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执事的工作是以分计算的。
一天开始的时间是五点二十五分,起床后迅速地整理仪容。虽然不可以平白花费时间,却也不能马虎。
执事反映着一个家庭的兴衰。鞋子脏污是财政的动摇;服装紊乱是主仆过分亲近的开始;头发不整代表有欠余裕。让看到执事的人侮辱自家家格是执事一辈子的耻辱。
幸好,在已过世的前前代乌丸家主人规划下,执事寝室的一角被改建为专用浴室,因此尽管在半梦半醒中,整理仪容也不麻烦。这里原本似乎是与寝室相邻的置物间。
尽管是个一坪左右,没有浴缸的小浴室,淋浴间、洗手台和厕所都集中在一起,却忠实承接乌丸家整体古典摩登的设计风格,完全看不出来这间房间位于主人看不到的工作后台里。
(前前代的话,是凤总管三十几岁的时候吗?)
衣更月无法想像与自己年岁相近的凤,他把洗好的脸埋进毛巾里,暂时思考——果然还是很难想像。明知绝不可能,但只要一想像,便觉得凤在发出婴儿啼声后的隔天就变成现在的样子了。
脑海里一浮现凤稳重的面容说着:「喝牛奶的时间到了。」从脊髓便会发出没有意义的修正说:「要喝牛奶的人是你!」衣更月甩甩毛巾里的脑袋。
任何人都有年幼的时候。
即使是散落的记忆,其实也是接连不断,一天连着一天,串连时光抵达现在。
衣更月把衬衫扣子扣到颈间,以黑外套搭配深绿色背心,系上黑色窄版领带。
用手梳理头发时,镜子里映照出的衣更月呈现大人的姿态。
衣更月甩开那股躁动的奇异心情,离开寝室。
※ ※ ※
衣更月与凤相遇是在七年前,衣更月十五岁的春天。
还记得那时,隔壁庭院立的竿子上已没有五月儿童节挂的鲤鱼旗身影,只剩下前端的风车还在喀啦喀啦地转动。
衣更月是人生中第二次这么靠近地看到丧礼用的鲸幕。
宛如为生与死划下界线般,黑白直纹的布幕,覆盖住熟悉的屋檐下方。
通过鲸幕前的人影会经过白线的上方,又遭黑线掩埋,反复不断。交互显现的影子,给人一种看着看着就会消失的错觉。
融入、钻进黑线中,渐渐失去身影,再也不出来。
影子离开身体后,遭到切割、残留下的身体停止运作。
人的世界、无的世界。
白线与黑线。
「主丧去哪里了?」
风车装作不知地面上的骚动,喀啦喀啦地转动。
「哼哼哼~」
随兴从鼻子里哼出的曲调,被风带走,消失在天际。
外公死了。
迎接七十五岁生日,要工作到衣更月成年为止的外公,在说好要买贺礼给他的一个星期后死了。是一场工作意外。
没有双亲的衣更月,从小就是由外祖父母抚养。据说,离婚的父亲回到自己的国家,得到抚养权的母亲则是行踪不明。
在衣更月出现疑问前,外公外婆便毫不隐瞒地告诉他实情。一直以来,衣更月虽然对父母亲的存在有兴趣,但也不会特别想见他们。
外公外婆会逗衣更月开心。衣更月做错事会骂他,努力时会称赞他,办到什么事的话,他们会开心得像是自己的事情一样。衣更月会准备折纸或手工艺作品,父亲节的时候给外公,母亲节的时候给外婆,敬老节的时候外公外婆一起送。这样就够幸福了,衣更月没有理由觉得寂寞。
三年前外婆前往极乐世界时,外公笑着说外婆就快七十七岁,没庆祝到喜寿,也没看到衣更月变成国中生的样子就过世实在太可惜了。
由于在外婆因病过世的几个星期前,医生就要外公和衣更月做好觉悟,因此他们都有了心理准备。
这次不一样。
外公就这么草率地消失了。
外公本来当然也有回家的打算吧?厨房里茶杯里的茶喝到一半,咬了一口的荻饼用保鲜膜包了起来。
「外公,你没吃到呢。」
他学着外公,感觉微笑的嘴角有些僵硬。
衣更月从自己房间的窗户爬到屋顶上,仰望着天空。飘着薄云的蓝天仿佛披上一层彩霞。
楼下传来慌张的气息。衣更月的房间在客厅的正上方,因为面对庭院,所以能听到阿姨和姨丈与葬仪社的工作人员为了准备晚上守夜忙进忙出的声音。
「小苍在哪里啊?真是的。」
「都要当高中生了还这么不像样,也不来跟帮忙的丧葬人员打招呼。」
姨丈故意叹了一口气。葬仪社的两个工作人员一起客气地露出苦笑。
「不过,当作意外来处理真的没问题吗?」
「你说什么,下野!」
注意到同事的碎念,另一位工作人员向他斥喝。
「但是,课长……」
「不是意外的话,就不能办丧礼了吗?」
姨丈询问道,似乎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唤作下野的年轻工作人员犹豫着怎么回答。课长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道:
「如果死因有人为可能,警察有时候会采司法解剖。若是要报案,就必须在火葬以前,不然会有些不方便……」
可以听得出来课长拚了命地在斟酌字句。
「这件事……」
阿姨的声音和衣服摩擦声中,混进了一道粗糙的声音。
衣更月抓着屋瓦的突起处,从屋顶边缘偷觑着庭院里的情形。
穿着丧服,把黑发往后梳起的男子以大姆指抠了抠眉毛,他身旁的褐发男子调整自己的帽子,姨丈手臂交叉,三个人全面向阿姨。
阿姨摊开白色的纸张,大约明信片一半大小的纸张上虽然写着文本,但从衣更月所处的屋顶上,分辨不出来上面写的是什么。
「写着死亡日期和时间的便条纸……」
阿姨的声音微微颤抖。
「四月八日九点四十八分。刚好是发生意外的时间。旁边还打了个×。」
「冷静点。也有可能是人死了之后苍马写上去的吧?那家伙总是笑嘻嘻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可能是他写的!收到公司通知发生意外后,是我联系学校的。我和他一起从医院回来的时候,这张纸就在客厅了。」
阿姨情绪失控,语气也乱了起来。
「字迹怎么样?分不出来是谁写的吗?」
下野抓着帽檐询问。课长拉着他穿着丧服的背,他却一脸烦恼地回道:「可是……」课长也面露不满地看向阿姨。
「您的决定是?我们是希望可以帮忙送亡者安稳地离开,但法律是说什么也不能违背的。」
「你觉得怎么样?」
继一脸抱歉的课长后,姨丈也跟着再问了一次。阿姨拱起肩膀,对姨丈投出抗议的眼神,但随即垂下肩,无力地回答:
「上面的字很像爸爸的字迹。虽然好像是急急忙忙写下来的有点乱,但只要拿去跟爸爸其他写的字比一比,应该就知道了。」
「你说什么?」
姨丈皱起又粗又长的眉毛。
这下子,葬仪社的两个人也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为什么意外身亡的人会知道自己的死亡时间呢?」
下野脸色发白。课长虽然还保持冷静,但从不自然的沉默也表达出那只是经验使然,眼前是他也无法理解的事。
姨丈在口中低吟:
「可能只是字迹像。如果不是意外,应该会有其他凶手。」
「如果有什么爸爸写的东西就可以比对了。问小苍可能会知道。」
听到阿姨点名,衣更月把头缩了回去。那样说的话,姨丈不高兴的矛头又会指向自己了。
「那小子到哪去了?这么重要的时候还把事情丢给别人,最近的年轻人只要一碰到不喜欢的事就马上逃跑。都是岳父太宠他了。」
果然。
「老公,小苍也是因为姐姐的关系,你这样说他太可怜了。」
「不要惯坏他。平常不好好做事,关键时刻吃亏的是他自己。岳父他们可能是因为女儿跑掉觉得内疚,所以孙子做什么都疼。可是,随便逃走的人,将来成不了大器。」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
「他不是连高中都是用哪间离家里比较近决定的吗?那小子老是这样。就算考试考不好,比赛输了,都是敷衍地笑一笑,随便应付,好像想一直那样敷衍地过一辈子。不看未来,也不好好思考人生的话,等他长大会后悔的。老是像个孩子一样,太难看了。」
宛如溃堤般,姨丈的抱怨滔滔不绝。
实在令人不悦。
「不要当着本人的面偷偷说人家坏话啦——」
衣更月现身。
「小苍?」
阿姨抬头看着屋顶。
「你竟然在那种地方!」
姨丈脱下凉鞋冲进屋里,身后传来一阵阵毫不客气奔上楼梯而来的声音。要是回到家里,就会和姨丈碰个正着。
既然没有退路,
就只能往下了。
「小苍?」
阿姨惊讶地看着站起身的衣更月。
「你等等……」
「危险!」
衣更月没必要听下野和课长的阻止。
他从屋顶边缘跳下。
阿姨发出尖锐的叫声。不过,日本民宅的屋顶很低,衣更月穿着运动鞋,庭院又是片柔软的草地。
衣更月平安无事地降落在庭院里,朝阿姨笑着。看着衣更月一如往常的笑容,阿姨一瞬间露出安心的表情。
「小苍,听我说,你误会了。我们不是偷偷在你说坏话,只是没想到你会在那种地方。」
「……我不在就会说了吗?」
压低声音,将沸腾的愤怒积蓄在眼神中投向阿姨后,她倒退了几步。
「苍马,你在那边吗!」
姨丈从二楼的窗户喊道。
烦死了。
「小苍!」
视线一角看到与客厅相连的灵堂中躺着的外祖父,衣更月逃也似地奔出了家门。
2
凌晨五点半。
乌丸家虽然是旧式宅邸,却机能性十足。
整理完仪容后,衣更月拿着钥匙串绕着屋内,确认门锁。
在花颖起床前,乌丸家发出气息行动的,只有衣更月一人。若说深夜的宅邸是静悄悄的沉睡空间,那早上便是等待着某人睁开眼,满溢期待的宁静。
在确认整栋宅子的途中,衣更月打开了餐具室、食品储藏室、酒窖的门锁。规划好的动线让巡逻不用花多余的时间来回反复,令人充分感受到这是栋不仅考量到主人也顾及了佣人的宅邸。
内部巡视结束后接下来是外面。
以前,将报纸拿到凤身边是衣更月每天的功课。
凤每天早上都会以熨斗熨烫共计五份的报纸。或许有人会认为,跟过去相比,近来不管是纸质或是印刷技术都有所提升,为了完全蒸发油墨水分的这道手续显得很不必要,但凤说这已经成为他的习惯,不做不安心。
现在,花颖用平板电脑看报,所以衣更月从来没烫过报纸。相对的,他最近有了别的工作。
从后门来到庭院,一走进过去曾是厩舍的建筑物,便听到金属相互碰撞的声音。靠近气息紊乱的源头,看见衣更月身影的它,马上跳了起来。
「早安。」
小狗宛如追着自己的尾巴似地绕着圈圈,脖子上登录牌的声音打着拍子,宛如一首曲子。
小狗的项圈上虽然没有锁链,但厩舍入口设了栅栏以防野狗闯入,因此衣更月一打开栅栏,它便显得十分高兴。
打开栅栏后,更换容器中的水。差不多是时候该把小屋中铺的毛毯改成春天的布料了。
衣更月将毛毯挂在栅栏上时,衬衫袖子勾到栅栏,金属发出了摩擦声。
兴奋的小狗突然趴下身子。
虽然那道声音在衣更月耳中听来不过像小鸡叫,但狗的耳朵很敏锐,或许这声音会让它不舒服也不一定。
「你没事吧?」
衣更月弯下身想看看小狗的情况,却发现了神奇的东西。
数字。
小狗屋的侧面排列着数字。
虽然没有固定是几位数,但可以知道最前面的二位数到三位数表示的是日期。因为3开头的数列持续一段之后,变成了4开头的数列。
不过,日期却不一定连续。有时候连续好几天,也有时候是间隔数日。
日期后面的数字意义不明。
数字没有规则,有一位数的日子、二位数的日子,然后还有×。
「四月八日,×」。
发现令人讨厌的吻合后,衣更月感到一阵晕眩,手指压着眼头。
※ ※ ※
衣更月把外公的遗体抛在身后,从家里逃了出来。
姨丈的怒吼声黏在鼓膜里,不知道是否还在自己身后的不安,催促着衣更月向前跑。他不想被逮到后又要被迫听那些不想听的话。
衣更月来到没有车子通过的马路,是只有当地小孩会走的发夹弯捷径。他气喘不已,感觉自己再也跑不下去后回过头。
没有姨丈的身影。衣更月四肢无力地蹲坐在路旁。
「好累。」
吐了一口气,一看到商店前的自动贩卖机,现实的喉咙便向身体抗议着口渴。衣更月找了找制服裤口袋,结果却令人失望。
他没带钱包出门。右边的口袋里有条深蓝色的手帕,左边则只有下课时间吃完的糖果包装。
衣更月将手伸进胸前的口袋,指尖碰到了全新的学生手册。
学生手册外皮的格子里,放了一张折成四折的千圆钞。那是张有着深深折痕的夏目漱石旧版千圆钞。
(……我记得前面好像有座公园。)
衣更月的记忆只对了一半。
前头是神社开放部分用地后做为广场的空间,设置了游乐器材。
溜滑梯、秋千、跷跷板还有水豚造型的弹簧摇摇椅。本来是云梯的设施生了锈,底部缠着人工种植的树木,彻底变成了树棚。
衣更月在公园一角发现了自来水,转开水龙头,张嘴接下流泻而出的清水止渴。
(以后要怎么办?)
冰凉的水滋润了喉咙,止住了身体的火气,衣更月的脑袋也突然冷静下来。
有可能会被阿姨姨丈领养。他们也有可能会联系父亲。
衣更月从来都不觉得没有父母很寂寞。即使没有责任感的大人对他施与表面的同情,即使同学从说三道四的父母那里听了自己家的事后说了冒失的话,他都觉得和自己无关。
因为他有外公外婆。
他们保护衣更月远离了「好可怜」或是「和大家不一样」。
(怎么办?)
不想思考。不想回去。
衣更月环顾广场,寻找可以一个人待着的地方。
广场已经有人先来了。
长凳上坐着两个男人。虽然看起来像大人,但其中一个人的西装凌乱,另一个则一身轻装,牛仔裤搭配T恤和有帽的休闲外套,所以也有可能是大学生。
离这里几公尺远的溜滑梯聚集了一群游戏的小学生,发出了小孩子独有,难以分辨是兴奋还是在吵架的尖叫声。
水豚摇摇椅虽然可以和两边保持距离,但穿着高中制服的衣更月若是独自一人坐上去的话,应该会遭到异样的眼光吧。
衣更月再次偷偷看着这些先来的人们,发现他们的样子有点诡异。
起初,他还以为坐在长凳上的两个大人只是远远看着小学生们。衣更月虽然离得远,听不到他们的说话声,但孩子们的笑声渐渐变小,大人开始对他们高声叫骂。
小学生们不服输地回嘴,为情况火上加油。
大人用力将手中的铁罐砸向地面,踢了地面一脚。
与此同时,小学生们一哄而散。
衣更月可不想被牵扯进去。要是大人丢出去的是酒罐的话,可能会因为小学生逃走而迁怒旁人。
衣更月打算悄悄离开广场。
不过,两个大人并没有看向衣更月的方向。
有一个小学生因为爬到溜滑梯上的缘故,来不及逃跑。
大人挡住溜滑梯的前后,阻断了他的退路。小学生双手抓着溜滑梯扶手环顾四周,但其他的小学生早已逃离广场,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了。
大人们彼此点头示意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分别踏上溜滑梯的楼梯和溜滑梯口。
「你们在干嘛?」
突然的声音似乎令大人们措手不及,一脸酒刚醒的样子看着衣更月。小学生脸色苍白,膝盖打颤。
衣更月游刃有余地笑着,对溜滑梯口的帽子外套男问道:
「你们是大人吧?」
「难道看起来像小学生吗?」
看见男子开着无聊的玩笑,露出廉价的笑容后,衣更月的心情突然急速冷却,他抬起放松的眼帘。
「是误以为你们连小学都还没上吧?」
「什么?」
「两个人夹击一看就知道比自己还要弱的对手。」
由于讲出来后,状况变得十分可笑,衣更月抬起下巴失笑道:
「难看死了。」
「!」
大人从溜滑梯上下来,虽然明白他们的目标已经完全转向自己,但在现在的衣更月眼中,他们这样找自己碴非常可笑,连逃跑的心情都消失了。
「一个还没出过社会的小孩。」
西装男皱起鼻子,一脸憎恶。
「越无知的家伙,越会装得一副了不起的样子瞧不起大人啊。」
与脸上的笑容相反,帽子外套男朝溜滑梯口踢了一脚。
溜滑梯发出震动,小学生缩起身子紧紧抓着扶手。帽子外套男因为小学生明显的反应而开心,更起劲地踢着溜滑梯口。
「你还没当过大人吧?我们有小孩子的经验。你要尊敬长辈。」
「被宠大的小少爷从没想过人生的辛苦吧?」
「!」
直到刚才为止,男子们不论说什么都像在唱独角戏,这句嘲笑
却如同用指尖刮痛了衣更月的记忆。
『不看未来,也不好好思考人生的话……』
今天不是姨丈第一次责骂衣更月不认真。不只如此,这样说他的不只姨丈一个。
听到衣更月遭遇的大人们,全都以一副了解的嘴脸聚集起来表达同情。
『好可怜……你不可以因为糟糕的父母而让自己不幸福喔。』
接着,从第二句话开始就企图对他谆谆教诲。
『我小时候……』
『我对我们家的小孩……』
『我感同身受。』
『我是担心你才说的。』
『要念书。』
『要学好。』
『要改错。』
『要当一个优秀的大人。』
用担心衣更月的样子大肆高举正义的旗帜。还有那些参杂在正义感中的正确做法、自我主张、感情用事。
强迫别人收下关心,硬要别人感谢,要求对方尊敬自己。这些衣更月怎么失败都与他们无关的大人们,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只看表面就指手划脚。
他们强行将衣更月塞进不是量身订作的「正确」框架里到底想做什么?不就是想获得别人的认同吗?不就是只是拿经验当挡箭牌,占着优势,想让别人肯定自己走的路是正确的吗?
衣更月忘不了,在那些「好大人」一起谩骂母亲有多糟糕时,一旁外公外婆脸上的悲伤神情。
对衣更月而言,就算是抛弃自己的母亲,也是外公外婆珍惜养大的女儿。女儿销声匿迹,他们不可能不难过,不可能不担心。
『都是岳父太宠他了。』
外公躺在灵堂里盖著白布的身影,不停浮现在衣更月的眼里。
他不能忍受外公明明就在眼前,他们却说外公的坏话。他好气当外公不存在的他们。
(都是我的错。)
外公会被瞧不起,都是因为衣更月没有达成大人们的期待。
念书。
学好。
改错。
尊敬。
「吵死了。」
衣更月下意识地发出声音,双手遮住耳朵。
不管是西装和帽子外套男还是记忆中的大人们,或是自己的思绪——
「吵死了!你们想说大人是完美的人类吗!」
「臭小子!」
左脸颊一道冲击,衣更月上半身完全无法伸直。
痛楚穿过脑门,热气扩散到整张脸。才想吸一口气,抬起脸的瞬间,腹部遭到打击,衣更月右膝着地。
一阵恶心感袭来,衣更月的胃液逆流而上。另一种不同于疼痛的痛苦卡在衣更月的胸口。
「好弱!」
西装男嗤笑着,穿着皮鞋的脚踢向衣更月的肩头。
蓝天的左边变得漆黑。
变成仰视的视线深处,衣更月看见小学生从溜滑梯下来跑走的身影。
「啊——你救的小孩也跑掉了。」
「我们大人啊,是希望你们能善用我们失败的经验。希望你们能活得稍微幸福一点,一种给你们当参考的爱,懂吗?」
「又没人拜托你们。」
没有选择讨论对象的余地,强迫推销也要有个限度。
衣更月从低姿势脚尖往地面一踢,扑向帽子外套男的脚部。他原本想让男子倒下,但脚底板才拖了半步便被挡下。
男子一把抓住衣更月的头发。由于重心往左倾,衣更月瞬间将双臂交错挡在脸前。
衣更月的手臂遭男子膝盖一击。虽然挡下了膝盖,但自己的手却撞到了鼻子,鼻头深处一紧,流出湿黏的触感。鲜血从喉咙和嘴唇上方流入口中,喉头感到窒息,衣更月咳了起来。
「高中生吗——喔,发现钱啰。」
听见两人的笑声,衣更月紧压着制服胸前的口袋。学生手册被抽走了。
「怎么念?衣申……月……苍马?」
「一千圆,还真穷酸呢,月苍马同学。」
西装男摊开千圆钞,拿到衣更月的眼前。
「还我……」
「因为你,害我酒都醒了,就当作是重喝一杯的费用吧。」
「说什么……蠢话!」
衣更月挥舞手臂想要抢回钞票,手肘却沉重得无法锁定目标。西装男轻轻松松地躲过衣更月后,帽子外套男捧腹大笑。
夏目漱石的旧千圆钞上,之所以有着深深的折痕,是因为折起来好几年的缘故。
在衣更月还在念幼稚园的时候,外公将写了住址和电话号码的纸张和钞票细心地折好交给他说:
「迷路的话,用这个就能回家啰。」
就算在从没去过的地方会心生不安,外公让衣更月相信,只要有了这个,就一定能回家。
「还我!」
「吵死了。」
衣更月想抓住西装男,侧腹却遭帽子外套男踢了一脚。剧烈的疼痛让衣更月的脑袋一片空白,跪在地上,只能伸出好不容易移动的右手。
指尖碰到了皮鞋。沿着皮鞋,衣更月抓住了西装裤的裤管。
「还我。」
有了那个,衣更月就可以回家。
(回家……)
就算回家,也没有任何人在了。
「烦死了!」
衣更月茫然睁开的眼瞳里,映着挥舞而下的手臂。一切像在看电视画面般没有真实感,衣更月连要闪躲的想法都没有,一股轻微的风压直抵他的额头,吹起他的浏海。
拳头在太阳穴旁震动。
衣更月模模糊糊地将左侧已经看不清的视线微微往上移。
拳头浮着骨头和血管,似乎和什么在抵抗。不是帽子外套男,西装男的手臂被另一只手抓着。
「不好意思,请问车站在哪边呢?」
当两个大人和衣更月都说不出话来时,五十多岁的男子以另外一只手稍微推了推毛呢绅士帽,微笑行礼。
3
七点。
确认行程表,整理收支文档,为花颖要寄出的信件打草稿,挑选以花颖的名义致赠的贺礼、探望礼物和花朵告一段落后,吃了简单的早餐。
用完餐,收拾好餐具后,七点半左右,管家兼厨师的雪仓和贴身随从峻来上班了。
和雪仓讨论今天的餐点,从峻那里听取多达三组的花颖服装搭配提案。虽然这是让衣更月能事先考虑配合行程的服装,但也是为了能够应对若是花颖因为身体状况而想穿不同颜色衣服时的情形。
八点时离开开始准备早餐的厨房,在餐具室和餐具室内独立出来的调配室(still room)中准备茶组与茶叶。
接着,八点二十五分。
「早安,花颖少爷。」
带着早茶与衣服来到卧房,唤醒主人。
花颖起床后习惯待在床上,但并不是还没睡醒。发现这件事是衣更月服侍花颖之后的第四天,他很好叫醒。
衣更月打开遮光窗帘,为茶杯加温。
「唔……又是你吗?」
花颖把棉被盖到头顶上。
不管别人说什么,现在乌丸家的执事是衣更月。
「您该起床了。」
「跟你说了不要把芥末和山葵搞混吧!」
花颖一边叫喊,一边掀开棉被跳了起来。在只能静观其变的状况下,衣更月将热水注入茶叶,茶壶中空气与热水结合,发出了舒服的声音。
花颖双手轻拍棉被,看着四周。
「咦?奇怪?衣更月?」
「我是衣更月。早安,花颖少爷。」
「啊——……是梦啊。臭焗烤马铃薯培根蛋,竟敢让我白高兴一场,了不起啊。」
嘴里对谜样的奋斗发出称赞,花颖抱着头一脸不甘心。他后脑杓的头发翘了起来,让花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小。总之,看样子他不满的原因不是因为被衣更月叫醒的关系。
「您常常作那个梦吗?」
「没有啊?」
为什么答话的花颖要一脸不可思议呢?是他自己说了「又是你吗?」不是吗?
衣更月将疑问压在没有起伏的表情下,等待着沙漏的沙滴完,倒掉杯子里的热水。
「今天的行程是?」
花颖手盖在嘴边,打了个呵欠。
「有三份文档要在下午茶时间前过目,一封信要在明天以前誊写。」
「这样啊。感觉今天可以很悠哉。」
「还有一件事要向您报告。」
衣更月将打印出来的小狗屋照片和红茶一起放到托盘上。
「厩舍的小狗屋写有文本。」
「是谁写了名字上去吗?」
花颖的想像基本上很和平。如果是小狗的门牌,衣更月才不会报告。
「内容罗列着日期、数字和打×的记号,看起来像是某种纪录。」
「纪录?」
说明至此,花颖似乎总算注意到照片的存在。
拿着茶杯的手疏于注意而太过倾斜,红茶从杯缘溅了出来。花颖装得若无其事,一副不想被衣更月发现的样子拨掉沾到睡衣上的水滴。当然,渗进布里的液体无法像灰尘一样拨开。
衣更月为了保护主人的自尊心,装作没有看到这一幕,在脑海中的备忘录里记下洗衣时要记得去掉污渍。现在要先决定该怎么应对小狗屋的纪录。
「您觉得如何呢?」
「如果我们这里是银行或是美术馆的话,有可能是分别来探勘的入侵者暗地里相互联系,图谋不轨……但就算是这样,特地写在警卫室里也没有好处。」
将小狗屋称作警卫室的花颖一脸认真。衣更月在脑海中的备忘录里再补上一条。以后要配合花颖,称小狗屋为警卫室。
「再怎么想也没有结果呢。去看看实物吧。」
话才说完,花颖就穿着沾到红茶的睡衣,套上鞋子了,衣更月从脚凳中取出长袍,追着花颖出了走廊。
果然还是应该建议花颖换衣服的。
四月的气温变化大,就像乍暖还寒这句话一样,有时候今天还超过了二十度,隔天温度却下降到个位数。风势强劲也不好。
花颖不顾衣更月后悔的心情,将长袍披在睡衣上,光脚套着皮鞋,以一身毫无防备的打扮在厩舍里阔步观察。
抱起缠在脚边的小狗后,花颖蹲在小狗屋旁。
「这个吗?」
「是的。这么晚才发现,非常抱歉。」
「……应该说你眼睛还真利耶。写在里面,我看起来只觉得像楔形文本。」
「不好意思。」
「把灯拿来。」
「请用。」
衣更月打开常备在西装口袋里的笔型手电筒。那是执事不可或缺的工作道具之一。
虽然花颖头也不回地把手伸出来,但当衣更月将笔型手电筒交给他时,他却一脸惊讶地回过头,然后,嘴唇弯成ㄟ形,不让衣更月瞧见。
「看起来的确是日期。」
花颖从上而下用笔型手电筒照着文本,再以食指抹着文本边缘。他把小狗放回地面,缓缓起身,走出厩舍。
「叫桐山过来。」
「好的。」
衣更月迅速应诺后,花颖不满意地翘起嘴巴道:
「……你不问我原因吗?」
「能请教您原因吗?」
虽然探究是不允许的,但回应主人的要求才是执事。
花颖在太阳光下咧嘴一笑,将沾在食指上的黑色煤炭给衣更月看。
「这是肥料用的炭粒颜色。」
十五分钟后,桐山骑着摩托车来到乌丸家。
平常他都是开着堆着园艺工具的小卡车来的,但衣更月在电话中传达「关于小狗屋的事」之后,他就发出了神奇的声音,拿下安全帽后,脸上也少了一贯的从容。
「对不起。」
桐山强壮的身体紧绷,脖子和上臂浮现出肌肉的线条。
花颖已经换好衣服,穿着换上的靴子,用鞋跟踢着铺在地上的石头。
「你会道歉,代表字是你写的吗?」
「是的。」
桐山从缠在腰上的粗犷腰包里,拿出一把像绳子的东西。
衣更月觉得那看起来像是布做的管子。
「那是?」
「捆绑带。拖吊重物时会用到,修剪树木时也可以拿来当安全带,因为新买了环状的,所以打算把这收起来。」
「环状的?」
看着表示疑惑的花颖,桐山隔了几秒才想到似地补充说明:
「新设计的环状吊带整条带子是一个圈圈,通常用两条就可以支撑重量。我想将这条收起来当备用的时候,警卫也在场,我没多想就把带子甩出去。」
「你做一次我看看。」
「是。」
桐山解开带子,垂下一端。小狗做出反应,立起尾巴。
听到短促的口哨声后,小狗趴伏在地,从肌肉伸展的样子看来,可以知道小狗将力道积蓄在后脚。那是短促高亢,像是小鸡叫的口哨声。
桐山接着旋转手腕,用捆绑带在天空画了一个圆。
小狗眼神锐利地追着带子,一跃而上。它在空中转了一圈半,着地时四肢稳稳抓住地面。
「因为警卫的跳跃距离渐渐增加,还能够熟练地转身,所以我便开始记录。」
「日期后面的数字是?」
「成功的次数。只是在玩带子的日子就打×。」
「原来如此。」
「真的很抱歉。」
桐山双手放在腰后,再次低下头。
可能有人会认为教一般的家犬才艺有什么好小题大作的。
然而,桐山是受雇的一方,而小狗是雇主养的狗——也就是家人。只要将雇主和小狗转换成真一郎和花颖的话,应该就能理解为什么擅自训练雇主的狗是这么严重的一件事吧。
要是只是和小狗玩也还好。
使用口哨当指令,游戏就变成了有所意图的训练了。更糟的是,桐山的体型、严肃的表情、硬邦邦的说话方式和动作仿佛像个戒律森严的组织成员,令旁人不禁怀疑小狗是否被迫过度训练。
花颖的鞋跟与地板摩擦,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铺在地上的石头。
衣更月暗地里绞尽脑汁。
桐山照顾乌丸家庭院的植物有六年了。前三年是跟在前任园丁身边给予协助,那位身为桐山师傅的前任园丁,守护乌丸家的庭园长达三十年以上。
专业园丁的工作不仅止于管理树木和花圃。除了要种植家庭菜园里的自家蔬菜,桐山还需要负责腌渍蔬菜、糖渍水果、果酱、水果酒。这些乌丸家代代相传的配方与调理方法,都是桐山向前任园丁习得、继承下来的。桐山是个人才,不可以因为一时冲动而放开。
虽说是小狗,但因为花颖是雇它当警卫,它也算是佣人的一份子。不管是小狗还是桐山,身为执事的衣更月都有责任要保护他们的工作环境。
只能利用这个立场了。
衣更月站在桐山身边低下头道:
「花颖少爷,都是我职务管理不周。为了研究教小狗才艺的行为是否相当于虐待,请容我提议处分的方式。」
「这样啊。」
花颖重重踩了地板上的石头后,将全新的小球丢向庭院。
小狗瞬间有了反应,飞奔而出,咬着小球回到花颖身边。花颖收下球后,摸摸小狗的头。
「接下来。」
「……!」
花颖绕到桐山身后,举高捆绑带。
桐山的表情因罪恶感而僵硬。
花颖拿起带子举到正上方,擦过小狗的头顶,用力朝庭院的草皮上丢去。
小狗往前飞奔,咬起落下的捆绑带,直直跑了回来。
它回到了桐山的脚边。
「不是我。」
尽管桐山小声拒绝,小狗却一个劲地摇着尾巴,递出捆绑带。
看着惊慌的桐山,花颖突然笑出声道:
「佩洛好像很开心你拿捆绑带陪它玩。」
「花颖少爷。」
本来就沉默寡言的桐山,连声音都出不来了。
「如果是本人的期望,周围的人多说什么都算不识趣。虽然良知、正义和责任也很重要,但是只有自己能决定自己的事。衣更月。」
「是!」
「这次就让我和佩洛任性一回吧。」
脸上藏不住心事的花颖语毕,用没有自信的眼睛偷觑着衣更月。
「——好的。」
一听到衣更月直截了当的答复,花颖便舒缓了眉心,靴子的鞋跟用力踩着地板上的石头道:
「对了,桐山。肩膀借我一下,石头跑进鞋子里面了,好不舒服。」
「是。」
桐山弯着身子,支撑抓着自己肩膀的花颖。
「我来。」
在花影抬起右脚前,衣更月抢先一步蹲在他的脚边,解开花颖的鞋带。
只有自己能决定。
他好像听到了令人十分怀念的话语。
※ ※ ※
五十多岁的男子将想要拿回外公千圆钞票的衣更月,从更多的暴力中解救出来。那个人就是凤。
被抓住手臂的西装男,试了好几次想把手抽回来却甩不开凤的手。
「大叔,碍事的话,你也会变成这样喔。」
男子瞪着凤,下巴指着衣更月威胁道。
凤逆来顺受地露出无惧的笑容道:
「您做好觉悟了吗?」
「什么……?」
西装男显得狼狈,帽子外套男则是拉开距离,倒吸了一口气。
凤一秒也没有移开视线,左手掌心放在领结上。
「我这把年纪就算被楼梯绊倒也有可能骨折,跟那位年轻人相比,可能会再稍微严重一些。」
「啥?」
「那么就堂堂正正地交手吧。」
凤放开手掌,左手包着右手的拳头。附带一提,关节完全没有喀啦喀啦作响。
西装男虽然被凤的气势压倒,跟着凤的步调走,但不小心回过神后,便皱着眉头不耐烦地眯起眼道:
「真没劲。」
帽子外套男也变得一脸不耐,将学生手册丢向衣更月。两人就像对衣更月失去兴趣般一起离开了广场。
「啊……一千块。」
「在这里。」
大概是没人注意的时候,从西装男手中抽出来的吧。凤折好千圆钞,把手放在衣更月不太能随意弯曲指头的手上,让他握住钞票。
凤的手很温暖,手掌的皮肤很坚硬。
血液在衣更月握住的手指内侧奔流,伴随着千圆钞票的真实触感。
「谢谢你。」
「不客气。顺带一提,你要不要也处理一下伤口呢?」
凤发出爽朗的笑声。
当他为衣更月的伤口做应急措施时,衣更月下定决心要锻炼身体,虽然把空手道、拳击、卡波耶拉、跆拳道想了一轮,但当发疼的手腕粘贴冰冷的贴布让脑袋也冷静下来后,他发现了一件不寻常的事。
凤的手。
凤为衣更月的割伤涂上软膏,擦伤则倒水清洗砂尘,并将瘀青的地方粘贴贴布,摸摸关节检查,转了一圈确认没有异常。
他甚至捡起被扯开的制服钮扣缝好,去掉了渗到衬衫上的血渍,最后拿出了一杯罐装玉米汤。
一看见平常看惯了的铁罐,衣更月的舌头勾起味觉的记忆,肚子不禁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你嘴巴里面也破了,所以请凉了之后再喝。」
衣更月收下玉米汤罐,以舌尖触碰伤口,脸颊因刺痛而皱了起来。
「叔叔,你是谁?」
「你指的是?」
「什么事情都会做,身上什么都有。你是便利屋的人吗?」
凤笑容满面地听着衣更月的问题,然后缓缓答道:
「我是一名执事。我叫凤。」
「执事?」
衣更月像鹦鹉一样重复凤的话问道。
虽然听过这个名词,却不知道那具体来说是做什么的。而且,他以为这是很久以前的职业,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简而言之,是一份实现老爷愿望的工作。」
光是这样的说明就令衣更月退缩了。
「感觉好像很辛苦……我一定做不到。」
「是吗?」
凤不置可否,倒是衣更月觉得自己好像说错话般,心里产生一股微妙的焦躁。
「因为,那个工作要一直听别人的话吧?我讨厌别人跟我说要这样要那样的。明明听了话之后,不管我变得怎样他们都不打算负责,还说什么是为了我好,强迫我听话。」
衣更月抓着长凳边缘,贴着贴布的手腕疼痛不已。
「跌倒前先准备拐杖,有备无患对吧?」
「拿着拐杖什么的根本就跑不动。」
「不管有没有拐杖都会跌倒,这就是年轻人。」
「嘴上说着『早就跟你说过……』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的,就是大人。那只是一种自我满足……可是,如果我不听话,外公外婆就会被瞧不起。」
听到衣更月的困境,凤愉快似地呵呵笑着。
「这不好笑。」
「不不不,就算我这么说,但也不认为凡事必须尽听人言。虽然其中也有些难得的训诫,但技术和经验是边看边吸收的。对我而言,只要能守护一件事情就够了。」
凤的说法完全是一位忠心耿耿的执事。但行为却不一致。
「我不是你的主人,你却保护了我不是吗?」
衣更月一脸得意地说。凤却没有反应。
他把用过的工具和垃圾,全收进西装口袋中,整整衣领道:
「你似乎误会了呢。」
「误会什么?」
凤手撑膝盖站起身,转过上半身看着不开心反问的衣更月。
他俯视衣更月的双眸,因阳光而瞳孔收缩。衣更月的脸颊周围一阵刺痛。
「我守护的,是自己的骄傲。」
「骄傲?」
「自己内心的声音。只要能听见内心的声音,无论谁说什么都不会被动摇。只有自己能决定自己的行为。遵照老爷的心愿,是我之所以为我的骄傲。」
吸入的空气穿透衣更月的肺部,感觉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呼吸过一样。
「那么,请保重。」
凤揭起毛呢绅士帽,露出幸福的微笑。
灯笼的光线照亮了屋檐下。
玄关敞开着,某种陌生的气息迎接着衣更月。玄关的三和土地板似乎整理得比平常还要干净,阿姨、姨丈的鞋子被挤到鞋柜下,让衣更月知道有许多人为了外公来访。
「小苍?」
「姨丈、阿姨。」
两人从客厅里探出头,看到衣更月身上的伤后倒抽了一口气。
衣更月站在门前不动,咬紧牙根低头道:
「我不可怜。」
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非常遥远。
衣更月过去很幸福,真的太好了。
就算别人同情他很可怜,受不了他的随便,但笑容是衣更月肯定自己内心的唯一方法。
「让外公外婆养大,我很幸福。」
顺从内心。
无论别人说什么。
衣更月很幸福。
姨丈和阿姨双手交叉,看着说完后沉默不语的衣更月。走廊的地板发出嘎吱声响,姨丈叹了一口气道:
「欸,把味噌汤热一下。」
「对喔。还有饭团,小苍,去洗手漱口再进来。」
阿姨轻快地说着。
衣更月低着头点头,脱下满是脏污的布鞋。
屋里传来两人走向厨房,打开瓦斯,打开冰箱的声音。衣更月前往浴室经过客厅时,发现和室里的桌上摆着茶壶茶杯,以及祖父留下来的字条摊开着。
把脏掉的袜子放在走廊上,衣更月赤脚踏上榻榻米。
去年,随着模拟信号结束服务,衣更月家的电视也改成了数字电视。
『苍!第10台的那个,帮我录。』
『换数字电视以后,变第5台了啦。』
『烦死了。你懂就好。你看,这就像你和我之间的暗号吧?』
衣更月还记得外公像孩子般开心说着这件事的神情。
衣更月握着电视机遥控器打开电源后,拿起桌上的字条看着时钟。
时钟的指针指着九再上面一点的刻度和六。
外公总是用跟他个性一样悠然的潇洒字迹写下报纸的节目表,拜托衣更月录像。
衣更月打开预约录像画面,选了节目表中的旅游节目。
四月八日九点四十八分,频道是「十」。
「不是十啦,变成五了。」
衣更月喃喃念着说了好几次的话语。
『像暗号吧?』
外公依旧不变,像个孩子似地说着。
「嗯,别人都不知道。」
衣更月笑着,呼吸震动。遥控器上落下了水滴。
伤口好痛,好难过,好幸福,好寂寞,衣更月像个孩子似地嚎啕大哭。
4
衣更月开始缠着凤,是在外公的四十九日结束之后。距离他以乌丸家男仆的身分受到雇用,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
想像凤一样。
如此祈求的衣更月,在凤身边看着他工作的样子来学习,每一天都可说是幸福无比。每一次想到随着真一郎退隐便再也无法跟凤一起工作这件事,都令他好不甘心。
想像凤一样。
主人是谁都无所谓。
身为一名执事,遵从自己的骄傲,不管对方是谁都会完美地克尽职责。
二十点。
所有佣人都回家,花颖也回到自己房间后,衣更月用了一顿迟来的晚餐。最理想的状态是在一个小时内连碗盘都收拾好。饭后的自由时间可以用来处理白天没有完成的工作。
在指针超过十二点的时刻离开工作间,为家里的门窗上锁。
记录银制餐具和红酒的数量,上锁。衣更月依序巡视宅邸,在接待室之后,打开了晚餐厅的大门。
『哇啊,凤!』
遭到妮可威胁时,花颖向凤求救。
不是向他身边的衣更月。
(对象是谁都无所谓。)
以手电筒依序照着窗锁,确认是否锁上后,关上玄关的大门。
(完美达成执事的工作。)
无所谓。
不管用什么名字叫他,都不会影响衣更月的职务。
『我不讨厌衣更月这个名字。』
花颖常常会说出令人意想不到的话。
『只有自己能决定自己的事。』
衣更月站定在花颖的卧房前,紧盯着房门,随即又迈开了步伐。
今天也平安无事地结束了。
凌晨一点。
盖上怀表的盖子,衣更月步回执事的寝室。
※ ※ ※
虽然等待的人不来是件寂寞的事,但拜访的对象不在也令人落寞不已。
凤将伴手礼交给告诉自己对方不在的人,补上一句:「小东西不成敬意。」相互道谢后,离开了建筑物。
铺满草皮的中庭里,时间缓缓流过。轻快的笑声与睡眠中安稳的气息。新芽繁茂的树荫下,男子坐在长凳上,凤安静地走向他道:
「她不在这里。」
「……白跑一趟了吗?」
「真一郎老爷遭女性冷落,还真是稀奇的事呢。」
「凤,据说人啊,希望别人怎么说自己就会怎么说对方。」
真一郎指的,是街头发送的免费报纸上的专栏内容。他有个习惯,不管看到什么都会详读。
「呵呵。凤,我至今为止得到了多少难听的批评呢?」
帽子下,真一郎的嘴角漾着笑意。
他时常像这样,提出难以回答的问题为难凤。虽然真一郎不疾不徐的个性容易让很多人误会,其实他脑筋动得非常快。
「真一郎老爷,您今天的丰采,依旧和葛雷哥莱•毕克不相上下呢。」
「谢谢。」
「真一郎老爷,您回错话了。」
不是应该要回他一模一样的话吗?凤端正地提出指责后,真一郎以春风般的微笑取消了自己先前说过的话。
「原本也想要谢谢她对花颖的照顾的,真不走运。」
「要不要先过一下圣诞节,吃十二个mince pie呢?」
「好。去找有卖一口大小mince pie的店。」
「好的。」
凤配合真一郎的玩笑,向城里最棒的蛋糕店下了订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