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好沉重。
抬头看云的我也很沉重。
可是让我感到沉重的到底是哪个部分呢?
是我的身体还是我的内心呢?我连这个都搞不清楚。
在我从家里带来的东西交给别人之后,应该已经变得无事一身轻才对,所以这样到底是为什么呢?
要是钻牛角尖地去思索这个问题,应该马上就能得出答案了,可是现在对我来说,无论是思考,或是去反复质疑得出来的答案以找出新的答案,都显得沉重无比而教人厌烦。
所以我决定先暂时把这份「沉重感」丢到一旁,让自己来到喷水池前的长椅上坐下。
「嘿咻。」
发出如老奶奶一般的声音。
然后,我又继续望向天空。
沉重的云朵依然停留。
而看着那片云朵的我,也没有任何改变。
大慨是天气有些寒冷,或者因为现在是上课时间,不管是喷水池周围还是草皮上,都几乎没有学生的踪影。眼前这副景象,与其说是女子大学会有的风景,不如说是将近关闭时间的公园还差不多吧。
我前几天偷偷去看了高中的体育祭时,在距离操场十分遥远的地区,都还能看到学生或是家长的踪影。那其实只是两、三天前的事,可是我却觉得那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不过话说回来……我露出了苦笑,没想到放在纸袋里的那个综合点心礼盒,居然是自己的动力来源呢。才刚把它交给别人,自己就变成这副德性。
当我拿着那个礼盒时,心情就好像拿着惊奇箱或扑克鬼牌一般。光是想到送出这个礼盒,由乃对它会有什么反应,我就不禁感觉兴奋飞扬。
所以,或许那个综合点心礼盒对我而言,就像是气球一样的东西。在我将它从我手中放开之后,我雀跃的心情也就跟着冷静下来了吧。
然而就算如此,也不过就代表我降落至地球表面而已。能够令人感受到沉重的这份重力,才是现实。
可是,为什么现实是如此沉重的东西呢?
我注视着自己的鞋子前端。
就算只有一点点,综合点心礼盒还是为我带来了一些乐趣,可是即使如此,它也不是一个可以让人一直拥有的东西。
如果是玩游戏,最后还拿着鬼牌的人就是输家。更不用说惊奇箱了,如果没有半个人不知情地去打开它,那就星晕无意义的东西。
所以已经将盒子脱手的我,只需要离得远远地笑一笑就行了。
「不好意思,请问这位是鸟居江利子小姐吗?」
我一听见这声音,马上回过神来。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两只黑短靴,而这个人的脚尖正对着我。我缓缓抬起头,视线沿着这个人向上移动,然后看到了令人怀念的朋友脸庞。
「这么问我的人,可不是佐藤圣小姐吗?啊,多么美妙的巧合!」
我微微地笑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并伸出双手。
「好久不见了,您过得还好吗?」
「谢谢,托您的福。」
两个人打趣似地故作客套交谈着。不知道为什么,在自己预料之外的地方碰到熟人,感觉还真是相当难为情。
「今天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来到莉莉安女子学国有何贵事?有东西忘记带走吗?」
圣向我问道。她从高中毕业之后,就进了莉莉安女子大学,所以出现在这里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但我就是觉得有种异样感。
在与高中部同个校地里的其它建筑处,有个不是穿高中制服的圣在这里。
至于站在她对面的我,只不过是个高中部的毕业校友,对这所大学来说,我是一个「校外人士」。
才不过半年,我们已经距离相当遥远了。
「都毕业半年了才来拿忘记的东西,我又不是某人。」
在我笑着扯开话题后,我又重新思考,就某种意义来说,自己或许的确是来拿遗落的东西的。
突然不知从哪里蹦出来三个穿着幼儿园制服的小女孩,她们扬起兴奋的笑闹声跑到喷水池周围。不知道是不是还有监护人会这种东西,几个看来像母亲的人跟在那几个孩子的后头,她们一面聊天,接着就走到长椅上坐了下来。
原本在我周围是一片安静,现在却变得相当热闹。
「你有空吗?要不要一起喝个茶?」
因为圣的这个提议,我们两个决定移步至大学里的餐饮店去。
「真安静呢。」
我一边走一边呢喃道。当我走在半路上,抬头望向校舍时,发现天色明明已经渐渐昏暗,却还有许多数室没有开灯。
「现在正在考试嘛。至于我,直到刚才都还在图书馆里临时抱佛脚。」
圣笑着说道。
「江利子,你学校那边呢?」
我苦笑地回答:
「喔,今天刚考完通识科目。不过,之后还得交出不少东西就是了。」
也就是说,我是在期初考试最后一天的下午空档时间里,前来拜访母校,其它大学的行事时间也是差不多吧。
「喔?看来过得挺充实的,你还满适合忙碌的生活呢。」
「是这样吗……」
餐饮店里比预期中的还要热闹,听说是因为学校在考试期间会封闭一些地点,所以学生全都跑到这里来了。
圣点了白兰地咖啡,我则买了奶茶,两个人坐到位子上。天气出乎意料地寒冷,冰冷的指尖碰触到温暖的杯子,不由得令人感到高兴。
「听说你有孙女了?」
我向朋友如此打听。因为我们已经好一段时间没见面了,所以就想先知道对方的近况如阿。
「孙女?喔,你是说志摩子的妹妹吗?」
因为在我们是三年级学生时,圣的妹妹志摩子才一年级,所以圣还在念高中时,并没有办法见到妹妹的妹妹,也就是所谓的「孙女」。
「怎么样?可爱吗?」
「嗯……要怎么讲,也不是不可爱啦,只不过是我毕业之后才有的孙女,顶多也只是知道长什么样子而已。」
圣虽然嘴巴上这么说,却还接着跟我讲了一堆事情。像是志摩子妹妹的全名啦,以及她有着对莉莉安来说相当奇怪的兴趣等等,最后还补了一句评语说,她的发色不一样,大概会是我喜欢的类型。
「该怎么说呢……嗯,以我的立场来看,有个能够陪在志摩子身旁的人,确实是让我放心多了。」
她喝了一口黑咖啡,瞇起眼睛。圣的表情看来带着安心感,却也掺杂了几分醋意。
「当祖母的滋味不是那么好吧?」
我在奶茶里加入半匙的砂糖搅拌着。在小小的杯子里,灰棕色的漩涡就这么转呀转的。
「反正我有佑巳可以疼,没差。」
「说的也是,你一直很喜欢佑巳呢。」
「说实在我也挺想疼疼小由的,可是令和你都相当溺爱她,我没有介入的空间呀。」
「哎呀?你这么觉得呀?」
听到她说我溺爱这点,让我变得有些愉快。
「是啊,江利子你看起来就像是太疼小由才会一直欺负她。」
「呵呵~~」
真不愧是我的至亲好友,我确实是非常喜欢小由,喜欢的不得了呢。尤其在她动完手术,身体变得健康之后更是严重。
「她老想跟你平等对战这点,还真是很有毅力。」
「正是如此。」
如果对方是一个会哭哭啼啼逃离战场的弱者,我也就不会像这样紧迫盯人了吧?小由她那紧咬着不放要向我挑战的率直眼神,一直深深吸引着我。
「像小由那样的人也不多了。」
我不是对着眼前的圣说的,而是说给自己听的。不知道圣听了我这句没什么特别意思的话有什么感觉。接着,她又用一副「姑且问问看」的态度问我:
「怎么了吗?你跟熊男之间发生什么事了吗?」
熊男,就是那位现在在莉莉安女子学园隔壁的花寺学院担任讲师的人,是目前我所喜欢的男性。
「该说有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有呢?总之就是不知如何是好的局面吧。」
虽然他是我喜欢的男性,可是我俩并不是情侣。我曾经向他求过一次婚并且遭到拒绝,之后我们便重新从朋友当起,以朋友的身分来往了半年,直到现在我们也依然只是朋友。
「Stop。」
圣打断我的话。
「我可没办法给你关于男女恋爱方面的建议喔。」
「我又没有指望你,况且我烦恼的也不是这种问题。」
「不然是什么?」
「该说是有个情敌出现了吧……」
「熊男有女人吗?」
不过他看起来不像是会受欢迎的类型呀--圣低声说了一句非常失礼的话。不过这也没错,虽然我说对方是情敌,但她也不是那种女性。
「不过对方比我早出现在他身边。」
我们两个把熊男夹在中间,两相争执不下。
「这不就像是你和小由吗?」
把令夹在中间,两相争执不下。
「没错,所以我才开始会有点想去捉弄小由。」
「什么跟什么呀?」
于是我就跟圣大略讲了一下我送点心礼盒给山百合会的事。其实我只是想要稍稍重拾回过往的时光罢了。
因为在现实的世界里,有太多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所以就算只有一下下也好,偶尔也想将目光从现实生活中移开。
「其实山边先生……」
我停顿了一下,然后坦白说道:
「有一个孩子呢。」
「咦!?」
看到圣的反应如我所预期,我便感到满足了。
「是一个幼儿园的小女孩。他就算有孩子也不奇怪吧,毕竟本来是有老婆的。」
「这倒是--」
山边先生是一个丧妻的可怜人--关于他的事情,我周遭的人也就知道这么多了。可是……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因为我认识他不久后,为了想知道多一点他的事情而问了很多问题。
「你爸爸和哥哥他们知道吗?」
「不知道。要是我说了,一定会遭到反对的。」
「这倒是--」
「我并没有撒谎喔,只是因为他们没问,所以我也就没说罢了。我们两个真的彻头彻尾都只是朋友关系喔。至于朋友有没有孩子,这不是父母可以干涉的吧?你不觉得吗?」
「这倒是--」
圣从刚才到现在就一直用同样的词汇响应。看来她虽然大致上是同意的,不过却还有什无法释怀的地方。
「你一开始就知道了、这跟父母没有关系等等这些,我都可以明白,但如果是这样,不就跟半年前没什么差别吗?就算现在有情敌出现也不代表什么。」
圣所说的很有道理,不过,其实最近情况发生了一点变化。
「他……叫我改天跟他女儿见个面。」
「等等。」
这次她终于不是回我「这倒是」了--不过,会有这种反应也是当然。
「你觉得这意思是代表他不只把我当成朋友吗?」
我自己是认为「和我女儿见面」这句话,就等于「跟我的双亲见面」的意思。
就因为这样,在我听到他说这句话之后,我整个人就有点失去控制。
最后一次和他见面是上上周的事情,所以算一算也过两个礼拜了。
我基本上是一个就算发生预期外的事情,也能够自得其乐的人。可是这次的这个状况,果然还是超出我所能负荷的范围。
毕竟是人生大事嘛。
我陷入了兴奋以及消沉的循环之中。
我很想摆脱这样起起伏伏的情绪,才心想或许只要找回过去的心情就有办法解决。所以我便开始读起日记、翻看相簿,最后的最后居然还做出了怪事,我穿起那件自认在我有生之年都不可能再穿上的高中制服。
至于顺道去参观莉莉安的体育祭,也只是这些举动的延伸。
我早就已经知道无论我做什么,都不可能再回到高中时期的自己了。尽管我认为反正最后一定还是会失望,然而内心深处却多少还是抱着一丝丝期待,走过暌违半年的母校大门。我心想,或许看到令之后就能挥去我内心的阴霾吧。
可是让我感到意外的是,重新使我打起精神的却是小由。小由从比赛正式开始前就显得干劲十足,这样的她,是如此地耀眼、可恨又可爱,因此我才不禁想象从前一样捉弄她一番。
结果小由一点都没有辜负我的期待,完全中了我的挑拨,而且还送了我一个「冲动的约定」当做礼物。确实,当我和小由碰上面的那瞬间,我就已经找回那个我所喜欢的自己了。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圣以严肃的表情问道。
「我会跟她见面呀。」
「有孩子也没关系吗?」
「嗯,我无所谓。」
只要我喜欢山边先生,不管他有没有带着拖油瓶,他本身的魅力依旧不会改变。所以既然他要我跟他的女儿见面,我就会去跟她碰面。这是理所当然的。
「那究竟是什么事情困扰你?」
「怎样和对方相处吧……」
「哈哈哈,所以你才去找小由--」
圣话说到一半,突然举起了手。
「不好意思,江利子,你等我一下喔。喂~这边、这边。」
我顺着圣的视线往前看,看到餐饮店的入口处,有一名学生样的女生站在那里。她注意到圣在招手,于是快步走近我们的桌子。
「佐藤,我说你啊,就算我家离学校很近,也不能老是靠我来罩你啊。」
那个人一边说一边从手上递出看起来像是课堂笔记的东西,而圣则是恭恭敬敬地接过。
「是、是、是,真素抱歉啦。」
「你这个可恶的家伙。你说什么以前在高中很受大家仰慕之类的话,该不会都是骗人的吧?」
「是真的喔,圣以前被学妹们捧得跟什么一样。」
我听到她们对话的内容,不小心就脱口而出了。圣的这位朋友这才注意到我,然后轻轻向我打了个招呼说声「你好」。
「这位是?」
「她是我的朋友。鸟居江利子,她也是莉莉安高中毕业的。」
「喔喔,是黄蔷薇学姊吧,我是佐藤的同班同学,敝姓加东。」
「加东同学你好。虽然说是黄蔷薇学姊,现在可是要加个『前』了呢……不过你很清楚呢。」
「是福泽佑巳告诉我的。因为念起来像绕口令一样有趣,所以我就把每个人的称呼都记下来了。」
Rosachinensis(红蔷薇)Rosagigntean(白蔷薇)Rosafoetida(黄蔷薇)、Rosachinensis、Rosagigntean、Rosafoetida、Rosachinensis、Rosagigntean、Rosafoetida。
加东同学说,其中最难念的就是黄蔷薇学姊的Rosafoetida。
「那么,今天前红蔷薇学姊没来吗?还是她只是迟到而已?」
「今天是只有两个人的同学会。」
「哎呀,我本来还想亲眼拜见一下俏丽短发学姊的呢。」
她听起来好像真的觉得很可惜似的喃喃说道,大概是想要多了解一点圣的事情吧,所以才会对与圣有关的人事物表示兴趣。
「对了,景同学。从女儿的角度来看,你觉得怎样?」
圣突然向她问道。
「觉得什么事情怎么样?」
「你爸爸的情人。」
「唔……」
加东同学就这样站在桌子旁边,看向天花板沉思。我听到「爸爸的情人」这几个字,首先浮现脑海的就是小笠原祥子的家庭。不过加东同学她家不一样,并不是母亲还在世,父亲却另外有情人那样。听说她母亲很早以前就已经过世了,这点跟山边先生的情形还挺相似的。
「我家那时的状况呀。因为我和她是在我爸爸倒地不起的危急状况下认识的,而且两个人只是一心一意想着不希望我爸爸过世。等到事情过了之后,我们两个不知不觉就已经像是同伴一样了。现在回想起来,可能因为对方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所以才能接受她吧……我这经验,对你有帮助吗?」
「非常有用,谢谢。」
她的经历或许无法让我具体地明白该怎么做才好,然而她的一席话却让我想到,山边先生的女儿也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有她自己的人格,身为女儿肯定也有许多做女儿的诸多烦恼。这一点,是我万万不可忘记的事情。
「是吗?那就好。」
加东同学对着我微微一笑,然后一转头立刻对圣摆出臭睑。
「圣同学,这份笔记的租金可不便宜喔。」
「是。我已经先透过劳力把事情给办完了,可以让我用这个抵销吗?」
圣从包包里拿出旅行社的信封,交给加东同学。
「喔,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弄好啦。嗯,好吧,辛苦你了。」
不知道里面是机票还是什么的。圣对人的戒心一向很重,没想到看她那样,居然也交到可以一起去旅行的好友了呀。
「打扰你们了,先走一步。」
我目送着加东同学离去的背影,其实她也只有过来给圣笔记和拿机票,并没有怎么打扰到我们就是了。接着圣窥探了下我的神情,悄声说道:
「她说因为是很好的人,所以才能接受的喔。你觉得怎么样?」
问我怎么样?我又能说什么呢?
「你这是明知故问吧?」
我这人天生就不是一个好人,硬要我装成好人的样子根本就不可能。
「我比较适合当欺负可爱公主的后母啦--」
我趴倒在桌子上。所以我也觉得我以前演过的灰姑娘的继母一角,真的是很适合我的角色。
「你会说『魔镜呀、魔镜』吗?」
「会啊。」
我抬起头。
「但若是小由版的白雪公主,那个
公主肯定会边砸毒苹果边追着你到处跑喔。」
这画面逼真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她一定会在那边大喊--这岂不是太卑鄙了吗!?这岂不是太卑鄙了吗!?这岂不是太卑鄙了吗!?这岂不是太卑鄙了吗!?
「好像很有趣。」
圣看着我窃笑的模样,皱起了眉头。
「你说你送去了一个点心礼盒,你应该没有在里头下毒吧?」
「我是没有把毒下在糖果里啦──」
我默默地喝光杯子里剩下的奶茶。
不知道小由是否准确地收到了我留在礼盒上的讯息呢?
虽然这杯饮料已经完全凉掉了,可是流进我体内的奶茶.却温和地暖热了我的身体中心。
而尽管只有一点点,但我的身体此刚才还要轻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