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娜担任先锋战队的管制官,已经过了半个月了。
这天的出击任务一样无人阵亡,这也让蕾娜带着愉快的心情启动知觉同步,和处理终端们进行每天一次的交流。就在晚饭之后,在自己的房间里。
这半个月来,尽管出击次数远超过其他部队,但先锋战队中的处理终端并未折损半个人。由老鸟组成的精锐部队,的确名不虚传。
「战队各员,今天也辛苦了。」
首先传入耳中的是非常细小,像是远处有不少人在吵闹的杂音。这个声音小到只要有任何处理终端回话就会完全被盖过的程度,恐怕是来自机库的噪音,或是其他战区进行夜战的声音吧。
『你也辛苦了,管制一号。』
还是老样子,第一个出声回应的人是送葬者。他的声音总是如此沉稳,让人无法和「死神」这样的别称联想在一起。
同步的另一头似乎还有好几个人的气息在,其中几个人也陆续向她打了招呼。
说话不是很客气,却像是照顾整个战队的大哥一样的,就是战队副队长狼人。
就算只是闲聊也会认真讨论,耿直而老实的樱花。
态度轻浮,擅长带动气氛的黑狗。
声音温和,气质端庄的雪女。
嗓音宛如少女般柔美,说话却很毒的笑面狐。
而送葬者虽然如同第一印象那样沉默寡言,除了公务之外几乎不怎么说话,不过每天晚上愿意和自己进行同步的成员都会待在他身边。甚至有好几个不愿进行同步的队员也会和他待在一起,似乎颇有人望的样子。
「送葬者。首先是关于前几天申请的物资送达日期……」
一边听着管制官与辛之间的公务交流,莱登拿着捡回来的填字游戏杂志,打发无聊的夜晚。
这里是破烂的军营队舍当中辛的房间。周围还有好几个同样把这里当成聚集处的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赛欧埋首于绘画,悠人跟凯耶正开心地和可蕾娜玩着卡牌游戏,安琪十分专心地编著花纹精美的蕾丝,戴亚忙着修理坏掉的收音机。还有其他把食堂或别的房间当成聚集处的人,吵闹声都传到了这里。
因为身为战队长的辛必须负责包含报告书在内的几项文书工作,所以就分配到了队舍中最大的一间卧室,顺便兼具办公室之用。因此,莱登有时会为了队上的大小事过来找辛讨论,而有意见想跟两人说的同伴们也会跟着跑来这里,于是在不知不觉间就成了众人的聚集场所。
这个房间的主人辛,似乎只要有点空间能够看书就满足了,所以不管是小猫跑来捣乱、有人为了下棋的结果吵了起来,或是有人在眼前跳起肚皮舞(以前九条和戴亚真的这样做过),辛都当作没看到一样。就像现在,他一边和管制官进行谈话,一边待在房间角落的老位置,用枕头代替靠垫,就这么斜躺在老旧的弹簧床上,默默地阅读从某个图书馆拿来的古老小说。而那只白掌的黑色小猫,也是每晚都会像这样躺在他的胸口上。
真是和平的景象啊。莱登拿起马克杯喝了口咖啡。这是配方代代相传,先锋战队传统的替代咖啡。材料虽然只是队舍后头种植的蒲公英,但比起自动工厂合成的莫名风味黑粉所泡出来的莫名液体要好得多了。
……要是把这个给婆婆喝的话,不知道她会说什么啊?
既严格又死板,谢绝一切物质享受,却唯独对咖啡无法自拔的那个老太婆。
就算是八十五区内的自动工厂出产的东西,在嗜好品这一类的重现程度上,和收容所或基地的合成食材差不了多少。
那位每天早上都会抱怨自己像在喝泥水的老婆婆,现在应该还是每天都在抱怨合成品有多难入口吧。
她或许也还在为我们感到不舍吧。
这时,小猫突然叫了一声,那高亢的声音打断了管制官银铃般的嗓音。
在谈话途中突然听见「喵——」的高亢叫声,蕾娜吃惊地眨了眨眼。
「那是……猫吗?」
『啊,是我们养在队舍里的喔。』
回应的人是黑狗。
『附带一提,把它捡回来的人是我。就在我刚被分发到这里的时候,在一间被战车炮轰飞的房子前面,听到它在喵喵叫。在里头的双亲或是孩子们全被压扁了,只有这家伙完全没事呢。』
『然后啊,不知道为何,它最黏的人却是送葬者。』
『明明从来没有陪它玩过,就算被它厮磨着撒娇也只会摸摸两下敷衍而已。』
『与其说是黏着,感觉更像是找到一张好床吧。就像现在这样。』
『嗯。因为他在看书的时候总是一动也不动呢。所以黑狗绝对不可能跟它混熟,因为太聒噪了。』
『太过分了!太不讲道理啦!我要请求改进!噗~~!噗~~!』
听着处理终端闹成一团,蕾娜小声地笑着。他们这个样子完全就是普通的少年少女而已。普通到让她觉得自己也该是待在现场的一员才对。
「它叫什么名字呢?」
带着微笑这么问之后,同步当中的所有人几乎同时开口回答:
『小白。』
『小黑。』
『二毛。』
『小不点。』
『凯蒂。』
『雷马克。』
『……我不是一直叫你不要拿正在看的书的作者名字来叫它吗?你看的这是什么书啊,品味真的很恶俗耶……』
只有最后说话的笑面狐没有讲出名字。
但是蕾娜还是听得一头雾水。
「呃……你们养了很多只猫吗……?」
『刚才不是说了,只有一只喔。』
蕾娜越来越糊涂了。黑狗似乎明白她的疑惑,于是开口解惑:
『因为它是一只只有脚掌是白色的黑猫喔。小黑、小白和二毛就是这样来的。我们并没有讲好该怎么叫它,所以大家都是看心情乱喊,结果最近只要看着它呼唤两声就会乖乖跑过来了。』
原来如此。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啊……这是因为……』
黑狗欲言又止,正要往下说明的时候——
突然间就切断了同步。
可蕾娜忽然猛力站了起来,把椅子都撞倒了,就这么跑出房间。戴亚因为离得最近,所以也追了过去。椅子在倒下时发出一声巨大的声响。
『……?请问,发生什么事了?』
戴亚突然切断同步,而可蕾娜本来就没有接上同步。于是辛只好帮忙遮掩。
「没什么,只是有老鼠跑出来而已。」
『老鼠!』
「……这理由也太烂了。」
赛欧小声的吐槽似乎没有传进管制官耳里的样子。
『有老鼠跑出来了啊……』蕾娜似乎很怕老鼠,声音甚至还有些颤抖。辛只是一边随口回个几句,眯着眼睛望着被可蕾娜撞开的门扉。
在走廊尽头被戴亚追上后,可蕾娜频频喘着气,试图缓和自己快要爆炸的胸口。
为什么大家要陪那种家伙……
光是听到声音就想吐。实在是没有办法继续忍耐下去了。以往晚上的这段时间,明明是大家难得能聚在一起,好好放松心情的宝贵时间。
「可蕾娜……」
「为什么大家要陪那种女人讲话?」
「只有这阵子而已。再过一段时间,那位公主殿下就会自己主动切断联系了吧。」
一改平时的轻浮,眼神显得十分认真的戴亚,耸了耸肩这么说。就像过去那些人一样,只要经历过一次,不管是哪个管制官都没办法继续与「死神」接触。
那个少女还不知道辛拥有那个别称的真正原因为何。只是刚好这段时间没碰上那种敌人而已,但是这样的好运并不会持续太久。
那个混杂在普通的白羊【军团】之中,难以对付的异端黑羊。
本来是因为这样才取了这个名字,但是现在那个玩意儿却远比「白羊」的数量更多了。
甚至还有更为棘手的「牧羊人」在呢。
可蕾娜气得咬牙到嘎嘎作响——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啊。
「辛早点毁了那种恶心的东西不就好了。」
可蕾娜心里依旧气愤难平,语气变得很冲:
「干嘛把同步率设定到最低!明明没必要去顾虑那些白猪的死活啊!」
「因为那是一般做法啊。辛也不是故意要毁了那些人吧。」
为了在喧嚣的战场上能够准确交流,知觉同步的同步率通常会设定在极低的数值,接收距离极短,只能听见发话者的声音。
接着戴亚平静地问了一句。语气中没有责难,只有纯粹的担心。
「再说了。你能当面对辛说这种话吗?因为看她不爽,可不可用你的『那个』把她毁了。你敢这样说吗?」
「……」
可蕾娜紧咬下唇。戴亚是对的,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辛,还有队上的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伙伴,也是家人。绝对不能对家人说出如此残忍的话。
对辛来说,「那个」已成了日常的
一部分。
她明明是知道的。
「对不起……但我还是没办法接纳她。就是那些混帐杀了爸爸和妈妈。把他们像垃圾一样当成射击标靶。」
在那个为了强制收容而遭到移送的晚上。一群白系种的士兵拿射中什么部位会死、严重到什么程度才会死当作赌注,笑着把她的双亲凌虐至死。
比自己大七岁的姐姐一进入收容所马上就被带往战场,当时她还比现在十五岁的可蕾娜小一岁。
虽然当时把那群人渣推开,不顾浑身沾染鲜血,努力帮可蕾娜的双亲急救,最后因为还是回天乏术而向她和姐姐道歉的人,也是白系种的……白银种的军人。
「白猪全都是人渣……我说什么也不会原谅他们。」
过了一阵子,当两人重新回到房间时,话题已经转变了好几次。从老鼠到前线特有的景色,再说到各种趣闻,最后开始聊起以前凯耶见过的流星雨。
戴亚对着投以关切目光的莱登耸了下肩膀后,又回去修理收音机了。可蕾娜则是坐在辛身旁的地板上,抱着小猫逗弄起来。不过她大概不是真的想要逗小猫玩吧。
果不其然,在辛坐直身子让出空间,唤了声「可蕾娜」之后,她便乖乖抱着小猫换了位置。只见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故意和辛保持一段距离,缩着身子坐在床的另一端。
『——樱花,是真的吗?真的有那么多星星啊?』
「数都数不清呢。大约在两年前吧,突然看见好多星星从天上掉下来。整片天空都是光在流动的景色——真的很壮观呢。」
樱花——凯耶一边发牌一边点点头说道。虽然可蕾娜跑掉了,两人还是继续玩下去。
讲到那场流星雨,莱登也有看见。只不过当时他待在敌我双方都牺牲惨重的战场上,身旁只剩下辛一个人,再加上两人的「破坏神」都耗尽能源了,直到走失的菲多找到他们之前都动弹不得。要是没有那个插曲,真的连笑都笑不出来。
因为没有人带着光源,战场上的那一夜特别阴暗。或许可以形容成是一片漆黑的幽暗吧。大地染上了一片黑,天顶却不断流过蓝白色火焰般的光芒,几乎占满了整个视野,气氛庄严到令人喘不过气,却听不见半点声响的那副光景,就像世界毁灭了之后,熊熊燃烧的碎片崩塌下来一样,仿佛来到了世界终结的那一夜,凄美至极。
如果这就是人生最后看见的景象,倒也不坏——当时不小心在辛的面前说出这种话,真是一生的污点。那个混蛋听完居然不屑地笑了。
「这辈子大概再也看不到那种景象了……据说啊,虽然流星群每年都有,但是每隔数十年才会有一场流星雨,而且要达到那种规模的话,好像百年都难得一见呢……这是我听之前还在队里的九条【天狼星】说的。」
『那真是……太可惜了……我也很想看看呢。』
「在墙里面【那边】看不到吗?」
『因为街上的灯光整晚都不会熄灭。这边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呢。』
「对耶。」
凯耶微微一笑,总觉得有些怀念。
「听你这样一提,好像真的是这样……不过这边到了晚上真的是一片漆黑呢。毕竟人口稀少又偏僻,而且到了就寝时间又会实施灯火管制。所以啊,这里随时都看得到星星,可说是满天星斗呢。这肯定是在这里生活的一大优点吧。」
『……』
听见凯耶说得如此斩钉截铁,管制官却沉默了。大概是因为听见出乎意料的回答吧。居然会从明明身处于人间地狱的处理终端口中,听见如此正面的词汇。
接着众人就听见管制官以严肃的声音提出一个问题。
听得出对方是下定决心才问的。无论会换来辱骂或反弹,自己都有责任概括承受的觉悟。
『樱花……你恨我们吗?』
凯耶沉吟了一下才开口:
「……受到歧视的确很痛苦,很不甘心。在收容所的日子也很难熬,而且不管经历多少次战斗,还是觉得很可怕呢。所以对于那些把痛苦强加在我们身上,喊着八六不是人所以是死是活不重要的那些家伙,我当然不可能会喜欢。」
凯耶又继续说了下去。因为她觉得管制官似乎想要开口——恐怕不是谢罪就是自责吧——而她当然不可能让对方把这种话说出口。
「但是,我也知道不是所有白系种都是坏人……就像不是所有八六都是好人一样。」
『咦……』
凯耶略带哀伤地嘴角一歪继续说:
「因为我是极东黑种。哎,不管是在收容所或是以前的部队,都发生过不少事情呢。」
不光是自己,安琪也是这样……虽然辛什么也没说,但想必也好不到哪去吧。参杂了迫害者血脉的白系种混血,以及成为强制收容的理由的帝国系,而且还是贵族种的血统,自然很容易成为其他八六宣泄满腔怒火的对象。在共和国当中属于及少数族群的东方或南方系民族,也都在莫须有的理由之下受到同样待遇。
八六并不全是无辜的被害者。
世界总是对数量越少,越是弱势的族群越为冷漠。
「总之,白系种当中同样也有好人这件事嘛……虽然我没有见过,但是有好几个伙伴都曾经遇过,所以我可以理解。因此,我不会单纯因为是白系种就憎恨对方。」
『原来如此……那么,我也得好好感谢那些人才行呢。』
凯耶稍微把身体往前倾。虽然只是透过同步交流,她还是下意识调整成面对面说话的姿势。
「我也想问你一件事耶。你为什么会对我们这么在意呢?」
一道火焰的影像悄然无声地在脑中一闪而过,让辛抬起头来。
因为自己不记得有遇过火灾或是被火纹身,所以这应该是管制官的记忆吧。
『以前,有个和各位一样的处理终端,曾经救过我一命……』
蕾娜忆起了往事。
『我们同样是在这个国家出生长大,也同样是共和国的国民啊。』
『虽然目前没有人承认这一点,但也因为如此,我们才必须想办法去证明。保卫祖国是共和国国民的义务,也是荣耀。所以我们才选择挺身奋战。』
这是救了自己的那个人所说的话。而我也想要回应这番话。
『那位恩人告诉我,自己是共和国国民,是为了证明这一点而战斗。我觉得,我们这些人也得对这番话做出回应才行。要求你们挺身奋战却将目光移开,不去尝试了解你们,等于是践踏了那个人的理念……这是不可原谅的行为。』
这番话实在太过冠冕堂皇,莱登不由得微微眯起眼睛。
凯耶歪着头听她说完之后还一边思考着,一边开口说:
「管制一号。你是处女吧。」
——噗!
听到了管制官从嘴里喷出茶还是什么的声音。参与同步的所有人也跟着笑了出来。
在安琪跟没有进行同步的可蕾娜和悠人说明之后,两人也都笑了起来。
少女管制官咳个不停。
凯耶看着众人的反应,先是眨眨眼有些不解,接着脸色越来越差。
「……啊!对不起,我说错了!我是要说『像处女一样』才对!」
一般来说不会在这种地方弄搞错吧,而且两者也没有多大的差别。
戴亚和悠人好像快笑死一样,拼命捶着桌子和墙壁(这时墙的另一头响起奇诺「吵死了!」的怒吼),就连辛也难得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凯耶则是整个人慌张不已。
「呃,换句话说啊。该说你像是把整个世界想像成一个美丽花园的女孩子,还是怀抱着完美无瑕的理想好呢?那个,总之我想说的是……」
管制官感觉很明显就是红着脸僵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你并不是个坏人。所以,我想给你一个忠告。」
心情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的凯耶开口说道:
「你不适合这份职务,也不该与我们有所牵扯。我们并不是基于如此崇高的理由战斗,所以你没有必要与我们扯上关系……趁你还没后悔之前,还是找个人来代替你吧。」
并不是个坏人——凯耶是这么说的。
但她没有说——你是个好人。
而其中的缘由,这时候的蕾娜还没有想明白。
†
「管制一号呼叫战队各员。雷达已侦测到敌踪。」
这天,先锋战队也是全机出动。蕾娜的眼睛紧紧盯着管制室的荧幕如此开口:
「敌方主力为近距猎兵型与战车型的混合部队,亦有反战车炮兵型随队——」
『管制一号,我方已掌握详情。将在座标四七八展开迎击。』
「啊……收到,送葬者。」
才正打算把敌军配置和对应作战计划传达过去,中途就被打断,只好有些狼狈地进行追认。
由老鸟组成的先锋战队不怎么需要蕾娜的指挥,因此战斗时蕾娜的主要工作就是做好后勤支援,让他们能够完全发挥战斗能力。比如分析敌情、调整时程让必要的补给物资能优先送
达,以及每天跑进资料库搜寻负责区域的详细情报等等。
最近她每天多了项工作,就是不厌其烦地申请位于战区后方的迎击炮使用许可。只要动用射程超长的迎击炮,多少能够抑制长距离炮兵型的支援炮击。这样想必能让战斗变得更为轻松,但是属于消耗品的迎击炮只要发射过一次,就得重新再设置。输送部也表示「我们不愿意为了八六那帮畜牲浪费力气」而始终得不到许可。那玩意儿不是早就放到生锈了吗?——这是后来蕾娜在闲聊时不小心说出这件事时,笑面狐说出的感想。
『送葬者。神枪已就定位。』
『笑面狐呼叫送葬者。第三小队也就定位了。』
各小队陆续回报抵达定位。埋伏的布阵完美无缺,仿佛看穿了「军团」进攻路径一般。
先锋战队的处理终端们,行动起来仿佛像是能够预知「军团」的袭击或行进方向一样。或许是某种只有他们才知道的预兆或是判断基准吧。
蕾娜想着,等到这一战结束之后再问问看好了。要是也能应用在其他战队上,遭受奇袭而死的处理终端或许就能减少一些吧。各单位对于这种宝贵的情报只管好不好用,从不进行归纳整理,也不分享给其他单位,是这个扭曲的战斗系统的一大缺点。
蕾娜暂时抛下这个想法,一边看着昨晚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地图,一边开口说:
「送葬者。请将神枪移至三点钟方向距离五〇〇的位置。那里是个具有良好掩护的高台,具备棱线射击的条件,射击角度也较为宽广。」
隔了一瞬的空档,送葬者才予以回应:
『这就进行确认……神枪,你从那个位置看得见吗?』
『等我十秒……嗯,的确有。我移动过去喽。』
「这个位置和负责主攻的第一小队几乎成反方向。在利用送葬者的基本战术,也就是透过扰乱制造各个击破的机会时,能让敌方在战斗之初误判我方主力部队的位置。」
狼人嗤笑一声说:
『简单来说就是放个诱饵吧。声音听起来像个公主,想法倒是不得了啊。』
「……战车型与反战车炮兵型的仰角不够,没有能力直接炮击高台上的神枪,而在变更炮击位置时,周边地形也能作为掩体……」
『可别误会了……这是个不错的提案。你说对吧,神枪?』
『只要能帮到大家,我什么都愿意做。』
原本回答十分明快的少女,在回应蕾娜时声音突然就会变得极为冷漠。
『你找到新的地图了吗?真是方便呢。』
蕾娜不由得苦笑起来。这位名叫神枪的少女似乎不喜欢自己,也不接受日常的同步交流,难得有机会对话时,态度也总是像刺猬一样。
蕾娜手边的地图是过去的国军耗费无数时间与劳力绘制而成的极精细版本,但是在战争时期的现在,身为重要防卫据点的前线基地却找不到这样的地图。他们所使用的是以前的先锋战队队员从废墟某处挖到的地图,经过历代队员的补充与完善,让他们对于方便迎击的地点,以及敌方较有可能选择的进击路径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但除此之外的地形资讯,就连身处第一线的他们也不清楚。
「我晚点再传送给你们参考吧?」
这个资料的容量太大,不适合在战斗中传送,等到结束之后就有时间慢慢传了吧。
狼人用揶揄的语气调侃道:
『这样好吗?竟然把军事机密地图泄漏给敌对国民【八六】知道。」
「没关系。得到的情报资料就是要拿来活用。」
听到她语气如此坚定,狼人有些错愕地沉默了下来。随后带着点感叹吐了口气。
这本来就是蕾娜从堆积如山的纸箱中发掘出来,不在管理之列的来历不明的资料。别说是拷贝了,就算弄丢或被盗走也没人会知道,算不上什么机密。
在九年前的战争初期,连后勤人员都得上第一线作战,正规军将士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导致资料与业务得不到完整的交接,许多资料就此下落不明。
这理当是该拿出来检讨的问题,而身为正直职业军人的自尊心亦然。
「此外,各位并不是什么八六。至少我不记得自己曾用过这种方式称呼……」
『好啦好啦……喔,来了。』
同步的另一头瞬间充满紧绷的气息。能够感觉到有几个人似乎很享受的样子,不知这是老鸟的经验所致,还是受到临战时大量分泌的肾上腺素所影响。
隆隆炮声透过同步,在耳边炸裂开来。
鏖战正酣,我方一面消除「军团」的红色光点,一面推进战线。
先锋战队派遣第一小队穿过战域内的原生林,绕到火力强大而机动、防御薄弱的反战车炮兵型前面并加以歼灭。顺便将近距猎兵型和战车型的混合部队诱导进原生林中,反覆分化敌方兵力后各个击破。在障碍物较多的森林里,无法灵活转向的战车型机动力大打折扣,射击范围也大幅受限。由于空间不足,迫使「军团」分散成小规模部队,也失去了压倒性数量的优势。
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来,战斗过程似乎轻松写意,但实际上并非如此。此时也险之又险地闪过了炮弹的一架「破坏神」——「樱花」正飞速穿过树林,准备冲向战车型的左侧面。
蕾娜没来由地窜过一阵恶寒。战车型所待的位置太反常了。从其他敌机的位置来看,那家伙不该待在那里才对。他们平时总是保持在彼此火力能够照应的距离内,可是那个位置已经超出范围了。
她连忙确认行进方向。在战域地图上有着明确标记,看起来似乎埋藏着什么的那块区域,可是樱花恐怕毫不知情——
「不能往那边走,樱花!」
『咦?』
这声制止来得太晚了。
代表「樱花」的光点,在雷达地图上不自然地停下了。
「……!居然是……湿地……?」
坐在猛然静止下来的座机当中,凯耶甩甩头发出呻吟。透过荧幕中的影像,可以看见座机的两只前脚有大半陷入地面之中,在昏暗的原生林里看起来像是一片小草地的地方,其实是湿地。这是接地压力极高的「破坏神」不擅于应付的松软地质。
往后退的话应该能够脱身。做出判断后,她重新握紧两边的操纵杆——
『樱花,快离开那里!』
她听见辛的警告而抬起头来,「樱花」的光学感应器也随着视线上移。
战车型,就在眼前。
「……啊。」
两者之间小于战车炮弹的最低起爆距离,所以战车型选择挥动前脚攻击。冷漠而残酷,就像无情的齿轮不顾夹在其中的人如何哭喊,依旧毫不留情地将其碾碎一般。
「不要……」
这道声音是如此无力,像个快哭出来的小孩一样。
「我不想死……」
随着低沉的机械作动声而起,巨大的腿部飞速推动高达五〇吨的重量,将「樱花」猛力横扫出去。
接合处相当脆弱,只要受到一定程度冲击就会连同内容物一起被撞飞,这个被处理终端蔑称为「断头台」的掀盖式座舱,正如其别称一般整个飞了出去。
一个被扫飞的圆形物体咚的一声落地,滚进绿荫之中消失了。
哑口无言仅维持了一个瞬间,怒吼和悲愤便交错在通讯网之中。
『樱花?————该死!』
『送葬者,我去进行回收,给我一分钟!不能就这样放着她不管!』
辛回话的声音十分平静。就像是冬夜冰封的深邃湖水一般。
「雪女,不准去……那是诱饵,它在等我们过去。」
杀死凯耶的战车型还潜伏在附近。拿负伤的战友或尸体作为诱饵,射杀试图前来回收的敌军,本来就是狙击手的常用战术。
安琪不发一语,发泄似的猛力捶了仪表板一下。「雪女」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发射五七毫米榴弹,将「樱花」及其周围化为一片火海。
「樱花战死。奇诺【法夫纳】,前去援护第四小队……敌方残存兵力已经不多了。在樱花留下的缺口遭到突破前收拾干净。」
『收到。』
回应虽然带着悲愤,却依旧保持一定的冷静。无论是同伴在眼前被炸飞的光景,或是突然消失的友机光点,身为「代号者」的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了。哀悼必须留到战斗之后,否则就只能等着一起变成尸体。靠着这种令人作呕的理性思维,他们才能舍弃感情,保持必要的冷静。在适应了名为战场的癫狂之后,他们也从人类化为近似于战斗机械的存在。
仅仅一个呼吸,只停顿了一刹那的四足蜘蛛大军,又踏着毛骨悚然的沙沙脚步声,再度潜行于绿荫的幽暗之中。
宛如在冥府之畔的昏暗中徘徊,为了替死去的同伴找个引路人,绞死一切活物的亡者骨骸一般。
之后没花多久时间,「军团」部队便全军覆没了。并不是中途撤退,而是如字面上的意思,片甲不留。
这份战果似乎也体现了生存下来的处理终端们的意志,让蕾娜感到十分痛心。
就在前天,一想到前天那个人自豪地谈着流星雨的点点滴滴,一股懊悔之意油然而生。
要是自己能早一点找到这份地图。
要是自己能来得及提出警告。
「状况结束——战队各员,辛苦你们了。」
『……』
没有人出声回应。大家想必都还各自沉浸在悲伤之中。
「对于樱花的事情……真的非常遗憾。要是我能更警觉一点……」
在这个瞬间。
一片恐怖至极的沉默,弥漫在同步的另一头。
『……遗憾?』
笑面狐反问了一句。那是某种拼命压抑着濒临爆发的情绪,状似平静却暗潮汹涌的声音。
『遗憾什么?对你来说,就算死了一两只八六,也不过是下班回家就能忘光,还可以开心享用晚餐的小事吧?少在那边故作哀伤,不觉得很空虚吗?』
对方所说的话,蕾娜第一时间还无法理解。
感觉到蕾娜一时说不出话来,笑面狐不知想到了什么。『我说啊……』伴随着叹息,他又继续说了下去。这次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语调明显变得很尖锐。
『因为我们之前闲着没事做,所以看到你自认为与众不同,没有把我们当猪看,以为自己是个高尚又善良而充满正义的圣女,好像很开心的样子,我们才会在有空的时候陪你玩一玩而已。不过啊,拜托你看看现在的气氛好吗?我们才刚死了一个同伴,这种时候哪有空陪你玩这种伪善的游戏啊,好歹有点自知之明吧。』
「伪——」
伪善?
『不然呢?你觉得我们看到同伴死了,什么感觉也没有吗?——喔,搞不好就是这样呢,因为对你来说八六不过就是八六,和你这样的高尚之人不一样,只不过是比人类劣等的猪罢了!』
「不……」
遭受到意料之外的言语攻击,她的脑中变成一片空白。
「不是的!我并没有这样……!」
『不是?难道我有说错吗?把我们扔到战场上当作兵器战斗,自己却躲在墙里看戏,理所当然享受着这一切的你,若不是把我们当成八六【猪】看待,那又是怎样啊?』
「……!」
处理终端们的情感透过同步管道传递过来了。
有几个人漠不关心,其余的人包含笑面狐在内,都对自己表现出程度不一的冷遇。敌意、轻蔑,以及失望。就是如此冷漠的感情。
『你说你从没叫过我们八六?只不过是你嘴上没说而已啊!说什么保卫国家是国民的荣耀,说什么自己非得回应这份理念。你以为我们是自己想来打仗的吗?我们可是被关在外头啊!被逼着上战场啊!在这九年当中有好几百万人被迫去死耶!明明自己一直在当帮凶,只是每天假装温柔地找我们说说话,就以为是把我们当人看了吗!而且啊——』
随后,笑面狐毫不留情地揭开了真相。
揭开了蕾娜过去总以为自己把他们视为人类对待。以为自己至少有做到这一点,实际上却还是把他们视为家畜【猪】看待的决定性证据。
『你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问过我们叫什么名字吧!』
听到这句话,她不由得屏住呼吸。
「啊…………」
仔细回想一下,她陷入茫然。对方说得没错,她不知道,也从没问过大家的名字。其他人也好,每次同步都第一个回应自己的送葬者也罢,就连总是陪着自己说最多话的樱花也一样。当然,她也不曾主动报上自己的名字。管制一号。她一直理所当然地用着这个名义上是他们的管理者,实际上却是监视者的职务名称。
如果是基于双方的同意而这么做就算了,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在人与人的交际当中,这是不容原谅的失礼行为。
而她却毫无自觉,理所当然地这么做了。
家畜就该以家畜的方式对待。
母亲如此理直气壮地说过的话,和过往自己的行为放在一起比较。除了自己没有说出口之外,究竟有何不同——
蕾娜浑身颤抖,泪如雨下。明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呜咽声却止都止不住,只能用双手拼命捂住嘴巴。她对于自己完全没有自觉,却恬不知耻地踩着别人大放厥词的丑态,感到极为恐惧。
这时狼人——不对,是自己一直以来这么称呼,却连名字和长相都不清楚的有色种少年——沉着声音说道:
『赛欧。』
『莱登!干嘛替那只白猪说话啊——!』
『赛——欧。』
『……我知道了啦。』
笑面狐先是啧了一声,接着气息便随着同步连接一起消失了。
狼人深深吐了口气,就像是要把内心的感情宣泄出来一样,接着便把注意力转向蕾娜。
『管制一号,请你切断同步。』
「狼人,那个……」
『战斗结束了,你也没有义务继续进行管制了吧……虽然笑面狐说得太过分了,但我们现在的确没有心情陪你好好聊天。』
声音虽然冷淡,语气上却没有责备之意,反而让蕾娜感觉更加疏离冷漠。
对方没有责怪自己的无礼。之所以没有责怪,是因为早就死心了。反正不管说了什么,另一头的人也充耳不闻,就算假装像是在谈话一样,实际上根本没有把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话听进去。他们早就死心了,另一端的人只是把他们当成连自己说出口的话都无法理解的蠢猪而已。
「……对不起。」
她抖着声音勉强做出回答,迟了一拍才切断同步。但是并没有人对此做出回应。
将管制官与同伴的同步连接一起切断后,赛欧觉得心情真是糟到极点。
过了一小段时间,安琪的同步接了上来。
『赛欧。』
「……我知道啦。」
声音中带着怒气。
赛欧讨厌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太像小孩,他焦躁地嘟起嘴来。
『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刚才说得太过分喽。就算那是事实,也不该用那种方式表达。』
「我知道……对不起。」
我当然知道。大家早就说好绝对不可以这么做了。而且早在大家达成共识之前,自己就已经明白这种行为是不可取的,所以一直以来都能够好好遵守约定。
然而刚才自己把心里的想法全都坦白了,还用上了所能想到最恶毒的表达方式,可是不但没有让心情变好,反而让怒气更加剧烈,在心中久久不散。这股无名火甚至让自己不小心对无可取代的同伴恶言相向。
打破了约定。就因为那个恶心的白猪,让自己打破了最重要的约定。
即使如此,刚才自己之所以忍耐不住,一定是——
『……因为那位队长的关系?』
「……是啊。」
第一个想起的,是那个宽大的背部。
那是他在十二岁刚入伍时,最早分发到的部队的队长。
个性开朗,不拘小节,却被队上所有人排挤。当时的赛欧也对他相当反感。
笑面狐的个人代号也是从他身上继承来的。当时从未接触过画画的赛欧,照着描绘在队长「破坏神」驾驶舱下方笑得十分开朗的狐狸,反复画了好多次,还是只能画成笑得不怀好意的狡猾狐狸。
所以赛欧不能容许那个自以为是圣女的白猪,假装成和队长一样的好人,拿凯耶的死来证明她也会难过。
虽然不能原谅那个人,但是自己还是犯下了大错。
「……对不起,凯耶。」
赛欧垂下眼帘,望着「樱花」燃烧殆尽的残骸。望着那不允许建造坟墓,也不允许带回,早已看习惯的同伴遗体。
「我做了和那些猪一样的事,玷污了你的死。」
玷污了经历许多磨难,却在临死前不曾说出半句怨言,品格高尚的你。
每当有人死去,当天夜里每个队员都会自己独处,或是与谁共处,并以各自的方式悼念死者,所以今天晚上没有人造访辛的房间。
因为月亮和星星便足够照明之用,于是关上了不必要的电灯。在自己房间倒映着冷冽清光的书桌前,静静闭目沉思的辛,听见了轻轻敲着玻璃窗的声响,便睁开了那双血红色的眼眸。
伫立在队舍外头,窗户底下的菲多将机械臂伸到了二楼,把捏在机械爪上的数公分长金属薄片递了过来。
「谢谢。」
「哔。」
辛接下金属片后,菲多又眨了眨光学感应器,叽叽嘎嘎地转身离去。把装满货柜的残骸运往自动工厂的再生炉,是「清道夫」原本的使命。
就在他把金属片放置于预先在桌上摊开的布面上时,知觉同步突然启动了。
辛正打算解开装有简易工具的布包,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瞬间,不由得皱起眉头。因为同步的对象只有辛一个人,而且对方不是基地里的人员。
『…………』
虽然是对方主动连上的,却始终不发一语,于是辛叹了口气后打破沉默。对着同步另一头悄然无声的气息搭话:
「请问有什么事吗,管制一号?」
另一端的气息像是吓了一跳,接着还是没有说话。面对仿佛踌躇不定的沉默,辛并不介意,只是静静等待对方开口。
辛重新投入被打断的作业,过了好一段时间以后,少女管制官终于怯生生地开口了。听见那担心会遭到狠心拒绝而显得十分胆怯的细微声音,辛这次并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
『……请问……』
蕾娜已经想好了,要是遭到拒绝,自己也会认分地切断联系。
因为抱着这样的觉悟,所以当她听见另一端传来和以往一样平静的声音时,反而感到害怕。
她调整了好几次呼吸,下了好几次开口的决心,不知尝试了多少遍,总算发出声音。
「……请问,送葬者。你现在方便吗……?」
『是的,请说。』
一道平静沉稳,仿佛没有感情起伏的声音,淡淡地回应了。
听见对方的声音和语气一如往常,蕾娜现在才明白,那并不是因为对方个性沉着,而是他始终没有把自己放在心上。
斥责了一下自己那个又想逃避的心思后,她深深低下头去。
自己这么做,其实也很卑鄙。
要道歉的话,应该一开始就要找所有人一起说才对。可是她知道,笑面狐和狼人他们肯定不会接受同步的请求,而她也没有勇气尝试。
「对不起。不管是白天的事,或是我以往的行为,我真的感到非常抱歉……那个……」
蕾娜用力握紧了放在腿上的双手。
「我叫蕾娜。芙拉蒂蕾娜·米利杰。虽然事到如今了……可以告诉我你们的名字吗……?」
等了一小段时间。
对蕾娜来说,这阵沉默实在令她担心受怕。耳边只剩下仿佛来自远处的细微杂音,以及让杂音更为明显的默默无语。
『……关于笑面狐先前所说的事情,你大可不必在意。』
声音依旧淡漠。不加任何修饰,只是单纯陈述事实。
『你没有必要这么做。他所说的话,并不代表我们所有人的意见。我们都很清楚造成这个现状的元凶不是你,而且光凭你一个人的力量也不可能扭转局势。简单来说,你只是因为没有去做一件你不可能办到的事情而遭到责怪,所以根本不必为此感到难过。』
「可是……从来没有想要认识你们的名字,的确是我的不对。」
『因为没有这个必要,不是吗?不然为何政府要强制规定透过「军团」无法窃听的知觉同步进行联络时,必须使用呼号,而处理终端的人事资料也从未公开呢?』
蕾娜抿着嘴唇。因为她一下子就想到了令人不快的答案。
「应该是为了让管制官不把处理终端当成人类看待……对吧。」
『是啊。毕竟大多数处理终端都撑不到一年。而让管制官一个人承受如此大量的死亡,负担实在太沉重了。应该是基于这样的考量吧。』
「这种想法太卑鄙了!我……」
说到这里,她声音又变得怯弱。
「我自己……也很卑鄙……但我不想继续卑鄙下去。要是你对于让我知道名字这件事并不反感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面对这位意外顽强的少女管制官,辛再次叹了口气。
「……今天阵亡的樱花,叫作凯耶·谷家。」
『!』
同步的另一头涌起一股欣喜若狂的感情,但大概是想到那是今天才刚过世的少女的名字,又马上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反观辛这边,还是以平淡的语气,一一报上同伴的姓名。
「副队长狼人,叫作莱登·修迦。笑面狐叫作赛欧特·利迦。雪女叫作安琪·艾玛。神枪叫作可蕾娜·库克米拉。黑狗叫作戴亚·伊尔玛——」
将二十名队员的姓名全数介绍完之后,管制官做了个小结:
『我是芙拉蒂蕾娜·米利杰。以后请叫我蕾娜就好。』
「方才你已经提过了……请问阶级是?」
『啊……对喔。是少校。虽然才刚晋级而已。』
「那么今后就以米利杰少校来称呼吧。这样可以吗?」
『……真是的。』
听见辛坚持以面对长官的态度对待自己,蕾娜也只能报以苦笑。
接下来,她突然有个疑问。
『今天其他人好像都不在……请问你在做什么呢?』
辛沉默了一下。
「……把名字——」
『咦?』
「我正在把凯耶的名字,保存下来……因为我们八六没有坟墓。」
辛拿起小小的金属片,放在清澈透亮的蓝色月光下。长方形的铝合金薄片上,有着用工具刻下的凯耶全名,以及淡红色涂料与乌黑文字组成的残缺图样。以五瓣樱花为底,上头以她的民族特有文字写着「樱花」的图案,就是凯耶专用「破坏神」的标志。
「在最初的部队里,我和其他人做了个约定。只要有人死了,就把名字刻在他的机体碎片上,交给活下来的人保管。而活到最后的那个人,就要把大家带往他最后抵达的终点。」
实际上在那个时候,就连想要回收阵亡者的机体碎片都很困难。多半是随便捡个金属片或木片,用钉子刻上名字,就成了死者存在过的证明。
等到菲多学会捡拾阵亡者的遗物,才能几乎每次都确实拿到机体碎片。也得靠它才能尽量收集特定部位碎片,也就是把驾驶舱正下方,画着标志的装甲表面切下一块带回。
这些碎片全部放在「送葬者」驾驶舱中的收纳盒里。为了完成与最初的队员们,以及之后的每一位战友之间的约定。
「当时我活到了最后,一直以来也都是如此。所以我有责任带着他们一起走下去,直到我把所有战死的同伴,带到我抵达的终点为止。」
那道静谧的声音,让蕾娜受到极大冲击。
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就是能感受到对方的声音和以往不同了,不再缺乏感情。
这时她突然觉得自己羞于见人。
对于周遭发生的死亡、大量产生的死亡,他只是默默接受,承担下来。他始终不曾说出一句怨叹,仿佛理所当然地背负起这一切。
但白天的自己却不愿正视一个人的死亡,就连哀悼也显得做作。因此,对于默默背负起同伴之死的他们来说,当时自己的行为实在太过残忍了。
「到现在为止,总共有……多少人了呢……?」
『五百六十一名。包含凯耶在内。』
对方不假思索地报出答案,也让蕾娜把嘴唇越咬越紧。自己呢?连在自己指挥之下阵亡的人数都不记得。明明应该远比这个数字更少,可是精确的人数是多少,不仔细回想一下,还真是数不清。
「……所以,你才叫作『送葬者』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
默默安葬了许多同伴。用小小的铝制墓碑代替不得建造的坟墓,留存在记忆里。
他会受到同伴拥戴也是当然的。他太温柔了。这个名叫送葬者的少年——
一想到这里。
蕾娜「啊!」的一声,睁大了双眼。
『送葬者。那个……』
蕾娜用了这个名号来称呼,辛却依旧浑然未觉,从这一点就能看出他这种清冷淡漠的性情简直是刻进了骨子里。他不怎么关心蕾娜,也不怎么关心自己。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辛眨了眨眼。对方似乎以为他不想说出自己的名字,但并非如此,只是单纯忘记了而已。
「是我失礼了。我叫作辛耶·诺赞。」
对辛而言,名字和个人代号都只是用来识别身分的记号,用哪个名称来称呼他都无所谓,所以他也回答得很简洁——但说完之后,却听见蕾娜倒抽一口气的声音,让他忍不住抬起头来。
『诺赞……!』
蕾娜立刻带着愕然的语气反问了这么一句。
砰咚!同步的另一头传来不知道是椅子还是什么重物倒地的声响。对方似乎猛力站了起来。
『你该不会也认识一位叫作修雷·诺赞的人吧!他的个人代号是无头骑士,标志是无头骷髅骑士的图案……!』
听她这么说,辛也微微睁大双眼。
†
「我们去战场上看看吧,蕾娜。去看看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统统看个清楚。」
那一天,共和国陆军上校瓦兹拉夫·米利杰带着十岁的独生女蕾娜,搭乘侦察机飞往前线。
「……那边在打仗对不对,父亲大人?」
「是啊,你说的没错。而我们这些人趁着战争,做了更残酷的事情啊。」
瓦兹拉夫是共和国正规军中极少数的幸存者。当他和部下们为了保护家人同胞而奋战的时候,他所钟爱的祖国却践踏了他们的矜持,制定了一部恶法。
剥夺了一部分理应受到保护的国民人类的身分,赶到国境之外,强迫他们作战。
在某个小镇发生的事件,让瓦兹拉夫久久无法忘怀。
为了补充全军覆没的正规军留下的空缺,紧急招募而来的新兵当中,
大多数都是因为暴力或怠惰而丢了工作的人,不但教育程度低落,甚至还在最初的任务中,用枪枝驱赶自己的同胞。原本就不怎么高的道德水准瞬间落到谷底,最后每支部队都干起烧杀掳掠的暴行。
他还记得。曾经看到有一群人当着两个小孩的面,笑着把亲生父母凌虐致死。
看似姐姐的少女悲痛哭号,以及看似妹妹的女孩不掉一滴眼泪,冰冷至极的双眸,一直回荡在瓦兹拉夫的脑海中。
那两个孩子想必这一生都不会原谅白系种及共和国吧。
「……一定要早点……阻止这种暴行……」
为了让年幼的女儿清楚看见一切,侦察机飞得很慢。
第一区的居民几乎不会踏足外界。飞越最外围区的自动工厂形成的丘陵,以及太阳能、地热、风力发电厂构成的平原与树林,接着又是雄伟宛如山脉一般的铁幕。初次由上而下目睹这些奇景而眼睛一亮的蕾娜,在看见被铁丝网与地雷区重重包围,粗制滥造的组合屋式强制收容所零星分布在夕阳西下的草原上,这种荒凉至极的景象时,也不由得面色凝重,陷入沉默。
看着神色凝重地望着窗外的女儿,瓦兹拉夫露出微笑。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不需要费尽唇舌去教导,只要像这样让她亲眼见识,就会懂得自己去思考了吧。
虽然像这样公器私用,让未经许可的民间人士搭乘军机是明确违反军规的行为,但瓦兹拉夫才不管这么多。反正现在的共和国军人,尽是一些在勤务时间赌博玩乐,下班后也只会喝酒玩女人的人渣。
「可以绕到稍微超过前线基地的区域吗?我想让她看看战场。」
瓦兹拉夫向手握操纵杆的飞行员如此说道。这位平常没机会飞出八十五区外,而在这次拿到驾驶侦察机进行长途飞行许可便乐不可支的飞行员,爽快地点点头。
「我知道了,上校……不过,那一带可是连运输机都被列入禁止飞行的区域喔。」
「那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是要进入交战区,而且以这个速度来看,到那边都已经晚上了,『军团』也动不了吧。」
「军团」基本上是昼行性的,因为它们靠电力驱动。平常是由位于支配区域深处的发电机型提供能源匣,当能源匣耗尽时,也能展开内建在机身中的收纳式太阳能板,进行紧急发电。因此夜间当然无法发电,所以它们为了避免能源耗尽任人宰割的状况,较少进行夜间作战。
但真正的原因,其实是因为和「军团」的交战太过惨烈,瓦兹拉夫不想让蕾娜亲眼目睹……
毕竟无论如何都要保障女儿的安全啊,瓦兹拉夫看着那小小的背影,面露苦笑。
然而,瓦兹拉夫失算了。
又或者是他内心深处以为只有八六才会死在战场上,不认为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吧。
但是在「军团」的包围下完全与他国断绝交流,也无法利用航空机种进行地面攻击,是有其理由的。
反空自走炮型。
在开战的同时就几乎布署于全共和国国土,毁灭了航空战力。隐身在电磁干扰的蝴蝶群中,现在仍然如剑山一般坐镇全域的「军团」机种。
欠缺灯火的战场上,那片漆黑夜空中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一团红色火球迸散开来。
左翼上的旋翼中弹了。侦察机拖着火焰下坠,离地表越来越近——
这副光景,被正在进行夜间巡逻任务的某个战队长看见了。
「……喂,刚才那是侦察机吧?」
「啊?喔喔,别管啦,无头骑士。反正一定又是哪个蠢猪想搭飞机游览吧。多死几只白猪,对我们这些八六来说不也是件好事吗?」
战队长置若罔闻,关上座舱盖,启动了爱机。他有着血红色的头发,眼镜底下则是一双漆黑的眼眸。
「喂,无头骑士……」
「我去进行救援……你们几个继续巡逻吧。」
一醒过来,只看见整片火海。
用双手撑起上半身坐好之后,蕾娜连忙环顾四周。
放眼望去,所有东西都在燃烧。就连父亲大人也是,倒在火焰中一动也不动。而且胸口以上都消失了。
她听见外头传来呼唤,还有某种巨大的声响,于是就从舱口爬了出去。
接着她看见一个巨大到必须抬头才能看清楚的怪物,银色的身体还倒映着火焰的色彩。
散发光芒的红色玻璃眼眸。肩上的泛用机枪是阴森的铁灰色。走起路来像昆虫一样,快速摆动的腿部并未影响到身体的稳定,仿佛在滑行一般,感觉有些恶心。
顺着怪物对准的方向看过去,飞机的飞行员就在那里。嘴里不知道喊着些什么,把突击步枪放在腰际,乱射一通。大多数子弹都落空了,偶尔击中目标,也只在装甲上迸出点点火星而已。只见斥候型若无其事地缓缓靠近,随意将前脚一扫,飞行员就被一刀两断,上半身飞得老远,而下半身则是喷着血柱缓缓倒地。
这时,斥候型的复合感应装置,突然间转向蕾娜这边。
正当蕾娜无助地缩起身子时。
『——还有人活着的话,就捂住耳朵趴下!』
突然响起一道从扩音器发出,充斥着杂音的大吼。随后就看到一只四脚蜘蛛,冲破了摇摆不定的火焰纱幕,在黑色夜空与鲜红火焰的衬托下,一跃而出。
画在机体侧面的无头骷髅骑士纹章,深深烙印在蕾娜的眼中。
两侧格斗机械臂上的重机枪朝向斥侯型射击。重机枪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
步兵用突击步枪相形之下也成了玩具一般,能将水泥防壁与装甲车轻松变成残渣的重机枪弹以狂风暴雨之姿,袭向正准备回头的斥候型。
装甲薄弱的斥候型转眼间就被撕成废铁,倒地不起。
蜘蛛踏着嘎嘎作响的沉重脚步声,走到了被重机枪的轰然巨响吓得六神无主,怯生生地抬起头来的蕾娜面前。
『没事吧?』
蕾娜听见人声反而更加害怕,默默缩成一团。这时,蜘蛛的胴体突然裂开并往后掀起,有个人影从里面站了起来。
那是个拥有鲜血般红发,戴着黑框眼镜而气质充满知性,身材削瘦,年约二十左右的青年。
救了自己的大哥哥,说他叫作修雷·诺赞。
虽然不太明白大哥哥口中的「基地」是指什么,但还是跟着他来到了停放着大量蜘蛛的建筑物入口附近。和第一区截然不同的满天星光,自天上流泻而下。
虽然「基地」里面还有很多人在,但是大哥哥告诉自己不能靠近他们,而那些人也始终离得远远的。因为知道他们瞪视着自己,觉得有点害怕。
总之,对方告诉自己的名字,让蕾娜有些吃惊。感觉好陌生,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发音。
「……好奇特的名字。」
「是啊。就算在帝国当中,也只有父亲那一族使用这个姓氏的样子。名字也是。」
大哥哥苦笑了一下,耸耸肩说道:
「叫我雷就好了,不然我的名字很难念吧?听说是我们家族传统的名字,但是对共和国人来说就很陌生了。」
「你不是共和国人吗?」
「父母亲是帝国人,而我和弟弟都是在共和国出生的……没错,我还有个弟弟,年纪正好跟你差不多吧……现在应该长大了呢……」
说到弟弟的时候,雷虽然带着笑容,神情却非常落寞。眼神中流露着怀念与苦涩,望向不知名的远方。
「很久没见面吗?」
「……嗯。因为我还不能回去啊。」
当时的蕾娜还不知道,入伍之后的八六,在服满役期之前连一天的休假都没有。
雷问蕾娜会不会饿,而她虽然没吃晚餐却不觉得饥饿,便摇了摇头。雷露出心痛的表情,嘟嚷着至少能喝点甜的东西吧,于是跑去找了巧克力和热水,溶在一起拿给她喝。
年幼的蕾娜也没发现,这杯饮料在这里是多么珍贵的东西。
「……父亲大人告诉我……」
「嗯?」
「他说我们对有色种的人做了很坏的事。大哥哥明明也是有色种,为什么要保护我呢?」
听见如此直接的疑问,雷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就像是每次蕾娜问了对她来说还太难懂的问题时,愿意正面回答她的大人脸上会浮现的那种表情。
「……这个嘛。我们现在的确受到了很残酷的待遇。自由遭到剥夺,尊严也遭到蹂躏。这是任何人都不能原谅,也不该受到原谅的事情。我们被迫承受了这样的待遇,失去了国民的身分、人类的身分,被当成了野蛮愚蠢而卑微的猪猡。」
深沉而冰冷的怒气从那双黑色眼眸中一闪而过。蕾娜忍不住端起马克杯喝了一大口。
「即使如此,我们同样是在这个国家出生长大,也同样是共和国的国民啊。」
他说得很平静,蕾娜却感受得到强烈的决心。
「虽然目前没有人承认这一点,但也因为如此,我们才必须想办法去证明。保卫祖国是共和国国民的义务,也是荣耀。所以我们才选择挺身奋战。用战斗来守护这个国家。一
定会拼尽全力保护给大家看……我们才不会变成和那些只会嘴上说说的人渣一样。」
蕾娜眼睛眨呀眨的,有些迷糊。战斗。为了守护。为了证明。可是,要和长得那么巨大,像怪物一样的东西战斗耶。
「你不怕吗……?」
「当然会怕啊。可是要是不战斗,就没办法活下去了。」
雷耸耸肩笑了笑,突然抬头看着满天的星星。
看着那填满了整片无比漆黑的夜空,仿佛叮铃作响,却无声闪烁的星光,以及隐身于星辰之间,幽深广阔,无边无际的闇色虚空。
直到刚才还挂在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雷用着如同立誓一般真挚的语气,诉说自己的想法。
「我不会死,也不可以死。我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回到我弟弟的身边。」
†
雷当时真挚的侧脸和话语,在如今已年满十六岁的蕾娜脑海中,依旧历历在目。
所以一听见和他相同的姓氏,蕾娜才会激动得当场站了起来。就连自己弄倒了椅子,把茶杯摔碎的事情都没注意到。
就像雷说的一样,这个姓氏似乎真的就连在帝国都很罕见,这些年来除了雷之外,蕾娜从未见过第二个有着「诺赞」这个姓氏的人。而这个名字,代表他也是出自同一族吗?还是说,这个感觉与蕾娜年纪相仿的少年难道就是——
最终,辛说出了答案。
似乎才刚从一瞬间的迷失中回过神来,蕾娜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中隐含着茫然。
『……是我的哥哥。』
「哥哥……那么……」
雷口中很久不见、很想念的,也誓言一定会回去找他的——
这个人,就是他的弟弟啊。
「他曾经告诉我,他很想念你,一定会回去找你……那么,你的哥哥现在还好吗?」
听着蕾娜因为怀念与百感交集而激动不已的声音,早已恢复冷静的辛以冷酷的语调说:
『他已经过世了。五年前,就在东部战线。』
啊。
「……对不起。」
『没什么。』
他回答得十分简短。声音听起来是真的不在乎的样子。
和雷谈到弟弟时的热切比较起来,两者之间的差距之大,让蕾娜感到困惑。总觉得这和看惯生死的淡漠不太一样,而是冷冰冰的沉默。
蕾娜正想着自己该说点什么才好,随即便听见辛平静地开口:
『你之前曾经问过我,退伍之后想做什么,对吧?』
「啊……是的。」
『我现在还是想不到退伍之后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不过,我有一件非得完成的事……我在寻找哥哥的下落,这五年来一直都在找。』
蕾娜歪着头想了想。既然他已经知道雷过世了,那就表示——
「是要寻找……他的遗体吗?」
蕾娜感觉到辛似乎笑了。
不,那不是在笑。感觉更接近自嘲,也更加冰冷。
那凄厉而决绝的情感夺走了蕾娜的注意力。宛如一道冰冷而危险的冰刃。宛如陷入癫狂。
『——不是。』
†
隔天。
辛先向大家说明了事情经过。随后,管制官便与所有人进行同步连接,不但以真挚的态度道歉,还不厌其烦地一个一个询问大家的名字。对此。赛欧觉得十分尴尬。
「……辛,不要做这么多余的事好吗?」
「你后悔了吧。内容姑且不论,但你一定后悔用了那种说话方式。」
看起来好像漠不关心,没想到他都看在眼里。这种被看穿的感觉,让赛欧有些不悦。
戴亚现在笑得很贱,安琪不知为何用温柔的眼神望了过来。啊,该死!干嘛一脸「跟我没关系」的表情撇过头去啊,可蕾娜。明明那时候你自己也很火大,要是我没有爆发的话,你还不是也会对她发难。
「话说你——米利杰少校对吧?你不是已经从辛那边知道我们的名字了吗?」
『确实如此。但是那和大家亲口告诉我,还是不一样。』
也就是没有得到本人同意,就算知道也不会擅自用名字来称呼的意思吗?有够麻烦。
辛一句话也没说,蕾娜就像是自知理亏而缩着身子等着被骂的孩子一样,也让赛欧觉得越来越头大。他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还在生气,或者只是赌一口气而已了。
「我一开始分发到的战队,那里的队长啊……」
突然转换话题,似乎让蕾娜一头雾水的样子。赛欧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他是个开朗到像个笨蛋,据说本来就是军人,所以实力强得很夸张的…………白系种。」
可以听到同步的另一头,轻轻吞了口水的声音。
「明明从最初的防卫战中存活下来了,却觉得只让我们八六上战场不公平,所以又自己跑回最前线,一个多管闲事的家伙。队上的所有人虽然在队长面前没说什么,但暗地里骂得可凶了。大家是真的都很讨厌他。想想也很正常啊,虽然同样身为处理终端,但队长是自己主动选择来这里的,我们则是打从一开始就没得选。再说了,人在这里又怎样?哪天不想干了,还不是随时可以抛下一切跑回墙里去。每次看到他摆出我们是同伴的嘴脸就让人很不爽,所以大家还拿他什么时候会玩腻这种廉价同情的游戏滚回去来打赌。」
『……』
「但是,我们都错了——队长直到最后都没走。因为没走,所以才死了。为了保护其他处理终端,主动接下殿后的任务,就这么死了。」
听到最后遗言的人是赛欧。因为留下队长殿后,在进行撤退的时候,赛欧是距离队长最近的成员。他接到了对方的无线通讯,问他可不可以听自己说说话,只要听听就好。
——我知道你们都很讨厌我。因为这很正常,所以我什么也没说。
——你们讨厌我也是无可厚非。因为我不是来帮你们,也不是来救你们的。
——我只是没办法容忍自己眼睁睁看着只有你们这些人上战场。我觉得很害怕,所以我只是为了自己才回到战场。你们不原谅我也是理所当然。
——请你们不要原谅我。
接着无线电突然爆出一阵杂音,随即回归沉默。那时候赛欧才终于明白,对方早就知道会死,所以才不选择透过同步说话。因为他是带着战死的觉悟,带着再也回不去的觉悟,返回这座九死一生的战场。
他第一次感到后悔。要是能和他多聊聊就好了。直到现在,赛欧还是后悔不已。
「我并不是叫你一定要和那个队长一样。只不过,你始终是个躲在墙里的白系种,所以我们之间并不对等,我们也不会承认你是同伴,只是这样而已。」
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之后,伸了个懒腰。自己的这段往事在基地里的人都知道,自己也反覆回想了不知道多少次,所以现在重提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
「无聊的往事就说到这里了……对了,我叫赛欧特·利迦。要叫我赛欧或利迦,还是可爱的小蠢猪都无所谓啦。」
『才不会无所谓……对不起,直到昨天为止所发生的一切,真的很对不起。』
「那些就算了啦,你真的有够龟毛耶。」
『凯耶之前所说的好人……就是指那位队长吧?』
「不仅是指那个队长喔,而是所有像那个人一样拼死奋战的人。」
和他们的同胞所创造出来的这个恶心世界奋战的所有人。
『……』
接下来,换莱登自我介绍。
「我是副队长莱登·修迦……首先必须向你道个歉。过去我们一直在私底下嘲笑你每天晚上与我们交流的行为。笑你这个自以为是圣女的伪善者真是太天真了,竟然没有发现自己有多恶心之类。关于这点,我要向你道歉。抱歉了。此外——」
黑铁色的双眸,冷冷地眯了起来。
「就像赛欧所说的,我们不认为彼此是对等的,也不是同伴。你依旧是个踩在我们头顶上,说着脱离现实的梦话的笨蛋。这一点还是没有改变,所以我还是会这样看待你。如果你觉得这样也无所谓,那么我也愿意像之前那样陪你聊聊天,就当作是打发时间,但我个人不建议你这么做。你不适合做管制官……还是快点辞职吧。」
蕾娜似乎稍微笑了。
『如果还有打发时间的效果,还请你今后也要与我多多交流。』
莱登露出苦笑。那张精悍如郎的脸庞,微微浮现亲近的神色。
「你也是个笨蛋啊……喔,对了。快点把地图传过来吧。你昨天忙着哭,都忘了吧。」
蕾娜这一次是真的笑了。
『马上好。』
听着众人交谈的过程中,辛突然忆起昨天蕾娜所说的话。
修雷·诺赞。
一个好久没有听见的名字。
一个本来以为再也不会听见的名字。他甚至连这个名字本身都快要遗忘了。因为自始至终,辛从来都没有用这个名字称呼过那个人。
他下意识地伸出右手,紧紧揪住脖子上的
领巾。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