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法式流行乐可爱又带点哀伤的背景旋律,送走了切割成一小时又四十七分钟的激动人生。
白底黑框的文本由下往上移动。最后,当「End」停留在画面中央时,已经习惯移动文本的眼睛产生一股错觉,停止不动的文本仿佛又回到了画面的下方。
花颖品尝这股悬浮在空中的神奇感受,当影像消失,室内亮起的同时,睁大的眼睛瞬间盈满泪水。
「衣更月,你看到了吗?」
「是的,我确实亲眼看到了。」
如今,连衣更月毫无抑扬顿挫的口吻也浇熄不了花颖的兴奋。
「幕后工作人员名单上有峻。」
花颖抓住啤酒杯的把手,打开锡蜡制的盖子,以姜汁汽水解渴。生姜的香气穿过喉鼻,带来热度。
位于茶室地下的家庭剧院可以使用后,花颖第一部看的电影,就是峻曾经在工作过一段时间的美国电影公司所制作的作品。
虽然在社交场合上有时会有人介绍名人给花颖,但因为花颖不太熟悉人情世故,即使对方说这位是怎样怎样的一个人,花颖也只有「这位是怎样怎样的一个人啊」这种重复别人介绍内容的感想。
然而,当情况反过来就不一样了。
当在外面的世界看到自己极为熟悉的人的姓名时,花颖一方面惊讶于对方意想不到的一面,一方面又极度感动、有点不好意思,总之,感到十分开心。
「峻,你好厉害喔。」
花颖像是要扑上沙发椅背般地转头。坐在梯子上调整器材的峻一脸惊惶失措。
「完全不厉害。这是间小公司,剧情也很没逻辑,在美国境内上映的电影院也很少。」
峻连珠炮似地说,一边揉捏着手中的遥控器。
的确,原本以为这是青春期少女取向的美丽日常,没想到却因为意想不到的事件发展成悬疑片,超级英雄与邪恶一方展开战斗,最后甚至还出现外星人。这样的剧情或许很挑观众吧。
「而且只是上映几周就下片的电影里的造型师助手。」
「……这样啊。」
由于峻露出了少见的苦笑,花颖把手肘从沙发背上撤下来。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也不能无视对方的心情吧。
「我知道了,毕竟每个人的感受都不一样。我不否定你说自己不厉害,所以,你也不能阻止我觉得你很厉害。」
「咦?」
「怎么了?」
「不,该怎么说呢,呃——」
峻看向衣更月求救。花颖并没有说什么奇怪的事。
衣更月从墙边的椅子上起身,在花颖身边弯下身,朝他耳畔说道:
「花颖少爷,峻似乎是很高兴却无法坦率说出自己很高兴的样子。」
「衣更月管家!」
尽管峻抗议地乱了语气,但衣更月说的似乎虽不中亦不远矣。衣更月是个不会开玩笑的男人。
「什么啊,原来是这样啊。」
花颖了解了,盖上啤酒杯的盖子。
在花颖想体验电影院风格的希望与「不准做出特地跑到电影院只是为了买一杯饮料这种夸张的行为」的命令下,两难的雪仓应该绞尽脑汁了吧。她从老餐具柜深处,挖出附有盖子的啤酒杯。
尽管用附盖子的杯子提供碳酸饮料是电影院的一大特色,但由于陶石器的杯子表面上还有锡蜡合金的雕饰,这么说虽然不太好意思,但杯子真的很重。
另外,放在麦森瓷器汤盅里的爆米花也不可能抱在膝盖上,花颖几乎没有动,任其留在边桌上。不过,爆米花的香气却让花颖体验到离开日常、来到特别场所的感觉。
很遗憾,在彩色的电影开演三分钟内,花颖便不得不紧急逃到地面上。切换成黑白后的影像才不会让花颖的眼睛那么痛苦,习惯以后,花颖的大脑以黑白的深浅为根据补充影像,也渐渐可以想像出色彩了。
「花颖少爷,您不累吗?」
「没事。」
说完全不累是骗人的,但满足感胜过一切。
「我现在非常痛快。峻,那个机器我自己也可以操作吗?」
「是的,已经设置好了,之后只要播放就可以了。」
峻举起来的遥控器在花颖眼中,像个拥有无数按键的难缠敌人。不过,一想到可以随时在喜欢的时间里享受电影,那不过是小意思罢了。
「虽然我很想说你边教我边再看一部,但我下午有活动。」
花颖将啤酒杯放到边桌上,衣更月立刻递上热过的手巾。温暖的热气舒缓了承受啤酒杯重量的双手,放在阖起的眼皮上,热气慢慢扩散,仿佛也一并吸走了花颖眼球里的污浊。
「下午一点,预计前往东京都立来乐美术大学美术学部工艺系,拜访嗣浪君彦副教授。」
「他是有跟爸爸往来的陶艺家吧?」
「是的。真一郎老爷也有捐款给来乐美术大学做为文化赞助的一环。嗣浪副教授表示,希望您也一定要去看看大学里面的样子和学生们的作品。」
花颖继承真一郎的位子后,目前为止也有几次这样的交际。虽然乌丸家并没有打算趁着世代交替中断赞助,但对方会不安也是人之常情。
何况,由于真一郎早早隐退,也引起了很多人的猜疑。
笑容可掬地打招呼,表现出乌丸家家庭圆满以及安然无事也是新主人的工作。
「走吧!」
花颖做好觉悟,睁开眼睛。
「峻,帮花颖少爷更衣。」
「知道了!」
峻比平常还要干劲十足地为花颖挑选衣服,整理头发,让花颖能与屏幕上的绅士并驾齐驱。
2
车子停在校门前,衣更月打开后车门。
花颖戴上有色眼镜,在来乐大学前下车,吐息中夹带着感叹。
郊外开阔的天空下,是一整排都铎式建筑的校舍。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潺潺溪水声、稀有的鸟鸣以及绿意环绕的庭园,乍看之下,令人联想到欧洲的小城镇。
「你是乌丸花颖……吗?」
听到搭话声,花颖暂时游移了一下视线,因为眼前往来的人绝不能算少。跑过花颖身边的人、从学校出来的人移动而去,最后留下一名男子。
男人一头长长的自然卷发仿佛三个月都没整理,下巴上留着未刮的胡子,戴着一副细黑框眼镜。一套西装只穿了西装裤,外套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取代西装外套披在身上的白袍袖子与穿在身上的衬衫袖子一起卷了起来,暖藏青色的领带前端以蝴蝶夹夹在白袍的衣领上。
「初次见面,我是嗣浪。」
男子报上花颖预计拜会的名字,伸出右手。
花颖以微笑隐藏惊讶,回握男子的手。
「我叫乌丸花颖,谢谢您今天的邀请。」
「……」
由于男子持续握住花颖的手,观察地看着花颖,花颖也就怀着一家之主的从容保持微笑,以免被看轻。
然而,下一瞬间,紧张的气氛轻轻松松就消散了。
「你跟爸爸不像呢——!」
「!?」
男子松开交握的手,以同一只手掌随意地拍了拍花颖的臂膀。
花颖感到困惑,退了半步防备着。
对方跟花颖听取报告后的想像不同。花颖想像中的美术大学副教授,是会对接班人花颖再三试探、难相处、不好亲近又神经质的大人。
嗣浪年届知命,所以应该比真一郎稍微年长。他的头发里掺杂了一些白丝,从僵硬干燥的手掌可以感受到相对的年龄,然而,仔细看入嗣浪的眼镜深处,他的双眸同时居住着大人的强韧与小孩的好奇心。
花颖身边没有人抽烟,因此嗣浪举手投足间飘散出的淡淡烟香,不停逗弄刺激着花颖的嗅觉。
「我们之前有见过面吧,嗯……衣更月!」
「能让您留下印象是我的荣幸。」
「我们去研究室喝杯茶吧。我拿到一批很不错的土。一边看土,一边用学生做的茶杯喝的茶特别好喝喔。」
嗣浪不把衣更月硬梆梆的态度放在心上,一身白袍飞扬,迈开步伐。
尽管前往校舍的道路宽阔,两旁都有前院,校地却令人感觉有些局促。
在地面上铺了巨大画布上色的人、架着大型画板,专心一志挥洒画笔的人、将数量多到令人发昏的细木材组成谜样骨架的人。
推车上堆着比自己身高还高的纸箱奔跑的人和追着七彩吸尘器跑的人撞到一块,发出尖锐的声响。
刚才的潺潺溪水声,是调和大量油漆胡乱涂抹雕像的声音,鸟鸣声是瓷砖反弹高压清洗机的水声。
校舍的窗户旁排了好几排染布,宛如鲤鱼旗般迎风拉长了尾巴。
花颖发现屋顶上有股熟悉的感觉,将略过的视线转回去一看:蓝天下白云悠游,令他几乎忘了自己在这里的理由。
「花颖,前面,危险。」
「咦?」
在花颖确认状况前,衣更月抢先一步伸出手阻止花颖前进。一名萝莉塔打扮的学生骑着电动平衡车穿过眼前。
「没
事吧?」
「因为这里和我念的大学感觉很不一样,所以我不小心看呆了。」
「脏得令人吓一跳吧?」
「不,没这回事。」
摇头时,校舍拱廊内侧重复贴了好几层的海报映入花颖的眼帘。Live表演、工读生招募、协寻猫狗……很难称得上整齐。
校舍里的混乱又比外面更上一层。
工作室入侵到走廊上。石膏像、画架、无数靠在墙上的画布。大量的人形模特儿被放置一旁,正当花颖觉得有点恶心想避开时,一尊人形流畅地移动,慢步而去让花颖几乎当场腿软。
「花颖少爷。」
「没事,只是有点刺眼而已。」
花颖虽然说了一个应付场面的借口,但实际上,这里学生的服装已经超越花稍而达到奇葩的领域了。服装的色彩自是不用说,设计也非常具独创性,才想着「原来如此啊」,却也有喜欢平凡无奇量产品,甚至用到磨损地步的学生。
花颖将视线落在灰白色的走廊地板上让眼睛休息。此时,走在前方的嗣浪也缓下步伐来到花颖身边。
「花颖有在玩电视游戏吗?」
「没有,我没玩过。」
「这样啊。我很喜欢,空闲时常常玩呢。」
嗣浪搔搔鼻头笑着。
「冒险开始前,游戏会给主角一定的点数,可以随喜好分配在力量、体力、速度、运气等属性上。我在想人类意外地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呢。」
「您是指我们这些活生生的人吗?」
「没错。有各方面都均衡的人,也有某项能力特别突出,其他部分又特别欠缺的人。像是画出鲜艳图画的人对自己的打扮毫不关心;作品连一公厘失误都没有的人房间却像垃圾堆……这样的人都聚集来了这里喔。」
嗣浪摘下眼镜,以白袍内侧擦拭。
「这些成了我们的财产。我们就是在这么一个充满个性的世界不是吗?」
花颖毫无抗拒地同意。
花颖并不擅长赏画,他觉得自己是因为喜欢看漂亮的颜色,而非喜欢画作本身。
不过,绘画里经常掺杂赝品。大部分赝品是后世的仿作,为了混淆不同于真迹的画材和年代,想方设法地添加各种手脚。
对花颖的眼睛而言,那些加工手脚是难以承受的负荷。
再怎么巧妙的拷贝,因空气中的煤烟而染黑的红色与拿煤炭涂抹使其暗沉的红色在性质上是不同的。每当看到那些只在表面下功夫的赝品时,花颖的脑袋就像是有焦油流过般,感到窒息,难受、晕眩。
年幼时,花颖只要看到赝品就会嚎啕大哭。结果,当花颖知道不晓得自己买到赝品的古董商因此而关门大吉时,失落得想要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然而,这里的作品不会欺骗花颖。
尽管尚未完成或还不成熟,但一想到这些作品全是独创的内容,今后才正要向世人展现自己的风貌,花颖的心情便一片明朗。这里是闪闪发亮的星星聚集的所在。
「工艺系是做什么的科系呢?」
听到花颖的问题,嗣浪敲了敲贴在二楼走廊上的工艺系牌子。
「除了陶艺,也包含漆器、木工、金工、玻璃。可以说是继建筑系、设计系之后很实用的科系吧。来,请进。」
研究室乳白色的门上挂著白板,嗣浪将白板上的磁铁从「校内」的格子移到「在内」,转开硬质门把打开研究室。
「我回来了。」
「四郎老师,欢迎回来。」
听见研究室里男女的声音,花颖抬头看向研究室门上的横板。
嗣浪研究室。负责人字段下写的名字是君彦。跟花颖之前听的一样。
「嗣浪的谐音——四郎。」
花颖心中的讶异被嗣浪本人看了出来。
「进去吧,里面很乱就是了。」
「打扰了。」
花颖走入研究室,才知道嗣浪并不是在客气。
研究室里堆满物品。移开电脑的办公桌、桌脚老旧变色的大桌子、生锈的圆凳、堆积如山的书、窗边一整排的柜子——上面全部挤满了陶器。再里面一点,陶器似乎把地板都埋起来了。
右手边一扇窗户开着,虽说是室内,但跟室外一样寒冷。
「哇,怎么回事?」
看来嗣浪原本真的是客套。嗣浪从衣更月背后看着研究室高声问道。
听见嗣浪的问话,绿色头发的男学生害怕地耸着肩膀回答:
「学校拜托老师做的茶杯素烧好了,我们刚从窑场那边领回来。」
「啊——啊啊——工艺课要画画的那个啊?」
「因为数量非常多,我们搬得非常辛苦。」
语尾加强语气表示不满的女学生,耳朵像陶笛孔一样,戴了成排的耳环。在她勾着黑眼线、强势眼睛的瞪视下,嗣浪搔了搔鼻头。
「大家辛苦了。颜色烧得很漂亮呢。」
「因为这次的土是很棒的甜味。」
研究室内的第三个人,一头黑长发的女学生站起来说。
女学生一头又直又光亮的秀发仿佛人偶一样。藏青色水手服上绑着蓝色领巾,裙长及至膝下,藏青色袜子,黑色乐福鞋,以制服为范本的打扮。没有化妆的脸上戴著白色眼罩,强化了她给人的印象。
「你们会舔土吗?」
花颖不可思议地问嗣浪。不过,花颖的存在比土的话题更吸引在场学生的兴趣。三名学生的视线聚集在自己身上后,花颖渐渐感到坐立难安。嗣浪轻轻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这位是乌丸花颖先生,是赞助我们大学的乌丸家主人。」
「好年轻!」
绿色头发学生的细眼睛睁成双倍大,变成一对猫眼。
「这位是执事,衣更月先生。」
「好高!」
「执事是真实存在的职业吗?」
耳环女一开口,便看见她的舌头也戴了舌环。想像中的疼痛令害怕打针的花颖颤抖了一下。虽说服装是一种自我表现,生活方式也是每个人的自由,不过,会忍不住将疼痛想像到自己身上的,也是人类。
「好了好了,人家是客——人——」
嗣浪用受不了的口气提醒,两人才慌慌张张地闭上睁大的眼睛与嘴巴。
「不好意思,我是工艺系二年级的真木缟。」
「一样加一,我是和久。」
绿发的真木缟低下头,耳环女和久则是手指夹着棒棒糖举手附和。最后,水手服女生站立不动地自我介绍:
「我是白山高中一年一班的绫濑万里。」
原来她的水手服是货真价实的制服。
「白高的美术老师跟我是同学,所以她偶尔会过来玩。绫濑有联觉能力,好像是看到颜色就会产生味觉。」
「联觉?」
「一种知觉会跟其他五感交互作用,引发错觉的体质。」
花颖一反问嗣浪,绫濑便快速地自己说明。她拿下眼罩说:
「老师今天的领带不好吃。一种下雨天废气的味道。」
「哈哈,领带看起来很难吃吗——」
嗣浪开心地笑着。绫濑笑也不笑,将眼罩重新戴回左眼。
第一次遇到。
花颖下意识地向前踏出一步后,遭衣更月抓住手腕停了下来。
「花颖少爷,请注意脚边。」
「啊,嗯。」
花颖差点将与圆凳并排的茶杯连同圆凳一起踢倒。然而,花颖一点也没有松一口气,而是思索着向绫濑搭话的话语。
一样。花颖第一次遇到和自己一样为颜色所苦的人。
「先随便塞在纸箱里面吗?」
真木缟指着压扁的纸箱问。
「没挑过就装箱的话,小朋友画完拿去烧以后,分到会裂掉杯子的人也太可怜了吧。首先先确保给客人坐的的地方——」
嗣浪边说边将茶杯与架在圆凳上的木板一并抬起,寻找摆放的位置,让真木缟拿着。
「什么啊!」
真木缟反射性地发出异议。嗣浪则像是祝福对方奋战似地朝他竖起大拇指。和久一脸厌烦地嗤笑。
「去学生餐厅不是比较快吗?」
「喝酒喝酒同学,就是这个!」
「不要用奇怪的方式叫我!迎新上睡倒的人。」
「不要挖我的旧伤口!」
两人尖酸的言词就像时间流动的速度跟其他人都不一样。一直站着没动的花颖,身体逐渐变冷,窗口吹来的冷风追杀似地夺走他的体温。
「花颖少爷,需要围巾吗?」
「不用。这样不太礼貌。」
花颖一拒绝,衣更月便站到花颖面前背对着他。寒意趋缓,花颖才知道衣更月是运用打开的门堵住窗户与自己的身体来挡风。
「我应该先跟他们说一声的。原本是想让你看看平常的研究室,结果弄巧成拙。」
「就——是说啊。先说一声的话,我们今天就休假了。」
「我要回去了。」
和久与绫濑准备离开。
「好啦好啦,没有学生的研
究室没有价值吧?」
「四郎老师……研究室是研究的地方。」
「好啦好啦。」
嗣浪干笑几声转移真木缟的指谪,避开的视线停留在左手边的文档柜上。
「欸,你们有看到原本放在这里的土吗?」
「土?」
真木缟歪头表示疑惑。
「是跟冲绳和九州订的土对吧?有早生蜜柑和酱油焦香的味道。」
绫濑的表达令花颖起了鸡皮疙瘩,心想着也想看看那些土的颜色。花颖好久没有这种「想看颜色」的心情了。
「不愧是绫濑妹——」
「感觉吃起来很不搭。不过,那个……」
和久话说到一半,看向窗户的方向,细眉皱了起来。嗣浪也看向那边,竖起耳朵。
「中庭好吵啊。」
这么一说,花颖才发现从窗户进来的不只是风。
人群的声音渐响,最后到了喧闹的程度。嗣浪想去看看情况,却因堆了满地的茶杯而无法靠近窗边。
「真木缟、和久,这个,连窗户都没办法关了吗?」
「不能。」
「关不了。」
真木缟以指尖戳戳自己的头,和久则是含着棒棒糖。
「你们这些家伙……」
正当嗣浪将眼镜下推到鼻尖叹气时——
「嗣浪老师,可以请你来中庭一下吗?」
一名中年男子从走廊探头进来。虽然占领研究室的茶杯和高䠷的衣更月令男子惊讶了两次,但他转换情绪催促嗣浪。
「黏土从天上掉下来,我们想您或许会知道那是什么土。」
全部的人倒吸了一口气,空气变得硬梆梆的。
「……全场一致的不好预感呢。」
嗣浪的干涩苦笑飘散在寒风中。
预感成真。
「蜜柑和酱油。」
绫濑低喃。真木缟与和久皱着眉头,脸色发白。
花颖移下眼镜,从镜框上看着地上塌扁的土块。
两种土压扁混在一起,贴在水泥地上,在花颖眼中呈现褐色与红褐色。尽管如此,那也是极微小的差别,戴上有色眼镜后,看起来几乎是相同的深褐色。
离土块有些距离的地方,掉落了一块中间湿湿的木板。大概是原本放陶土的木板吧。
「还好下面没有人,要是砸到人就出大事了。」
「我们研究室现在刚好在找这些不见的土。」
「我让学生去屋顶看看情况了,但老师你也该好好管理物品啊。」
中年男子开始对嗣浪说教。嗣浪似乎无法专心,比起对方说的话,更在意陶土。
「嗣浪老师!」
「啊,不好意思,我有在听。」
「真的有在听的人不会说自己有在听。就跟地球人不会跟地球人说自己是地球人一样。」
「蛤?」
正当双方火气都要上来的时候,救星出现。
「老师,我们把屋顶上的家伙带来了。」
两名体格不错的学生抓着一名男学生,将他拉入人群中。
男学生虽然及不上衣更月,但个子也很高,知性的长相带着一双不易被察觉的清冷眼睛,虽不粗壮却也没有多余赘肉的脖子与前臂,道出他柔弱衬衫背影下,隐藏的精实肌肉。
一阵风刮起男学生随性留长的浏海,露出他的额头与眉毛。
「啊!」
像是呼应出声的花颖一样,遭人带来的男学生也轻启薄唇。
「你们认识吗?」
嗣浪来回看着两人。
原来,从校舍下仰望屋顶时的熟悉感,是自己的视线无意识中捕捉到他了吗?虽然都只是远远的,但花颖看过这名男学生几次。
「花颖先生,赤目家平常承蒙您关照了。」
「你是——」
「我是泽鹰橘。」
男子静静地行礼。
3
事态转为由嗣浪负责。
「总之,先回收这些陶土吧。不要给别的系添麻烦。」
嗣浪在茶杯集中安置后好不容易清出的一块空间里,紧紧并排了三张圆凳,请泽鹰和花颖入座。衣更月虽然也受到邀请,但他婉拒后站在花颖身后待命。
「泽鹰,你可以稍微在这边等我一下吗?」
「好。」
橘顺从地回应嗣浪。
「花颖。」
「我也待在这里,请不用介意。」
「不好意思。」
听到花颖答复后,嗣浪分别向花颖和衣更月表示歉意,离开研究室。
嗣浪走后,留下一室凝重的沉默。花颖坐在圆凳上,渐渐地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他小心翼翼地张开僵硬的嘴巴问道:
「你是赤目先生的秘书……对吧?」
橘看了一眼花颖,马上将视线移回窗边。
「舍妹大学毕业后在Entremets•AKAME旗下担任刻弥先生的秘书。我则是以兼职的身份担任助理,平常隶属都来美研究所。」
「都来美?」
「都立来乐美术大学的简称。」
「啊,原来如此。」
当花颖理解橘的话语生出空档时,对话无情地中断了。
这阵沉默,只能说是花颖过去失态的报应。
花颖的眼睛从小就过于能辨别颜色。毫无自卫手段的花颖,把看颜色当作像肚子痛或发烧一样,是身体感受到的一种异常,而看到不舒服的颜色时,「哭」是他唯一的逃跑手段。
花颖从来没想过有人的人生会因为自己而脱轨。
十三年前,花颖与父母一起拜访古董商。那间店经手日本独有的刀剑、家具、绘画和珠宝饰品,因为花颖看见赝品在人前失控地嚎啕大哭,再也无法经营下去。
古董店老板姓泽鹰,是橘父母亲的店。泽鹰对赝品毫不知情,将其放在店里。如果花颖私底下转达这个事实的话,古董店也不至于走到关门这一步吧。
「……您要转进都来美吗?」
由于没想到对方会主动跟自己说话,花颖猛地抬头,浏海几乎飞了起来,接着又因为丢脸而面红耳赤。
「乌丸家从家父起便有幸赞助这里,我今天是来打招呼的。」
「因为真一郎先生喜欢画吧。」
「嗯……」
真一郎从前也经常光临泽鹰的店。
「您没有想过在设计方面的学校攻读色彩搭配吗?其中应该也有很适合您发挥眼睛的事吧?」
橘的口气虽然意外地平静,却完全没有看着花颖。花颖将双脚收向身体低头说:
「因为别人眼中一样的颜色,在我看起来却不一样,即使不想辛苦地改调色,但使用我拿的素材也会变成完全不同的颜色。」
「看得太清楚也很不方便呢。」
橘的话语化为一小根锐刺,插进花颖的胸口。
「泽鹰先生是念什么的?」
「我主修水墨画。」
与颜色无关的世界。
别说是刺了,这句话简直像木槌敲打钉子一样,令花颖内心痛苦不已。花颖的轻率从橘身上夺走了父母的店和色彩。这股罪恶感是自作自受。
「我们回来了!」
再晚一秒,花颖或许就会说出不符一家之主身分的丧气话。
研究室的门打开,真木缟抱着箱子现身。
「和久,把那边的桌子清空。」
「你收好之后再拿过去啊。」
「拜托啦——」
看来陶土相当重的样子。在真木缟强烈拜托下,和久不情不愿地动手。嗣浪和绫濑也一起帮忙,将茶杯堆到桌子的一边,清出一个箱子的空间。
真木缟一放下箱子,就震得桌上的茶杯跳了起来。一只茶杯从桌边落下,橘以右手接住。
「抱歉。谢谢。」
真木缟低头频频道谢,然后朝箱子里面看。
「啊——完全黏成一团了耶。」
「老师,怎么办?」
听到和久的问话,嗣浪摸了摸下巴的胡子。
「拍掉砂子,把看起来还能用的部分分开之后再用吧。这个土很贵呢。」
「顺便问一下多少钱?一万圆?」
和久与真木缟好奇心旺盛地朝嗣浪的方向伸长脖子,嗣浪在两人的耳边低语。从两人的神情上来看,这些土的价格似乎并非单单一句「很贵」就能带过。
「我来分土。只要一看就能用味道分出来。」
看见绫濑举手后,花颖从圆凳上起身。
「我也来帮忙。」
花颖不出现在橘的面前比较好。然而,绫濑却以诧异的眼神瞪着花颖。
「请不要找麻烦。」
被拒绝得体无完肤。
「嗣浪老师,可以借一间工作室吗?」
「啊——和久,帮我开一下。」
嗣浪打开钥匙盒,丢给和久一支附着标签的钥匙。
「嘿。真木缟,搬土。」
「就知道你会这样!」
和久打开门,真木缟抱着箱子和绫濑一起离开研
究室。
花颖对绫濑是单方面的感同身受。刚刚那句话或许在绫濑耳里听来,就像说他想逃离这个地方一样。被人利用,谁都会心情不好。
看到花颖僵在那里,嗣浪关上钥匙盒,掩住笑意说:
「是个个性有些难相处的孩子吧?大概跟皮诺丘一样鼻子硬、很好强吧。」
「皮诺丘的鼻子是说谎会变长。」
「是吗?」
嗣浪叼着烟,不过那似乎是下意识的举动。他一看见花颖的脸,就像是想起来似地将滤嘴从唇瓣间移开。
「长枝条比短枝条更容易折损,为了不遭折损,只能不择手段地保护自己。」
嗣浪一番听来不带情感的言辞,就像用手指敲打着花颖的心脏。
随着成长,花颖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哭泣了。
凸出来的钉子会被打。人类本能地将与大多数人不同的异类视为一种危险。
为了不被否定、不遭受攻击,与人保持充分的距离,不轻易揭露真相。花颖在与他人相处中,学到了不追求别人理解的心理准备。
如果在绫濑眼中,花颖也是来践踏她世界的人的话,拒绝,就是她为了生存而习得的智能,一种自我保护。
「只是,最后却也变得更脆弱了。」
「更脆弱……?」
「好,泽鹰橘,来听听你的说辞吧。」
嗣浪坐在花颖刚刚坐的那张圆凳上。
「花颖,你如果有空,去工作室看看吧。应该很有趣。」
其实花颖已经跟嗣浪打过招呼,现在回家也没有关系,但他稍微思考一下后选择留下。
「好。那我待会再来找您。」
「不好意思啊。」
衣更月打开研究室的门。
「我先离开了。」
花颖向嗣浪点头示意,抬起的目光无法看向橘。
「花颖少爷。」
衣更月在花颖的肩榜上披上围巾。花颖苍白的脸色不是因为寒冷,但闯入垂下目光里的屏蔽物,就像把花颖和外界隔绝开来一样。
「乱糟糟的。」
花颖把鼻尖埋入缠绕在脖子上的围巾里,因为自己温热的呼吸模糊了视线。
脑袋里的思绪,就像砸到地面压扁的黏土一样。
4
来到工艺工作室,挥手招呼花颖进去的,意外的是看起来对他人没什么兴趣的和久。
「辛苦了。」
「请问,陶土怎么样了?」
听到花颖的问题,和久在奇怪的地方眨了眨漆黑的睫毛。
「咦?你说敬语。」
「是啊……因为你年纪比我大。」
在社会立场中,社交上的雇用关系优先于年龄长幼,因此花颖面对衣更月时当然不用说,面对由关系对等的赤目所雇用的橘时,他也不用敬语。
立场是绝对的。花颖若将橘当成上位者对待,自己和赤目的关系必定会产生扭曲。明确显示这一切的记号,就是用字遣词。因此,橘也对花颖说敬语。
等到花颖成为名符其实的一家之主的那天,就算对任何人说敬语也不会动摇到他的立场吧。但现在,他仍需要标示记号。
和久既不是谁的部下也不是谁的上司,和久就只是和久,所以用哪种方式说话都没关系。使用敬语真正的理由其实是因为她有点恐怖,为了彼此内心的平静,花颖没有多言。
「陶土能顺利分成两类吗?」
「能顺利吗……」
和久用脸颊转动棒棒糖,棒子前端指向窗边。
工作台上铺了一张垫子,绫濑正看着土。在拿下眼罩、认真分选陶土的绫濑对面,则是把手支在工作台上的真木缟。
「绫濑妹妹你真的好厉害喔!」
「…………」
「我根本分不出来这些土的差别。不但厉害,人又可爱,头发又漂亮。」
「…………」
「这个结束以后要不要去吃饭?我请客,我们交换电话号码啦。」
「……请安静,我会分心。」
「OK——」
真木缟听完绫濑的话后暂时安静了一下后又马上开始搭话。
看得出来在一旁听的和久越来越不耐烦。
「很吵耶,甄宓!」
「是的,在下就是真木糸高!」
「吵死了!」
和久的怒吼并没有吓到真木缟。
「衣更月,他还真有恒心呢。」
「真木缟先生看来是个内心坚强的人。」
听见花颖一脸佩服和衣更月的交谈,一旁的和久忍不住噗嗤一声。
「?」
「没事没事。对了,那边问话问得怎么样?他有说什么了吗?」
和久拿来两张木椅排在一起。花颖道谢后坐下,衣更月则一如往常地没有入座。
「我是在老师问泽鹰先生话之前离开研究室的。你们应该比我还要了解情况吧?陶土本来好像是在研究室里。」
「是啊。印象中刚开始搬茶杯的时候也在就是了。」
「你们不知道陶土是什么时候被拿出去的吗?」
「因为当时我们三个人都在拚命搬东西。」
和久以食指拉扯左边的嘴巴,「咿」地露出整齐的前齿。
「老师去接你们以后,研究室就接到电话,说是因为上课要用到窑,让我们快点去拿茶杯。」
「茶杯是今天早上烧的吗?」
「不,是好几天前烧的,烧好后就放在完成的架子上。四郎老师除了自己想做的事之外,对其他事情都很懒散。我们急急忙忙跑过去,能抱多少就抱多少地跑了好几趟,忙得一塌糊涂,完全没有时间去注意土。」
「那有谁知道研究室那段时间没有人吗?」
「没有啦。」
虽然知道这种瞧不起人的说话语气是和久的个性,花颖还是很紧张,他扶正眼镜,平静心情。
「泽鹰先生和嗣浪老师关系不好吗?」
「……这些话会影响赞助吗?」
和久朝花颖投向怀疑的眼神。花颖尽可能单纯地摇头说:
「只是闲聊而已。」
「因为你看起来好像认识那个型男。真木缟在学校有很多朋友,或许知道些什么。喂,真木糸高!」
「是的,在下是——」
「够了,过来。」
即使面对和久恐怖的命令口气,真木缟也只是畏怯而不屈服。和久踢了一脚木椅后起身向前,一副要追过去的样子,真木缟便马上逃向工作室后方。
工作台边变成自己一个人后,绫濑放松地吐了口气,接着,她一和花颖四目相交,就拨开黑发,得意地背过脸。
真木缟在工作室后方遭和久逮住后发出尖叫。
衣更月以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嘱咐:
「花颖少爷,请节制,不要和危险的事情扯上关系。」
「我说了吧?只是闲聊而已。我认为身为一家之主,对赤目家雇员的人品有个底也不是件坏事吧?」
「这是执事的工作。」
「那你就在旁边一起听。」
花颖抬头看着衣更月,衣更月以冻结的眼神盯住花颖不放,接着道了句很表面的谢意。
「承蒙您费心了。」
「和久说你有话要跟我说,是什么事?」
遭和久押过来的真木缟放弃地问。他扶起倒下的木椅,坐在花颖面前。
「我可以问问泽鹰先生在学校的情形吗?」
「对喔,你们感情很好吧?」
真木缟同情地皱起眉头。如果是那样就好了,事实却完全相反。
真木缟没有注意到花颖浏海下眉间的皱折,在木椅上盘起腿说:
「泽鹰学长在女生私底下间很受欢迎。又高又帅,虽然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有点恐怖,但听说他开口后完全不是那样,太狡猾了!」
「狡猾?」
「是吧?长得帅个性就要差,身高高的话就要冷淡,如果没有配上这种冷酷的缺点就太不公平了。」
真木缟或许没有那个意思,但这番像是暗示衣更月的话令花颖差点笑出来。幸好衣更月站在自己背后。花颖紧闭嘴巴,双颊隐隐震动。
「虽然说泽鹰学长来当老师上课的助教时,又照顾人又温柔,但既然是助教,帮忙不是应该的吗?对吧?他一定有勉强自己,累积了一些压力吧。」
真木缟双手抱胸,忿忿地说。
虽然听起来很像是真木缟的个人偏见,不过,若橘从屋顶丢土下去这件事属实的话,其中也有不能忽略的部分,那就是橘有因为压力引发破坏冲动的可能。
「泽鹰先生有办法把土拿出研究室吗?」
「这个嘛……不只是泽鹰学长,任何人都可以拿走吧。」
「今天研究室似乎是突发性地闹空城。」
「没错。研究室的钥匙平常都是由老师保管,所以对之前就有计划的家伙来说,算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好机会吧。最近毕制的期限也快到了,这个时候到处都是因为压力而变得奇奇怪怪的学生。」
「任何人都有机会和冲动
是吧?」
「两年后就轮到我们了。」
真木缟就像花颖今天早上看的电影一样,夸张地抖动身体。
到了第四堂上课时间后,和久与真木缟都去听课了。
绫濑则马不停蹄地继续以抹刀刮土。
「衣更月,你去看一下研究室的情形,若是还要很久的话,我们改天再来。」
「是。」
衣更月行礼后离开。
花颖坐在木椅上,远远看着工作中的绫濑。他下了三次决心,在第四次时,将决心化为实际的行动。如果错过现在,花颖或许就再也没有和绫濑说话的机会了。
「我可以坐在这边看吗?」
花颖移到工作台前,指着真木缟先前坐的椅子。
「……请。」
尽管绫濑的双眉传达出不悦,却没有赶走花颖。
花颖坐在木椅上,拿出手帕擦拭眼镜,以裸视偷觑着工作台。
宛如黏土的土块被分成了三份,左右是不同的颜色,中间是黏在一起的接合部分。
绫濑削一块中间的土,再将两种土分到左右两边。
花颖戴回眼镜,双手齐放在大腿上说:
「刚才对不起。」
虽然这样说对真木缟很不好意思,但花颖看他被念的样子后了解到,如果绫濑以为花颖是因为好玩才瞎起哄的话,会采取这么苛刻的态度也无可厚非。何况两人还是第一次见面,是花颖失礼了。
「我没有要添麻烦的意思,只是我也是从小因为颜色的关系一直很困扰,心想或许可以帮忙,没多想就出声了。」
「你也是?」
绫濑大大的双眼紧捉花颖不放,她的眼神还带着怀疑,闪着敌意的火花。花颖畏缩地垂下眼睛。
「虽然我不知道味道,但对颜色有点敏感。」
「……难道说那副眼镜也是为了保护眼睛才加颜色的吗?」
「嗯。」
单单一句话就令花颖的声音高亢起来。他心跳加快,耳根发热,头晕目眩。
绫濑将抹刀放回工作台。
刀子放下的声音几乎让花颖的心跳停止。
「我们一样呢。」
「!」
花颖惊讶地抬头。
绫濑笑了。
「我好高兴能遇到了解自己的人。」
对方相信自己了。安心令花颖膝盖下的力量都消失了,他心想,现在只要意识一离开背脊,自己就会从木椅上摔下来,瘫在地板上。
「看不见的人都不懂,无法想像别人的痛苦,随随便便就说什么:『好有趣喔。』一群蠢蛋。大家都以为只要没有恶意,说什么都可以被原谅。」
绫濑溃堤般吐出的,似乎是埋怨的话语。
花颖没有遭遇过令自己不得不觉得他人很愚蠢的严重经历。或许是因为他很早就选择了有限的世界吧。
「你戴眼罩是为了不要让颜色太清楚吗?我的主治医生说只盖住一边眼睛会有视差,视力容易下降。」
听见花颖的问题,绫濑沉默了几秒。当花颖心想自己是不是问了不好的问题想撤回前言时,绫濑重新握紧抹刀,再度打开削土作业。
「只用一只眼睛看东西,风景看起来就像平面,颜色的界线会变得比立体视觉单纯,所以比较不会掺杂味道。」
「这样啊。」
花颖从眼镜上方以左手盖住眼睛。如绫濑所说,遮住一只眼睛后会失去距离感,尤其是物品的轮廓感觉变得更清楚了。
「这个世界充满颜色,很辛苦对吧?」
绫濑吐出疲惫的叹息说。花颖的唇形也勾出微笑回答:
「常常会质问对方为什么会配这个颜色!」
「我懂。」
绫濑的嘴角看起来也笑了。
「很辛苦吧?看到颜色竟然还会有味道。」
花颖盯着削土的抹刀,近似自言自语地落下语句。
一个几百万种颜色全部伴随味道的世界。花颖光是「看」就寸步难行的街道,遭到五感中的两种感觉控制。他人无法理解,又无法从自己身上消失。绫濑不会觉得「看」是件很可怕的事吗?
「尽管如此,你还是正面面对颜色了呢。好伟大。」
花颖则是逃向了有限的世界。
绫濑没有逃走。
绫濑拿着抹刀的手停了下来,眼角看起来染上一抹淡红。花颖再也无法多问什么了。
工作室的拉门响起敲门声,拉了开来。
「打扰了。」
衣更月在门口行礼。花颖拉开木椅。
「衣更月,研究室那边怎么样了?」
「嗣浪副教授说想请您帮忙。」
为什么?比起嗣浪,花颖更想问衣更月这个问题。
「衣更月,真难得,你不阻止我吗?」
「传话与劝诫不要做出愚蠢的行为是两回事。」
「啊,这样啊……」
「嗣浪副教授希望您和泽鹰先生谈谈。」
「我和泽鹰先生?为什么?」
话问出口后,花颖的思考马上链接到这起事件。
「该不是要跟我说,这是起为了发泄对我的怨恨而犯的凶行,还是是想让我离开这个世界才丢土的吧?」
「恕我僭越,我认为是这一阶段前的谈话。」
意思是下一阶段就会开始进入满腔怨恨了吗?
花颖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土块,照颜色的分界切开,放在左右的土山上。
「绫濑,谢谢你陪我说话。」
「绫濑小姐,我们先告辞了。」
衣更月拉开拉门。
花颖松开围巾交给衣更月,将满满的冷空气吸入肺中。
5
研究室里充满了咖啡香。
嗣浪半坐在办公椅上向后靠,几乎要把肩胛骨压在椅背上。他一看到花颖和衣更月,马上以视线邀请他们入内,重启和橘之间的谈话。
「泽鹰,有做就说有做,没做就说没做就好了。我没有打算让你停学或是退学。你那个时候在干嘛?」
「在屋顶上。」
橘老实地回答后,没有任何一句解释。
嗣浪坐在椅子上,滑动椅轮移动,从咖啡机取出盛满漆黑液体的玻璃壶。
「他一直是这个样子。要喝吗?」
「我心领就好,谢谢。」
花颖婉拒,嗣浪也不再强加邀请。他为放在桌上的两个纸杯添满咖啡。橘的纸杯似乎没什么减少,嗣浪只倒了几滴便停手。
花颖走进研究室,关上门。朝右手边面向中庭的窗户往下探。
骚动已经完全平息,作业中的学生看起来也少了许多。大概是第四堂课已经结束的缘故吧。大部分穿过拱廊的学生都穿着外套,肩上背着包包。
研究室依然遭到茶杯大片侵蚀,门的开关处倒是留下一块很大的空间。花颖避难似地站到了窗边。
「如果你不想和我说的话,和花颖谈谈怎么样?你们认识吧?」
在不知道内情的嗣浪眼中,花颖和橘看起来大概像朋友吧。但不论怎么想,嗣浪这样说都只有反效果。
「不关花颖先生的事。」
橘明言。
「和花颖先生没有关系。」
他细心地再说一次。
「是吗?」
嗣浪关心地偷偷看着受到打击的花颖。这样只是让花颖更悲伤罢了,花颖宁可对方当作没看到自己。正当花颖转身将脸朝向窗外的瞬间——
「四郎老师,绫濑妹妹分好了!」
研究室的门在真木缟一脸开心下,被奋力推开。
物质性的压力袭向花颖。花颖被夹在门扉和柜子之间,心窝受到重重一击。
「痛……!」
衣更月撑住快昏过去的花颖。
「花颖少爷,您有没有受……」
「没有。不痛也不痒。」
硬着头皮忍耐是一家之主的必备技能。这是为了防止悲剧性的解雇,保护所雇用的人。
还好花颖站的附近,柜子上没有茶杯。差点就要打破小朋友的教材了。花颖往好处思考以消灭那股闷痛。
幸好,真木缟他们也没有发现的样子。他们将箱子放在桌上,向嗣浪展示已经分成三块的陶土。
「对不起,混在一起的部分没办法完全分完,陶土变少了。」
「只要是人,都会有极限。谢谢。」
绫濑本人似乎对成果不太满意的样子,尽管嗣浪向她道谢,仍是一脸无法释怀。
中间被放弃的部分,大小约为分好的陶土的一半,相连处接近一条直线。花颖抬头看看日照西斜的天空,垂下视线,揉揉发疼的心窝。
「嗣浪老师。」
「花颖,你站在那种角落做什么?」
花颖无法解释,他望向装着两种陶土的箱子。
「可以将那些从屋顶上丢下去吗?」
无声填满了研究室几秒的时间。
「可不可以啊……」
「你在说什么?你是白痴吗?」
「当然不可以吧?」
「不管看起来有多好玩,但
这是不可以的喔。」
所有人一起回答。花颖虽然无法正确听出来谁说了什么,但知道全部的人都反对。衣更月与橘依旧沉默。
「这些土好不容易才辛辛苦苦分好,你要践踏别人的努力吗?」
「……这么说也是呢。」
遭到绫濑责骂后,花颖才想到自己思虑不周。
「衣更月,马上调一批同样的土过来。」
重新准备就好。面对提出解决方案的花颖,和久与真木缟先后发出惊奇的声音。
「这是鹿儿岛和冲绳的土喔?」
「陶艺用的土要去除胎土中的空气,给予一定的水份再适度干燥。这些土目前就是在中间的阶段。」
「这样啊。衣更月,找干燥中的土,确保用最快的方式送来。」
「我知道了。」
衣更月回答,动作俐落地转身。
嗣浪伸手压住衣更月握向门把的手,阻止他。
「花颖、衣更月,你们可以冷静一点吗?」
「?我很冷静。」
「花颖少爷现在看起来并没有处于兴奋、高亢或是紧张的状态。」
从花颖眼中看来,说这些话的衣更月也跟平常一样。
嗣浪抓了抓卷发。
「把土丢下去之后会怎么样?」
「或许可以证明,真相。」
没有破绽地组合事实与可能性,抵达终点。
还有一点,花颖想要事实。
听完花颖的诉求,嗣浪从长长的浏海与眼镜深处盯着他,投降似地转过头说:
「好,就丢吧。」
「四郎老师?」
「在下面贴禁止进入的胶带,铺上塑料垫。」
嗣浪对真木缟他们发出指令,将箱子交给衣更月。
「谢谢。」
花颖向众人道谢后,盯着两种颜色的土块,将它们的样子刻在视网膜里。
6
七层楼的校舍屋顶比想像中还高。
俯瞰暮色始终将至又未至的街景,有种留在堇色天空中的飘浮感。想丢东西到下面必须跨越栏杆,花颖从中庭可以看见橘的身影是因为他越过了栏杆。知道这件事后,花颖也能理解橘会遭到怀疑的理由了。
「衣更月,你还好吧?」
「让您担心了。我比一般人还要擅长应付高处。」
尽管向登山社借了附有钩环的绳子扣在皮带上当救生索,但每当看起来高高瘦瘦的衣更月西装袖口随风拍打作响时,花颖都会紧张不安地心想,若是刮起一阵强风,衣更月是不是就会被吹走了。
「你身体不要那么出去。」
「花颖少爷,下面的人发出信号了。我可以把土丢下去了吗?」
「轻轻合在一起后丢下去。丢完马上回来。」
「是的,那么我丢了。」
衣更月的心脏一定是用钢铁做的,而且还流着绝对零度的血液。他从箱子里拿起土块,毫不惧高,站在屋顶边缘,张开双手。
「投掷完毕。」
「好,下来,快点。」
尽管花颖焦急不已,衣更月的动作仍然如绅士般优雅。他收回箱子,修长的双腿悠悠跨越栏杆。
由于衣更月还要解开钩环,花颖便抓住他的西装袖子,不让风有机会吹跑衣更月。即使脑袋了解栏杆内侧是安全的,但恐惧还是战胜了理智。
「花颖少爷,感谢您。绳子已回收完毕。」
「没什么,我只是站起来有点晕而已,不是在担心你。」
「原来如此。失礼了。」
衣更月固定好花颖抓住的地方,将卷好的绳子放入箱子里。
因为说自己站起来晕眩,错失了放手的时机,花颖只能像个孩子似地让人拉着手腕回到校舍内。
在花颖和衣更月回到二楼研究室的途中,嗣浪等人也从楼下回来了。
「我们尽可能保持土掉下来的状态带回来了喔。」和久说。
实际上搬回来的人是真木缟。
「谢谢。」
花颖道谢后收下土块,把木板铺在桌上,将刚才从屋顶上丢下去的土与上一次掉下去时分不完留下来的那块接合部分并排。
太阳一眨眼就下山了,窗户对面是花颖自己在监视自己。
「嗣浪老师。」
「现在你想做什么都随你高兴吧。」
嗣浪听都没听花颖的请求便答应了。
「衣更月,你有笔吗?」
「有。」
衣更月从西装内袋拿出一支黑色原子笔与红色签字笔。花颖拿走红笔,摘下眼镜。
这样才能看清楚。
和久与真木缟疑惑地歪着脑袋瓜。绫濑一脸讶异,嗣浪摸摸下巴的胡子,橘则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花颖首先从比较容易画线的小土块开始,接着再到刚刚丢下的土块上画线。后者如庭园里的飞石一样碎片四散,需要费功夫一个一个圈起来。
两者间的差异一目了然。
「花颖,这是?」
「我把两种土的分隔线画出来了。」
「咦!什么分隔?」
「完全看不出来。」
和久与真木缟挤到桌子旁,盯着土块的表面不放。
花颖戴上眼镜后,也几乎看不出其中的差异了。
「右边是一开始掉下去的分隔线,左边是从屋顶掉下去的分隔线。可以看出来,前者几乎是直线,后者的线歪七扭八,碎片四散,土量也减少了。也就是说,一开始的陶土不是从屋顶上掉下来的。」
这是从陶土的状态引导出的第一个事实。
「泽鹰橘先生没有丢土。」
花颖声明。和久与真木缟发出感叹的声音。
「请不要随便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
「……?」
花颖怀疑自己的耳朵。
因为花颖以为,即使有任何人取笑自己,也会得到她的赞同。
「只凭猜测随便画一条线,你就这么想包庇朋友到做这种事吗?」
绫濑质问的声音让花颖失去了五感。视线就像通过广角镜头窥看一样扭曲,杂音与咖啡香消失不见,开心的记忆褪去了色彩。
「大家这么认真听你说话,你却不诚实。」
曾经说「有人能了解自己,好开心」的绫濑,拒绝了花颖。被人说花颖在包庇他的橘,则是连看都不看花颖一眼。
就像是从死角挨了一拳一样。经验、学习、戒备。加厚铠甲,隔绝外界。花颖一直以来就是不期盼、不抱希望、不祈祷地活着。淡淡的幻想把花颖拚命筑起的围墙变得如泡泡般脆弱,一戳即破,令他认清现实。
(凤……)
不在。
(你在哪里?凤?)
这里没有人站在花颖这边,理解花颖。
「这不是猜测,花颖少爷可以看得见。」
清冷的声音将宛若身处水中、不冷也不热的耳鸣一刀两断。
「视觉是无法共有的,就算是执事、父母,也无法保证吧?」
「相信主人,同时基于客观的判断与正确的情报,对错误的理解提出谏言是执事的工作。我敢以执事的骄傲担保。」
衣更月。花颖终于想起了天地的方向,睁开的双眼捕捉到了大家的身影。
衣更月伫立在人群外,淡淡地回应绫濑。
「花颖少爷拥有纤细的色觉。观看画作时,可以推测出画材、调色用量、创作年代与保存环境。此外,也拥有鉴定真伪的能力。」
「好厉害。」
和久声音沙哑地说。
「找工作的时候很抢手吧!」
真木缟兴奋的语气把花颖完全拉回现实。
「衣更月。」
花颖低斥。衣更月转向花颖低下头。
「是我僭越多嘴了,请原谅。」
多么忠于职责的男人啊。花颖呼了一口气,连同缠绕身体的绝望一起吐出。吸入的空气没有任何改变,稍微被咖啡香呛到的花颖,嘴角浮现笑容。
「请停止那种奇妙的优越感。」
遭衣更月驳倒后,绫濑的膝盖颤抖。白色的眼罩让一路红到耳根的脸颊更为明显,湿润的眼瞳里蓄着泪水,细眉直竖。
「只要是念美大的人都能分辨画材吧?你没有联觉,只不过是眼睛比较好的人罢了。」
绫濑压抑情绪所说的论点极为理性。
「一般来说,女生比男生拥有更多感受色素的细胞,我还同时伴随味觉。你完全无法想像这有多辛苦和痛苦,我有说错吗?」
「你说的没错。」
若问花颖是否能确实理解绫濑的痛苦,答案是不可能。
「但是,我认为陶土不是从屋顶上掉下去的。」
只有这个结论不能让步。
花颖将话题的焦点转回土块上,绫濑的反驳便失去了力度。花颖无声的干咳一下,清了清喉咙说:
「和久、真木缟、绫濑接了电话,把茶杯搬回研究室。茶杯数量众多,我们现在看也知道桌上的空间非常不足。」
「我们跑了好几趟呢。」
真木缟与和
久相互点点头。
「话说回来,嗣浪老师,陶土原本放在哪里呢?」
「放在墙壁边的台子上干燥。」
嗣浪所说的场所,现在排了一整排的茶杯。
「从这个情况看来,研究室渐渐没有空间,陶土被移到别的地方去了。」
花颖将桌上的木板举起,朝大门迈出脚步。
和久张嘴,露出了舌环。
真木缟的脸庞失去血色,黯淡下来。
绫濑低头,以上扬的视线瞪着花颖。
「恐怕是这里。」
花颖以拳头背面敲了敲刚才被门夹到时重击自己心窝的柜子。
「我来研究室的时候,窗户是开着的。搬运茶杯时门开开关关了好几次,放着土的木板就这样一点一点被推到了窗外。」
将放有陶土的木板放下后,一眼就能看出木板的尺寸比柜子的深度还长。
「陶土是从这里连同木板掉下去的。」
从二楼窗户落下的冲击完全不能与从屋顶落下的冲击相比。具有黏性的陶土从二楼落下后,因冲击而黏在一起,却不会变形太多。
「你是指犯人是我们三个?」
和久手掌轻擦脸庞,左眼不住跳动。发出不满的人是真木缟。
「不是没有证据吗?物证!」
「喂,真木缟,你刚刚摆出一脸不妙的神情吧?是你动的吗?」
「所以我说证据啊!」
真木缟越坚持己见,眼神越游移不定,和久的追问也因而渐趋严厉。
「这是在能够分辨陶土颜色的前提下所成立的推理。是不是应该要分析土块成分、以科学佐证呢?」
绫濑说的有道理。
如果大家不能接受的话,花颖的结论就没有价值。当花颖开始思考各别说服三个人的切入点时——
嗣浪双臂抱胸往后一仰,压着办公椅的椅背。
「好了好了,稍微安静一下。」
然而,沉默只维持了一瞬。
「我认为没有证据就断定并不好!」
「真木缟,快点自首啦。」
「因为一小部分的言行就擅自解读,是一种人格的否定!」
「全部,闭嘴!」
嗣浪这句扫平所有反对意见的话绝不是怒吼。尽管如此,可以看得出来,比平常语调再低半阶的这一句话,令所有人在精神上都臣服了。
嗣浪将办公椅压得叽嘎作响,嫌麻烦似地转身。
「明明知道却装蒜的小孩。」
真木缟跳了起来。
「想把责任推到一个人身上的小孩。」
和久的嘴巴抿成一条线。
「不认同他人,乱发脾气的小孩。」
绫濑低头,将脸庞藏在长发里。
「懒得为没犯的错辩解的小孩。」
橘像是被戳到似地抬起头。
「随便对待土的小孩。」
花颖打直背脊,缩起下巴。
嗣浪推了推黑框眼镜,露出优雅大方的笑容。
「下次考试全部都扣三十分。」
全部的人都睁大了眼睛。
嗣浪转过办公椅,轻轻地在笔记本上移动原子笔。
「NO!我的学分很危险啊。」
「四郎老师,你开玩笑的吧?」
嗣浪一派潇洒,毫不理会真木缟的悲鸣与和久的焦虑。
「啊,你们要是来这边考试的话,到时候从那里扣。」
花颖哑口无言,无法顺利回话。
花颖不认为以嗣浪个人的能力可以影响入学考试的分数。橘是研究生,考试分数对他大概没有意义。实质上,这是对和久与真木缟的惩罚。
然而,表情最沉重的人却是绫濑。
嗣浪双脚移动椅子来到直立不动的绫濑面前,正面盯着她的脸。
「绫濑,你的联觉可以说是别人所没有的突出才能。」
「对吧!」
「但是,在『大学』这个地方,聚集来的这种人多如繁星。」
绫濑一抬头,嗣浪便毫不留情地将现实摊在她眼前。
「大家都选择了倚靠自己才能的路,在这里碰了无数壁、希望破灭,但就算这样,还是想抓住只属于自己的什么而拚命挣扎。如果你也想要只属于自己的武器的话,永远待在『那里』会很可惜喔。」
嗣浪所说的,那些将获得的能力值分配好而诞生到这个世界上的孩子。即使能力偏加在某一点上,令其更为突出,也不能只靠这样生存吗?
好严峻的世界。花颖感同身受地用力抿起嘴巴。
「绫濑。」
「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
绫濑满脸通红,忍着不让泪水流出。她瞪着嗣浪,又以更尖锐的目光瞪向花颖后扯掉眼罩,丢向办公桌下的垃圾桶,奔离研究室。
铰链装了弹簧的门扉轻轻阖上。
「呜哇——你就让她偷偷结束黑历史嘛。」
真木缟双手覆面,耳朵像泡澡泡太久一样通红。
「比起以现在进行式更新黑历史的你来说,这是非常健全的成长过程吧。」
「我的历史才不是黑色的,是玫瑰色。」
花颖掌握不到和久他们对话中的意思。
「黑历史?那个,嗣浪老师……」
嗣浪捡起从垃圾桶边落在地上的眼罩。
「绫濑在学校里似乎很显眼呢。其实她不需要眼罩。」
听见嗣浪的话,和久与真木缟交换了一记苦笑,慌慌张张地往橘的方向移动,连番低头道歉。橘摇摇头,原谅了他们。
「我听她说眼罩可以和缓视觉。」
「绫濑的联觉虽然不假,但也不敏锐。从检查结果可以知道,她的联觉并没有精确到能表现出蜜柑和酱油这种程度,没有眼罩也不会影响实际上的生活,反而只会让她的视力恶化。」
「那她为什么要戴眼罩呢?」
「花颖,你虽然坦率,却也很残忍呢。」
嗣浪把香烟滤嘴抵在桌上,扯了扯嘴角的笑容。
「因为她希望自己特别一点。」
花颖屏住呼吸。
想理解对方、希望对方理解自己。花颖认为自己能够将心比心,可以得到赞同。
花颖发现,原来他所做的一切都和绫濑的希望背道而驰。
「不知道是她先在团体里面显得突兀,还是自己先夸大的,虽然也有些痛苦是必须认为自己很特别才能跨越,但是,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么温柔,能够让她一直这样下去。」
嗣浪含着没有点火的香烟,嘴角露出洁白的牙齿。
「所以她的蟋蟀父母请我帮忙折断皮诺丘的鼻子,挫挫她的锐气。本来只有用作品让他们同学间彼此竞争这个方法就是了。」
「!嗣浪老师你——」
「喔,已经这么晚了。」
嗣浪望向壁钟站起身。
「花颖,今天谢谢你,欢迎随时过来玩。」
嗣浪将香烟放回盒子里,笑着伸出右手。
对方已经送客却还赖着不走就是违反礼仪了。
「……打扰了,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我们才要请你多多指教。」
花颖将吞下肚的话的份量放在手中,用力回握嗣浪伸出的手。
7
「我去告诉驹地怎么把车开进来。」
衣更月一个人离开后,花颖坐在大堂的长椅上等待。
花颖仰望着半圆形的天花板。
这次事件纯属偶然,真相应该出乎嗣浪的预期吧。不过,建议花颖去工作室、留住花颖,除了让他和绫濑说话这个目的外,就没有其他可能了。
都来美大学的大堂保留木柱、中间以灰泥填补的墙壁仿真教堂风格。三面支摘窗垂直排列,现在,长形的窗户每一扇都关得紧紧的,空气没有一丝波动。围巾包覆不到的脸冷冰冰的。
「花颖先生。」
昏暗中有人出声喊自己,花颖拉回后仰的脑袋。
是橘。看来,花颖似乎位处从北边的走廊穿越大堂的动在线。通过这段开阔空间的距离很长,想无声地擦肩而过,这里的视野又太好。
花颖以旧电灯不清不楚的光线确认橘的身影,将声音里透出的紧张归咎于寒冷。
「你还没回家吗?」
「进度有点慢了,我要画到末班电车的时间再走。」
「这样啊。」
一步,一步,橘和花颖的距离越来越近。橘点头走过,又渐行渐远。
嗣浪利用了偶然的机会。能获得不确定因素照顾的大好机会,或许不会再有第二次。
(我现在必须道歉!)
花颖从长椅上起身,喊住橘。
「泽——」
「很抱歉!」
花颖的想法仿佛擅自成形般,将花颖抛在状况外。
橘盯着花颖,目光锐利,令人联想到锁定猎物的老鹰。花颖之所以没有被他的气魄震慑住,是因为那张看着花颖的脸庞真挚不已。
纹理清晰的木柱在头顶上弯曲交叉。
橘踩着靴子,走在石砖上。
「虽说是刻弥先生的命令,但我们给乌丸家的各位添麻烦了,真的很抱歉。」
花颖花了几秒的时间回想橘所说的话。那件事已经解决,在花颖脑海中的抽屉分类归档了。
「我们家的人都不介意。反而是因为你都不愿意正眼看我,我想你还在生气。」
「我是想在自己遭到怀疑的这段期间,让您可以和这件事撇清关系,尽最大的努力保持沉默。这么一说,的确很不礼貌呢。」
橘的视线看向一旁,回想自己今日的举动。
「实在非常抱歉。」
橘一对自己低头道歉,花颖更加困惑了。
「该道歉的应该是我才对……」
「为什么呢?」
橘保持躬身的姿势,抬头看花颖。
「因为我去了古董店,才让你的父母无法继续经营。你也是在绘画包围的环境下长大的,喜欢到想要自己亲手画画,而我却阻碍了你。」
无论是绫濑、赤目还是泽鹰,如果花颖看不见颜色,他们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没有辨别出赝品,是家父的失误。」
「可是,你是因为我才讨厌颜色的吧?所以才会选择黑白的水墨画……」
这是花颖无知与轻率的行为所引起的罪孽。
膨胀到几乎要爆炸的罪恶感,似乎会让道歉不够纯粹。花颖一心思考橘的事情,想着难道不能除去他心中的阴影吗?但越思考,便发现连这个希望都像是花颖想脱罪的手段,实在太自以为是了。
花颖不知道该如何道歉,但他必须说些什么。
花颖焦急不已。橘的大手缓缓捉住花颖的手腕。
「请过来。」
在开口前,橘已经迈出脚步。被抓住手腕的花颖也只能跟着他走。
橘三步走到的地方,花颖要花四步才能追上。橘带花颖前往的,是一间类似入口大堂的宽敞房间。自窗户落下的白色月光,映着一张小桌子。尽管桌上似乎摆着画具,却只看得到阴暗的影子。
橘松开花颖的手,打开灯。
刺眼的灯光令花颖眯起双眼,感受到眼前展开的光景后才睁开。
靠在墙边的画布上铺着宣纸,尺寸比花颖的身高还高,宽度超过三公尺。
上头是仅以黑墨描绘的梅林。
「好厉害……」
橘笔下的梅林,枝干节梗分明,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找不到一株相同的梅树。梅树的树根紧踏着温暖的大地,枝芽蔓生,感觉花蕾即将在刹那间绽放。
远方雄伟的群山,云雾缭绕,再过去,是一片无边无际。花颖陷入一种错觉,画中的景色仿佛越过画布,将他团团围绕。
「这个看起来像是『逃跑用的』画吗?」
橘问。
花颖一开始轻轻摇头,接着用力地左右摇晃脑袋。
宣纸上画的黑白世界给观者一种看到红梅的感觉。视线无意流转间,还发现树莺停伫在梅枝间的身影。看那笨拙的姿势,想到那或许是只还在练习如何鸣叫的小鸟后,花颖不禁嘴角上扬。
「太好了。」
话语不自觉脱口而出,花颖掌握住自己坦率的心情。
「你没有讨厌画、讨厌颜色,真的太好了。」
有了这份自觉后,花颖打从心底高兴,绽放出笑容。
橘看起来也笑了,那大概是跟在水墨画中看到颜色一样的错觉吧。橘推开一扇玻璃支摘窗,引进夜风。
「您的眼睛是一种才能。」
橘的声音好温柔,令花颖无法否定。
「这里有不会把你当作特别人物的人,也有能帮助你的人。」
「我……」
花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此时,橘拿起砚开始磨墨,时间开始流动,空气的颜色也有了转变。
「以后请再和刻弥先生一起玩。」
橘说完,食指立在微笑的唇边,像是在说要对本人保密一样。
花颖放松了僵硬的双颊。
「花颖少爷,您在那样的地方会感冒的。」
衣更月在花颖的脚下出声喊道。
来乐大学校园内也有附设幼稚园。花颖所在之处,就是幼稚园的游戏场。花颖抱着膝盖蹲在水蓝色的溜滑梯台上,回想橘所说的话。
既没有优越感也没有自卑感的孩子,在这座游戏场里奔驰的时候,应该感受得到自身上的光芒吧。不久,他们向大学殿堂叩门后,将会遭遇自己以外的存在。
比较、痛苦、挣扎、绝望、嫉妒、奋战。
耸立在满月下的校舍没入黑暗中,看不到颜色。
「衣更月,我到底是什么呢?」
花颖吐出白色的气息,迷惘地开口。衣更月毫不犹豫,立即回答:
「花颖少爷是乌丸家第二十七代主人。」
从栏杆间向后望,衣更月一脸认真,有如典型的模范。
「简单易懂,很好。」
花颖露出笑容,手腕压在扶手上,滑下盈满月光的斜面。
※ ※ ※
重逢总是令人喜悦的。
若是久别重逢的好友,其喜悦更不一般——才对。
「你那双珍贵的手,我该捏碎?折断?还是砸烂呢?」
真一郎以优雅的举止放下茶杯,不疾不徐地笑着问。整幅画面,只有激烈的话语像是配错音一样突兀。
嗣浪闷闷不乐地啜着纸杯里的咖啡。他将研究室里唯一附有坐垫的办公椅让给真一郎,自己则坐在掉了一个椅脚垫的圆凳上。
「太不讲道理了。」
「是吗?奇怪了。」
「哪里奇怪?」
「我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有人利用我儿子教学生喔?」
「……执事的情报网真的很可怕。」
嗣浪抱头垂下脑袋,圆凳一歪,支着头的手臂从膝盖上滑开。
「哈哈,我不会啦。」
「我怎么可能让你这样做?」
嗣浪起身甩开真一郎爽朗笑着朝自己伸出的手。他原本想顺便回几句累积多年的抱怨,但张开的嘴巴又像没什么话要说似地闭了起来。
因为真一郎的笑容与欢快的笑声相反,扭曲且阴沉。
嗣浪推了推黑框眼镜,看着桌上并列的两个土块。
土块上画着线。一个错综复杂,连拿笔描都是件麻烦的事,另一个则是接近直线,连嗣浪都能将它们分成两块吧。
直线左右五公分的宽度,突显出花颖与嗣浪他们之间的差别。
「真一郎,那双眼睛是特别的,你知道吧?就算关起来也不能解决任何事。」
「放烂掉就好。」
真一郎吐出粗鲁的话语,将残有红茶的杯子放回桌上。
「你要把孩子的人生变成过度保护的牺牲品吗?你会这样做吗?」
嗣浪无法避开言语中挑衅的味道。
真一郎无动于衷地看了嗣浪一眼,望着明亮的日光,放松了眼神。
他的世界只有他一人,谁的声音都传不过去,谁也触碰不到他。那张不需要他人的侧脸,会让人忘记自己是拥有质量的物质。
「阿一。」
嗣浪喊着旧时的绰号,真一郎的肩膀微微震了一下。可以感受到,那股融入阳光中的生命气息又再度回到他身上。
「比起人们客观上所谓的成功,我可以祈求那孩子主观上的幸福吧?因为我是他爸爸。」
真一郎的声音轻得连一丝风都能吹走,失去了音量。
嗣浪一把年纪了,已经不能用快哭的表情笑了。
「真是的,你这个傻爸爸。」
嗣浪拢起任意留长的浏海,用另外一只手拍了拍真一郎的后脑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