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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开端是来自父亲的一封信。
「我要退休,之后就交给你了。」
父亲的个性有点古怪,常常做出令周遭的人摸不着头绪的事。因此一开始我以为这次又是他开的一个无聊玩笑。然而,周围的人越无法理解,就是父亲越认真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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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是主人!」
花颖高声宣布,唇角无畏地上扬。
卧室的白色天花板回荡着没有听众的声音。血液在挥出的双手里沸腾,双拳渐渐带着热度。赤脚下刚起身的床舖还留有暖意,微微连系着梦境与现实,不过那股暖意也迅速冷却的现实,令花颖从睡梦中清醒。
「好冷。」
春日的早上仍属于冬天的范畴,一大意便会夺走人的体温,虽然比冬日冷到骨子里的寒气亲切许多,但寒冷的程度足以让只穿着一件睡衣的人感冒。
花颖把卷起的棉被拉至腰上,环顾室内。
这是间比昨天醒来的公寓还要狭窄、仅有六坪宽的卧房。
小时候看来像人脸而害怕的木纹,现在却觉得那是种充满历史风情的质地,隔开房门与床舖的精巧木格雕花,是职人娴熟工法的展现。昨晚,他也已充分体会到,房内窗帘的美好触感是积累灰尘的百叶窗万万比不上的。
然而,这幢在曾祖父时代之前建成的明治时期老房子,并没有全屋的地暖系统,温暖花颖房间的设备只有中央空调暖气,
「…………」
花颖一面徒劳地理着丝质睡衣的袖口,一面思考。
可以传唤他吧?
花颖有这个权利。
但是,在传唤之前行动不是「他」的工作吗?传唤这个行为不仅会显得花颖气度狭小,恐怕还会伤及「他」的名誉。
但是,好冷。
花颖下定决心,朝门外呼唤:
「butler。」
那是负责家中一切事物的职务名称。
「butler,我起床了喔。」
也就是,执事。
叩叩。
敲门声响起,门把转动了起来。
身着没有一丝皱折的西装,虽然年迈,却无损其精实的体格与优美的姿势。整洁的白发代表着经验,沉稳的面容道出本性,优雅的举止诉说着他的能力,令人深信能够将全部的信任交付于他。
他是独一无二,从父辈开始就侍奉主人的执事——
如此期待着的花颖转动上半身,把手伸向床边戴上眼镜,再次将视线转向门口。
身穿西装的男子将银色拖盘放在桌上。
「早安,花颖少爷。茶已经泡好了。」
「你是谁?」
花颖的表情皱成了一团。
男子穿着西装,身高颀长,全身上下没有什么赘肉,看起来身手灵敏。
但是,他的头发是奶茶色,面容虽可说端整,却有着年轻的锐角,态度隐隐有些僵硬,感觉得出来那份经过训练、过分端正的端正。
男子为Herend优美的黑色茶杯注入红茶,放在小托盘上,送到了花颖身边。
「请用。」
「你没听见我的问题吗?」
花颖看也不看红茶,瞪着来路不明的男子。
男子眼神不为所动地俯视花颖。
红茶的热气上升,又虚无地消失。
花颖最后实在忍不住,手掌拍着枕头下了床。
「凤在哪里?执事!」
「是的。」
毫不在意地光着双脚走向门口的花颖身后,传来了男子的回应。
还无法理解状况的花颖一回过身,便见男子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后,朝花颖恭敬地行礼。
「我叫衣更月,从今天起担任执事一职。请您多多指教。」
「骗人!」
花颖反射性地回答。
无论再怎么想,都觉得这是个恶劣的玩笑。
「我是乌丸家第二十七代主人喔。这四十年来乌丸家的执事没有缺席过一日,一定是凤。」
虽然因血液直冲脑门而说了奇怪的国语,但现在这都无所谓。花颖眼前的这名男子才是问题所在。
「……请看。」
自称衣更月的男子把手伸进西装内袋。
花颖马上摆出防备的姿势。
衣更月取出的是张折成三折的纸。花颖打量着衣更月和纸张,小心地接下,摊开了纸张。
纸张上半部印着电脑打字的「任命书」三字,内容是任命名叫衣更月的这名男子担任执事。花颖接着摊开下半部,一道手写署名写着凤的名字。
花颖在父亲的代笔信上看过好几次。
那的确是凤的笔迹。
「为什么?为什么凤要离职,而且还让一个来路不明的年轻小伙子接任?」
花颖的手直发抖。是愤怒、动摇抑或悲伤,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在任命书被抓皱,增加新的折痕以前,衣更月从花颖手中抽出任命书,小心地将纸张折好放回内袋。
「花颖少爷。」
「干……干嘛?」
花颖并不是个特别胆小的人,不过,由于衣更月个头比花颖还高,一旦被他盯着看,便不由得退却起来。
说话前保留一段时间似乎是衣更月的习惯。与符合时下年轻人的外貌相反,衣更月以严肃的口吻和夸张的用字遣词接着说:
「我等为侍奉主人之身。唯一的主人对好几名佣人的注意不若我等对主人所投注的关注,是极为自然之事,然而,您知道乌丸家如今雇用了几名佣人吗?」
「为什么我必须回答这种问题?」
「如果您是一家之主的话。」
被人这么一说,就很难拒绝回答了。
花颖不情不愿地弯着冰冷的手指,数起出入家中的固定雇佣。
「有执事凤吧。每天来往家里的,有园丁桐山和女管家兼厨师的雪仓。」
「她现在因为闪到腰正在休养中。」
「是吗?雪仓还不到那把年纪吧?她还好吗?」
「听说她上个月满五十一岁了。根据医生的诊断,需要花几天的时间复原。」
花颖待在日本的时期,是念寄宿中学以前的事,也就是五年前。不过,恐怕不是五年的岁月改变了雪仓,而是对当时还是小学生的花颖而言,觉得雪仓从自己出生以后就一直没有改变吧。
「现在由雪仓的表妹片濑优香代理临时厨师一职,家中的整理工作则由雪仓的儿子峻负责。两人都已得到真一郎老爷与凤先生的认可。」
「这样啊。」
如果是父亲和凤的判断就不会错。花颖吐了一口气,想起弯到一半的三只手指头,重新弯下第四只手指头数道:
「再来是……还有谁呢?褓姆的话,我已经是不需要人照顾的年龄了,家教是由凤兼任,守卫从以前就是委托保全公司……啊,还有司机驹地吧。」
花颖在脑海中描绘着家里与庭园的每一角,从各个工作岗位联想负责人。大扫除期间来的清扫业者和负责整修房子的木工与佣人的性质又不同吧。
当花颖再也想不出来的时候,衣更月细长的眼角看起来透着微微的失落。
「因为是在花颖少爷前往英国后才受到雇用,不知道也无可奈何。」
「嗯?」
「直到昨日以前,我担任家中的男仆(footman)。凤先生升为总管(house steward)后,我就被任命为执事(butler)了。」
衣更月以彻头彻尾冷静的声音,正当化花颖的疏漏。
「唔……也就是说,凤升官了吗?」
「诚如您所言。」
衣更月点点头。
「我了解了。那么,所谓的总管,具体来说——哈啾!」
打了个喷嚏,一股寒意窜上花颖的背脊,他冷得脚尖都要失去知觉了。
「花颖少爷,请。」
衣更月在花颖跟前摆好铺毛拖鞋,又从ottoman——置于床脚的脚凳里取出长袍,披在他发冷的肩上。
花颖有一瞬间想要拨开,但是地板非常冰冷,而睡袍和拖鞋是如此温暖。
(这是为了凤的面子。)
花颖给自己一个最合适的理由,侧头看着衣更月。
「我姑且先认同你吧。你是家中的新执事。」
「谢谢。」
「如果是执事,在主人打喷嚏前,不是应该先准备好长袍和拖鞋吗?」
花颖将心中尚未消散的反抗感化作小小的讽刺投向对方。衣更月不带感情地回答:
「很抱歉,因为直到前一刻为止,我才刚被认同为执事。」
重新注入温暖的红茶,衣更月将茶杯连同杯盘放到哑口无言的花颖手中。
2
在年幼的花颖眼中,凤就像个无所不能的超级英雄。
十八年前花颖出生时,凤已经以乌丸家执事的身分待在家里了。
念幼稚园时,
对花颖而言,凤尚未跟其他佣人或是父亲公司出入家中的人有太大区别,觉得他就是个帮助双亲,对佣人们下达指令的亲切叔叔。
对凤的看法有所改变,大概是在母亲过世之后吧。那时,花颖六岁。
尽管父亲在家时常常陪花颖玩,但他当然有更长的时间因工作不在家中。父亲不在时,花颖都是和母亲一起度过,但在六岁的夏天后,最常陪在花颖身边的,就是凤。
凤在指挥佣人、贴身照顾父亲以及管理家中不动产的同时,也帮助花颖的课业,听他诉说烦恼,有时候还会陪他玩卡片游戏。花颖若是睡不着,凤会在他枕边念书直到他入睡。
当花颖闹脾气想跟父亲一起玩时,凤会陪着他听完父亲的训话,之后再偷偷递给父亲调整过的行程表与游乐园的门票。
父亲联系他说要退下前线去隐居,是上个月的事。
花颖认为在继承家业的同时,凤也会成为自己的执事,一办完各式手续,马上雀跃地回到日本。
然而——
「凤——不在吗?执事。」
花颖敲了敲糙皮树的门板,叹了一口气。
这是靠近厨房的工作间房门。早餐后的自由时间,凤几乎都会在这里。因为虽说是自由时间,但执事一天里有做不完的工作。
工作间里,连着执事可以自由使用的客房和寝室,但别说是回应了,这里连一丝人的气息也没有。
一低头,眼镜便从鼻梁滑了下来。螺丝松了。花颖把眼镜往上推,走离房门几步。
背后传来开门声。
「花颖少爷,您叫我吗?」
衣更月关上门,站在走廊上。花颖吓了一跳,瞠大了眼睛。
「房里没有任何气息耶。你是人类吗?」
「很不巧,直到今天为止全部的人生里,我都是身为一名人类而生活的。」
这个人没办法开玩笑。
花颖疲惫地背向工作间的房门与衣更月。
「算了。你跟雪仓说我不吃中餐。」
「恕难从命。」
因为遭到拒绝,花颖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他马上注意到自己的失误。
「对了,是片濑吧。真麻烦啊。」
这种程度的错误,只要听过去再传话给片濑就好了不是吗?父亲在生日卡片上把合作对象女儿的名字写错时,凤什么也没说就帮父亲改成正确的字了。
花颖不开心地翘起嘴巴,但衣更月却说了奇怪的话:
「不知道是否有错,以防万一我确认过,正要向您报告。」
「有错?听就知道了吧?你是想让主人难堪吗?」
「不是的,为了不让事态发展至此,我已重新数过。」
完全听不懂。衣更月和花颖是在讲同一国话吗?当花颖歪头表示困惑时,衣更月端整的脸庞微微地暗了下来。
「您找我不是为了那件事吗?」
「看来我们话说不通啊。」
「确实如此。」
「你说有错是指什么?」
「也有可能是我误会了。」
「误会什么?」
花颖连续追问后,衣更月说出了不得了的话:
「家里似乎遭小偷了。」
「咦!」
花颖跳了起来,感觉五脏六腑都沉了下去,脸色发白。
「报警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报?」
「我有义务必须先通知您。此外,若是轻易报警,我担心是否会伤及家誉。」
「伤及家誉?来路不明的小偷做的坏事,应当不会变成我们家的污点。」
「若是来路不明,或许如此吧。」
衣更月没有表情的眼神,如同镜子般反射了花颖的怀疑。
若是来路不明。
花颖了解了衣更月真正想表达的意思,皱起眉头。
「小偷是家里面的人吗?」
「或是出入家中的人。」
衣更月冷静地给了肯定的答复。
花颖突然间感到不安,心神不定地环顾四周。由于阳光几乎照不到佣人专用的走廊,像是楼梯或柜子后等,这里有许多可以藏身的暗处。
「什么时候?小偷偷了什么?」
「应该是昨天到今天早上之间。部分银制餐具和一组茶杯不见了。」
「昨天……」
闪过脑海的对照,令花颖后退了半步。
「……就在你任职执事之后呢。」
「是的。恐怕就是在我侍奉『花颖少爷』之后马上发生的事。」
「!」
花颖与衣更月的话表面上几乎相同,但意义却完全不一样。
衣更月长时间以男仆的身分待在乌丸家中。另一方面,花颖昨天才刚从英国回来。乌丸家里的大变动不是衣更月,而是花颖。
「需要联系真一郎老爷吗?」
「不。」
花颖将鞋底重重踩在地板上,正面盯着高挑的衣更月。
「不管是谁,我都不会让他伤害乌丸家的名声。我会找出小偷。」
如果小偷以为花颖比父亲更容易有机可乘,他会让对方后悔莫及。
仿佛受到花颖决心的震动,古老的窗户在春天的强风中震得喀哒喀哒作响。
3
「这里就是保管银制餐具的地方。」
花颖在衣更月的带领下,走进位于一楼北边的小房间。
虽然是十二岁以前一直生活的家,但他第一次进来这间房间。
一楼的南边有书房、接待室、食堂、起居室等家人生活的空间,以墙壁相隔的北边则有厨房、食品储藏室、布品补给室等工作需要的房间。
北侧与南侧是可以相通的,但是有需要时必须先爬到三楼,从佣人专用的楼梯下去,打开刻意隐藏、外观与墙壁融为一体的后门才行。花颖被教导在这幢古色古香的房子里,居住者使用的走廊与佣人的走廊是分开的,不可互相干扰。
就算花颖为了找凤而前往执事工作间,也不曾想过进入其他的工作室,就是基于父亲这则教诲。
「原来长这个样子啊。」
花颖仔细地打量餐具室。
这是间只有一坪左右的狭小房间。三面墙壁设有橱柜,右边是各式各样的餐具,正面是无数的玻璃杯,左边则收着桐木盒。
「这边请。」
衣更月站在正面的橱柜前。橱柜上半部是玻璃窗,可以看见柜中的玻璃杯,下半部则是木制抽屉。衣更月拉开最上面的抽屉,把位子让给花颖。
抽屉中收着银制餐具。
木框里铺著白布,整齐排列着各式各样大小与形状的刀叉与汤匙。然而,与抽屉的大小相比,餐具的数量太少了。可以发现左边有六排之多的餐具消失了。
「杯组是连盒子一起被拿走。伊万里与古濑户的餐具平安无事。」
「这间房间有钥匙吗?」
「有的。每天早上准备早餐以前,我会将所有工作需要用到的房间都打开,于就寝前上锁。」
「也就是说,白天谁都可以进来。」
无法锁定小偷。若是外面的人夜里偷偷进来就更难办了。
「昨晚上锁时没有确认吗?」
「昨晚只有我一个人用餐,因此没有使用银制餐具。因为白天擦餐具的时候都在,所以晚上我以为餐具跟白天一样,没有开抽屉就锁门了。」
「我听凤说,他每天晚上都用数银餐具来代替数羊呢。」
「……非常抱歉。」
衣更月的眉眼变得僵硬。
已经过去的事也无可奈何。花颖将手中的桐木盒放回架上。
「我要看大门的监视录像。」
花颖气势汹汹地离开食器室,却在踏出一步后发现自己不知道记录监视影像的地方在哪里。
提前先跑却等着时间追上实在令人很难为情。衣更月推回抽屉、关好门到上锁的这段时间感觉似乎特别漫长。
「让您久等了。」
「好慢。快走。」
「是。」
衣更月走在前头领路让花颖偷偷地松了一口气,再度迈开步伐。
衣更月带着花颖来到的,是一楼的书房。
「有什么问题吗?」
「不……因为这间房间一直是父亲的领域,所以有点犹豫。」
花颖踌躇不前,在门旁停下了脚步。
父亲寄来的信上只写着要让位给他,隔天,父亲的律师来到研究室送来了继承的说明与庞大的书面数据。
花颖慌张地打电话询问父亲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结果,父亲用天生轻快的嗓音这么说着:「我要隐居去环游世界,之后就交给你了。」
花颖十分困惑。那天,就连一向最喜欢的番茄肉酱焗烤都咽不下去。
他才十八岁,在日本的法律里也有诸多限制。虽然学业上托凤的帮助,已经连研究所的博士课程都修完了,但花颖一直以来的生活都在校园里,只在研究室角落与书为伍,从来没想过会突然继承乌丸家。
然而,会想要努力尝试看看,是因为有
凤在。
因为凤将成为自己的执事,所以他才能接受父亲无理的要求。
然而,好不容易回家一看,却不见父亲的身影,凤也没有来接他。以备份钥匙进入家中,因疲惫几乎是昏睡过去后,隔天早晨一名陌生的男人自称是执事,最后还跟他说家里遭小偷了。
花颖有时会怀疑这是不是一场自己没注意到的恶梦呢。
被带进空无一人的书房,花颖才终于涌现自己接手父亲位置的真实感。
「花颖少爷。」
「……从二十七小时前开始用快转播放。」
花颖握紧拳头,大步走向书桌。
衣更月打开了不同于电脑,另外一台只连着几条电线的屏幕电源。那台屏幕似乎可以接收电脑输出的影像,却无法干涉电脑内的数据。即使是执事也没有那样的权限。
衣更月操作着类似电视遥控器的物品,叫出了黑白的影像。
「这是现在正门前的样子。这里可以看到跟传回保全公司相同的画面。录像数据也一样。」
衣更月又进一步按了几个遥控器按钮。门柱的轮廓像是打了马赛克般,出现杂讯,门每开一次人影就像纸剧场一样飞快后退。
画面左下角的日期是昨天,倒回至七点半。
「我要用快转播放画面了。」
衣更月再次操作遥控器,刚刚不连贯的画面现在有了顺序,一辆竞速自行车通过了门口。
「刚刚那是雪仓叶绘的儿子,峻。」
「那种自行车在日本没有违反道路交通法吗?」
「我请他事先装好煞车了。」
「那就好。」
佣人没规矩就是主人没规矩。花颖现在就是在寻找那个没规矩。
八点十二分,接下来是一位女性徒步穿过大门。虽然可以从一身轻便的穿着和轻薄的托特包猜出她的身分,但花颖还是指了指画面。
「她是?」
「雪仓叶绘的表妹,片濑优香。她通常八点进厨房,昨天可能是因为不用做早餐,才会这个时间进来。」
「这样啊。除了人员进出其他都跳过。」
花颖把手肘撑在扶手上,身体靠向椅背。
录像内容是非常无聊的影像。说是画面也无不可。
早上除了那两人以外没有其他访客。连推销员和宅急便都没有。晚上十七点和二十点,峻和片濑只是与来的方向相反穿过了大门。在日期改变的深夜一点,出租车停下,花颖下车,早上是送报员和峻、片濑上班,重播结束。
「好,我知道了。」
花颖坐起上半身,右掌拍着桌面。
「我要调查全部的房间。」
「好的。」
衣更月回应,关掉了屏幕电源。
有时候顺从会给人一种少了什么的感觉。
「你不问我理由吗?」
花颖斜眼朝衣更月的方向看去,对方马上回答:
「能否请问您调查家中的理由呢?」
经花颖一说才提出的问题虽然听起来很刻意,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花颖将椅子转了四分之一圈,双手在身前摆出了大约十五公分宽的长度。
「就算茶杯组的盒子再小,应该也有这么宽吧?」
「是的。」
「雪仓峻的自行车没有篮子,包包则是勉强能放进皮夹和智能型手机的后背包。片濑优香的托特包没有厚度。不管是哪一个,身上的装备都很难从家里把盒子带出去。」
「是的。」
「根据监视器录像,并没有他们拿盒子出去的影像。」
「是的。」
太过顺从实在令人很没劲。
花颖从椅子上起身,背对透着绿色光线的窗户。
如果是内贼,应该是将偷来的东西藏在家中某处。已锁定寻找范围的失窃物,只要花时间就一定能找出来。这世界上,拥有质量的物质绝对不可能像烟雾一样消失。
然而,小偷实在很狡猾。
到处都没有失窃物的踪影。
花颖甚至调查了食品储藏室、酒窖、配膳室、厨房、布品补给室、清洁用品房、佣人休息室、洗衣房,却连银制餐具的银字都没找到。
接下来加上南侧的书房、接待室、食堂、起居室,念书房、音乐房、投影室、甚至连茶室的家族合照都翻了一遍,还挖了阳台盆栽里的土。但是,果然还是没有。
「都这样还找不到的话,是不是想成是外来者做的比较好呢?」
「那么,我打电话报警。」
「不……等等。让我稍微……考虑一下。」
报警是最后手段。
一旦警方介入,若是内贼的话,就不好蒙混过去了。回国第一天就失去乌丸家的名声不仅无颜面对父亲和祖先,还有可能让凤大失所望。
花颖交叉着手臂,坐在阳台的栏杆上。
眼前是一片照顾得井然有序的庭园。
虽然种有松树与梅树却非纯和风,是为了配合屋子的设计。乌丸家里以洋房居多,日常用品也大多是进口家具,但屋顶与玻璃拉门、栏间等处又留有和式氛围。
花颖虽然不知道家中确切的占地面积,但从玄关走到大门需要五分钟。
「对了,能够藏赃物的地方不限于家里。」
「需要为您准备铲子吗?」
衣更月一句话就以严苛的现实阻止了花颖的灵光一现。
「唔,就算拜托桐山,想翻遍每个角落调查还是要花上几天吧……」
就算是通晓树木数量和土质的园丁,要找出失窃的东西应该也很困难。
浅绿以及花朵的颜色。
花颖感到一阵晕眩,正当他以手挂着栏杆往地上坐的时候。
「小偷!」
楼梯下响起割裂金属般的尖叫声。
衣更月回过身。
花颖从阳台奔进室内,追在衣更月身后。
4
爬上三楼,跑下佣人用阶梯。
衣更月看了几间房间,终于在厨房停下了他修长的双脚。晚一步跑进厨房的花颖,在里头看到一位年约四十、身材圆滚滚的女性右手拿着平底锅,左手抓着沙拉油罐,拱着肩发抖。
「片濑小姐,发生什么事了?」
虽然从监视器画面中看不清楚五官,但这位女性似乎就是雪仓的表妹片濑。
听到衣更月的询问,片濑回过神般地张开眼睛,一脸苍白。
「衣更月执事!不好了,怎么办?小偷!有小偷!」
「他往哪里逃了?」
「逃……?不是的,请看,这副惨状!」
随着片濑的手臂挥向后方,盖着盖子的沙拉油滴飞散开来。
她指的,是厨房本身。
拉开的抽屉、墙上遭人全部撤下来的平底锅,橱柜里拿出来的锅子像大小乌龟般叠在地上又倒了下来。购物袋里的东西翻倒在工作台上,马铃薯与南瓜掉了一地。
花颖推了推眼镜,努力保持平静的口气说道:
「抱歉,把厨房弄乱的人是我。」
为了找盒子,还没有时间收拾善后,现在大概每个房间都是这副惨状。
面对自首的花颖,片濑一脸目瞪口呆,接着仿佛渐渐涌上真实感般,双眼取回了焦距,凝视着花颖的脸庞。
「莫非您是花颖小少爷吗?」
「…………」
花颖很怕人们探索的眼神。尤其又是在自己有错的时候。
「这是昨天深夜才回来的花颖少爷。」
听到衣更月的介绍,片濑松开了纠结的双眉。
「果然!好怀念啊。您小时候我过来帮叶绘时,我们有见过几次面喔。您来厨房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啊,不……」
「我回来了——阿姨,冰糖和炼乳还有料理酒买回来啰。」
轻快的声音轻易地打消了花颖语无伦次试图回答的努力。声音的主人踏进厨房后,膝盖僵硬地停留在原地。
「小偷!」
又要从这边开始解释了吗?
为情况感到厌倦的花颖,在衣更月的影子里垂下了脑袋。
「万一考虑要报警的时候,我想家里是不是不要弄得太乱比较好。」
「那就早点说啊。」
花颖随心所欲地把家中弄得一团乱。他坐在厨房的木头圆凳上,后悔地抱着脑袋瓜。额头的方向,传来了片濑和峻关心的气息。
「啊……在找东西吗?老爷不同于外表是个粗枝大叶,不对,鲁莽冒失,不对,是个豪迈的人呢。」
峻的回应让人忍不住想要讽刺地回他一句:还真是谢谢你不上不下的体贴。
「只要说一声,我们就会帮忙找了。请问您在找什么呢?」
花颖擡起头,盯着以手肘撞着峻的片濑,以及用苦笑弥补失言的峻。
一想到如此笑着的两人其中有谁可能是小偷,花颖的心情就乱成一片。虽然他已习惯这种感觉。
「就算隐瞒也没用。衣更月,跟他们解释。」
花颖以手指压着眼眶,把问题丢给了衣更月。
从衣服摩
擦声响,得知衣更月端正了姿势。
「餐具室少了几件东西。花颖少爷认为遭窃的物品可能还在家中某处。」
「咦?为什么在家里?」
片濑状况外地瞪大了双眼。
率先理解话中含意的,是峻。
「您是在怀疑我们吗?」
「很遗憾,虽然没有怀疑的线索,但也没有你们清白的根据。」
进一步说,花颖与他们相处的时间并没有长到足以产生感情。
听到花颖毫不留情的判断,峻和片濑的脸色微微发青。
「我们绝不希望让叶绘丢了工作,又怎么会自己做出让乌丸家丢脸的行为呢?」
「我……从小就听妈妈说我们家受了乌丸家多大的恩惠。所以绝不会偷家里东西什么的……」
如果他们的忠心是真的就好,但是——
「我也希望你们是清白的。跟我说说你们昨天一天的行踪。」
花颖以手掌遮住眼眶,大拇指和中指推着眼镜的两侧。
片濑和峻面面相觑,偷偷看着衣更月。衣更月以视线肯定后,两人低下头,最后从片濑依序开口:
「我早上八点来上班,那时峻已经来了,正在扫楼梯。」
「我应该是七点半左右到的,因为妈妈请我看一下腌东西的罐子。」
跟监视器的时间大抵一致。
「因为不用做早餐和中餐,我就和峻一起打扫,也晒了棉被。」
「你们一起行动吗?」
「不是的。虽然偶尔会在走廊上碰面,但基本上是分工合作。峻擦玻璃窗,我用吸尘器。六点左右准备衣更月执事的晚餐,八点回家。」
「原来如此。」
花颖明白了一件事,深深地点头。
在厨房找盒子的时候,烘碗机里有一人份的餐具和红酒杯。
昨晚用餐的只有衣更月一人。
主人不在,晚餐配红酒,真是优雅。
「衣更月!」
「是,花颖少爷。」
「你怎么看?」
花颖微微的残忍将怀疑同事的工作丢给衣更月。佣人的雇用、统合也是执事的工作。若他能稍微有点伤脑筋的样子就好。
衣更月将澄澈的视线转向两人的方向,继续询问:
「昨天在家里或是宅邸附近有发现不寻常的地方吗?」
「不……没有印象。」
峻左右摇晃脑袋。
「我也是。因为从真一郎老爷出发到昨天为止,家里只买了最低限度的食材,听到要迎接花颖少爷后,我为了确认冰箱存货和下订单就已经忙不过来了。」
片濑边说边看向桌子。桌上有峻搬回来的购物袋。袋中食材的份量有足够的说服力为她的话作证。
看来已经无法再打听到更多情报了。
花颖叹了一口气,无力地摆摆手。
「麻烦大家了,都回去工作吧。」
两人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向花颖敬过礼后,真的马上回归工作。
「阿姨,垃圾车来之前,先把厨房的厨余装进袋子里,我再和其他的一起拿去丢。」
「这样啊,得救了呢。晚餐备好料后,我再帮忙你打扫。」
「这才是救了我一命。」
峻一边忍着苦笑,一边以右手拔掉笔盖,在白板的购物清单上打勾。
花颖下意识地看着如鸲鸟般忙进忙出的峻和片濑,突然间眼睛锁定了焦点。
他的视线落在白板上,然后,脑袋停在某一点。
「花颖少爷?」
像是察觉到异样,衣更月瞧了花颖一眼。
集中的意识已经抓住那个事实,不会让它溜掉。
花颖抓着衣更月的西装领口,硬逼着高挑的他走出厨房。
「花颖少爷。」
「过来。我知道小偷是谁了。」
衣更月瞪大眼睛。
花颖用拳头抵住衣更月的胸口,像是要推开他般地松开了抓着西装的手。
5
靠近执事寝室,位于佣人走廊的东边有道厨房后门。
宅邸的主人与家人使用正面玄关,佣人则毫无例外地从后门进出。
出了屋外,转入北边,屋子后有个以木格做的箱子,大小甚至能容纳两个成人,不过这不是用来装人,而是清洁队员来之前暂放垃圾的箱子。
乌丸家所在区域垃圾车来的时间是傍晚五点,在那之前的一个小时,可以将垃圾放到指定的垃圾场。
阳光倾斜,气温下降。正当这个时候,格子箱前立着一道人影。
人影打开了格子箱的盖子,上半身几乎要钻进去似地过了一会儿,正在想那是在做什么时,只见人影的双手从箱子里取出了垃圾袋。
「到此为止!」
「!」
看到从灌木丛后现身的花颖,人影全身害怕了起来。
「你果然就是小偷啊——雪仓峻。」
花颖喊出人影的名字。
峻茫然地愣在原地,无神的眼瞳映着花颖的身影,双脚僵直,然而只有双手时紧时松地透露着徬徨。
「垃圾袋有那么重要吗?」
「不是的,我没有打算那样做,连想都没想过。」
突兀的辩解说到一半已经支离破碎得不成形了。
「解释之后再说。可以打开垃圾袋吗?」
「花颖少爷,拜托。母亲她……」
「打开垃圾袋。」
花颖一瞇起眼睛盯着峻,峻不停打颤的双手马上变得僵硬,仿佛崩溃般和垃圾袋一起跪到地上。
峻解开垃圾袋的结。
依序取出分成几个小包的袋子后,在袋子之间,唯一一个看不见内容物的纸袋,透着棱角的形状。
打开封得皱巴巴的纸袋,峻双手取出了一个烙着美丽花纹,十五公分的方形木盒。
「想要混在垃圾里拿出去,考虑得真周到啊。」
听到花颖随意地吐出不重要的佩服,峻的身子缩了起来。
「衣更月。」
「是。」
衣更月拉近了距离,峻放弃似地交出木盒。
「…………」
衣更月的表情瞬间暗了下来。
「怎么了?」
「花颖少爷,请看。」
衣更月将木盒呈给花颖。花颖一边想着衣更月直接打开来给他看就好了,一边接过木盒。打开盒扣,发现了那份不协调感的来源。
「里面的东西在哪里?」
木盒里空空如也。
「对不起!」
峻以几乎要跪坐的姿势深深低下头。
花颖瞪着他令人不耐的发旋。
已经卖掉了吗?不,附着盒子应该更值钱。
峻微弱的声音,闷闷地夹在地面与他的身体之间。
「我帮阿姨去整理餐具的时候,看到那个木盒上的字是母亲说过很喜欢的杯子名字。我很想看一看,却手滑打破了。」
「你说……打破了?」
「是的。」
峻擡起发青的脸庞。
「我上网查了一下,发现一组竟然要十万圆,害怕得不敢说出来。」
「为什么破掉的杯子不一起处理呢?」
「因为不可燃垃圾是明天。」
峻的回答,令花颖哑然得说不出话来。
只要晚一步湮灭证据,被人发现的风险就会提高。光从这件事,便可以窥见峻一板一眼的一面。不过,若这是经过计算,判断过失罪比窃盗罪刑责还轻的话,这个人就十分狡猾了。
「错的是我。所以请不要拿掉母亲的工作。对母亲来说,在这里工作就是她的生存价值。求求您。拜托。」
峻的双眼泛起泪光。
「杯子在哪里?」
「我装进塑料袋,放在糙米的米袋里。那个!我有用毛巾包起来,塑料袋也套了三层,所以碎片应该没有混到米里面。」
「看样子,打破的事情是真的。但是,别忘了你还必须解释另外一项嫌疑。」
「咦……」
「银餐具在哪里?」
「我不知道。」
峻过于斩钉截铁的回答让花颖觉得受到侮辱,他抓住峻的肩膀把他拉起来。
「银餐具从抽屉的左边少了一大块。把自己的手想成挖土机,右手很难从左往右挖。也就是说,这是左撇子做的事。而你,刚才是用左手在白板上写字吧?」
「我真的不知道。首先,我就算偷了什么银餐具,也不知道要怎么换成现金。」
峻的双眼因花颖的震慑而混乱、畏缩。若是有一丝心虚,应该会避开花颖的目光。但是,峻虽然害怕却直直看着花颖的眼睛。
花颖在极近的距离下盯着峻的眼睛好一会儿,深刻感受到事情不会再有进展,转身背向他,将空木盒塞给衣更月。
「回家等候通知。之后会告诉你我的决定。」
「真的……很抱歉。」
峻一副世界末日来临般的表情,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踩着不稳的步伐回去了。
6
如峻的供词所述,杯子在食品储藏室
的米袋中找到了。
花颖把找到的杯子、塑料袋、毛巾以及沾到的米一起放在茶室的桌上。
杯子的把手掉落,杯体裂成两半,更细的碎片则用毛巾包了起来。
衣更月在碎杯子旁,并排着有着可爱樱桃图案的茶杯。花颖虽然对红茶没有研究,但这种温和的深沉茶香应该是Dimbula红茶。
为稍微有些迟的下午茶所准备的熏鲑鱼三明治,令花颖想起了空空的肚子。不管是早上还是中午,都没有机会好好吃饭。
尽管如此,结果却是这样。
「所以银餐具是别人拿走的吗?」
「您之前的推理是以茶杯盒为前提呢。」
不用衣更月说,花颖也知道推理的基础已经崩毁。花颖硬是将还有些烫的红茶一饮而尽。
「雪仓峻犯的,是器物过失毁损和藏匿证据罪吗?如果要起诉的话,也就是损害赔偿吧。」
「请恕我逾越,有器量的雇主当佣人弄坏物品时,绝对不会采取从薪水扣钱的这种行为。」
衣更月的建言触碰到花颖被挑起的神经。
「我怎么觉得你的说法带有恶意?」
「失礼了。我相信心胸宽大的花颖少爷会做出聪明的判断。」
比起刚才,花颖的神经又被挑得更高了。
衣更月的意见或许是花颖所应遵循的一般做法。但是,提出的时机不对。花颖现在的心情非常严重的不平衡。
连三明治里放了酸豆这件事都可以让花颖莫名地生气,他用力地把吃到一半的三明治放回盘中。
花颖阻止衣更月为茶壶盖上保温套。
「你在偏袒小偷吗?」
「不,没有这回事。」
衣更月的回答听在花颖耳里显得格外刻意。
「其实你知道偷银餐具的小偷是谁,然后在包庇他吧?」
急速扩大的猜疑一瞬间吞没了花颖。
「花颖少爷……」
「一般而言,小偷不会把赃物藏在现场,你一边觉得要保全现场什么的,却没有阻止我调查家里,还对小偷的处分插嘴啊。」
有特定目标的思考,会将各种事情链接在一起。起初,花颖也知道自己是在找衣更月的麻烦,但越思考便越觉得自己想的绝不会有错。
甚至,他还发现了一件极为合理的事。
衣更月的冰冷双眸,令花颖下意识地倒抽一口气。
「你没有阻止我把家里弄得一团乱。因为这样更容易消除犯罪的痕迹。」
「…………」
衣更月不论话语或是表情都保持沉默,一动也不动。
仿佛红茶的苦涩附在喉咙上般,花颖的舌头尝到一丝苦味。
「我在看庭院的时候,你鼓吹我报警吧?在那之前,你明明说会有损家誉,不愿意报警。那是因为已经完全消除痕迹了吗?」
「您看起来很累的样子。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呢?」
衣更月单方面地结束谈话,准备将盘子连同花颖剩下的三明治一起收走。
花颖抓住他的手腕。
「……请放开。」
衣更月的声音低了半阶。但是花颖没有放手,手指灌尽了全力。
「你如果是清白的,现在就马上把小偷带过来。」
「我无法带不知道是谁的对象过来。」
「你这样还叫执事吗?如果是凤,一分钟就能解决这种小事了。」
「!」
衣更月的表情变得可怕,遭握住的手腕冒起青筋。
这股动摇是再明显不过的证据。
花颖不让对方再找借口,乘胜追击道:
「我知道了,你包庇小偷的理由。佣人的雇用与统合是执事的工作。如果自己检查过的人犯了罪,你的能力就会受到怀疑。没想到你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欺骗主人……凤唯一的失误就是提拔你当执事。」
正中红星,百口莫辩了吧?
正当花颖这么想的瞬间。
衣更月手腕一转,轻轻松松地挥开花颖的手。花颖感受到危险,瞬间起身,开始回想小时候凤解说过的护身术。
「凤、凤、凤的,吵死人了。」
花颖以为自己的心思被看破了。
他吓了一跳,毫无防备地呆站在原地。
「凤先生不当执事,最不甘心的人是本大爷!」
「『本大爷』?」
花颖更加吃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衣更月。
衣更月松开领带,以空着的右手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本大爷因为迷上凤先生的手艺,是千拜托万拜托缠着老爷才得到雇用。为了得到凤先生的认同,不停地努力,好不容易才习惯男仆的工作,结果,继承?」
衣更月眼神锐利地瞪着花颖。那不是顺从的家仆会有的眼神,绝对不是。
他将嘴巴歪成啧舌的形状,嫌弃地把花颖剩下的三明治塞进餐台车的下层。
「本大爷不是为了照顾死小鬼才拚死拚活地一边念书一边工作。」
「死小鬼……?」
花颖不知所措,脑袋就像淋了一盆冷水,瞬间冷了下来。与消退的热气相反,血液则以惊人的气势奔流在脑袋的各个角落。
虽然表面上服侍着花颖,但衣更月打从心底瞧不起自己吗?世上没有比这还要侮辱人的事了。
思路以倍速回复运转,涌上来的情绪和话语驱使着花颖行动。花颖离开拿来当盾牌的椅背后面,大步逼近衣更月。
「我才是!一直期待继承父亲之后,凤当我执事的日子。你这家伙,别说是期待了,我根本连存在都不知道,却突然出现。装成一副服侍人的样子,却瞧不起我吗?」
「对于不值得献出真心的主人,你要我怎么想?连瞧不起都浪费力气。我会好好完成薪水份内的工作。」
「骗子!你这种家伙没有资格自称是执事!」
花颖竭尽全力地喊道。
刹那间的静默让室温下降了一度。
衣更月的表情消失了。之前扩散在脸上的不满凝聚到了双眸之中,接近杀气的愤怒挖开了深邃的黑洞。
花颖的脸庞失去了血色,脖子立起鸡皮疙瘩,全身上下亮起危险信号。
发现衣更月的右腕微微一动后,花颖反射性地将双手举到身前防卫。
空气流动。寒意从膝盖下方往上攀升。
不过,衣更月没有对花颖动手,他一脸惊讶地转头看向风吹来的方向。
门打开了,门口出现一名男性的身影。
身着炭灰色西装,配合领口宽度的领带打得笔挺。整齐的白发既不张扬也不好胜,沉稳的姿态仿佛已存在那里多年般,给看见他的人说不出的安心感。
「凤!」
见到花颖融化的表情,凤以悠缓的步伐走近他身边,报以柔和的笑容。
「花颖少爷,好久不见。您长大了呢。」
「对吧?有一百七十五公分啰。」
倒是凤,微笑时眼角的纹路似乎更深了。
「您别来无恙吧?」
「我很好。对了,凤!不好了,家里遭小偷了。」
花颖拚命地倾诉,凤听完最后一句话,厚厚的眼皮只微微擡了一下。
「那个小偷偷走的物品,是银制餐具对吧?」
「不愧是凤!都已经知道了。」
只要是乌丸家的事,凤没有不知道的。花颖小时候对凤怀抱的信任感鲜明地复苏了。当然,他没有一刻放下对凤的信任。
「花颖少爷,这边请。衣更月。」
「是!」
呆住的衣更月,瞬间立定双脚,挺直腰杆。
「你也过来。」
凤打开门,让花颖先行通过后,马上随侍在他的斜后方,以温暖的手掌指示走廊的尽头。
凤进入佣人走廊时,向花颖行了个注目礼,似乎对于不得不带主人前往后勤区的状况感到丢脸,表示歉意。他将门扇交给衣更月,继续朝走廊深处前进,在某间房前停下了皮鞋的脚步。
是食器室。
「花颖少爷,请确认。」
「咦?」
花颖虽然想问要确认什么,但是凤不给提问余地般,以理所当然的表情微笑着。花颖进入房内,略带犹疑后,别无选择地打开了银制餐具的抽屉。
「怎么会?」
花颖怀疑自己的眼睛。
银制餐具一个也没少。从全部餐具彼此分毫不差的质地触感,可以知道并不是有人买新餐具补上。
「凤,你施了什么魔法?」
花颖一转身,凤便绽放微笑请花颖到房外。他再次循着来路,带大家回到茶室。
自从凤回来之后,家里简直变成另一栋不同的房子。
不但房间温暖,刚烤好的饼干飘散着香气,引诱着人的食欲。
花颖在凤的催促下坐好后,这次是衣更月接到凤无言的指示,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新准备的茶壶里,放了Nuwara Eliya的茶叶。
「花颖少爷,我是这么想的,这次的小偷就像海市蜃楼一样,是只有齐备某些条件才会出
现的存在。」
「什么啊,这种像是恋爱中的唬弄说辞。银餐具实际上真的不见了喔……虽然已经回来就是了。」
茶壶里注入了热水,纯白的蒸汽蒸腾。温度很高,是滚水。
花颖无法释怀心中的疑惑,要求凤解释。
「你已经掌握昨天在这个家中发生什么事了吗?那个像海市蜃楼一样的小偷在哪里?」
「是的,请让我从事情的开端说起。昨天实在是集合了种种的不巧。首先第一个不巧是真一郎老爷从上周就搬到别的居所这件事。第二个不巧是厨师雪仓叶绘因为腰痛正在休养。最后,是事情发现得太早了。」
「?」
衣更月注意沙漏的脸擡了起来,皱起右边的眉毛。
「我不是在责怪你。身为佣人,你的行为是正确的。给花颖少爷一杯温茶。」
「……是。」
接受凤的安抚后,衣更月将托盘上的茶杯送到花颖面前。凤悄悄地确认茶杯与沙漏,继续说道:
「在得知真一郎老爷要离开这个家后,雪仓为了不要浪费食材,重新修改了菜单,更在采买补货上有所节制。虽然配合花颖少爷归国,她已经安排好补齐食材的顺序,却在运行前闪到腰,无法做出万全的准备。」
「这么一说,刚才厨房里有堆积如山的食材呢。雪仓峻还去补货……他说买了冰糖、炼乳和料理酒吗?」
在连基本调味料都用完的状态下,无法随心所欲行动的雪仓叶绘应该很着急吧。
「没错。花颖少爷从小观察力就很优秀。」
「怎……怎么这么突然……」
因为好久没有听到凤的称赞,花颖因开心与难为情而红了脸。由于凤看起来很开心地微笑着,他也无法强硬地回绝。
「诚如您所说,昨晚,厨房的料理酒用完了。不过,这个家中存有足够份量的酒。」
「酒窖。」
衣更月不自觉发出低语的瞬间,沙漏落下了最后一粒沙。衣更月回神拿起茶壶为花颖的杯子斟满红茶。
美丽的茶色映着天花板的灯光,不规则地摇曳着。
「料理酒没了,有酒窖。凤,这就是海市蜃楼的真相吗?」
「是的,正确来说,是这些制造了海市蜃楼。」
面对花颖的问题,凤永远都会仔细地回答。
「那个人为了寻找料理酒的替代品,进入了酒窖。从年轻的红酒到极熟成的红酒,酒窖里有各式各样的酒款。对于对酒类有兴趣的人而言,那应该是一处非常有魅力的空间吧。」
「料理酒的替代品,所以那个人是——」
凤颔首说道:
「片濑优香。」
花颖终于找到正确解答,不知不觉间站起的身体又重重坐回椅子上。
「昨晚,片濑在帮衣更月准备晚餐时,『试尝』了代替料理酒的红酒味道。看样子,是稍微喝多了,她将餐点拿给衣更月后,又止不住地品尝,最后因酒精而陷入意识不清的状态。」
「烘碗机里的红酒杯,是片濑用的吗?」
「没错。不难想像因为酒精而失去记忆的她,隔天早上发现放入包包里的银制餐具时,冲击有多大。」
如果她右手拿着红酒杯,左手抓银制餐具的话,也可以说明为什么餐具是从抽屉的左排消失。
花颖以为是衣更月在晚餐时喝红酒,没有询问本人就擅自认定,把他当坏人怀疑。
因为罪恶感,花颖无法看向衣更月的方向,避开他的正面。
随从们极力赞扬穿新衣的国王,人们则是瞧不起地嘲笑国王。这是国王愚昧的缘故。选择光着身体的,是国王自己。
不值得献出真心的主人。
凤也是这样看花颖的吗?所以才不想当花颖的执事吗?
视线前方的壁炉上,装饰着家人的照片。文静的父亲与俐落的母亲。年幼的花颖在凤的身边笑着。
「花颖少爷。」
听到凤的呼喊,花颖有如碰到静电般地缩起身子。
「什么事……?」
看着战战兢兢回应的花颖,凤一如往常地以平稳的表情与声音回答:
「佣人私吞物品自古以来就是备受重视的问题。每一个雇主都有可能遇到这种事,但处理方式却是天差地别。」
花颖擡头看着凤真诚的眼神,视线的角落映着衣更月的身影。
花颖喝了一口他泡的红茶。
温暖的红茶流过喉咙,温暖了心脏周围,抒解了扎在心上的微小刺痛。
花颖应该可以办到吧。
成为一个凤愿意打从心底服侍的人。
将杯子放回托盘,杯子轻轻响起了铃铛般的清澈音色。
「我们无法替海市蜃楼铐上手铐。送给雪仓叶绘一组茶杯,片濑优香一瓶红酒。在母亲康复以前,让雪仓峻好好做代班的工作。」
「是,谨遵您的意思。」
凤行了个礼,眼角刻着微笑的皱纹,花颖因而安心地偷偷松了一口气。
衣更月为空杯再次注入红茶。
「可是,凤为什么知道片濑喝了红酒?你问她了吗?」
「不。片濑还不知道此事已经曝光了。就算默许,主人还是应该向对方显示自己已经掌握了真相,因此,我认为送片濑红酒是最好的回应。」
凤的夸奖不管几次都令人开心。不过,先把高兴放在一旁。
「不是问过本人,那你完全是凭猜测吗?不,我不是在怀疑你。」
「谢谢您的信任。其实,有某人喝了红酒的事实,很简单就能够确认出来。」
凤以清脆的声音揭开谜底。
「执事这个词的语源来自古法文的bouteillier,意思是酒的负责人。所谓的执事,每天都要记录家中的酒品存量。」
「每天?」
花颖的惊呼与衣更月脱口而出的声音重叠。
凤从餐台车的下层拿出老旧的笔记本。
花颖打开笔记本。
本子里以横轴记录乌丸家全部酒藏的增减。最新的一页似乎是在凤这个月离开家的前几天一度停止,对照写着今天日期列的纵轴,有几瓶红酒微微地减少了。
「在醉茫茫的状态下很难骑自行车吧?因此,不是雪仓峻。而我敢保证,衣更月不是会逾越执事本分的人。」
感觉得出来衣更月因凤的话语而停止了呼吸。
他咬紧牙关,一副静不下心来的样子眼神四处游移,在最后的最后,视线落在花颖身上。
「花颖少爷,请允许我发言。」
「嗯?你说吧。」
得到花颖的许可后,衣更月行了个注目礼转向凤的方向。
「这间房间……不,整理整个家里的,也是凤先生吗?」
「整理?啊!」
花颖事到如今才发觉。
在找茶杯木盒时翻遍的家人照片,现在整齐排列着。不管是椅子、桌子、桌巾,还是沙发、橱柜,全部跟原本相同。
他还以为是因为凤回来,家里看起来就像不同的房子。花颖感受到的不对劲,就是所有物品都回复原来的样子了。因为凤把弄乱的家里整理得焕然一新。
「让主人舒适地生活是执事的任务喔,衣更月。」
凤的声音里,隐含了指导者的严格。
「是。」
衣更月的耳朵和眼眶红了起来,以交织着愧疚、羞耻与自我警惕的表情低下头。
花颖也没资格说别人。
花颖感同身受地看着衣更月,刚好与对方回头的视线重叠。错过瞬间撇开视线的机会,面对直直凝视自己双眼的花颖,衣更月深深地低下头。
「花颖少爷,我刚才太过失言了。都是因为我不好才会发生这样的事,真的非常抱歉。」
「不,我也说过头了。对不起。」
就像吵完架的小孩子一样无事可做。看着花颖和衣更月相互避开眼神的样子,凤以无邪的笑容清晰地说道:
「两位真是能够共同成长的理想主仆关系呢。」
花颖偷瞄了衣更月一眼,对方也偷偷看着花颖。
看样子,暂时无法得到凤了。
在双方无声重叠的叹息中,只有凤一人开心地笑着。
※ ※ ※
以电话联系上父亲,是花颖当上乌丸家主人第一天深夜的事了。
『你听起来很有精神呢,花颖。』
这么说着的真一郎声音才很有精神。托此之福,花颖也能毫不留情地抱怨:
「爸爸,你现在在哪里?我累惨了!擅自作主突然决定引退什么的,请你考虑一下我回到家却面对一堆陌生人的心情好吗?一开始让凤留下来的话,事情就不会闹那么大了。」
听完花颖的抱怨,真一郎的呼吸通过电话微笑。
『花颖,凤是我的执事。』
「……!」
花颖受不了地把手机摔在枕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