子。文原有些高兴地点点头。

“光是在旁边看,就感觉到会紧张,你看得真仔细……不过,那并不是在瞄准。”

“你是最厉害的人对不对?射中三次。”

“不,我的程度和他们差不多。”

“嗯——那么,你就是射的时候表情最恐怖的人了。”

这句毫无恶意的话,却让文原一时语塞。我和额田相视而笑。玛亚真的看得很仔细。

“比赛结束了吧。”

“……还没有,下午还有。守屋也会参加,请你帮忙加油。”

“是吗?我会的!”

玛亚用力点头,站在她身边的白河问:

“既然下午还要比赛,那么守屋,你们也都要吃中饭吧?要不要大家一起吃?玛亚好像也有话想问。”

我不由得皱起眉头。瞄了额田一眼,他脸上也出现类似的表情。大概跟我有同样的考量吧。我代为回答:

“不了,谢谢。现在要放松心情还太早了。”

虽然不是什么拼了命在做的事,但我也不喜欢故意去做一些有损无益的事。

“啊啊,真可惜。难得人家主动邀约,真是太可惜了。”

额田喃喃地说,似乎真的很惋惜。与他形成对照的是太刀洗。

“那就没办法了。那我们走了,站着说话你们也不方便吧。”

“说得也是。那,下午也要加油哦!”

留下这些话,太刀洗她们便准备离开。然而,这时候却劈头听到不甚响亮却犀利的一声斥喝:

“喂!”

正伸手要拍玛亚肩膀的白河,被这一声吓得缩着身体。抬头一看,声音来自弓箭社的指导老师,加上老师。也就表示这一声是针对我们弓箭社社员而发,但错失离开时机的太刀洗她们,也不由得转过身面对加上。

加上是个退休将届的瘦小男子。在学校里教的是世界史,并未担任级任导师。穿西装打领带的时候,说来抱歉,看起来真是寒酸,但一穿上道服,却显得“凛然生威”,感觉很神奇。平常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一截,一副慈祥老爷爷的模样,生起气来倒是魄力十足。而且他现在好像就在生气,原因我心知肚明。果不其然,加上对其他人看也不看,直接在我面前站定。在微微上仰的视线瞪视下,对于射箭一事有所愧疚的我,不由得低下头。

“守屋,你射的那是什么箭?”

“是……”

“你这两年来学的是那种弓道吗?给我拉那种乱七八糟的弓,你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

“前面那两箭还可以,后面的却完全看不到你的优点,你知道吗?”

’知道。”

加上双手在胸前交叉,深深地叹息。

“……你也不希望在最后因为心理因素而功亏一篑吧。这是你自己的两年、你自己的箭。要怎么结束我都无所谓,但要是留下遗憾,以后就难过了。射箭场后面有稻草靶。”

我只能乖乖地回答是。没有针对技术方面的指导,是因为事已至此,加上要我自己发挥的意思吧。加上一副事情交代完了的样子,转身要走,却临时想起什么似地也对其他社员说了几句话。对文原说:“表现得很好。”对额田是说:“拉弓拉得很好,别松懈了。”而对马渊则是:

“第一箭实在没办法,不过后面三箭就放得开了,不错哦。”

沮丧的马渊彷佛为这句话所救,抬起头来。

“谢、谢谢老师。”

“如果觉得意犹未尽,就去射稻草靶。道服先不必换,还要参加闭幕典礼。”

不等马渊点头答应,加上便匆匆离开了。射箭场中本应有6个人比赛的地方来了4个人。场上出现了空位,看来这应该是个人赛的最后一组了。

我回过来,发现玛亚眨着眼睛目送着加上。我看着她的侧脸时,她正好转过头来,对上我的视线。

“守屋。”

“嗯?”

我若无其事地回应。

“那个人,是守屋你们的老师吗?”

“对,加上老师。”

“守屋,老师生你的气?”

我稍微想了想,还是不知道玛亚能不能分辨“生气”、’斥责”、“指导”、“激励”、“打气”之间的语意差别。总之我向她点点头。

结果玛亚皱起眉头、噘起嘴唇,一副不解的样子。嘴里发出嗯——的沉吟声。不知道她有什么问题,但很不巧,我现在没有时间关心。我以眼神向太刀洗示意,想请她接管玛亚,但她不予理会,所以我向白河开口说其他的就拜托你了。白河点点头,拉拉玛亚的袖子。

“玛亚,我们去吃饭吧?”

“可是,いずる,我还有事要问守屋……”

“等一下再问吧,我们还会再来,不然会打扰他们的。”

听到白河这么说,玛亚才不情愿地打消念头。

“……守屋,你们下午大概什么时候开始?”

我也不清楚,所以把这个问题交给文原。文原立刻回答:

“3点半左右。最晚不会到4点。”

“我知道了,到时候我再来。いずる、万智,可以吗?”

白河和太刀洗爽快地点头。即使如此,玛亚似乎还舍不得走,路上回头了好几次。

她们3人走了之后,我发现额田露出诡异的笑容。

“怎样啦?”

“没有啊,不错哦。”

什么不错?

文原似乎也有点感兴趣。

“那个玛亚,来日本做什么?”

“不知道。听说是跟着她爸爸来的。”

“却跑去住白河家?那她爸爸呢?”

“她说不想依靠爸爸。”

文原歪着头,似乎难以理解。但是,他立刻切换心情,浅浅地吐了一口气,环视我们几个人。

“不管她了。吃过饭就是下午了。”

是啊,都最后一次了,认真一点也是应该的。

随便填填肚子之后,对稻草靶拉拉弓也不错。下午的赛程也是先由团体赛开始解决。根据去观看比赛的额田说,能晋级的只有藤柴商业。

个人赛的顺序和早上相同。也就是说,我们的比赛是倒数第二场。在等待的期间里,额田话说个没完,而文原则是专注于养精蓄锐,情况和早上没有两样,也就是说,跟平常一样。我以稻草靶练了几箭,接下来便静静地等。只有未能继续参赛的马渊,一副卸下肩上重担似地伸长了双腿,看着漫画。

久沼商业的人出去之后过了几分钟,唱名的人便呼叫我们。

就实际问题来看,我和额田要取得县运会的参赛权可能性很低。4箭都中不是不可能,但凭我们的实力,巴望我们在这紧要关头有那种表现,也未免想得太美了。本来,加上教我们的箭法,跟其他学校学的那种为了中靶而无所不用其极的箭法相比,再怎么样都是我们吃亏。如果已经修链上好几年,也许命中率会提高,但我既没有这种用心,而且无论如何今天是来不及了。

下午的比赛剔除了没有资格继续参赛的选手,所以这次换久沼商业的选手站在最前面。我们依序进入射箭场。排在队伍最后的是马渊。上午就被淘汰的马渊,担任管理替换用弓弦的“弦持”。位在观众席的玛亚、太刀洗、白河,进入了我的视野。

我在从右边数来第四个箭靶前不偏不倚地停下来,与打头阵的久沼商业的选手几乎同时取箭、搭箭。站稳身子,调整握弓,看着箭靶,缓缓地举弓。

射出去的箭划出漂亮的弧度,以些微之差自箭靶上方略过。可能是安土已经松动了,箭落地之后像微微垂挂般滑落。

久沼商业的选手射得应该比我还快,因为当我注意到时,文原已经开始引弓了。放箭放得干净俐落,射中箭靶的左下方。我搭起乙矢【注:日本弓道箭分:甲矢、乙矢,甲矢射出时顺时针旋转,反之乙矢以逆时针旋转。比赛时甲矢、乙矢为一对,称为一手,先射甲矢再射乙矢。守屋此时射的是第二箭,为乙矢】的时候,额田放箭,不知道哪里不对,箭撩过箭靶前的地面后弹起,最后还是射中箭靶。和棒球一样,着地一次算无条件失效。

我搭起乙矢,引弓、放箭,箭再度像重播一样划出与甲矢一样的轨迹。如同被吸过去一般,甲矢被射断了。传来微弱的金属撞击声。

和弓【注:日本传统弓道所用的弓】的箭具有足以折断铝金箭的威力。说得稍微滥情一点,与我同甘共苦的箭在最后一场比赛中折断了,但我却没有丝毫动摇。

比赛在肃静中进行。

我拾起最后一对箭。两支箭都抓在右手,甲矢搭弓,无名指与小指撑住乙矢。先前的两支箭都没有射中,所

以其实应该要调整瞄准点才对。但是,我并不打算作怪。实际上我并没有意识到,但是照道理,第一箭落空的时候就已经注定无法通过预赛了。

第三箭。清脆的破空之声,中的。箭落在黑白相间的箭靶的中心偏上。

我拿好乙矢。

这是自动化的动作。虽然自动化,但并不是机械式的。就像生活。

搭箭。视线沿着箭移动,对箭靶似看非看,脸摆正,意识集中在丹田。摆出搭箭的姿势。瞄准。听到第六声弦声时引弦。左手在前,右手维持原状。拉到三分时,由肘力拉开。箭轻靠右颊,调整到人中的位置……会。

放箭。

箭一放,耳边立刻响起一声又高又短促的声音。仔细一看,弦断了。这把玻璃纤维的弓虽然是便宜货,却让我连续用了两年,再加上绝对称不上细心的主人保养不周,已是伤痕累累。弦也一样,不知道换过多少次了。最初买的几支箭箭羽渐渐老旧,另买的4支,其中有1支被自己射断了。最后一箭如何?我以在射箭场不应出现的随性动作,猛抬头看箭靶。尽管弦断了,但乙矢就在甲矢之下,正中靶心。

最终成绩,八射四中。

这时,其他人的成绩才总算进入我的眼里。额田,XOOO,八射五中。文原,OXXO,

八射五中。3人一起落选。

我们照规矩退场,向射箭场一揖。看的把箭拿回来给我们。我的是黑底一条白线,总共是3支箭和1支断箭。我仔细地把箭头上未拭净的土擦掉。

耳里听到有人大声叹气。原来是额田。额田,还有文原也是,脸上露出苦笑般的表情。

“真可惜,我还以为你的第三箭会中呢。”

“稍微偏了点。不过,你也一样可惜啊。”

“我不行啦。一开始没中我就乱射,刚好被我射中而已。”

额田边说边拆护指套,拆下之后放进怀里,又叹了好大的一口气。文原对我说:

“你也很可惜。”

我脸上大概也跟他们一样,露出了苦笑吧。

“可惜归可惜,不过,怎么说呢,如果那样还没中,我也甘愿了。”

加上从射箭场后面现身。这次跟中午不同,比平常更显得慈祥。他轻轻挥手向我们靠近,一边再三点头:

“辛苦了。”

文原行礼:

“谢谢老师一直以来的指导。”

这句话,才让我们结结实实感到我们真的要告别社团了。我也向老师行礼,额田也这么做。加上又点头:

“不能参加县运会是很可惜,但在我看来还不错哦。你们自己觉得呢?”

我和文原都发自内心地点头,但额田却迟疑地抓了抓头。

“我第一支箭没中:心情就有点松懈了。”

但是加上却笑得更和蔼:

“是吗?这样反而好。也许你自己没有意识到,但你一上场比赛,想中箭的欲念反而变得太强了。射得很好。”

“……是。谢谢老师。”

接着加上转向我。

“守屋,下午就重新振作起来了啊。”

“是。”

“你有大器,一直到最后都不会去依靠一些小伎俩,这是你的优点……表现得很好。”

我默默地再行一次礼,觉得很心虚,好像骗了老师两年似的。

“文原。”

“是。”

“我一直教你们正射必中,以你的表现却只中两箭,只能说时运不济。上了大学也会继续射箭吗?”

文原有些吞吞吐吐:

“……我还没有想过这件事,而且接下来还要准备考大学。”

“说得也是。”

加上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好,接下来就是大考了,你们要加油。”

“是。”

大家齐声回答。加上手负在背后,踱回射箭场。

好像在等他离开似的,后面有人出声招呼我们。声音很耳熟。

“辛苦了。”

一回头,是白河。当然,太刀洗和玛亚也在,手上各自拿着运动饮料,太刀洗两瓶,玛亚一瓶。太刀洗以拔双枪的姿势,把运动饮料拿到我们面前,然后以这句话代替”不许动”:

“慰劳品。”

“喔,谢啦!”

额田随手接过,文原也道了谢,收了下来。送饮料不可能是太刀洗的主意,所以我想提案的人一定是白河。拉环拉开,发出喀咻的声响。他们两个立刻就打开来喝。玛亚手里的应该是要给我的吧!我心里抱着理所当然的期待,但玛亚只顾着噘嘴发呆,和中午分手时一样。虽然我并不是巴不得喝运动饮料,但忍不住就开口问了。

“我的呢?……”

“哎呀!”

发现异状的白河,以食指戳戳玛亚的肩膀。

“玛亚、玛亚!”

玛亚这才大梦初醒般抬起头来,但反而把手里的运动饮料握得更紧。但愿她手心的温度不会传到饮料上,因为温温的运动饮料实在很难喝。正当我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玛亚一副好不容易把思绪理清楚的样子,咄咄逼人地问:

“守屋!”

她的声音大得出乎意料,我连忙在嘴巴前竖起食指。玛亚的视线在我手上对焦后,眼睛有点逗起来。

“什么意思?”

“啊,小声一点。还有人在比赛。”

玛亚一惊,按住嘴巴,向左右看。然后,这次以小得过分的声音说:

“……问你。”

“我听不见。”

“嗯——我有事想问你。老师刚才夸奖守屋对不对?”

“你听到了啊。是啊,老师刚才夸奖我。”

一听这话,玛亚的手又用力了。我觉得饮料罐发出不悦耳的声响。该不会是被捏凹了吧?玛亚的视线落在那只手上,但似乎并不是为饮料罐的形状担心。“请帮我拿。”说着,她把运动饮料塞给白河,迅速从口袋里拿出记事本和笔。

“有件事我不明白,可以问吗?”

“现在?如果我知道答案的话。”

“那我问了……守屋在早上射中两箭,额田也射中两箭,可是,老师夸奖了额田,却生守屋的气。我认为很奇怪,思考之后,认为可能是因为守屋比额田厉害,所以老师对你们的期待不同。可是,文原却说,你们3个人一样厉害。这很奇怪。”

我说了“这是因为”4个字,玛亚却不理我,继续说:

“刚才,我又看了守屋的比赛。守屋射中两箭,跟上午一样。额田射中三箭,文原也是两箭。然后,老师3个人都夸奖了。”

每当说出一个数字,玛亚便竖起两根或三根雪白的手指。

“我非常混乱。老师为什么生气、为什么夸奖?这种sport有什么特别的规则吗?或者是有什么哲学上的理由?”

听到有人搬出哲学这种耸动的字眼,忍不住就会有所防卫。说起来,第一天见到她的时候,她好像也用了这个词?总之,我当下能说的是:

“没有特别的规则啊。中了就一分,没中就零分。”

她振笔疾书。

“那么?”

我能解释清楚吗?

心里虽然怀疑,但又没有别的更好的方法,只能把事实照实说出来。我边用小指头扣鼻尖边说:

“早上老师生气是因为我弓法差。下午老师夸奖我,是因为弓法好。早上老师夸奖额田,也是因为他的弓法好。”

玛亚歪头苦思:

“嗯——还是很奇怪。我在南斯拉夫练习射击的时候,挨了很多骂。可是,最后考试的时候,闭着眼睛射也没关系,只要中就好了。我认为这样比较具有合理精神。”

“射击?什么射击?……”

白河插嘴问,但玛亚却不让她说完,立即以姿势作答。她的姿势是左手手心向上伸出,右手往右肩前方拉……除了来福枪不会有别的,但是……

“玛亚,这是……”

“我听说这也是比赛……”

问题没有受理。虽然我并不会因此就急着做出南斯拉夫人很自我的结论。

“既然这样,我想应该是只要射中就好了……就算射的样子再差,中了就有一分对不对?”

先把来福枪的问题搁一边。

玛亚的话并没有错。尽管没错,但说起来这就是矛盾所在,只是我们不视为矛盾。要我说明这一点,实在是强人所难。我想文原更适合回答这类问题,向他望过去,他却双手在胸前交叉,满脸苦思的神情。而玛亚却摆出一字一句都不肯错过的架式。

她为什么会这么想知道呢?我不相信全然出自于好奇。

这时,响起一声特别高亢、特别清脆的破空之声。

“嗯?”

个人赛应该已经结束了才对,往射箭场一看,加上、唱名的年轻教师,以及一个看过好几次的老教师,3个人面向箭靶而立。应该是示范赛吧。

除了依学校分组之外,姑且不论以随机方式排列顺序的个人赛,当有两个以上的人站在射箭场的时候,通常最高明的射手会安排在最后一座箭

靶,次强的人则位于列首。现在射箭场上依序是加上、唱名的、老教师,在唱名教师的弦声之后,老教师正要举弓。

“那是谁啊?”

额田的低语,由文原回答。

“藤柴商业的某个老师。好像是链士六段【注:日本习练弓道者有级段与称号之分。依其程度,级段由低而高是五级至一级、初段至十段。称号则以范士为最高位,教士次之,链士再次之。级段与称号各有其审查标准,但须达五段以上始可获链士称号,而链士、教士、范士须依序晋升】。”

“哦,那很厉害耶。加上是教士五段吧?。

对了!我突然有个主意,便打手势要玛亚看射箭场。

“什么事?”

“那就是高明的弓法。”

引弓放箭的步骤和我们殊无二致,但每一个动作都没有丝毫迟疑。玛亚大概是认为会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屏气凝神地盯着射箭场。引弓、会、放箭。但是箭却没有射中。箭一落空,玛亚便明显露出失望的表情,喃喃地说:

“没中……”

“但是,你不觉得很漂亮吗?”

“嗯——Da. 威风凛凛。可是没有射中。”

太好了,这样要说明就容易多了。有了头绪,我觉得轻松了点。

“不过,他的价值比较高。”

“?”

她满脸诧异地望着我。在玛亚的黑色瞳孔凝视下,我说:

“我们的确是在比赛,所以能赢当然最好。这一点玛亚说得没错,但是,我们认为既然要赢,就要以正确的方式赢。有时候,我们甚至认为与其以错误的方式赢,不如以正确的方式输。所以,我早上用了错误的弓法便挨骂,下午用了正确的弓法便获得称赞,原因就在这里。”

“正确、错误?不是厉害和差劲吗?”

“对。正确的弓法和错误的弓法,这样你能了解吗?”

“嗯……”

玛亚锁紧眉头,笔尖动得很快。我瞄到一眼,但她写的当然是她的语言文字,我看不懂。

她的手停了下来。

“其实是可以了解的。南斯拉夫的其中一个国家,Srbija有一场有名的战争。那场战争的国王是英雄,可是,说真的,那场战争他输了。就跟这个很像对不对?可是,守屋……这在日本是一般的哲学吗?或者,是这种sport的哲学?”

我想这种精神在剑道、柔道或其他各种事物也通用,但我没办法以十足的把握给她肯定的答覆。我含蓄地说:

“……真的要说的话,应该是这种运动的观念吧。不过,我想没有从事这种运动的船老大或白河,一定也能理解。”

白河对回头看她的玛亚微笑点头。

“嗯,不是真的很懂,但是可以理解。”

“万智也是吗?”

“我个人倒是比较喜欢数射中的次数就好。不过,要是问我能不能理解,应该算是能吧。”

玛亚拿着记事本和笔的手在胸前交叉,沉吟了好几声。边沉吟边深深点头,然后又开始在记事本上注记。

“实在太有趣了。非常有趣。而且,从事这种sport的各位很有趣。”

写完之后,她嫣然一笑。到此为止都决意不要趟浑水的额田,看到我们的对话告一段落,以轻松愉快的声音对她说:

“嗯,大概就是这样吧。”

以暧昧的手势回答。

“啊,我都忘了。这是要给守屋的。”

白河把运动饮料递给我。饮料因为白河的手温,变得有点温温的。我把断了弦的弓靠在肩上,拆掉护指套,拉开拉环。

玛亚在做笔记。玛亚说,练弓道的我们很有趣。但是,我相信她会有这种看法,终究是因为她是外国人。我们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更遑论什么哲学意味。无论玛亚对这些有多高的评价,我所从事的仍然只是社团活动而已。

射箭场的示范赛进入第四射。一看之下,加上的四箭中了一箭。

3

1991年6月2日 (日)

6月。一个潮湿的星期天。我放弃时尚,选择穿着透气的Polo衫,前往藤柴车站。步行虽然有些距离,但骑脚踏车去怕没地方停车。再说,反正今天肯定是要走很多路的。

我勤于经营人际关系,所以说到朋友,可以轻松举出10个。如果包含最近稍嫌疏远的朋友在内,大概会多出1倍。但是,尽管这种事不稀奇,但我和他们的来往都限于校内,从来不会在星期天相约出游。而这从来不会发生的出游正巧遇上梅雨时期的晴天,可说非常幸运。直到昨天都连绵不断的雨戛然而止,今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根据相关书籍得知,北半球的阳光在6月最强,而不必根据相关书籍也知道夏至是在6月,所以太阳一露脸,变热也是当然的。

说到下雨,就想到那个下着春雨的日子。遇见来自南斯拉夫的玛亚已经过了1个月了。玛亚在“菊井”旅馆从洗盘子到扫浴室、在纪念品贩卖处当店员,忙得不亦乐乎。日文流利,又随时面带笑容的玛亚对“菊井”而言似乎是个得力人手,听太洗刀说,白河的双亲不仅没有向玛亚收费,甚至还给她一些零用钱聊表心意。

自从5月中旬来看过我们的比赛之后,玛亚便经常在学校现身。学校原则上是禁止校外人士进入的,但就我所知,并没有人对玛亚的来访表示意见。身为白人的她应该相当引人侧目,但有勇气和她攀谈的人似乎不怎么多。玛亚和太刀洗、白河谈天说笑,偶尔她们也为她介绍新朋友。有时我也会加入她们,兴高采烈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我怀疑这样的时间是否有价值,但玛亚却对提出这个疑问的我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等于是她的学校。

这点从某方面来说,在我身上也适用。她让我知道我自己知道些什么、不知道些什么。玛亚和我因来自不同的世界而产生的那种感觉,是独特而难能可贵的。

听白河说,玛亚平常的时间都用来看书。主要是看她托白河从藤柴市立图书馆借回来的书,从平假名多的儿童读物看起。即使是玛亚操着一口流利日文,显然也无法在朝夕之间培养出阅读能力。同时,她也热中于散步,脚程之好足以令白河吃惊。

我今天之所以出门,就和玛亚的散步有关。前天星期五,玛亚来到藤柴高中,在闲聊之后这么说:

“这个星期天,我要看这个城镇。”

太刀洗眯起眼睛对她微笑。

“被你这么一用,‘看’这个动词也满新鲜的。你打算去哪一带逛?”

“我以司神社为目标。我听说那是藤柴最大的宗教机构。”

司神社是否积极传教到足以自夸为宗教机构的地步,这我并不知道,但司神社为藤柴最大的寺院是事实。

“是吗?如果你早点来的话,就可以赶上春祭了,真可惜。”

太刀洗说得没错,司神社春祭是藤柴市最大型的活动,同时也是最具吸引力的观光盛事,但在我们遇见玛亚的时候已经结束了。然而,玛亚却摇头。

“万智,我想看的是平常的样子。”

这还不简单吗?

“哦,你要去司神社啊……”

白河喃喃地说,好像是从司神社这个名词联想到什么。

“我说,玛亚,如果你要去司神社的话,要不要把行程拉远一点?”

“把行程拉远一点?”

“啊,抱歉,我是说,要不要稍微再走远一点的意思。司神社附近啊,还留着近世……呃,就是300多年前的街道呢。”

她说的是位于迹津川北边的“历史文物保留区”。如前所述,那是观光都市藤柴的命脉。只不过藤柴的人一般都不把那里叫作历史文物保留区,而是以行政名称“中之町”来称呼。

对于白河的提案,玛亚露出略带困惑的表情。

“其实,我曾经想到那边去,可是迷了路,到不了。再试一次不知道会不会成功。”

“是吗?那我跟你一起去吧!我帮你带路。”

玛亚高兴得超乎想像。她脸上满是笑容,声音高了八度,然后做出我们平常不可能会做的事——双手握住白河的手。

“Da! いずる,谢谢你!真是太棒了!那千万拜托了!”

认识都已经超过1个月了,白河似乎还是不习惯玛亚激动的反应。她望着自己被上下摆动的手,说:

“嗯。那就星期天哦!”

话说回来,我倒是想不通她怎么会到不了中之町。那地方不难找啊。玛亚总算放开白河的手,笑着对太刀洗说:

“万智要不要一起去?我有很多事情想请问万智。”

“这个嘛,好啊。不过,天气好我才去。”

“如果下雨我也不能去。那要是阴天呢?”

“玛亚,当我们说‘天气好就去’的时候,通常是指‘如果没有下雨的话’的意思。”

玛亚的手上立刻出现了记事本和笔。这套工具我已经看过好几次了,但每次都忍不住佩服她拿出来的速度。一做完笔记,玛亚便把她的黑眼睛朝向我。

“守屋也去吧?

“我吗?”

我没有多想,只觉得满有意思的,便不假思索地回答了。

“哦,好啊。我也去。”

“真是太棒了!”

白河在微笑的玛亚身边,露出不自然的神情。我心想,我的参加会造成她们的困扰吗?才发现困扰的应该是我自己。若配合玛亚的喜好,以东洋式的说法来表达的话,就是中庸,或者也可以说是阴阳不协调。说白一点,星期天3个女生出游,中间夹我一个男生难免尴尬。反正又不是要去做什么丢脸的事,我这个人也不是那么在意别人眼光——我于是下定决心。不过,我很快就想到,与其下定决心,不如再约1个男生。

“玛亚。”

“Da!”

我稍微想了想:

“我想约文原一起来,可以吗?”

玛亚高兴地点点头。

“文原是那个射箭的人对不对?人越多越好玩。”

于是由我负责联络。

我当天便打电话给文原。文原在电话里说:

“星期天啊。说闲其实也没有那么闲,不过我可以啊。”

便答应了这次的邀约。

于是,到了今天。

从交情泛泛的10个朋友当中,选择文原来伴游,是因为我认为找玛亚见过的人比较好。既然如此,额田也是人选之一,但若要好好观光,额田太过活泼了。再说,即使同样是泛泛之交,仍旧有深浅之别。我和文原虽然不会掏心掏肺说心事,但对于他果决的人品相当欣赏。

来到假日的车站前,算是颇为热闹。但是,几乎所有人都做轻便服装加大包包的观光客装扮。6月应该不是适合观光的季节,但不是所有人都能自由选择休假的季节吧!也不是没有盛装打扮的本地年轻人,只不过人数寥寥可数。藤柴车站的设计着重于便利观光,要做为本地年轻人消磨假日的起点,似乎少了点魅力。

距离约好的时间还有10分钟。我没有其他的事,所以早到了,但集合地点的武士骑马像前,已经有熟面孔在等了。是文原。他全身上下都是接近黑色的蓝色丹宁。称不上流行,但有稍事打扮的感觉。我没看过文原穿便服的样子,所以感觉很新鲜,原来他的穿衣品味是这样。来到近处,我举起一只手代替打招呼。文原好像也早就发现我到了,同样举起一只手回应。

我来到武士骑马像下面,和文原站在一起。

“抱歉,你好像本来有事?”

文原扬了扬嘴角。

“说有事,其实除了准备考试之外,也没别的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感到有点意外。

“没想到你念书念得那么认真。”

“射箭结束了,接下来就是考试。”

“排队来啊,真是简单明了。”

“我脑筋不好,非简单明了不可。我没办法同时做两件事,麻烦得很。”

这次连眼睛也笑了。我第一次听文原这样形容自己。

我看看表,还有5分钟。太刀洗她们应该会3个人一起来,但是放眼望过去,并没有看到类似的身影。

想一想,我和太刀洗认识两年多,这还是第一次在假日和她碰面。不过,我觉得这没有什么。再怎么说,今天的主角都是玛亚。玛亚今天一定会像她本人说的,四处看了之后欢欣雀跃不已,也许会遇到什么让她大感兴趣的事也说不定。我想当场看到那个场面。然后,虽然我自己绝非博学多闻之人,但如果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我也想帮忙。重新想想,原来我今天之所以会来这里,原因就在这里。

正当我想着这些,文原显然是为了打发时间,懒洋洋地和我搭话:

“没想到你有这种兴趣。”

因为我心里在想玛亚的事,想也不想便反射性地问:

“你说玛亚?”

“不是啊?”

片刻之间,文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似乎是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个人名。

“我是说,没想到你会有星期天出来游山玩水的兴趣。”

也许文原并没有这个意思,但我却感到有些嘲讽的意味。

“不然你以为我有什么兴趣?”

被我这么一问,文原沉吟着说这个嘛,然后静下来。我等了一会儿,面朝下的文原似乎没有要继续说的样子。我看看表,在车站的人群中寻找玛亚她们。

然而,文原似乎并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在整理思绪。他缓缓地又说了一次这个嘛,然后——

“正确地说,应该是我没想到你会有特别的兴趣才对吧。”

“有什么不同?”

文原好像有些难以启齿,吞吞吐吐的,但话说到一半显然与他的个性不合,所以一口气说:

“我的意思是,我很难想像你会对什么事情很热中或一头栽进去的样子。射箭也是,你并不是决心要全力以赴才练的吧。”

我苦笑。

“这倒是真的,我承认。和你比起来,我没有那么投入。可是啊,恕我失礼,你才是少数吧?这年头还有谁会对社团活动……”

“我可完全没有献身于弓道的意思哦!这只是个例子,像额田,我对他就没有这种印象。他对射箭也一样不太认真,不过如果是额田有什么兴趣我都不会觉得奇怪。像西洋音乐之类的,你不觉得他可能就很迷吗?”

“从这个角度看,你要是有什么兴趣,我会觉得很意外。”

突然,文原皱起眉头。

“我不是说这样不好,不过,我是不是让你觉得不愉快了?”

说不上什么愉不愉快,但我对于自己看起来是这个样子的确感到吃惊,但他先一步表示在意我的感受,一时之间,除了故作开朗我也想不出该如何反应。所以我笑了。

“那只是因为你跟我不熟而已。也难怪,这种事又不会当众公开。”

文原并没有问我那你喜欢什么,只是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哦,这样啊,那我弄错了。抱歉,乱扯一通。”

说完便陷入沉默。比起太过饶舌,这样对我来说刚刚好。我也没说话,两人安静地在武士骑马像下面等人。

这段时间我并不觉得尴尬,而且反正也不长。我看到玛亚从车站大楼的阴影下走出来,接着是太刀洗和白河。太刀洗穿着水蓝色和白色相间的衬衫,搭配宽裤脚的白色长裤,看起来就很凉爽。她身后的两个人穿着同样的连身洋装,玛亚是天蓝色,白河是粉樱色。

在距离还有一点远的地方,白河就出声对我们打招呼。来到近前,玛亚礼数周到地鞠了一个躬:

“早安。今天麻烦两位了。”

我随便回了礼。可不能太一本正经,否则又会被玛亚误以为是常识。

约好的5个人都到齐的时候,太刀洗瞪人似的抬头看太阳。空气中的湿气还很重,强烈的日光却和夏天一模一样。但即使是太刀洗,也不可能一瞪眼便把太阳射落。她的视线回到地面,笑也不笑地说:

“一定会变热。”

我们以太刀洗和白河在玛亚之前领队的阵势开始走。我和文原在玛亚之后,有如随扈护卫VIP似的围住玛亚。

我们从藤柴车站北上。彷佛是为观光客指路般,人行道从车站一路连到中之町,所有的电线都埋在地下,路面也铺得很完善。车站位于闹区南方,要到北边的中之町必须渡过迹津川。

“感觉好久没这样走了。”

白河笑着这么说。

“平常老是向客人推荐中之町,自己却不知道有多少年没去了。万智你呢?”

太刀洗也以含笑的声音回答:

“不知道,不记得了。”

我也一样。路过是常有的事,但平常没事不会到那里去,所以已经很久没有踏进去了。

文原从后面叫玛亚。

“玛亚,你在自己的家乡会到处看、到处逛吗?”

玛亚转过头来:

“嗯,我会看。因为我必须比较国外的城市和自己的城市。”

“哦。你1年有多久的时间待在国外?”

“一半吧。”

我这辈子就只越过一次海。而那一次穿越的是濑户内海,搭乘的交通工具是汽车。虽然不算是因为看到她回过头来才顺便提出问题,不过我也问了:

“你不会想家 (homesick) 吗?”

她没有回答。我忘了,这是日语化的英文,而玛亚对英文几乎一窍不通。发现这一点后,我把话重说一次:

“你不会想念南斯拉夫吗?”

顿了一会儿,玛亚回答得特别开朗:

“我很少想南斯拉夫。不过,我有时候会想回家。我在家乡有很多朋友,我会想念他们。我会想吃吃惯的东西。”

在这方面,白河很善体人意。

“你教我怎么做,我做给你吃。”

“谢谢你,いずる。不过,日本大概找不到材料。而且,我也喜欢いずる做的菜。”

“不然即使是咖啡也好,应该让你喝喝南斯拉夫式的咖啡。”

玛亚嘻嘻笑了。

“说不定那才是最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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