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从没想过只不过是八个人中少了一个人,就会让我感到如此空空荡荡。
我在说些什么?是指这个家。
以前和妈妈两个人生活的时候,少了一个人家里就只剩一个人。也就是说,一个人所占的比例是百分之五十,这个比例远远大于八分之一的百分之十二点五,但以前我也很少一个人被留在家里,所以也不像这次会深刻感受到家里空空荡荡的。虽然妈妈以前会因为加班或交际有点晚回家,但基本上都不会在外头过夜,她也从未参加过需要外宿的公司团体旅游。
环学姐去参加校外教学,至今已经过了四天。
之前不只是在家里,连上下学她都缠着我,还用「生活指导」的名义,对我管东管西的。一开始我心想终于没人烦我,还觉得轻松快活多了,反正我本来就习惯一个人独处,当然也不讨厌这种情形,想到这个星期可以渡过久违的无噪音生活,我还打算充分地享受这段时光呢。
可是,还真不能小看年轻人的适应力。
我快活的日子也只有第一天的星期五而已,等到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六的时候,我便会不自觉寻找起不在家的环学姐,等到了学校放假的星期天,我已经闲得发慌,只好骑脚踏车去附近的公立图书馆借了三本书回家,身旁没有人叨叨不休,作业一下子就写完了,然后,就没有「得做的事情」了。
这下子,我才重新体认到,我这个人还真的没什么兴趣。以前妈妈全心投注在工作上时,家事基本上都是我在做,那时候的我,从来不会觉得很闲,所以也没有察觉到我自己没特别兴趣这件事。
搬来这个家刚过了一个多月,之前要不是还在整理搬家的东西,就是还没完全习惯这个家的生活步调,因此忙得不可开交,但最近已经差不多熟悉了,我还是赶紧找点事情做比较好。
毕竟跟我说「没事做的时候,就帮我做饭团吧」的环学姐人也不在。
要是彼此继续长大,环学姐不在家的日子也会变多吧?光是每天搅拌一次米糠味噌,大概也没什么意义吧。
总之,光是一个人不在,就让我使不上劲。本来只是因为环学姐强迫我叫她起床,我才无可奈何地每天去当她的闹钟。结果,今天早上我还是不自觉地跑去敲她的房门了。
咚!——敲完一次我赶紧把第二拳收了回来,反正敲都敲了,还不如用力多敲几下才好呢,只敲了一次留在耳朵里的声响,就像在跟我说「不小心做了喔?」一样。
不过这种事,似乎不光发生在我这个住在她隔壁的人身上。
「早安。」
「早安,小百。啊!对喔……小环不在家……」
看到我一个人出现在厨房里,柳子小姐(小修的妈妈)在语尾补了一句:「糟糕了。」
「不小心就做了吗?」
「是呀。」
就如同她所说的,料理台上摆着八人份的餐盘,她现在正在装盘,不只是如此,为了加速散热的时间,微波炉旁的铝箔垫上放着两人份的便当菜。
「没办法,我午餐的时候会一起吃掉,算了。」
柳子小姐叹了一口气。
「哪边的?」
「啊……对喔,不只是早餐,还有便当,今天筒井夫妇又说要出门,这下糟了,我会肥死。」
「那便当就由我负责吃掉好了?」
我说完之后,柳子小姐瞪大眼睛。
「小百,你打算吃两人份的菜吗?」
「不是。」
我一边说,一边把围巾套在制服上,从冰箱里拿出两颗用保鲜膜包好的两团饭塞进微波炉加热。
「不光是菜,连饭也要吃吗!?」
「怎么可能。」
这个家早餐的主食多半是面包,所以早上煮好的饭,通常是马上拿来装便当的。
我从冰箱里拿出酸梅,从柜子里拿出粗盐瓶,放在流理台边准备。等饭加热好之后,先打开保鲜膜,轻轻拨开饭,接着把酸梅里的种子取出来,切丝之后塞进饭团中间,再洒上盐捏饭团,不是三角形也不是椭圆的,而是圆形的饭团,这种稍微压碎酸梅,看起来像红血球一样塞在饭中央的饭团,是我独自的流派,接着只要卷一圈海苔上去就完成了。两颗酸梅饭团大功告成。
我几乎周一到周五都会做这种饭团,里面包的食材有时候是煮昆布,有时是鲑鱼松,但基本上没差多少,不过现在天气还热,比较常做的还是酸梅饭团。
每天都做饭团是环学姐的要求。学校进入新学期,大家讨论要做什么便当时,环学姐对我说「百百你做饭团给我吃啦!」然后拜托柳子小姐负责做配菜。
在我们母女搬来这个家以前,环学姐的便当似乎都是柳子小姐在负责的,只是平时早餐和晚餐也都是柳子小姐在做,还要麻烦人家帮我做午餐便当,说实在,我还真觉得很过意不去,但我又觉得不好意思随便踏人家庭主妇的圣殿——厨房,所以还烦恼了很久,毕竟用不着我做饭团,大家都有在吃我做的腌菜呀(就连主餐是奶油炖饭或炖牛肉饭的时候,还是会摆到餐桌上)。
所以说,只负责做饭团,其实是挺不错的平衡感。既然已经征取了柳子小姐的同意,从那以后,我周一到周五都会做饭团,配菜也都是我自己摆进耐热塑胶盒里,至于环学姐的便当,反正是顺便,也都是我负责装盘。
这个家就像这样,平日都会做两份让女高中生带去学校的便当,不过这回有人参加校外教学不在,我还是依照平日的习惯做了两份,然后柳子小姐也才会跟着出错的。不过,今天早上做的菜还真是量多精致,简直可以拿去隔壁食堂卖了,就像大合菜一样,一个大盘子上摆满了沙拉、香肠和西式炒蛋,看起来十分美味,加上还有刚烤好的面包与玉米浓汤。等餐点差不多都准备好之后,不知道是不是闻到了味道,家里的人们纷纷聚集过来。
「对喔……环不在家……」
信五郎先生望着餐桌有感而发,光是餐桌上少一个人,景色看起来就跟平时不同呢。
话说回来,搬家的隔天,我就已经解决「该怎么称呼对方」的这个问题了,我找环学姐谈了一谈,并从她那边学到了这个家里称呼彼此的法则。
「不知道该怎么叫的时候,叫名字就行了。」
仔细解释就是如下——家人里也有无需犹豫就能叫出称谓的人吧?以我为例,像是「妈妈」、「小修」就是这类。虽说有些微妙,但「环学姐」应该也算这类,只要沿用以往的叫法称呼对方即可,至于需要犹豫如何称呼的人,只要叫对方「XX先生或小姐」就行了。
可是……我叫环学姐的爸爸「信五郎先生」感觉不太妥当吧?——我一这么烦恼,环学姐便开口大笑说了:
「要是你能自然地叫他『曾祖父』,那你就这样叫啊?」
呃……我想这太困难了吧。
「你看看我,我都叫小修他爸爸『幸二先生』不是吗?」
原来如此,即使是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也都可以用「先生」来称呼,既然这种称呼在这个家里可以通行,就代表大家都觉得这样很普通吧?所以我也马上学会叫其他人「柳子小姐」或「桩小姐」这样的称呼了。
吃完早餐之后……
我把环学姐平日带的便当盒摆到朝仓夫妇(妈妈和小修)面前,接着说了:
「你们猜拳,猜拳赢的人有得吃。」
我只是说笑的。老实说,我本来是希望给妈妈带去公司,谁知道这两个人听完之后,开始认真地猜起拳来,还说什么先赢三场的人获胜,这两人,一大早就这么有精神啊……
「公司的伙食不是很好吃吗?」
「是很好吃……」
两人同时说道。
「但我之前就很羡慕,一直很想吃吃看那个便当了!」
虽然他们之前没有提过,不过我和柳子小姐做菜的时候,他们就一直用羡嫉的眼光偷瞄我们的样子。就因为这样,他们两个才会那么认真地猜拳,听他们的描述,简直就像是「错失这次机会,就再也吃不到的宝物」。
「那不如你们两个人,一边吃公司的餐点,一边分着吃吧?」
反正两个人都在同一栋建筑里工作,午休的时间应该也一样才是。
「我可不要。」
妈妈拒绝之后,小修也用力地点了一下头。
「我们即使在公司里碰面,也不会闲聊,虽然公司的人都知道我们两个人结婚的事,但既然大家都假装没这回事,我们干嘛还特地制造让人说闲话、揶揄的机会呀?」
原来如此。公司内部的人结婚也挺辛苦的,难怪妈妈升职换到别的部门。对两个人来说,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虽说调涨了一些薪水也值得高兴,但原来不用待在同一个部门,也是同样值得开心的事。
这两人一直平手,迟迟分不出胜负。当然,我也没必要继续看他们猜拳,就不理他们赶紧准备出门,只见筒井、大场两家夫妇笑着围观新婚夫妻猜拳,我跟他们打过招呼之后,便离开了家门。
(百百,等我一下啦!)
当我冲出家门时,似乎听到有人这么喊着,便回了一下头。
皮鞋的带子没固定好、发夹松了——每天早上都在踏出家门后,为了一点小事抱怨的环学姐,现在人明明在义大利,今天却还是逼我停下了脚步。
2
星期二。
放学后,为了制作学园祭需要用的佛玫瑰念珠,我留在教室里。
我们一年桩班决定展出『模仿别教』,便预定用珠串做一些手环,好送给前来参观的客人,而所谓的佛玫瑰念珠,是结合了佛珠和玫瑰念珠而来的名称。
不到最后一刻,也无法知道到时会有多少人来参观,所以得多准备一些才行。虽然离学园祭还早,但要是不趁现在做一些,恐怕无法赶上开幕的时间。
话说回来,这个星期也是最适合用来准备学园祭的一周,由于二年级生参加校外教学不在校园里,许多本来有活动的社团都放了假,只要好好利用这段时间,平日忙碌的同学们也能一起制作佛玫瑰念珠,虽然没有强制规定一个人得做多少串,但今天有不少人都留下来帮忙。至于我本来就没参加社团活动,所以愿意尽力帮忙,毕竟我第一学期的时候都忙着当家庭主妇,也没怎么和同学好好相处。
反正太早回家,我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好做,能像这样留在教室里做事,对我来说再好不过了。
「百同学,你最近好像跟保健干部的二年级生很要好呢。」
敦子同学一边把线穿过一颗珠珠,淡淡说道。既然她说「百同学」,应该就是在和我说话吧?我先是抬起头,然后才仔细反思她的问题。
「保健干部……啊~~是指环学姐吧?」
放学后的教室变成了社交场合。就像住在长屋(注4:日本江户、昭和时期建筑形式的一种。低矮老旧的房屋连绵成长方形,故称长屋。)的老太婆们会在井边一边做家事一边八卦,大家默默地动手做东西却也没让嘴巴闲着;这种时候,平时没在一起吃便当的同学们,现在不是坐在旁边,不然就是坐在对面做事。正因这样,大家也会问一些平时不会问、不会说的事情。
「呃……与其说变得很要好,我跟她该怎么说呢……」
要是被环学姐知道我跟别人说她是我的姑婆,到时候还真不知道会被她怎么修理呢。
「哎呀,没必要隐瞒呀,我们都知道啦。」
既然知道,干嘛特地问我呀?不过她说「知道」,肯定是想成别的事情了吧。果不其然……
「她是你姐姐吧?」
「不,没这回事。」
虽然我马上否认,另一个同学却跟风说什么:「就是呀!」
「你们每天早上都一起上学,放学时也很常一起回家吧?还有你不都会去保健室接她吗?」
大家看得还真仔细啊。
「你们感情真好。」
「与其说是感情好……」
要是我坦白真相,说什么「我们毕竟住在同个屋檐下,只好常常一起行动啊」,大家恐怕只会更兴奋吧。
这时,坐在我旁边默默做事的瞳子同学,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不嫌弃的话,要不要跟我换个座位?」
瞳子同学面朝那位围着我闲聊的同学如此说道,因为她刚才是从有点距离的位子上,特地走到我眼前来闲聊的。
「咦?不用啦。」
「不用客气。不管怎么说,我刚才也没多聊这些话题,所以现在换到哪里坐都是一样的。」
反正我正好做完了一串——她就像是在这么说似地,坐到空出来的座位上,接着动手做起下一串佛玫瑰念珠。虽然她的口吻彬彬有礼,表情也十分平静,但她的行动和话语,明显就是在非难顾着闲聊而不做事的同学;但说不定,让那位同学产生这种感觉,也在她的计算之内,因为瞳子同学隶属于戏剧社,而且还是很有实力的演员。例如,今年戏剧社要在学园祭上表演『小妇人』,而她才一年级,就已经被选上演出爱咪这个角色了。
「这有点……不觉得吗?」
既然如此,也没办法了。本来站在附近的同学,只好坐到我旁边的椅子上,不过她也没心情像刚才那样开心地闲聊下去了。反过来,她望着背后的那群人,偷偷嘟哝:
「反正都是在山百合会里帮忙的人,这样正好。」
瞳子同学的新座位,正好就在可南子同学的对面。嗯~~瞳子同学和可南子同学要演出山百合会的戏剧,原来这个传闻是真的呀?不过那两人关系看起来很差,不会有事吧?
「应该不会怎样吧?」
乃梨子同学笑了起来。
我去上厕所时,正好在走廊上遇到从厕所走回来的乃梨子同学。于是,我不经意地和她搭了话。
说起乃梨子同学,她在运动会「拉棍子」项目上的表现,让人记忆犹新。当时瞳子同学和可南子同学抢到了同一根棍子,两人僵持不下,乃梨子同学便赶紧从旁抓住棍子的正中央,一口气连人带棍地把两人都推进了阵地里。这件事的重点在于——这三个人都是同一队的。
「别看她们那样,她们也都是成熟的大人了,该好好做事时还是会做的。」
「这样啊。」
那两个人或许也轮不到我来担心。不过,要是她们真发生了什么事,乃梨子同学肯定会像「拉棍子」那时一样,豪爽地解决两人的纷争吧。
听完之后,我放心下来,打算继续走去厕所。这时,乃梨子同学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
「怎么了?」
「百同学你原来对这些……该怎么说呢?我一直以为你对很多事都漠不关心哪。」
「这么说的话,你不也是吗?」
她刚进学校时,身边常散发出「别跟我说话」的气氛,而且她当时还四处躲避爱管闲事的瞳子同学她们,谁知道她后来突然就变成白蔷薇花蕾,还溶入了班级里。如果是以前的乃梨子同学,我大概会犹豫该不该跟她聊这些,现在反倒是瞳子同学比较难相处,至于可南子同学,大概跟以前一样,无时无刻身上都带着刺吧。
「虽然整个年级的人全消失的校舍也是……」
乃梨子同学把头探出窗外,呢喃说着:
「平时总在家里的人不在,也使不上劲吧?」
「咦?」
我刚才有说我跟环学姐同居的事吗?看到我有点不知所措,她噗哧地笑了出来:
「因为保健干部的二年级生,跟我的姐姐同班呀。」
「啊,原来如此。」
白蔷薇学姐跟环学姐一样都是二年藤班的,既然是同班同学,确实有可能会聊这些事(先不管姑婆这个关键字)。
「白蔷薇学姐现在人也在义大利吧?」
所以乃梨子同学的感受是「总在蔷薇馆里的人不在」,蔷薇家族的六个人里,有三个人都不在,看起来应该非常空荡吧。不过学生会似乎跟其他社团一样,决定在校外教学的时候多休一些假。
「乃梨子同学你的姐姐不在,会觉得很寂寞吗?」
我不禁想这么问,便说出口了。乃梨子同学望向天空笑着说:
「与其说是寂寞,不如说希望她快点回来……应该是这样吧?」
原来如此。
我十分了解她的心情。
3
「果然提不起劲。」
我一边把手帕夹在晒衣夹上,一边嘟哝。
星期三早上是我固定洗衣的日子。
我比平时稍微早起一点,一大早就启动洗衣机,吃完早餐后,衣服都脱水完了,我晒好衣服之后,去了学校。在这个家洗衣服非常方便,洗衣室位于阳光房里,面朝着日照充足的庭院,就算下雨也能安心晒衣服,每当是无风的晴天,柳子小姐就会趁白天打开玻璃窗,如此一来,即使是在屋内,也跟在外头晒衣服一样,很快就会干。
啊!不过周三早上,其实不是「我的」洗衣日,正确来说,是女孩们的洗衣日,大家刚住一起时,开了一场会议讨论洗衣的日子。
我和妈妈两人一起住时,我都是趁周末把两人份的衣服全部塞进洗衣机里的。
在这个家里,以前周一与周四是大场家,周二与周五则是筒井家洗衣的日子,剩下的日子则作为备用日,需要洗大型物品或非定期清洗物品的人,必须事前告知才行。
我和母亲搬来这里之后,我们母女俩该何时洗衣服,不是让我们随便选个日子就能解决的。
毕竟让大场家的人去洗已婚的小修的衣服,怎么想都不太妥当,但设立一个日子给朝仓家洗衣,感觉也有点微妙。
虽然我满喜欢小修这个人的,但我可没勇气去洗他的内裤,另一方面,我也不想让小修来晒我的内衣裤呀。
这点小事,只要请妈妈周末的时候来处理不就得了?话虽然是这么说,但平日忙碌的妈妈肯定会有无法洗衣的日子,所以我便向双亲提出独立宣言,要是被小修看穿我「不想把自己的内衣裤跟爸爸的混在一起洗」这个念头,他会不会受伤呢?虽然我也担心过这个问题,但等我提出来后,小修也意外地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这时,环学姐却举手说:「那我要跟百百一组。」
「咦~~!?」
我当然是相当吃惊,不过以前就住在这个家里的人们,露出比我还要夸张的反应,可想而知,环学姐是个从以前就不做任何家事的人。
「虽然只差了一岁,但是比我小的小百都说要自己独立了,我当然也得跟着独立才行吧?再说我跟小百一组的话,就能两人、两人地平均分成四组,这样不是挺好的吗?香也小姐你放假的时候也能洗衣吧?既然如此,星期六就让给朝仓夫妇俩,星期三就让女孩队用。这样好吧?百百?」
瞧她如此随便地帮我做决定……我对这组的将来,感到十分不安呀。我对年纪相近的女生同组这个决定自然没有异议,但是,考虑到对方根本不会做家事这点,最后根本会变成我一个人洗两人份的衣服吧?
从结果来看,环学姐光是心意有到,却不得要领。
只有每个星期三早上,不用我敲她房门,她就会用闹钟叫醒自己,然后她会心情愉快地拿装有衣物的布袋走下楼梯,打开洗衣机的盖子,等我过去。她应该是觉得便当全交给我和柳子小姐处理,自己好歹放一下洗衣精和按洗衣机电源也好吧。
「果然提不起劲。」
我边用晒衣夹夹着手帕,呢喃说着。
如果是平时,我会和环学姐一起晒衣服,但环学姐还不习惯做家事,看到她笨手笨脚的样子,我就忍不住提醒她「先把衣服拉平」或「动作请快一点」等等。现在她不在,我反而觉得少了点什么,做事的节奏也乱掉了,也就是说,提不起劲。
当然,只需处理我一个人的衣物,量少,可以自己决定怎么分配使用竹竿和夹子,很轻松又有效率。可是……
「唉~~真想念几句『加太多洗衣精了!』或『请把橡皮圈移到上面再弄』哪。」
继续这样下去,我恐怕会变成一个怪人,
4
星期四晚上。
我在客厅里看电视。十点过后,妈妈回家了。
「真晚呢。」
「嘿嘿嘿。」
「喝酒了呀?」
真难得。自从搬来这个家里之后,她很明显地压抑了喝酒的量,很少看到她喝酒回家,也不像以前一样一回家就开啤酒来喝,虽说她偶而会在她二楼的房间里喝一点睡前酒就是了。会减量,也是因为她不想让小修的亲人见到她发酒疯的样子吧?看来她很明白自己一旦喝醉酒,就会变身为大叔。
「只是要接待客人,所以稍微喝了一杯罗,结果我搞错路,跑回之前住的地方,虽然这时间还有公车,但晚上班次太少,反正距离不过一、二公里,所以我就走回来了。小修人呢?」
「早就回家罗,他正在洗澡。」
这绝对不只喝了一杯吧?虽然我心里这么想,还是走去厨房帮她倒水。喝醉酒搞错房子这点应该是千真万确的,至于选择走回来,有一部分也是为了醒酒吧?
「嗯~~谢谢。」
妈妈一口气喝完整杯开水,好像很好喝的样子。我接着问道:
「晚餐呢?要吃点茶泡饭吗?」
因为她说要吃,我就把冷冻好的饭拿去微波,用水壶烧水。
「抱歉,你本来在看电视剧吧?」
「没关系啦,反正我有录下来。」
要是配上鸭儿芹就会更美味了,可惜家里没有,我只在饭上加了茶泡饭粉末、白芝麻和压碎的酸梅,接着把热水倒进去。接着,把简单现成的茶泡饭递给妈妈,晚餐的小黄瓜、茄子和名荷腌菜还有剩,我便一起当做配菜。
「录影?喔~~是小环常看的那出电视剧吗?」
电视画面上,一个跟我年纪相仿的主角,被亲戚叔叔骂,正在哭泣,叔叔一瞥倒在沙发上的少女,离开客厅,嘴角翘了起来,露出别具深意的微笑。
「这个人变成不错的演员了,我年轻的时候,他只是个长相好看的花瓶呢。」
一脸凶相的特写,接着进入广告,从刚才情节爱恨纠葛的电视剧,气氛突然一转,变成开朗的家庭派对影像,影片的主角,是印有鹅肝酱和起司等东西的拉炮。
「对了,百,星期六的派对,你要来吗?」
妈妈把嘴巴对到茶碗上,把留在碗底的饭倒进嘴里,接着问道。
「……让我想一想。」
我不光是说说而已,而是真心在犹豫,会让我犹豫的原因,是因为这场派对,是小修和妈妈结婚的小规模喜宴。
两人没有举行结婚典礼,也没有召开正式的喜宴,就直接改户籍结婚了,到了现在,小修才决定要开一场邀请同事参加的派对。本来很害臊,迟迟不想开喜宴的两人,大概是觉得不请公司同事显得不太礼貌,最后才决定要办这场派对的吧?
「公司的人也希望你去,反正大家只是想拿我们当借口,盛大地嬉闹一番而已啦,场面不会太正式的,而且好像会有宾果大会喔。」
这场派对的中心概念,似乎是「省去正式宴会的续摊」,而且还要找我一起参加。
「虽然小环星期六就会回来了,但也不知道要等几点才会到家,你会不想一个人参加吗?」
「是不会啦,但中午前我也得上学啊。」
「派对从两点开始,应该来得及吧?」
「我可能得准备学园祭,得留在学校里耶。」
「……这样啊,那也没关系,总之我们会先去派对会场,要是你想来,到时再自己过来吧,你知道在哪里吧?」
「嗯。我有收到介绍的传单。」
电视剧里,主角眉头深锁,望天看着飞机从机场远去的样子。
『只有我一个人,是去不了的!』
主角说完之后,画面开始播放片尾曲。我在心里对自己复诵,刚才跟妈妈说过的话——是不会啦、是不会啦。
5
星期五傍晚。
放学后,我稍微做了一点佛玫瑰念珠之后就回家了。回家时,我在离家最近的公车站牌,偶然撞见小修。
说是偶然撞见也不太对,我们两个明明搭的是同一班公车,却因车上拥挤丝毫没察觉到对方的存在,直到抵达站牌,打算下车的时候,我看到站在公车踏板上的人,才惊觉是熟人。
「啊!小修,你动作真快啊。」
「嗯……今天下午时去了客户的公司开会,反正回公司也差不多要到下班时间了,上头说我可以直接回家。」
据说这种下班形式叫做「直归(choki)」。一开始光听到汉字念法,我还搞不懂是什么,以为在讲洋服的背心(jack),我的脑海中,还浮现了背心的影像。
太阳已经完全西斜,不过要说是黄昏又还有点早,我和小修一起走回家,我们两个好歹也是父女,虽然是「继」父女就是了。不过,在别人眼中,可能只会觉得我们是兄妹吧?
「小百,你习惯我们家的生活了吗?」
「嗯,虽然面对新环境,有时候会有点困扰,但大家人都很好。再说,回家的时候家里有人,感觉真好。」
「这样啊,真是太好了。」
听到别人称赞自己的家人,小修一脸开心。
「小修你呢?」
我反问他。
「嗯?」
「已经习惯被人叫『朝仓先生』了吗?」
「哈哈哈,还有点不习惯吧。」
「我想也是吧。」
前几天才刚做好的新名片上印着『朝仓修人』四个字,就连我看都觉得怪怪的,更别提本人了。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愿意改姓朝仓呢?」
「没特别理由,因为我觉得怎么叫都好,反正我们家从以前就不太重视姓氏,像是我爸,如果他没去当我爷爷老家的养子,现在就姓小森谷而不是大场了。」
这我之前已经听环学姐说过了,但小修是家里的长子,又是独生子,一般来说,是不会轻易舍弃双亲的姓氏的吧?
「还是其实,是你觉得我会不愿让妈妈改姓大场呢?所以才自己改姓的吗?」
结果小修「嗯……」地沉思一下之后说:「不好意思,关于改姓氏这件事,跟小百你没什么关系。」该不会这两个人就像猜拳抢便当那时一样,是用猜拳来决定谁改姓的吧?——我在脑海中想像了一下,但还是觉得太离谱了。
「你得先答应我,要对香也保密喔。」
小修压低声音说着。这条路上别说我妈了,根本连半个邻居的人影都没见到,何必压低声音呀?不过,我还是点了点头。
「我想你也清楚,我从很久以前就喜欢香也了,我向她求婚过好几次,但每次都被拒绝。」
即使这样还不气馁,持续追求我妈这点,还真是了不起,他坚持撑到了今年春天,最后终于如愿以偿。
「我到底哪里不好了?——现在回想起来我也还是觉得好丢脸,但以前被拒绝时,我曾这样追问过她。」
「然后呢?」
我兴奋地催促他赶快说下去,我妈到底回了他什么呀?
「她说是因为姓氏的关系。」
「咦
?」
「她说要是跟我结婚就得改姓,但她一点也不想改姓大场,我回她『就只是因为这样?那我改姓朝仓就好啦!』结果她马上就答应跟我结婚了。」
居然是马上答应?
「妈妈她有这么喜欢朝仓这个姓吗?」
「也不是这样,她好像只是不想被叫做大场。」
「为什么呀?」
「我也很在意这点,想像了很多种可能性,最后我得出一个结论……」
「什么结论?」
「大场香也(大笨蛋)(注5:日文的「大场香也(Oba kaya)」念起来与「这大笨蛋(Obaka ya)」同音。)」
「咦?」
「要是连着念姓氏和名字,就成了『这个大笨蛋』呀,不是吗?」
「真的假的……」
就因为这种理由?
「嗯。但这只是我的假设,还没跟她求证过呢。」
不过这假设听起来很有说服力啊,比起不跟我变不同姓氏这种理由还更具有说服力。
或许妈妈是真心不想改姓大场,但是她会答应跟小修结婚,我想绝对不是因为小修愿意改姓而已。
记得我才十岁左右时,有次妈妈在公司里身体不适,小修送我妈回家过。由于小感冒造成肚子不舒服,妈妈途中请假回家,结果小修很细心地照顾我妈,还特地送她回来。看到小修西装的袖口上染了上新的污渍,我觉得好对不起他,可是当时我只是小学生,也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表达我的感受。
等他确认妈妈的病况纾缓下来之后,他在纸上记下他家的电话号码才回家,还跟我们说:「反正我家离你们家才一公里远,要是出了什么事就立刻打电话给我,我大半夜也会赶来的。」这些话,我当时听在心里,不知有多么安心。
或许就因为小修是这样的人,妈妈才会愿意让他送她回家。所以说,虽然听到妈妈要再婚让我很吃惊,但对于对象是小修这点,我是没有半点异议的。
叭叭——远方传来豆腐店的喇叭声。小修停下脚步,对着出现在转角处的摩托车举手打了招呼。
「四块涓豆腐。我没带容器,没关系吗?」
「多谢惠顾!」
还以为把豆腐装进塑胶袋里的豆腐店老板有些年纪,没想到是个颇年轻的大哥哥。
「突然很想吃凉拌豆腐。」
「真不错呢,那我来做佐料吧。」
要放葱,记得冰箱里还有茗荷,拿出来一起切一切,之后再磨点生姜摆上去,感觉真不错。
「小修你很常买豆腐吗?」
「不,其实没有耶,今天完全是因为你在我才买的。」
小修一边走,一边轻轻举起塑胶袋,露出有点恶作剧的微笑说了:
「我妈,就是柳子小姐……虽然她做西式餐点的手艺是厨师级的,但她一点都不会做日式料理,你来我们家之后,大家能品尝的菜色也变多了,我很开心呢,听说你们有时会在厨房交换厨艺心得?」
「我本来还很担心呢,想说不能侵入人家的圣地。」
不过靠米糠腌菜在这个家里取得公民权之后,我就自然而然地每天进厨房了。
「我妈妈也很佩服你,平时就算邻居偶而分新鲜的乌贼给我们,也顶多是塞进锅子里做类似马赛鱼汤(注6:法国南部马赛这个城市里的传统汤料理。以往是渔夫聚集鱼的剩肉做的杂烩汤,现已发展为马赛的特色料理。)的东西罢了,但是你会拿去做成生鱼片或是盐腌料理,口味更多元了啊,只要小百你愿意,我随时都想请你多做菜呢。」
「那以后就务必让我继续下厨了。」
「不过还是要以学业为重喔。」
「啊!小修你刚才讲那句话,超像当爸爸的。」
「我说了呢!」
两人一边笑一边推开门走进家里。
「明天就会回来了吧。」
小修呢喃说了一句,虽然他没有说是谁,但想也知道是在讲环学姐。
「光是一个人不在,就怪怪的。」
「会吗?」
「像是这些豆腐就是啊。」
他用手指着在塑胶袋里摇晃的四块豆腐。
「七个人要怎么平分呀?」
确实如此——我也用力点了点头。
6
最后,一个人吃了半块的豆腐,隔天早上我还把剩下的拿来做味噌汤。
虽然柳子小姐做的菜是马铃薯沙拉和起司蛋包饭,但拿味噌汤搭配也不会很奇怪。
这天上课的时候,有一部分的学生始终静不下心来,这对老师而言,根本是场灾难吧。
不断有学生开始偷瞄教室别处和手表,被老师叫到又回答不出问题来。
「……大家放学小心回家喔。」
放学后的班会上,老师只说了这句话便结束了班会,老师大概也知道,跟那些学生们多讲什么也没有意义吧。
参加校外教学的二年级生们今天就要回国了,虽然她们的飞机预定会在上午抵达成田机场,但毕竟是从遥远的欧洲飞来的,恐怕无法完全准时。
有二年级姐姐的学生们,担忧着姐姐们的平安,完全无法静下心来;至于赶紧回家的学生,肯定是想早点回去等姐姐的电话吧?也有一些学生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在打扫完之后走到教职员室,她们应该是认为等二年级生到成田机场之后,领队的老师会打电话回学校报备。
就因为这样,我所在的一年桩班似乎也没人打算留下来准备学园祭。因此,我似乎能赶上妈妈和小修的婚宴派对。
(该怎么办呢?)
虽然我有点在意会是怎样的派对,但既然知道参加者多半是他们公司的人,我去了很可能会变成孤零零一人,而且妈妈的公司里我比较熟的人,也就只有小修而已,但那个人可是新郎、是主角,我也不可能一直缠在他身边吧?
(就算等环学姐回来,她一回家应该就会累得倒头大睡了吧?)
我一边思考一边打开玄关大门,结果里头有个人用力拉开门。
「欢迎回家!我回来了!」
超有精神地冲出来的人就是环学姐。她也未免太亢奋了吧?由于事出突然,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应对。总之,我先回了她跟我说的话:
「我回来了……欢迎回家。」
一开始的「我回来了」是我从学校回来,对所有家人说的,至于「欢迎回家」,是对从义大利回国的她说的。
「我等你等好久了,你会去参加派对吧?」
输给她的气势,我只好点头说「嗯」。环学姐恐怕永远无法得知,我直到一分钟前还在犹豫「该怎么办」呢。别说是倒头大睡了,看她一副就是要去参加派对的样子,她身上早已穿好鲜红的连身洋装,随时都能出门了。
「您是什么时候回到家的呀?」
「就在刚才,我火远地换好了衣服呢,百百你也赶快进来,你有准备好参加派对的衣服吗?我会帮你,动作快、动作快!」
人家明明还在脱鞋子,干嘛急着拉住我的手呀。唉~~环学姐的确就是这种自由自在的人,结果这个自由的人在快要经过厨房时,突然停下脚步,缓缓说道:
「不过在出门前,能请你捏颗饭团吗?」
「啊?」
「我肚子饿了。」
「咦!?」
由于我太震惊,叫得很大声,柳子小姐便一边哈哈大笑一边从容厅里走了出来。
「小百,能拜托你做一下吗?我之前说要做三明治给她吃,她却坚持要吃你做的饭团,就饿肚子等你回来。」
「虽然我知道柳子小姐做的三明治很好吃,但我现在想吃的是饭!是白饭呀!」
看着眼前举起拳头如此强烈主张的人,我也只能无奈地点点头了。于是我走进厨房里,穿起围裙。
由于柳子小姐机伶地事先煮好了白饭,我只需要煮一下昆布再捏饭团就行了。在饭团上卷了一层海苔之后,只见环学姐吃得津津有味的,看到环学姐的样子,害我也突然很有食欲,便给自己捏了一颗。
「听说是站着吃的吧?下午两点开始的派对,总不会出什么大菜吧。」
我本来也帮柳子小姐捏了一颗饭团,结果环学姐抢过那颗饭团拿去吃了。吃了整整三颗饭团,充满饱足感的环学姐如此说道。
「要说我在义大利最怀念什么的话,那就是百百你捏的饭团了呀!」
只有饭团啊?——虽然我很想吐槽她,还是忍着没说。
之后,我们两个赶紧出了门,但果然还是没准时赶上派对。
妈妈既没有穿婚纱,也没穿日式结婚服。不过,她穿着象牙白的连身洋装,上头别了一个用鲜花做的白色装饰,看起来十分美丽。至于小修穿的则是普通的西装,但不知为何,他的领结是一个看起来像是用纸扇做成的蝴蝶结,然后他的肩膀上斜挂着一条白色缎带,背后的部分写着「日本第一」,正面则写着「幸福的家伙」,看起来就像是来搞笑的,应该是他的同事恶搞他吧?
「欢迎回来,小环。」
看到我
们两个人走进会场,妈妈赶紧靠了过来。
「我回来了。香也小姐,你好美呀。」
「是吧?」
原来自己也这么觉得呀?真是一点也不谦虚的新娘子,她乐得还当场转了一圈,光是看她的样子,就能想像出她恐怕已经喝了一堆香槟喝到醉了吧?至于新郎也是同一个德性,他站在会场中央,面对一堆人劝酒也不会拒绝,只管一股脑儿地喝,真是醉鬼夫妻。
「哎呀。百你有这种东西吗?」
妈妈眼尖的发现我胸口挂着项链坠饰。
「是环学姐带回来的礼物。」
发亮的威尼斯玻璃像花朵似地在胸口闪烁,环学姐用手指抓起她脖子上戴的不同色坠饰笑着说:
「不好意思,我只有买给我自己和小百,我帮大人们买了巧克力,回家之后请吃一些吧。」
「那真是叫人期待呢。啊,对了,你们也尽量多吃这里的菜吧,我们已经先付好你们两人份的钱了,就用捞本的感觉去吃吧。」
「好的~~走吧!百百。」
环学姐乖巧地回答,接着把我带到靠墙的自助餐区,她明明吃了三颗饭团,却在盘子上装了一堆食物,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这个人的胃到底是什么样的构造呀?
当我们全力享用着所有种类的小蛋糕时,宾果大会开始了,我赢得了两公斤越光米(注7:日本新泻产的名米,被誉为日本第一。),可是站在我身旁的环学姐却比我还要开心,让我感觉有点复杂。
派对最后,妈妈用别在她胸口的胸花代替捧花,丢了出去。听到司仪要单身女性往前抢花,大家虽然有点害臊却还是往前集合了,就连环学姐都跟着走了出去,虽然她也算单身女性啦……难道她就不懂得让给在场的其他长辈吗?
妈妈背对着观众,用力地把胸花丢到一群女性的上头。
虽然很小,却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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