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居家工作的自由职业者而言,基本上是没有什么周六日这样的概念的。
每一天都跟工作日差不太多。早上一如既往地起床,按照一如既往的流程做好准备,一如既往地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当然,休息的日子里自己也会有意识地去休息,但那也并非是按照日历上的休息日来的。而这,才是自由职业者的正确生活方式……我甚至会这样想。
但是另一方面,对普普通通的社会人和学生而言就并非如此了。星期天是堂而皇之的休息日。大家基本上都不用上班和上学。
也就是说,今天这个星期日,小绘并不会到我家里来。因为她平时只是因为上学而顺路过来而已,并没有在休息日里特地跑一趟的理由。再加上工作日里她就经常泡在我家里了,现在应该是在集中于自己家里的事情上吧。
当然对我来说这是完全无所谓的……可是吧,小绘不来,就会产生一个让我很是苦恼的问题。
「……今天吃啥呢」
现在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了。如果是平时的话,现在这个点儿大概是小绘亲手做的饭菜摆上桌的时间,可是既然她不在,那我也只能自己想办法应付晚饭了。
可是,因为平时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吃到晚饭,所以现在哪怕花一点点的功夫都让我倍感麻烦。
……不行不行,我究竟是有多依赖小绘啊。
我姑且也算是她的监护人,这怎么感觉是她在监护我啊。
「要不就偶尔自己做点什么吃吧」
所幸,我手头上的工作很快就完成了,时间还算充裕。自己做点什么顺带着转换一下心情也是一种选择。别看我这样,其实我独居的时间已经很久了,所以对料理还是蛮有心得的。
不过问题在于买菜……不对,应该是在买菜之前决定今天要做什么。
「……要不还是点个外卖吧」
人的意志还真是软弱。
就在我掏出手机打算随便叫点东西来吃的时候。
因为关闭了通知所以一直没有发现,原来小绘很早之前就给我发来了信息。
想着是什么地打开来一看——
「……啧」
看到她的信息,我很是坦诚地啧了一声。而家里的门铃也时机正好地响了起来。
糟透了,这个时机跟展开也太要命了。
如果能早点看到LINE的话……可即便看到了,我也没有否决权,所以今晚不管怎样都会是一场噩梦。也许只有手头上的工作做完了是唯一的救赎吧。
我死了心,接通了门铃。
可是,显示器里却一个人都没有,画面里只有空无一人的公寓走廊,以及空虚地鸣响着的铃声。
“哇!”
突然间有一双不知道是谁的眼睛怼到了摄像头上。
不是,虽然我能从声音上判断出来是谁,但屏幕里真的就只有一只眼睛而已。
……真的很吓人啊,老姐。
“李在赣神魔~?开门啊你,都说了让你开门啊”
「这就是你求人做事的态度吗?」
“啊?这就是你姐来求你做事的态度哦?不服吗?”
屏幕里那双不停地眨巴着的眼睛威压感满满地这么说着。真的很吓人啊。这是什么上门收高利贷的新手吗?
“真是的,妈,都让你别这样了”
扬声器里传出了稍远处的一把声音,是小绘。
太好了,我可爱的侄女是站在我这边的。
“对不住啊,叔叔。虽然你LINE上没回我,但我妈怎么样都要过来……”
「啊我才该跟你说抱歉。我干活没看到呢。现在就开门」
我走向玄关,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门把手被人很是粗鲁地拧来拧去的。这也太心急了点。
慌慌张张地开了锁之后,还没等我拧,门就被打开了。
「你好呀~好久不见啊结二。你还是一副一如既往的家里蹲表情呢」
一点不客气地走进我家来的人,是我的姐姐,同时也是小绘的母亲芝井奈绪。
她的一头茶发看起来像是金色的布丁一般惹眼,身高跟我也不相上下,妥妥的高个子。这样的组合所带来的威严,还真是让人发怵。
不过话虽如此,老姐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吓人。她那端正且富有光泽的面容,让人并不觉得今年已经三十六了,这倒不是出于亲戚关系说的客套话,我确实觉得老姐很漂亮。而且她还是素颜,这就更加离谱了。
「我求你了大姐,能不能别在公寓的公共区域里大吼大叫还有乱拧门把手啊?要是被邻居看见了怎么办啊。搞不好人家会报警的啊?」
「要是真有人报警,那我就露出满脸的营业微笑,说“我们是亲戚哦~我弟弟受你关照了~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是的啊~我来探望我这个让人不放心的弟弟了~以后也请您多多包涵舍弟了~♪”随随便便就能梦蒙混过关的了」
「我真的不知道你这哪里随便了」
话说她还真能一口气说出这么长一串台词来啊。
不愧是在酒吧里天天陪客人聊天的。
看到自己母亲的这副模样,小绘也有些尴尬地笑了。仅仅如此,我相信大家就能看出老姐究竟是有多么的我行我素了。真的是把在场的所有人都给整无语了。
老姐真是自来熟地脱下鞋子摆好,换上拖鞋,都还没等我这个屋主开口,她就已经大步流星地向着客厅走去了。她打开门的时候甚至还怪叫了一声。
「我是不是走错房间了,怎么这么干净整洁啊」
「因为平时小绘会帮我打扫啊」
「其实也没有啦……可能有吧,嘿嘿」
「真不愧是我的女儿啊!很了不起哦!」
老姐很是粗鲁地搂住了小绘的肩膀。虽说这是家人间的肢体接触,但我怎么看都觉得只是朋友间的勾肩搭背。
「所以呢?这个点儿了还带着小绘一起过来,有什么事情吗?」
「瞧你说的,我心都凉了。明明我这个姐姐这么关心弟弟,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你却冷冰冰地说什么“你来干嘛的?能不能回去啊?你真的是在打扰我工作知道吗”」
「我可没说到这份上好吧,我就连想都没有这么想过」
嘛,不过要是再继续这么烦人地聊下去估计就不一定了。
「只是今天偶尔跟妈妈出去买东西,然后我说“没准叔叔还饿着肚子呢”之后,妈妈就说“那我们就买个饭杀到他家去”」
小绘代替老姐有些抱歉地解释着。
没事的,小绘,你什么都没有做错哦。
「于是呢~我给你买了司~寿哦!快吃吧快吃吧~」
「这看着好贵啊……花钱这么大手大脚真的好吗」
老姐窸窸窣窣地从袋子里取出来一盒差不多三到四人量的大份寿司。
而且里面还有不少海胆、金枪鱼大腹、鲑鱼子之类的高级食材,着实是道硬菜。
老姐平时是绝对不会这么大手大脚地花钱的。
「没事没事,值得庆祝的日子不就该奢侈一把嘛」
「中彩票了?」
「你姐我涨工资了!因为我接客热情嘛,所以也开始有常客了」
这么说来,老姐好像就是从四月份开始在酒吧上班的。一个半月的工作下来逐渐适应了大概也有一定的影响吧。
而且酒吧这种地方本来时薪就很高。涨了工资的话,也确实是值得庆贺。
「好了,结二你也快坐吧。不然鲑鱼子可就全都归我了」
「你这不是已经开始吃起来了吗」
看着这个笑容满面地吃着鲑鱼子军舰的三十六岁儿童,我真的非常无语。
※
寿司宴告一段落之后。
「啊~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想喝茶了呢~结二你这么喜欢姐姐,应该不用我说也会泡好茶端上来的吧~对吧对吧」
「行行行。现在给你泡」
滑头鬼吗你是……不过这么一想,老姐好像打小就是这样对我的,倒不如说现在已经有所收敛了。(注:日本的一种妖怪,源于日本民间传说中的客人神(外来神)。喜欢进别人家里恶作剧。亦称为滑瓢)
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她动不动就以“嬉闹”为由来欺负我。
我从小就被她洗脑说“年纪小的要服从年纪大的”,在她的魔爪下被肆意玩弄……虽说没有发展出暴力,但我被老姐使唤去跑腿的次数,丝毫不亚于那些街头混混里面的那些小弟。
老姐高中毕业离开家的那一天,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天。
不过话是这么说,嘛,现在她也勉强算是个客人。由我来泡杯茶也是合乎情理的。
我走向厨房,按下电热水壶的开关。
然后,在我正想着把小绘平时用的那些日本茶茶包给放进茶杯里的时候……茶包上哪去了?
「在这边的柜子里哦」
「诶?啊,好,谢了」
小绘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到了厨房,抢在了我的前头。
茶包被放在了水槽上面
的柜子里。老实说,我还是头一次知道原来这种地方也能放东西。
「茶我来泡就好了,叔叔你去客厅坐着吧」
「泡个茶我还是能行的。小绘你今天是客人嘛」
「行了行了别嘴硬了,你还是去接待一下那边那位客人吧。你要是不搭理她的话,等下闹起别扭来可有你受的」
小绘把我推出了厨房。她对于我跟老姐之间的关系观察得还真是仔细。
我不情不愿地回到了餐桌上。
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老姐,她脸上是一副很好懂的坏笑。
「这里明明是你家,绘里花却比你都熟悉呢,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没什么回不回事的。就是她经常帮忙做家务所以记住了而已」
「嘛,也就是说她在你这儿待得很舒服呢」
老姐嘿嘿地笑着。
我重新端详着她的长相,不由得想到,她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酒窝就跟小绘一模一样,不对,应该说是小绘像她吧。
在我想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时,小绘已经泡好了茶端上桌来了。
「来,喝茶。小心点烫哦。我去收拾一下要洗的衣服」
「谢谢~……好烫」
「不是才刚跟你说了小心烫。还真是急性子啊……」
老姐很是故意地用指尖拎起了茶杯,小口地啜饮了一下表面的那层茶水。除了搞笑以外屁用没有。
「……所以,今天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趁着小绘在厨房收拾餐具的空隙,我向老姐问道。
「瞧你这话说的?我真的只是偶然间心血来潮才想着来看一看而已。硬要说的话,我是来视察一下收留我那可爱女儿的亲戚家是什么样子的而已」
「这样啊。如您所见,托小绘的福我可算是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
「那就好。嘛对我来说这事也帮大忙了,所以姑且也跟你道声谢好了」
老姐啜饮着茶水。
「绘里花她总是很高兴地聊着你家的事情呢」
「虽然这是很好啦,但其实我也没干什么特别的事情哦?」
我做的事情,只不过是迎接小绘的到来,然后让她在我家里随心所欲地度日而已。
虽然我没有开口提过,可小绘还是抢着帮我做家务,做晚饭,然后和我共进晚餐。
然后视乎我的工作情况,我有时会跟她一起玩玩游戏,聊聊天,或者是看着她学习啥的……真的仅此而已。
我确实没有做过什么特别的事情。
说到底我也只是照看她的立场。而且倒不如说,是小绘给我带来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因此,被老姐这样道谢,也让我有点莫名的心痒难耐。
「没事的啊。就算没做过什么特别的事情也是一种选择。结二你想想,咱爸妈有为你做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这么一说,我有些呆呆地回想着。
「确实,好像是没有呢」
爸妈非常理所当然地照顾着我,养育着我、注视着我、支持着我。
这么想来也仅此而已。作为父母与孩子,以及亲人之间确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至少,一般的家庭……都是这样的。
「对吧?所以没事的。因为是一家人嘛,这也是一种选择」
「一家人吗?我可不是小绘的爹啊」
「可是你这不就跟当爹差不多了吗。至少你比她亲爹要靠谱多了」
小绘的父亲吗。我跟他只在过年的时候见过几次,就连他的声音都不太记得了。说到底,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回想起来。
老姐虽然自己提起了这个人,但她大概也没有要继续围绕着这个“前夫”聊下去的欲望吧。不知为何,我能感受到她那躲闪般的悠扬视线。
也许,我好久都没有见过这么感伤的老姐了。
「总之挺感谢你的。因为有你帮忙着照看她,绘里花现在总是满脸笑容的」
然后,老姐有些感慨地念叨着。
「这么快就五年了呢。虽然感觉很漫长,但却又感觉是转眼一瞬间」
老姐很是感叹地凝望着虚空。
我也模仿着老姐那追忆过往回忆的模样,想起同样的事情。
※
——过去,一位少女曾在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花泽可怜。
那是一位年仅五岁就已经在黄金档电视剧里被提拔为主要角色的天才童星。她小小年纪,就能把角色给演“活”、演成角色本身,这一神乎其技的高超演技,被业内人士和演员们高度赞扬为“附身型表演的极致”。
花泽可怜的高超演技观众们也是有目共睹的。正如名字所写的那样,少女那楚楚可怜、无比动人的演技收获了大批被她感动到的粉丝。转眼间花泽可怜便以“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童星”打响了名号。
她那幼小的身躯里为何会潜藏着如此不可思议的活力呢——人们甚至会产生这样的疑问。以当红童星的身份短时间内出演了众多作品的她,大多数成绩都刷新了日本历年来的最年轻记录。
……没错,也许大家也猜到了吧。
那位花泽可怜——便是芝井绘里花。
「我现在也还偶尔会梦到呢。当时为了那么努力的绘里花,自己也跟着过上了天翻地覆的生活」
当童星的父母,比一般人想象中,还要更加残酷。
因为他们需要比普通的父母更加优先于孩子——不对,应该是优先于孩子的工作。
如果孩子已经是在某种程度上能够自立的年纪倒是还好,可是那些独自搭乘电车都做不到的孩子呢?为了找到工作,父母必须要带着孩子辗转于各处。陪着孩子去试镜,代替孩子本人去做日程管理也是父母的职责。
让自己的孩子进入演艺圈,就意味着一定要做好这样的觉悟。
「那个时候真的是每天都过得眼花缭乱的呢。不过绘里花也找到了演戏的价值所以非常努力呢。所以我想尽我所能地去支持她。而为此,我也跟着一起努力了」
对于当时小绘跟老姐的状况,我虽然只能在言语上窥见一二,但也还是能体会到个中的千辛万苦。在加上后来我自己也进入了这个行业,所以更是深有体会。
不过,在此之上,我也更能理解老姐当时对小绘的支持是有多么的竭尽全力了。
也许,曾经是有过幸福的吧。至少在那段时间里。
——可是,在大概五年前。在小绘刚满十岁的时候。
小绘已经快要坏掉了。
虽然个中原因多种多样,但是究其根本,也许还是因为小绘太过年幼,不足以去肩负起“百年难得一遇”这样的名号。
在小绘作为童星爆红的那段时期,本应是她孕育出明确的自我意识,为了有朝一日自立而去做好准备,生机勃发的时候。
可是,小绘作为一个“演员”,被要求着成为了太多太多的“别人”。
如果可以限制自己的选择数量那倒还好,可那令人眼花缭乱的现场和渴求着“花泽可怜”的社会,并不容许这样的限制。
小绘都还没有彻底搞清楚身为芝井绘里花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就不得不去成为那多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别人”。
这份压力将小绘压垮了。由于患上了焦虑症,她的演技也随之崩塌。
于是乎,花泽可怜就以这样一种可怜的方式从演艺圈中一下子销声匿迹了。
「看到绘里花她自我封闭之后,我当时觉得自己真的很无力。拼命寻找着有没有什么我能做到的事情,可是到头来却什么都找不到」
老姐唉声叹气。可是,我并不觉得老姐是无力的。至少她心里惦记着小绘,并为她付诸了行动。
当时我也想着有没有什么自己能做的事情而去跟小绘见了一面。
「我虽然不知道那个时候绘里花跟结二你见到之后你俩聊了什么。不过,至少从那天开始,绘里花就开始慢慢地恢复了精神。这一点是不会有错的。为了绘里花,你做到了我不曾做到过的事情」
「……这事你都问过多少次了啊?」
「因为我们聊这个事也聊过很多次了吧?」
「那我就再跟你说说这件我们聊过很多次的事情。我真的没有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小绘能重新振作起来是因为她自己很坚强。我作为她的叔叔,除了对她好一点以外,其他就无能为力了」
话毕,我喝下了一直放在桌子上的那杯茶。恰到好处的温热从我的喉间滑落。
「不过,作为她的叔叔,这也是我理所应当去做的事情。仅此而已」
叔叔和侄女。三代旁亲的家人。
基于这样的血缘关系,我能去祈愿的事情也非常的普通。
我只是希望,小绘今后也能继续绽放笑容而已,这样我便心满意足。
「……那我就再拜托你一次了。希望你今后也能作为一个叔叔,为了绘里花,继续去做那些你应该做的事情」
面对老姐的这番话,我没有半分犹豫就点了点头。
「毕竟,我也不想再看到
那个那么自闭的小绘了呢」
老姐有些安心地笑了。
我突然间想到。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老姐也能流露出如此温柔的笑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