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床铺上准备的棉被增加了一条。
花颖才突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就没听见蝉鸣声了。打开窗吹进来的风带着凉意,穿长袖时,袖子顺畅地通过手臂让人注意到空气中的湿度已然下降。
「虽然我没有特别喜欢夏天……」
花颖起了个头,整理文档的衣更月抬起头来。花颖从书房的窗户远眺着渐渐褪下绿色的庭园,将视线转向清朗的天空。
「但夏天的尾声还是令人不由得感到寂寞啊。」
「恕我多言,我认为只要人类还是动物的一环便逃不开。」
「你是说逃不开业报、宿命这一类的事物吗?真难得耶,衣更月。」
衣更月的思考模式既理论又讲究效率,说他「行动原理=职务」也不会有一丁点矛盾。花颖当然也明白面无表情不代表没有感情,因为他曾好几次激怒衣更月。总而言之,衣更月这个人在气得失去理性前,一直都是冷冰冰的。
衣更月将文档排放整齐放在书桌上,扣上信封上的封扣。
「这种心情跟尾椎骨一样,都是人类进化后的余烬吧?」
「进化后的余烬?」
「人类会在冬天藏身于严寒中,随着春天的到来身心充满活力,若是无法满足高昂的期待,日本人俗称的五月病这种季节性懒惰症候群便会发作,经历雨季与炎夏后,疲惫的身体在进入冬眠前所感受到的衰退感会日益严重。」
「给我停止你那不懂含蓄、毫无情感更没有希望的四季说明。」
「失礼了。」
衣更月果然还是衣更月,连一公分的缝隙都没有。
「春天和秋天很舒适愉快,夏天是大自然,冬天则是享受人类智能的季节。你的细胞也快点更新就好了。」
花颖回到书桌前查看衣更月准备的文档。
「不动产相关的合约更新、文化事业赞助的募款,这是信吗?」
那是要回给久丞家谢函的信。
上个月的事警方以胁持事件来处理。虽然因为顾及乌丸家而没有公开,但当事人壹叶尚未成年,因此壹叶的父母在警方的联系下也知道了这件事。
久丞家的父母在谢函上表示想亲自登门向花颖道谢及赔罪,这封信便是通过衣更月郑重婉拒对方的成果——要是告诉他们壹叶和花颖认识的经过,他们恐怕会吓得当场昏过去吧。
这种时候,制作书信的草稿也是执事的工作。但花颖也不是机器人,会一边看内容一边誊写。即使是内容只有问候、对方几乎不太可能会看的信件,衣更月也不会重复使用别封信的句子,从这点可以窥见他的职业意识有多高。
不过,果然很稀奇。
「衣更月,壹叶小姐穿的是藕粉色和沙棕色的洋装,白色衣领黑洋装是藤崎小姐。」
原本是暗自不经意地将壹叶的服装链接季节之美的一句话,这样一来就变成置主人于不顾,称赞家庭教师了。
「很抱歉。」
衣更月身上看不出焦躁的样子,他从花颖手中收下草稿。无懈可击的举止虽然跟平常没有不同,但是——太久了。只不过是一个判断,衣更月却花了十秒以上的时间,实在太稀奇了。
「非常抱歉。我修改后再将新的草稿交给您。」
「嗯。」
虽然花颖也可以自己修改,但是他从小就被教导主人不能抢走佣人的工作。而且,人要亲自改正失败才可以创建自信。
(呵呵,这个想法很有一家之主的样子喔。)
在花颖内心偷偷浮现自信笑容的期间,衣更月冷漠地将草稿收进信封。不过,他没有要离开房间的样子,而是留在花颖的书桌前。
「怎么了?」
「花颖少爷,雪仓今天请假。根据峻的说法,她身体状况不好。」
「什么?」
雪仓以前也曾经因为闪到腰而不得不请长假。虽然无关衣更月那套进化论,但温度急遽变化加上源源不绝的台风造成气压不稳定,实在对身体都不太好。
「咦?但是我刚刚有吃早餐吧?」
「您有用餐。」
「我还想早餐是第一次出现法式薄饼呢,不是雪仓的话那是谁做的?」
「是我僭越准备的。」
「你还会做菜啊?」
而且还十分美味。
「如果只是轻食的程度,我还能应付,不过终究比不上料理专业人士。中午我准备了Ristorante du Verseau的总汇三明治。」
「唔。」
衣更月没有破绽。Ristorante du Verseau是花颖从小就喜欢吃的法式餐厅,总汇三明治是他们家专属主厨自豪的隐藏菜单。对花颖而言,说到垃圾食物就是这个。总汇三明治上会附上丰盛的炸薯条。
「晚餐的话,虽然很临时,但请容我提议在外用餐。」
「我想吃白带鱼、海鲫仔还有三线矶鲈和……虾蛄的季节是不是有点晚了?」
「我会预约寿司店。」
花颖留学时,依靠的都是和乌丸家有交情的餐厅和饭店,无法去店里吃饭时,则仰赖他们的好意托对方外送,所以,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日本的寿司了。虽然担心雪仓,但内心对寿司却很兴奋期待。
「明天就能在家里用餐了。」
「要雪仓好好养病。」
「好的。」
衣更月恭敬地行礼,离开了书房。
花颖看了一会儿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阖上的门扉,口中沉吟。
总觉得怪怪的。虽然他重新面对不动产的契约文档,却始终静不下心来拿笔。
花颖一下拿清除印泥渍的薄纸折纸飞机,一下又挑战将难以平衡的笔立起来。结果意外地投入这件事,他一面思考笔的重心,同时以公厘为单位调整笔的角度,在第二十七次挑战眼看就要成功、花颖的手指紧张地发抖时——
身旁响起叮咚叮咚的声音,平板电脑跳出来电通知的窗口画面。
来电者是赤目刻弥。
按下回应的按键,刚才的笔倒在花颖的手肘下。
『叫我刻弥就好了。』
一开头就先发制人,花颖下意识地笑了出来。
「我还没叫。咦?赤目先生,你那边是哪里?」
通过耳机搔着花颖耳膜的话语片段不是日文。
『意大利。我来勘查开分店的场地。』
「好厉害。」
赤目经营的蛋糕店讨论,从各式各样的管道传进花颖的耳里。它在花颖念的大学也非常有名,是学生们在特别的日子里会去的店。赤目在饮食习惯与味觉基础都不同的各个国家里开店,而且每一间都非常成功,经营手腕可说非比寻常。
虽然他本人的个性百无禁忌,很难称得上善良。
『花颖,你想要什么纪念品?』
「你是为了这问这个才打给我的吗?」
花颖睁大双眼。这不就像朋友一样吗?
赤目小声地回说:『没什么。』
花颖全力转动思考回路。
「那,我要真实之口。」
『……就算动员乌丸家所有权力和财力,把那东西带回去的话还是会被意大利政府控告喔。』
「不是啦!我指的是明信片那一类的啦。」
因为从来没有人问过花颖这种问题,这是他尽全力深思熟虑后,从不会特别费功夫取得的物品中得到的结论。
挂着耳机的耳畔传来赤目轻浮的笑声。
『开玩笑的啦。我可不想为了你而有犯罪前科。』
「我也没想要你犯法。」
花颖不服输地回嘴后,赤目坏心眼地笑了。眼前似乎浮现了他愉快的神情。
『我听说了喔。发生了很不得了的事吧?犯人爬上屋顶也太没有计划了吧?』
「真的……要是桐山和岩垣不在不知道会怎么样。啊!是我们家的园丁和前园丁,他们两个帮我制服了犯人。」
『大家都还好吧?』
赤目的关心令花颖停下了呼吸。虽然胁持事件中没有人受伤,但是雪仓倒下,衣更月又怪怪的。
『花颖?』
明明语音通话只能传达声音,花颖却不小心沉默了,他慌慌张张地继续对话:
「你的秘书还好吗?」
『你说泽鹰?她唯一的优点就是很有精神——啊啊,原来。』
「什……什么?」
『你和衣更月有什么事。』
这次不是疑问,赤目的声音带着确定的笑意。
「不是『我和他』,是衣更月自己,他不像平常一样表面有礼貌内心瞧不起人,而只是单纯有礼貌,还是该说他没有瞧不起我了呢?」
『虽然不是很懂,但执事本来就应该这样吧?』
「啊,对喔。」
花颖接受赤目的说法。这么说来,的确如此。
『拜啰。』
「嗯,谢谢你。」
花颖道谢的同时,虽然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但一结束与赤目的通话,怪异的感觉便一起消失了。
2
注意力涣散。
衣更月站在无人的厨房,对荒凉的寂静皱紧眉心。
※
今天早上刚过六点半时,峻仓皇失措地敲打执事工作间的房门。
虽然还不到他的上班时间,但衣更月每天六点巡视宅邸内部,确认是否哪里有异常时,也会同时打开必要的门锁。这个时候,正门与后门都已经解锁了,因此只要知道每周更换的大门密码,六点过后便可以自由进出宅邸。
此外,在花颖的安排下,利用自行车通勤的峻,夏天可以使用执事个人房里的淋浴设备,因此衣更月心想或许是今天外头气温比预期中还要热的缘故,他将笔放在桌上后打开房门。
然而,站在走廊上的峻与其说会热,更像是泡在冰水里似地脸色发白。
阖不起来的牙关、颤抖的双唇、急促的呼吸,峻好不容易挤出的声音沙哑,听起来非常干枯。
「家母被抓走了。」
峻一开口,像是一路坚持来到这里的力气都松懈般,两眼马上掉下斗大的泪珠,面朝地板。
雪仓跟犯罪沾上边?不可能,绝不可能有这种事。
衣更月仿佛遭钟槌打到一样,脑袋摇摇晃晃,虽然感到一阵晕眩,但仍强装冷静,招待峻入房,给他一杯温暖的煎茶。
峻用手掌擦着脸颊,咬着嘴唇紧盯茶杯,大大地吸了一口气,向坐在对面的衣更月行礼后,战战兢兢地把茶靠近嘴边。
「你说被抓走是指被警察抓走吗?」
衣更月慎重地询问。峻稍微冷静下来,左右摇头。
「是客运公司的办公处。今天早上妈妈说要先去市场一趟,比平常还早出门,似乎是在途中被误当扒手了。」
「她还没承认吧?」
「当然!妈妈才不会偷东西!」
峻弹起来似地站起身,圆凳子发出了巨大声响。衣更月抬头盯着峻因激动而混乱的眼瞳。
「我知道,雪仓太太是我们之中最正直的人。」
衣更月以清晰的发音一字一句清楚地传达,峻双眼中的热意才渐渐消退。
「对不起,对不起。谢谢你相信我们。」
「雪仓太太现在人呢?」
「她好像在客运终点站的办公处。」
「那你马上过去跟她说,如果对方说想让警方重新调查,要她先暂时承认偷窃之类的话,绝对不可以承认。」
「为什么?」
「就算是暂时承认,但只要她署名的那瞬间,罪名就成立了。警方根本不会认真调查。起诉、和解,事情的发展会变成雪仓太太的确有犯下偷窃罪。」
「那就糟了!」
「是的,所以,你快点——」
「我走了!」
峻抓着包包,不等衣更月把话说完便奔离了工作间。
※
让峻回去,重新开始撰写信件草稿的衣更月,虽然试图保持镇定,动摇的棘刺就像插在他的胸口一样。衣更月犯下了难堪的错误。
衣更月将干燥后的餐具收回架子上,抬头看看时钟。
虽然执事没有固定休假,却有自由时间:每天上午十一点,横跨中午到下午一点,以及晚上送同事回家之后的二十一点半到二十三点。
虽然不论哪个时段都常常忙于工作无法休息,但是在很有效率完成工作的日子里,执事是可以允许在晚上出去小酌的。
「花颖少爷的午餐时间是十三点,外送会在十五分钟前送达,所以大概还有一个半小时左右。」
他要出面确认情况没有出错。虽然一个半钟头对保护雪仓回来稍嫌不足,但衣更月也不能置他们于不顾。
这件事不能对花颖说。
花颖要是知道的话,一定会想亲自证明雪仓的清白吧。不过调查犯罪不是乌丸家主人的工作。
(工作……)
衣更月的思考受到神经突触牵引,垂下视线。
『我绝对会保护您。』
『那不是执事的工作吧?』
来自花颖单纯疑问的一句话,有着彻底颠覆衣更月世界的力量。
『跟随主人、帮助主人、守护主人到最后一刻的,就是执事。』
『很好。』
这是凤教衣更月的执事守则。
如果问衣更月在二律背反的缝隙间,相信哪一个才是执事指针的话,他一定二话不说地选择凤的教诲。
然而,花颖的声音却无法消失。
『骗子!你这种家伙没有资格自称是执事!』
『你是乌丸家的执事还是我的执事?』
『那不是执事的工作吧?』
衣更月从凤身上习得各式各样的技术,学会了礼仪规矩,也知道控制情绪。他一边当男仆一边念到大学毕业,锻炼身体,学习格斗技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搜集情报,没有一天疏漏。他有自信可以完美运行执事的责任与义务。
反之,花颖当家的时日尚浅,不管由谁来看都很不成熟。决定一家之主该是什么样或许是花颖的自由,但关于执事,衣更月也有不能退让的地方。
衣更月回到执事寝室拿钥匙时,挂在墙壁上的绿色领带映入眼帘。
那是花颖送给衣更月的领带。
领带出自意大利西装名牌的春季新品,是为了花颖特别订做的服饰之一。衣更月还无法打上这条领带。
就算领带已经退流行也一样。
3
「花颖少爷,能否容许我在午餐前外出约一小时呢?」
「好啊。」
花颖一边誊写修改后的草稿一边回答。外出是执事当然的权利。
「午餐Verseau会送过来吧?你如果先跟他们说拿到玄关来的话,可以中午过后再回来也没关系。」
「我不可能让您做这种事。」
由于衣更月说得太过决绝,令花颖愣了一下,他撑起下巴推挤自己的脸庞。
「收三明治这种小事我做得到。」
「我不是怀疑您的能力。」
衣更月的否定基本上很冷淡。
「我也不是想抢你的工作,一个小时内能回来就回来,但是你这么急,不是什么小事吧?」
就算不是大事,但今天的衣更月注意力欠佳。因为平常的他是专注力狂人,今天好不容易变成一般人的标准,与其急急忙忙出了意外,还不如慢一些回来。
花颖原本以为衣更月会苦口婆心说这是执事份内的工作,不肯罢休,但衣更月又稍稍长思了一下,接着像解除暂停功能般再度开口:
「那么,就承您好意。如果外送抵达时我还没回来,可以劳烦您亲自去取吗?今天驹地定休也不在……」
「别担心。」
花颖重新握笔,赶人似地挥着左手手背。衣更月在花颖的视线一角行了一礼,离开了书房。
信件的草稿修改没问题,红茶的味道与温度也没有不对。
可能是花颖想太多了吧。衣更月也是人,从来没出错才比较奇怪吧?
安心迎来一个人的时间后,花颖的注意力高得不可思议。由于从学生时期开始他就经常一个人,或许这样的工作环境比较适合他。
窗外吹进来的秋风轻抚花颖的浏海,花颖甚至希望这段时间能够永远持续下去。
然而,花颖的幸福愿望却突然破裂了。
叮咚!一道不熟悉的铃声响起,花颖跳了起来。一开始他还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但一口气取回五感清醒后,花颖找到了书架边的红色灯泡。
那是个嵌在墙壁里,约字典般大的机器。花颖按下灯泡下的按钮,约智能型手机大小的屏幕显示出画面。
屏幕里站着一名身穿西装的男子。
「您好,我是Ristorante du Verseau。」
原来如此。这是应对访客的机器,屏幕显示的似乎是大门前的画面。平常这个机器没有开机,都是由衣更月负责应对,花颖才会不知道它的存在。
花颖咳了一声,对屏幕说:
「请进来屋子玄关。」
「好的。请问,可以帮我开这边的门吗?」
「对喔。我看看——」
花颖睁大双眼,注视着并排在机械上的按钮。亮着红色灯泡的通话钮旁,有三个相同颜色、画着图案的按钮。
右边按钮上的图案是两个背对的箭头,中间的按钮是两个箭头尖端相对,剩下一个画着眼睛的符号。
这是简单的推理。
花颖模仿在小学图书馆里看过的侦探小说主角,食指点向右边的按钮。
对讲机里传出某种东西卷动的声音,西装男子看着画面的左侧。
「谢谢您。」
「答对了!」
「嗯?」
「不,没什么,请进。」
花颖勉强地带过男子的疑问,等待他从屏幕中消失,按下正中央的按钮。对讲机再次传来某种卷动声,这次还伴随着「锵——」的大门关闭声。
(衣更月,看到了吗?我只要想做还是做得到的。)
花颖对想像中的衣更月展露神气的神情,朝玄关走去。
想像里的衣更月口中边说着:「太优秀了。」边拍手称赞,令花颖心情畅快。
大门响起门环声,花颖一打开玄关大门,西装男子便恭敬有礼地低头。
「承蒙惠顾,我是Ristorante du Verseau的经理,敝姓高坂。」
「我好像记得你。以前去店里的时候,你都会陪我们到座位边对吧?」
「咦!啊,是花颖小弟弟吗?」
高坂撑大了眼睛和嘴巴。花颖一点头,高坂像把灌入的空气都吞进肚里般阖上了嘴。
「失礼了。我听说您成为一家之主了,乌丸少爷。」
「我才不好意思,小时候的记忆模模糊糊的。执事刚好出去办事了让你吓了一跳,不过能够跟你打招呼真是太好了。我今后也很期待du Verseau的料理。」
「谢谢您。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高坂将篮子递给花颖,再度过分恭敬地低头,转身离开。
花颖回到书房,预估刚才高坂从大门走向玄关差不多的时间后,按下箭头朝外的按钮。不过,由于屏幕上的画面消失了,无法判断对方是否已经出去。
「衣更月是怎么做的……?」
尽管如此,今天的花颖可是很敏锐的。不是还有一个没用过的按钮吗?
花颖试探地按下画着眼睛记号的按钮,果不其然,屏幕启动画面,映出了大门前的影像。此外,随着按两次、三次按钮,就会切换监视器,可以从外侧、内侧以及上方俯瞰的角度确认大门状况。
看着高坂穿过大门回去的身影后,花颖按下箭头方向朝内的按钮。
格子大门自左右两侧交叠,上锁完毕。
感觉真清爽。
花颖因完成任务的满足感而感到欢喜,拿着篮子走到阳台。
总汇三明治十分美味。
烤过的厚片培根香气四溢,新鲜多汁的番茄,口感绝佳的生菜,起司、黑胡椒、松露和散发迷迭香香气的酱汁堪称绝品。三明治虽然有保温,但毕竟花了一些时间才送达,不能期待薯条的口感能与在店里吃的时候相提并论,但滋味很好,就认同它吧。原本已经不抱期望的洋葱圈比薯条还要酥脆,蔬菜的香甜滋味令花颖十分满意。
花颖将擦得银亮的茶壶内容物倒进玻璃杯中,冰红茶与冰块一同嬉戏,发出凉爽的声音。
真想让凤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花颖带着好心情用完餐后,浅浅地坐在椅子前方,将脖子靠在椅背上,饱览颜色深邃的庭园。
庭园里各个洒水器正在运作。
桐山的工作是固定薪资,只要当月规定的工作有完成,不必每天来宅邸报到,也没有特别规定工作时间。由于桐山经常会来几个小时后就离开,因此园里的洒水器都有设置定时运作。
水花在阳光照耀下化为光的粒子,庭院里挂着几道浅浅的彩虹。
夏天时,每当洒水器开始喷水,小狗就会兴奋地冲出来,但看来气温下降后,她已经不需要冲凉了。
宁静的午后花颖仿佛听到了什么声音。
花颖虽然对色彩很敏感,听力却跟常人无异。当觉得似乎听到错觉般的声音时,耳朵捕捉到的仍然只有一片寂静。
然后,风中再次混入了清脆的声响。
那是比雷声微弱却比雨声还强烈的连续声响。
是引擎声。
在洒水器渐渐减少水量之际,小卡车驶进玄关前,一名体魄精实的男子走下车来。
「桐山。」
原本步向玄关的桐山发现花颖后,朝这里跑来。
「花颖少爷,您一个人吗?」
「嗯。你今天不是休假吗?」
桐山虽然寡言,现在却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粗黑的眉毛焦躁地扭曲成一团。
「怎么了?」
「他们说打电话到这里没办法联系到人。」
「真奇怪。」
打给乌丸家的电话平常都是由衣更月应对,就算他不在家,电话应该也会转到手机才对。
「他们是?」
思考到这里,花颖才终于想到打电话的人。在会打电话给乌丸家里的人之中,有几成接下来会打给桐山呢?
「是凤吗?」
花颖将率先想到的人名说出口。桐山以认真的眼神回答:
「是急诊室。」
「……?」
花颖的理解力无法跟上桐山的话。
「我们是彼此的紧急联系人。为了有什么万一时,有人可以向乌丸家通报,不要让工作开天窗。」
「等等,彼此……是指同事之间吗?」
「是的。」
「该不会是雪仓身体状况恶化了吧?」
花颖知道自己现在脸色发青,膝盖以下无法使力。周围的色彩闪烁般地变换彩度,将花颖吸进晕眩的漩涡中。
然而,桐山的回答将花颖的平常心连根拔起。
「驹地被人发现头部出血倒在路旁,已经送到医院去了,现在似乎还没恢复意识。」
倒映在花颖眼中的蓝天,被涂成一片带着鲜红的黑色。
4
抵达客运终点站的衣更月将全罩式安全帽挂在机车的把手上,走向用白字写着办公处字样的拉门前准备敲门。
「啊,衣更月执事。」
在距离门前几公厘的位置听到自己的名字,衣更月迅速收回拳头。
一转身,在那里的是雪仓与峻。
「你来了啊。」
峻说话的神情僵硬,连雪仓都把背拱得小小的,像是棵枯萎的植物。雪仓的黑长发与苍白脸色,以及眼白偏多的三白眼虽然让她看起来很阴沉,但是温厚真挚的人格为她的双眼深处注入生气。直到昨天为止还是如此。
现在的雪仓感觉连身边的气氛都染上一层煤灰,空气全都静止不动。
「雪仓太太。」
「……对不起。在堂妹、儿子之后,连我都……」
「妈,你没做错任何事。」
「但现在就是这样给衣更月执事添麻烦了呀。对乌丸家也是,做了这种忘恩负义的事,实在是太糟糕了。」
雪仓的呼吸不自觉间变得像在抽泣,峻抓住她跟着呼吸抖动的肩膀,像是要雪仓配合自己似地,在她面前缓缓吸气。雪仓闭上眼,双手贴在胸前。
「衣更月执事,先让家母搭出租车回去,由我来说明状况。」
峻耐心地引导表情沉重、连半步都走不了的雪仓,让她搭上出租车,告诉司机地址后,送雪仓离开。
咖啡店的间接照明昏暗,令人忘记外头的时间。
衣更月悄悄确认怀表,现在差五分钟十二点,花颖能平安收到午餐吗?
在昏暗的咖啡店角落,衣更月隔着桌子与峻在矮沙发上相对而坐,等着他开口。
峻低头沉默不语,在两杯咖啡上升的热气快消失时,下定决心般说了第一句话:
「我想要辞掉乌丸家的工作。」
出乎预料的一句话。
衣更月张开神经,努力不让自己的想法有所偏颇,反问峻:
「发生什么事了吗?」
「有目击者。有个男人说……看到妈妈偷钱包。他对妈妈说不然就联系工作的地方,被害人看到妈妈慌张的样子,跟我们说她不会报案。」
「被害人是?」
「她叫君村有理,据说是东区烹饪专门学校的学生。好像是听到妈妈是厨师后,出于同情或是同理心?就说不报案了。」
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吗?然而,就某种层面而言,这个结果比警察介入还要令人不痛快,因为雪仓失去了证明自己清白的机会。
「雪仓太太有说她没偷东西吧?」
「是的,但是没有人相信她。她觉得被别人当成犯人来看不能在乌丸家工作,非常沮丧,也听不进去我说的话。」
「乌丸家需要雪仓太太也需要你。为什么连你都要辞职呢?」
「因为我真的有偷过一次东西。没办法赖皮到妈妈都不在了还留下来。」
虽然峻在微笑,但衣更月觉得他看起来像是被自己的话伤到一样。
「请别为我们担心。我爸爸还在上班,家里不会变得没有收入。其实,我也收到了留学的邀请,刚好在犹豫呢。啊,讲『刚好』会不会太没礼貌?差不多在犹豫?恰巧在犹豫?」
总是不小心把真心话讲出来与直来直往的个性,这就是峻。他改了好几次说辞后,微笑着说:
「对方好像是看到我在美国当造型师时的作品,说要给我奖学金,问我想不想再进修。虽然我已经拒绝了一次,但对方跟我说如果改变心意可以随时联系。所以,我在想是不是要拚拚看。」
对已经看向未来准备迈出步伐的人,还有谁阻止得了呢?
「我会很寂寞。」
受到峻的影响,衣更月坦率地低吟。峻脸上的笑容落下了泪水。
5
花颖奔往医院,在那里迎接他的,是被白色绷带包起半张脸的驹地,露出来的那只眼睛也是紧紧闭着,无法映照花颖的身影。
驹地身上延伸的电线链接着一台机器,上面画着规则的波形图;盖在嘴巴上的透明呼吸罩,帮助驹地呼吸,透着些许白色雾气。
「请问是家属吗?」
「啊,驹地的父母在北海道,我们是他工作地方的人。」
进入病房的医生向护士点头确认后,请花颖跟桐山坐下。花颖没有坐下的心情,来回看着床上闭着双眼的驹地与医生。
「他怎么样了?」
「不需要担心。虽然头部表面裂伤、手脚擦伤,但骨头和脑波都没有异常。只要恢复意识,马上就可以出院了。」
「这样啊……」
花颖打从肺部深处松了一口气,上半身摇摇晃晃。一旁的桐山马上扶着花颖的肩膀支撑他。
要振作。花颖打起精神。花颖是桐山和驹地的主人。
「这是驹地先生被送过来时的随身物品。」
护士拿出托盘,上面是钱包、紫藤色的手帕、装着饭团的塑料袋以及吃了一半、让自己保持清醒的口香糖。花颖可以想像驹地买完东西回家时遇袭的情形。指针停在十四点十二分的手表,鲜明地刻下那股痛。
「犯人抓到了吗?」
「没有。警方也要我们等驹地先生醒来后通知他们。」
桐山和医生的对话从花颖的大脑表面滑过,没有进入脑袋里。
托盘上的塑料袋后面有个奇怪的颜色。
一块碎掉的绿布。
「花颖少爷。」
「!」
花颖迅速将手中的那个东西收到口袋里藏起来。
「怎么了,桐山?」
「我来陪驹地,请您先回家。」
「……这样啊,拜托你了,在这里陪驹地等他醒来吧,不用担心家里的事。这段期间你们两位我都会算薪水。」
「好的。」
超过四十几岁的桐山与十几岁的花颖之间的对话,旁人听起来应该很奇怪吧?医生与护士的视线毫不客气地刺在花颖的侧脸上。
「驹地就拜托你们了。」
花颖向医生和护士鞠躬,快步离开病房。
口袋里就像装着一团火球一样。
好热。
那团东西一边走一边摩擦、触碰花颖的大腿。
口袋的内侧发热。
花颖来到一楼,从另一边的口袋拿出手机,才刚打开电源就收到三封简短的信件。
三封的发信人都不明。
第一封信只有括号、英文句点,以及没有意义的几个英文本母。
第二封信勉勉强强可以看出几个单字,但还是无法构成句子。
第三封信里仍然到处掺杂着多余的文本,却终于能抓到其中大概的意思:
『敌人在你身边。』
敌人。
这个凶暴的单字身上爬出无数的颜色缠上花颖的头盖骨。
他无法呼吸。
6
和峻分别后,衣更月伸直背脊踏出步伐,以免意识到自己的脚步有多么沉重。
他将机车停在厩舍狗屋的对面。
虽然也想看看小狗的脸舒缓一下心情,但他已经比原先预计返回的时间还要晚许多了。必须协助花颖整装,带他去寿司店才行。
由于步伐缓慢,衣更月决定不看狗屋,快步返回乌丸家宅邸。
该先跟花颖报告自己回来了呢?还是先准备下午茶比较好呢?
正当衣更月烦恼,走在工作后台的走廊时——
有人站在执事工作间前。衣更月想起了岩垣,但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站在门前的是花颖。
「花颖少爷?」
看到花颖出现在主人家不该侵犯的佣人走道上令衣更月吃了一惊,他的表情又更加紧张了。
「让我进去。」
冷冰冰的口气。
花颖没有感情的眼神捕捉了衣更月的视线。
简直就像被泥沼深处的水草缠上一样。
「请进。」
衣更月用古老的黄铜钥匙打开房门,请花颖进入自己的房间。
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进来的缘故,花颖穿过相连的执事工作间、客厅、寝室,再次回到客厅站定。
「你刚刚在哪里?」
「我有事去了道现町那边一趟。」
「你车子的悬吊系统很好啊。」
「是?」
对话的内容似乎有点牛头不对马嘴。衣更月感到奇怪,请花颖坐到沙发上,将倒下的抱枕立起来。
视线一角看得到花颖有些动作,但是当衣更月抬起头时,看着花颖拿到自己眼前的物品,却无法马上掌握其中的意义。
「你对这个有印象吗?」
那是一块绿色的布。像是硬撕开来般,布边的纤维松开,垂着乱七八糟的细线。花颖将布转了一百八十度后,破布出现了一个好像在哪里见过,令人非常熟悉的「角度」。
接近平行的两条直线要在一百三十五度处向内折,再往九十度的方向拉到底。
是领带的前端。
血液从衣更月的脑袋退去。
「驹地遇袭时手上似乎拿着这个。」
「遇袭……?」
衣更月以不可置信的心情怀疑现实的同时,思绪像是排拼图般,拼凑、集成好几项事实,最后浮现的画面令他感到恐惧。
「不是我。」
「你觉得曾经属于我的东西,我会分不出来它的颜色吗?」
花颖的眉间皱起可怕的纹路。
衣更月也知道花颖的色彩感知能力很优异。尽管如此,花颖会来到规定不能踏入的工作后台、在衣更月的房间走了一圈,就是想赌赌看那不是衣更月领带的最后一丝可能性吧。
花颖要回国时,真一郎命令衣更月准备花颖的衣服。那条领带是春季的新品,日本国内没有贩售,是跟意大利的西装名牌订制来搭配西装的。只要警方开始搜查,最后便无法摆脱责任。
不,事情不会发展到警方介入的地步。
衣更月弄丢了主人给予的重要物品。
光是这种说法,对身为执事的衣更月而言就已经是令人痛恨的失态了。
「我跟您说过,不要再玩模仿警察的游戏了。」
「衣更月!」
花颖厉声吼道。
「警察有警察的职责,一家之主有一家之主的角色,逾越本分冒险的行为,实在令人无法苟同。」
「你还有其他要说的事吧!」
「是。」
动摇内心的波浪稍微稳定了下来,但既不是冷却也不是静止。杂质化为泡泡后破裂,眼前渐渐平静,变得明亮。
「雪仓和峻要辞去家里的工作了。」
衣更月本来希望至少在决定接任者前继续工作,但似乎连这点也无法实现了。
「大家……都背叛我了吗?」
衣更月的话,花颖还能听进去多少呢?
「花颖少爷。」
「……出去。」
太快了,已经结束了吗?
衣更月将乌丸家所有门房的钥匙串放在桌上。
「我或许真的是个假执事,虽然发誓对乌丸家尽忠,但因为您不成熟又任性,不谙世事又没有自知之明,容易受骗,无法听进我的忠告。」
「!」
衣更月想成为一名执事,想成为一个像凤一样坚强又从容的大人。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在毫不间断拜访、不停请求之后,凤问自己叫什么名字时的那份喜悦与兴奋。
也忘不了成为真一郎的男仆后,穿上主人给的衣服时的幸福。
还有突然得知世代交替,眼前出现一个十八岁小孩时的失望。
「即使如此,你是我身为执事所侍奉的第一个主人。」
看到衣更月的微笑,花颖的双眉瞬间下垂,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幼小单纯,独一无二的主人。
「花颖少爷,祝您幸福。」
衣更月深深弯下腰,真诚地向花颖敬礼。
7
错过寿司了。
花颖用慢动作从床上起身。
屋内洋溢的阳光已经是白天的颜色,花颖想起昨晚自己没有拉遮光窗帘就睡了。虽然没有什么饥饿感,但小狗不可能跟自己一样。
花颖像坨黏稠的液体滴落到地板一样溜出了被窝,从厨房挑选一些适合的食物来到庭院。
「佩洛。」
花颖一在厩舍外呼喊,里头便传来小狗的叫声与金属声响。走入厩舍,小狗因为摇着尾巴打转,绑在项圈上的绳子缠住了她的后腿。
「等一下等一下,我现在帮你松开。」
花颖笑着帮兴奋不已、尽全力飞扑而来的小狗解开绳子,拿出了火腿肉。
小狗快速摇晃鼻子嗅着味道,以舌尖舔一舔火腿后转过身保持距离,接着又像是很在意般反复将鼻子凑过来。
「怎么了?这个该不会要烤过才能吃吧?」
花颖以为既然有「生火腿」这道菜,那么所谓的火腿一般来说应该不需要用到火就可以吃了。不对,既然特别标示出是生的,那也有可能是暗示其他大部份火腿是不能生吃
的。
小狗把脖子伸向花颖怀中的起司。
「这个比较好吗?」
虽然撕开外包装花了点时间,但小狗咬住一边的起司后便开始嚼了起来,花颖因此松了一口气回到家中。
好安静。
平常在家里看不到佣人的身影,他们受到的教育是要躲起来工作,不能出现在花颖的视线里,也不能发出过多的声响。
然而,这不代表花颖感受不到他们的存在。
日常生活里小心翼翼融入平静中的声音、备妥的衣服、擦好的鞋子、美味的食物与闪闪发亮的餐具、一尘不染的架子与地板、疗愈一日疲惫的干净浴缸和床铺。
驹地复原后,会愿意回来吗?
就算是善良的驹地,遭遇被同事攻击这种事应该也需要长期休养。桐山没什么问题吧?会愿意留在这个家吧?
可是,园丁和司机都算外围的领域。
宅邸内依然只有花颖一个人。
「大家都不在了……」
花颖坐在楼梯的最上层抱着膝盖,对空荡荡的玄关大厅抛下心中的感情。他一个人也没问题。他习惯一个人,或许反而更适合一个人也不一定。
花颖叫出手机里的联系人,滑着不多的登录数据,家人文件夹的第二个人是凤。
该怎么向凤解释才好呢?这样一个空荡荡的家、空虚不已的主人终究无法迎接凤回来。
花颖写了封口是心非、很有精神的短信发给凤。
发送完毕的手机画面显得十分空虚。
接着,像是要消除空虚的画面般,手机出现来电不明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或许是昨天寄出神秘信件的人。花颖紧张了一下,战战兢兢地按下通话键。
「喂?」
『花颖少爷。』
「……凤!」
先前逃避的感情堆积在一起,压迫着胸口。花颖强忍住想哭的心情,将无数翻涌而出的话压在喉咙里。
花颖想要凤回来。
想要真一郎替自己当一家之主。
希望与不希望的心情残酷地撕扯花颖的内心。
「我想努力……」
花颖将手伸进情绪的奔流中,用尽全力拔起指尖碰触到的中心点。
「我想努力,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拉出情感之线后,随之而来的是不安、恐惧、走投无路与嘲笑这些想法的杂念。那些杂念用一副什么都知道的表情对花颖低声私语,跟他说放弃比较轻松、其他选择要多少有多少。
「凤?」
贴在耳朵旁的手机没有声音,令花颖感到害怕,他微微缩起身体。
『您有办法做出圆了吗?』
凤将温柔的声音传到花颖的耳畔。
「圆?是你以前跟我说过,那个像是武术安全距离的东西吗?」
『没错。人类无法对身体与内心控制自如,将内心的大小调整成跟身体一样是很困难的事。』
听见凤的说明,花颖挺起上半身,将手掌贴在胸口。
心脏发出小小的鼓动。
『内心一旦遭受到外界的攻击便会萎缩,不停钻进身体的内部,令人拿空虚的自己与躯壳束手无策。那么,只要把内心撑得比身体还大就可以安心了吗?也不是如此。跑出身体的内心会软趴趴地变形,遭人利用、伤害他人。』
花颖心脏的鼓动以冲破肋骨的力道击向自己的掌心。
『合身合身,古人形容得真好。』
凤开心地一笑,花颖却没有笑的心情。
「……衣更月才说我没有自知之明。」
花颖知道自己没有一家之主的器量。他努力虚张声势,越想让自己看起来很强大,从身体满溢而出的虚荣心就扭曲得越难看。
『花颖少爷,不知道的事,只要知道就好了。』
凤的气息带着温和的微笑。
『首先,先将内心调整成跟身体一样大吧。请闭上眼,深呼吸。无论在哪里,花颖少爷就是花颖少爷。』
凤以前也这样跟他说过。
花颖垂下眼睑,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仔细、绵长地像将羊毛织成毛线般,将呼吸与思绪链接、集成。
『不过,花颖少爷,您是乌丸家的一家之主,只有自己一个人还是稍嫌不足吧?』
凤朝花颖伸出手。
『请将跟身体一样大的内心,再稍微张开一些吧。不用太过勉强,否则内心马上会变得软趴趴。把张开的心变成圆形,像画圆一样将周围的人、擦身而过的人都放在心里面。』
堵在胸口里的情绪消失了。原本有如放弃般抛下的情感聚集在一起,点亮了花颖心中的那盏灯。花些时间感受的话,凤神奇地就像在自己身边一样。
『柔软扩张的心灵也会守护您周围的人。』
凤温柔的声音悄悄传来。
「凤,话说回来,你是用讲悄悄话的音量说话吗?你在不可以讲电话的地方吗?」
花颖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件事,想起自己刚才有多慌张失措令他羞愧不已。
『其实我现在不太方便说话,无法讲太久。』
「这样啊,没关系。」
『承蒙您体谅实在不好意思,花颖少爷,请务必保——』
电话那端传出噪音,凤的声音不自然地切断了。
「凤?」
面对花颖的调用,话机只传来一片无声。
突然,门环响起咚、咚、咚的声音,敲门的震动为大厅的寂静敲入一根钉子。
最外围的正门只有佣人有办法打开,但是他们不会走玄关大门。
花颖步下阶梯,用僵硬不灵活的手指解开门锁,躲在大门后,转开门把。
「外头的正门开着喔,太不小心了吧?」
在看到来者的真面目前,门外传来令人惊讶的声音。花颖从门后探出头。
「赤目先生?」
「叫我刻弥就好啰。」
赤目理所当然般轻浮地笑着,他的样子令花颖十分怀念。
「我回来啰,花颖。」
花颖已经打起精神的内心,因久违的安心感而平静。
8
离开乌丸家一夜过去,衣更月前往雪仓家拜访。
雪仓因为衣更月的访问瞪大了有着深深黑眼圈的眼睛,一收下瓶装布丁的礼物后,撑过头的眼皮和眼球像是要都掉下来似的。
「峻!峻,快起来。」
雪仓在阶梯下呼喊峻的样子比在乌丸家更像一位母亲,动作也显得比较松散。
雪仓冲进楼梯下的房间回来后,从鞋柜拿出全新的拖鞋给客人。衣更月在雪仓的带领下,来到离走廊没几步路的和室,将才刚穿上没多久的拖鞋放在木制拉门前。
「哇啊!衣更月执事!」
峻一身T恤搭配衬衫,头发乱翘,紧张地站在和室门口。摇滚风的T恤上,印着英文的设计字样:「拉警报,醒醒吧。」实在很讽刺。
「不用麻烦。」
「不行!这怎么可以?」
雪仓和峻一来一往,进进出出和室,将坐垫、茶、草莓大福、煎饼堆在衣更月的四周。当峻端出松软的葡萄肉桂卷,衣更月插话后,雪仓母子才渐渐停止忙碌,并坐在衣更月面前。
「请问,花颖少爷还好吗?」
「他有吃饭吗?他知道换衣服的地方在哪里吗?」
雪仓和峻你一言我一语飞快地询问后,才像是发现自己搞错顺序般,正襟危坐低下头说:
「这次添了这么大的麻烦,真的非常抱歉。」
「我跟妈妈说过了,想要把这个月的薪水还回去。不如说,我们不是该支付违约金或赔偿金之类的东西吗?」
雪仓家大概有搞错状况的DNA吧。
「不,这件事之后再说。我今天来是有事想问你们。」
「有事想……?」
复诵失败的峻上下拉着后脑杓的翘发,歪头表示疑惑。
衣更月从皮包里拿出A4大小的褐色信封。
「我调查了扒手事件中的被害者君村有理同学,包含她的兄弟姐妹并上溯至三代,但是全都和乌丸家与雪仓家没有任何交集。」
「因为她就是碰巧搭同一班公车的乘客吧。」
峻将脑袋瓜倒向另一侧。雪仓动也不动,直直盯着衣更月,像个无法开口的幽灵或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君村有理同学一到五每天都会在那个时间搭公车,但是雪仓太太昨天是在跟平常不一样的时间离开家里,搭了平常不会搭的公车。因此,两位的交集可以说完全是巧合。所以,我想调查那位男性目击者,便打电话到客运办公处,很可惜,办公处似乎没有留下纪录。」
「打电话到办公处?」
配合峻失去冷静的声音,雪仓打了一个嗝。
「我说自己是君村同学的哥哥,想跟对方道谢,所以跟他们问问看目击者的名字。」
「衣更月执事,为什么你要做到这个地步……」
「如果没有证明雪仓太太的清白,我就不能帮她写下一份工作的推荐函了。」
为转移职场的
佣人写推荐函也是执事的工作。总之,现在先不要跟他们说自己被花颖赶出来,今天恐怕还会被控告对同事犯下伤害罪。就当是衣更月留给照顾自己的乌丸家的礼物吧。
雪仓泪汪汪地低下头。
「谢谢你,谢谢。」
「衣更月执事,我记得他的名字喔。泽清……泽金?之类的。」
峻啊,这不叫做记得。
接着,雪仓抬起脸,用面纸擦拭脸颊上的泪珠说:
「他姓泽鹰。君村同学有问那位先生,他只说了自己的姓氏。以前乌丸家往来的古董商也有一位泽鹰先生,我听着耳熟就记下来了。」
古董商?衣更月第一次听说。
「可以再说详细一点吗?那个古董商在哪里?」
「现在不在了。那个古董商因为经手赝品引来了警方的调查,虽然结果知道他们并非故意贩卖赝品,却因此流失了客群,据说把店收起来了。」
「经营困难吗?」
「是的。老爷……真一郎老爷很在意他们。他们一家是不是搬到四国那边去了?」
「四国。」
实际跑一趟需要花费时间,但如果只是确认状况,衣更月的情报网也能办到。
「衣更月执事,花颖少爷怎么样了?他有生气吗?」
峻缩着肩膀,小心翼翼地觑着衣更月。
「雪仓太太,峻收到留学邀请的事是真的吗?」
「啊……!」
峻从正坐改为立起单脚膝盖,似乎是脚麻了。他倒在一旁,抱着大腿翻滚。衣更月不以为意地继续:
「我在想他是不是因为这次的事,为乌丸家着想才这样说……」
「他也是啦~」
雪仓笑着用手掌拍打峻麻痹的双脚。老实的峻发出痛苦的惨叫。
「他收到留学邀请是真的。是乌丸家的远亲,若嘴家的太夫人提出来的,我想到乌丸家的老夫人,就不太想让峻去。」
若嘴家的太夫人,就是真一郎祖父的姐姐,从真一郎嫁到乌丸家的母亲手中,夺走孩子的始作俑者。长年侍奉乌丸家的雪仓会讨厌她也是理所当然的。
若说对方想赎罪也不是不无可能,但实在可疑。
「我会先将两位当成请长假。」
衣更月语毕起身后,雪仓和峻的视线同时追着衣更月的身影。
「请让我考虑一下。」
衣更月走向不长的走廊终点,将拖鞋换成自己的鞋子,行了一计感谢招待的礼节后,离开雪仓家。
太不自然了。如果说只是偶然才想到要整理关系的话,也太过缜密周到得令人不舒服了。
衣更月前往驹地所在的医院,确认周围没有警察后,进入驹地的病房。
躺在病床上的驹地看起来十分痛苦,床边是交叉双臂、坐在圆凳上睡觉的桐山。衣更月轻轻碰了一下桐山的肩膀,桐山整个人跳了起来,双手紧握拳头。衣更月等他认出自己后,看了一眼驹地,步向走廊。
「花颖少爷怎么样了?冷静下来了吗?」
衣更月微微苦笑带过自己无法回答的问题,开口询问:
「你最近身边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吗?」
「…………」
桐山的沉默引起了奇异的波澜。由于桐山个性木讷,眼神因此清楚透露出他想马上回答衣更月的问题却犹疑不定、烦恼不已,努力斟酌字句的模样。
「如果跟乌丸家有关的话,请跟我说。」
「……师父说不知道对花颖少爷比较好,要我别多嘴。衣更月,可以请你判断是否要保留这件事不说吗?」
「我知道了。」
衣更月接受请托后,桐山叹了一口气向他点头。
「上个月的胁持事件……是这样讲吗?就是爬到屋顶上的那个。」
「橹井文具的那件事。」
「据说,警方问案时也觉得奇怪,为什么都过了三年他才找上乌丸家,结果对方供称是一个不认识的女人怂恿他的。」
「有人怂恿?谁?」
「这点还不清楚。」
像是要赶出脑海里的谜团般,桐山搔了搔头发理得短短的脑袋。
「那个女人好像跟他说世代交替后,现在可以很简单就闯进来。怂恿他让乌丸家跪在地上好好道歉。」
远方响起了雷鸣。
窗外望出去的天空晴朗得不可思议,然而,一股令人无法忍受的无形力量,将衣更月全身上下的骨头与五脏六腑紧密地绑在一起,预告着悄悄接近的乌云。
9
花颖从小到大是否曾经亲自招待过客人呢?
在乌丸家里时,都有别人帮忙招待。学生时代英国的家里喝的是瓶装水,更遑论前来拜访的客人根本屈指可数。
「我们之前见过面吧?」
花颖一发问,赤目身边规规矩矩的女子灵巧地挺直身子说:
「初春时我们在都营美术馆见过面。我是赤目的秘书,敝姓泽鹰,二十五岁,双子座,A型。请多多指教。」
女子顶着一头黑色鲍伯头短发,戴着细框眼镜,对花颖行了一个不适合套装的举手礼。花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啊,呃……那个,我是乌丸花颖,十八岁,双鱼座B型。」
「哈哈哈,你干嘛那么认真配合她啊?」
赤目笑倒在地。
「来,纪念品。」
「是真实之口!」
赤目从随身侧背包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模型放在桌上。模型看起来应该是石膏像,外形不用说,连色泽都精巧重现了原物的风貌。
圆盘上雕刻着面孔,传说,如果说谎的人把手放进真正的真实之口后会拔不出来,但是这个迷你版的真实之口——
「可以把手指放进去。」
「很逼真吧?不过手指头会一路穿过去。」
花颖乐不可支,把手指插进模型的嘴巴里,再以另外一只手从模型反面抓住自己的手指头。这是个非常逗趣的玩具。
「小时候家族旅游去意大利的时候,爸爸开玩笑假装手拔不出来。我很害怕,拚命想帮他拔出来却一点用都没有,大哭了一场。」
「你是公主吗?」
「后来是妈妈买冰给我吃安慰我。」
还有因为吃得太开心吃坏肚子,靠凤的万能药箱解救的回忆。
「话说回来,衣更月呢?」
「啊,他现在……不在。」
「可惜,我原本想喝咖啡的。」
「刻弥少爷,要不要我去买回来呢?」
「这时候不是应该说:『可以跟您借一下厨房吗?哈!』」
「对不起,我在料理这方面是彻彻底底的门外汉。」
「真没用。」
赤目说得毫不客气却没有任何埋怨的意思。如果是这种自在的感觉,或许可以轻松地说出口。
「赤目先生,抱歉,他辞职了。」
即使说出口也没有真实感,花颖觉得刚才的声音听起来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
「衣更月吗?」
赤目的语气变得严肃。花颖下意识地想调合自己和赤目间态度的差异,希望将赤目的惊讶拉回「这没什么好奇怪」的「理所当然」。他的笑容要僵不僵,声音起伏变得更加单调。
「衣更月、雪仓、峻。他们都辞职了。」
这件事不奇怪,不是不可能,也不特别。所以,不需要有多余的情感。
赤目以讶异的目光盯着花颖,见花颖的笑容没有任何改变,他闹脾气似地靠在沙发上问道:
「不可能全部的人一起辞职吧?」
「是吗?」
或许吧。花颖也不清楚。
「没办法,最近我们家有点乱糟糟的。」
胁持事件、驹地遇袭、现场留有衣更月的私人物品。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有人丧命。这里不是个能安心工作的地方。
「真无情。到头来,我们跟佣人之间只是金钱上的关系吗?」
无情。
「……真的。」
衣更月离开时,一次也没有回头。他不是对身为乌丸家执事有那么多骄傲吗?甚至平常的表情也一副想说花颖才是配不上乌丸家的人。
尽管如此,衣更月没有要花颖相信自己。
「照我们家执事的说法,我似乎不成熟又任性,不谙世事又没有自知之明,容易受骗,耳朵很软的样子。」
手背感到一股刺痛。强撑的皮肤超过弹性的临界点,发出了惨叫声。
花颖一肚子火,从身体深处大吼:
「他才不懂!」
横膈膜因为吼声的余波而收缩。赤目吓得说不出话来。
看到领带布的时候,花颖瞬间就了解衣更月是因为别种目的而遭人陷害。因为如果衣更月是犯人的话,不会打那条领带。而如果对方是想将衣更月塑造成犯人的话,会捏造更清楚的证据。
在警方的搜索下,可以锁定日本国内买下那条领带的人非常稀少吧。假设犯人是想让警方最后找到乌丸家,就会产生一个问题:为什么要特地撕烂领带,在现场留下难以辨别的形状呢?
犯人知道,有个人可以只凭那块布就知道原物的主人是谁。
是花颖。
如果对方的目标是要花颖举发衣更月,一切就说得通了。
「犯人的目标是我。」
「……犯人?」
赤目的脸上笼罩一层阴影,泽鹰则是换上了紧张的神情。
不过,花颖的头脑是睽违数日、清晰得能延伸到地平线另一端的地步。
要远离危险,让大家离开花颖身边是最快速的方法。
「不管谁说什么,我这个主人都会保护佣人。我会解决问题,在这个家恢复安全后,亲自去接他们,一个都不少,把全部的人都接回来。」
「花颖先生……」
泽鹰一脸茫然,话语从唇畔散落。
「花颖,你在说什么?」
「啊,抱歉,我激动过头了。」
「激动什么啊?」
赤目哑然失笑。他的笑容只有嘴唇上扬,细长的眼瞳如同结冰般冰冷。花颖对其中的不协调感到一股恶寒。
「赤目先生?」
赤目修长的手指伸向花颖。怎么说呢?就像在看电影一样,知道即将发生某些事却无法与自己的行为链接。
好恐怖。
当恐惧迎面袭来时,已经太迟了。
「我要说几次别再模仿警察了您才愿意听进去呢?」
一道冷淡的声音插入花颖与赤目之间的对峙,令赤目收回手臂。
「衣更月。」
房门前站立的,是衣更月的身影。
花颖不知所措,开口第一件事就是责骂。
「你才是!我已经要你出去了吧?」
「话虽如此,但我前些日子才学到『绝交只有二十四小时』。」
二十二岁的大男人若无其事地借用九岁小女生的话,当作自己行为的借口。
衣更月穿着没有一丝皱折的西装,悠然进入房内,站定在花颖身边待命的位置。他并齐双脚,自然地伸直背脊,恭敬地行礼。
「恕我僭越,您就是幕后真凶,赤目刻弥少爷。」
10
雨珠敲打着窗户。
松散的雨珠不时与雨丝化为一体,在窗外形成一片水雾。
赤目迎向面无表情的衣更月,两人形成强烈的对比。他脸上浮起吊儿郎当的笑容,连认真的认都沾不上边,泰然自若地把手撑在沙发扶手上。
「不好意思啊,衣更月,直到昨天我人都在意大利,不清楚状况喔。」
「花颖少爷。」
「干嘛?」
花颖将因不安而高亢的声音转为强烈的语气。
衣更月不为所动。
「若您同意的话,我是否能向赤目少爷说明这几天的大略情形呢?」
在这之前,还有别的事要说吧?花颖也有话想说。
不过,现在他们两人拥有共同的目标,是名为乌丸家的生命共同体。
花颖缩起下巴,坐在单人沙发上翘起双腿。
「说吧。」
「谢谢。」
衣更月虽然只行了一道注目礼,却充分表达谢意,重新面向赤目。
「首先,昨天早上,家里厨师兼管家的雪仓遭人怀疑在公车上偷东西。」
「我没听说这件事!」
难得耍帅,现在却彻底破功了。花颖反射性地抬起腰部后,小小地干咳几声,挥着手背要衣更月继续。
赤目忍住声音,用喉咙发笑。
「雪仓的包包里找到了被害人君村有理小姐的钱包,但雪仓否认偷窃的指控。接着,大家采纳了目击者的证词。」
花颖以见证人的距离,维持远远看着衣更月和赤目的姿态,内心却愤怒得连胃都挤成了一团。
他怎么会以为雪仓是自愿离职的呢?雪仓,恐怕还有峻,一定都是为了乌丸家心痛地做出痛苦的决定。
「不得了耶。然后呢?」
赤目嘴角上扬,厚着脸皮接着衣更月的话,就像在听什么有趣的事一样。
「据说,那位男性目击者作证自己的确有看到雪仓偷钱包。」
「那就没戏唱了。」
「男子更进一步对强硬的雪仓这样说:『不然联系工作的地方怎么样?』大家不觉得奇怪吗?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却简直像知道雪仓的弱点是乌丸家才这样说。」
「是吗?讨债的不也是这种感觉吗?」
花颖也觉得听起来对方的确像在逼迫无力的雪仓,但客观来说,联系工作的地方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提议。
通知职场或学校而危及其社会立场,对某些人来说可能是一种威胁。可以当目击者也有这种想法。
然而,花颖明白衣更月不是没有确切的证据就判定他人罪行的男人。
「对质过程里不能询问目击者的姓名。不过,据说因为被害人想致谢,对方只报出了自己的姓氏——他姓泽鹰。」
「!」
赤目身后穿着套装的肩膀起了皱折。
「和赤目先生的秘书同姓耶。」
「对啊~」
赤目无所畏惧地答道。
泽鹰脸色发白,毫无血色。但她既非被害人也非嫌犯,只是和目击者姓氏相同罢了。虽然这是个特别的姓氏,但无法成为决定性的关键。
衣更月也不打算进一步追究。只见他从相连的房门前往晚餐厅,又推着餐车回到房里。茶壶升起着两道旋转的热气,衣更月大概是在配膳室烧好开水的吧。
衣更月在只有雨声的室内,以细致的手法冲泡红茶,他转过沙漏后继续说:
「接着,来说说有关司机驹地遇袭的事。」
「还继续吗?」
赤目失礼地爆笑出声。
「驹地为了准备午餐而前往便利商店,回程在路上遭到某人袭击,现场留有驹地的个人物品以及我的领带一角。」
「这是自白吗?」
「不是,您误会了。因此,接下来我将根据几点事实推论那条有问题的领带遭窃过程。」
衣更月暂时停止了话题。他分别为三个茶杯注入饮料,各自配好糖罐以及牛奶罐,先在靠近赤目的边桌上放上两人的茶杯。
「我为赤目少爷准备了危地马拉咖啡。」
「衣更月,你真是无懈可击呢。」
「您过奖了。」
接着,衣更月为花颖呈上红茶。Richard Ginori的茶杯上画着晴朗的风景,阻隔了频频下雨的现实,予人一股平静。
温暖的红茶浸染了花颖的胃腑。
「偷领带的方法极为简单俐落。犯人潜进我的寝室后拿走领带,时间在十一点至十四点之间,这个数字已经扣除了我外出后事件发生到驹地遇袭现场所需的时间。保险起见先说明,赤目少爷此时仍在飞机上飞行。」
「谢谢你——」
「不过,犯人的计划需要赤目少爷的帮助。」
「……看样子我谢得太早了。」
赤目没规矩地以食指的指甲弹了一下杯缘。
花颖不明白。
「衣更月,赤目先生在天空中要怎么帮犯人?」
「是事前准备。」
「准备?」
「是的。您还记得吗?盛夏时,赤目少爷来家里找您说鬼故事。」
「我记得,为了和大摆钟说话,我们两个一直等到丑时三刻——」
花颖因为第一次和年纪相仿的朋友一起熬夜玩耍,非常开心。
「花颖少爷,大摆钟的传说没有时间限制。」
「咦?」
不可能,花颖回想凤的话。
『花颖少爷,烦恼的时候,请跟大摆钟商量。若有需要帮忙的事情,别忘了牛奶糖。』
凤真的没有指定时间。
「奇怪……我为什么会觉得是丑时三刻呢?」
「您受到了诱导。」
衣更月的话触发了花颖的记忆,他的思考扩大成一连串的回忆。
『什么过了午夜十二点会发生某些事,丑时三刻会听到脚步声之类的。』
指定时间的,是赤目。
「赤目少爷当时并不知道大摆钟的传说。就算没有鬼故事,他只要提出试胆大会,也能得到相同的结果。」
「结果?什么结果?」
「他恐怕是要确认乌丸家的保全系统。」
衣更月的推测补充了花颖的记忆。
『我们家只要一过一点,连走廊都会启动保全感应,在这个家里面走来走去没问题吗?』
乌丸家只有主要大门有感应器。不是别人,正是花颖自己告诉赤目的。
「赤目少爷从花颖少爷口中打听到保全状况。此外,只要长时间留在屋里,一个人的时间也会增加。尤其是花颖少爷入浴时,便有机会调查家中各个场所:房间格局、钥匙种类、位置、警报器的数量,情况大致上是如此吧?」
一想到自己悠悠哉哉在泡澡时,赤目可能如字面上形容般「暗中」活动,花颖瞬间无法置信。思绪缠绕在红茶温暖的热气中,花颖将茶杯拿近嘴边。雨声听起来像是妨碍思考的噪音。
「上个月,
乌丸家里发生了胁持事件。赤目少爷,您有听说这件事吗?」
「犯人带着人质爬上屋顶对吧?」
「您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呢?」
「?」
听见衣更月的反问,赤目的皮鞋鞋尖微微动了一下。
「这件事并没有对外公开。乌丸家与久丞家都不希望引起无谓的骚动。因此,表面上只是大家谣传『发生了胁持事件』的程度。」
「所以,我只是听到了那个谣言罢了。」
「一般听到胁持事件就能明确地说出屋顶吗?」
花颖忽略了。
对目击整起事件的花颖而言,爬上屋顶才是这件事的内核,和赤目通话时,便将赤目的回应理所当然地听了过去。
「据说,嫌犯橹井事隔三年后才犯案的理由,是因为受到一位陌生的女性唆使。」
「你的意思是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泽鹰。」
赤目低声斥喝泽鹰。泽鹰缩起身躯,闭上嘴巴。衣更月没有忽略泽鹰的问题。
「这是一场实验。在胁持事件中,若是有人在外面暗中观察,就可以利用橹井的入侵确认乌丸家大门的警备状况,以及报警后警察抵达所需要的时间和路线吧。」
花颖也懂,看样子,犯人准备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好让偷窃时即使被乌丸家的人发现、报警后也能顺利逃脱。
「刚刚我来这里前去了一趟厩舍。确认了小狗散步用的绳子被丢在狗屋旁。」
「啊,那是我拿下来的,不可以吗?」
「花颖少爷,除了在乌丸家所有地外的地方散步,平常我们不会用绳子绑她。」
这么说起来,花颖在乌丸家范围内从来没看过小狗身上绑绳子。
衣更月仿佛在等花颖厘清困惑般停了几秒后,转头看向赤目。
「事前准备结束。当天早上,犯人诬陷雪仓偷东西,等我去看雪仓。之后再趁着餐厅开车送午餐来时,突破正面的大门锁,用绳子拴住小狗。接着犯人从敞开的窗户侵入屋内。由于宅邸内的房间钥匙都很古老,因此只要进来,很轻易就能用开锁技术解锁吧。」
如果已经事先调查过钥匙的形状,就可以更节省时间了。
「犯人从我的寝室偷走领带,与监视驹地的伙伴会合后,袭击了他。虽然从外部侵入宅邸很困难,但只要利用庭园里的树木,便有可能逃到外面。」
衣更月意有所指,将听众的注意力导向一个人。
「泽鹰小姐。」
遭点名的泽鹰一脸苍白,频频偷看赤目。赤目则是冷静地不看她一眼。
衣更月的双眸紧紧锁住泽鹰不放。
「从前,有间和乌丸家往来的古董店,老板就姓泽鹰。这是我侍奉乌丸家以前的事。」
「…………」
泽鹰脸颊僵硬,视线宛如定住般瞪着空气,无法动弹。她眉眼周围泛起红色,脸色却依旧苍白,紧抿双唇。
「古董店因为不小心经手赝品而丧失了大量顾客,难以再维持店面。我打听到那位老板有位太太及两个小孩——一对双胞胎兄妹。」
泽鹰家的双胞胎兄妹。
与事件相关的两名男女。
赝品。
花颖对符合事实的状况感到害怕,却又不能转移目光。红茶表面起了波纹。为了不让人发现自己内心的动摇,花颖放下翘起的双腿,将茶杯放回杯碟。瓷器清澈的碰撞声,令花颖发现外头的雨已经渐渐停歇。
「衣更月,如果我错了的话就直接说出来。看穿那个赝品的人是——」
「是花颖少爷。」
真实之槌毫不留情地挥下。
花颖的眼睛具有非常优秀的色彩感知能力,称之为优点都过于令人厌烦。即使是极微的颜色变化,也无法逃过他的视觉,那些颜色时常成为粗糙的杂讯,令花颖苦不堪言。
经年劣化的画材与模仿劣化的质感而混入的新画材是有所不同的,其中的差异对年幼的花颖而言,就像是挑动全身神经般地恶心,他有时甚至会因此大哭。
「泽鹰小姐父母的古董店是因我而倒闭的吗?」
「请不要误认事实。经手赝品的过失与您发现赝品这两件事并无因果关系。老板自己的过失才是造成店面倒闭的扳机。」
「但是!」
花颖再也忍耐不住,将视线中心移向赤目。
「赤目先生是帮泽鹰小姐……泽鹰秘书报仇吗?」
「没错。」
赤目露出微笑。
如此一来,花颖不就不能责备他们了吗?花颖从泽鹰父母手中夺走了古董店。如果是现在,花颖知道可以私下告知老板解决事情的方法。然而,光是想像年幼的自己会用哪种方法传达事实,就令花颖不寒而栗。
「装好人也请有个分寸。」
赤目因衣更月的说辞微微牵动了一下眉毛。
花颖虽然知道衣更月不是在说自己,却不明白赤目哪里在装好人,没有多想地看着衣更月。
衣更月诚恳地看着花颖的眼睛说:
「花颖少爷指出了赝品。不过,您认为凤有可能让您做出在大庭广众下轻率将老板判罪的行为吗?」
「……凤。」
宛如从恶梦中清醒过来般,花颖在脑袋思考前就感受到,几秒前还存在内心的真相不过是扭曲的假象罢了。
有凤在。
只要有凤,就不可能让花颖做出违背人情的无礼举动。对凤的信任,支撑了花颖差点崩溃的心灵。
衣更月悄悄地叹了一口气,扫视了房内一眼。他依序和花颖三人对上视线,静静地声明最后的真相。
「经手赝品成了古董店倒闭的扳机。然而,扣下扳机的既不是泽鹰家的任何一个人,也不是花颖少爷,而是赤目家。」
一片寂静笼罩下来。
11
大雨过去转为细雨,窗户朦胧地透着庭园的绿意。
衣更月揭开的事实拨开了花颖脑海中的迷雾,给了一道让他能看得更远更清楚的线索。
毁掉泽鹰家古董店的,是赤目家。
假设他们联手的目标是报复花颖,不就产生矛盾了吗?
如果是泽鹰兄妹希望复仇,而赤目是为了毁掉古董店的家人赎罪而提供协助的话,主导权应该在泽鹰兄妹身上。
只消一眼就知道——
主导计划的人是赤目,泽鹰甚至畏惧地看着赤目的脸色。
「想对我报仇的,是赤目先生吗?」
花颖双手撑在大腿两侧,指甲深深陷入沙发的椅面。
赤目一脸轻松地笑着,令人摸不透他真正的想法。
「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不直接攻击我呢?因为伤害身边的人会让我更痛苦吗?你应该知道我不是那种圣人君子吧?我任性、随心所欲,只要自己好就好,别人怎样都跟我没关系,所以!」
花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越想编织话语,一丝丝的话语就越缠绕在一起,难以解开,就像用铅笔在纸上涂得乱七八糟一样。
「所以……所以,住手吧。你这是白费功夫,对我没用。」
「我觉得看起来很有用啊?」
「!」
「跟我没关系就是了。」
赤目嘲笑花颖的声音跟平常一样开心、轻柔,掠过鼻尖,难以捕捉。
「恕我插嘴,对方的目的就是花颖少爷没错。」
衣更月冷漠的声音让困惑的花颖重返冷静。
「峻打算去留学。据说,有人希望他到国外钻研累积服装造型设计的技巧,提供奖学金赞助。」
「这不是很好吗?」
「赞助者是若嘴家。」
听到这个名字后,花颖才发现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乌丸家的亲戚若嘴家想赞助在乌丸家工作的峻这件事情不是不无可能。不过,若嘴家曾希望花颖给予建议以获取乌丸家这个后盾而遭到花颖拒绝。
眼皮里闪烁着点点光线,彼此相连。四散的小点连成一线后,增加了情报的数量。
「赤目先生,我提到若嘴家时,你说你没听过对吧?」
「对啊。」
「但你却说他们是由自家人把持管理阶级的传统小公司。」
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发现呢?
「我是乱猜的。」
赤目兴致缺缺地回答。不过,若嘴家一出场,事态瞬间有了转变。
「你想利用诬陷引来负评,孤立我之后让若嘴家取代乌丸家吗?」
「…………」
赤目用指甲弹着杯缘。
「衣更月,我有哪里说错吗?」
「不,我也推测对方打的算盘是让您搞垮乌丸家,再由若嘴家出面监护。」
花颖从来没有收到过如此令人悲哀的认同。
花颖将无可发泄的力量聚拢在指尖上,感觉流传了好几个世纪的沙发椅面纤维,就要被扯断。
「赤目先生,为什么?」
「叫我刻弥就好了。」
「都这种时候了!」
花颖抬起脸,一股颤栗袭来。
赤目脸上失去了笑容,眼瞳显示不出任何颜色、光线与情感。把冰水倒入血管里一定跟花颖现在的感觉相同吧。
「你夺走了我的财产。」
「我不记得有这种事。我什么都没拿,你蛋糕店又经营得这么成功。」
「不是钱。」
赤目的声音透着讽刺。
「是『信任』。」
锁在赤目眼睛深处的怨恨根深柢固,隐藏的情感如同乌云中瞬间的雷光,迸射出毁灭的火花。
※
赤目升上小学,迎接七岁生日的那年十二月——
赤目家将家中藏画借给了圣诞慈善展览会。
赤目家的画是展览会的重头戏,他们虽然也捐出了高额的款项,除此之外,那场展览会的展品内容却十分分歧,从没没无闻的画家作品到附近幼稚园小朋友的画作都有。这场小规模的展览会不收门票,募款对象以个人为单位,依照个人能力即使捐赠一圆也欢迎。
「爸爸,我喜欢这幅画。」
赤目很喜欢会场里的一幅画,对牵着手的父亲说道。
那是幅无名画家的作品,赤目对画毫不了解。不过,事情从父亲传到祖父,从祖父再传到了主办者身上。当传到美术大学教授的耳里时,情势有了转变。
教授和几位研究者勤快地往返展览会场,经过重重调查后发现,赤目喜欢的那幅画是达文西生前私下以别人的名义所画的作品。
一时间,展览会场挤满了人潮。
展览时间延长到新年,募款金额远远超过了预期。
赤目家是热中投资美术相关产业的家族,也有为数众多的收藏。最小的儿子看出了隐藏的名画令他们欣喜不已。
赤目觉得一切都很不真实。
不过,父亲和母亲看到大家称赞自己后,都感到十分骄傲。哥哥和姐姐也变得常常带朋友来家里,他们都非常疼爱赤目。
人们称赤目为神童,承认他有鉴定的眼光,祖父买画时,经常会允许赤目一起前往。赤目喜欢的画,全都是很有价值的作品。
现在想起来,其中也有人是在阿谀奉承赤目家吧。祖父可能也因为孙子受到称赞,带着庆祝的心情才出手大方吧。
某天,赤目一如往常,和祖父一起来到了古董店。
店里除了赤目他们,还有另外一家人。那家人的父母看起来比赤目的父母年轻,但祖父却像是面对整头白发的茶道老师般,行了一个最高规格的礼。
对方带着一个年幼的孩子。
「花颖,快打招呼。」
与英姿焕发的母亲截然不同,孩子非常怕生,不敢直视赤目一眼。
「你叫什么名字?」
赤目弯下身躯发问,小孩子逃也似地躲到父亲身后,从西装裤旁露出半张脸说:
「……我叫乌丸花颖……四岁。」
「他有点胆小。请跟他好好相处喔。」
那位父亲伤脑筋地笑着说道。
总觉得对方是个很温暖的人。不过,这份平静维持得并不长久。
那天,祖父依然决定用高于行情的价码买下赤目喜欢的画作。老板泽鹰带著白手套和口罩,从箱子中取下画作。就在这时——
如同火苗点燃般,花颖开始哭泣。
年幼的赤目不知道花颖拥有与生俱来的独特色彩感知能力。一心想着该如何止住他的哭泣而张皇失措。
当他注意到时,祖父摆出了十分吓人的表情,老板泽鹰脸上则失去了血色。
祖父知道店家硬卖给自己的是赝品后,大发雷霆,在愤怒的驱使下逼迫泽鹰家关门大吉。
虽然事情的原委没有公诸于世,但在充满好奇心又狭小的圈子里,无法堵住悠悠之口。谣言一传十,十传百,赤目家成了大家的笑柄。
祖父颜面尽失,再也不看赤目一眼。哥哥姐姐也翻脸如翻书般避开赤目,父母远远看着在亲戚中遭到疏远的小儿子,整天难过地自怨自艾。
激烈的嘲笑与刺耳的坏话紧紧纠缠着赤目。
再也没有人相信赤目的话了。
※
花颖愕然无语。
花颖没有见过赤目的印象。过去,那些随便混合的画材就像整片涂在花颖头盖骨内侧一样,只要不舒服他就会哭。
花颖从来没想过还有自己以外的其他人,会因为这种事而感到痛苦。
「我只是对喜欢的东西说喜欢罢了。」
放羊的孩子不停说谎,最后没有人愿意相信他的真话。
赤目与他相反。
唯一的一次假货,让赤目的所有都成了谎言。
「蛋糕店是奶奶说要出钱帮我开的,算是成年前的测试吧。虽然我没有特别喜欢甜食,但看到一开始反对投资的那些家伙们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露出谄媚讨好的笑容,我的心情就很好。」
赤目像是真的很高兴似地呵呵笑着。
「你以前就认识我了呀。」
「跟你不一样啊。」
赤目记得花颖,从没忘过,怀恨至今。
「我听说花颖要回日本,会出席芽雏川笨儿子的宴会。只要待在主办者身边就能自然而然认识你了。」
「堵住被害人的嘴巴也是因为这样?」
「当然是因为让你被怀疑比较有趣吧?」
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
「你是不是也对妮尔说了什么?」
昨天寄来的那封神秘信件。
花颖少之又少的熟人中,用英文写信的人极为有限。信里充满错字和漏字,就像是避人耳目慌慌张张写下来的一样。
「我都说了会一直监视她的。」
「……!」
「只是说说罢了,我什么都没做。花颖,你忘了吗?我可不想为了你而有任何犯罪的前科。」
赤目意兴阑珊地托着腮。
实际上,赤目和事件没有任何一点关联。没有证据。他有直到昨天为止人都在意大利的不在场证明。
「所以,你让泽鹰小姐替你犯法吗?」
「你问她啊?」
赤目仰着下巴,将花颖的注意力转向在身后待命的泽鹰身上。
一与花颖的眼神接触,泽鹰下定决心毫不迟疑地表达同意。
「我和哥哥若能补偿赤目少爷,即使花上一辈子也在所不惜。」
一辈子。
花颖的脖子变得好沉重。
花颖把比任何人都还要忠于自己的赤目变成了放羊的孩子。如果花颖认错,像泽鹰一样牺牲自己的人生,赤目会比较好过吗?
「花颖少爷。」
听到这声特别冷静的呼喊,花颖才想起衣更月的存在,心中瞬时涌现愧疚的情感。都是因为花颖,他们才会蒙上不白之冤。
衣更月倒过沙漏。
「您要再喝一杯茶吗?」
「咦……?」
不理会来不及回答的花颖,衣更月收下花颖的茶杯,将冷掉的红茶倒进水方,重新注入泡好的茶,递到花颖手上。
茶水的热气扑面,清澈均匀的水蓝色舒缓了眼睛。花颖啜了一口茶,凉爽的香气穿过鼻子深处,滋润喉咙,温暖了胃腑。
花颖垂下眼深呼吸。
小小的线头从温暖的体内深处软绵绵地松了开来,最后变成没有形体的光芒,沿着花颖的身躯来到指尖。
花颖决定要保护大家。
保护在花颖圆圈内的所有人。
「嗯,好喝。」
「谢谢您。」
衣更月微笑。
花颖豁然开朗,将茶杯放到边桌上,改拿起真实之口的石膏像,起身走向赤目。赤目不解地抬头看着花颖。
花颖站在赤目面前,将手指头放在真实之口的洞里。
「赤目先生是我的朋友。」
「……你想干嘛?」
赤目松开撑着下巴的手臂,抬起脸道,声音无比低沉。
花颖抓住赤目的手,将他细长的手指放入真实之口中。
「你这种人才不是我的朋友,你什么都不是。」
花颖就知道赤目会这么说。他从真实之口的背面抓住赤目的手指,赤目不耐烦地眯起左眼。
「你忘了吗?我也不想你为了我犯法。」
只记得自己说的话可是让人很伤脑筋的。
「赤目先生也在我的圆里。」
「圆?」
赤目毫不留情地露出厌恶的表情,想抽回手臂。
花颖快了一步抓住赤目的手腕。赤目的血管在花颖的大拇指下不规则地跳动,告诉花颖他绝对不是冷血的人。
「每一个被你卷进来的人,我都不会让他们不幸。就算遭到欺骗、背叛,就算你说谎,我也绝对不会放开双手。这样就不会错过在第一百次时可能会出现的真话了。」
赤目原本想甩开手臂的力道消失,以孩子般无邪的表情眨了眨眼睛。
「什么啊?」
泽鹰站在哑然无语的赤目身后,双手摀着嘴巴。她用力闭上双眼,睫毛前端落下了泪珠。
「你只是嘴上说说罢了,到时候一定也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若无其事地
叫我骗子。每个人都一样。」
「真的是每个人吗?没有一个例外?」
花颖连珠炮似的问题令赤目有些胆怯。
「赤目先生聪明又坏心眼,每次见面都会把我卷进麻烦里……」
既然赤目想听真话,那花颖也说说真心话吧。
「但我不讨厌你喔。」
「……我最讨厌你了。」
赤目话里的恶意消失了,通过手上传来的鼓动,花颖明白自己的话已经确实传达出去,由于对方事到如今还在闹别扭,所以花颖又再一次抓住了赤目的手指。
※
泽鹰送精疲力尽的赤目回到家里,在大门前停下车子。
通过后照镜偷看赤目的泽鹰,眼神虽然依旧带着畏惧,却已经和下雨前的感觉截然不同了。
赤目开门下车,车门关上之际,他在引擎声中低喃:
「明天十一点,要来不来都可以。」
关上的车门隔绝了车内与外界。泽鹰扑向电动窗按钮,将副驾驶座的车窗开到最大。
「会来!我们兄妹都会追随您。」
「……随你们。」
赤目冷淡地转身,走进有着斜斜屋顶的家门。
平房建筑里的走廊十分悠长。尤其是赤目的房间位于别栋,在家中的移动时间被迫比任何一个人都长。虽然从外面穿过庭园便能直线移动,但别栋的冰箱里没水了,要去买水又很麻烦,因此赤目打算跟主屋的冰箱借点水来喝。
运气好的话,在这个宽阔的家里,几乎不太会遇到家人。
今天运气很差。
「唉呀,刻弥,好久不见。」
祖母小针在厨房里。不像住在同一个家中的问候,在赤目家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抱歉,我现在没~力气讨好你。」
赤目打开冰箱,拿出两罐瓶装水。
小针也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将热水倒入茶壶中。
托盘上准备的是爷爷奶奶的茶杯和两个盘子、两根叉子。餐具旁摆着早就看腻的银边盒子,是Entremets•AKAME的蛋糕盒。
赤目随随便便地关上冰箱,冷风吹起了小针的和服裙摆,她却不看一眼,从餐具架上拿下第三个茶杯。
「你的蛋糕不差呢。」
「是喔。」
「你当初拿着成年礼金逃到某个地方去就好了啊。」
倒入煎茶的茶杯咚地一声,放在两人中间。
令人出其不意的,不是这杯茶。
「啊~啊啊~还有这个选项。」
赤目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明明很好强就别装作一副对人没兴趣的样子啦。真别扭。」
小针将开心果蛋糕与和三盆糖黄豆粉口味的泡芙放在盘子上,拿起托盘往出口走去。赤目啜着她泡的茶,对直挺挺的背影说:
「我不讨厌奶奶喔。」
「是吗。」
小针离去时冷淡的回答,证明他们无庸置疑的血缘关系。
「也不坏嘛。」
赤目喃喃自语。为了不让自己再多话,他用茶杯堵住嘴巴。
12
衣更月几乎快受不了花颖的天真了。
衣更月本来就不会讨好别人,少得可怜的假笑也消耗得快要出现破绽了。不,衣更月自己都要变成一条破抹布了。
花颖命令衣更月将四处奔走搜集到的情报全部藏在心里。
花颖说不要碰赤目和泽鹰,还要将所有事情安稳地收场。这已经超越了蛮干的范围而是胡闹了。
然而,衣更月身为执事,发誓要达成主人的任性。
就算是为了自己的骄傲,衣更月也不能投降认输。
无论如何先讨论吧。
衣更月召集了雪仓、峻以及刚出院的驹地和桐山。就算想辞职,也该亲自跟主人请辞才合乎道理。
衣更月比平常提早两个小时起床,巡逻后准备早餐、挑选衣服、打扫花颖主要的活动范围以及完成洗衣的委托后,等待众人来访。
有人敲下玄关的门环,大厅里响起金属的回音。
衣更月有事先跟大家说正门的密码,因此他们可以进到乌丸家所有地内。然而就算打算辞职,衣更月也不觉得他的同事中有人会从玄关大门进来宅邸。
「好的,现在就为您开门。」
衣更月以制式回答回应,解开玄关门锁,转开门把。
阳光中有两道人影。
「哇,衣更月,你还是一样高大耶。」
「真一郎老爷!」
意外也要有个底限。眼前发生的事实在太过出乎意料,根本是不同次元的等级了。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衣更月慌慌张张地依规矩低下头,从异次元归来的两人满意地交换了一抹微笑。
「雪仓的法式焦糖奶油酥真是极品。跑遍全世界,还是最怀念这个味道。」
「谢谢您。」
雪仓紧张地向沉浸在点心中、笑得一脸开怀的真一郎道谢。
不只是雪仓,峻也因为太过紧张,浑身像一台发出震动的手机;驹地一脸搞不清楚状况;桐山则是呈现直立不动的石像状态。连必须在凤的视线前泡茶的衣更月,其紧张的程度也是不言而喻。
花颖一个人隔着起居室的矮桌坐在真一郎对面,不开心地不停改变坐姿。
「好不容易现在终于平安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在无人岛上喝了生水动弹不得了呢。」
「我回来了。」
真一郎平和地接下花颖使出浑身解数的挖苦。
真一郎将叉子插入法式焦糖奶油酥,叹息说:
「因为啊,我想着儿子不知道过得好不好,请凤调查一下,结果听说他毫无防备地在奇怪的研究室里念书。」
「唔。」
真一郎委婉的说法令花颖感到有些刺耳。
「我想叫你回来,但日本也有摩拳擦掌等着你的朋友对吧?所以啊,这是兵法。」
「什么兵法?」
「瞒着对手布局方为上策。不过,这次对方先攻,这样一来,要在对方准备完毕前先让他得意忘形比较好处理。」
真一郎悠哉地揭露自己这一手险棋的内幕。
花颖惊讶不已,眉间的皱折达到临界点。
「你让我继承乌丸家是为了故意给人看到可乘之机?」
「你现在才发现吗?花颖意外地是个粗心鬼呢。」
「你先跟我说一声啊。我不知道的话,管他兵法还是什么的都没用吧?」
「花颖,『疑罪从无』喔。随便称还没引发事件的对象为坏人,实在令人难以苟同啊。」
「……!……」
毫无胜算。衣更月内心默默地同情花颖,并向真一郎致上赞赏的掌声。虽然衣更月没有像花颖一样的眼睛,但恐怕在场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到花颖的败色有多浓厚。
真一郎一脸享受与儿子重逢的表情,身上没有一丝阴险或威严的影子,开心地吃完了法式焦糖奶油酥。
「花颖,你打算怎么做?」
「现在问不会太迟吗?」
花颖闹着脾气,转过腰将双手放在沙发的靠背上,背对真一郎,嘟起嘴巴。
真一郎拿起茶杯,从红茶的香气开始品味。
「眼下,你的问题解决了。你如果想回学校可以回去,如果不想当一家之主,我可以代替你喔?」
「咦……」
面对预期外的建议,花颖全身僵硬。
衣更月也摸不清真一郎的意图而看着凤,凤却偷偷地微笑,从花颖看不见的角度将食指立在双唇前。
执事不允许插嘴。
衣更月为了掩饰傻眼避开了凤的视线,却和花颖对上了目光。他既不能转移视线,也无法回以微笑,就这样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
衣更月想在凤身边工作,想成为像凤一样的人。真一郎对衣更月有恩,他已经不是一、两次对突如其来的世代交替感到不甘心了。
然而——
衣更月听见花颖轻轻吸气的声音。
「全部的人,到那边排好。」
花颖下达指示,从沙发上跳下来。
衣更月挺起身躯,众人配合他的位置排列整齐,从右侧分别是雪仓、峻,左侧是驹地、桐山。
花颖站定在他们面前,目光紧紧扫过众人一轮。
「你们之中似乎有人想为了我辞职啊。」
衣更月暗地一惊,他身边的雪仓低下头,峻显得张皇失措,连另一边的驹地和桐山都一脸不好意思。对攻击自己的嫌犯没有任何头绪的驹地,为了避免波及到花颖,大概也和桐山讨论过辞职的事吧。
虽然这是花颖主动提出来的话题,但他似乎没有想过竟然全部的人都有反应,明显地受到打击,挑起的眉毛渐渐下垂,脸庞一皱起来后,最后连耳朵都变得通红。
「我一点都不高兴!不高兴!」
花颖用尽全力呐喊,双眼积蓄着泪水,瞪着衣更月他们。
「我的事情由我自己决定。不准你们把主人丢在一边
随便放弃!」
「花颖少爷……」
「什么啊,大家都排挤我。」
花颖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花颖整张脸宛如瀑布般布满了泪水与鼻涕,没有一点主人的威严和气势。
真一郎和凤交换了一抹温和的笑容,静静看着花颖。
「对不起,花颖少爷。」
「请……请不要哭。」
当衣更月想给乌丸家留下最后的礼物,为了搜集事件的相关情报而四处拜访同事时,所有人都问他花颖怎么样了。
『不管谁说什么,我这个主人都会保护佣人。』
所以花颖才会对想要保护自己的衣更月说那不是执事的工作。因为花颖想要保护包含衣更月在内的所有人。
『我不会让他们不幸。我也绝对不会放开双手。』
花颖所谓的「圆」的范围究竟有多广呢?衣更月想起花颖对赤目说的话,递出口袋中的手帕。
「花颖少爷的器量并不小,一点也不小呢。」
「别瞧不起我。衣更月,你明白自己的立场吗?」
花颖抢过来似地抓住手帕,压住自己湿答答的脸庞。
和真一郎完全不同。
青涩的花颖和衣更月的理想、恐怕也和花颖自己的理想相差甚远,但是——
「我是花颖少爷您的执事。」
衣更月恭敬地鞠躬后,花颖仿佛从未哭泣似地止住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