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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干的执事就是好执事。
只要恪守纪律,竭尽全力完成职守,总有一天会被称作是能干的执事。
那么,怎样才称得上是优秀的主人呢?
1
车窗外流泻的景色一片明亮。
三月的尾声,街头妆点着鲜艳的色彩,来往的行人受乍暖还寒的天气摆布,冬日的温暖大衣与春日轻装交杂在一起。
心急的橱窗展示着短袖上衣,提醒人们夏天已经不远。
「那间店!」
花颖从座位上立起身,额头贴着车窗。
在等待交通号志而停下的车子斜前方,伫立着看起来十分眼熟的和果子店招牌。
「是我小学时常常和凤去的店。对吧,驹地?」
向驾驶座询问后,后照镜里映照出的驹地,怀念地放柔了眼神。
「是的,花颖少爷总是也会为我们买海苔团子。」
「因为简单的酱油口味很好吃。」
「您要过去看看吗?」
「这个嘛……」
横在车子前的马路上,行人灯号闪烁,即将转为红灯。想改变车子行进方向,必须趁现在。
花颖偷偷地看向副驾驶座。
浅灰色风衣营造出难以接近的氛围,但花颖确定,就算脱下那身风衣,也无法抹去男子难以亲近的气息。
冰冷的眼神,规律的呼吸,不会动的表情肌肉,无懈可击的动作。自认识以来已经过了一个月,花颖至今尚未看过男子类似笑容的表情。
花颖的父亲真一郎声明要将一家之主的位子让给花颖,是刚过完年没多久的事。
对于要继承已延续二十六代的乌丸家,在日本法律上尚未成年的花颖,心里当然不可能毫无抗拒。
花颖十二岁的时候进入英国的公学,在那之后几乎没有回来过日本。通过考试和推荐早早修完硕士课程后,在今年满十八岁以前,通过认识的人帮忙,进入大学的研究室,一边担任教授的助手,一边在胶着的研究里度日。
让众所公认不知世事的花颖继承家业,真一郎到底有何打算呢?乌丸家丰厚的财产不需要勉强花颖工作,他始终不能理解,某些地方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般的奇怪父亲,到底在想什么。
尽管如此,花颖鼓励自己,相信只要侍奉乌丸家的三朝元老执事——凤在身边,自己也能像历代乌丸家主人一样。这个想法支持着花颖,让他满怀希望地回国。
然而,归来的家中却没有凤的身影。
取而代之的是他——衣更月。
花颖一从驾驶座的正后方偷觑副驾驶座上的衣更月,他便微微转动眼珠看向自己。
那是感觉不到温度的无情眼神。
在行人号志之后,车道的号志转为黄色。
花颖坐回椅垫。
「回去时再说吧。虽然酱油香很吸引人,但是不太适合带过去。」
「这是英明的判断,花颖少爷。」
衣更月移开视线。花颖吐了一口气后回过神来。
(为什么我要松一口气!)
谜样的挫败感。花颖因偷看衣更月脸色的自己而惊讶。一想到衣更月一点也没把这样的自己放在心上,又让他更加生气。
一旁座位上的贴身随从峻注意到这一切,他因为慌慌张张探出身体而勒到安全锁,将安全带往自己身体的方向拉了拉。
切记,要维护主人的威严。
「因为我回程时要过去。绝对不可以忘记。」
「好的。」
没发现到这一切的驹地,以稳重的声音回复后,发动了汽车。
写着「团子」的旗帜,在晴天吹拂的东风中飞扬。
2
青山。错落着各国大使馆的一隅,有一间以意大利为据点的名牌西装专卖店。
这个牌子从正式套装到优雅的休闲服应有尽有,客层年龄分布极广,花颖虽然也有好几件他们的衣服,但来到日本的分店还是头一遭。
不过,店家似乎已经事先收到花颖会来的通知了。
「乌丸少爷,欢迎光临。」
花颖一带着峻进入店内,身穿西装的男子就像专程等候般迎接他们。
「我没有要找什么特定的衣服,可以先看看吗?」
「请往里面走。让我为您介绍春天的新品。」
一整面都是镜子的墙壁打开了一道入口,内部是一扇厚重的木门。
门内铺着鸽血色的地毯,镜子和衣架宛如包围沙发与桌子般配置在四周。
衣架上已经挂着各式服装,数量多得足以自成一间店。衬衫和配件的品项虽然与店内架上的陈列相同,但仅仅只是换了一个地方摆设,就成功予人更高级的印象。
即使地板只是红色或黑色的差距,陈列其中的物品色泽便会有不一样的感觉。相传,将日式饭碗内侧涂红的传统,便是为了在光源微弱的时代,利用少许的光线反射,让料理多少能看起来更加美味而生的巧思。
人类的视觉就是如此容易受影响。
花颖从浅色的眼镜镜片下,偷偷看了一眼衣服,确认衣服以温和的色调为主后,坐下沙发。
店员仍继续将装在袋子中的衣服搬进来。
看到峻对眼前景象聚精会神的样子,引起了花颖的兴趣。虽然那些在花颖眼中只是单纯的衣服与颜色的排列,峻的眼神却充满了光辉,简直像眼前摆了从遗迹里挖掘出来的宝箱般。
「峻喜欢衣服吗?」
「是的!我念的是发型和造型设计的学校。」
第一次听说呢。
「那你之后要当造型师吗?」
「这个嘛…………」
峻的笑容微微暗了下来。
「我之前有稍微在电影制作公司工作过。不过,因为我英文不好,谈话的话题又有限,没办法跟演员开心地聊天,常常被要求换人。所以公司在整顿人事的时候就……」
「可惜你的才华了。」
花颖很喜欢峻选的衣服色调。通过峻的巧手,头发的发型和造型也能因应各种场合而改变,完全不会痛。
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花颖虽然不是很懂造型的相关技术,但常常在剪发的瞬间因头发受到拉扯而头皮疼痛,冲洗的时候造型师指甲顶到或是吹风机太热,这些时候也曾因为头发被拉扯而疼痛。
再进一步说,很少遇到造型师可以让发型不只像刚剪完时那样好看,即使过了两、三周头发开始长长后,外形也不会变丑。
由于原本个性就内向,留学时的花颖经常放任头发不管,若是同学或教授看到最近的花颖,或许会因为他俐落清爽的模样而吓一跳也说不定。
那间雇用峻的制作公司,做了一件很可惜的决定。
「托你的福,我得到许多帮助,实在很难用言语来表达。」
「不管是能协助妈妈工作还是能帮忙您的服装造型,都让我非常开心。」
「是吗。那今天也拜托你了。」
「是!花颖少爷,我可以靠近一点看吗?」
花颖颔首同意后,峻便以要哼出歌的轻快步伐奔向衣架。
「久等了。」
带他们进来的男店员泡了两杯咖啡,放在椭圆形的矮桌上。他递出的黑色名片上,以银色印着「店长」与「黄木丈纪 Oki Takenori」的字样。
花颖的脑袋因为名片用银色写着「黄」而停顿了一下。因为太多让人联想到ki这个音的文本让思考的运转速度变迟钝,还乱七八糟地发现到,若是将这个名字以镜子反射,会出现「横」这个字。
「黄木先生。」
「请您多多指教。」
对方大约四十岁上下吧。对胡子稀疏的花颖而言,下巴留着有型胡子的黄木,看起来就是有着成熟的大人味。店长尽管穿着西装也看得出来的精实体魄,令花颖担心自己是否适合这间店的衣服,但既然无法放弃他们家优美的缝制技术与舒适的材质,就只能仰赖峻的品味了。
「因为是由他来帮我挑衣服,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就拜托了。」
「我明白了。听说您曾经去过英国的店铺,不知道是哪位介绍您莅临本店的呢?」
还真是问了奇怪的问题呢。花颖如此想着。
「我只是听说日本也有分店才过来的……需要介绍信吗?」
「不,不是这样的。」
黄木虽然否定,感觉却有些迟疑。他刻意地说着「请喝咖啡」一类的话,感觉又更加可疑了。
如果不是要求花颖需要介绍人的话,就是希望——又或者是害怕花颖认识某个「哪位」吧。虽然听起来很怪,但也只能这么想了。
「就算惹我不高兴,对政商界或是社交界都不会有影响喔。」
虽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却是事实。
黄木高兴地抬起眼帘,但似乎是发现若对花颖说的话开心便显得有失礼数,他干咳几声缩起下巴,将穿着亮面皮鞋的双脚并了起来。
「敝店有责任保
护来宾舒适的购物环境与隐私。不过,若是遇到有可能造成其他客户损失的情况,有时候就必须分享情报了。」
也就是说,他接下来会提到有关个人情报的话题,这是请花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开场白。花颖表示理解,以沉默代替正面回应。
工作人员搬完新加入的衣服后,向花颖他们行礼,黄木举起手回应。他让全体工作人员离开,待门关上后开始说道:
「有某一户人家在上个月底莅临本店。不过,听到这个消息的同行给了我忠告。」
「忠告?」
「是的。据她所说,那位客户因经常改变交易的店家而很出名。当然,敝店竭尽所能希望每位贵宾都能长久光顾,但有时也会因为无法回应一些客人的喜好与期待,而有人不再莅临。不过,实在不好说……」
如同黄木所言,他语带犹豫,像是在斟酌用字般欲言又止,好不容易才接着说:
「据说那一位在离开中意的店时会——赖帐不还。」
「赖帐……你是指信用贩卖吗?」
这是指买方先收下商品,在约定日期内支付购买金额的交易模式。
虽然花颖在课堂上学过这种交易方法在江户时期很普遍,但是在现代社会中,尤其是以个人为单位进行的交易里,很少听说有人会这样做。
黄木摆出了一副哑吧吃黄莲拚命忍耐的表情。
「大部分的客人都是用信用卡付款,那一位却想先带商品回去,要我们之后再向他们家请款。虽然我们说明母公司禁止这种信用借贷的方式而拒绝,但是对方的执事却说他们既不会逃跑也不会藏起来,问我们是不是怀疑他们家,半胁半迫地逼我们接受。」
黄木的说辞处处带着受害者般的口吻,传达出他的极度不安。
「在那之后,付款呢?」
「目前尚未收到。」
「真过分。这不就跟吃霸王餐一样吗?」
峻不自觉地插嘴。他有时候就是正直过头了。
「峻。」
「对不起。我不小心听到了,对不起。」
虽然在这个距离下不可能要他不要听,但装作没听到是在大宅邸里工作和店员必备的技巧。
不过,花颖也同意峻的感想。从付钱的阶段开始就被迫采用特殊支付方法的黄木,会怀疑对方也不是没有道理。
「先声明,我们家是由执事管理信用卡。信用卡公司也好几年都没有变动。你只要跟他说要请款就可以了。」
听到花颖的话后,黄木的双眼绽放了安心的光芒。
这种时候,就算怀疑花颖是那位某人介绍来的也不能怪店长。黄木似乎是在之后才发现花颖的想法。
虽然脸色没有什么改变,但看到黄木变红的耳朵花颖便明白自己想的没错。西装上的皱褶道出了店长的焦急,当事人流畅地用尽言词来圆场:
「我不顾客户隐私讲这些,是想若是您与那一位有交情的话,能够打听一下传闻的真相。由于那一位带走大量商品,不但造成其他客户品项不齐,万一付款再有拖延,更攸关敝店的存续与否。」
「这是很严重的问题呢。我也很喜欢这里的衣服。」
「感谢您。」
听到道谢后,花颖察觉到黄木的要求不在他刚刚的话里。
黄木动也不动地以期待的眼神盯着花颖。
峻,不要连你也模仿他。
「呃……真是辛苦你了。」
「很辛苦。您知道吗!」
抓住花颖想带过问题的客套话话尾,黄木愈发悲怆地说:
「要是那位就这样不付款的话,违反规定贩售商品的我就必须负起责任。若是减薪能解决的话还好,但必须做出最糟的觉悟。我的儿子才刚念幼稚园啊。」
把小孩子拿出来讲实在太卑鄙了,据说最近要把一个小孩养到成人需要花一亿圆。其中又有不合理的内情,就更让人难以把问题丢着不管了。
花颖拿起一口都没喝的咖啡,转着杯子。倒映在水面上的圆形照明灯光扭曲开来,在它再次恢复圆形为止前,花颖仔细思考了一番。结果并没有出现像样的想法,只是将下结论的时间延后罢了。
「若是有机会……」
感觉得出来峻对花颖的声音起了反应,全神贯注。
花颖放下茶杯的手不顾主人的意愿,将动摇传到盘子上。
「假如我有听到一些什么,先不论一般标准的是非曲直,若有可能对这间店造成极大损害的话……」
「是!请务必……」
花颖都还没说自己会如何处理,黄木就心急地双膝跪在地毯上。
「不过,我什么都帮不了喔。我没有任何影响力。」
「谢谢您。谢谢您。」
被人直接这样感谢,也无可奈何了。
(所以啊,峻,为什么你要一脸高兴啊?)
花颖在心底咕哝,避开两人的注意,小声地叹了一口气。
「你说的『某一位人家』是?」
一准备要解开这大费周章的代名词时,黄木双膝移动向前,压低声音道:
「是古间家的长男,孟规(takenori)少爷。」
「孟规?」
花颖看向放在桌子角落上的名片。
「一样的名字呢。」
对花颖而言虽然是个随便的小发现,黄木却宛如站在绝望深渊旁,哀叹着悲剧性的巧合:
「这是命运开的玩笑。」
「真是destiny。」
峻就这样将脑袋想到的东西脱口而出,破坏了伤感的气氛。
3
黄木抱着袋子,跟在付完款的衣更月身后。峻在店门口收下袋子后,黄木目送他们,低下头来。
「谢谢光临。今后也请多多爱护指教。」
店内的店员们也一齐行礼致意。
花颖以目光表达肯定,迈向马路上驹地等待着的车辆。
「花颖少爷。」
「什么事?」
花颖边走边回应衣更月。衣更月将身体挡在经过的自行车与花颖之间,让花颖远离车道侧后,呈上了花颖预期外的报告。
「您购物时,凤先生打了电话过来。」
「你说什么!」
花颖一次遭受了欢喜、怀疑与失落感的袭击。
「你要是有来店里叫我就好了!」
复杂交错的情感共同通往的终点是花颖唯一的愿望——
和凤说话。
本来,就算不再是执事,凤身为乌丸家的总管担任花颖的左右手应该也很好,却因为被退休的真一郎带去陪同旅行,令人不禁想再多埋怨一句。
衣更月面不改色,顺从地道歉:
「很抱歉,因为听起来像是上飞机前打来的,无法讲太久。」
「他们又要去哪里了吗……」
就这样,花颖只能传封不知对方何时才能收到的信件。花颖带着闹别扭的心情站在车前,衣更月为他打开后座的车门。
「凤先生好像明天会回来宅邸一趟,拿真一郎老爷申请护照必须的数据。」
「真的吗!」
花颖隔着车门靠近衣更月。
「千真万确。」
不只是用电话通话。
可以直接和凤说话。
天空变得清澈,太阳耀眼地绽放光芒,清爽的微风轻拂,刚冒出嫩芽的树木给人一种轻松愉悦的感觉。花颖为胸口吸进满满的春天气息。
「衣更月。用心打扫家里,必须让凤看到新的乌丸家也好好运作的样子。」
「好的。」
「我也会加油。」
接在衣更月回答之后,峻双手握拳道。
看着峻将纸袋收进车厢,面带笑容﹑干劲十足地盖上车厢盖,花颖想起了自己还有一项作业。
「峻过来。」
遭花颖抓住手臂的峻,踉跄地踢了缘石一脚。花颖与车子离了一步,关上后车门。
「抱歉,你们先回去。」
「将您和……峻留在这里吗?」
衣更月的眉毛皱了一公厘。
「啊,衣更月执事,花颖少爷他——」
由于峻一脸很容易泄密的样子,于是花颖拉过他的上臂,让才刚重新站好的峻又歪了身体,以此封住他的嘴巴。
「我要学一些造型设计的事。」
如果让衣更月知道,不只自己会因为太过轻率而被骂得无言以对,他还有可能联系母公司使黄木甚至是整间店都受到处分。这才是正确的做法,也是属于大人应有的判断,但就是因为理解这点,花颖才无法对黄木的处境视而不见。
花颖想要和平地解决这件事。
「如果把峻的工作交给你,负荷会太大吗?」
「不会。」
衣更月垂下冷淡的眼神。
「管理宅邸是执事的工作。花颖少爷毋须多虑,请吩咐必要的工作。」
衣更月的言外之意是,「对乌丸家而言必要的工作」。而且,感觉花颖只要说出口,他真的什么事都会办好,因此令人连那夸张的说辞都觉得可恨。
衣更月从副驾驶座上拿出风衣,关上车门。
「请带着驹地吧。我搭电车回去。」
「咦?」
前一刻还在心里向衣更月示威的花颖,现在也不禁感到抱歉。
「可以吗?这里离家里很远喔?」
「让您这么关心,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比花颖少爷还熟悉日本的交通工具。」
衣更月是担心自己呢?还是瞧不起自己呢?
在花颖还难以辨别衣更月的真意时,衣更月打开了后车门,将手放在车顶边缘。
「……家里就拜托你了。」
「好的。」
花颖一上车,车门便从外面关上。
通过铺着浅黑色隔热纸的车窗,可以看到背对这里的衣更月对峻交代了什么事,还交给他一张普通颜色的卡片。
峻坐入副驾驶座,衣更月朝车子低下头。
「总之先出发吧,驹地。」
「是……?」
车子平顺地驶向车道。花颖回头确认车子已经远离仍在行礼的衣更月后,将后脑杓靠在头枕上。
「请问要去哪间店呢?」
趁着等待红绿灯的空档,驹地操作起导航定位系统。
花颖没有马上回答。驹地看着峻,峻将视线投向花颖。
花颖原本打算和峻两个人偷偷行动,然而,这样下去迟早会引起驹地的怀疑。驹地在乌丸家工作的时间仅次于峻的母亲雪仓,十年驾驶纪录中零意外、零违规,没有任何问题。
「驹地,你能保守秘密吗?」
花颖将额头靠近驾驶座,听到驹地屏息的声音。
4
坏事传千里。真一郎突然退休的事,似乎被看作脱轨的行为,在社交圈里迅速流传开来。
幸好,因为父亲本来就很奇怪,所以大家也没有把这件事看得太严重。平白无故遭受怀疑,在猜疑声中继承产业这种事花颖可是敬谢不敏。
「我不知道乌丸先生的儿子已经这么大了。」
男子以手掌拍着接待室的陶瓷花瓶,喉咙发出愉快的笑声。
古间孟规。
据驹地所说,他大概超过三十五岁了,但壮硕的身材给人比实际年龄年轻的印象。孟规的表情洋溢着自信,下垂的眼角中和了双眸中充满锐气的豪放感。
「突然来访实在不好意思。只是听闻令尊身体抱恙,才想趁着经过附近来探望一下。」
古间家由孟规的父亲彦卫当家作主,据说,彦卫健健康康地迎接五十七岁的生日,当大家都认为他离隐退还有好长一段日子时,却因感冒恶化差点变成肺炎。
大理石桌上摆着花颖带来的水果篮。一想到五彩缤纷的水果当中,那条一根五百圆的香蕉令峻直到结帐前都一副不开心的样子,花颖便绷紧了精神。
「不好意思,他本人没办法出来打招呼。」
「不会,既然令尊在休息,打扰他就有违我的本意了。」
「偷偷跟你说,他只是在床上闹脾气罢了。不过是因为执事递报纸时方向不对他就不开心,把自己关在房里。」
「令尊很有自己的坚持呢。」
「没用的坚持。因为挑剔累积压力后又变得更挑剔,造成恶性循环。虽然我跟他说过不要勉强,但他们那一代都被教导把劳动当成美德。真希望他能学学乌丸先生的干脆。」
孟规将气泡水倒进玻璃杯中一口气喝光,失去了把水倒进杯子的意义。
「我有印象以前和令尊一起参加过餐会。我们家执事喝醉,抓着府上的男仆做了不好的事。」
「有这种事?」
明明没有加砂糖,花颖却拿着汤匙在接待室女侍放在一旁的红茶里搅拌,寻找开口的线索:
「我也不懂家父的想法。现在所有事情还是全权交由执事处理。」
「啊啊,乌丸家的执事很优秀呢,好像是叫凤?」
「没错!」
反射性地回答后,花颖面对现实,静静地放下汤匙。
「他现在是我们家的总管,执事交给别人担任。」
「同时雇用总管和执事,不愧是乌丸家。」
「因为我不可靠吧。」
(奇怪?)
原本只是因为谦虚才这样说的。
花颖将手放在因自己的话而隐约刺痛的心脏上。
自己或许不小心偷窥到不该看的真实之镜了。
「您之前还在念书吧?」
「是的,一直到一月为止都还在学校当研究员。」
口好渴,想伸手去拿红茶。凤教花颖不可以轻易将外面端上来的东西放进嘴里,尤其是面对不熟悉的对象时。
「我懂。我们家大部分的事情也都是全权交给执事处理,再加上家父的监督,我连买一颗糖果的自由都没有。」
「咦……」
花颖惊讶得忘了口渴。
「连一颗糖果都不行?」
「是啊。」
孟规耸着肉肉的肩膀苦笑。
「可是,买西装的时候——」
太直接了。花颖话出口的瞬间便后悔,把内容转了个方向:
「——或是买书啊买CD的时候,还是买酱油团子的时候……」
「团子?」
「不,不好意思,那是我个人喜好。」
因为太过慌张,花颖不小心举了太过个人的例子。
「自己买东西吃吗?很有学生的风格呢,真好。」
觉得有趣的孟规笑了起来反而转移了注意力,所以暂且先把这想成一件好事吧。花颖推了推眼镜回给孟规一个讨好的笑容,孟规翘起脚,以平整的指尖刮了刮额头道:
「由于我是登记在父亲公司名下的员工,因此也有个人薪水,但是那个帐户的收支都由执事雾生管理再向父亲报告。以一圆为单位来报告。」
可以用「彻底」两个字下结论吗?真是令人犹疑的强制管理。
「财务管理是由令尊和执事负责……」
「我很像小孩吧?」
孟规拿自己开玩笑。
「不,没这回事。令尊很节俭呢。」
「非常。尤其是雾生跟在我身边的时候,只要没有得到他的认可,就不能拿去结帐。话虽这么说,但在购买必需品时他不会过问太多,约会的时候也会在不让我和女方感到丢脸的程度上垫钱。」
由于孟规很常笑,花颖也配合回以笑脸,但脑袋却因为处理情报而嘎吱作响。
在听了大约三十分钟适合约会的餐厅、陪同女性出席社交场合的秘诀等等内容后,花颖终于从孟规的闲聊里解脱。
花颖脚步摇摇晃晃仿佛要昏倒似地滑进后车座。车子发动前,他其实已经倒在椅面上动弹不得了。
古间家是间适合以「金碧辉煌」来形容的宅邸。
不论是壁纸、地毯还是窗帘,都像是想用上所有彩色铅笔颜色般鲜艳。家具参杂了各种国家的风格与各种木材制作而成,其中最豪华的,就是那只特别订做,散发着八种颜色、镶着金边的细致大理石纹茶杯。
就算闭上眼睛,眼球中仍然交错飞舞着令人眼花撩乱的色彩。
「驹地。」
「是。」
「从这里回家需要花多久时间?」
「不用一小时就到了。」
现在是四点。大概是根据自身经验,驹地回复的时间比导航屏幕上的预测略微久一点。花颖撑起上半身坐起来。
「那么,把时间拉长到一小时。这段时间我想听你们说。」
「好的。」
驹地关掉定位导航的指示。
「花颖少爷,请用水。」
接过峻递来的矿泉水,花颖以清凉的水冷静刺痛不平的视线与内心。
「古间家的评价如何?」
花颖首先询问驹地。他平稳地操作方向盘在路口左转,让人感受不到一丝离心力。
「我是由女仆带到佣人专用的餐厅喝了一杯茶。听说他们家吃饭是由夫人亲自下厨料理,家里只有执事雾生先生与女仆良村小姐在工作。」
「我也有碰到女仆。原来她不是接待室女侍啊。」
参杂著白丝的黑发与极度疲惫的面容让花颖也留下了印象。
「听说她和先生离婚,一个人独力扶养儿子和女儿。儿子大学毕业了,女儿还要五年,为了能供孩子上学,说是就算拚了老命也要继续工作……对不起。」
驹地的声音渗进了哭意,他吸了吸鼻子。即使如此,方向盘依旧稳固,车子也没有一丝偏移,实在了不起。
「古间家的工作这么辛苦吗?」
「听说雾生执事是个典型的老好人,做事又勤快。他们两个虽然想尽办法工作,但疲劳还是逐渐累积。若是雾生执事出了错,良村小姐的工作量也会增加,有时候也要加班。」
「咦?」
坐在副驾驶座的峻,发出短促的声音。
「峻,怎么了?」
虽然驹地提出询问,但峻却摇摇头。
「没事,驹地司机,请继续。」
「就算再说下去也只能听到关于这两个人的话题,之
后还有什么呢……」
「关于财务方面,有听说什么吗?」
这是个在「初次见面难以开口询问的话题排行榜」高居前几名的话题。当红灯进入视线一隅后,花颖下意识地强烈感受到失败,但驹地忠实完成了花颖的托付。
「并没有特别困难的样子。良村小姐甚至还说,她虽然想换一个时间受限比较短的工作,但古间家给的薪水比其他地方都还高,所以离不开。她当时还很自豪地说老爷是个很有手腕的经营者。」
「跟店长的话对不起来啊。」
孟规也对父亲的节俭一脸困扰的样子。
让执事借钱去买儿子的衣服,最后的最后还欠钱不还的人,在佣人的薪资上却很大方。花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非常抱歉。」
驹地垂下肩膀。
「不用道歉,你做得很好。」
「能帮上忙是我的荣幸。」
驹地吸了一口气,声音明亮了起来。
一旁的峻却一脸沮丧。
「花颖少爷,对不起,我可能没有帮上忙。」
从后面看过去,拱着背的峻看起来仿佛一只犰狳。
「你没有打听到任何古间家的事吗?」
「不,我跟附近的店家谈过话。虽然找到了几间有和古间家往来的商店,但听了驹地司机的话之后,我就没自信了。」
「怎么说?」
一听到花颖的反问,峻便侧头回看他,垂下整齐的眉毛,缩着脖子道:
「商店街的蔬果店说,古间家很快就会换另外一家店进货,所以把他们的生意当作暂时性的比较划算。」
「跟西装店的状况一样呢。」
「是的。商店街还有其他间蔬果店,据说两年前跟古间家做了三个月的生意。不过,雾生执事却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会用手指压蔬菜检查新不新鲜,因为店家怎么提醒他不要这样都没有用,双方便起了争执。虽然良村小姐打了好几通电话过去,但店家到现在还很生气,说他才不会听。」
花颖把手放在矿泉水瓶盖上,旋转的手被转移了注意力。
「不是说他是个典型的老好人,做事又勤快吗?」
「良村小姐是这么说的,真奇怪啊。是顾虑执事的立场吗?」
驹地也不解。
因为打听到的消息彼此不一致,峻不知所措地垂下了视线。
「面包店说雾生执事是个好人。似乎常常在回家时买可乐饼面包的样子。卖肉的说因为他拿着大型超市的广告去杀价,所以对他喊着:『别再让我看到你!』把他赶跑了再也没见面。」
「难道他是那种态度会因人而异的人吗?」
「或许吧。鱼店老板说雾生执事很了解鱼,高兴地说跟他聊天很愉快。」
就连直接听到这些话的峻都感到困惑了,对间接听到这些情报的花颖而言,除了认为雾生是个喜好分明又自我中心的人以外,再也想不出其他的解释。
「付款的情形如何?」
「据说每间店都是付现的样子。不过,花店老板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峻像是故意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般,捏着浅灰色帽T的绳子,用像毛笔的线头描着皮夹克的扣子。
「据说,当他们收到两万圆的订单时,雾生执事拜托店家能不能写一张五万圆的收据。店家拒绝后,他显得非常不开心,之后就再也没去花店了。」
「蔬果店、面包店、肉铺、鱼店、花店……」
花颖回想着峻说的话,喝了一口矿泉水。
「短短的时间内,你就能从这么多人嘴里打听到消息呢。」
「咦?」
峻大力地转过头。后照镜中的驹地放柔了表情道:
「很厉害喔,峻。」
「是……是吗?嘿嘿。」
峻害羞地笑着,用力拉紧帽T的绳子。衣服上的帽子鼓了起来,让峻看起来像背着一个巨大的馒头一般。
(好评与负评。)
虽然托驹地和峻的福得到了许多情报,但花颖看不出来该如何取舍这些内容。
孟规说古间家大部分的事情都交给执事。
峻的情报中,令花颖在意的是花店说的话。
(执事的独断可以到什么地步呢?)
如果赋予庞大权力的对象自以为是又我行我素的话,古间家就是养虎贻患了。
「哪一个才是他的真面目呢……」
花颖的思绪陷入死胡同,当他因为熟悉的震动抬起脸时,车子正好进入乌丸家的范围内。
时钟分秒不差地显示着五点。
5
乌丸家全家总动员,果敢进行了宅邸大扫除。
一个月前凤回来时,家里乱得连站的地方都没有。这次务必要以一个让凤想要回来的舒适住家迎接他。
由于花颖回家后也投入不熟悉的打扫工作直至半夜,现在虽然醒着却很想睡觉。花颖用手指将一不小心就会盖住下眼睑的眼皮往上压,打了不知道第几个的呵欠。
突然间,他听到了说话声。听不到内容,但耳朵捕捉到些微的空气振动,知道有某个人在说话。
「凤!」
花颖看到凤和衣更月在玄关大厅的身影,立即冲下楼梯。
「花颖少爷,我回来了。」
「身体还好吗?」
「托您的福,真一郎老爷也很有精神。花颖少爷长大了呢。」
「我从回国以后都没有变喔。」
「您以前明明这么小。」
凤双手掌心朝上,摆出抱着黄香瓜的样子。
「嗯,那是比留学前再早十年的大小吧。」
「您当时是个粉妆玉琢,漂亮的小婴儿。」
凤爽朗地笑着,眼角纹路变得更深了。
只要是凤,就算谈的是听到腻的旧事也很开心。
「你会待到什么时候?」
「预定搭今晚的班机。扣除交通时间的话,真正留在这里的时间大约两小时。」
「这样啊……」
停留时间实在太短了。花颖藏不住失望的心情,知道自己的表情垮了下来。不想因为任性而让凤心烦的心情与不能长时间相处的寂寞彼此对立,令花颖很不自在。
现在的这段沉默一定也让凤很困扰。
花颖垂下的视线最后落在地板的木纹上。衣更月一如往常以冷淡的语气开口道:
「花颖少爷,您愿意的话可以到茶室去。」
「对啊!」
「我来备茶。」
衣更月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开。
花颖捏捏自己的脸颊,用疼痛抓回笑容,决定两个小时内连一分钟都不要浪费。
凤在单人躺椅上坐了下来。
花颖则是浅浅坐在沙发上,嘴里塞着凤带回来的马卡龙。与淡淡的粉彩外观相反,每颗马卡龙都有着浓郁的滋味。花颖吃的橘色是凸顶柑的味道,清爽的香气掠过鼻间。
「好好吃。」
「太好了。」
「凤知道各式各样的店呢,你把全世界的地图都放进脑袋里了吧?」
「没这回事,全部是经验累积。」
凤展露笑容,从衣更月放好茶杯直到移开手的那瞬间为止,一直看着他。
「那么,还有什么需要吩咐的吗?」
「嗯,也跟大家说去休息吧。」
「谢谢您。我先告退了。」
衣更月行礼离开,感觉动作似乎比平常更为僵硬。听说他受到雇用担任男仆时,凤有恩于他,因此就算是冷漠的衣更月,内心可能也很紧张。
衣更月的憧憬目标果然是凤吧。
在说到执事只知道凤的花颖眼中,衣更月和雾生都是另外一种人。
「凤,假如,是假如喔。」
「是的。」
凤沉稳地回应,食指勾着茶杯的把手。
「假如衣更月面对不同对象时态度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你会怎么想?」
「有这种情形……?」
凤无意识地皱起眉头,花颖吓了一跳连忙摇头道:
「是比喻。有时候一个人的传言会因为说的人不同,让人觉得其中的差异大到好像不是在讲同一个人,对吧?衣更月不论什么时候对谁都一样——」
脖子转往右边,视线因捕捉到衣更月准备的茶组而固定。跟着惯性摇晃的浏海打上花颖的左眼。
「——也不可能吧?」
花颖想笑出声的声音,空荡地回响在耳朵内。
衣更月和雪仓合力分担宅邸内的工作,驹地的工作场合虽然在外面,但认识衣更月的时间比花颖还长。花颖也知道,衣更月会以个人的身分收下桐山自己种的水果。
车子外他和峻说话,交付卡片时两人散发同事间信任气息的背影,那是花颖无法介入的。
衣更月只有对花颖才会摆出一成不变的冷淡态度。
「没什么。他总是完美地完成工作,是个很优秀的人。」
「他本人要是听到这些应该会很高兴吧。」
「…………」
不想说。听到他会高兴就更不
想说了。这种话无法对凤说出来。花颖沉默地压抑着别扭的心情,凤则缓缓地品尝红茶,将茶杯放回杯碟上。
「每个人都有多种面貌,不是故意骗人。」
「嗯,我知道。」
即便是花颖,对凤以外的人大概都是同样的态度,但他并非是想欺骗凤,也不是想在他面前装出比真正的自己更好的样子。因为凤是打自己出生时就在身边的人,相处时间比父母还要久,所以即使现在跟他相处,心情也都像回到儿时般放松。
凤呵呵笑道:
「就算是我,离开乌丸家一步,也有可能像老鹰般锐利地威胁路人喔。」
凤一脸开心地弯着双手手指,模仿鹰爪张开的样子。
花颖受到感染,放松了僵硬的双颊。
「如过是那样,你一定有那么做的理由。虽然我不清楚凤二十四小时都做了什么,但与我在一起的时间足以让我相信你。」
「花颖少爷连眼睛没看到的部分都顾虑到了,您成为一个能体贴别人的人,我真的很高兴。」
「你太夸张了。」
花颖喝了口稍微冷掉的红茶,放慢因为害羞而加快的语速。
「……如果是这样的话……」
「什么?」
「您所说的『假如』的那个人,他的表现超越了我们所说的范畴了吗?」
凤不能理解似地提出疑问。
「根据打听对象不同,他们各自说了完全相反的答案。」
「那是在背后偷偷说的呢?还是指着衣更月说他就是这种人呢?」
「不,是本人不在场时问他们衣更月是个怎样的人得到的答案。我觉得这样比本人在场更能得到中肯的意见。」
花颖说完后隔了一秒钟才想起加上一句「是举例喔」。
「真是一位个性极端的人呢。」
「太极端了。」
「虽说是个人的个性,但若不利于主人,也会影响执事自己的价值。不过……」
凤是不是早就看出来这不是单纯的比喻呢?花颖一方面佩服他的敏锐智能,一方面也为自己笨拙的谎言而懊悔,因此反应慢了半拍。
「不过?」
凤从椅子上起身,以优雅的姿势避开茶壶保温套,为花颖的空茶杯注入红茶。
「如果是一百年前的话,或许打听到的真的是不同人。」
杯子里满溢着明亮的茶汤。红茶的芳香随著白色热气蒸腾而上。
凤接着说的,是发生在华丽时代的古代故事。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
证言会有所出入,只想得出来一种合理的解释。而现实上若想成立这个假设,能在背后穿针引线的人必然有限。
「凤好厉害!简直是活百科。」
即使花颖提高感叹的声音,凤的表情也没有一丝自满和骄傲,只是沉静地说道:
「都是经验累积。」
凤只手拿着茶壶微笑着。
6
驹地将车开到玄关前。
花颖一出门,便看到穿着外出服的衣更月站在玄关尽头的柱子旁。
「你可以不用跟过来喔。」
「凤先生命令我要跟在您身边。」
「……这样啊。」
如果是凤的指示,花颖也无法置之不理。而且,衣更月在身边的话也帮得上忙。
「那就跟我走吧。我要去见古间家的主人,古间彦卫。」
「好的。」
花颖转过身,翻起了轻大衣的衣摆。
或许是因为连着两天拜访而感到困惑,女仆良村在带领花颖和衣更月穿越走廊时,不时偷偷瞧着他们。
良村站定,敲了敲门。
「老爷,我带乌丸少爷过来了。」
隔了几秒的寂静,大门从内侧打开,现身的是位壮年男子。
男子身高虽然不高,却十分适合黑色晨礼服。低彩度的背心与白色衬衫的对比虽然稍微刺激了花颖的眼窝,但客气的举止淡化了他的存在感,使男子与背景融为一体。
「初次见面,我是雾生,在古间家担任执事一职。」
他就是「传闻中的」雾生啊。
「初次见面。这位是乌丸花颖少爷。我是乌丸家的执事,敝姓衣更月。」
「请进。」
花颖看了拉开门扉的雾生一眼,踏入彦卫的卧房。
卧房里带有些许凉意。
午后的阳光宛如掠过窗边似地照射进来,间接照亮了房间。大约十坪宽的房里虽然不像接待室给人奢华的印象,却也搜罗了许多讲究的日常用品。
房里不仅只有舶来品。橱柜的暗沉玻璃是玻璃制造技术尚未成熟时期留下的余韵;置物柜上方摆了块颜色略微不同的新木板,是因为下方开着可以嵌进饭碗的洞。木制家具是没有自来水时代的古董,里头藏着木盆,用来当洗脸盆与室内洗手台。
中央的墙边坐镇一张铺着手织布品的大床,此外,窗边备有一套接待桌椅。与长椅融为一体的人影,看来像是上了一层逆光。
「老爷,这是乌丸少爷与执事衣更月先生。」
「请过来。」
人影微微起身。
花颖朝窗边移动,面向彦卫。
在花颖眼中,彦卫大约是祖父的年纪。之所以看起来比花颖记忆中的祖父年纪还大,除了因为花颖自留学后再也没看过祖父之外,彦卫的身体状况恐怕也是原因之一。
仿佛在皮肤上涂了一层墨般,彦卫眼睛下方有着青黑色的眼圈,双颊凹陷,纤瘦的脖子上浮着青筋。干瘪的肌肤宛如直接贴在骨头和肌肉上。
然而,紧捉花颖不放的双眼却强而有力。在一举手一投足都不漏看,好似被人秤斤论两的视线下,花颖展露微笑以隐藏内心的紧张。
「在您身体不适的状况下,勉强您会面,实在不好意思。」
「我既然已经听到了,就不会不让你进来,真是的……」
彦卫不高兴地叹了一口气。大概是身为执事的缘故,雾生缩起了身体。
执事有时候会根据自己的判断赶走主人不想见的客人。从彦卫的口气可以明白他并不欢迎花颖的来访。
然而,雾生却没有拒绝这次拜访。
因为,他「还」无法判断。
「花颖阁下,请坐。」
彦卫请花颖坐在正面的沙发上。
「不好意思。」
花颖拨开大衣衣摆坐下。
「雾生,上好茶后,就带乌丸家的执事去客房。」
「是。」
「古间先生,请等等。」
花颖失礼地阻止了放好茶壶正准备遵从彦卫指示的雾生。
两人向花颖投出质疑的责难眼神。
「我今天有事要问问执事。」
「那何不在府上说呢?」
「不,我是要问古间家的雾生执事。」
花颖一将视线移向雾生,他便缩起身子,停下了拿着茶壶保温套的手。
「问……问我吗?」
「没错。你以古间家的名义向外面借钱对吧?」
「!」
首先因花颖单刀直入的问题而激动的是彦卫。
「雾生,他说的是真的吗!」
「唔……没有这回事。」
雾生握紧手上的保温套,睁大双眼的脸庞变得苍白,连修饰语气的余裕都没有。
花颖锁定雾生,集中双眼的焦点。
「由于这是怀疑别人家执事的大事,所以不会有错。保险起见,我有话要问你。雾生执事喜欢鱼吗?」
「是……是的。我过去常去海边钓鱼。」
「你也喜欢面包吧?」
「对,我从以前就对可乐饼面包没有抵抗力。」
「那么,你有和蔬果店的老板吵过架吗?」
花颖向雾生一一询问峻搜集而来的情报,雾生虽然用心聆听加以答复,但一听到蔬果店,表情突然暗了下来。
「没有,我们一向处得很好。」
「我听说你试图拿其他店的广告去肉铺杀价?」
「你这家伙!以古间家的名义做了这么没品的事吗!」
「没这回事。老爷,这都是胡说八道,只要查一下就知道了。」
仿佛要抱住彦卫般,雾生蹲坐在沙发旁,拚了命地声明。
彦卫直直地盯着他看,雾生也以诚挚的目光回视。
几秒钟的沉默后,彦卫叹了口气,翘起不同只脚,交叉手臂道:
「衣更月,你侍奉的主人有说谎耍别人的兴趣吗?」
不直接言明的责难,如同拿着针从死角刺过来般挑动花颖的神经。
「我看你也很优秀,趁乌丸家主人交替,是不是改去别的地方比较好呢?」
「您过誉了。」
衣更月的声音不起一丝波澜。
「不,评估错误的是上一任执事吗?我记得叫凤是吧?本事能干得令人惊讶,我也问过他要不要来我们家,但岁月不饶人,不中用了。」
「还不及古间老爷您。」
「……你说什么?」
受到衣更月爽朗的
微笑与礼貌的用字遣词迷惑,花颖和彦卫一样,反应慢了半拍。
黏在衣更月脸上的笑容里,只有眼睛睁开,俯视彦卫。
虽然因为两人的位置自然产生了高低差,但衣更月运用身高,露骨地威胁着彦卫。彦卫也以一家之主的威严回瞪衣更月,加上深沉的黑眼圈看起来更加恐怖。两人之间四散着敌对的火花。
花颖也同样火大有人说凤的坏话。但是,各种先后顺序都太诡异了。
请先为主人被批评而生气!还有现在不是谈论顺序的时候。
「古间先生,我刚刚说的,是从别人那里听来对雾生执事的传言。」
花颖加强语调,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插话。彦卫哼笑道:
「传言?愚蠢!传言想怎么扭曲都行。也有可能因为无凭无据的传言,把人说成不同人。」
「没错。古间先生,您刚好恰恰相反,对吧?」
「唔?」
彦卫皱起白眉。
「你把复数存在的几个人,都当作同一个人来对待。古时候好像有这种先例——『就算男仆或执事换了人,主人也继续用相同的名字呼唤他们。』」
这是凤告诉他的古老故事。从凤口中听到时,花颖先是因为曾有时代容许这种否定个人人格的雇用而震惊,又因这种方式出现在现代日本而无言以对。
不过,如此一来便能解释所有的谜题。花颖不畏惧彦卫厚重的眼光,试着接下。至于有没有成功,只有彦卫本人知道了。
「我没有说谎。传言中的主角都是同一个人。喜欢鱼和面包的雾生执事、和蔬果店大吵的雾生执事、跟肉铺讨价还价的雾生执事,都各自存在着。以前喝醉酒缠着衣更月的雾生执事也是,对吧?」
「是的。我和这位『雾生』执事今天是第一次见面。」
花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因衣更月冷淡的声音而松了一口气,像吃了颗定心丸一般。
「大家是绑着『雾生』之名的不同脸孔。因此,才会发生尽管这位雾生执事进出商店街,肉铺老板却说自从吵过架后,就再也没见过『雾生』的脸这种事。」
「是绰号。」
彦卫像是懒得解释般说道。
「最早侍奉我们家的执事名叫雾生。因为长年在我们家工作的关系,他离职后我也改不了把执事叫为雾生的习惯,所以我想干脆都用同样的名字就好。虽然不论哪个家伙都做不久。」
「他就是利用这点。」
听到花颖的话后,彦卫的表情瞬间变得可怕起来,瞪着雾生。
「我……我什么都没有做。」
雾生起身退后,急急忙忙地否认却无济于事。
「很遗憾。现在这位『雾生』执事对交易往来的店家拖款不还,实在很难说什么都没做。不过,对古间家趁虚而入的不是他。」
花颖不道破「那个名字」,慎重地再次说道:
「您对执事有强烈的执着偏好,别人认为您是不是一受不了执事的工作态度,就会开除对方。」
毕竟彦卫没耐性到光是报纸方向不对,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这家伙是第九个人了。不对,第十个吗?解雇都是在双方同意下运行的,有问题吗?」
彦卫雇用过的执事比预想中的还要多。
「不过,重要的是关于他们的传言。」
花颖重新拉回注意力,将双手各自摆在双脚的膝盖上。
「身为古间家的执事,为什么要和肉铺讨价还价呢?」
「因为个性小气吧。」
「那么,花店又怎么说呢?」
「花店?怎么回事?」
「『雾生』执事订了两万圆的花却跟店家要求五万圆的收据。」
「不是我!」
在彦卫转过头前,雾生已经反射性地挺直了背脊。
「买入两万圆的花,却要拿五万圆的收据。收到三万圆差额的会是谁?当然,不是花店。」
「贪心的家伙。枉费我们家给佣人的薪水比一般人家给的都还高。」
「我也有听闻。而且,由于这是份与资产密切相关的工作,因此在雇用时,他们应该都接受了完整的审核吧?这么一来,不就只能推想是古间家在财政管理上遇到了不得不勉强筹钱的状况吗?」
「不是我自豪,古间家从来都没有为钱财而困扰过。」
「与您相关的收支方面……」
「!」
面对继续补充的花颖,彦卫的双眸渐渐失去了色彩。
「给佣人标准以上的薪水,不论宅邸或是家具都格外讲究。您其实只对限定的对象发挥节俭个性。」
「难道说——」
「在那之前……」
花颖迅雷不及掩耳地抢在彦卫的话尾前,举起右手阻止彦卫。
看着彦卫茫然自失抬起脸庞的模样,花颖第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身为父亲的感情。
「请原谅我。我们彼此彼此。」
彦卫应该可以接受花颖兜圈子的提议吧。
若是大家知道花颖对别人家的隐私多管闲事,恐怕会伤及乌丸家的名誉。此外,古间家的家丑也会外扬。
花颖不能将罪魁祸首的名字说出口。
在云朵遮住太阳,日光微暗又再度照亮室内的这段时间,彦卫眉间的皱纹越来越深,一语不发。当他再次开口时,不论是眼神或是声音里,再也没有追究花颖的意思,只剩下一家之主的威严。
「那么,从现在起,我就当乌丸家的两个人都不在场吧。」
听到彦卫的话语后,衣更月行了一礼,移动到花颖身边。
彦卫撑着沙发的把手站起身。
雾生趋前想扶着他的肩膀,却像碰到静电般收回了手臂,逃避彦卫似地移开视线,低下头来拾起彦卫掉落的针织外套,在脚边拍掉衣摆的脏污,重新披在彦卫的背上。
「雾生,孟规跟你说了什么吗?那家伙逼执事负担自己不能自由使用金钱所导致的支出吗?」
「老爷……」
「一直以来,他利用我马上就会解雇执事这点把错推给他们,隐瞒借钱和这些秘密吧?他是不是还威胁你们要是跟我说的话,就准备找下一份工作?」
花颖无法真正理解当父母知道小孩罪过时的心情。但是,只要看着彦卫的脸,一切就不言而喻了。
雾生是受害者。
彦卫的儿子是加害者。
「我原是想监视那家伙的挥霍无度,却让他耍了更肤浅的手段,真是太愚蠢了。」
看着主人肩膀振动,呆站原地的样子,一旁的雾生突然放下交叉的手臂,退后一步站好身子。
「老爷,我想耽误您一些时间。」
「啊,这样啊。」
彦卫微微苦笑,把针织外套往胸前拉拢。
留在现场变成一件痛苦的事,花颖背过脸。虽说他是受黄木请托,但扣下扳机,瓦解他们彼此关系的是自己。
不过,当他背过脸后,看到衣更月细长的眼睛微微地抬高,花颖转回了视线。
眼前的情景完全超乎花颖的想像。
雾生微笑着。
「我有发现老爷经常拿我和某人比较……冲泡红茶的温度、茶杯把手的角度、套上上衣袖子的时间点、鞋带的绑法,各式各样的状况中会令老爷不耐烦的事。」
「雾……」
彦卫犹豫着该不该喊出那个名字。
「带少爷前往未受老爷许可的西服店,强迫店家延后付款时间,都是我一个人自作主张。」
雾生展露笑容,竖起舒缓开的眉眼道:
「至少在最后,请让我守护古间家的名誉。」
驱使他这么做的,一定就是执事的骄傲。在这之前辞职的九位雾生中,或许也有人不是受到威胁,而是自愿噤声保守秘密的吧。
一直以来,彦卫因为第一代雾生在心中留下的残影而屏蔽了双眼,忽略了那些体贴的人们。一思及此,花颖便感到郁闷。
像是要抱住拉紧衣领的双手般,彦卫拱起身子。
「到今日为止,你做得都非常好。谢谢你。」
「有您这句话,一切都值得了。」
曾经是雾生的男子笑了开来,高兴地说道。
7
完全没有减少的数据山。
虽然只要过目签名就好,但花颖花了将近一小时的时间持续看着数据,早在三十分钟前就已经产生语意饱和的现象,明明是自己的名字,却不知道字写得对不对了。
「花……右下角写成匕对吧?对吧?」
「没有错。」
「没想到凤竟然会带回来这种工作。」
凤回来时,留下了大量的文书数据来交换真一郎忘记带走的东西。那是乌丸家管理的不动产,主要是土地相关的数据。
通常,数据是由衣更月检查,拿到花颖这边的是只需签名或盖章的内容。
唯独今天不同,因为这是惩罚。
花颖对衣更月说谎了。执事不会探究主人的秘密,有时为了保护家里,还必须主动放出假情报。但是,这次要是花颖一个不小心
,恐怕就会令乌丸家失去信誉。
花颖应该要对衣更月坦白,命他先打点好对古间家的相关事宜。若是曾经见过雾生的衣更月,应该能更早厘清事情的真相吧。
凤虽然没有对花颖明说不可以破坏主从间的权力关系,但这个作业既是凤对花颖的处罚,也可以说是花颖对衣更月的谢罪。
「乌丸……啊!多长一只脚了。」
花颖多点了一点。
斜眼看着抱头的花颖,衣更月拿出一只表。那是只以黄铜炼连系背心口袋的怀表。
「好漂亮的颜色。」
花颖不自觉地道出感想。
花颖的眼睛对颜色有着异于常人的感觉。虽然他从来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却能辨别物品的优劣。怀表的颜色是经过时间洗礼,受到良好保存才能散发出的色泽。
「是您喜欢的颜色吗?」
「嗯,非常。」
衣更月看着花颖,将视线转回怀表上。
「这是以前凤先生转让给我的表。」
「我只是说它颜色很漂亮,不是要你给我喔。」
若误以为那是蛮横的命令就令人伤脑筋了。看着拚全力否认的花颖,衣更月以最低限度的动作和音量回答:
「我明白。虽然就算您开口要求,我也抵死都不会交出来。」
「唔……」
衣更月果然因为花颖说谎而在生气吧?他的言词比平常还犀利。
「我来泡茶。」
衣更月阖上怀表,打开边桌上备好的银色电热水壶电源。不到几分钟的时间,电热水壶便响起热水沸腾的声音,冒出了白色的蒸气。
「好,休息。」
花颖放下笔,翻过交叉的手掌,长长地朝上方伸展。
「花颖少爷。」
「嗯?」
如果是要问柠檬还是牛奶,他都不需要。
衣更月从黑色罐子里取出茶叶放进茶壶中。
「若是您希望,叫我凤我也不会有异议。」
衣更月淡淡地说道。
他的侧脸没有一丝变化。
电热水壶的灯示暗了下来。
用同样的名字喊着不同的人,抹灭个性,盖上了镜子。
花颖的确希望凤侍奉自己。古间家的彦卫也是因为心愿太过强烈,以致于看不到身处眼前的人吧。
茶杯和茶壶里倒进了热水。沙漏倒了过来。
沙子落下。
时间开始流动。
「衣更月。」
听到花颖的呼唤,衣更月终于看向这边。
「我不讨厌衣更月这个名字。因为我是二月生的。」
冷漠的衣更月令花颖读不出来一丝真心。
衣更月无言地倒掉茶杯里的热水,将茶点放到花颖手边。
「久等了。今日的茶点是——」
「酱油团子!」
因为黄木的请托和古间家的事,花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因为您说过不可以忘记。」
衣更月倒入红茶。
花颖感觉到一股仿佛宣纸吸水般,从脖子窜升到耳际,连脸都变红的热意,他毅然回道:
「我没有忘记!」
「我明白。」
衣更月就像能干的执事一样,默认了主人的谎言。
※ ※ ※
凤在希斯洛机场降落。
他将行李打包成最小,放在随身行李内登机,因此直接走过行李输送带区。执事通常必须为时间「创造」余裕,以备应付主人的要求或是意外状况。
(唉呀,是总管。)
凤在心中订正了错误,绽开笑容。
(真一郎老爷从小就会想一些愉快的事情。)
凤搭乘巴士在如蚁窝般分离的区域间移动,抵达了第三航厦的大厅。他通过排列无数的酒瓶前方,看到真一郎宽坐在沙发上的背影后,绕到前方,朝真一郎身侧移动。
「早安,真一郎老爷。」
「早安。久违的日本如何?」
真一郎阖上读到一半的书,抬头看着凤。
「大家都很有精神。」
「实话是?」
真一郎的声音中带着恶作剧的语气。凤放弃,微微低头道:
「他们两个人就像隔着镜子在看彼此一样。还差得远。」
「你是镜子吗,凤?」
「我顶多是镜子上的雾气。」
真一郎对真心回答问题的凤既不责备也没有安慰。
「镜子在吐气起雾后擦拭,会变得更加明亮。」
温柔的声音充满余裕。
「真是败给您了。」
凤露出笑容,真一郎的唇角也勾起了微笑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