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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你,你相信奇迹吗?
少女眼中闪烁着光芒如此问道。
顿时,世界瓦解倾毁。
那是因为十几年前所见到的光景,如今彷佛似曾相识般地与眼前的影像重合相迭。就好像看着红或蓝等原色在印刷上有些错开的杂志彩页,明明没有搭乘交通工具,却开始晕眩般的一种恶心感受。
「老师,有在听吗?」
「啊,抱歉。」
鹿取真纪轻轻摇了摇头,驱散十多年前的幻影。然后残留在眼前的,毫无疑问是现在的光景。在这间常有许多人员进出的教职员室里,一名少女就坐在她的桌子旁边,少女不算长的头发总是整齐地编起绑好,眼睛看起来相当具有亲和力。
「奇迹啊……我没有遇过呢。」
真纪阖上先前望着的点名簿,如此作答。从期末考前一天便因病缺席的同学在今天回到学校,她所带的班级因而得以全员一同迎向结业式。
「老师,你的答案和我的问题之间,有些微妙的差异吧?如果是国语考试,可拿不到分数喔。」
「哈哈哈,不愧是黑须同学,真是犀利的挖苦呢。」
相信奇迹与否这种问题,答案也就只有YES与NO两种而已,但是真纪无法立刻回答,只好敷衍带过。所以那并非「有些微妙的差异」,而是「故意微妙地说出差异的答案」才对。
少女以无可奈何的表情一笑。
「那么,你希望有奇迹吗?」
黑须光,是由真纪担任班导师的二年菊班的学生。
「是啊。我曾不只一次想过,要是世上真有奇迹就好了呢。」
真纪心想,明明脸长得一点都不像,但是黑须光与那位令她永生难忘的女生,这两人的映像却是交相重迭。
「那要不我来跟老师讲个关于奇迹的故事?」
「耶稣所行的神迹吗?」
「不是,是发生在我身上的奇迹。」
「哎呀,这样啊。」
真纪表现出一副意外的样子并摇了摇肩膀。她心想,没想到就在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会发生奇迹。
「因为是老师你,我才特别跟你说的,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喔。」
「你真看重我呢。」
「嗯。因为在入学面试时,只有老师啊,只有老师没有取笑我,认真听了我的话。」
「是这样吗?」
「是啊,老师忘记了吗?」
「因为我面试太多学生了。」
真纪一面伸懒腰一面回答,但其实这是谎话,真纪清楚记得她的事情。面试了很多学生是事实,但在那之中,对于和她聊过哪些内容的学生留有印象的,可说是少之又少。
『因为我和梦里遇到的人约好,要在莉莉安相会』
那个时候,黑须光谈到报考莉莉安的理由时是这么说的。
光
纵使说了也没什么人愿意相信,但我是为了寻找在梦中见到的姊姊,而选择就读莉莉安女子学园国中部。
那是小六时的十二月中旬,街上不断播送着像是童谣、古典乐或是流行乐等各式圣诞节歌曲,到处充斥着红、绿、金、白这类已成必然的色彩。尽管年年如此,却还是让人兴奋的时节。而我只能透过病房的窗户,带着叹息远眺种植在大学医院庭园内,不怎么高的枞树上头所装饰的灯泡。为了动一个无关乎生命安危的眼睛小手术,我住进了医院。
明天就要动手术的这晚,等到陪我至熄灯时间前才离开的母亲一走,我便在陌生的病床上独自哭泣。
「要是你哭得太惨,眼睛会肿起来喔,这样就很难动手术啰。」
那位护士的忠告,只是使得我的泪水更加汹涌。
「小光你也已经十二岁了,也该知道有些事情就算哭泣也没有办法解决的吧?」
工作上时常遇到患者哭个不停的年轻护士,在大大地叹了一口气之后,安抚似地在我的眼睑上敷上一个冰袋,并且把围绕病床周围的布廉拉起后,便回到了护理站。
我当然知道哭也没有用,而且这个手术是在听医生细心说明过情形后,自己也同意的情况下所接受的手术。但是情感不受理智使唤,就算看过了这个手术的成功率很高、手术时间短等等数据数据,人还是无法轻易地摆脱「害怕」这种情绪。
「那种事我想你也很清楚吧。」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道声音,是与方才的护士不同的年轻女性说话声,大概是国中生或高中生吧。从声音听来,应该只比我大一点而已。
「不过有些事情就算明白,也还是无法克制的嘛。」
「是谁?」
我向着阴影处询问。
「我叫KYOKO。」
「KYOKO?」
「我是在傍晚才住进来的,因为身体不舒服,没能先跟同房的人打声招呼……」
有人是在傍晚才来住院的吗?
我一边用冰袋敷着眼睑,同时转过头去。这是一间有着六张病床的大病房,我的床铺位于从走廊进来后,左边前方数来的第二张床,也就是正中央的病床。在我左手边是一位有点耳背的老婆婆,右手边则是一位些微发福的中年女性。在我对面的是一位漂亮归漂亮,打呼声却十分惊人的三十岁女上班族。在她旁边靠窗的床位则是一名大学生,因为摩托车车祸而导致脚骨折的大姊姊。
这么说来的话,就是从我这边望过去的斜前方,靠走廊的空床进来了一名新的病患吗--可是她的声音却离我相当近。
「KYOKO姊姊,你现在走到我旁边来了是吗?」
「没有。我刚才也说过了,我身体不舒服……肚子很痛没办法动呀。」
「肚子?」
「对,我是盲肠发炎,明天要动手术。」
「啊,我也是,明天我要动眼睛的手术。」
「嗯,我有听到你和护士的对话,顿时心里有种找到同伴的感觉,所以才出声向你搭话的。」
「同伴?」
「对啊,动手术的同伴。虽然肚子被切开感觉很可怕,但只要一想到小光你明天也会在别的手术室里加油,就觉得好像能够忍耐了。」
「我也是,等我觉得很害怕时,我也会想着KYOKO姊姊的。」
虽然我不清楚划开肚皮和把手术刀放上眼睛,究竟哪个手术比较严重,但一听到有人跟我说,不是只有自己一人动手术时,当下便感觉豁然开朗了起来。因为在这个瞬间,我不是孤独一人的。
我们两个很快就卸下心防,成为了朋友。
「小光,学校有趣吗?」
「还好。」
「哎呀,为什么呢?」
「因为明年就要考国中了,现在所有同学都绷紧神经,一点也不团结。还有像我在这种时候住院这件事,他们一定也都暗中窃喜。」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KYOKO姊姊只比我大一点,加上她又是跟我的学校无关的人,让我甚至连对父母都没有说的话,都对她说出口了。
「哦……原来小光你很优秀呢。」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要是平时成绩不好的人,就算陷入无法念书的状况,也不会对其他人有什么影响吧?也没有同学会为此高兴的。」
「原来如此,说得也是呢。」
确实,我在班上的成绩是第一名,而且我也为了死守第一名的位子不断努力着。说老实话,其实我自己本身比所有同学都还要紧张。当然,我也没有半个会来探望我的朋友。
「我的学校还挺有趣的喔。」
「咦?KYOKO姊姊是念什么学校的呢?」
「莉莉安女子学园,你晓得吗?」
「莉莉安?是有听过啦。」
隐约记得那是一所程度很高的学校,比我打算报考的第一心愿学校程度还要再高一阶。
「KYOKO姊姊你才优秀吧?」
「我只是为了穿制服才死命念书,勉强上垒的喔。不过等考上之后,才发现莉莉安并不是那么注重升学的学校。因为是天主教学校而有很多活动,让人很开心喔。」
「像是圣诞节之类的吗?」
「没错。马上就要到圣诞节了,不知道能不能在那之前出院。赶上结业式呢……」
接着,KYOKO姊姊便开始告诉我许多关于她学校的事情。
建筑在校内的华美礼拜堂。
受到所有学生仰慕、被称为蔷薇学姊的三位学姊,还有她们处理公务时所使用,一栋被称为蔷薇馆的古老建筑物。
订面包的方法、利用轻食堂的高明手法。
随着KYOKO姊姊声音的引导,我漫步在未曾去过的莉莉安女子学园中庭内,窥看教室并对玛莉亚像合掌祈祷。
在这些当中,最让我感兴趣的就是姊妹制度。这是莉莉安由来已久的传统,似乎是由学姊对学妹进行一对一指导的制度。
「好棒,我想成为KYOKO姊姊的妹妹。」
「好啊,那我们来约定吧。虽然我现在是二年级学生,明年就升三年级了,但是学校里也
不是没有相差两个年级的姊妹,只要两人能充实地度过共处的那一年就好了。」
我一开始说出想当妹妹时并不怎么认真,然而KYOKO姊姊却一个人越来越起劲,开始在脑中构想一个接一个的计划。像是问我缔结姊妹的象征物玫瑰念珠要什么颜色好?或是情人节时想要这种巧克力等等。
「可是……我有办法考上莉莉安吗?」
我如此低语。从现实层面来考虑,这才是最重要而不可忽视的部分,但是KYOKO姊姊却笑了。
「没问题,我有预感你一定能考上的。」
「是吗?」
「放轻松、放轻松。反正小光平常就很优秀,只要冷静应考,就能轻易考上的。事情没有想象中的难,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吧?手术也是一样,肯定比我们预想的要简单多了。」
「嗯。」
「……不过这种积极正面的想法,其实是从我同学那里拿来现学现卖的。」
「同学?」
「嗯,一个相当活泼爽朗的同学。她会让人不禁相信,无可预见的未来势必都能转往好的方向喔,并且会真的让那些都实现。不过,或许就是她本身这种个性,为她招来了好运也说不定呢。」
「那个人会来探望KYOKO姊姊吗?」
「我想不会吧,毕竟我和她不算熟。」
再加上自己是突然要动手术,似乎也只来得及先知会班导师而已。
「要是有先告诉她就好了,这样一来,就能从她那边得到许多鼓励了。」
「嗯,是啊……真的是这样呢。」
当时我有种感觉,KYOKO姊姊可能是喜欢那个人吧。
此时,由于护士巡逻的手电筒光线照入了病房里,我们的对话便在此中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顾着说话,心情终于放松了下来,还是因为眼睑用冰袋敷着感觉很舒服,睡魔悄悄地袭来。原本还以为今晚一定会睡不着,或是哭到筋疲力竭为止才睡,没想到居然能够睡得如此酣甜。
但愿KYOKO姊姊能平安动完手术,我向上帝如此祈祷并闭上了眼睛。
却完全忘了帮自己祈祷。
隔天,因为我的手术时间定在上午,一大早起床之后就被迫慌忙地做好准备,接着被带到手术室。
听说,如果患者是年纪比我还要再小上许多的人,也就是像幼儿园或是小学低年级的孩童的话,就会毫不犹豫地使用全身麻醉。但如果对象是既称不上大人,也称不上小孩的小六生,医生说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式就好,于是我便选择了全身麻醉。
局部麻醉对身体造成的负担当然比较小,可是眼睛部位动手术的缺点就是,即便痛觉被麻痹了,患者也还会是清醒地看着手术进行。要眼睁睁地看着手术刀或是缝合针伸进自己的眼睛里,我恐怕无论如何是办不到的。
因此就在我全身麻醉进入睡眠状态后,手术顺利完成了,当天便回到了大病房里。
「KYOKO姊姊的手术成功了吗?」
我躺回自己床铺后,第一句说出口的便是这个问题。
「KYOKO姊姊是谁?」
陪在我旁边的母亲,一面抚摸我的头一面温柔地回问。
「就是在对面病床那边,靠走廊的那张病床的人。听说她是昨天才住院的,今天要动盲肠的手术。」
「这样啊。」
母亲从椅子上站起来离开我的床铺,走了几步之后又折返回来。一、二、三、四……总共七步。就像是为了补偿眼睛被纱布蒙着似地,我的耳朵变得相当灵敏。
「我刚才拉开那张床的布廉看了一下,床上没有人喔。」
「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动手术呢。」
我并不清楚动一个盲肠手术需要多久时间,不过我也不知道KYOKO姊姊的手术究竟订在何时开始,因此就算知道手术所需的平均时间也没有多少意义。听说也有人会在动完手术之后,到护理站旁的个人房观看手术经过,所以她今天也有可能不会回到病房来。
「我也不晓得耶,等一下帮你问问看护士好了,你就先休息一会儿吧。等你起床之后,一定就会知道情况的。」
「嗯。」
于是我又再度陷入沉睡之中。
我同时心想着,要是等我再次睁开眼睛时,KYOKO姊姊已经回来就好了。
可是等我醒过来之后,还是没能见到KYOKO姊姊。
「小光,你是作了一场梦喔。」
母亲带着扭曲的脸庞笑道。会这样是因为在主治医生帮我把纱布拆掉之后,我眼睛所见到的景色皆与往常不同,无论看到什么都是扁平而怪异。
「我已经问过护士长了,听说那张病床从你住院的前两天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空的喔。」
「那其它床呢?」
「这里没有叫做KYOKO的患者啊。」
我脚步踉呛地擦撞过茶几还有门,来到走廊。接着,确认贴在病房入口处的塑料版里的名牌。结果就如同母亲所说的,这问病房里根本没有叫做KYOKO的人,护士草草写在上头的人名,全是早在我住院前就已经入住的患者名字。
「可是,可是我真的有遇到她啊!」
KYOKO姊姊曾在这间房里,为了安慰害怕手术而哭泣的我而和我交谈,还跟我约好要缔结姊妹关系呀。
「就算有相同名字的住院患者,要是不知道姓什么也没办法找吧?」
我傻傻地蹲在走廊上,母亲过来把我拉起,搂着我回到病床上。
「才不是作梦呢。」
我自己也被搞胡涂了。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只能认为是在我一觉之间,这世界忽然颠倒过来了。
但过了一天、两天、三天……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也开始逐渐丧失自信,无法肯定这不是一场梦了。这就像是等我眼睛渐渐愈合,可以清楚看见事物的轮廓后,却怎么也想不起刚拆掉纱布时所看到的扭曲景象的感觉。在找不着KYOKO姊姊的情况下,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开始会去质疑当时发生的事情,或许果然并非发生在现实中的事。
而且整件事还有一个矛盾之处,就算掀开病床与病床间的布廉,如果不提高音量,纵使对方就在自己隔壁床,也是无法轻松交谈的。可是,KYOKO姊姊却能躺在病床上,同时自然地与我说话聊天。
除了我之外,没有半个人见过KYOKO姊姊。就连我自己,也只有听见她的声音,并没有看见她的人。
只要是非现实的事物就都称之为梦的话,那么这确实是一场梦。可是,我怎样都无法将其视为单纯的梦境而一笑置之。
「我想报考莉莉安女子学园。」
出院不久之后,我便如此告诉双亲。
现在才要改变志愿学校实在很不明智,我自己也十分清楚,于是我开始只以考取莉莉安一所学校为目标努力念书,考不上大不了就去读公立国中,等三年之后再来考莉莉安的高中部。我就是提不起劲去读莉莉安以外的学校。因为我认为,如果要让我和KYOKO姊姊的那件事赋予某种意义,除了遵守约定成为莉莉安的学生之外,别无他法。
因为KYOKO姊姊有可能真的在等我。又或许是真的有KYOKO姊姊这个人,而那一天,我俩是在梦境里相遇的也说不定。
即使班导师一脸没辄地劝我放弃这鲁莽的打算,同班同学们也都对我报以冷笑,我仍排除万难,顺利考上了莉莉安女子学园国中部。尽管母亲对于我考上莉莉安这间以难考出名的学校感到得意,可是我的心情却不像平常拿到班上第一名时那样自满,对我而言,莉莉安只是为了见到KYOKO姊姊而必须考上的一所学校罢了,丝毫没有拿来当作名校炫耀的价值。
一入学,我便展开了寻找KYOKO姊姊的行动。我开始寻找现在就读三年级、去年十二月短暂缺席一阵子,名字又叫「KYOKO」的学生。我有时去探访这学期的三年级学生,有时又向去年担任二年级班导师的老师打探消息,或是在公布栏上的自由字段上张贴寻人启示。虽然那时的我应该是相当可笑,然而莉莉安的老师们只是对我的行动感到疑惑,并进而以温暖的态度在一旁守护;甚至班上也有同学觉得有趣,而一起帮我找人。
约莫是在四月快结束的时候,有次我放学后留在教室里制作传单,同班的小笠原祥子同学开口向我攀谈。她是在莉莉安从幼儿园开始就读到小学,并一路升上国中部的学生,而且是一位连同龄女生看了都觉得难以亲近的美少女。
「光同学,我听说你在寻找梦中见到的人……」
祥子同学顺手拿起我刚做好的传单原稿。不知道是不是放学回家后还有学习什么才艺,只见她的肩膀上背着一个比书包还要大的手提袋。
我从来没有直接与祥子同学交谈过,但是在我进入学校后的这一个月里,我在寻找KYOKO姊姊的这件事,已经是众所皆知的事了。
「我还听说你们已经约好缔结姊妹关系了……」
「是啊。」
我精神百倍
地点头称是,还以为她是要提供我一些信息。结果祥子同学却露出些许无奈似的表情并叹了一口气,表现出好像在说「真是给人添麻烦呢」的感觉。
「你不晓得国中部没有姊妹制度吗?」
「咦?」
「虽然大家都说这是莉莉安的传统,可是姊妹制度是只有高中部才有的。所以……」
所以……
「我只是想告诉你,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去高中部三年级学姊那边询问看看比较好吧?」
祥子同学只说了这件事,接着就淡淡地留下一句「平安」问候,随后便看着手表匆匆离开教室。
她给了我如此亲切的建议,我甚至连道谢和基本的招呼都忘了说,只是一面听着她小跑步渐行远去的脚步声,一面径自回想起我和KYOKO姊姊之间的对话内容。
我当时有明确说清楚自己是要考国中吗?
而KYOKO姊姊告诉我她读莉莉安二年级时,到底有没有说自己是国中生还是高中生呢?
我想不起来。
我一直误以为KYOKO姊姊只比我大了我两岁,但是说不定她比我大上五岁。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感到愕然。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并非于同一个时期就读高中的我们,注定一辈子都无法成为姊妹呀。
「请问有人知道去年圣诞节前夕,有没有哪位学生因为盲肠炎住院呢?」
但是我仍然开始进出高中部的校舍。或许我们无法成为姊妹,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见KYOKO姊姊一面。
可是,就连高中部里也没有KYOKO姊姊这个人。
我连一个可以让我寻觅的地方都没有了。
接着不知不觉,转眼我已成为高二的学生,与当时我认为真实存在的KYOKO姊姊同样年纪。
都已经过了五年,我也不可能到现在还在找她,只是如今遇到名字相仿的人时,我总是会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因为「KYOKO」并不是罕见的人名,班上总会有一、两个人的名字与这相同。而且在莉莉安,同学之间习惯以名字相称,而非姓氏(注1),所以每当我听见有人叫唤「KYOKO」的声音时,心头总会一震,简直就像是个行迹可疑的人。
升上高二才首次同班的三田今日子同学,她同样也是叫做「KYOKO」(注2),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对「KYOKO」这几个字很有反应,我们两人总不时会对上视线。她是高中才进到莉莉安就读的才女,尽管本人说自己只是幸运考上,然而谁都知道从外校考进莉莉安高中部,要比考进这里的国中部更难上数倍。
今日子同学是一位安静又沉稳的人,她加入的社团是插花社,有时会将社团里多出来的花朵插在小花瓶,装饰在教室里。
「请问今日子学姊在吗?」
今日子同学似乎很照顾学妹,常常有一年级的插花社学生来教室找她,不过她到现在都还没有妹妹。
「今日子同学不认妹妹吗?」
某天,一名同班同学如此问今日子,她替我问出了同样一直盘据在我心头的疑问。
那时是从理化教室要走回班级教室的路上,我们一同闲聊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我和今日子同学那天刚好被分到同一组做实验,所以两人才会一起行动。
「哎呀,如果要这么说的话,那光同学不也一样吗?」
感到为难的今日子同学便也把我牵扯了进去。因为走在一起的四个人当中,还没有妹妹的就只有我跟她了。
「那是因为光同学心中早就有属意的对象啦,除了那个人以外,她似乎不打算与其它任何人当姊妹喔。」
支仓令同学从旁插话进来,调侃似地说明了一番。她是黄蔷薇花蕾,身边有个资优生姊姊以及一个可爱的妹妹。
「原来你心里有属意的人呀?」
「是啊,是在梦里遇见的人。」
今日子同学抛出来的问题,令同学又替我回答了。从国中部直升上高中的令同学,自然是知道我那关于梦的故事,因为她一直都在注意着我拼命寻找KYOKO姊姊的模样。
「梦?你说的梦,是指睡觉时会做的那种梦吗?」
「你想笑我也没关系,反正我一直坚信自己有天能够见到她,不管是再过十年或是二十年,或就算是在梦里也都无所谓。等我们再次相会时,我希望能让她看看我长大成熟的模样。要是可以的话,希望她能够喜欢我。」
今日子同学并没有笑。
「嗯,总觉得能够体会这种感觉……我懂的。」
今日子同学露出至今我最想看到的表情反应,点头赞同我的说法。于是,我因此对今日子同学越来越感兴趣。可是没过多久她就开始请假,导致我就算想和她变得熟络也没有办法。
**
「然后呢?」
高中老师鹿取真纪一边用原子笔盖搔头,一边如此问道。
「直到前面的内容我大概都了解了,但是最重要的奇迹呢?也差不多该出现了吧?」
真纪听黑须光讲了将近二十分钟,她心想要是还会更久,那就先收拾东西,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继续听她讲好了。真纪记得,黑须和自己同样会经由JR线的M站回家才对。
「就在刚才呀。」
光微微地露出窃笑。
「咦?」
「奇迹就是发生在刚刚呀,老师没有察觉到吗?」
「什么奇迹?」
「我想老师一定有三田今日子同学请病假的资料吧?」
「三田同学的资料?这不是当然的吗?我可是班导师呢。」
她在期末考前一天傍晚回到家时,表示自己肚子痛,接着便住进了医院。无论是考试周还是温书假期间,她全都待在医院,直到今天才终于回到学校上课。
「病名呢?」
「阑尾炎。」
「俗称?」
「……盲肠炎。」
真纪在低语的同时,顿时感觉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老师你知道有哪位学生就读高二,同时又在圣诞节前夕,因为盲肠炎而住院的吗--?」
光将自己在四年又七个月前,曾在这间教职员室里对着众人大声呼唤询问的话语,又向真纪重现一遍。
「不可能这么巧吧……」
「就是这么巧喔。所以我才说是奇迹呀,不是吗?」
「所以三田今日子就是你的……?」
「对,因为今日子同学今天一早遇到我,就对我这么说喔。」
黑须光像是要现出压箱宝似地,慎重地说出一字一句。
「她叫我『小光』呢,她说『小光,在莉莉安很愉快吧?』接着又问我『你的眼睛已经没事了吗?』很诡异对不对?明明就是五年前的事情,但是对KYOKO来说,却像是前几天才发生的事呢。」
如果真的像她所说的,那还真是不得了的奇迹吧,可是黑须却像是面对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般,毫不奇怪地说着。
「我现在觉得非常幸福。如果KYOKO是高二学生,而我也还是小六学生,那我们两个连姊妹都当不成的,但是我们居然能够成为同班同学,这简直就像梦一样。」
「真的呢。」
真纪虽然跟着点头附和,但其实心里多少还是难以相信。
尽管难以相信,但她也不认为这一切全是黑须光自己捏造的故事,毕竟也很难想象三田今日子编出一些话语,以配合同班同学的幻想。
「老师。」
如同看穿了真纪的心思般,光对她说:
「所谓的奇迹,就是尽管它的确就在那里,但如果你不相信就会错过的喔,奇迹得自己积极地去拾获才行。」
她的这番话,有如教堂的钟声不断在我心底回荡、缭绕。
少女讲述完奇迹之后便离开了,留下真纪在空无一人的教职员室里。真纪突然陷入一种被牵引到黑须光梦境里的错觉。
这里是现实的世界吗?
还是说,打从一开始就没有黑须光这号人物呢?
真纪这么一想后,便开始觉得坐立不安,于是打开点名簿确认了一遍。
「黑须光……三田今日子。」
两人的名字都确实登载在名册上。
真纪不禁觉得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呀,于是从椅子上站起身。就在此时,她不小心撞到点名簿,放在桌上的小盒子因而掉了下来。
「啊,糟糕!」
真纪赶紧把盒子捡起来。
从盒子里掉出来的是一个天使模样的吉祥物,今年也依然悄悄地对自己说:
「我问你,你相信奇迹吗?」
真纪
「我问你,你相信奇迹吗?」
一名娇小而白净的少女如此呢喃。
「平安。」
并不是对着谁,我只是随口打了声招呼,然后准备拿起书包。
今天是期末考最后一天,比起考试到底考得好不好,班上同学更在意的反而是温书假与寒假的预定安排。明明班会老早就结束了,众人却纷纷像是在意圣诞节计划似地,待在教室里群聚成一个个小圈子,也不回
家只顾热切地聊着天。
至于我,因为并没有特别想告诉别人我年底或年初时想做什么,也对别人有什么安排毫不感兴趣,因此整理好书包之后,便打算早早回家去了。
「啊,真纪同学,等等。」
「什么事?」
有人叫住我,我回头一看,发现一群聚在讲桌附近的数名同学中,有人正在向我招手。
「有什么事吗?」
我心中一面抱怨着肚子饿,一面却还是从原路折回到刚才的地方,加入同班同学们的谈话之中。
「我问你喔,真纪同学,你对社会科的渥美老师有什么看法呢?」
一个同学突然这么问道。
「什么看法?」
我不明白她是基于什么理由才问我这个问题,所以又反问了回去。然后她便回我:
「意思是问你喜不喜欢他。」
--就是这样。
「是问我喜欢或讨厌,从这两种选择吗?」
「不是,不是这样啦。我们是在问『爱不爱渥美老师?』这类的话题。」
「爱!?」
最起码她们看来不是在做好感度调查,可是说到「爱不爱」也太……
「我喜欢他是因为他上课很有趣,但我对他可没有那种感情喔。」
我一面搔着我的短发一面回答。虽然关于渥美老师这个人,我自己确实对他有不少想法,不过既然她们现在不是问我这类的事情,那么我也就保留不说。
「是吗?那这样找你也是没用吧?」
「到底是什么事情?」
毕竟我也老实回答问题了,总有知道详情的权利。于是,其中一位同学悄声地说:
「其实就是啊,结业式那天是平安夜不是吗?我们正在讨论要不要等那天放学之后,大家一起到教职员室送渥美老师礼物。」
「大家是指?」
「就是在这里的几个人。」
「这样啊。」
我迅速地扫过一遍四周,总算能够明白了。
一、二、三……总共有八个人,看来这几个没有什么交集的女生,是因为「爱渥美老师」这层关系才聚集起来的同伴。
「渥美老师啊……」
「哎呀,真纪同学,你想说什么?」
「不,没什么。」
我耸了耸肩。
「你不觉得渥美老师很棒吗?」
「是本校难得一见,年轻又帅气的老师。」
「二十岁出头的男老师本身就是珍宝、珍宝呀!而且,他还有张比一般人好看的脸。」
同班同学露出迷蒙发亮的眼神,纷纷如此对我说道。
「……这样啊……」
我也不想反驳她们,毕竟女校里没有同龄的男生,相对地假想中的恋爱就会盛行,像是对老师,或是对同性学姊的爱慕之情等等。
「没错,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真纪同学你要加入这个计划吗?还是不要?」
刚刚那个一起去教职员室之类的计划,看来是还没有结束。
「为什么我就得要送渥美老师礼物呢?反过来说,我还真希望他送我礼物呢。」
「老师为什么得要送礼物给真纪同学?」
同学们发出窃窃的笑声。
「……这倒是。总之,不用把我算进去啰。」
我苦笑着向她们挥手道别,这回总算是真的离开教室了。
大概在我于走廊上走了十步左右的时候,不久前我才关上的教室门,突然喀啦喀啦地打开又关上,接着有一个学生冲了出来,小跑步到我的身边,看了看我的脸色后说:
「我们一起回家吧。」
安倍美嘉同学是班上身材最娇小、纤瘦且皮肤最白的人,加上她的眼睛有如小鹿一般,就是那种会让人想守护的女生典型。附带一提,她也是「爱渥美老师」的八个成员其中之一……这是我刚刚才知道的。
真是的。
我停下脚步,拿过美嘉同学手上的书包和手提袋。大概是急着追上我的步伐吧,她手上的学校外套、书包和手提袋,都像是快要掉下来的样子。
「真纪同学真是体贴呢。」
美嘉同学张开双手,缓缓地穿起外套,接着对我说了声「谢谢」后,从我手上拿回自己的东西。
我不知道该回她什么才好,只好率先往前定去。
任谁都会在人家穿外套时帮忙拿书包的,但是美嘉同学却因这点小事说我「体贴」,我想她有点夸大其词了。
「向老师告白又能怎么样呢?」
我们走在图书馆旁的小径,我向她如此问道。
「怎么样啊?……这个嘛……告白就能让对方知道自己对他抱有好感呀。」
美嘉同学温柔沉稳地回答我的问题。她口中呼出的白色气息,轻轻地拂过看来柔软的发丝,然后消散而去。
「只要让对方知道。这样就够了吗?」
「然后要是对方也喜欢自己,就可以交往之类的。」
「交往?这是不可能的吧!」
我提高音量,大声否定了她的言论。如果喜欢的对象是隔壁男校的学生,或是哥哥的朋友之类倒还无话可说,但是美嘉同学打算告白的对象,可是同校的老师啊。
「会吗?可是听说以前也有毕业生和老师结婚。」
「那只是世上极少数的幸运情侣,他们可能是在没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偷偷交往,或者是一直等到毕业之后才告白的。所以美嘉同学,你也应该等三个月之后再说吧。」
「三个月啊……」
美嘉同学抬头望着阴霾的天空,轻轻低语。我内心期待着那些年轻女生常有的善变本质可以冷却美嘉同学恋情的热度。
「我可能没有办法等这么久吧……」
她自言自语似地说完后,合起双手并且闭上了眼睛。我则因为专心于和她交谈,丝毫没有注意到我俩不知何时已经来到玛莉亚像前。
这是在莉莉安念书的人自然的习惯,所以我也跟着合掌。但是我根本没有心情在意圣母玛莉亚的事情,只是兀自反复思考她刚才所说的话中之意。
『我可能没有办法等这么久』,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顿时感觉到害怕,于是睁开了眼睛张望四周。而先祷告完的美嘉同学,人就好好地站在我的斜后方。
「怎么了?真纪同学……」
被她这么一瞧,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我总下可能告诉她「我还以为美嘉同学会像寒天里的吐息一样,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种话。而且我总有种感觉,就是在我说出口的瞬间,魔法便告解除,而美嘉同学好像就真的会被什么东西给带走似地。
之后我们走过银杏树步道,穿过大门去搭乘公交车。虽然我俩要在M站才会道别,但这中间我们丝毫没有提及渥美老师的事,只是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像是圣诞蛋糕,或是商店街上的假圣诞老人等等。
「呦!鹿取!」
当我来到离家最近的车站外头时,突然有人从后头叫住了我。我回头一看,发现有个男人坐在轿车里,正笑咪咪地朝我挥手。
「……渥美老师。」
「你现在要回家吗?坐我的车回去吧。」
渥美老师把车缓缓开近我身旁停住,接着就要打开副驾驶座的门。
「不用了。修女有教导过我们,不能与家人以外的男性独处一室。」
「这样啊?嗯,说得也是,这种坚决的态度比较好。」
我本来只是想开开玩笑地这么说,语气却违背我的意志做出资优生似的发言。因为不喜欢这种感觉,我便赶紧接着说:
「骗你的,我只是想去前面那间书店,看一下考试问题集。」
「啊!没记错的话,小真你是准考生呢。」
鹿取和小真。
渥美老师究竟是在哪里拉出了区分线,以不同的方式称呼我的呢?
「真是辛苦啊,明明只要以莉莉安大学为第一志愿,就可以很轻松了。」
「然后呢?大学毕业之后就跟老师结婚吗?」
「哈哈哈~~」
渥美老师幸福似地脸红大笑。也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会有多少学生因此伤心哭泣,真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
我这么一想便不由得感到愤怒,于是我冷淡地赶走这个微笑的男子。
「要不要赶快去我家?我爸妈都在等你喔,好像说是要决定收送嫁妆的日子之类的。」
「这样啊?那我得快点过去才行。鹿取,不可以去游乐中心游荡喔。」
我目送闪闪发亮的新车远去,低声说道:
「哼,装什么老师。」
乐天的渥美老师,一点都不了解他人的心情。
拜他之赐,害我得在书店闲晃个一小时打发时间,否则我是绝对没有心情回家的。
在温书假的第五天,我接到美嘉同学的母亲打来的电话。
「我姓安倍,不好意思突然打电话过来……」
电话筒传来未曾听过的成熟女性声音。虽然我一直都知道美嘉同学姓安倍,但一开始我还搞不
清楚是谁打来的,因为我从没想过她的母亲居然会直接打电话来找我。
「不好意思,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我知道这很冒昧,但我希望真纪同学能来一个地方。」
「什么……?」
听美嘉同学的母亲所说,美嘉同学似乎是在两天前突然身体不适,为以防万一而住进了医院。总之,她母亲怕她无聊而希望我能够去探望她。
一听说她住院。我便立刻抓起外套冲出了家门。
她母亲告诉我的医院地点,离我家只要搭十分钟的公交车,算是颇近的地方。
「什么啊,原来是妈妈告诉你的呀?」
美嘉同学躺在单人房的病床上,笑脸迎接我的到来。虽然感觉她好像瘦了一点,但也不觉得有严重到需要住院的样子。
「感冒吗?」
我天生就身强体壮,所以不太了解各种病名,因此我一听说她身体不适,便认定是感冒。
「似乎只是有点疲劳而已,放心吧,不是会传染的病状。」
「我又没有在担心那个。」
抱着一束在商店街的花店里所买的浅粉色蔷薇,我走向美嘉同学。这束花是从未踏进花店的我在认真地烦恼挑选后,生平第一次所买下的花。我自认是照着美嘉同学给人的印象买的。
「……疲劳是指?」
「好像是因为我最近太拼命了,你看。」
她说完后掀开盖在身上的棉被,里面藏着一个裁缝箱。
「什……!」
「不可以告诉我妈妈喔,她很啰唆的。」
美嘉同学将食指竖在自己嘴唇前。
「就算不是你的母亲也会啰唆的,居然在棉被里缝制东西,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要是不小心被针或是剪刀刺到身体怎么办?我光想就觉得心惊胆战。
美嘉同学听了我如此严厉的警告,也只是左耳进右耳出,她笑笑地将裁缝箱上的一个小东西拿给我看。
「就快做好了。」
她递来一个毛毡做的天使模样吉祥物人偶。
黄色毛线做成了头发,衣服则是白色蕾丝手帕。或许是要让天使头上的光环浮在半空中有些困难,所以光环便像孙悟空那样卡在人偶头上。眼睛用黑色的钮扣做出,鼻子和嘴巴则是以绣线缝制而成。这个娃娃白皙而娇小,十分惹人怜爱,它的长相看来总觉得与美嘉同学有几分神似。
「这个大小,挂在车上装饰刚刚好呢。」
「对吧?」
光是从这一点对话,我便猜出这人偶是她打算送给渥美老师的礼物。毕竟渥美老师刚买新车,展开他期盼已久的开车通勤这件事还颇为有名。
「我问你,你相信奇迹吗?」
美嘉同学一边抚摸天使的头一边说道。
「天使会为人带来奇迹喔。」
「什么样的奇迹?」
「谁知道呢?」
美嘉同学没有给任何具体的说明,但或许她心里所想的是渥美老师的事情也说不定。
「所谓的奇迹,不就是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最后发生了,才被称为奇迹的吗?」
虽然我不清楚她究竟是针对什么事情有感而发,但是我开始有些按捺不住。
「可是,正因为世上有奇迹的存在,才会有『奇迹』这个词汇的呀。」
美嘉同学反驳道。
「是这样吗?」
明知不该跟病人争吵,我却莫名地停不住嘴。对于无法控制情绪的自己,我也感到不知所措。
「可是真的存在喔。」
美嘉同学与情绪激动的我相反,她以如平静湖面般沉稳的表情肯定地表示。
「我呀,以前曾经因为感冒久病不愈而差点死掉呢。」
那已经是六年多前的事了,正好差不多是现在这个季节,街上也同样播送着圣诞节歌曲。
「然后,那时天使出现了,并且怜爱地抚摸着我的头,甚至对我说『年纪还这么小,我却居然得把你带走』。」
「天使这样说?」
「没错。」
美嘉同学认真地点点头。
「所以,我就在梦里紧紧抓住天使的手许愿,拜托祂再让我多活一些时候。」
「一些时候?还真是笼统呢?」
我心想,为什么不祈求让自己活得更长久呢?既然都是要拜托,还不如拜托让自己再活个五十年,或甚至是一百年不是更好吗?但是美嘉同学却摇了摇头。
「所谓的奇迹就是『不可能的愿望』吧?如果提出太过分的要求,就算许了愿也一定不会实现的喔。」
所以这么听来,天使是因为美嘉同学谦虚的关系才顺应她的愿望,而她也才能像现在这样平安地活到现在。
「你不认为这是奇迹吗?」
「奇迹……」
是这样吗?这真的可以称之为奇迹吗?
在我看来,这不过是六年前得了重感冒的美嘉同学,在发高烧时梦到了天使而已吧。
美嘉同学大概只是藉由医疗的力量治好了病,这样的话不能算是奇迹。
「我只是想再多活久一点点,想和大家一样去上学、交朋友,还有谈恋爱而已,天使则让我实现了这些愿望。」
和大家一样上学、交朋友,还有……
「可是美嘉同学,渥美老师他……」
我正想继续说下去,却哽咽不能言。相对于我无法说出口的话语,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泫然欲泣的冲动。
「总之,奇迹不是随随便便就出现的。」
我将错失良机送出的蔷薇花朵塞到美嘉同学手上,然后就跑出了病房。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不能让她看见我泪水决堤的模样。
我一股脑儿地奔下楼梯,躲至无人的楼梯间,靠在墙边独自哭泣。
我早就知道了。
我早就知道,美嘉同学身体不舒服却还硬撑着做出来的天使吉祥人偶,是绝不会为她带来奇迹的。
如果这世上真有奇迹,我真希望能把无法实现的恋情从这世界上抹去。究竟是为什么,世上非要有单相思那样痛苦的东西存在呢?
我连自己哭泣的理由都搞不清楚,就这样蹲在那里久久无法离去。
到了后天,美嘉同学无恙地来到学校参加结业式。由于前天我们道别时是那样地尴尬,我实在无法正视她的目光,然而她经过我面前时,只是很平常地对我说声「平安」,接着便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去。美嘉同学看来跟平常一样,身体似乎已经恢复了健康。
那个时候,我满脑子只想着美嘉同学的事情,根本没有注意到班上的同学们,纷纷窃窃私语地讨论着谣言。
当我被叫到名字前去领取成绩单时。我似乎听到有人说「她社会课的成绩是不是提高了?」我完全没有想到那句话是针对我而说的。
「真纪同学,等一下。」
直到放学后,我才终于掌握住情况。因为「爱渥美老师」八名会员中的七个人,直接跑来质问我,美嘉同学则不在其中。
「现在到处都在谣传真纪同学和渥美老师交往这件事,你知道吗?」
「什么……」
「有人说在考试的最后一天,看见你和渥美老师很要好地在商店街里买东西。」
「只是回家时偶然在车站里遇到的呀。因为老师从车子里面叫住我,我才稍微跟他聊了一下。」
那时没有接受他的邀请坐上车果然是对的,可是也不晓得是在哪里又是被谁看到的。既然遥言跟事实相去甚远,就代表这件事是经过许多人口耳相传而来的吧。
「那你要怎么解释渥美老师到你家去的事呢?」
「什么意思?」
「他买了六瓶装的啤酒到你家,总不会是去家庭访问吧。」
「而且还带了『辰』寿司店的顶级寿司过去吧?这样你还敢说跟渥美老师是清白的吗?」
看来本校之中,似乎有连私家侦探都要甘拜下风的人物存在呢。姑且不谈这些,渥美老师那家伙,居然从附近的居酒屋直接跑去我家,真是粗心的男人。
「真纪同学,你该不会先是假装对渥美老师毫无意思,另一方面却捷足先登?」
「我才没有做那这种事呢。」
虽然解释只是越描越黑,但是该否定时不否定的话,我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她们当成渥美老师的情人了。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清楚。」
如果这是我能说的事情,我老早就讲了。
「对不起,现在先饶了我吧。」
我像是逃跑一样离开了教室。结果在我踏出门的瞬间,撞见了美嘉同学。
「美嘉同学……」
我十分在意美嘉同学所听到的谣言究竟是到什么程度,还有她对这些谣言有什么看法,
但是我无法从美嘉同学的表情上读出任何想法。
「真纪同学,我跟你说……」
她微笑着递给我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
「能请你收下这个吗?」
「这个是?」
我打开小盒子,里面竟是那个天使人偶。
「从那次之后我就一直在思考,结论就是,自己可能不是真的那么喜欢渥美老师吧。好像只是因为大家都在闹,所以跟着起哄而已。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送给渥美老师太可惜了,所以希望是由真纪同学你收下。」
「……」
我心想非得说些什么才行,可是我还是说不出半句话。
因为我知道美嘉同学在说谎。
她明明是真心喜欢渥美老师的,如果不是这样,就不可能抱病还坚持要做这个可爱的天使。
正当我说不出话呆杵着时,美嘉同学的母亲就来接她了。她母亲稍稍向我打了个招呼。就将美嘉同学给带走。我记得她母亲似乎还说「明明病就还没完全好,却任性地说什么怎样都想参加结业式,还直接从医院过来。」
由于美嘉同学从我眼前消失,所以我也无须去想该说些什么才好了。虽然松了一口气,却又顿时变得无所适从。
这个天使该怎么办呢?
我也不可能追上前去,然后把人偶塞回她手上。也没办法对渥美老师说这是美嘉同学送的礼物,接着把人偶硬塞给他。
因为这个人偶代表美嘉同学的感情。
美嘉同学把天使人偶和她自己的恋情,一起交给我保管了。
「对不起。」
我手上拿着天使,就这样伫立在走廊角落久久不去。
基于谣言已经传了开来,所以待新年一过,渥美老师便向学校发表婚约的消息。他的结婚对象,就是明年春天将从莉莉安女子大学毕业的--我的姊姊。
可是,这没能解开美嘉同学的误会。因为她还没有迎接新的一年,就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正月四日,班导师通知我们这件事。六号的时候,我连同班长、副班长在内共四人,一同前往参加美嘉同学的葬礼。
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加上在此之前,我们从未那样接近人类的死亡,因此我们全是带着茫然错愕的心情合掌祝拜。
年轻人是这么简单就会死的吗?虽然他们说是因为肺炎,但会不会有可能是自杀呢?
由于刚好是结业式发生的事,导致我一直怀疑自己跟她的死多半有关连,我内心始终抱持着沉重的心情。可是,在我等着排队上香时,我听到像是她亲戚的几个人正在谈论着,他们说她从小就患有重病,本来还担心她没办法从小学毕业,可是她却能活到十七岁。还听到像是「虽然直接致死的原因是肺炎,可是她的身体本来就已经没有能够战胜肺炎的体力了」等等的话语。
美嘉同学的死并不是我的错,但即使如此,存在我脑海中的罪恶感依然挥之不去。
因为我将来会变成是渥美老师的小姨子,而且又有在上渥美老师的课,这件事传出去会不太好听,所以大人们告诫我在毕业之前,都要对此事三缄其口。
可是我很后悔,早知道就算会被骂、就算会给渥美老师添麻烦,我当时都应该向美嘉同学一个人解释清楚的。
比起让她怀着误解离开人世。
比起无论如何都再也听不到我的辩白,那我还不如当时就说出来
于是,我的身边只剩下一个天使模样的吉祥人偶。
我的心始终无法跨出这个地方,所以我从莉莉安女子大学毕业之后,便回到这里来当老师了。
我将美嘉同学留给我的天使收在盒子里,并放在抽屉的最里层。然后,我唯独会在每年的圣诞夜将天使拿出来,向她道歉。一年就这么一次。要是我不这么做,恐怕会日复一日都想着美嘉同学的事,什么也无法做地过着以泪洗面的生活吧。
虽然我曾想过那样的生活或许也好,但要是真的如此,恐怕家人和同学都会担心,进而打探原因也说不定。
不过,我不想让他们知道。
我当然不希望姊姊和渥美老师的婚姻因为这件事蒙上阴影。
但其实,另外还有个最重要的理由。
我不希望第三者污蔑了我和美嘉之间的事。
***
当真纪走出高中部教职员室时,轻轻撞到了一个于走廊上行走的人。
「哎呀,鹿取老师。」
「渥美老师……这真是不好意思。」
两人互相拾起因为相撞而掉落至地上的物品。在寒假前夕,有些东西是非得带回家不可的。
「你要回家吧?我开车来的,搭我车回去吧!」
渥美老师从裤子口袋里拿出钥匙笑道。
「老师在说些什么呀?渥美老师家和我住的公寓是反方向吧?」
「所以我的意思就是叫你先来我家坐坐啊,早纪做了些菜和蛋糕在等你喔。」
「是看一个年过三十却还单身的寂寞同事可怜,所以才邀请参加充满家庭气氛的圣诞节派对吗?」
「嗯,就是这么回事。这也是做哥哥的一片好意……还是说你已经有约了?」
「虽然我很想说『有』,但是很不幸地是没有。既然这样,我就心怀感激地接受你们的招待吧。」
事情已经敲定了,所以我就弯身于走廊上蹲低,继续寻找遗漏没捡的东西。唯一剩下没有被找到的天使吉祥人偶,最后被渥美老师找到了。
「这是什么?好可爱,是天使吗?」
「想要吗?」
真纪边拍掉裙子上的灰尘,边以轻松的语调问道。然后--
「想啊,我正在找可以挂在车子里的吉祥吊饰呢。」
渥美老师比想象中还要喜欢这个人偶。
「那就给你吧。」
「咦?可是这是学生送你的礼物吧?」
「其实啊,听说那孩子其实本来是想送给你的。可是她因为害羞不敢直接交给你,才把它送到我这里来的喔。」
「真的假的,超级开心的。是谁?二年菊班的学生吗?」
年近四十又不是单身,而且还中年发福的渥美老师,在这几年的圣诞节或是情人节时,已经渐渐没有人找他参加派对了。今非昔比,如今在学生间比较受欢迎的,反而是身为女性的真纪。
「秘密,如果你硬是要追问就不给你。」
「咦--!?」
「我要向老姊告状喔。」
「饶了我吧,被她知道我就惨了。」
「还真敢说呢,明明就很相爱。」
我问你,你相信奇迹吗?
天使随着车子的晃动开心似地左右摇摆着,并如此向我问道。
(嗯,我相信。)
坐在老旧车子的副驾驶座上,真纪也跟着露出微笑。
渥美老师去年刚出生的女儿,正巧就取名为米迦(注3)。
听说是以大天使长米迦勒(注4)的名字而取的。
*注1:在日本,一般学校里的同学之间普遍习惯以姓氏相称,而非名宇。
*注2:「今日子」这个名字在日文中读作KYOKO,在日本是相当常见的人名。例如恭子、京子等等部称作KYOKO。
*注3:在日文中,音同美嘉。
*注4:圣经里唯一被称为具「天使长」头衔的天使。其职为奋力守护天主的统治权,与撒旦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