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章 诺斯菲拉特计画终结

靛蓝之瞳 Очи индиго

霜精(马洛斯)的吐息暂歇,白色的光芒从云的隙缝间飘落。

共和国军的救护车扬起沙尘,奔驰在细雪纷飞的帕尔马平原上。

从酷寒的雪原获救的列夫和伊琳娜,两人一面接受军医的诊断一面前往阿尔维纳太空基地。

列夫坐在简易床铺上,让受伤的膝盖接受治疗。出血虽然已经止住,但还是会传来痛楚,整个膝盖都肿了起来。

「唔……」

「我想是重度的撞伤,骨头也可能出问题了。去接受精密检查吧。」

列夫接下军医给他的拐杖,有气无力地点头。骨折或许会让他失去成为太空人的资格。事实上在聚集三千人的第一波筛选中,有旧伤的人都马上遭到淘汰。

而且有状况的不只膝盖。

「哈啾!唔……」

因为在零度以下的世界乱来,全身发冷颤抖停不下来。

另一方面,身穿橙色压力服躺著的伊琳娜只有在著地时稍微撞到脸颊,几乎毫发无伤。体温和血压都和平常一样,在太空中的飞行目前并未产生不良影响。

她似乎也心不在焉,不断注视著手掌上的项炼。

她在想太空的事情吗。

列夫边喝著热茶,边想起在雪原上等待救难队时两人间的对话。

在降落伞的帆布下,列夫和伊琳娜为了熬过寒冷,身体互相紧贴。

「——感觉身体很沉重,就像在做短暂的梦……」

伊琳娜修长的睫毛结冻,那双眼睛彷佛在洒出星尘般地闪耀。

「地球看起来怎样?」

被牙齿颤抖著的列夫一问,伊琳娜闭起眼睛,宛如在数著珍惜的宝物似地静静诉说。

「由透明的蓝色薄纱包覆……非常美丽。想到自己住在那颗星球上……就觉得很不可思议。星星就像茴芹(Chervil)的花。月球看起来也很美……我想说我绝对要登上月球,我还不能死……」

即使身体冻僵,想著太空的热情将内心点燃,列夫对太空的憧憬变得更强烈。

他不知道茴芹是怎样的花,要伊琳娜说明却得到苦笑的回应。

「是白色小巧的可爱花朵喔。你去图书馆查看看吧?」

看著她那安稳的表情,列夫感觉两人心灵相通。

「列夫……那个…」

「嗯?」

「我在太空看到月球,产生了一种想法……那就是……」

当她害羞地低下头,正要说出什么的时候——搜救队的鸣笛声响起。

当下伊琳娜就从列夫身上跳开,紧闭双唇。别说无法听到她在太空中想些什么,甚至她看著接受治疗的列夫还说出「——真是的,人类真虚弱。」

和两个月前相遇时一样,宛如冰柱般冰冷又冷漠。

哭成泪人儿的伊琳娜,或许是寒冷和痛楚所导致的幻觉——

她的改变甚至会让人这么想。

不过,总之列夫非常高兴她能够生还。

然而另一方面,莫名的焦躁感涌上心头。

列夫想著她会不会真的消失在历史的黑暗中。

一回到阿尔维纳太空基地,列夫和伊琳娜穿著原本的衣服,被带到小而美的员工宿舍。走进煤油暖炉热气所发出的臭味会让人呼吸困难的大厅,从事发射工作的技师、职员、国家委员们总计约有三十人在那里迎接他们。

可是他们的表情和暖炉的热量正好相反,非常冰冷,也没有庆祝归来的欢呼和掌声。

每个人都在想该怎么面对应当作「东西」的实验体归来,彼此窥探对方的脸色,互相牵制。场面太过安静,暖炉的运作声还比较大声。

待在角落的阿妮雅一面在意周围,一面带著歉意用指尖拍出无声的掌声。维克托中将瞪向拿著拐杖的列夫,似乎有话想说的莫扎伊斯基博士则是摸著胡子。

寂寥的欢迎让列夫感到愤怒和悲伤。伊琳娜到达太空的时候,管制塔明明欢欣鼓舞地庆祝成功,对本人却连一句慰劳的话都没有吗。

伊琳娜看来也不知如何是好,她抓著压力服的袖子并低著头。

当列夫正要要求掌声时,大厅深处响起得意的声音。

「回来得好!」

脸颊胀红的柯罗文缓缓地走上前。

「你们是怎么了!给伊琳娜•卢米涅斯克同志最大的祝福啊!」

柯罗文大动作地给予伊琳娜热烈的掌声。

以这个动作为信号,技师们终于发出盛大的欢呼声,并以互相拥抱来分享喜悦。

「万岁!万岁!」

「伊琳喵小姐,欢迎回来!」

阿妮雅像只小狗似地不停跳跃,莫扎伊斯基博士和维克托中将也露出笑容。欢迎的圆圈包围列夫和伊琳娜,热闹到甚至会闷热。

列夫松了一口气,接著看向伊琳娜。

身为主角的她脸颊羞红地低著头,用手害羞地在搓著浏海的发稍。

「挥个手啊。」

「我只不过是坐在座舱内……」

接受著应该是从来没有过,由人类发出的祝福,伊琳娜藏不住心中的困惑。

压抑不住兴奋,呼吸急促的柯罗文把手放到伊琳娜的双肩上。

「太空感觉怎样?」

「什么怎样……这个……」

有些结巴的伊琳娜,突然用锐利的视线注视柯罗文。

「因为你们的技术太烂,我差点热死。准备更好一点的东西啦。做出那种破铜烂铁,现在是该高兴的时候吗?」

伊琳娜对著连联合王国都惧怕三分的天才科学家口出怨言。柯罗文先是吓得瞪大眼睛,但似乎并不讨厌她那倔强的态度。

「哇哈哈!很感谢你这种直率的意见!喂,大家听到了吗,我们要不眠不休地改良的太空舱被她说是破铜烂铁!」

伊琳娜原本是在咒骂,对方却置之不理,让她感到出乎意料。

柯罗文又再一次用力鼓掌。

「详情我之后再听你说!首先要庆祝你的归来,用你最喜欢的茱萸果实酒来乾杯!啊,不,抱歉。你在检查结束前还不能喝酒!」

在太空飞行的通讯中,伊琳娜不准说出食谱以外的字眼,她藉由说出列夫喜欢喝的酒来只表达心意,但那个私讯遭到列夫以外的人误解,变成了伊琳娜喜欢喝的东西。

「怎、怎么这样,我又不喜欢……」

职员们正嚷嚷著要去买酒,伊琳娜低著头,连脖子都变得通红。只有列夫知道她害羞的表情代表什么意义。

现场洋溢祝福,一旁国家委员和送货员们面色凝重地交头接耳后,离开了宿舍。是有笑了会被关的罚则吗,列夫在内心口出恶言,手用力握紧拐杖。从将自爆装置装在座舱里,也可看出他们肯定是不把伊琳娜的生命当一回事。

那天夜里,柯罗文一声令下之后仓促地要举办庆功宴,宿舍的餐厅中聚集三十名左右相关人士,悄悄地举行。共和国的国歌以适度的音量从电唱机中传出,长桌上摆著飘出酸香的罗宋汤、鱼子酱的罐头、果实酒,还有起司汉堡。装饰物只有国旗,比一般国民的庆生会还要平凡。

史上首次的伟业,庆祝规模却这么小,原因则是「诺斯菲拉特计画」是国家机密。连基地的职员也有很多人不知道发射吸血鬼上太空的计画。

「——乾杯!吃掉联合王国吧!」

配合维克托中将的呼喊,大家一起咬下起司汉堡。比起庆功宴更像起义集会。

主角伊琳娜完全像个局外人,很不自在地喝著罗宋汤。

「无聊透顶……」

吐出这句话的伊琳娜鼓起含著汤匙的脸颊。

在她身旁,列夫正从额头滴下瀑布般的汗水,整个人瘫在位子上。

「你怎么了啦……」

即使是到刚才都保持冷漠态度的伊琳娜,看到列夫的样子也露出担心的表情。

「我有点不舒服……」

止痛药的药效退去,他的膝盖和头都很痛。注意到列夫情况的柯罗文激动大喊。

「身为太空人,身体就是资本!不能掌握自身健康情形的人不配当太空人!」

「对不起……」

被骂得很惨的列夫只好中途就从庆功宴离席,前往基地边缘的医院。

当列夫要离开会场时,维克托中将告诉他接下来的预定计画。

「伊琳娜•卢米涅斯克会和主任一起前往瑟格朗多,在非公开的临时委员会上进行关于航行日志的报告,之后再回到莱卡44。你则是和我们一起先返回莱卡。」

列夫有点在意委员会上会进行什么样的讨论。不光是报告,也会讨论今后该怎么处置身为实验体的伊琳娜吧。以前罗莎所说的「废弃处分」这个残酷字眼,盘踞在列夫的内心深处。「身为负责人的我一起出席委员会比较好……」这时列夫向维克托中将请求,但——

「你刚有说什么吗?」

中将眼神有如杀人熊,还把手指折得劈啪作响。

「——我什么都没说。」

列夫也对自己至今不断

违反各种命令深切反省,乖乖地让步。

「非公开的临时中央委员会」这个听起来很危险的字眼,在他心中种下不安的种子。

隔天回到莱卡44的列夫先是到处巡视了整座城市。这座城市也和阿尔维纳一样,没有在庆祝伊琳娜的太空飞行,持续过著和以前并没两样的日常。

列夫为了救出伊琳娜而弄坏的离心机变成自然故障,引起事件的法兰兹技师遭到调职,接任的技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地补充进来。命令法兰兹技师动手脚的人物,虽然推测是柯罗文的政敌格兰汀,但这件事突然「不予追究」,变成是法兰兹技师独自犯下的。大概是背后有巨大的力量在运作,萨加洛维奇副所长什么都没说,列夫这些培训生更是无法得知。

然后其实是秘密警察〔送货员〕之一的娜塔莉亚变回女舍监,在餐厅悄悄地继续监视工作。列夫回来后,两人首次在配膳台碰面时,娜塔莉亚小声地对他说。

「你忘了那件事对吧?」

语气虽然很温和,但眼镜后面的冰冷眼神不是舍监该有的,甚至能让热呼呼的汤结冰。

另外,列夫的膝盖诊断为「骨头没有异常」。列夫虽然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但完全治好要两星期的撞伤依旧是很严重的伤势。患部现今仍然肿胀,传来像被老虎钳夹住再扭转的痛楚。

列夫走出餐厅,在拄著拐杖回到单人牢房的途中,抬头仰望星星闪闪发亮的夜空。

「真的飞上去了呢……」

太空飞行的伟业,似乎完全没有传达给跟计画无关的人。连太空开发的中枢莱卡和阿尔维纳都是如此,当然一般国民什么都不知道。

科学家、技师、在集体农场工作的劳动者、联合王国的国民还有其他世界各国的人们,每个人都一如以往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昨天到今天,再到明天,过著毫无改变的每一天。

伊琳娜飞上太空的证据完全不存在,甚至让人会感到悲伤。

从发射之后过了三天,十二月十五日。

由于伊琳娜返回这座城市,列夫被叫到训练中心的所长室。他虽然恢复到不需要拐杖的程度,但疼痛还没消退,走路时会拖著一只脚。

「打扰了!」

列夫一进到香菸的烟雾缭绕的室内,整个人陷进扶手椅的柯罗文、维克托中将,还有穿著军服的伊琳娜就在里面。明明才三天不见,却感觉过了很久。列夫并没听说在中央委员会有过什么样的对话,但看到她那高傲的表情就稍微安心了些。

柯罗文很享受地吸著香菸,满足地点头。

「『诺斯菲拉特计画』以成功告终,也发觉了问题点。我要再次感谢你。」

虽然平安返回,但合计共记录下天线的破损等十一处预料外的故障,预定要在正式发射前改良完毕。

「实验飞行虽然结束了,根据中央委员会的决议,暂时要继续进行伊琳娜•卢米涅斯克的健康检查。」

目前伊琳娜的身体状况为正常数值,但重力或太空射线的影响可能会产生时间差,故据说有在进行X光摄影和体重的纪录。

列夫往旁边看了伊琳娜一眼,她的表情并没有改变,而是乖乖待在原地。

「还有关于列夫的今后……」

「是……!」

列夫立正站好。两个月前,在听到这次任务时——柯罗文对列夫说「我很期待你」时,他抱持著些微的期待,想说自己是否能恢复为培训生。

答案马上就要揭晓。

表情严肃的维克托中将缓缓地打开文件,双眼注视著列夫。

不舒服的沉默笼罩房间。

列夫吞下口水。

然后,中将用浑厚的声音说著。

「列夫•雷普斯同志。祖国认同你在这次任务中的功绩……正式再度将你升为培训生。」

「太好了!」

无法压抑喜悦的列夫握起拳头——

「你可要遵守规定,不然又会再降级喔。」

维克托中将以威胁的方式警告列夫。

「是、是的……!」

在冒出冷汗的列夫身旁,伊琳娜傻眼地笑著。

柯罗文弹掉香菸的灰后站起身来,面向列夫。

「就算成为培训生,也不是立刻就能飞。明年的一月十七日和十八日将会举行最终候选人的选拔兼培训生毕业考。顺利毕业的话,会得到太空人的『资格』。然后『米契达计画』若毫无滞碍地进行,预定春天将会要正式上场。」

「春天……」

面对不远的未来,列夫的心脏猛烈跳了一下。

「此外,随著恢复培训生身分,将列夫的住所移回共同宿舍。」

要离开单人牢房……换句话说,得跟伊琳娜分开。想到这件事,列夫就感到有些寂寞。

不过也不能说自己想要继续住在单人牢房,他便拐个弯询问。

「她的负责人要怎么办?」

「全权交给负责检查的阿妮雅。近期伊琳娜预定会被移送到瑟格朗多的军科学医院。」

柯罗文看向伊琳娜,她像听到已知的事实似地回答「是的」,并在那瞬间偷瞧了列夫一眼。

交会的视线刺进列夫的胸口。

伊琳娜将会去到无法自由往返的远处。

列夫感到焦急,没得到发言许可便追问。

「移送是什么时候?」

柯罗文先缓缓吐出烟雾才回答。

「还没决定。要等各种手续办完。再过一个月左右就会知道吧。」

伊琳娜完全没有提出抗议。中央委员会上她已经充分表达意见了吧,列夫这样想,但还是不免担心。

「她在医院做完检查后,会回到开发现场吗?」

当列夫持续发问,柯罗文以讶异的眼神,用香菸指著他。

「比起恢复为培训生,你更在意她吗?」

被说中的列夫在胸前挥手表示否定。

「怎、怎么会。没这回事。」

他发现自己比想像中还更在意伊琳娜的处境。另一方面,他所担心的那个人却是不感兴趣地眺望著窗外。

「你听好了,翼龙(Zilant)啊。」

柯罗文在烟灰缸中捻熄香菸,重新面向列夫,以确认著其意志的强烈眼神看著他。

「一旦你毕业成为史上首位的太空人,生涯将背负重大的责任。你的话语将不是你个人的东西。为祖国拋弃人生,甚至会被迫选择牺牲重要的人。你有这种觉悟吗?」

共和国在歌颂「全国民的平等」的国家体制上,严禁一介公民成为「特别的人物」。但是若公开发表太空飞行,将会诞生自四十五年前建国以来的「英雄」。

代表两亿共和国国民站在名为太空的战场,为祖国奉献生命。

列夫被问到是否有这种觉悟,他注视著柯罗文,明确地回答。

「当然。我的梦想(米契达)就是祖国的梦想(米契达)。」

「很好。」

柯罗文眯起眼睛,继续说著。

「但首先你要治好那只脚,不然根本无法参加考试。」

「是……」

幸好,离考试日还有大约一个月。虽然暂时无法运动会导致体力下降,但列夫下定决心要尽可能做好能做的准备。

「这次辛苦你了,翼龙啊。我期待与你再相会的日子。」

列夫紧紧握住柯罗文伸出的手。那凹凸不平又长著厚茧的大手,令他想起人在故乡农村的父亲。

接著柯罗文也打算向伊琳娜握手。

「我真的很感谢你。」

伊琳娜注视著伸出来的手,然后她没有去握而是耸了耸肩,露出恶作剧般的微笑。

「为什么无名的大叔要感谢我?」

伊琳娜隐讳地指出柯罗文存在本身就是国家机密,设计技师长(柯罗文)像在说败给你了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头。

离开所长室的列夫和伊琳娜走在走廊上要前往门口。接下来列夫得前往单人牢房,和阿妮雅进行交接。

「我能从候补人员复职,都是托伊琳娜的福。谢谢你。」

列夫笑眯眯地笑著,伊琳娜却哼了一声。

「我又不是为了你才飞上去。比起这个,你的脚……」

伊琳娜看著列夫的膝盖。

「如果你在毕业考试中落榜时,把错都推给我,我可无法忍受……状况怎样?」

嘴巴上虽然不饶人,但动摇的双眼藏不住担心。

「马上就会治好,这没什么啦。」

由于不希望她愧疚,列夫逞强地比出大拇指,但拖著一只脚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没什么?」

伊琳娜蹲下,用手指大力地戳列夫的膝盖。

「好痛!」

列夫往后跳的同时撞到摆设著天球仪的陈列架,冲击让天球仪摇晃起来。

「啊!」

连忙伸手要抓住天球仪的列夫,体重压到膝盖上传来剧烈的痛楚。

「好痛啊!」

天球仪无法忤逆重力,从架子上掉落。

糟糕,才刚复职

就弄坏器材的话——

降级。

在眼前陷入一片昏花的列夫面前,伊琳娜迅速地接住天球仪,笑著说。

「这样叫做没什么吗?」

「都是你的错吧!」

列夫边摸著疼痛的膝盖,边想著是从什么时候起两人能进行这种开玩笑般的互动,他回忆起刚相遇的时候。

两个月前,我接到命令要负责监视吸血鬼,走在通往单人牢房的走廊时,感觉每走一步寿命都随之缩短。

现在正好相反。

为了要和培养出感情的她分离才前往单人牢房。

任务结束。

关于伊琳娜的今后并不属于自己的管辖。不需要去在意。

「……」

话虽如此,列夫还是想知道在中央委员会进行的讨论。一问搞不好会跑出可怕的回答,但是现在不问就再也没机会了。

当列夫正迟疑该不该问,门口就传来谈话声,伊琳娜的视线变得锐利。

迎面走来的是米海尔和罗莎等培训生。米海尔即使穿著朴素的训练服也像个电影明星般上相,比男性培训生娇小的罗莎也像率领著随从,有著堂堂的威严。

原本在谈笑的他们一看到列夫和伊琳娜,脸上的笑容跟著消失。

「是实验体……」

他们知道伊琳娜成功进行太空飞行。

可能会吵起来吧,列夫抱著忧郁的想法停下脚步,但伊琳娜光明正大地挺起胸膛,威风凛凛地往前走。

「喂……」

列夫拖著一条腿追上伊琳娜,和总共十五人的培训生对峙。

当然没有任何祝福的话语。

米海尔彷佛要打破将开始决斗的紧张气氛,面带微笑往前走一步,无视伊琳娜并拍了一下列夫的肩膀。

「我听说你要复职了喔?」

「嗯,你们不能再叫我候补人员啦。」

米海尔用怜悯的眼神看著列夫的膝盖。

「继候补人员之后,不会是留级或落榜吧。」

「哈哈,我会努力让那种事不要发生。」

列夫随意结束话题,正想要离开。

「受伤不就是『受诅咒的种族』带来的诅咒吗?」

罗莎坏心眼地看著伊琳娜。

「你啊——」

列夫正要出言相劝,伊琳娜却像夸耀胜利似地拨弄头发。

「就算受到诅咒,我率先前往太空是事实。你是在酸葡萄吗?」

用禁句正面迎击。

列夫像在说「饶了我吧」似地把手贴到额头上。

当然,双方间产生火花,罗莎激动地叫著。

「比狗还不如的实验体别多嘴。」

「比雪虫还不如的人类闭嘴。」

「你说谁是雪虫?」

「只会成群结队的虫子们闭嘴。」

「啊?」

当培训生们用谴责的眼神看著伊琳娜,只有米海尔用冰冷的眼神在观察。此时伊琳娜做出了像赶跑雪虫的动作,对培训生们挥了挥手。

「你们能让开吗?我们没办法通过。」

他们当然不可能会让路,反而朝伊琳娜逼近。

「等等!」

列夫连忙将身体挡在伊琳娜前,对著培训生们说。

「发射已经结束了,别再做这种事啦。」

然后他转头也对伊琳娜说。

「你也是,别挑衅他们。」

「是他们先起头啊。」

双方都不愿低头,列夫被夹在中间。

这时米海尔开口安抚培训生们。

「列夫说得没错。托实验飞行的福,火箭的缺陷得以改善,无重力的研究也跟著进步。我们对实验犬(马尔伊)抱持敬意,相同地我们也该感谢实验体(伊琳娜)。」

强调伊琳娜和狗对等的米海尔继续说著。

「就算是我,要是飞行中机器发生爆炸也会束手无策。」

连开玩笑都充满过剩的自信。罗莎在胸前交抱著双臂,觉得很无趣地看著那样的米海尔。她把米海尔视为竞争史上首位太空人地位的对手,有著强烈的劲敌意识。列夫希望两人关系不要变得太险恶,但要是出言安抚感觉又会挑起多余的争端。

米海尔看了一下手表,接著催促培训生们往前走。

「走吧,训练要迟到了。」

大家冷冷地瞧了伊琳娜一眼后,跟著米海尔离开。

伊琳娜对著他们离去的背影吐舌头。

「我要诅咒你们。」

列夫对双方的不和只能仰天长叹。想到明天起自己得加入另一边的集团,就觉得心情不太舒坦,考虑到和伊琳娜的关系则不禁提心吊胆。

一离开训练中心,夕阳已经落到大地的尽头,寒冷夜晚包覆著整座城市。

列夫和伊琳娜漫步在点亮路灯的林荫道上。

正在思考在分开前该说些什么时,列夫还是很在意刚才没能问到委员会的开会内容。虽说负责人换成阿妮雅,也无法连感情都割舍掉。可是就算国家高层在商讨实验体的废弃处分,也不会告诉伊琳娜吧。但如果有类似跟伊琳娜暗示这方面的事情,列夫下定决心就算已经不是负责人,也要找寻能提供支援的方法。因为除了他,没有人站在伊琳娜那一边。

列夫先确认周围都没有人后,像在试探地问道。

「中央委员会上,除了飞行报告以外还有提到什么?」

伊琳娜眨了眨眼。

「……你是指?」

「比如关于你的检查结束之后……」

下定决心拋出这个问题。

这时伊琳娜傻眼地耸起双肩。

「刚才主任才警告过你,你已经忘了吗?他说比起恢复为培训生,你更在意我的事情吗?」

——比起恢复为培训生,你更在意她吗?

列夫说不出话来。

「你真的有要当英雄的觉悟吗?翼龙啊?」

伊琳娜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吐槽。

「不,我只是忍不住在意起你的事情……在你回到这座城市之前的期间中,我也一直在思考。今后我们会分隔两地……」

列夫表明真正的想法。

而伊琳娜过了一会之后,才发出很小的声音。

「……你是指,很久之前罗莎说过的废弃处分?」

残酷的话语,列夫即使感到困惑还是不发一语地点头。

伊琳娜叹了一口气,稍微把视线抬高望向远方,做出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口的动作后,才开口说道。

「这件事,委员会的那位好像很了不起的人给我忠告说『严禁泄漏』……」

「嗯……」

列夫抱持像在接受病情说明的心情,等待著伊琳娜的下一句话。

「我等到检查结束后……会活用在太空飞行过的经验,在设计局工作。」

「……啊?」

列夫有点无法置信地张大眼睛。

「真的吗?」

「嗯。既然我知道了国家机密,行动当然会受到限制。但他们会保障我当技师的生活。」

伊琳娜的表情很认真,感觉不像在开玩笑。

「设计局是主任辖下的那个?」

听完列夫的疑问,伊琳娜的眉毛困扰地下垂,她把食指凑到嘴边并放低音量。

「……要是说出严禁泄漏的秘密这件事曝光,我跟你都会受到处罚吧?」

「嗯、嗯。对呢,装作不知道或许比较好。」

列夫担心如果被问到,搞不好表情会不经意透露出来。

「这是我们两人的秘密喔。」

表情严肃的伊琳娜要求保密,列夫用力点头。

要当技师还真令人意外,的确伊琳娜比一般人勤勉又优秀,也有对太空的热情。列夫想说,应该是给予这些方面好评的柯罗文所做出的处置。

「是你的话应该能成为很棒的技师。当过你教官的我敢保证。」

列夫对伊琳娜露出微笑,她却不高兴地双手插胸。

「你干嘛笑眯眯的。你说什么教官之类的好像很了不起,自己呢?」

「我怎么了?」

「当然是太空人的考试啊!如果你输给那些讨厌的家伙而落选,我会咬你的手脚还有全身,吸光你的血,让你变成乾枯的木乃伊。」

伊琳娜用像摇曳著微小火焰的红色瞳孔注视著列夫。

「你既然自称我的教官,当然你会第一个飞上太空吧?」

「呃……」

被这么问的列夫无法立刻回答。虽然他自认对太空的热情在培训生中是第一,说实话,他觉得从候补升上去的自己要当第一名很困难。

「……我会努力让他们选我。」

列夫没自信地回答,伊琳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唉……就算是说谎也不要紧,发誓你会第一个飞上去啦。」

列夫搔著头一面苦笑一面发誓「我会飞上去啦」。

单人牢房前的看守所内,披著毛皮大衣的阿妮雅整个人冻僵。

「伊琳喵小姐,今后也请多指教啰。」

边因为寒冷而颤抖的阿妮雅,边对靠在看守所墙

上的伊琳娜敬礼。

列夫在交接时有询问阿妮雅关于任务的详细资讯,但莫扎伊斯基博士只告诉她「到载人飞行成功之前,你要负责实验体的检查」,并没有告知国家的情势。

「我只会拚命完成接到的任务。」

列夫用伊琳娜听不见的微弱声音和阿妮雅交谈。

「我不在伊琳娜身边的期间里,要麻烦你帮忙她。」

「遵命。不用你说我也会这么做。」

阿妮雅脸上挂著笑容。

两人要是能好好相处就好了,列夫有著这种期待,另一方面,至今从未感受过,不明确的寂寞感在胸口扩散开来。嫁女儿的父亲就是这种心情吧,他想著这种自己也不太清楚的事情。

伊琳娜的单人牢房中摆放著数台医疗仪器。阿妮雅说这是用来测量睡眠中的身体资料的装置。

列夫看向自己到今晨都还在使用的单人牢房,寝具之类的物件已被全部撤走,里面空荡荡。

「真是的,手脚还真快……」

这里已经没有列夫的栖身之所。一交还入馆证,他就无法再靠近单人牢房。

任务结束了。

必须跟伊琳娜告别。

不过列夫不想说出告别的话语。

虽然是三年后的事情,两人有著二十岁生日的约定。

所以。

列夫立正站好,对伊琳娜行最敬礼。

「谢谢。」

伊琳娜注视著列夫,像想说些什么。

「……辛苦了。你可以回去了。」

到最后都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她走向自己的单人牢房,躺进棺材里。

为了庆祝列夫重新当上培训生,共同宿舍的餐厅正在举办小规模的欢迎会。

米海尔、罗莎还有其他的培训生对伊琳娜都只字不提。

说起来维克托中将有下令「关于实验体不需要深入了解」,但这样简直像「伊琳娜」这三个字被指定为禁语。不过对列夫来说,大家没问东问西倒也乐得轻松,故没有主动提起她的话题。

晚上十点,到了就寝时间,寝室熄灯。

列夫躺在四人房的床上,却只有他睡不著。比起又黑又冷的单人牢房这里是天国,但因为长期过著日夜颠倒的生活,他完全阖不了眼。

在黑暗中,他不经意地想著伊琳娜的事情。

像现在这时间她还没睡吧。

或是她跟阿妮雅有好好相处吗。

「……不行。我得早点睡……」

明天开始得重回到培训生的训练中。到膝盖治好前虽无法训练体力,但能做的事要用120%的精力去做。这也是为了回应伊琳娜,他想要赢得史上首位太空人的殊荣。才不想没当上太空人,还被吸血变成木乃伊。

「不过吸血鬼……是会造成误解的名字呢。」

虽然两个月以来一直待在一起,她只有在特别的时刻才吸血。

「……」

列夫摸著被伊琳娜咬过的左手,那股鲜明的感觉重现。

甜美的痛楚让头脑昏沉,身体深处在渴求著。

想让她再吸一次血。

这种渴望朝列夫袭来。

「啊……」

明明没有变成伊琳娜的眷属,自己是怎么了。

「哈哈,我一定是累了……」

他发出带著自嘲的叹气,用温暖又柔软的被子盖住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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