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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高耸的门扉,眼前就是绵延成曲线型的人行树道。
道路上充斥着落叶,她知道,这些树是银杏树。
虽然她明明是第一次来这里,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没错,从他的言词来推敲,他已经来过这里好几次了。
快看,那个分岔路,就跟他的记忆里一样,有一座白色的圣母玛利亚雕像,学生们都会在那里停下脚步祈祷。
所以多子也脱掉手套,握起冻僵的双手。
多子站在冷冽的空气中,紧紧盯着圣母玛利亚的脸。
“你知道些什么呢?”
这个时间对学生们上学来说,还太早了点。
这里是莉莉安女子学园。
聆听多子说话的,只有圣母玛利亚。
* *
“不管怎么样,找到接任的老师真是太好了啊。”
在早晨的简易职员会议上,作为一个新任高中部老师被介绍给大家认识之后,负责办理交接事宜,约莫五十岁充满威严的女老师率先开口如此说道。
“虽说由副班导的我接下了班导的职位,但上课内容……也总不能一直要学生自习,所以之前都请那段时间没事的国文老师,大家轮班凑人来教课,还不只是请负责一年级或三年级的老师来教书,甚至还从国中部请老师来帮忙呢。”
呵呵呵—她闭着嘴唇、拉着嘴巴笑着。
(……尖星人(日本特摄电视剧《超异像之谜》里登场的尖头大尖嘴的外星人。))
还是真是会取绰号,帮她取了这么一个贴切的绰号—多子佩服起帮那位女老师取绰号的人,不过那位老师的本名就叫兼高老师,得小心别一不小心就把她叫成“尖星人”才行。
“啊,麻烦你拿那本点名册,等一下就要开早上的班会啰。”
多子已经事前被告知,在教课以外的时间,就要暂时在眼前这个人的监督下习惯校园生活,而多子的头衔是“高中部二年藤班的副班导”。
多子走在走廊上,听见美丽的声音。
“赞美歌……?”
多子停下脚步,专心聆听那道声音。有如天使们交错飞舞的旋律,似乎是学校广播器传来的声音,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晨祷呀?这跟多子的想象有些出入。
“怎么了吗?”
走在前头的尖星人转过身来。
“没事。”
多子回答后,轻跑追了上去。
走到二年藤班的教室前,尖星人也没进教室的意思,看来她是顾虑到要是她现在跟着走进去,学生们无法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大家还不熟悉的多子身上。
少女们青涩活泼的歌声,从教室里流泻到走廊上。
“毕竟事发突然,而且这时期也很不上不下吧?要找新的人来接任还真的是非常麻烦,毕竟大家还在没人选的状况下,撑了快一个月呢。”
像是在打发等待的时间,尖星人开口说道。看来她刚才的那番话,还没完全结束。
“这样啊?我是听说只要是能教国文的老师就行了。”
多子事前听说的条件,就只有这点,也没被多问年龄与经历。
“才没有这回事呢,毕竟这里是以前许多贵族小姐上的学校,即使是现在,还是对教室的聘选满苛刻的,或是说,以前那种靠关系与推荐的风潮,在这所学园里还是通用的。”
原来如此,所以说她是想表示—从未当过老师的多子之所以会被采用,是因为多子的堂姑婆是这所学校校友会的干部,又帮多子说了几句好话的缘故吧?—堂姑婆是打算用她的方法来弥补她以前的失败,才把她手上的王牌送进了这所学校里吧。
“清水老师之前都在哪里工作?”
“咦?啊,我……”
多子愣了几秒,才想到“清水老师”叫的就是她,多子还不习惯被人叫“老师”,就算是在为了拿教职资格去上的学校里,多子还是很不习惯被人这么叫,就这么度过了她的教室实习时光。
“我从大学毕业之后,就直接升学继续念研究所了。”
多子回答,因为她认为对方的问题就跟班上来了转学生一样,只是对新人感到兴趣而已。
“原来你喜欢念书啊。”
“不,只是因为找不到工作,赖在学校不走罢了,这次也是因为得到在这里工作的机会,所以研究所还念不到一年,就马上退学了。”
“哎呀,瞧你真是谦虚呢。”
音乐播完之后,广播里播放起祈祷文。
“不管怎么说,我很欢迎清水老师的到来。”
晨祷马上就要结束了吧?—因为尖星人把手指放到教室门扉上。
“果然还是女老师比较好啊。”
不知为何,多子有些在意她的这句话。
多子用粉笔在黑板上竖着写下“清水多子”四个大字,并在旁边加了拼音念法后,转过身子面向学生,接着尖星人向学生们说明多子是副班导,要她用一句话做自我介绍,于是多子擦了一下在常温下起雾的眼镜片,走到讲台上。
“我叫清水多子,从今天起担任你们的古文老师。”
说完“古文”两字之后,班上掀起了一阵小骚动,多子没有看漏许多学生们发出的唇语,她们口中纷纷说着“飞田老师”这个人名。
高二的班级里,多数学生都还显得很稚嫩,不知是不是因为水手领配连身裙的古典制服,加上没有人留奇怪的发型也没有人化妆的缘故,所有人看起来都很清纯,该说不愧是以前专为贵族千金开设的学校,到了现代,依然没有失去高尚的品味吗?
“我已经先记下所有人的名字了,那就先来点名吧。”
多子打开黑色的点名簿,那本点名簿上,用白色的签字笔写着“二年藤班”,藏在厚底封面下的第一页,横写着班导的名字。
尖星人的名字“兼高成子”上头,有一个被人用双线划掉的别的人名。
“飞田一也”。
多子小心不被人发现地,轻轻抚摸了一下那个名字。
——我终于追到了这里。
*
*
飞田一也是在约莫一个月前失踪,多子会得知此事是因为接到了伯母的一通电话。当时她正在自家房里的暖炉桌上,读着从大学图书馆里借来的一本厚书,就在那时传来响亮的电话铃声。
从两个多礼拜前,就无法联络上一也,他的行踪就这么断了,一也是多子同年的堂哥。
虽说两人都离开了故乡,都住在东京,但多子和一也有一年多没见过面了,不过两人依然很频繁地交换书信,也大致追踪且了解对方的近况。多子用肩膀与耳朵夹住话筒,从小盒子里拿出他的最后一封信,他在信里一如往常地写了他如何在不习惯的女校苦斗的情形。
“你打电话去学校问过吗?”
伯母不安地说校方表示一也没去学校。
“一也住的公寓的房东呢?”
“我已经打电话问过了。”
听房东说一也也没有表示自己会远行不归,原来伯母会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房东打电话联络她,听房东说一也公寓的玄关信箱里堆了一堆报纸,房东才会觉得事情不对劲,然后房东用钥匙打开门进去确认后,发现一也人也不在房间里。多子听完之后送了一口气,因为至少不是在无人知情的状况下,一个人死在公寓里这种最坏的情形。
“我知道了,明天我就去笹井家的阿婆那边问问看,你先别哭了,我会先和阿婆讨论看看,再决定是否要报警处理。”
多子安抚伯母之后,挂断电话。笹井家的阿婆,是伯母的阿姨,也就是多子的堂姑婆,是在政界、财经界都很吃得开的人物,可谓一族的重心人物,当初一也能在毕业后马上被莉莉安女子学园录取,当上老师,靠得也是堂姑婆的人脉,所以一也在失踪之前,很有可能跟堂姑婆谈过。
“一也的事吧?老实说,我也觉得很困扰。”
笹井家的阿婆对前来拜访的多子说道,她脸上摆明了“受不了”的表情,毕竟她是一也的担保人,学校的人肯定跟她抱怨了不少吧?
“您不知道一也去哪里了吗?”
“我最好是会知道啦,居然连说也不说一声就消失。”
她一脸不悦地说着。
“早知道当初应该推荐多子你去的,都是因为你说什么想留在大学里念书,我才只好把机会转给一也的。”
“您就别再提这件事了。”
“还什么别提了,要是当时你肯当莉莉安的老师,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看你要怎么负这个责任。”
“责任?”
多子内心有种不好的预感。
“学校那边急着在找可以代替一也的老师啊。”
果然会变成这样。堂姑婆奸笑了一下。
“既然是名校莉莉安女子学园,也用不着非我不可吧?想做她们老师的人很多吧?”
“或许吧?但这回非得由我来找人顶替才行,要说为什么……你也不会不懂吧?”
堂姑婆必须尽快挽回她的名誉和弥补失败——推荐了一也当老师的这个失败
。
“学校要的是可以教国文的女老师,我手上可用的棋子也就只有你了,你快点离开研究所吧。”
“请让我考虑一下。”
多子这样回答之后就离开了。虽然多子这么说,但其实她根本就像拒绝,之所以会说“让我考虑一下”,是因为要是不这么说,堂姑婆肯定不会让她离开。
多子回到她的公寓后,从信箱里收到一张图文并茂的明信片。
明信片内面印有高蒂设计建筑的照片,占据明信片正面一半的收件人栏上,写着多子的地址与名字,然后剩下的另一半空间上……
“我现在人在西班牙,一也。”
——只短短写了这一句。
“一也……?”
因为这张明信片,让多子决定采取行动。
等多子回神过来时,她已经打好电话给笹井的阿婆了,她表示愿意去莉莉安女子学园。
*
*
“被叫到名字的人,请举手回答。相川亚纪美同学。”
多子打开点名簿喊着。
“有。”
教室正中央传来充满朝气的回答声。
“伊藤昌子同学。”
“有。”
这次换右后方传来声音,看来座位顺序跟点名簿上的顺序没有关连。
多子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在女校上过学,在多子眼里看来,座位号码一号是女生,或是教室里全都是女生,实在有点不太自在。江藤春佳同学、小方满子同学。大家看起来教养都很好,或者是面对新老师,大家在装乖巧呢?总之每个人都老老实实地举手喊有,没有半个学生捉弄她。
不过有个学生像是睡着了,她把脸靠在手上,手又撑在桌子上。在这群乖巧的同学之中,这么做的学生自然很显眼,那是坐在窗边、从讲桌数过去第三张座位,由于那个学生低着头,多子也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虽然多子很在意那位学生,但还是继续点名下去。
“久我琥珀同学。”
“有。”
坐在靠走廊,从讲桌数过去第四张座位的少女举手,她的五官端丽,真是个美少女。
那位少女留着细卷的中分中长发,露出额头凸显出她的长睫毛,大眼与深邃的黑色瞳孔,配上她有如人偶般的雪白、光滑肌肤;明明就没有涂口红,嘴唇却红得艳丽——虽然她才不过十六、十七岁,脸庞也还给人一些稚嫩的感觉,但却已经散发出某种成熟美丽的气息。
多子克制住自己想永远观察那位少女的冲动,叫了下一位学生的名字。
“久我玛瑙同学。”
多子纳闷了一下,这个名字跟刚刚的名字很像,结果和久我琥珀不同边的人举起了手,那个人竟然有一张和久我琥珀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久我玛瑙同学?”
“有。”
回答的人,居然是刚才径自低着头的学生。
“你们是……双胞胎吗?”
“没错。”
两人同时回答了,两人的长相简直就是从镜子里照出来似地,一模一样,连声音都一模一样。
“小林康枝同学。”
多子继续点名。
“斋藤映子同学。”
但不管从点名簿的“小”念到“斋”字,多子整个人的心都放在久我琥珀和久我玛瑙那两个人身上,那两人都像是觉得很无聊,把视线挪到教室外头,却又同时表现出在意多子的感觉,转头往右看就是玛瑙,左边就是琥珀,这两人就像是成对的双瞳一般,从教室的左右方观察着多子。这种感觉,会不会只是多子想太多了呢?
*
*
“久我琥珀与久我玛瑙?”
班会结束后,多子先回到教职员室,问了那对姊妹的事,而尖星人回答给她的是这个反问句。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把姊妹分到同一个班级里很稀奇而已。”
“原来是这样啊。”
尖星人把教课书摆到桌子上点了点头。尖星人是数学老师。
“听说同卵双胞胎通常都长得很像,那两个人在同卵胞胎里,也算是长得特别相像的吧?据说她们两个从国中时,就偶尔会互相顶替对方去上课或考试呢。哎呀,不过是谣言罢了,毕竟老师们也分不清两人的差别,既然如此,只要那两人不肯承认,也就无从处罚了啊。”
原来如此。既然分不出来,就干脆把她们当做同一个人看待吧,反正一个人也不可能考两场一模一样的试嘛。
“不过她们两个人有阵子留了不同的发型,那时可就很好认了。”
听到两人对话的别位女老师插嘴说道。
“发型……吗?”
多子把脸转到那位女老师身上。第一堂课就快要开始了,教职员室里的老师们都忙得不可开交。
“是啊,那两个人以前都留了及腰的长卷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有天琥珀就把头发剪短到了现在及肩的长度,然后大概是过了一个礼拜吧,玛瑙就像在学琥珀似地,也把头发剪短了,所以现在才会又分不出来。”
要是身边有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那会是种怎样的感觉呢?多子试着想象了一下,要是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她会怎么做,如果是她,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把自己和对方区别开来吧?
而琥珀之前便这么做了,但是玛瑙无法容忍这种事,大概就是这样吧?
“总之……”
尖星人清咳了几声。
“麻烦你尽量别跟那两人扯上关系,知道了吗?清水老师。”
对方的语气与其说是忠告,不如说是在命令。
“那个……”
“你好歹是个老师,却把注意力放在特定的几个学生上,我可无法苟同喔。”
真的只是因为这样吗?——多子心想。
多子有种感觉,要是那特定的几个学生不是久我姊妹,对方大概也不会这样警告她了吧?
尖星人像是不经意地提起:
“我是不知道校长跟你说过什么,但请你也别提起上一任班导的事,学生们好不容易才冷静下来,不要扰乱她们喔。”
看来她颇难对付啊。
* *
当天傍晚,一也的妈妈就来到了东京,多子被她拜托,便跟着她一起去了一也的公寓瞧瞧。
之前已经拜托房东帮忙停掉了报纸,所以信箱里也没有积太多信件,乍看之下,还真看不出来是长期不在的人所住的房间。
“小多,你觉得呢?”
由于多子之前已经把一也寄来的明信片给伯母看过,她现在也稍微平静下来了,伯母用钥匙打开门后马上这么问道。
“什么意思?”
“就一也的房间,有没有哪里不一样呢?”
“我不知道。”
问她她也答不出来呀,毕竟多子是第一次进一也的房间,根本无从比较。
“好闷。”
伯母打开窗户通风。
“感觉那孩子只是稍微离开一下而已呀。”
一房的房间,床上有一件睡衣,看起来就像是今天早上出门时刚脱下般随意摆着。
冰箱里有早就过期很久的牛奶、五罐啤酒、还有熟透了的番茄,流理台的沥水篮里摆着一个马克杯。
“离开一下?”
带着护照?——多子摸不着头绪。
“没看到日记啊。”
伯母翻找抽屉之后说道。
“一也有写日记的习惯吗?”
“有喔,他从幼稚园就开始每天写日记啰。”
原来他平时自己那么工整,都是靠写日记练来的吗?不过两人之间有频繁的书信往来,多子却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件事。
“不过既然是日记,可能不会放在抽屉里,而会放在能藏秘密的地方吧?”
多子说道。日记这种东西,大概可以上“最不想让别人看到的东西排名”的前几名吧。
“哎呀?但他一个人住耶?”
“说的也是。”
伯母的话确实有点道理,而且要是一也只打算出去一下就回来,也没有必要藏日记或是把日记带走。
虽然多子觉得最好别趁人不在时乱翻人家东西,但伯母却一直到处东翻西找,或许打从一开始,伯母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找出日记,她可能是觉得日记里藏有一也失踪的线索。
“我找到小多你寄给一也的信了喔。”
你看——伯母把束起来的信堆递给多子。多子当然对这些信件有印象,在多子常用的信封上,有她的笔迹,上头写着一也的住址,那些是这一年来多子寄给一也的信,一也有秩序地把信从寄件日排好顺序,才用橡皮筋绑起来。
既然是自己写的信,也没必要去看里面的内容,但是当多子把信堆递给伯母,请她放回原处时,多子注意到有个地方不对劲。
“没有我最后寄的那封信耶?”
照一也的排序,本应放在最上头的信件却消失了,多子是在一个多月前寄给他的,理应早就收到了才是。
为了保险起见,多子查看了一下堆积在信箱
里的信件,但全都是写快递或转账明细通知那类东西。
“所以是一也带在了身上吗?”
听到伯母的疑问,多子纳闷起来。
为什么要带在身上?是为了在旅行时给多子寄信,才需要写着多子住址的东西做参考吗?
最后两人还是没找到日记。
伯母放弃了,而且伯父还在家里等消息,她只好先把一也还没洗、堆积如山的衣服全部打包带回家。
*
*
自从多子成为莉莉安女子学园的老师,已经过了两个礼拜。
多子也终于开始习惯教书这件事,课堂上还能把话题从教科书扯到别的地方,跟同学们闲聊起来了。
教课很有意思,参考教科书查些额外的资料,把资料印出来发给大家,为了掌握学生们的理解程度,做一些小测验,多子第一次体验当老师是什么滋味之后,渐渐觉得自己或许很适合当老师也说不定。
只不过站在二年藤班教室的讲台上,比其他任何一个班都更让多子感到紧张,即使是班会时间也一样,因为久我琥珀和久我玛瑙就在教室里,光是这样,就让多子感到心慌。
多子常常在放学之后,在校园里晃荡。
她一开始只是观察教职员室,但范围渐渐扩大到学校的其他地方,幸好她是新来的老师,就算不小心走到奇怪的地方,教职员和学生们也都很温柔地接纳她,看来在大家眼里,多子的举动不过是为了早日习惯校园生活而做的努力。
就在这么一天,多子站在逐渐昏暗起来的校园里,她一边数着校舍内侧种植的一颗颗高耸树木,一边穿过去。这些树全是樱花树吗?如果是樱花树,等到春天盛开时,肯定会很壮观吧。
多子走着走着,突然注意到有两个人走在自己眼前,即使远看,多子也认得出来她们是谁,那两人无疑是久我琥珀和久我玛瑙。
一瞬间,多子想要掉头离去,但最后还是输给了自己的好奇心,多子想知道她们两人要去哪里,偷偷跟在两人后头。
最后琥珀和玛瑙的身影消失在焚烧炉的后方,不过焚烧炉没有烟冒出来,那两人应该不是来这边烧东西的。
等靠近焚烧炉后,多子才知道后面还有一个地方,用低矮的栅栏围了起来。
两人口中呼出白色的空气,却没有穿大衣,那两人靠在围栏边往下看,那个栅栏不高,还不及那两人的胸前高度,说是栅栏,也不过是用木桩和两片薄木板架起来的围栏。
那个区块大概有四个榻榻米,或比那更大吧?乍看之下里面没有什么东西,但是多子马上就发现不是那么回事了。
围栏里有一个巨大的洞穴,里面积着枯叶。
琥珀和玛瑙缓缓转过身来,像是早就知道多子在后面跟着她们,微微笑了出来。
“平安,清水老师。”
“那、那个……”
多子焦虑起来。也因为这样,平时不会说谎的多子,突然撒了谎,她表示自己为了多熟悉这学校,在校园里晃荡。
“这样啊。”
“我想也是呢。”
那两人像是只有一个人在讲话般说着。确实,眼前的这两个人即使近看,也分不出来她们的差别,但对现在的多子来说,根本没必要把她们两人区别开来。
多子跟着走到栅栏旁,并排站到琥珀与玛瑙的身边。
“原来大家是在这里做腐坏呀。”
把落叶聚集起来,让微生物去分解,制作充满养分的土壤。多子以前念的小学体育馆后侧也有专门做腐坏的地方。
“你们怎么会来这里呢?”
是有加入园艺社之类的吗?但那两人还没有回答,却先反问了多子:
“那老师您又怎么来这里呢?”
“咦?”
“看您常常在放学后在校园里游荡,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所以我不是说了,我是——”
为了早日熟悉这个学校,这难道还得再说一遍才行吗?但那两人似乎对多子的答案一点兴趣也没有,她们把视线轻轻移到别的地方说道:
“例如……”
“飞田老师的尸体之类的?”
两人同时把一开的视线,挪回多子身上。
“咦!?”
多子听到她想也没有想过的话,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也忘记要怎么接话了,她只能一股劲地瞪大眼睛,紧紧盯着琥珀与玛瑙。
没错,多子就是来这里找一也的。
从西班牙寄来了一也的明信片,这是表明一也活得好好的最佳证据,事实上,多子和伯母也都在看到那张明信片后感到安心了,但正是因为收到了那张明信片,多子才会决定来莉莉安女子学园。
那张明信片,真的是一也寄过来的吗?
笔迹很像一也的笔迹,上头也没写多少内容,很难让人起疑,但就是因为这样,多子觉得有哪边不对劲。
为什么一也完全没有写自己消失的理由呢?
要是觉得其他人可能会担心,想跟其他人表示自己安然无恙的话,只要在寄明信片给多子前,先打通国际电话给他父母就行了吧?但一也只是寄了一张明信片给多子,而在那之后,也没联络他家人或亲戚。
多子确实在心里默默猜想一也是不是已经死了,比起他不负责任地抛下工作,没有告知理由就跑去国外旅行这种说法,多子觉得他死了还比较能让人接受。
最后,久我姊妹中的一个人,像是噎到似的笑了出来。
“我只是下了个套而已,老师您还真可爱啊。”
另一个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飞田老师应该只是失踪了吧?不可能会有尸体在学校里吧。”
明明是她们先挑起这话题的,两人却表现得像是从没听过这么可笑的事情,呵呵笑着。多子看着那两人,渐渐冷静了下来。
“你说得没错,有就太奇怪了嘛。”
真愚蠢,以为一也的尸体就在学校某处的想法很愚蠢,被比自己小六、七岁的女生们将了一军也很愚蠢。
“但你们怎么会知道?”
虽然她们说想在学校里找尸体这件事完全是妄想,但她们还是主动对多子下了套,这表示至少琥珀与玛瑙知道多子认识一也。
“为什么会知道?”
两人面面相觑,像是在说答案就写在对方脸上。
“我第一次看到您就知道了。”
“就是呀,因为老师您看起来容光焕发嘛。”
多子心想——我是新来的老师,也可能只是因为紧张或有干劲,才会显得容光焕发的呀?应该说,琥珀和玛瑙两人的直觉都相当敏锐吗……
“清水老师您是飞田老师的什么人?”
其中一人问道。
“堂妹。”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了,多子老实回答。
“嗯……只是这样吗?”
“什么意思?”
“您不是喜欢飞田老师吗?——是玛瑙跟我说的喔。”
“别捉弄大人。”
听到“喜欢”这两个字,多子不禁血气冲头,狠狠丢下这句话,但那两人丝毫没有动摇,只是有点被嚇到的感觉。
“这跟大人还是小孩没关系吧?”
玛瑙说道——当然,前提是刚才说话的人真的是琥珀。
“你们说得也对。”
多子无法反驳。在计较小孩说得话的瞬间,多子就已经丧失了高声主张自己是大人的资格了,她居然还以为自己很适合当老师,真是太自作多情了。
多子把视线移到眼前的落叶上,很想把自己刚才的失态,通通埋葬在眼前的这个落叶洞穴里。
“听说银杏树不太适合喔。”
玛瑙突然这么说了。
“不适合什么?”
“做腐壤,所以大家不会把银杏树的落叶丢到这里来。”
明明就有那么多银杏树的落叶啊——琥珀看着远方说道,她的视线朝着校门连绵进入校园的那条银杏树人行道望去,虽然从这里看过去,被建筑物和其他树木挡住,看不到就是了。原来如此,那条路上的银杏树的叶子都落了下来,每年都累积了相当的量吧?没办法拿来做腐壤再利用,确实有些浪费。
可是……
“因为它是孤高的植物,也没有办法吧。”
多子只是把心里所想的事情,如实地说了出来。
“孤高?”
两人同时反问。
“是啊,银杏树从远古的时代就已经存在于地球上,冰河期的时候,当其他的树木都消失,却只有银杏树残留到了现代喔。”
看来这两个人知道银杏树的落叶不适合拿来做腐壤,却不是很了解银杏树这个植物本身。看着琥珀与玛瑙的眼神中露出光芒,多子又跟她们两个说“因为银杏树的叶子长得很像鸭脚,所以又被人称作鸭脚子”,结果那两人放声大笑起来。
“树叶是可以拿来当药材的喔,还有……对了,拿来做书签的话,还可以防虫呢。”
“那还真是让人想把莉莉安的银杏树落叶,全拿去医治世上人们的病
呢。”
“还能保护世界所有的书本呢。”
聊起这个话题后,多子才觉得这两人果然还是高中女生,而那两人也开始讨论起首先要去找还没被扫掉的银杏落叶等等。
那两人手牵着手正要离去,这时,她们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转身想多子说:
“我们会帮您喔。”
“咦?”
多子嚇了一跳,她还以为琥珀和玛瑙现在一心只想着要怎么处理银杏落叶而已。
“我们很喜欢您,所以会帮您喔。”
“帮我?是指什么事?”
该不会是要帮她找一也的尸体,要大家一起来挖那个树堆吧?——多子心理担心了一下,但那两人也没说什么具体的方法。
“在老师得到您能认同的答案之前,我们会陪您一起行动,就是这意思。”
“我们从幼稚园就在这里上学了,所以很了解学校的构造,让我们陪您一起行动,您也不会有损失吧?”
确实是这样。对不是很熟悉这所学校的多子而言,对方的提议听起来确实很不错。
可是……究竟是为什么呢?多子感到忐忑不安。
多子有种预感——只要接近琥珀和玛瑙,马上就能知道一也失踪的真相。
这样就行了吗?
或许在多子心里,她比较渴望得到“自己尽力寻找了,但却始终没能找到一也的下落”这个结局。
多子也不晓得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但已经来不及了,多子已经被卷进去了,被不知是天使还是恶魔的少女们卷进去了。
日落后,周遭也完全暗了下来,多子独自朝着校舍前进。
琥珀和玛瑙已经不在这里了。
没错。
那两人现在肯定边笑边跑,跑过了银杏树人行道前的圣母玛利亚雕像吧?
2
玛瑙和琥珀嘴上说要帮多子,但带给多子的麻烦和困扰还比较多。
“我们爸爸在英国工作,所以他不跟我们住在一起。”
那天的“帮忙”,就是从这句话开始的。
多子放学后在校园里散步时,那两人时常悄悄走到了多子身旁,陪她一起行动,有时候是在校舍走廊上,有时是中庭或图书馆的阅览室,每次去的地方都有点不同,但不管是去哪里,她们都是趁周围没有其他人时才出现,那两人绝不会在上完课的休息时间去找多子,也不会跟着多子一起走到教职员室。
附带一提,今天多子选择的地点是雨停后的操场跑道附近。中午过后,天气就忽雨忽晴的,平时都在外头活动的体育性社团,似乎也全都挤到体育馆或其他的地方练习了。
“这样啊,你们的爸爸很忙吧。”
学校聚集了各式各样的孩子,其中有些孩子的家庭环境比较复杂一点,也是极其自然的,这年头就算是单亲家庭,也没什么好讶异的,多子没有说什么,只是听听就算了。
“不过呀,其实他人就在日本,还住在东京里喔,因为爸爸他另外有别的家庭,所以已经不需要我们了,而且妈妈也已经死了,爸爸想来见我们还得顾虑新太太的心情,很麻烦吧?”
“……”
听到这里,多子只好放弃用一句“这样啊”来打发掉这个话题了,而且她也不知道到底该回些什么话才好。
玛瑙像是读取到多子的内心的想法说了:
“我可不是为了让您同情才讲这些的喔。”
琥珀也跟着说:
“是啊,有阿姨代替我们的妈妈照顾我们,家也够大,爸爸也会固定送钱过来,我们获得可逍遥自在了。”
所以接下来才是重点——两人笑着说了:
“爸爸为了让我们以为他人在国外,会固定寄信给我们喔,当然,是从英国寄来的信喔。”
“因为是透过住在英国的朋友寄过来的,所以上面贴的是英国的邮票,邮戳也是伦敦邮局的喔,不觉得我爸爸执行得很彻底吗?”
听到“从国外寄来的信”这个关键词,多子停下脚步。
“你们是想说飞田老师他人在日本吗?”
多子之前跟琥珀与玛瑙提过一也寄来明信片的事,不知为什么,多子觉得在那两人面前有所隐瞒或伪装都是无意义的。
不过她多少也是想看看那两人会有什么反应。
她没有把明信片拿给那两人看过,只是跟她们提起而已。
那时两人一脸没辙似地笑说“既然如此,不管怎么找都不可能找到飞田老师的尸体不是吗?”但她们两人也没有说要停止“帮忙”多子找人,那是因为她们知道多子还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
“没有啊。”
两人同时停下脚步看着多子。
“我们并没有说飞田老师在日本,我们只是觉得不知道他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在西班牙而已。”
“就是呀,要是他有把明信片上日期的当天新闻也一起写上去的话,那还比较可信。”
琥珀与玛瑙两人的眼神透露出她们摆明不相信明信片的态度。
没错。
例如把明信片递给一也,要他写上地址和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等之后谁再加上日期并从西班牙寄出去就行了。这样一来,一也人不在西班牙也能从那边寄出信。
要是这个理论发展下去,可以说即使一也已经不在人世,他还是能够办到这些事,要是一也生前写了好几张类似多子之前收到的明信片,然后之后再请人固定从西班牙寄出去……那在明信片用完之前,都可以假装一也他还活在人世上了。
但究竟会有谁这么做呢?到底又是为了什么目的呢?
多子无从得知。
想让其他人都以为一也还活在世上的人……多子想不出半个有此动机的人物。
想这些事情实在是太愚蠢了,这样简直就像在说一也已经不在人世了呀。
总是如此。每次多子一跟她们讲话,就会陷入五里雾中,而那两人也总是抛下多子,独自留她在迷宫里徘徊。
昨天多子被她们两人带到了国中部校舍的地下室里,前天还差点被她们关在温室里头;她们还曾经跟多子打小报告,说有一位老师负责管理藏有剧毒的理科教室柜子,跟一也处得不是很好,还说出了那位老师的姓名。
虽然多子很怀疑那两人究竟是想帮她还是害她,却也无法拒绝那两个人,每到放学之后,多子甚至期待着那两人的出现。
“呀!”
野鸟从三人头上的树枝起飞离去,琥珀和玛瑙的大眼,紧紧追着那从头上飞过,有鸽子一般大小的鸟而去,多子紧紧地凝视着眼前的两人。
滴落在她们发丝上的雨滴,就像珍珠发饰一样闪闪发着光,她们两个人,长得越来越美丽。
* *
某天早晨,多子才刚到学校,就被前辈尖星人带到了办公室角落。
“你这样我很困扰啊,清水老师。”
“什么?”
平时总比多子晚十五分钟才来上班的尖星人,今天早上就为了跟多子谈话,才会特地早来学校等人吧?老师们也还未全员到齐。
“我在说久我琥珀和玛瑙的事啦,昨天放学之后,你们一起在中庭散步了吧?”
“是的。”
多子老实承认。
多子认为三人是老师与学生,就算走在一起,也没什么好被责难的吧?不只是琥珀与玛瑙,午休时多子也都在教室里和学生们一起吃便当,有时还会和学生们一起做暖身体操、游戏。
“我记得我警告过你,要你别跟那两人走太近吧?我是为了你好才这么说的喔。”
尖星人眼睛充血地说道。多子知道对方是真心想劝诫她,但不详细说明理由,只是一股脑地说“别跟她们扯上关系”,任谁都无法傻傻地说“是,我了解了”吧?
“今天没有我们班的课,这样刚好,今天早上和放学后的班会都由我一个人来主持,你就稍微冷静一下吧。”
尖星人留下这句话之后,捧着二年藤班的点名册离开了教职员室。
“……”
距离班会开始还有好一段时间,她应该会被走廊上的寒气冻到,头脑比多子先冷静下来,不久就会回到教职员室里了吧?
在那之前—多子边想边走到了一名女老师眼前,那是以前跟多子提过琥珀和玛瑙改变发型的那位女老师,她姓秦野。
在几乎没有半个人的教职员室里,她很不自然地把教科书拿到接近脸的位置上读着。很显然地,她刚才都在偷听多子与尖星人的对话。
“发生过什么事吗?”
多子问道。为什么被跟琥珀和玛瑙扯上关系是为她着想呢?如果是周围女老师,或许知道其中的理由。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把椅子转过去,背对多子。多子追了过去,又把脸凑了过去。
“请你告诉我。”
由于多子不肯作罢,秦野老师只好无可奈何地开口说:
“兼高老师她很中意你啦,所以……”
“所以?”
“所以才不想让你重蹈上一任班导的覆辙吧。
”
上一任班导……听到这句话,多子的心脏简直要跳了出来,所谓的上一任班导,除了一也之外,不会有别人。
“请问究竟是怎么回事?飞田老师难道不是单纯失踪了而已吗?在他失踪前,难不成发生过什么事吗?”
“我没办法多透露什么。”
秦野老师像是要逃走般站了起来,正巧不巧地,几个老师边说边笑地走进了教职员室,多子无可奈何,只好放弃追问。
*
*
由于尖星人要多子不用参加早上与放学的班会,多子在第六堂课结束之后,披着大衣就冲出了学校,笹井堂姑婆的家,就在坐公车两站即可到达的地方。
多子趁午休时,就已经跟对方说好放学后要去拜访了,她无论如何都想当面向堂姑婆问个清楚 。
“一也失踪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干嘛呀?表情这么恐怖。”
多子冲进玄关里马上质问后,堂姑婆装没事地笑着这么说,看来她早就知道多子来这趟所为何事了。堂姑婆把多子带到客厅,要她先坐下,多子只好茫然地坐到沙发上。
“之前您说过‘一也给您添了很大的麻烦’吧?虽然他没事先告知就不去上班确实有错,但他可是失踪啰?就算您是一也的担保人,学校也不会因此责难于您吧
情吧!”
“关于一也失踪的事,你还听说了什么吗?”
“没有。”
多子摇了摇头。
“但我就是觉得有什么内情。”
“这样啊。”
堂姑婆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用打火机点起了火,她缓缓抽到剩一半的时候,吐出烟说了:
“不是没事先告知就离开,一也算是辞职了。”
“咦?”
多子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他在失踪之前,捅出了娄子,总之发生了不少事,好不容易才让他用‘主动辞职’的方式来平息整件事,但一也说他隔天会带辞职信去学校,谁知道之后就音信全无了。”
“怎么会这样……”
也就是说,一也的失踪是有理由的,但多子还是无法相信,她觉得现在就像在听某个陌生人的事一样。
“所以啦……我也担心过他该不会跑到哪里自杀了,如果是这样,也就没必要特地讲白他其实本应辞职的事,只要能够顺利找到接任者就行了,但没想到他居然还给我跑去国外旅行?真是的,一点也不体谅我们的处境。”
“捅出篓子是指?”
多子问完之后,堂姑婆把快抽完的香烟用力、粗暴地压在烟灰缸上,熄掉香烟。
“听说他性骚扰了学生。”
“怎么可能呀。”
多子不禁笑了出来。但是,大舅妈一脸认真地说下去:
“听说是被骚扰的那位学生跑去找学年主任告状的,在学校逼问之后,一也也承认真有此事啰。”
“……太不可置信了。”
“虽说是摸身体和接吻之类的举动就是了。在亲戚之中,一也本来也是大家公认的认真好青年,结果到头来,不过也是个愚昧的男人罢了。”
听到堂姑婆讲的这些话,多子只觉得很不悦,但从堂姑婆的话里,她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堂姑婆很坚持接替一也的非得是女老师不可。
“对方是谁呢?”
多子探出身子问道,是也有上她的课的学生吗?该不会其实就是二年藤班里的学生吧——
“你知道又能怎样?”
“我要去问个清楚,一也是绝对不可能做那种事的。”
多子激动地站了起来,而堂姑婆一动也不动地用眼神命令她坐下,但是多子还是站着不动,堂姑婆便静静地喊了一声:“多子。”
“我只想跟能冷静谈话的人讲话。”
听到这句话,多子才回过神来,她刚才确实太冲动了,一点也不像是向别人问话该有的态度。
总之,要愤慨还是整理思绪,都等之后再说吧,现在首先该做的是收集资讯,不然也无法开始调查。
“我刚才失态了,真是不好意思。”
多子鞠了一躬之后,坐回沙发上,两人继续谈话。
“就算那个学生夸大了事实,也只能说是做那些会让人误解行为的一也太愚蠢了。”
“可是……”
“不过整件事,对方多少也得负责,那位学生的父亲是赫赫有名的众议院议员,而且对方也捐给学校不少钱,所以啦……没有半个人肯站出来替一也说话也是正常的吧。”
“原来是这样啊?”
那么也很有可能一也根本没做过那些事,却被硬逼承认吧?但仔细想想,同样都是莉莉安的学生,却得因为学生家长的身份改变应对的态度,也未免太不合理了。
“既然你知道了这些,就不要再管这件事了。”
不知为何,堂姑婆也说了跟尖星人一样的话。
“我要回去了。”
多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就算继续待在这里,也无法从堂姑婆这里获得更多资讯了吧?
“你要去哪?”
“学校,我还有事情没做完。”
离开堂姑婆的家后,多子跑回学校,班会早已结束,学生们也都已经扫完地了,网球场那边传来网球来回弹跳、充满节奏感的清脆声音。
多子没有走进校舍里,她走到了校舍的后侧,今天跟以往不同,多子在找琥珀和玛瑙。
忘记是什么时候了,多子曾问过两人为何总是能马上找到她,结果她们两个只是很费解似地歪头说了“只是直觉”。
现在的多子,也开始了解她们所谓的“直觉”是什么了。她们就在那里——多子内心有种莫名的确信,而那份确信催促着多子赶去那里。
*
*
最后多子果然在制作腐壤的栅栏旁看到了人影。
但跟平时不同的是,只有一个人在那里。
即使如此也无所谓,不需要两人同时在场,多子也能处理完她接下来要办的事。多子调整好呼吸之后,靠近对方,少女站在栅栏内侧,往下看着躺在四角形区块里的大量落叶。
多子以前来这里时没有注意到,但原来栅栏的一侧,有让人出入的门扉,多子打开小门走了进去。
“你是谁?”
多子站在那个人身后问道。
“什么谁是谁?”
不知道究竟是琥珀还是玛瑙的少女转头反问。
“你们其中的哪一个是一也的恋人?”
“恋人?”
少女用鼻头发出不屑的笑声,多子却笑不出来。
“一也绝不是那种会用蛮力强迫女生的人。”
听完堂姑婆讲的那些话,多子马上就猜到了,说是确信也不为过,和学校告状一也性骚扰的学生,肯定就是琥珀或玛瑙。
没错。这两人之中,肯定有一方是一也的恋人,但当事情快曝光的时候,一也就被诬陷了。
“又没人说可以接吻,但他还是亲下去了,这不叫强迫叫什么?”
听到接吻这个单词,多子一瞬间激动起来,但她告诫自己不可以感情用事,保持冷静继续问下去。
“亲你吗?还是另一个人?”
但眼前的少女没有回答多子的这个问题。
“老师,您最喜欢的飞田老师,其实就是那种人啦,男人都是肮脏又自私的动物啦,只会用嘴巴说话,根本不是真心的。”
对方只继续讲了她自己想讲的事,却不肯回答多子的问题,多子不气馁地追问:
“然后呢?你到底是谁?琥珀同学?还是玛瑙同学?”
“清水老师,我就是喜欢您这点,您不知道就会老实地说不知道吧?所以我才会想好心跟您讲这些。”
这位不知究竟是琥珀还是玛瑙的少女,用手臂搂住与她面对面的多子,把多子的身体拉了过去,两人紧贴着彼此。
“他说‘我喜欢你’还说‘玛瑙跟你是不同的’,他还说什么‘我不是爱双胞胎的其中一人,而是喜欢你这个人’,然后就在这里紧紧抱住了我。”
“咦……?”
多子的心跳加速了起来,这到底是因为她想象自己被一也拥抱、一也对她说那些情话而产生的感觉,还是她对眼前的少女产生了欲望而有的生理反应?多子自己也不晓得。
虽然多子不晓得究竟是为什么,但她唯独不想让眼前的少女发现自己现在的感觉,然而多子却无法甩开对方的手,也无法从对方靠过来的胸口上离开。
“向学校上报说被性骚扰的,是你吗?”
多子用尽全力说出这句话。
和其他人说那个爱自己的男人是变态的人,就是这个少女吗?不,也许是另一个人做的也说不定,毕竟这两个人极其相像,分也分不出来。
“飞田老师似乎以为是玛瑙跟其他老师告状的,他以为是玛瑙为了拆散他和琥珀,才故意演这出游戏的。”
“其实不是吗?”
听到多子的话,少女呵呵笑了出来。
“不管是谁做的,结果都一样啦。”
“一样?”
不管是琥珀还是玛瑙,对她们两个人而言,都是一样的吗?但不管她们两个人怎么想,对一也来说,搞清楚究竟是谁告状,应该非常重要吧,毕竟根据两人的回答,一也的世界就会翻转过来啊。
“他在这里像这样抱住我,跟我说他必须辞职,再也无法见到我了,还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一起走呢,说什么要是我继续跟玛瑙在一起,对我的将来也不好。”
“那你为什么没有跟他一起走呢?”
琥珀难道不是因为想跟玛瑙区别开来,才改变发型的吗?要是琥珀自身也想与玛瑙告别的话,也就只有本来是她恋人的一也,才能成为把她从这个世界拯救出来的王子吧。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多子的肩头上,发出了轻轻的苦笑声。
“怎么可能一起离开呢?”
在对方后终于放开多子的瞬间,多子的身后传来了别人的声音。
“是啊,因为她是玛瑙嘛。”
“咦!?”
多子转过身子,才发现玛瑙……不,是琥珀吗?总之,另一个人不知何时就站在她的身后。
现在出现的这个人,说刚才跟她谈话的那个少女是玛瑙。
但从刚才听来的来龙去脉来推敲,一也的情人应该是琥珀才对,然后玛瑙说自己被一也抱住了。
“所以啦——”
琥珀缓缓地走近,站到玛瑙身边。
“……我知道了,一也搞错人了吧。”
多子谨慎地向两人确认,而那两人点了点头。
“没错,他话讲得那么好听,结果根本是从发型来判断的。”
虽然不知道玛瑙为何要这么做。总之,玛瑙也把头发剪到跟琥珀一样的长度,出现在一也的面前,一也不知道玛瑙也剪了短发,才会把玛瑙错当成琥珀,甚至还要求对方跟他一起私奔。
“这也太……”
这毫无疑问,是一也对琥珀的背叛。
要是一也从以前就把“你们两个不同”挂在嘴上,那还比打从一开始就承认认不出来的人还要恶质许多,看到自己的恋人拥抱着和自己长着一模一样的别人……琥珀当时有多绝望,完全超出了多子可以想象的范围,而这件事所造成的影响,对玛瑙而言也是一样的吧。
“然后呢?”
多子想两人问道。
“你们对一也做了什么?”
让她们两个怀抱期待,最后却狠狠伤害了两人自尊心的一也……最后到底怎么了呢?
“你们该不会杀了他吧?”
“我们才没有呢,只不过……”
琥珀说完“只不过是这样”之后,用双手用力地推了多子的肩膀。
“啊!”
这一推来得突然。多子本来正好背对着收集落叶的储蓄场,被这么一推,背朝储蓄场跌到了腐壤堆上,等多子回过神时,身边已全是湿答答的落叶了。
“清水老师您喜欢飞田老师对吧?所以我只是帮您一把,帮您重现那一天我们对他所做的事啰。”
“那一天?”
她是在讲一也失踪那天的事吗?
玛瑙先来到了这里,接着出现琥珀撞见相拥的两人,多子刚才所经历的一切,就是那天一也的行动吗?
“一也人在哪里?”
多子从落叶中起身,抬头看着站在洞穴边的两人,虽然她的头发、大衣上都是土壤和落叶,但那不重要。
“我才不知道呢。”
“我们只有把他退下这里而已。”
两个人用寒冷的视线往下看。
“该不会……”
多子简直像发疯一样,用手拨开脚边的落叶,一也跌进了这里,而之后怎么了呢?该不会、该不会还在这底下——
多子疯狂地挖着土壤,结果她的头顶上传来高笑声。
“真美啊,老师。”
“您真的很棒啊。”
两人丢下那两句话后,离开了现场。
“等等!”
多子拼死从洞穴里爬上来,拼命想追上那两个人。大概是摔下去时扭伤了吧?多子的右脚痛到无法跑步,而琥珀和玛瑙就像在嘲笑多子,像蝴蝶一样到
处乱跑,仿佛在对她说“快过来、快过来”,戏弄着多子。
等跑到银杏树人行道,跑到圣母玛利亚的雕像前,那两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对追上去的多子露出了微微的一笑。
不管是天使还是恶魔都好。
由于那光景是在太过美丽了,多子只能呆站在原地凝视。
*
*
“那我接下来要点名了。相川亚纪美同学。”
多子打开点名册喊道。
“有!”
教室正中央附近,传来充满精神、朝气的声音。
“伊藤昌子同学。”
“有。”
右后边传来的声音有点沙哑,看来是感冒了。
最近感冒大流行,这个班级也不例外,今天早上就有五个人缺席,也有不少学生戴着口罩。
在尖星人斥责右脚扭伤的多子“不谨慎”、“不会管理自己的身体”的隔天,尖星人自己也因为感冒而倒下了,因为这样,不用多子做什么,她便重新以副班导的身份来主持班会了。
从那天之后过了几天,一方面也是因为脚扭伤的缘故,总之,多子从此不在校园里晃荡了,当然,她也不会去接近培养腐壤的那个地方。
“小方满子同学。”
仔细想想,多子自己是个身材中等的女性,连她都能马上从那个洞穴里爬出来了,身高颇高的一也就算跌了进去,也不可能爬不出来,就算只是一瞬间也好,她到底为什么会以为一也的尸体埋在那里面呢?
“加山幸代同学。”
但要是……
如果她们不只是把他推下去而已呢?
就算女高中生一个人无法办到,两个人还是有可能把成年男性——不,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呢。
但最近多子发现自己的心境产生了某种变化——不管一也是活着还是死了都已经无所谓了。
“木下理惠同学。”
昨天多子又收到了一封一也寄来的明信片,看来他现在人在埃及,但明信片上依然没写半点重要的讯息。
但是要一也平安无事地活在这世界上,多子也能理解。
多子没有跟其他人提过那天发生的事,也没有把琥珀和玛瑙的事情写在日记或手册里。
所以就算她明天死去,也不会任何人知道她对那两人抱持的感情吧。
知道多子情感的,只有那天凝视着三人的圣母玛利亚。
“久我琥珀同学。”
今天多子也像是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情,继续点名下去。
“久我玛瑙同学。”
她边点名并心想——教室的两侧,有一对宝石紧紧盯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