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单手相牵
染井吉野淡红色的花瓣,在远处看来,似乎是白色的。
为阵阵春风带上半空的花瓣,有如雪的结晶般,在眼前飘然起舞。
一旦置身飞舞花瓣间,就彷佛会被片片无间的白色所隐藏。树下的花瓣的确很多。看不见自己身在何处,也看不见离自己稍远的任何人。
如是,两名少女在毫不察觉对方的存在之下,逗留於无尽的白色中。
然而,在二人渐渐接近,快将发现对方的时候,风突然停了。
“啊……”
那一刻,二人初次知道对方的存在。
为白色花瓣包围的少女,对我投以看似不可思议的目光。
这究竟是怎麼了?
白色的少女,就好像镜中的自己。
片刻间,二人一语不发地看著对方。在无风的树下,在白色花瓣的阵阵细雨中。
这,就是佐藤圣和藤堂志摩子的初遇。
春天的风
1
位於高中部校舍里侧的樱花树,似乎只在四月上旬才是有生命的。
自花落时分,到若叶萌芽的盛夏,正是昆虫幼虫们张显声势的时期。树下的走道,布满了黑色种子般的排泄物。每年一定会有运气不好的学生,被不小心失足落下的毛虫击中。
当然,只有在樱花树们身处的地方,既连接第二体育馆和圣堂,主要为使用侧门的学生们所途经的走道,才有上述事件的发生。这可不是单靠努力就能躲开的。途经樱花树下,必须同时注意头上和脚下并快速通过。这已是莉莉安的一种常识。
然而,在那些小东西终於结蛹沉眠之际,落叶的季节也随之而来。面对无尽叶海,没一个学生的秋天是空闲的。
即使到了结果的时候,大家也不能为樱桃而高兴。因为与此同时,银杏也会纷纷落下,为校园带来阵阵异味。
当然,这也仅仅是我们渺小人类的价值观。
不问世事的樱花,年复一年地开花结果,长叶落叶。
如此,在同一地方伫立数十春秋。
樱花树们对莉莉安的了解,应该比校园中人要多得多。
“对啊,这并非什麼大事。”
细声说著的同时,我和一个月前一样,看著那棵樱花树。
樱花正盛开著,但姊姊并不在身边。
不知不觉,我已踏入高中部最後一个学年了。
摘下带在颈上两年的念珠,我把它一圈圈地绕上右手腕。颈上的念珠,并没带来什麼不便。姊姊已经毕业了,而我也不想再带著什麼依恋。那实在让人不好受。用念珠代替护身符,不是正好吗?
乘风而落的花瓣,在空中画下一个又一个螺旋,自我面前飘过。我伸出系有念珠的右手,张开手心,让花瓣落在掌心。
安慰?还是对我那软弱内心的嘲笑?不管怎样,樱花瓣的确对我说了些什麼。
“的确呢。”
轻轻吐出独白的同时,手心的花瓣已乘风而去。於过去的片刻,留於掌心那渺小的存在,已经落到地面,於瞬间溶入花瓣的海洋,於瞬间变得无影无踪。
没错。这根本不是什麼大事。
经历战乱的樱花树们,一定目睹了种种最为悲惨的过去。深刻的泪痕,不断的思念,哀恸中的人们。这一切一切,都被刻在树木之中。
即使是失去所爱之人,但对我来说,她,依然在某处生活著。
在相遇的一刻,离别的一天也注定会来临。内心的缺口,应该还未大得不能自行修缮。
风,稍微变强了。樱花树的枝叶随风摇动,花瓣被无情地吹落。仰望天空,我静静闭起了眼睛。雨般倾注的花瓣,似乎要将我覆盖,湮没其中。
我曾不止一次,希望变成自然界中种种远比人类美丽的事物。为生为‘人’这罪孽深重的动物而悲叹,向自然请罪,希望得到宽恕。然而,正是这种对生存的逃避,让我不知所措。
我为存在於栞之中的神圣深深吸引。只要和她在一起,那圣洁的光芒就能成为我生存的意志。
“白蔷薇大人,啊……”
四月以来,如此称呼我的学生渐渐多起来了。依然不能习惯。这是一个月前,仍属於姊姊的称号。
报恩,就请以身边的人为目标。这是姊姊给我的话。但我真能做到吗?
不行,如此软弱的人,根本不可能成为後辈们的姊姊。
过去那天真的我,常常会无原无故地轻视,无视其他学生。但这种情感已经不复存在。我宁愿选择羡慕普通学生们。生存,明明是如此的困难,但她们,却可以如此轻易地享受著快乐的每一天。
我的确欠缺了什麼。然而,我却不能具体地描绘出所欠之物。
渐变强劲的风,将地面的花瓣卷起,将世界变得一片雪白。
花瓣是如此的多,但人始终是人,樱花始终是樱花。两者间的界线,又是如此的清晰。
大概这就是道理吧。
同为人类,我和栞并没能融为一体。不然,我们就已踏上进化的路了。
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一层又一层累积的悲伤,最终会化为绝望。
风,突然停了。
随之打开的视野中,我看见了不属於自己的身影。
“啊……”
也不知道是哪一方将沉默打破。
在离我不到两米处,沐浴花瓣中的少女,向我投以带著惊讶的目光。
瞬间,脑海浮现起栞的身影。我并没有将眼前的少女误认为栞。不过,是突然出现的记忆而已。
少女的肤色很浅。长相虽未称得上极为惹眼的美丽,但不知是否因为那随风描绘著自然的曲线,轻柔的茶色长发的缘故,让人不禁联想起西洋的古董人偶。
大概是自他校转学的新生吧。那是张陌生的脸。当然,我并不会将他人的样貌一一记忆。
我实在不懂得应付如此的相遇。
“你是……”
少女发问的同时,我把话吞回了喉咙。
Déjàvu[*注12]
刹那间,似曾相识的情感向我袭击而来。那甜美而酸涩的感觉。
那时候,也是这样。
在相遇以前,栞就对我有所认识。但对我来说,直到在无人的教堂和栞初次相遇的一刻,我才认识到她的存在。
这和那时候,不是一模一样吗?
对和她有关的每一件事寻根究底,最後变得像跟踪一样,对之穷追不舍,结果——。
一切都将崩溃吧。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去错过这种相遇。如果她带著栞一样的微笑向我问好,我又该怎麼办?
就此跪倒原地,还是逃跑?
不管怎样,我已经变得异常起来了。
“真是对不起。”
然而,逃走的竟不是我。低下头,带著红透了的脸,少女向校舍跑去了。
将身体靠在樱花树上,我舒了一口气。
得救了。
“没事了。是个女孩而已。”
但同时,奇怪的情感也涌上了心头。
我,到底在想些什麼啊。
2
我知道那个人的存在了。
啊,不。不过是知道姓名而已。
白蔷薇佐藤圣大人。
‘轮廓深刻鲜明,不怎麼像日本人的脸上,挂著忧郁的表情。实在是太性感了’。这是入学典礼当日,同学间流传的传言。
初中的时候,的确曾有一年和现在的白蔷薇大人同属一所校舍。但我对那人并没有印象。
高低年级学生间的亲密关系,是莉莉安高中部独特的传统。作为义务教育的一环,不论教师还是修女,都会为学生们的身心成长而竭尽全力。然而,一些憧憬姊妹制度,为之迫不及待的学生,早在初中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收集并交换学姊们的‘情报’。
黄蔷薇鸟居江利子大人,拥有漂亮的领巾和轻盈的秀发,是不会被任何事难倒的超人。不过,江利子大人绝不会为之而洋洋得意。对了,就只有‘不懂得谦虚的好处’这一项,是江利子大人所不精通的。
红蔷薇水野蓉子大人,个性成熟而善於待人接物,更有优秀的领导和行动力,是典型的班务委员。各方面皆极为优秀,那毫无瑕疵的美,正是水野蓉子大人不能为他人所仿效的魅力。
入学典礼上邻座的学生,似乎对高年级生的事了如指掌。类似的‘情报’,真是多不胜数。
“志摩子同学,最喜欢哪位蔷薇大人?”
每被如此问到,我都会直接回道‘不知道啊’。
“这个啊,因为哪一位都很让人心动啊。”
这是同学们出於善意的解释。直到那一刻,我才了解到,班上绝大多数的学生,都有自己心仪的蔷薇大人。像我这样,连哪一位是蔷薇大人都不知道的,真是极为稀有。
‘你是那一派的?’
学生们,甚至会为所喜欢的蔷薇大人,建立应援组织。这简直和把蔷薇大人们当作有名的艺人,没什麼两样。再者,因为蔷薇大人们比自己高两
个年级,一年级新生们在谈论时,就更无所顾忌。即使已经结下姊妹契约的学生,也会热烈地参与。对象是蔷薇大人,那姊姊的感受也变得次要了。
事情,就是这样。
如此,在不知道白蔷薇大人还没有妹妹的情况下,举行迎新会的一天来临了。
那位‘邻座的学生’对蔷薇大人们的描述,的确很准确。迎新会上,我看到了红蔷薇大人和黄蔷薇大人。两位的外貌,的确和印象极为吻合。
然而,只有一个例外。白蔷薇大人。
不过,我对佐藤圣这一人物,并没有十分具体的印象。不,不是这样的。在印象形成前,我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遇到了白蔷薇大人本人,并将她想像成别人了。在印象形成的过程中,意外就发生了。这样说,或许更为确切一点。
带著平静的表情,站在教堂中的,毫无疑问,是樱花树下的那人。
但是,为什麼?现正为新生们带上护符[*注13]的她,和那时候的她,简直判若两人。
微笑的脸,彷佛正隐隐作痛。沐浴樱花瓣中,以无声的目光眺望何方,那水般通透的表情,虽然也令人感到几分寂寞。但,并不会让人感到同情,想伸出援手。
“志摩子同学。”
“啊。”
来自背後的手轻触我的肩膀,把我带回了现实。
“前面没人罗。”
同学小声说道。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前方已经出现了可以容纳两个人的空间。
“啊,对不起。”
加快脚步,我跟上了前面的学。作为新生的我,当然也是为了接受蔷薇大人们所授与的护符,而在此列队的。
我到底在想些什麼啊。
虽然只是瞬间,竟对学姊们产生了同情感,实在是太失敬了。
继李组之後,我所属的桃组也开始领取护符了。将为我带上护符的是红蔷薇大人,但我的视线,却被为黄蔷薇大人所分隔,站在教堂另一端的白蔷薇大人所吸引。
我很清楚。那姿态一进入眼帘,就让人有种心痛的感觉。然而不知道为什麼,我无法将目光移开。
蔷薇大人们,为每一名新生带上护符。从旁协助的,应该是妹妹们吧。
终於,到我了。
“愿你得到圣母玛利亚的守护。”
红蔷薇大人为我带上了护符。就在此时,我感受到白蔷薇大人短暂的目光。这,应该是我的错觉吧。
一年级菊组的岛津由乃同学到访桃组的教室。这是入学典礼一星期後,某天放学时的事了。
“请问,有什麼事?”
“事情嘛,请跟我来行不行?今天应该没有学会活动吧?”
说著,面带微笑的由乃同学转过了身。
初中的时候,我曾和由乃同学同属一班。然而,我对由乃同学的印象,就仅限於因心脏不好,体弱多病而时长缺席或早退而已。不过,包括由乃同学,我对同学们并没有多麼深刻的印象。自从入读莉莉安以来,结识知心朋友一直是件困难的事。
所以,我实在想不到,由乃同学找我是因为何事。
“到哪里去?”
“蔷薇馆。”
“蔷薇——”
我把话嚥下了喉咙。
蔷薇馆。
那是莉莉安女子学园高中部,学生会总部所在建筑物的名称。放学後,蔷薇大人们都会在那里集合。这是自邻座同学处得知的。但对新生来说,那门槛的确太高了。
蔷薇之馆,位於高中部校舍之间的空地,是一座略见古旧的木建洋房。虽是小型建筑,却与人一种堂堂的威严。
“随便进去没问题吗?”
在由乃同学正打开玄关大门的时候,我发问了。
“嗯?……啊。”
由乃同学将手伸进水手领巾里,自胸前拿出了什麼。只是一会儿,由乃同学就将之放了回去。
“自入学典礼那天起,我就成为支仓令大人的妹妹。”
那是一串念珠。美丽的绿色念珠。
支仓令大人是拥有黄蔷薇花蕾头衔的二年级生,黄蔷薇大人的妹妹。为此,由乃同学也可以自由进出蔷薇之馆。我对这类消息,知道的也实在太少了。
“想和志摩子同学见面的那一位,就在这里。”
“那位是,白蔷薇大人……?”
我如此问道。升上高中的一个月以来,我和山百合会的干事们基本没有往来。能想到的原因,只有一个。樱花树下的那次偶遇。白蔷薇佐藤圣大人。
“不。”
说著,由乃同学踏上了玄关侧的楼梯。
“正在恭候的,是红蔷薇大人她们。”
和外观一样,蔷薇之馆的内部也颇为古旧了。踏上楼梯,上了年纪的木板随即发出了悲呜。
“红蔷薇大人,为什麼?”
“这个啊。”
由乃同学没有再说什麼。似乎她也对此没有头绪。
“由我来迎接,大概是因为我知道志犘子同学的样貌吧。”
“喔。”
我并没有追问下去。再想想,那位白蔷薇大人,并不会通过第三者传唤我。有什麼事,她一定会亲自来访。虽然没有证据,我的确如此认为。
由乃同学说过,等待我的是‘红蔷薇大人她们’。有事相告的学姊不止一位,那由由乃同学来迎接我这作法,就可以理解了。
到达二楼,由乃同学敲了敲走廊上第一扇茶角木门。
“藤堂志摩子同学已经来了。”
“幸苦了,请进来吧。”
房间里传出了温和的回答声。
“请进。”
我踏进了由乃同学所打开的门。
“我是藤堂志摩子。”
行过礼,我抬起了头。桌子另一端的两位学生,也站起来迎接我。
“特地要你来实在抱歉。”
“有些事想和你谈谈。”
“请坐吧。”
随著半命令式的一句话,椅子被移了出来,而我也有点不自愿地坐下了。位置,正好和她们面对面。将要谈及的,应该不是简单的事。
“我们也应该作自我介绍吧。”
“不,不用了。”
虽然甚少主动了解他人的事,但我并非对世事不闻不问。面前的两位,已经是高年级的知名人物了。
红蔷薇大人和黄蔷薇大人。
“那麼,我先行告退了。”
在为我送上红茶後,由乃同学便准备离开房间。
“由乃,谢谢你了。”
“真是麻烦了。”
两位蔷薇大人对正离开的由乃同学轻声说道。闲聊般的声音,门外的人应该不能听见。
“令要参加学会活动吧,一个人回去不要紧吗?”
“最近身体不错呢。春天里似乎不会有什麼问题。”
蔷薇大人们,似乎很关心由乃同学的身体。
“嗯,说起来脸色的确不错呢。”
以理解的语气回应由乃同学後,红蔷薇大人突然将我变成了交谈的对象。
“那,你有没有姊姊?”
“哈…!?”
问题的对象应该不是别人。但这毫无先兆的发问,实在让人不能马上作出回应。
“有没有姊姊,应该是个简单的问题吧?”
面带微笑,黄蔷薇大人追问道。
“没,没有……”
“为防有误,请确认一下。我们问的并不是亲姊姊。”
“没错。”
问题所指的,不论是姊妹制度下的姊姊,还是亲生姊姊,答案都一样。我并没有姊姊。
“原来如此。”
“这样我们就放心了。”
为什麼‘放心’?抛下我不管的两位蔷薇大人,只是互相微笑著。
“那,志摩子同学。我们进入主题吧。”
“嗯。”
椅子上的我,有点紧张地等待蔷薇大人们的下一句话。
“请你来并没有其他事。只是,有件事想拜托你。”
“有事…拜托?”
虽说是有事拜托,我却感到那种不答应便没办法离开的压力。简直像在讨论机密事项一样。虽然对高中生来说,这比喻并不适合。
可是。
“愿不愿意,到山百合会来帮忙?”
“哈!?”
发出惊讶的叫声後,我一言不发地看著两位蔷薇大人。红蔷薇大人的‘拜访’,实在太让人吃惊了。答应还是拒绝,我实在想不到该如何回答。
“嗯。有必要说明一下呢。”
像似已洞察我的内心般,红蔷薇大人说道。
“如你所知,山百合会是以被称为蔷薇的三名学生为中心运作的学生会组织。但三个人又怎能应付所有事呢?所以,我们会让妹妹从旁协助。这些你都清楚吧?”
“是,花蕾们。”
由乃同学的姊姊,支仓令大人就是其中一员。此外,小笠原祥子大人,似乎也拥有这头衔。
“很好。”
“很顺利嘛。”
互相看了看对方,两位蔷薇大人语
带满意地说道。
“不论我还是黄蔷薇大人,都有个能干可靠的妹妹。可惜的是,只有白蔷薇大人却没有妹妹。”
“没有妹妹。”
理解了红蔷薇大人所言,我将话重复了一遍。虽不能肯定是否自同学处听得,但‘有一位蔷薇大人没有妹妹’,如此的传闻我的确有所耳闻。
“没错,她没有妹妹。不过那和这次的主题并没有很大的关系,并不用多加深究。实际的问题,是人手不足。志摩子同学应该参加迎新会吧?”
“是的。”
为我带上护符的,正是红蔷薇大人。不过面对众多新生,的确不可能将她们的容貌一一记下。只是一次见面,就不得不将对方铭记於心,可是极不普通的事。
“因为白蔷薇大人没有学生从旁协助,当时只好麻烦她的同学代劳了。”
但那位学生,只答应帮仅此一次的忙。三年级生们无一不在为将来努力,请白蔷薇大人的同学帮忙并不是长远之计。蔷薇大人们,就此对我一一解释。
“现在虽然有了由乃的加入,但她是黄蔷薇花蕾的妹妹。让她成为白蔷薇大人的助手并不合适。”
“不哦。帮忙是不分蔷薇颜色的。不过呢,由乃的身体并不太好,实在不应该叫她承受太大的负担。”
蔷薇大人们继续谈论著。总的来说,蔷薇大人们似乎打算在校园生活较轻松的一年级生中,挑选一名助手。而我,就是被选中的。
“我已经理解两位的意思了。但是,为什麼选中我?”
“恭喜哦。经严格选拔,在所有一年级新生中,我们选中了你。”
黄蔷薇大人张开双手说道。
“……是真的吗?”
“志摩子同学,请对花言巧语多加提防哦。”
红蔷薇大人对我投以同情般的目光。
“咦?……那麼。”
“当然是玩笑。”
说著,黄蔷薇大人吐了吐舌头。但就在此刻。
“你们这算干什麼!”
由乃同学离开的时候,静静地关上了茶色房门。但此刻,随著来自房间之外,令人吃惊的叫喊声,那扇门被粗暴地打开了。
带著一脸愤怒站於门外的,正是白蔷薇佐藤圣大人。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在我踏进房间的刹那,室内的空气冻结了。但两位朋友,蓉子和江利子,很快就自短暂的惊讶中恢复了过来,还笑著缩了缩脖子。
“干什麼,啊。”
“嗯~”
这种情况下,竟然还挂著一脸无辜。
“原来今天的课後集会,并没有‘临时取消’啊”
我把门关上了。事到如今,我实在没办法将话中的刺一一摘除。
早前特地通知我集会临时取消,不过是排除障碍的一种策略。
“集会的确取消了。我和江利子之所以留下,不过是为了私人事务而已。”
“不是很普通的事吗?你究竟为什麼不满意啊?”
“全部,都不满意。”
如此回应了江利子,我走到桌子旁边。
全部,都不满意。
瞒著我将一年级生叫到这里,瞒著我想要或已经做了什麼。而且那一年级生,竟然是藤堂志摩子。
“首先请二位解释一下,为什麼招待这位客人?”
我尽可能让自己冷静,但吐出的话,依然伴随著难以掩盖的愤怒。
“客人?啊,是指藤堂志摩子同学?”
自蓉子口中轻轻溜出来的,是没有半点掩饰的谎话。说出名字便足够了,干什麼要添上多馀的自言自语?实在让人生气。
“我想邀请藤堂志摩子同学,到山百合会帮忙啊。”
“……什麼?!”
江利子拉出了志摩子身旁的椅子,并请我坐下。但我站著便将话喊了出来。我,已经不能更激动了。
“请不要管这种闲事好不好?”
不可思议地,在房间里飘荡而久不散去的,只有我的呼喊声。话音比我想像的更大。
空气回复平静後,蓉子吐出了冰冷的话。
“多管闲事?这件事,应该与你无关吧。”
像要和我对抗一样,友人以冷静的态度,有条不紊地说著。在我的瞳孔中,那姿态似已化成了无比的憎恶。
“没关系?这怎麼可能!”
愤怒随著声音一同倾泻出去。我甚至感到,全身的皮肤都在发烫。
“为什麼,你会这麼认为?”
依然坐在椅子上的蓉子,合起双手看著我。多次目睹我和蓉子的口角,已是见怪不怪的江利子,绝不会插半句话。但对此毫无经验,显得不知所措的志摩子,只好带著一脸不安,一言不发地坐著。
“为什麼会如此认为?”
蓉子再次问道。这样就可以让人觉得,你不是在假装了吗?
“前几天,我不小心说漏了嘴,在你面前提到了一名一年级生的名字。而现在,那名一年级生就坐在这里。但事先我对此全不知情。我实在难以将此理解为偶然。”
“不小心,啊。”
蓉子笑了笑。
“不小心说漏了嘴,是现在吧。”
(……!!!)
不好。但已经太晚了。曾经彻底粉碎,在过去的数个月才慢慢重建,那幼苗般脆弱的自尊,已经出现了龟裂。那一瞬间,我选择了能保护最多自尊的方法。此时此刻,只要把损伤减到最小,我依然能闭上双眼,默默承受崩解散落的自尊碎片。
“出去。”
我如此命令志摩子。
“啊…!?”
“你啊,听不见吗?请马上离开这房间。”
“但是”
“求求你了,出去…!”
面对不知如何是好的志摩子,我发出了哭泣般的恳求。
“请照她的话做吧。”
随著蓉子的话,江利子点了点头,将志摩子带离房间。听见二人走下楼梯,我终於松了口气。
“……谢谢,帮了我。”
因为蓉子的帮忙,我才没有在志摩子面前,上演失态至极的一幕。奇怪的是,假若我难堪尴尬的一面,是为蓉子所目击,整件事就会成为一种无可奈何。自从那一次,撕裂的伤口在她面前表露无遗後,我就认识到,不论如何修缮如何隐藏,在蓉子面前都只是徒劳。大概,是这样吧。
“对你来说,那孩子真是如此重要?”
“不知道。”
为了使自己冷静下来,我扭开水龙头,用双手洗了洗脸。
志摩子在我心中,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我根本没考虑过。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蓉子没有在志摩子面前,说穿我的心事。大概,不论未说出口的话是什麼,那都会是我真正的‘心事’。因为,那将是蓉子给我的答案。
“我不小心说漏了嘴。你是这样说的吧?”
转过身的我如此问道。
“对。”
蓉子的话音很轻。
“说漏了嘴的话,就是不能说的话。你自己也承认了。那对你来说,为什麼那个一年级生的名字,是不可告人的?对你来说,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存在吧?”
“呵。”
我笑了笑。想不到,蓉子竟如此确切地分析了我的内心。
没回应什麼,我把水龙头关上了。应该到此为止了。这话题继续下去,大家只会会不欢而散。然而,因怒火面无法自已的我,却不知不觉地回到了蓉子面前。
“那,又怎麼样了?”
“怎麼样了…?”
问著,蓉子将手帕递给了我。但我并没有接受。用手擦去脸上的水,我发出了强硬的反问。
“即使我对藤堂志摩子抱有任何特殊的感情,那也不应该成为邀请她加入山百合会的理由啊!”
“我当然明白,可是。”
“什麼可是…!”
为冲动所控制,我举起了右手,朝著蓉子笔直地挥了过去。
蓉子应该可以轻易躲开。但她却没有那样做。而我的手,也紧贴著友人的脸颊停下了。我,出不了手。
没有丝毫动作,我们看著对方。但首先转过脸去的,却是我。
“别把这当成你一个人的事好不好?”
以左手握住右手,我背向了蓉子。过了一会儿,蓉子将手,轻轻地放到了我的肩膀上。
“圣。”
蓉子的手很温暖。然而,无法伸手触摸,也无法将之挥去的我,又是何等的软弱。
“有件事,我一直後悔至今。”
蓉子继续说道。
“是你和栞同学的事。”
听到那名字,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动了。猛地转过身来,我抛开了蓉子的手,後退了数步,将身体靠在背後的桌子上。
“不要再提起栞的事。”
将之忘记大概比较好。但我实在不想去忘记。久保栞,就是支撑我的十字架。
“不。正因为是现在,我要把话告诉你。虽然远不及你,但那时候我也受伤了啊。对你来说,或者我只是多管闲事。但如果我再管多一点就好
了。这样,你和栞同学或许能成为一对幸福的姊妹。直到现在,我依然如此认为。”
“哼……姊妹。”
这是多麼的理想啊。蓉子不过是把一年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姊妹的关系,也可以有很多种。不论你与栞的关系,会以何种形式终结,至少也有机会留下两年的美好回忆。正因为此。”
“那又怎麼样?”
面带笑容,我以刁难的目光紧盯著蓉子。我的面容,应该不能更有恶意了。
“要以藤堂志摩子代替栞,完成那姊妹的契约吗?”
“不是这样。”
蓉子张大了眼睛。
“我知道,你不想让别人成为自己的妹妹。这并没有问题。谁会继承白蔷薇大人这头衔,现在还不知道。相比之下,你才是更重要的。我又怎麼会让你去承受不必要的负担呢?”
“你不明白。把藤堂志摩子叫来。”
“嗯,的确呢。不过啊。”
“不过?”
我问道。言谈间,我似乎冷静下来了。
“真是让我惊讶。”
蓉子微笑道。
“为什麼?”
“在吐出藤堂志摩子这名字的时候,你的表情,和初次提及栞时候的表情,简直一模一样。我没想过要让谁成为代替品。我只是希望,你能多和别人建立关系而已。”
“关系……”
除了栞,我谁也不想要。对已毕业姊姊的感谢,并不能成为寻求妹妹的理由。蓉子、江利子、还有她们的妹妹,我的身边已经有她们。我真的需要去建立更多的‘关系’吗?
稍微低下了头,蓉子继续说道:
“看见志摩子同学,我更是是吃了一惊。”
“……她和栞并不相似啊。”
我率先做出了否定。我根本没想过,志摩子和栞会有相似之处。
“当然。我也不觉得你会在志摩子同学身上,找到栞同学的影子。”
察觉到我的想法,蓉子补充道。
“那,为什麼?”
“那孩子很像你啊。”
“像我…?”
我是不是听错了?志摩子和我,到底有什麼共通之处?但既然蓉子有如此感觉,说不定这的确是事实。
在樱花树下,在花瓣之雪停下的刹那,我和志摩子相遇了。那一刻我的确感到,眼前的少女,就像似镜中的自己。
为什麼她会在那里?而我,又是如何到达该处?
“哪儿相似,我就不说了。要不然可真会捱打了。”
蓉子开始收拾房间了。话,已经说完了?还是她认为,再谈下去也没什麼意义?蓉子将用过的杯子一一洗净,将桌子收拾整齐。必须花时间,好好考虑别人的话。的确是这样。
“相似的,是我的弱点吧。”
是为了让蓉子留下吗?拿起江利子的书包,我如此问道。
“嗯。”
已经走到茶色本门前的蓉子,回过了身来。
“但即使是那柔弱的你,我也喜欢啊。”
“我最讨厌的,就是你那些长处了。”
“嗯。我知道。”
苦笑著,蓉子打开了门。
“就连我自己,也不怎麼喜欢呢。”
4
“请问,留下那二位真的不要紧吗?”
我向一同离开的黄蔷薇大人问道。
“不要紧不要紧。我们插手,只会令事情越变越糟。即使是旁观,也是不必要的。让她们自行解决,才是最好的办法。”
“这样啊……”
不过,只要一想到事件是因自己而起,我便觉得多少应为此负上责任。因为我的出现,白蔷薇大人才会责备红蔷薇大人。
“志摩子同学……?刚才被吓坏了吧?”
“是的……啊,不。”
慌慌张张地,我摇了摇头。然而,黄蔷薇大人的脸上,似乎写著一幅对答覆并不在乎的表情。
离开蔷薇之馆,我和往常一样,踱步於走廊上。入读高中部一个月,我对校舍已颇为熟悉,已不需要送行了。不过,黄蔷薇大人却一直和我走在同一路上。这样,是为了贯彻不做干预的原则吧。蔷薇馆的二楼,只剩下红蔷薇大人和白蔷薇大人。
“真文静呢。是不是因为,面对著我?”
“面对同级生,也不会有多大变化吧……”
“喔?”
转过头来的黄蔷薇大人,稍稍扬起了嘴角。
在走到楼梯附近时,我向黄蔷薇大人发问了。
“现在,我应该怎麼做?”
就此分别,我似乎会堕入没有出口的迷宫。被困人们交错的感情之中,不知所措,更无法脱身。
“是指来山百合会帮忙的事?……照你的意愿下决定就可以啦。”
“我的意愿?”
“啊,对不起。我并没有抛下你不管的意思。只是,蓉子……不,红蔷薇大人的确是为了白蔷薇大人而利用了你。但这事和你无关,你更没有服从的必要。所以啊,请按照自己的意愿下决定。断然拒绝也不要紧。”
“可是。”
“就此离场,会後悔是吗?”
“……我也不肯定。”
梯口旁的走廊上,我们将身体靠在墙上,并肩而立。
我终於明白了。黄蔷薇大人,并不像红蔷薇大人那样,对白蔷薇大人积极干涉。不站在任何一方,保持中立观察全局。大概正因为此,黄蔷薇大人似乎很了解红蔷薇大人和白蔷薇大人。
“我是从由乃那儿听来的。志摩子同学,似乎参与了哪个委员会的活动啊。”
似乎是为了转换气氛,黄蔷薇大人改变了话题。
“是的。”
“什麼委员会?”
“环境整顿委员会。”
“——真像你呢。”
说著,黄蔷薇大人将双手环抱胸前,低著头,把目光结中在布鞋先端。黄蔷薇大人,应该在笑吧。
“你也想生活在没有人类的乐园吗?”
“…?”
“朋友之中,有个这样的人。”
自走廊的窗户遥望天际天。那一刻,白蔷薇大人的身影,浮现於我的脑海。那明明是无法看见的。然而,於似雪的落樱中闭上双目,仰首天空的身影,却在瞬间如幻象般,漂过眼前。
“不要为红蔷薇大人而耿耿於怀啊。”
黄蔷薇大人,用发带将头发向後束起。
“志摩子同学,不喜欢到山百合会帮忙吗?”
“不。”
我轻声地作出否定。不过,如果问题是‘希望与否’,我的答覆一定会是‘否’吧。
既然不讨厌,就尝试一下吧。这应该是黄蔷薇大人想说的吧。对这种发展,我早已习以为常。
小时候,我曾不止一次陷入这种景况。班长,班会委员,还有各种干事。没有主动参选,却一次又一次不明不白地变成了众人的代表。讨厌的话大可拒绝。然而,我对那些工作的厌恶,又并非如此强烈。因身边众多明确表态‘讨厌’的学生,而勉为其难这种事,至今更是多不胜数。
到底有多讨厌?
这种事,明明是人们所无法量度的。
“希望志摩子同学,能再光临蔷薇馆哦。下次一定能好好招待你。”
“……”
面对满面踌躇的我,黄蔷薇大人终於认真了起来。
“你似乎在尝试自己下决定,但像现在这样可不行啊。仔细观察我们的日常工作,再自行判断。慢慢考虑清楚再回覆我们。”
不要求我接受邀请,黄蔷薇大人一直强调的,是由我自己做决定。但某程度上,比起无理的强迫,这说不定是种更难达到的要求。
“可是,不马上回覆真的没问题吗?”
“不能第一时间弄清事非黑白,就放不下心吗?态度很认真嘛。”
黄蔷薇大人的脸上,浮现起一丝微笑。让我苦恼而不知所措,真是那麼有趣吗?
“再说,现在我的立场依然飘忽不定。造访蔷薇之馆,如果会让白蔷薇大人不高兴的话…”
“说不定呢。不过,只要你是莉莉安的学生,那随时随地都可能遇上白蔷薇大人啊。既然如此,想逃也逃不了哦。”
“既然如此……”
说不定,的确是这样呢。
不管怎样,我和山百合会干部们的关系,已是不争的事实。白蔷薇大人不喜欢我,也是无可奈何。当然,我不能因为白蔷薇大人,选择从此於莉莉安消失。
“不是说过了吗?不必在意白蔷薇大人或其他人的想法,好好为自己考虑就可以了。”
“为自己考虑……吗?”
现在,应该做些什麼了吧。——我如此想到。
曾於初次相会时围绕著我们,那雪般的落樱,明明已在很久前,消失於土壤之中了啊。
“没错。就算不能辨别黑白也不要紧。白蔷薇大人自己,也是一片灰蒙蒙的。”
“啊…?”
“也就是,悬吊半空,不上不下罗。”
轻抚著我的头发,黄蔷薇大人像讲悄
悄话般说道。
“这位同学,似乎不太尊重身上的制服啊。”
不快的语句自身後传来。一如所料,声音的主人正是蓉子。
“怎麼了?”
“‘怎麼了?’”
说著,蓉子的视线投向我前方的学生们。在校舍一楼走廊通往院子的出入口,六位新生整齐地排成一列。
“失、失礼了。”
可能是害怕蓉子的目光吧,一名学生用手掩住领巾,带著一脸通红跑开了,其馀的,也纷纷离开了现场。
“你在干什麼啊?”
“没什麼。不过是清晨的问好而已。‘贵安,白蔷薇大人’,‘贵安,天使们’……有什麼问题?”
“既然是清晨的问好,为什麼要让她解开领巾?”
“对啊。”
“什麼对啊?”
“这不是很平常的事吗?校服不整洁,就必须这麼做。指出後辈的错误,是高年级生的责任吧。‘请问,能帮我系上吗?’,还曾经有学生这样问呢。真是积极得让人意外的孩子啊。”
在我转过头回望四散的学生时,今天那位‘积极的孩子’已经消失在某个班级当中了。
“要是大家都跟著这麼做,我可怎麼办?”
“可只为一个人系上不公平吧。”
“公平啊……真不像你呢。”
“别顶嘴啦。既然如此,就让我替蓉子整理一下领巾吧。”
我一伸出手,蓉子赶紧後退了一步。
“住手啊,我可不想跟你在这儿胡闹。”
“胡闹?”
我反问道。
“难道不是吗?”
蓉子用下巴指了指院子。
“我当然不知道你真正的用意。但为了疏远她而上演这种闹剧,也太不明智了吧?”
在那里的是志摩子。穿著体育服的她,似乎正在修缮花坛的栅栏。这应该是委员会活动的一环吧。
志摩子就在那里。
我们的视线相遇了。然而,就在看见志摩子那清澈瞳孔的瞬间,我後悔了。
真想将目光移开。真想避开眼前这一切。
可是一如所料,志摩子看见了我。在这嫩绿萌芽的季节中闪闪生辉的她,就像在责备我一样。
“可别自爆哦,白蔷薇大人。”
摇摇我的肩膀,蓉子轻轻说道。
发现蓉子正在我的身旁,志摩子点了点头,而蓉子也向志摩子挥了挥手。我那一度冰结的时间,终於慢慢开始流动了。
在志摩子转身继续工作的同时,我离开了现场,延著走廊,一直走到看不见院子的地方。
得救了。
我向蓉子说了声谢谢。虽然有些气人,但说不定蓉子并不是永远的敌人。
下课後,藤堂志摩子再一次来访了。
“贵安。”
我一打开门,志摩子似乎显得有些惊讶。握著门把的她,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
“找红蔷薇大人吗?”
“是的……不,任何一位蔷薇大人都可以。”
“请进来等吧,她应该快到了。”
除了我,二楼并没有其他人。我只好让志摩子进来,小心款待,希望她能尽快离开。当时曾以为这是蓉子的计谋,但现在我真是为此後悔莫及。
“日本茶?红茶?咖啡?”
“啊,哪一样都可以。”
“实在抱歉,‘哪样都可以’今天正好缺货啊。”
不知怎的,我的话变得如此转弯抹角。在我面前的孩子并没做错什麼,但遗留在这房间久不消散,昨天和蓉子对话的馀韵,还有早上那尴尬的场面,都令我难以释然。我的内心,真是和小孩一样。
“那,就和白蔷薇大人喝相同的饮品吧。”
并没被高年级生的恶意吓倒,志摩子平稳地回答道。
“这可是即溶黑咖啡哦。”
“那,就这样吧。”
真不知道这是气量,还是单纯的迟钝。算了,不应该让这种事影响。
我应该怎样做?
边想著,我将一粒粒的咖啡放进空杯子,并注入热水。完成一切後,我才想起手中拿著的,是姊姊喜欢的杯子。
“请慢用。”
在黑色的液体中加入咖啡伴侣和砂糖後,我将杯子递给了志摩子。怎麼看,她也不像经常喝黑咖啡的人。这也许是武士的仁慈吧。
“谢谢。”
志摩子道过谢後,我便放下杯子,在她的正前方坐下了。
光从外表,实在难以想像志摩子会如此坚持已见。没碰过咖啡伴侣和砂糖,志摩子便拿起了杯子。虽然努力地保持表情平静,那实在是太勉强了。
想一想,志摩子的行为可说是深入敌阵。相比我,她应该紧张得多。
“会来帮忙吗?”
放下咖啡的事,我进入了正题。蓉子和江利子都没来,而花蕾们和由乃似乎也不会来了。事情的发展似乎很顺利。
“如果白蔷薇大人不喜欢,我绝不会勉强。”
“这应该和我没有关系吧。”
“……黄蔷薇大人也这麼说过。”
垂下头,志摩子苦笑道。
这种时候,我也应该这麼做吧。
放松下来,我看了看志摩子的脸。像这样的对话,还是第一次呢。
“得到我的同意,你就会到山百合会帮忙吧?”
“是的。”
“那我先此声明。这并不代表,你将成为我的妹妹”
我斩钉截铁般说道。每逢人手不足而需要寻找助手,我都会有这种反应。最初,因考虑到让後辈们帮忙会比较方便,临时助手往往由祥子或令的同学担当。但不少人都将之误解为我的妹妹候选人。无可奈何,我只好为此一再让同学们勉为其难。
“我知道了。如果这意味着成为白蔷薇大人的妹妹,我是不会接受的。”
志摩子抬起头来正色说道。
“还真是爽快呢。”
“啊,对不起。”
没有拒绝我任何的要求,志摩子并不需要道歉,然而那一句‘对不起’,却牢牢地缠住了我的心。
“那藤堂志摩子同学将仅作为临时助手,为山百合会鞠躬尽瘁吗?这又是为什麼?”
我实在不明白,为什麼自己不能将话说得亲切一些。然而,志摩子的回答还是一样的平稳而认真。
“如果有地方需要我的话,即使是这样的我。”
“——”
突然,我想了起来。
我喜欢圣的脸,所以请留在我的身边。
因为姊姊的话,我成为了蔷薇馆的居民。
‘如果像我这样的脸也可以的话。’
那一刻的我,如此答应了姊姊。
不论谁都希望,其他人认为自己是重要的。
即使和大部分同学合不来,我一直相信,终有一天会遇到能互相理解的人。脸也好什麼也好,喜欢这两个字对我来说,已是种极大的救赎了。
“好。”
自椅子上站起来,我拿起了书包。
“就请到山百合会来帮忙吧。”
应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放下志摩子,我走向了房门。
“首先,把那两个杯子洗乾净吧。”
我无法直视志摩子。
她,根本就是另一个我。
秋之羁绊
1
自那以後,志摩子成为了山百合会的临时助手。
话虽如此,这并没为我们之间的交往,制造什麼理由。
志摩子并非主动,常常自动请缨的人。只有在需要人手时,才会由由乃或祥子代为通知志摩子。这或者可以用划清界线来形容吧。不管怎样,她以和花蕾们不一样的型式,和山百合会建立著关系。
六月来了。
继五月的迎新活动,山百合会开始为运动会和开放日等秋季才会举办的活动进行准备。没有太多公务,山百合会迎来了比较清闲的时期。
“那为什麼还要把志摩子拉进去?”
某天的午休,我如此质问蓉子。难得蔷薇馆二楼,只有我们两个。
“不为什麼。”
轻描淡写地,蓉子回避了我的问题。
“志摩子不是山百合会任何人的妹妹,不是说过不会让她在起草阶段参加会议的吗?”
为应付人手不足,不得不寻找临时助手。——这是蓉子为了让志摩子加入山百合会,使用的权宜之计。
“不过就现时情况而言,我们很需要志摩子的帮忙啊。所以早些下决定让她加入,不是更好吗?啊、对了,我们还要帮忙准备花寺学院的开放日呢,但我那任性的妹妹怎样也不肯参与有关的事。为此,我们不正需要志摩子的帮忙吗?”
“……”
蓉子的主张的确有其正当性。但那理由不是後来才加上去的吗?
“话说回来,圣又打算怎样改善‘现时情况’呢?”
现时情况,这是指身为白蔷薇大人的我,还没有妹妹的事。不去完成己身责任者,又何来批评他人的理由呢?如果我有妹妹,我们自然不需要
临时助手。
“蓉子,你真是变得越来越讨厌了。”
“有个奇怪的朋友,我能不这样吗?”
蓉子真是很会挖苦人。对别人温文儒雅,对我却满口毒舌。如果只论‘金玉其外’这一点,说不定我们还挺相似。
说到对各人的感觉,祥子很多行为都颇有猫的风范;令是个正直得发傻,表里如一的家伙;由乃看起来,就象个只能在家中称雄的霸王。
志摩子啊——。认真想想,我实在没什麼概念。暂不说窥探内心,就连她的表面,我也没看清楚。
“那孩子真是干得很好。”
眺望窗外的蓉子说道。
“那孩子?”
听到我的反问,蓉子指了指窗下。或者是为委员会当职吧,捧著文件的志摩子正好跑过院子。
“我的确想过让她成为你的妹妹,但不管怎样,不好好栽培她实在可惜。”
“这话怎麼说?”
“你不觉得终有一天,她将会成为蔷薇大人吗?……失去她,对山百合会来说可是巨大的损失啊。”
山百合会的损失。
我发出了苦笑。真是辛苦蓉子了,还要为毕业後的事烦恼。
“已经放弃为我寻找妹妹了吧?”
“当然不是——”
在志摩子的身影消失於校舍中後,蓉子关上窗户面向了我。
“方法应该有很多吧。”
“很多,啊。”
那时候,我应该在为来年二月的学生会干部选举担心吧。
多年来的选举,都是以对花蕾们的信任投票的形式进行。
但我没有妹妹。
这样下去,白蔷薇大人的职位,很可能引起学生间激烈的竞争。
如果演变成这样,志摩子会怎麼办?勉强参选,总让人觉得很可怜。
(可怜?)
这真是不可思议,我竟然会为志摩子担心?
(没错。)
我的确有些在意志摩子。虽可以用‘被吸引著’来形容,我却不想对此做如此单纯的解释。
最起码,我对志摩子的感情和为栞所倾注的思念,是完全不一样的。
所以这绝不是一种‘吸引’。
虽然她们之间有著不少共通点——对信仰的虔敬,长发,还有纯洁的美貌。
我想得到栞的一切,我也想为她付出一切。在发现这是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时,我们的关系也走到终点了。首先发现这事实的是栞,而为了生存,我们不得不接受包括离别的一切。
对今天的我来说,栞是天使般的存在。要天使为凡人坠地,实在是一种奢望。
相对地,志摩子是人。
只要能在远处眺望就足够了。
不知不觉间,我会因此变得愉快。
2
志摩子。
被如此称呼,我实在是很高兴。
没有同学之类的字眼,只是志摩子三个字。
在蔷薇之馆,除了同学年的由乃同学,大家都叫我志摩子。即使只会是短暂的,这已令我对山百合会产生了归属感,令我感觉到同伴们的存在。
第一个叫我志摩子的,是白蔷薇大人。
‘既然她不是你的妹妹,就不要叫得那麼亲密嘛’,面对红蔷薇大人的嘲弄,白蔷薇大人有点不耐烦地回应道:‘大家都这样叫她不就没事了吗”。祥子大人是白蔷薇大入的第一个‘跟随者’,而自那以後,大家都开始叫我志摩子了。
一个人在组织中的称谓,是应该根据一定的规则决定的。
如果大家任意使用不同的称谓,一定会引起混乱。
就像由乃同学,高年级生和同级生对她会有不一样的称谓,但叫她‘由乃’的就只有令大人。
正因为大家都叫我志摩子,我才能接受大家的关心和爱护,作为大家的妹妹,而没有特定的姊姊。要不然,我大概永远都会觉得,自己不过是山百合会的客人。
我喜欢身处山百合会的时间,喜欢被称为‘蔷薇家族’的山百合会干部们,以及和她们有关的种种。
有时候,我会忘记自己的立场,完全融入她们之中。正因为,那是个让人感到愉快,温馨的地方。
白蔷薇大人每次给我的印象都可以不一样。她可以是神秘的、令人害怕的、吊儿郎当的、温柔的。但不管怎样,我一直都很在意白蔷薇大人。
如果在工作的时候,发现白蔷薇大人正在身边,我就会有种安心的感觉。不论她正在干别的事,或是以不友善的目光看著我,更不论是什麼时候。
这是为什麼?
如果要比喻,这大概和有著相同目标的同伴间的关系很相似,只要感到对方的存在,就会觉得安心。
我并不孤独。白蔷薇大人给我的,就是这份内心的安稳。
初夏的某一天。
放学後,我在校舍间的院子看到了白蔷薇大人。
在餵猫的白蔷薇大人,似乎正为之乐在其中。
“喜欢猫吗?”
我在白蔷薇大人身後轻轻问道。我并非没有勇气主动和白蔷薇大人说话,但却一直没这样做过。
“嗯,喜欢。大多数动物我都喜欢吧。”
“连蛇和蚯蚓也喜欢吗?”
“的确呢。”
白蔷薇大人用食指轻轻摸著猫的脑袋,而猫也舒服地叫了叫。
“只要大家答应不侵犯对方的领域,共存大概不会是难事吧。”
“共存,啊。”
“嗯。”
猫儿看起来已经不小了,但似乎还未成年。带著黑色斑纹的虎皮猫,身上不少地方都有还未长出毛发,刚刚愈合的伤口,看上去似乎依然隐隐作痛。
“这孩子被乌鸦袭击过啊。应该发生过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或者那些乌鸦也有空著肚子的孩子呢。”
谁都没做错什麼,只因为大家是不一样的生物。白蔷薇大人,只是轻轻地说了这些。
“虽然这可能很任性,我实在不想看到它们互相伤害,我会尽力去阻止。当然我很清楚,这世界上不会只有美好的事,残酷的杀戮一样存在。”
那白蔷薇大人所爱的‘大多数动物’中,又包不包括人类?白蔷薇大人时常会眺望窗外片片绿阴,但那温柔的目光,似乎正憧憬著离人们极为遥远的事物。
我大概会被白蔷薇大人拒於门外吧。作为人类,我的心中泛起了这种感觉。
“请问,这只猫以後怎麼办?”
猫儿看上去似乎有点神经质,但当我伸手抚摸它时,它却没有逃跑。
“也不会特地做些什麼啊。”
‘都伤成这样了,送也没人要啦’,白蔷薇大人的玩笑,实在不怎麼好笑。
“但您已经用猫食餵过它了。”
“这麼做不对吗?”
“并不是不对,不过……”
我不知道自己想说什麼,但我没有选择对白蔷薇大人保持沉默。
“猫儿一但习惯了,就会失去在自然界求生的能力。”
“也对呢。”
“暑假的时候怎麼办?还有寒冬呢?而且您不可能永远留在这所学校吧。”
大概我把自己带入猫儿的处境了。猫儿像忠心的狗一样,每天在校园等待已毕业的白蔷薇大人。想到这里,我不禁流下了眼泪。
“一时的同情,反而是一种残酷啊。”
不是这样的。我也不希望猫儿被乌鸦杀死。
“这会令伤口变得更深。”
白蔷薇大人眯起了眼睛,而我就转过身子,用手擦了擦眼睑,像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眼泪一样。
“志摩子说得没错啊,说不定我所做得的的确是另一种残酷。不过它还是个孩子啊,身上的伤好不容易才好了,有时候就放过我们吧,我也不会为它准备一日三餐啊。”
白蔷薇大人觉得,这猫儿终有一天可以独当一面吗?到了那时候,就可以弃之不顾而毫无牵挂吗?
但这样真的好吗?猫儿一定会对白蔷薇大人那温暖的双手念念不忘,会一再记起如饼乾般香脆的猫食的味道。
“相遇的时候,离别就已经在等待了,终有一天要分别的。为了逃避离别而逃避相遇,逃避去开始一段关系,这很痛苦不是吗?……就像我呢,志摩子。”
白蔷薇大人用左手轻轻握住右手腕。
“我很感激已毕业的姊姊,她为我倾注了那麼多的爱啊。即使姊姊毕业了,我也不觉得她离弃了我,在没有姊姊的校园,我是这样生存下来的啊。”
一串念珠,在白蔷薇大人的袖口隐约闪闪生辉。
3
那时候的我,说不定是在劝说自己。
“终生永不分离,那是一种奇迹啊。”
不知道志摩子会怎样理解。
暑假很快就开始了。
我过了一个和一般学生极为一样的暑假,没为升学试作什麼考虑,也没参加暑期补课。
应邀和蓉子一起到祥子家中游玩,一个人在家整个晚上面对电视,有兴趣的时候,才会著手完成作业。
然而。
是志摩
子的话,在我的内心留下了丝丝痛楚的涟漪吧,我一次又一次带著猫食前往高中部的校舍。有时候猫儿会出现在我的面前,但在大多数时间里,它只会隐藏在我发现不了的某处。
我会把饼乾一样的猫食放在不受雨打的地方,改天再来的时候,猫食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证明猫儿依然在某处生活著。即使猫头儿的食物成了其他动物的营养,我也不会在意。
在暑假结束,运动会举行的时候,奇怪的传言漂进了我的耳朵。
志摩子将会成为祥子的妹妹。
“什麼事?”
我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前往了祥子的教室,质问她有关传言的事。但面对我的质问,定睛看著我的祥子,只会反问了一句‘什麼事’。这真是让人感到不快的冷静。
“为什麼我要被白蔷薇大人责备?”
“…?”
“选择自己的妹妹,应该不需要别人的同意。”
面对高年级生,毫无惧色地为自己的行动提出正论,真不愧是蓉子的妹妹。
围观者越来越多了。白蔷薇大人和红蔷薇花蕾间的争执,这麼有趣的事可不是经常能看到的。
不过。
“你是认真的吗?”
“没错。”
我们已经无暇理会周围的学生了。不。无暇理会的只有我,祥子不过是无视那些围观者而已。
“这几个月以来,我一直在观察藤堂志摩子。我认为她是山百合会所需要的人才。”
“为了山百合会的需要,而让她成为你的妹妹吗?”
我不能洞悉祥子的想法。但只要祥子不作出‘希望志摩子成为自己的妹妹’这样的肯定,她和志摩子就不会被承认为姊妹。
“怎样的理由您才会接受呢?以容貌为选择标准这种答覆,又有说服力吗?”
“——!”
刹时间,我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不知道为什麼,我觉得连已毕业的姊姊也被亵渎了。用尽全身的力气,我终於把紧握的手控制住了。
看了我一眼,祥子说话了。
“您这麼重视志摩子,为什麼不考虑一下,让她成为自己的妹妹?”
“我要怎样对志摩子才……!?”
当自己被作为引证,我慌张了起来。没错,那是藏在我内心某处,一直不能释怀的事。志摩子不是任何人的妹妹,却理所当然一样留在蔷薇馆。
让志摩子成为蔷薇大人,方法不只一个。——我想起了蓉子的话。
原来如此,作为祥子的妹妹,成为後年的红蔷薇大人候选人。
让志摩子成为祥子的妹妹,这的确不需要谁的许可。
首先发现志摩子的说不定是我,但我却什麼也没做。
缺乏和他人建立亲密的关系,却又想去接近志摩子,去了解志摩子,我实在太狡猾了。
现在祥子出手了。我焦急了起来。
失去志摩子真是那麼可惜吗?——是的,的确如此。
不过。
我无法承认这一切。
“你对志摩子有多了解啊?”
“这个啊。”
祥子的话里似乎只有疑惑。
“不过,一直这样下去对志摩子并不好。最起码,我了解到这一点。”
“啊…?”
“不能如此继续下去了。停止对她的束缚,或是让她以谁的妹妹的身份,正式加入山百合会,我们必须在这两者中作出选择。”
“——”
我沉默了。
“啊……”
没错。
为什麼我没注意到?为什麼我忘记了?我竟然忘记了志摩子现在最需要些什麼。
“我明白了。”
我的话音突然变得平稳了。
‘最了解志摩子的一定是自己’,不知为何我一直有著这样的自负。但我忘记了最重要的事,更要由身为後辈的祥子来提醒。这实在是太丢脸了。不,根本是自一开始就颜面全失。
“虽然如此,我可不会把志摩子让给你。”
当我心中某物破坏消散的时候,另一事物萌芽了。
“这是什麼意思?”
祥子诧异地问道。那一刻,我正式向祥子宣战了。
“志摩子会成为我的妹妹。”
“哦哦~”
当著祥子面前,围观者们发出了阵阵叫声。很好,这样就是背水一战了。
“……身为後来者的您,想横刀夺爱吗?”
“当然不是这样,志摩子还没接受任何人的念珠吧。”
既然如此,我不过是先一步走到了起点。
不,即使比赛已经开始,只要还没有人到达终点,我便有足够的时间去追赶。
假如,有人先一步到达终点——
那我只能横刀夺爱了。
“为什麼您会如此认为?”
祥子的声音被上课铃声所盖过。
“为什麼?”
说著,我转过了身子。
“我比较适合志摩子,不是吗?”
回过头,我向祥子和围观者们做了个胜利的手势。
我相信自己一定会胜利。
祥子不会为了志摩子争夺战,而牺牲课业吧。
在走廊奔跑的我,想起了志摩子所属的班级。
应该,是一年级桃组吧。
4
在上课的铃声中,白蔷薇大人把我拉出了教室。
“请,请问……”
“跟我来。”
白蔷薇大人并没有因我的困惑而停下。走廊上满是急於返回教室的学生,而我们就往相反方向逆流而行。在上课时间逃离教室这种事,实在是难以想像,但我并不讨厌被白蔷薇大人强牵著手腕的感觉,只是,急速的心跳让我有点难受。
“到哪里去?我并不会逃跑啊。”
在紧急出口前,我停下了脚步。铃声已经停止了。
“啊,对不起。”
像是从自我中苏醒过来一样,白蔷薇大人放开了我的手。
教师们一般都会准时上课,现在赶回去已经来不及了。就算来得及,我也不能就此抛下白蔷薇大人,独自回到教室。
我们合力打开了紧急出口那厚厚的门,风打乱了我们的头发。
我和白蔷薇大人一起离开了校舍。
是因为我们最初就将这里视为目的地?是我们在漫无目的下无意来到这里?我们又回到初次相遇的樱花树下了。
“虽然有时限。”
白蔷薇大人正色说道。
“请成为我的妹妹。”
是我已经预计到白蔷薇大人会这麼说吗?不,说不定这是我内心所渴望听到的。
“以一般标准来说,我不会是个好姊姊,但我一定会很适合你。在任何事情上,你都不会受到的束缚,而且…”
“请问……”
我打断了白蔷薇大人的话。
白蔷薇大人并不知道我所背负的事。知道了,她还会希望成为我的姊姊吗?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向白蔷薇大人传达我的心事。在白蔷薇大人面前,我可以倾吐内心的一切,但这样又会不会将一半的负担,转嫁到白蔷薇大人身上?不管会被接受或被拒绝,我不可以让自己,成为白蔷薇大人的负担。
“你讨厌吗?”
“怎麼会!”
我使劲摇著头。
“可是。”
“不要说这些。我想得到的答案,只是YES或者NO。”
白蔷薇大人很认真地看著我,严肃的目光确切地告诉我,她不会接受其他回答。
“我……”
在吐出话音的一刻,我突然明白了。
我想告诉白蔷薇大人的那些事,根本不重要。
为这些事担心,我实在是太小看白蔷薇大人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麼,白蔷薇大人根本不在意我背负著什麼。她所希望接受的,只是纯粹的‘我’。
所以,我应该放下内心的包袱,解开封闭著自己的盔甲,将真正的自己展示在她的面前。
就像在漫长的旅程当中,选择同一树荫下稍作休息,言语不通的旅人。即使不去倾诉有关自己的一切,大概我们也会走到一起。即使终需离别,再次踏上各自的旅途,只要能感觉到对方的存在,我们就能让灵魂得到真正的安宁吧。
不需要言语,不需要刻意的交往,我们自会互相接近。
“请让我,成为你的妹妹吧。”
我轻轻握住白蔷薇大人伸出的手。
“我答应。”
“以後,请多多指教。”
虽然看起来很象,我却不想将之视为单纯的‘握手’。就像以手指轻轻怀抱对方的手一样,回想起那种感觉,内心就会得到安宁。
“啊、对了,还有这串念珠。”
白蔷薇大人解下了象手镯般系在右手的念珠。但在正要为我载上念珠的时候,白蔷薇大人改变了主意,把念珠系上了我的手腕。
“还是这样轻松点。”
就象允许我随时将之解下一样。虽然不会这麼说,白蔷薇大人是希望能减轻我的负
担吧。
念珠上依然能感受到,来自白蔷薇大人仅馀的温暖。
看著我手腕上的念珠,白蔷薇大人的脸颊浮现出满意的微笑。
“请问。”
“嗯?”
“我们不回教室吗?”
“啊~!?”
“课只是开始了十五分钟啊。”
“志摩子真是个认真听话的好学生啊。”
“是姊姊太不认真了啊。”
姊姊。
一听到这两个字,大家似乎都有点难为情。
“真没办法。那,我们出发罗。”
抓住我的右手,姊姊突然跑了起来。
“姊姊也太极端了。”
我慌慌张张地跟上姊姊的脚步,和她一起奔跑著。自手腕跳落的念珠,在以指尖互相牵引的双手旁摇曳著。
为什麼内心的感觉是那麼舒服。
牵著谁的手,象这样一起奔跑。
我要向祥子大人和白蔷薇大人的支持者们道歉,是发自内心的歉意。
对不起。
不过对白蔷薇大人来说,我的确是必要的啊。
虽然只有半年。
相差两个学年的我们,一起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半年後,别离必定会到来。
但在那一刻前,我不会放手。
“志摩子,DASH~!”
念珠在我们之间摇曳著,那里,我将建立起自己的归属。
後话
真是混乱了混乱了。
现在是几月了?
大家好,我是今野。
在我这里,二月似乎已经结束了。踏入新的一年,迎接刚开始的三月,我的心情似乎变得有点奇怪。在得到了什麼的同时,似乎又失去了什麼。时差真是让我变得迟钝了。但现在可是迟钝不得,面对新的一年,又是申报税款的时候了。
话说回来,你那里现在又是什麼时候呢?
执笔之际,我实在没有馀暇去考虑别的事,不过现在想一想,读者们能在樱花依然盛开的时候拿到这本书,真是太好了。
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四月出版的吧,……嗯,说不定真的不错呢。
以日本的‘形状’而言,每个地方的开花时期都会有所不同吧。仔细想想,‘哪儿的樱花正在开’才是现在的问题呢,即使错过了樱花盛放的时期,说不定依然能在山上的某处,找到那粉红色的花朵。
啊~真好啊。因为不怎麼喝酒,我基本上不会参加那些类似野餐的赏花活动,不过,居所附近存在著几处樱花盛开的地方,能到那里赏花,我也已经心满意足了。从巴士上眺望片片的粉红,也使人赏心悦目。
嗯~樱花。
正如“只是单手相牵”中提到的,夏天的毛毛虫灾害的确严重。上中学的时候,虽然以自行车代步,但在两旁种满樱花树的路上,却有些必须徒步通过的地方。经过的时候,真是让人提心吊胆。但不管怎样,春天还是最捧的啊~!
说起樱花,在幼稚园就读高年级的时候,我便是属於“樱花”班的,而低年级的时候就被分配到“蔷薇”班,不知为何两次都是蔷薇科班别呢。说到班别,其他的还包括“紫罗兰”、“百合”、“菊花”等等。……应该还有一个,是什麼呢?是“桃”班吗?我还真不敢肯定。
“似水流年”描写了一些幼稚园时代的故事,而我对那时候的事,也依然记忆犹新。
班上有淘气的男孩子,也有动不动就哭个不停的女孩子。
我记得教室的环境陈设,也记得曾经钻进修女裙子的事情。
祈祷时的祷词,所唱过的圣歌。
还有乘坐校车的指引小册子。对我来说,这一切似乎都是发生在昨天的,真是不可思议。
嗯嗯,这是和幼稚园有关的故事。
小学的最後一年,在为升读中学作准备的集会上,我遇上了曾於幼稚园和我同属“樱花”班的同学。事隔六年,面对满心怀念的我,她竟完全不能认出眼前的人,就是那时候的我。当时,我们可是很要好的朋友啊。……这真是令人惊讶。所以我很了解圣和佑己身边人们的感受,我能去了解。
但会失忆的也不只是别人。在巴士上或在街头巷尾,被毕业以来便没再见面的同学叫住,面对那似曾相识的脸庞,我又能记起多少?……真是的。
——在我回记往事的同时,蔷薇大人们也终於毕业了。真让人依依不舍。
说实话,在刚完成小说第一册的时候,我根本没想到她们会如此受欢迎。
在这故事还只是杂志短篇的时候,只有志摩子已被设定为白蔷薇大人,其他角色如现在的祥子和令,都仍未诞生。虽然把故事的时间推前了半年,但我也曾为角色众多,如何仔细描写每个人而担心。不过在下笔後,一众角色们很快就成功自己定位了,不错不错。
特别是佐藤圣,书写和她有关的故事实在让人高兴,尤其是她和佑己胡闹的时候。不过,《圣母在上》并非发生在停顿时空中的故事,毕业是在所难免的。
话虽如此,让三位“初代”蔷薇大人们(莉莉安高中部的历史上是否这样,我就不太清楚了)在毕业後,偶尔和大家见见面,应该也不错吧。
在四月,莉莉安高中部将要迎接新生,而旧生们也将升读下一个年级。
大家是不会感到寂寞的。
今野绪雪
译注
[*注12]法语,英语中写作‘Dejavu’。通常解作似曾相识的感觉,也有点‘前世今生’的意思。似乎是英国人问法国人‘借用’的……
[*注13]日文为‘メダイ’,葡萄牙语金属之意,英文的metal。这里解作天主教的一种圣物,金属制,类同护身符,通常挂於胸前——
只是单手相牵完——
美丽的岁月(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