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过年的街头仿佛一座鬼城。
商店大门紧闭,路上没有行人,花颖乘坐的车子一驶过便卷起枯叶,然而,当枯叶再度落到地面上时,又像脱离时间之流般失去动静。
空气冷飕飕的,隐约有点稀薄,万里无云的蓝天令视觉混乱。
乌丸家的旧本宅座落于树林围绕的高地上,俯瞰无机质的街道。
「是日式住宅啊。」
极具分量的建筑震慑人心,令人只说得出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实。
「这是一般称作武家建筑的房子。包含厨房、仓库在内,有三十间以上的房间,由于是平房,因此占地广大。」
「你有来过吗?」
「有……我跟凤一起拜访过几次。请往这边。」
在衣更月带领下,花颖踏上一颗颗石子修整得圆圆的碎石路。
※ ※ ※
『过年时,我要集合亲戚举办午宴。』
花颖的父亲——真一郎的消息,是在年末迫在眉睫的十二月二十九日传来的。原本在茶室缘廊和小狗嬉戏的花颖,反复看了三次简短的消息后,直接打电话给真一郎。
「爸爸。」
『啊,花颖,你听起来很有精神呢。』
真一郎悠哉的声音,令花颖听见自己好不容易保留的理智线断掉的声音。
「突然说什么开午宴,大家都很忙喔?」
『别担心。要对上大家时间的话,元旦是最不勉强的一天。』
听真一郎的口气,他并非这一两天才开始行动的样子。
「该不会,我是最后一个收到通知的人吧……?」
『太早跟你说的话,你会紧张得睡眠不足吧?』
「我本来很期待一边听除夕钟声一边吃过年荞麦面的!」
一听到花颖的抱怨,电话那头的真一郎没有恶意地笑了。
花颖留学前还是小学生,由于大人说熬夜有碍生长,因此他都是在梦中迎接新年。花颖从前也不太喜欢吃荞麦,因此说到面类,只有吃乌龙面的记忆。
十一岁他前往英国后,大约半年的时间由父亲的友人照顾,为了培养语言和生活习惯,甚至连拿筷子的机会都没有,入学后的饮食则是倚靠学生餐厅和宿舍。
对花颖来说,在机场人挤人的时期外出是很残忍的事,所以他不曾在过年期间回日本。他想,自己其实连回国本身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因为比起在出生的国家里接受异样的眼光,在别的国家被当作外人看待,对花颖而言更合理。
『我让位之后还没办过继承仪式吧?把这场饭局也顺便当成拜年的话,我觉得对彼此都省事啊。』
的确,与其好几个客人错开时间分别来访,一次解决轻松多了。亲戚那边也可以同时完成继承仪式和拜年,不用费两次功夫。
「你跟雪仓说了吗?只剩下两天了,光想菜单就是个重大工程了耶。」
『我还没说。你可以帮我向雪仓传达,说她新年可以休息吗?』
「可是,宴客的菜……」
『午宴是在乌丸家的旧本宅举行。』
「咦?」
花颖的右手臂不自觉用力。原本乖乖待在膝盖上让主人抱的小狗吓了一跳,扭动身躯溜出花颖的怀中,跳下地面。花颖的大脑因为电话、小狗与刚刚听见的内容分散了注意力,身体就像容量重载的电子机器一样冻结。
花颖的祖母小夜子在世的时候曾说过——
祖父千影独立成家的时候,曾祖父还在人世,千影定居在现在的乌丸本家。据说,花颖的祖母小夜子的家门不受太姑奶奶的认同,真一郎是以乌丸家继承人的身分在旧本家由自己的祖父母和祖父的姐姐养育大的。
花颖出生时,祖父已经离开人世,祖母也在花颖三岁前去世。当时的花颖还无法理解家门与本家所代表的意义,却唯一深深记得祖母寂寞地弯着眉,说着很对不起真一郎的面孔。
『我原本也觉得在我们家办就好,但姑姑说一家之主的继承仪式应该要在旧本家的宅子里办,还说会帮忙安排宴客的菜色。姑姑年轻的时候常常出入那间宅子,交给她准没错。』
「姑姑是指若嘴家的大家长吗?」
『是啊,是我的从表姐。当天就让衣更月开车,过年你也想让大家休息对吧?』
只有这点花颖可以坦率赞成,其他部分对他而言根本是晴天霹雳。
通话结束后即使过了一分钟,花颖的脑袋仍然没有恢复正常运转。
「继承仪式……?」
花颖双手撑在缘廊上趴倒在地,刚刚来不及说出口的话震荡着喉咙。
※ ※ ※
要是没有祖父那件事,花颖或许就会在这个家里出生成长,在这里生活吧。走在旧本宅的庭院里,花颖有种还有另一个自己走在身旁的错觉。
建筑物本身的庄严自不用说,庭园里的树木还带着崭新的切痕。花颖原本想这些是不是为了这场午宴所准备的,但无人居住的房子会渐渐腐朽受损,因此应该是平常就会定期整理吧。
松树的深处有座白墙库房,黑色大门、黑色铁窗,顽强的挂锁散发古老的光泽。如果是过去的金库,一方面拥有了铜墙铁壁,另一方面又让人觉得这样放在外头太随便,是栋神奇的建筑。除了入口外,只在高处看到一扇小窗,考量到建筑物的封闭程度,实在不会想积极走进去。
「请在这里脱鞋。」
听见衣更月的话,花颖才发现他们已经抵达玄关了。
比铺着石头的土间再高一层的木地板就是入口大厅吧。虽然绘有老虎与竹林的屏风屏蔽住内部,但里头似乎也不是那么宽阔的样子。
「这个不符合整体建筑大小的小玄关,是武士的雅韵吗?」
入口狭小、天花板低垂,无法想像的墙壁尽头。
此处的光源只有从天花板垂下的一盏灯。那大概是钢铁制成的灯吧,长方形灯体上的金属镂空设计质朴秀丽,不过现在却没有点亮,只仰赖门口照射进来的阳光。也因此,访客才会对照不到光线的房屋深处产生一种摸不清底细的未知感吧。
花颖脱鞋,将鞋跟靠着右侧墙边横向收好。他感受到一股视线,回头一看,原来是屏风上的老虎正看着自己。老虎仿佛要从屏风跃然而出的姿态伴随着光线的阴影,令人有些生畏。
「我带您去广间。」
衣更月率先迈出步伐,却只有花颖移动脚步时地板会发出吱轧声。下一步还有下下一步也是,地板似乎只有捕捉到花颖重量的移动而发出声响。走廊上明明没人,身侧却能感觉到不该存在的吐息,大概是因为通过仅用木板盖住的天花板,所有房间都相连在一起的关系吧。
如果说过年的街道是鬼城,那这个家就是鬼屋。只有看不见的气息四处奔走。
「花颖少爷?」
「没……没事。」
见花颖挺起胸膛回应后,衣更月重新面向前方,于正对走廊的隔扇前正坐。
「打扰了。」
衣更月语毕,拉开隔扇,在照入走廊的阳光里朝室内行礼。
「花颖少爷到了。」
「真快啊。」
室内传出真一郎的话语与起身的衣服摩擦声。衣更月起身。花颖等着真一郎从那里露脸,身旁的隔扇却拉了开来。
「!」
从视线死角照进来的光线令人眼花。突然扑通作响的心脏几乎要冲破肋骨 。
「新年快乐,花颖。」
真一郎在刺眼的逆光中呵呵笑着。
「爸爸。」
「什么事,儿子?」
「你什么时候回来日本的?」
「今天早上吧。比利时真的是个很棒的国家呢。」
「……」
花颖瞪着真一郎,想说的话堆积如山,但不管说什么他都只能想像真一郎四两拨千斤的样子。
眼睛渐渐习惯光线,真一郎背后的广间露出正确的轮廓。因为走廊对面以纸拉门隔间,日光才会特别亮眼。贴在纸门上的和纸柔和了锐利的日光,整间房间盈满白色的光芒。
几根粗壮的横梁穿过天花板,下方铺满了青绿的榻榻米,附脚的个人膳桌与紫色坐垫成对并排。膳桌上有九个黑漆餐具与一双筷子,另倒盖着酒盏与玻璃杯。膳桌右前方有块十五公分见方的空格,似乎正在准备最后一道料理。
花颖环顾广间,目光被手上拿着板夹计算菜色的人影吸引。
「凤!」
听见花颖的呼唤,凤笑吟吟地坐在榻榻米上。花颖慌慌张张地正坐在凤面前,双手放在大腿上深深低头。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花颖少爷,今年也请您多多指教。」
凤低头回礼后,抬起上半身再次露出笑容。
「嗯,请多多指教。」
花颖的脸颊因为喜悦而放松。在相视而笑的两人身后,真一郎靠在衣更月的肩膀上说:
「衣更月,我儿子好冷淡。」
「您辛苦了。」
衣更月的声音与说出来的话语相反,简直没有高低起伏。
「你不这么认为吧?」
「……我是真心的。」
「你还是老样子,这么诚实呢。」
真一朗呵呵笑着,手指通过拉开的隔扇指着外面的走廊。
「今天想请你接待客人。花颖,跟你借衣更月喔。」
「啊,好。」
花颖第一次收到这样的询问,瞬间有种奇妙的感觉。
「我先离开了。」
衣更月躬身一礼,与真一郎一起离开广间。
真一郎还是一家之主的时候,衣更月似乎是担任男仆。七年的话,几乎就是刚好跟花颖去留学时交错来乌丸家的。所以衣更月比较习惯伺候真一郎。
花颖有股说不上来的奇怪。
花颖将歪到右侧的头也朝左侧一歪,最后直直点头。事到如今他还在想什么啊。
「凤,菜色都上齐了吗?」
「是的,最后一道也好了。」
「离开席还有一些时间,菜不会冷掉吗?」
花颖看着手表,距离午宴开始还有两个小时。
凤伸直膝盖,朝花颖伸出手。花颖抓着凤的手起身后,凤便为花颖整理西装,微笑说:
「为了让厨房也能休息,新年招待大家的年菜会以能事先做好、不用重新加热的菜色为主。」
「原来如此。」
花颖望着靠近手边的膳桌。由于所有餐具都有盖子,无法看见菜色。
「凤,可不可以稍微看一下里面?」
花颖自己也很明白这种行为不合规矩,但人性就是会对藏起来的东西很在意。
凤微微挑眉,食指立在唇前。
「要对大家保密喔。还有,只能看您自己的膳桌。」
「嗯!」
凤很好沟通。
膳桌排成两排相对而立,上座似乎是花颖的座位。花颖一坐定在坐垫上,凤便从边缘打开料理的盖子。
「这是昆布卷,是祈求健康长寿的吉祥菜。」
「这么说来,我记得所有菜色都有意义呢。以前你教过我……鲱鱼卵是多子多孙,黑豆是能够勤奋工作,酱渍牛蒡是阖家安康吗?」
「您的记忆力真好。」
被称赞了。花颖好开心,打开器皿盖的一角掩饰害羞。
鳀鱼干、醋渍莲藕、栗子金元宝,每盘菜都做了精致的雕花,不论是从一致的大小抑或多彩的配色都可以看到无微不至的用心。
「凤,日本人的比喻和文本游戏还真有趣。」
「那要给花颖少爷的,就是这边的伊达卷吧。」
「伊达……是华丽或帅气的意思吗?」
这两者不管是哪一方面,花颖都不太在意。
凤的建言永远都为花颖着想。虽然花颖将穿着打扮全权交给贴身随从兼仆役长峻负责,但身为一家之主,或许也应该主动注意他人的目光。
凤满面笑容,将盖子立在餐碗边。
「由于伊达卷外形与书卷也就是书籍相似,所以是祈求学业进步。」
「!」
凤是一直为花颖着想。他的话语永远都是为了实现花颖自己的愿望所说的建言。
「我会加油的!」
花颖深深体会自己的决心。
「宴席间您可能也会饮酒吧。我好像还没教过您饮酒时的礼仪规矩。」
「倒酒也有礼仪规矩吗?」
花颖充其量只能想到不要让酒洒出来而已。
「基本原则就是老鼠、马、老鼠。」
「十二生肖吗?」
「这样过一轮有点太急了呢。」
凤呵呵笑道。
「斟酒时,初时要细如鼠尾,中段要俐落如马尾,尾声再回到鼠尾,慢慢收起瓶口。」
原来还是比喻游戏啊。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就不用担心酒水会溅出来了呢。」
「没错。另外,接酒时要和老鼠一起倾斜酒杯,等待马儿的时间,再和老鼠一起将酒杯摆正,对方才容易斟酒,恳请您留心了。」
由于平常生活都是由衣更月或服务生帮桌上的酒杯倒酒,因此这种礼仪对花颖而言非常新鲜。
「老鼠马老鼠。老鼠马老鼠。」
花颖像是要将这句话刻进骨髓般地复诵,一边将年菜的盖子一一盖回去。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黑豆里反射出一道神奇的光芒。碗里的黑豆虽然个个光泽饱满,但在一样平顺的光泽中,粗暴地掺杂了一块椭圆形的金属碎片。
花颖听说,黑豆会以铁锈染色。大概是用来染色的铁片混进来了吧。
「凤!庭院里的水仙花开了吗?」
「我看看,开花了吗?」
凤起身拉开纸门。
花颖趁凤转身之际挑出金属片,丢进西装口袋。
还好是在午宴前发现。一家之主的食物中掺杂异物等于是让姑姑丢脸,佣人不知道会被如何追究。
「从这里好像看不到的样子。您要不要去院子里散步呢?」
和凤一起散步,多么迷人的提议啊。
「在那之前我先去一下洗手间。」
「那么,我来带路。」
「没关系!我一边探险一边过去,你在这里等我。」
花颖忍住想将右手伸入口袋的心情回答凤。花颖右边的口袋有放手帕,顺利的话,碎片应该会包在手帕的折口里,但若是丢偏的话,黑豆汁就会渗到西装上。
就算凤看到金属片花颖也不认为会发生什么糟糕的事,但不让任何人察觉,才是实践凤对花颖的教诲。
「谨遵您的吩咐。」
凤相信了。
「我马上回来。真的是马上,你穿暖一点。」
花颖丢下这句话,奔出广间。
花颖本来真的打算马上回去的。
花颖朝走廊上没有照射到太阳的方向前进。因为他认为采光好的角落会拿来当居住的房间。
起初,花颖看到的是一整排饶富风情的隔扇,但随着每转一个弯,眼前的光景就渐渐失去了色彩。房间的入口变成无趣的木板门,照明数量也大幅减少。不,应该说在没有开灯的状态下,从何处照了什么光进来给了花颖视觉是个谜。
花颖拿下降低彩度的眼镜。
过去,曾有许多人经过这座走廊吧。
那些从没遇过的人们,踩着与花颖现在脚下相同的一块地板,仰望同样的天花板,闻着相同的香气。创业支撑乌丸家根基的曾祖父、将真一郎从双亲手中带走的太姑奶奶、儿时的真一郎。花颖产生一股错觉,仿佛有为数众多的佣人幻影跑过伫立的花颖身边。
墙上的污痕、地板的刮痕,是某人人生切下的一部分。
「对了,根本没必要到洗手间。」
花颖翻找口袋,将硬邦邦的金属片触感和手帕一起拿出来。
金属片幸运地夹在手帕之间。黑色的汁液虽然渗到手帕上却没有蔓延到外侧。西装平安无事。
「太好了。」
花颖小心翼翼地将金属片包到手帕里放回口袋,手掌拍拍口袋外侧。
这个举动就像是个扳机。
「——」
「咦?」
花颖好像听到了什么,仿佛掠过耳畔的——人声。
花颖凝神看向昏暗的走廊,侧耳倾听。
他现在就像处在土中一样。
天空遭天花板堵住,墙壁自左右逼近,地板不停用与体重相同的力量压回来。走廊的尽头在几步后转向左边,不知道为什么,花颖不敢回头。
廊柱是倾斜的。结果是花颖为了偷窥走廊尽头,身体下意识斜向右方所致。
花颖一移动,地板便吱轧作响。
「——谁?」
花颖这次真的听到了,虽然从耳边掠过,但是人的声音。
绝对是佣人。一定是因为对方那边也看不到花颖,双方才无谓地互相戒备。花颖的思路清晰地引导出实际的解释,心脏却不听他的话,越发剧烈跳动,脉动令手掌发疼,缩紧脑袋。
花颖想反问,却发不出声。机械式移动的双脚宛如踩在一百公尺以下的地板。
花颖的指尖碰到了转弯的柱子。再一步,只要身体向左转就能看到了。
「……!」
花颖下定决心踏出步伐。
转弯后,又是另一道阴暗的走廊延伸。没有人影。因为花颖刚刚没有回答,所以对方害怕得回头了吧。如果因此让对方绕路的话,花颖就做错了。
这条走廊的尽头稍稍明亮一些,飘散出微微的酱油香。厨房就在附近吧。
花颖吐出一口气,打算掉头回来时的方向。
白色。
花颖的脑袋里最早弹出来的,是眼睛看到的颜色。
木地板和天花板、木板墙和木板门。一片低彩度的深褐色中浮现了一道白色。一只从木板缝隙里垂下来的苍白手腕。
「救救我。」
花颖发出不成声的尖叫,缩成一团,连逃也逃不了。
2
鬼原本是人。人存在这个世界上。
所以世界上存在鬼魂这件事是合理的。
但还是很
可怕。连活着的人在想什么都不明白了,又该如何理解死后依然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呢?人类的同理心是来自共通的经验,花颖还没有死过。
花颖贴着墙缩起来,掩住耳朵闭上眼。
一旦这么做之后,连身体都渐渐无法动弹了。眼睛里还浮着苍白手腕的残影,一想到可能会再听到那道声音,花颖压着耳朵的手腕就僵硬起来。
遭手掌压住的耳朵里发出轰轰低鸣,像火种在地脉里冒烟。
「——」
「听……听不到。不对,我听,我会听你说,所以请让我做好心理准备。」
花颖用自己的声音驱散那像是幻觉的声音。
(本来是人,看得到样子,还有,还有……)
花颖数着自己不需要害怕的理由,想等待恶寒过去。一双手指纤长的手抓住花颖的手腕。耳朵旁的左手被扒开,不由分说地让花颖面对眼前的现实。
花颖一心想逃跑,身体远离被抓住的手腕,却因为墙壁的阻挡只拉开不到几公分的距离。明知徒劳却想不到其他方法,花颖继续紧闭双眼后,一道十分耳熟的声音唤道:
「花颖少爷。」
不奇怪,是花颖很熟悉的声音。
花颖抬头,转头睁开双眼。
「衣更月……」
波澜不兴的表情、整齐的奶茶色头发,即使弯身仍能一眼看出的高挑身材。就连过时的落伍西装也无损他修长的四肢与端正的举止。
再看一次衣更月,花颖心中升起一股火。
「花颖少爷,您的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借间房间休息一下?」
「唔!我没事。是手。」
「手……」
衣更月继续抓着花颖的手腕,紧盯不放。大概是因为衣更月的眼神透露出浓厚客观色彩的关系吧,他的凝视比起面诊,感觉更像在观察。
花颖不耐烦地甩开衣更月的手。
「我说了,我没有任何问题。是手,木板缝隙里面长出一只白色的手。」
花颖顺势起身,以墙壁支撑不稳的身躯,指着对面。
木板墙与拉门的分界线融入阴暗中,连把手的位置都看不太清楚。不过,在花颖视线下大约十公分的地方,可以看到颜色有规律地中断,开了一小扇格子窗。
格子的宽度很窄,大概连小猫都难以通过。
人手的话,只能通过手腕。
「这里似乎是仓库呢。」
花颖怯生生地瞪着木板门。衣更月缓缓走近,靠在格子窗旁问:
「请问有谁在里面吗?」
「你这样问,万一真的有人回答怎么办?」
花颖压抑声音,阻止衣更月。要是鬼魂缠上,一路跟他们回家的话怎么办?乌丸家现居的本宅里,已经有一名看不到身影的可疑佣人。
不过,衣更月不听花颖的阻拦。
「如果有人非法入侵,将其排除是执事的职责。」
衣更月双眼发直。花颖拿这样的衣更月没辙。不管对方是鬼还是怪,衣更月都会以长年锻炼的拳头一一击倒,物理性地「处置」吧。
花颖的脑海想起过去的例子,开始为鬼感到同情。
衣更月摸索一番,将手指放在门把上。拉门遭某种东西卡住,只有上方微微倾斜。
仔细一看,拉门门轨位在走廊这一侧,遭木支杆固定住。
「花颖少爷,请后退。」
「嗯,你小心。」
「承蒙您费心了。」
衣更月以眼神行礼,见到花颖后退几步后,把手伸向支杆。
「不行不行!不能开!」
某个东西从里面重重撞上拉门。坚固的拉门几乎没有动摇,花颖却被声音吓了一跳,当场跳了起来。
衣更月取出手机打开手电筒。他一将光线照向格子窗,影子便害怕地往后跳开,隔了一段时间后才再度靠近格子窗内侧。
影子的高度刚好触及格子窗。除了光线下的手,露出的五官还带着稚气,小麦色肌肤上浅浅的小雀斑正在变淡。
「国中生?」
「你们那边有钥匙吧?用钥匙开门的话,别人就不知道我是被关在这里的了。」
原来不是鬼。
花颖花了几秒转换思考,大概是现场最慢掌握状况的人。
「你的意思是有人把你囚禁在这里吗?」
「太好了,你懂了。」
少年的声音轻快飞扬,但花颖却无法像他一样高兴。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去问犯人啊。」
听见衣更月的问题,少年不服气地鼓起脸颊。
花颖必须思考犯人选这间房间当监禁场所的理由。
这是有点惊悚的想法:犯人如果想取少年的性命,就要夺走少年四肢和声音的自由,囚禁在没有人会造访的地方。如果目标是少年本身的话,就会选自己家或是借专门的房间吧。
「是误会这里是空屋,还是犯人也遇到了意想不到的状况才临时选择这边呢?」
「花颖少爷,我可以问他一两个问题吗?」
「嗯,可以。」
获得花颖允许后,衣更月通过格子窗向少年问话。
「你一开始为什么会来这个家?」
「食材配送。因为放寒假所以我在奶奶的店里帮忙。」
少年自豪地笑着回答,眼角上扬。
「你能说明被带来这间房间时的情形吗?」
「唔……我的记忆只到在后门朝屋里喊声后为止。」
「你还记得时间吗?」
「我离开店的时候好像是八点吧。走到这边大概要二十分钟。」
「犯人的长相呢?」
「我没看到。因为事情发生得很突然……」
少年把运动夹克的拉链往上拉到底,下巴缩在立起的领口里。
「你有哪里痛吗?有没有受伤?像是头痛还是恶心之类的?」
花颖插嘴提问后,少年向上跳了两下。
「完全没事。」
也就是暂时可以放心吗?花颖微微松了一口气。
「花颖少爷。」
「嗯?」
「如果您相信这名少年的话,在其他人发现我们见过他以前,偷偷将他送出宅子应该是最好的方法吧?」
「我说过不行!」
猛烈反对衣更月提议的人是少年。他把脸压近格子窗,怒视着高他一个头的衣更月。
「只要一出去,别人说门是开着的话,我就会变坏人了吧?如果想帮我,就叫警察来,让警察看到我这个状态后再说啦。」
对少年而言,密室状态是证明自身清白的唯一证据。
花颖偷偷看向衣更月,衣更月无言地摇摇头。
根本不用听衣更月要说什么。如果有亲友在新当家继承仪式的宴会上遭警方逮捕的话,乌丸家将会蒙受巨大的损失。另外也免不了会被加上不好的传闻,遭人大肆加油添醋一番吧。
新主人会被标上蠢货的印记,有生意往来的企业会踌躇不前,公司内部则会士气低落,管理崩盘。花颖还无法对乌丸一族有所贡献,但要令家族丧失声望却是轻而易举。
「你叫什么名字?」
「海斗,大海的海,一斗的斗。很像干货行孙子的名字吧?」
少年报上姓名,满脸笑容。
「海斗,我有个请求。」
花颖站在格子窗前,放低膝盖,与海斗对视。
「我是这个家的主人,乌丸花颖。」
「主人……是最了不起的人吗?」
刚刚为止还天不怕地不怕的海斗踉跄一下,从拉门退后了一步。
「虽然没有了不起,不过,是这个家的代表。」
想保护乌丸家的衣更月拒绝报警是无可奈何的事。今天聚集在这座宅邸里的人大概多数都是这样想的吧。即使警方介入调查,他们恐怕也会包庇犯人,扭曲事实。
他们有这么做的能力。
花颖闭上眼,坚定决心,盯着格子窗里面。
「我会找出犯人,保证你的性命安全,也会以乌丸家主人的身分报警,毫无隐瞒地说出一切。」
「花颖少爷,不能这样。」
「我不打算跟你辩论他的未来和乌丸家的未来孰轻孰重。」
花颖抢先一步压制衣更月。
不能让他们隐瞒犯罪。不能让孩子成为家族名声的牺牲品。
花颖是一家之主,此时不用一家之主的决定权什么时候才要用?
花颖有意忽略衣更月的抗议,朝格子窗里唤道:
「所以,你可以再在这里等一下吗?」
有一阵子,黑暗像是只有单纯的黑暗般沉默,最后,微光再次照出海斗的身影。
「我知道了。」
海斗抬头看着花颖。
「我可以好好回奶奶家对吧?」
「我答应你。」
花颖间不容发地回答。海斗像是吞下最后的犹疑般低下头后,再度抬起头,露出开朗的笑容。
「嘿嘿,还好找到我的人是主人先生。」
来自后方的视线
将花颖的后脑杓刺得发痛。
花颖受不了衣更月走在身后的存在感,停下脚步半是转过身。
「我也是有雅量愿意倾听执事说话的喔。」
与其笼罩在无言的压力下,让对方面对面说清楚还比较好。花颖一开了个头,衣更月便固执地保持与花颖的距离,以单调的语气回应:
「我不会说少年的未来与乌丸家的未来何者比较重要。但修复要花时间、人力与金钱的是后者。」
衣更月大概有信心让海斗从这个家里逃出去,并且保护他之后的人身安全吧。但是,就算花颖和衣更月可以保证海斗的安全,海斗的人生却可能会一直处在不安中。
在阴影下胆小度日对国中生而言太残忍了。
花颖背对浅浅的阳光,卯尽全力装腔作势地说:
「执事的业务不包含恢复家族受损的名誉吗?」
衣更月微微皱眉。
「您认为我会抛弃乌丸家吗?」
「我要是有这种想法的话就不会那样说。」
花颖单方面地丢下这句话后,为了不让人觉得自己在逃跑,悠悠哉哉、大摇大摆地走回来时的路上。
3
午宴按照预定于十一点半开始。
「新年快乐。我想大家已然知晓,小犬花颖继承了乌丸家一家之主的位子。诚如大家所见,他年纪尚轻,若能蒙各位助他一臂之力,共同守护珍惜的人,将是乌丸家莫大之喜。」
一句话处处选用艰涩难懂的词汇,可说是非常有真一郎的风格。
「今后,乌丸家的当家也请大家多多指教了。」
随着真一郎低头,花颖也配合行礼,广间响起此起彼落的掌声。
虽然听说在榻榻米坐垫上用餐比使用餐桌的场合更允许自由活动,但大家目前还仅限于在各自分配的座席上与左右的客人说笑,没有明显的移动。若是花颖一个人率先行动惹人怀疑的话也不妥。
花颖一边吹凉年糕汤的热气,一面偷偷看着他应该问话的对象。
花颖发现海斗是十点之后的事。在场的来宾有九成是在午宴开始前三十分钟,也就是十一点后抵达。十点前就在屋子里的,只有极少数的一部分人。
首先,是负责午宴的若嘴惠。
再来是惠的长男华乃与长女梢。
担任本家系公司运行董事的葵贵晴。
以及惠带来的两名佣人与九点抵达的真一郎和凤,一共八人有可能下手。虽然不想怀疑亲人,但也不是跟自己没关系的人就可以怀疑。首先要从听听大家怎么说开始。
(等热菜冷掉后就差不多了吧?)
若是花颖在跟对方说话期间汤汁冷掉、年糕变硬的话,就有失待客之道了。
汤碗里有年糕、鱼板和菠菜,柚子皮碎片添加了清爽的香气。花颖将年糕送进嘴里,享受年糕的嚼劲后再含一口汤。
虽然花颖让衣更月监视有没有人接近仓库,但他如果有要衣更月送一碗年糕汤给海斗就好了。应该也有些菜可以从格子窗的缝隙递进去吧。
花颖将微微的罪恶感连同年糕一起吞进肚里。仿佛看准花颖用完年糕汤般,一双穿着和式足袋袜的脚停在膳桌前。
女子压着和服裙摆坐下,有礼貌地低头。
「花颖当家,恭喜。」
「姑姑。」
女子是若嘴家的大家长,若嘴惠。虽然花颖称她为姑姑,但其实对方是太姑奶奶的外孙女。小时候应该多少有见过一次,但花颖却没有印象,直到几十分钟前才在厨房偷偷确认了她的长相。
花颖仔仔细细地按规矩回礼。
「谢谢您。事出突然,我一直担心会不会太勉强大家了。」
「实在有点迟了。」
惠的回马枪让花颖抬头时太过头,差点往后跌。花颖缩紧丹田,在跌倒前撑住。
「那个……」
「听闻您要继承当家后,我就一直盼啊盼地,期待是不是马上要举行继承仪式了。这种事不早点办就不能立下表率。真一郎当家有些地方慢条斯理的,让一旁看的人都干着急。」
「让您担心了,真是不好意思。」
京友禅的鼠灰色和服绽放着小白花。深褐色的腰带上织着金线,含蓄的华美十分优雅。盘起的发型不允许一丝秀发掉落。淡淡的妆容突显了严格的表情。
惠的姿势宛如有根棍子从后颈穿过背部般端正,令花颖也打直了身子。
「虽然这个家以前的主人是舅公,但说是过世的外祖母养育真一郎成人的也不为过。真一郎接受乌丸家的正统教育,难道没有感佩的地方吗?」
的确,不只在乌丸家,常常也有许多人将真一郎当成一个远离尘世的怪人。不过,对花颖而言,真一郎却不是一个那么糟糕的父亲。花颖在反驳和放弃间摇摆,最后使命感凌驾了两者。
「姑姑,您今天是不是很早就过来了?会不会累呢?」
花颖装成闲聊的样子开口询问,惠似乎也没有特别防备的样子。她数念珠似地以拇指转着手镯上的天然石回答:
「我七点就进屋子了,带了两个家里的佣人,还有华乃也一起。」
「梢姐姐没有一起来呀?」
「因为梢的孩子年纪还小,我跟她说帮孩子准备完早餐后再过来。小时候的教育和习惯会影响人一辈子,不可以随便。」
从惠坚定的口气与眼神中,感受得到她贯彻的理念。感觉如果不小心说错话,即使是一家之主,花颖也要接受一小时等级的说教。
花颖因为害怕而驼背的瞬间,和惠对上视线,他像是电流通过神经似地打直了背脊。
「四个人准备这样的菜色很辛苦吧?」
「若嘴家是代代守护乌丸家的人。这种小事,没有办不到的道理。」
花颖完全找不到切入点。
「虽然是自夸,但我真的把华乃和梢养成走到哪里都不会丢脸的人。真一郎当家退位后,下一个就是你,花颖当家。」
「我?」
「听说您在准备大学考试……」
惠眼眸低垂,从短短的睫毛下捕捉花颖的身影。所谓被盯得不能动弹就是指这种情况。
「是什么系呢?」
「我打算念美术史系。」
「没有术科考试吧?」
惠似乎表示理解的说法,令花颖明白了她话语背后的意义。
问题只是个形式罢了。花颖想到,惠早已打听自己要考的学校、调查好考试科目,为了将对话引导到对她有利的状态,才让花颖回答的。
「大学是为了学习前人的智能与技术、朝期望中的道路前进所存在的地方。您身上背负着乌丸家一家之主这个绝对的责任,您能够看着我的眼睛说,您在这些对将来不会有任何成果的学问上所花的时间,不会成为疏忽当家之职的借口吗?」
「……」
「大学已经念够了吧?」
大概是花颖的自虐心受到刺激的缘故,惠的叹息听起来就像在说:「游戏时间已经结束了。」
如果花颖画过一千张、一万张素描,惠的态度也会比较软化吧。如果花颖从小就梦想走上绘画之路,惠即使脸色难看也会支持他吧。
花颖只是有一点点喜欢绘画,只是有机会接触绘画。辨认颜色的眼睛对学问并没有帮助。即使说花颖是一时心血来潮,他也无话可说。
「这是我的任性。不过,父亲还很健康,家里也有优秀的总管与执事,我认为就算是万分之一也不会发生令乌丸家倾颓的事。」
花颖好不容易说出的反驳也无法缓解惠眉间的皱折。
「你们还在雇什么执事啊。」
——反而只是增加她叹息的次数。
※ ※ ※
「不好意思,打扰两位说话了。」
将花颖从如坐针毡的气氛中解救出来的,是个十分结实的男子。
「姑姑大人,好久不见。」
「啊,葵先生。」
看见惠表情变得温和,花颖才深刻体悟到她刚才处于对自己训话模式的事实。古人真会形容,花颖的心脏现在就像清水渗透伤口般,隐隐作痛。
「今天早上承蒙您帮忙打扫广间,身为若嘴家的家长要向您道声谢。」
「因为我太早到,闲着没事做嘛。这么大的空间才有用扫帚的价值呢。」
男子一坐到惠身旁,惠的身体看起来就像是因为这股反作用力而跟着震动。男子骨架宽阔,肌肉结实,有着超过体积的分量感。
「那么,我就先到这边。」
惠起身,穿着和式足袋的双脚移向后方,瞪了花颖一眼后离开了。望着惠刚刚坐的地方空下来后,室内的空气也变得缓和起来。虽然不多,但一些客人开始离开座席互相打招呼说笑。
花颖因为交错的颜色眨了眨左眼。男子用指尖敲敲自己的眼头说:
「花颖,可以戴眼镜喔。」
「葵叔。」
花颖看着男子不变的笑容,感觉彼此这段空白的时间一口气被拉了回来。
葵贵晴,于乌丸家关系企业中可称为领头羊的总
公司担任运行董事。他坐上了真一郎退休后让出的空缺,是另外一位继承人。
乌丸家的公司虽然由花颖的曾祖父所创,却不拘泥世袭,顺应公司状态与时代潮流,长年由像葵一样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位居公司的代表。
真一郎退休前,葵担任公司的顾问,从那时就和花颖见过面。花颖忘不了葵过去会不由分说地把自己背在肩上,不管花颖哭喊还是真一郎张惶失措依旧哈哈大笑的样子。葵和家里所有人都不一样,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
花颖戴上有色眼镜,两手抓住僵硬的双颊拉一拉。
「我是来发红包的,好久没发红包给你,我好期待呢。」
葵一将手伸进怀中,视线所及的好几个人都对这里兴起戒备。葵一点也没有把那些瞬间紧张的人放在心上,他将红包袋高举到眼前,拿出里面的物品。
葵左手拿着红包袋,右手拿的是张薄薄的磁卡。
「给钱的话旁边的人会很啰嗦啊。」
葵背对那群因为预期扑空而愣住的人们,露出恶作剧成功的笑容。
花颖收下葵递给自己的卡片,深吸一口气。
「是航天飞机的图书卡!」
「我记得你喜欢这个系列吧?」
磁卡表面上印着的,是花颖孩提时代看的玩偶动画里的太空船。暗红铜色的太空船体表面打钉,采取怀旧的设计。
花颖虽然没看过原作动画,但在世界上一片用色杂乱的玩具中,这艘太空船的低调配色对花颖而言非常温和。
「谢谢你,葵叔。」
「不客气。」
葵看着花颖的笑容跟太空船一样温柔。
葵也是必须怀疑的人物。
花颖的内心多雀跃,与低落间的反差就越大。他眨眼掩饰低垂的视线。
「葵叔你早上帮忙打扫吗?」
「啊,我算错交通的时间,太早到了。因为来得太早,附近的店都还没开,打电话给真一郎他也只是笑着说:『唉呀,辛苦你了。』真是的。」
「对不起……」
「我知道他没恶意。」
就是这点才糟糕。
「姑姑大人和来帮忙的人在厨房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因为太难接近了,所以我就去帮华乃。」
「那时候就只有姑姑、华乃表哥、葵叔、还有帮忙的佣人吗?没看到其他人吗?」
「其他人?」
葵反问,表情变得有些认真。花颖太心急了。
「我是想道谢,这些其实应该是由我来准备才对吧?」
「花颖真是个好孩子呢。」
葵露出笑容,拍着膝盖。
一开口撒谎,心脏就被刺了一下。谎言一定穿着带着利刺的鞋子,当它从嘴里出来时会奋力踢向心脏,所以才会有如此刺痛。
「我七点半到,真一郎和凤总管也在八点前抵达。大家就这样『啪——』地把坐垫铺在缘廊上晒。搬年菜的时候小梢就来了……那时候大概是九点左右吗。所以总共是一、二……八个人吧。」
「八个人。」
「小梢来的时候我们先喝茶休息了一下,之后大家专心地搬菜、排菜,意外地很好玩喔。」
大家一起搬菜,在厨房和广间之间来回的话,应该很难避人耳目吧。来来去去的路上会和其他人错身而过,一旦不见了,就会有人注意到。
(海斗来的时候比八点半早一点,所以大家喝茶时他已经被关起来了,这样想应该没错吧?这么一来,犯行大概是在八点半前后……)
「继承仪式是前任当家最后的工作。在今天宴会结束前,你就大大方方当个客人就可以了。」
「好。」
「话说回来,小梢还真是个路痴呢。告诉她好几遍还是会迷路,每次都是华乃去找她,所以华乃比我们走了两倍以上的路喔。」
葵苦笑着说,憋屈地将食指伸入领口。
「你说迷路,是在家里面吗?」
「嗯,这是间大宅子,也不是不可能。我有一次也搞错转角,迷路到一个像仓库的地方,被华乃一边骂一边带回来,MVP是华乃呢。」
葵高兴地笑着,不知道自己的话在花颖的耳里听起来有多么令人不安。
4
花颖看准客人来找自己搭话的空档离开座位,和衣更月会合。
「衣更月,情况怎么样?」
花颖一出现在厨房,两名本来忙得团团转的佣人马上停下手边的工作行礼。花颖不知所措,衣更月向她们示意继续工作。
「请到这边说话。」
衣更月离开厨房,朝广间反方向的走廊移动。两人一站在转角,便能看见之前那间仓库的一隅。
「没有人靠近仓库。此外,我问过佣人,她们都说因为忙着年菜摆盘,没有踏出厨房半步。」
「她们收货的时候没有看到海斗吗?」
「很不巧,两人都对海斗没有印象。因为早上酒铺来了一大批人,搬来大量酒瓶,她们说是不是混在里面了。另外,我也确认了米行和蔬菜行的收据。」
很难说有什么亮眼的进展。
「把海斗关起来对谁会有什么好处呢?」
「不论是谁,只要想加害乌丸家就是敌人。」
衣更月极端的言论听起来虽然令人不安,但人本来只要心存怀疑,就会觉得所有人看起来都很可疑。花颖按着额头「嗯——」地沉吟。
「花颖少爷。」
「什么事?」
「您为什么要投身于危险之中呢?」
花颖还在想着必须听听华乃与梢的说词,却好像听到衣更月天外飞来一笔,突然问了个问题。几秒后,花颖才终于发现这不是个太远的话题。
「我并不是投身进去。」
「那您为什么不能放着不管呢?」
衣更月询问的表情万分认真,他是真的疑惑。
真挚的问题必须以诚恳的答案回答。花颖停止搜索标准答案,试着如实抽出心中的感觉。
「扣子松开的话,你会扣起来吧?」
「……」
花颖希望衣更月不要不说话,就算像念台词也没关系,至少应个一句话。花颖自己也觉得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关于犯人的利害关系——」
「唔……」
衣更月悄悄地将一连串的对话当没发生过一样,回到先前的话题。
「我认为,也可以考虑到一种可能:有人看见少年犯了某种罪,想等午宴平安结束后再报案,才先将他留在那间仓库里。」
现在不是闹别扭的时候。
「你的意思是把海斗关起来是基于正义吗?」
「至少本人可能相信自己是正义的。或者也可以考虑是少年看到了不该看的事,囚禁则是对目击者略微施加的强硬手段。」
「从动机去反推很困难呢。」
衣更月深深行了一礼,以应答来说太夸张了。花颖原本心想,衣更月能不能把这一礼跟刚刚的毫无反应加起来除以二,但原来衣更月鞠躬的对象并非花颖。
「花颖当家。」
一名四十岁左右的女性从厨房往这边探头一看后,脸上的表情亮了起来。
「梢姐姐。」
两人在宴席前已经有过初次见面的问候,来者是惠的长女。
梢和惠长得并不像。惠容易突显妆容的五官给人难以亲近的印象,梢细长的双眼与上扬的嘴角看起来则像是随时都在笑的样子。
梢垂下带着泪痣的眼角,客客气气地抬手说:
「我担心是不是家母刚才在广间对您碎念,所以您待不下去了。」
「不,我没事。」
花颖慌慌张张地摇头。
梢在准备年菜期间声称自己迷路,多次经过仓库前。假设她是在九点以前抵达,避开众人耳目把海斗关在仓库后,再从玄关进门的话就说得过去了。
她是目前离犯人嫌疑最近的人。
「花颖少爷,我去仓库找一下毯子。」
「拜托你了!」
衣更月非常机灵,花颖马上跟着配合。如果梢是犯人的话,就不会眼睁睁地放任衣更月去仓库吧。
花颖太过紧张到头晕,他吞了一口口水,偷偷看着梢的反应。
衣更月一礼后,走向昏暗的走廊。
梢目送转弯的衣更月,轻轻发出微笑的声息。
「他真勤快呢。虽然我们家没有执事,但有一点点羡慕起来了。」
梢没有阻止衣更月。
「……姑姑好像觉得执事没有必要。」
「咦?她对您这样说吗?」
「嗯……感觉类似的话。」
花颖模糊带过,梢却脸色难看地搔着额头。
「不好意思,她总是那样。明明已经将公司交给我们经营了,还是每次什么事都要出意见,很没有退休的自觉对吧?」
梢的苦笑以对母亲的表情来说有点轻蔑,与惠摆出君临一家的大家长姿态有所出入。
「请放心,今后我与弟弟、整个若嘴家都会比过去更加支持乌丸家。」
「谢谢。」
一股仿佛要把人压垮的空虚在花颖回答的同时向他袭来。
梢觉得惠是个烦人的存在吗?以教育若嘴家、守护乌丸家为骄傲的惠,在梢的口中听起来像是个凡事都要发表意见、没用的人。
惠的所作所为绝对都是为了乌丸家与梢他们。不过,那是惠自己的主观,为了谁而做的举动,对方并非一定会领情。
即使是正义,也不一定会受到拥戴。
(好空虚。)
就像一直用心珍惜、养育至今的事物变了样,咬破身体窜出来般,只留下漆黑的空洞,任冷风对挖痕张牙舞爪。
无法回头,回不了头。
「花颖当家,主角离开座位太久,大家会担心的。」
「好。」
梢会这么温柔,是因为花颖是现任的当家吗?
今天聚集在这里的人都是如此。他们不过是珍惜那顶戴在花颖头上的王冠罢了。那是对只不过是接受头衔、没有做出实际成绩的花颖最正常的反应。
但是,惠一直以来都以自己的行动展现意志,一定也有很多人受过她的恩惠。尽管如此,当驱使她的信念稍微偏离时代的瞬间,就会被认为是自以为是,受到嫌弃。
花颖踩着吱轧作响的走廊,迟迟没有踏出下一步。
这个家一路走到今天,有多少人像这样被遗弃在过去了呢?佣人、亲戚、历任一家之主……是心怀喜悦地奉献自我?抑或吞下泪水放手,再腐朽老去呢?
在这花颖顶着的乌丸家名下。
「华乃!」
突然,打开的玄关传来一声怒吼。
梢脸色大变,奔了出去。花颖在土间排列的鞋子中寻找自己的皮鞋,套到脚上后前往屋外。
外头天气晴朗,无风无云,温暖的阳光缓和了寒冷。和煦的午后庭院里,一道突兀不安的声音从库房的方向传来。
「华乃,是你打开库房的吗?」
花颖本能地畏惧惠的怒容,下意识躲进庭院的树丛里。
惠双手插腰,库房的铁门在她背后颤抖。
与花颖上午抵达时所见相比,库房看不出特别的变化,他拿下眼镜,凝神细看惠手指之处,发现铁制的门闩上有道垂直的痕迹。
大概是因为门闩长年日晒雨淋褪色后,只有闩座覆盖的地方保留原来的颜色吧。由于插上门闩时没对准,颜色的界线因而突出在闩座之外。
「妈,要是大家听到了,有些人会觉得不舒服啦。」
「回答我。」
惠能看出花颖要拿下眼镜才看得到的错位,可见其管理能力之高。华乃也是明白这点,才找不到借口吧。
「华乃。」
梢双手握拳,像在鼓励弟弟。惠回头瞪了梢一眼,梢赶紧松开手指,用僵硬的微笑敷衍母亲。
『看到了不该看的事。』
衣更月曾经这样说。
华乃满头大汗。
「我在找坐垫,想说是不是在这里所以开了库房……」
「棉被坐垫类放在棉被房,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了吧?」
「对不起。」
华乃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感觉要是再继续施压下去,华乃维持理智的神经就要断了,连花颖也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
「这座仓库里收了各式各样乌丸家的人用过的物品。其中应该有些东西也会引起别人的兴趣。若是客人误闯进来甚至受伤的话,不管是这个地方还是乌丸家的名字都会受损喔。」
「可……可是我在客人来之前关好了。」
「闭嘴。」
虽然这句因年龄而削弱音量的低语,与掠过空气的杂音混在一起,但那研磨得纤细锐利的严厉,令听的人皆伏首称臣。
花颖的理智告诉自己要在惠发现他前回到屋里,却好像有只看不见的手抓住自己的关节,令他连换个姿势都办不到。既然如此,花颖只能一动也不动,静待三人回到宅子。
花颖才觉得惠放柔了射向华乃的视线,她马上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就是因为这样,才有老鼠跑到宅子里。」
老鼠。
花颖瞪大眼睛。
惠将门闩放回正确的位置,从领口取出怀纸。
「华乃,帮我解决一下。」
「……」
「你办得到吧?」
惠拿来擦拭手掌的怀纸上,沾着黑色的铁锈。
梢似乎再也不忍看着华乃低头无法回答的样子,插嘴说:
「妈,我来——」
「我做。」
华乃用力闭起双眼,再像是挺起怯弱眼皮似地张开。
「我会负起责任收拾。」
惠满意地点头。
花颖沿着阴影来到另一处阴影,压抑高昂的心跳,从后门奔进宅邸。以怀纸擦拭铁锈、无懈可击的白皙手掌,在花颖眼里如烙印般挥之不去。
「啊,当家少爷。」
两名佣人正在厨房将剩下的餐点装进餐盒,清洗锅具。
「不好意思,不用招呼我,继续忙吧。」
两人讶异地向花颖行礼后,将大锅子从炉灶上撤下。虽然厨房也有瓦斯炉,但只有三口似乎不够的样子。
木锅盖旁滴落黑色汁液,一名佣人将锅盖移到流理台,另外一名则从锅子中拿出一只小布袋。她将小袋子放在托盘上,拿勺子开始捞锅底。
洗锅盖的水声从花颖耳里听起来感觉很遥远。
「可以让我看一下那个吗?」
花颖不等佣人回答,下意识走近桌子。虽然感受到对方的不知所措,但趁着没被拒绝,花颖伸手确认了物品的重量。
「难道说……」
「花颖少爷?」
衣更月出声,将花颖从思考的漩涡中拉回现实。花颖向两名佣人道谢,以只有站在门口的衣更月才听得到的声音说:
「衣更月,挡下华乃表哥。」
花颖回到走廊,沾湿的手指握紧口袋里的手帕。
5
仓库里静悄悄的。少年压低鼻息,抱着膝盖缩在阴影里。
格子窗一照入光线,一部分影子便动了一下,站了起来。
「当家先生!」
海斗来到格子窗的间隙,露出尖尖的犬牙笑着。花颖拿低手机对着墙壁,间接照亮仓库四周。
「外面怎么样?警察要来了吗?」
「我不会报警,不过我知道犯人是谁了。」
听见花颖的回答,海斗的眼睛睁得像铜铃一样大,纤细的喉咙咽了一口口水。
「把这里关起来的人是姑姑,从这根棒子上采取指纹的话,大概会和姑姑的一致吧。」
「这样啊……」
「然后,还有一个人。」
低头的海斗在花颖声音的牵引下抬起脸庞。
他的脸上没有安心的色彩。
「把你关在这里的,就是你自己吧?」
花颖一宣布第二个犯人,海斗的眼头就像被压住般发红。
「花颖少爷。」
「啊,衣更月,华乃表哥——」
不听花颖说完最后一个字,衣更月便拉着花颖的上臂往后退,将身体挡在拉门与花颖之间。
「我已经跟您说过不要做危险的举动了。您应该学过,保护自己比任何事还要更重要吧?」
「我有保护自己。你看,一直在你来之前,我都没有开门喔。」
花颖急急忙忙地回应,衣更月望向挡住拉门的木支杆,皱眉收回劝戒。以不会展露表情的衣更月而言,这样的难看脸色已经是破例了。
「明明气我独自行动,你却还是帮我阻止华乃表哥了呢。」
「执事无法违背主人的命令。」
「我有几分钟的时间?」
「估计少则十分,多则十五分钟。」
「好,做得好。」
托衣更月的福,花颖现在可以好好专心说话了。
花颖将手机交给衣更月,站在格子窗前重新看向海斗。
「你知道为什么这间仓库会锁起来吗?」
海斗目光向上,将视线对在花颖身上,轻轻左右摇晃脑袋。
「据姑姑所说,库房的老鼠好像跑到屋子里来了。」
花颖听见惠他们谈话的那瞬间,心想他们是不是把入侵者海斗称为老鼠。不过,再怎么说是为了本家,「解决人」这种说法都太可怕了。
那么,如果是动物的老鼠出没的话,惠会怎么做呢?从她指示儿子「解决」来看,不难推测她确定老鼠还在家中。如果连位置都能指定的话,符合条件的房间便十分有限。
就是这间仓库。
「姑姑之前在追老鼠。要是老鼠闯入午宴的话会怎么样呢?如果这是童话故事,会是个很可爱的场景,不过在现实生活中,就会令人怀疑卫生管理,让我丢脸吧。逃走的老鼠从拉门缝隙跳进仓库,躲进阴影里。它没道理知道仓库已经先有别的访客了。」
「这里有……老鼠?」
海斗左顾右盼望着脚边。看样子,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老鼠的存在。
「房门突然莫名其妙被锁住,你一定很害怕吧?你躲
在暗处无法看到发生了什么事、有谁过来。」
「才……才不是。你这样说好像我本来就自己在这里一样。随便进人家家里是违法的吧?」
「是违法喔。」
花颖一肯定,刚才自己这么说的海斗本人,宛如第一次发现这个事实般失去血色。
「我只是来送货的。因为没有人所以才找了一下。」
「衣更月,干货行的收据呢?」
「并没有看到。」
衣更月的声音毫不留情。
「干货行不是今天送货。年菜料理最大的优点就是可以事先做好。今天送来的是年糕汤用的青菜、年糕还有冰箱放不下的酒类。」
「你……全都知道了吗?」
海斗的声音虚弱地颤抖。花颖拿出手帕摊开。
「你行动的关键是这个吧?」
手帕里包着的,是黑色的染汁和小小的铁碎片。
「啊!」
海斗把脸颊贴近格子窗,从缝隙中看着铁片。
「这个东西跑进黑豆盘里,一开始我以为是染色的铁片混进去,但我刚刚在厨房确认时,发现这个跟用在黑豆上的铁块形状不一样。」
此外,锅子用的铁块装在布袋里,而布袋的孔缝并没有大到铁片能穿过。
「你发现这个碎片混进送来的黑豆里,想偷偷收回去吗?」
若是发现豆子里掺杂铁片的话,就会追究责任。
「但是,这并不足以说明你在这里的理由——」
「对不起!」
海斗挤在格子窗上的脸颊颤抖,下一瞬间,他从窗户另一端消失了身影。
看来,他似乎坐在拉门内侧。花颖跟在衣更月身后,从格子窗的缝隙中探头,看见海斗正坐低头的身影。
「那是我自行车的车铃。载货的时候撞到了,发现的时候,我看到零件裂开却到处找不到碎片。我想偷偷挑掉碎片,厨房却一直有人进进出出,锅子又好大一个,我想总之先躲在这里等待机会,结果竟然被锁起来出不去了。」
干脆当时被发现可能还比较好。
「如果有谁吃了刺到肚子,不是会受伤吗?结果会变成都是奶奶的黑豆害的,店里渐渐做不成生意,奶奶变痴呆,最后连我都认不出来。如果奶奶对我说:『我不认识你。』的话,我会崩溃的!」
国中生柔软的想像力失控后,把自己逼到绝境。海斗连珠炮似地说完一大串话后突然安静下来。
「结果是一样的吗?」
海斗喃喃自语,摇摇晃晃地起身。
「你会把我交给警察吧?因为随便进来人家家里是违法的。」
这是不惜偷偷潜入也要收回铁片的计划,一个单纯的发想。
花颖忍住失笑的心情,缓缓摇头。
「我应该一开始就说过了,我不会报警。」
「可是……」
「你的车铃碎片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关在仓库差不多可以算是进来我们家的惩罚吧。衣更月,如何?」
即使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衣更月也无动于衷。
「您怎么说怎么是。」
「我可以回家吗?」
「下次不要想自己一个人解决问题,一句话也好,如果能来找我商量就是帮了大忙。」
比起寻找犯人,为进货的疏失应变要轻松多了。
听到花颖的请求,海斗不好意思地扭着上半身后抬头看向花颖与衣更月,露出太阳般的笑容点头。
6
午宴平安无事地以柿干划下句点。
主理一切的惠迅速地收拾广间的宴席,不让大家有任何感伤的机会。华乃和梢都帮着惠忙进忙出,库房的事似乎没有在他们之间留下疙瘩。
花颖也说要帮忙,结果挨了骂说这样无法做表率。
宴席和坐垫一个个撤掉后,广间空荡荡的,十分冷清。花颖坐在缘廊上眺望庭园里的树木。修整得圆圆的树木、架着支架的菊花、铺着碎石的小路穿过没有栏杆的拱桥,枯山水的灯笼等待着点火。
花颖眺望庭园时,庭园也在望着花颖。一想到庭园长年在这里看着坐在这条缘廊上的花颖和曾祖父、太姑奶奶,花颖便想一窥那份记忆。
「打扰了。」
尽管已经注意到摩擦榻榻米的脚步声,花颖还是静静等待对方开口。因为正是他教花颖应该这么做的。
「凤。」
凤微微一笑,正坐在缘廊上。
膝盖抵在木板间应该很痛吧?花颖一向凤示意自己身边,凤便从缘廊放下穿着袜子的双脚,踩在华乃整理房间出入时穿的草鞋上。
「这里虽然跟我们家庭院的风情不同,但也很棒呢。」
「一到春天,就会有树莺来到那棵梅树上,叫声很可爱喔。」
花颖隐约也觉得会是那样。不过,这座宅子里发生的事在他们家人间像是禁忌一样,大家都不去正视它,也不会提起,因此花颖一直以来也都不去思考这件事。
察觉到花颖的感受,凤仿佛说故事般地娓娓道出往事。
「我以前曾在这座宅子里工作,是在比您现在还年轻的时候。」
「凤比我还年轻的时候?」
凤当然有那样的时候。花颖觉得凤好像从出生的瞬间开始就是凤了——虽然其实这是凤自己的事——这种感觉就像在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他暂时将那道人影放在脑海里负责未知事物的暂存盒子中。
凤有点害羞地呵呵笑道:
「我那时候还不是执事,只是受命打杂的其中一名杂役。雪仓的父亲是专任厨师,我们肚子饿的时候,他就会用供奉庭院稻荷神剩下的贡品和沥干的昆布、柴鱼一起切碎炖一炖,放在冷饭上给我们吃。」
「油炸豆腐吗?」
花颖记得母亲曾跟他说过,人们将油炸豆腐做成狐狸喜欢吃的老鼠形状来供奉。
「是的,因为这样,每次跑去山脚豆腐店的路都变得有趣了。」
凤开玩笑地说着。
花颖想起厨房的炉灶,想像厨师与年轻佣人聚在那里的画面,表情和缓了下来。
「曾爷爷、曾奶奶……」
真一郎出生大概是再之后的事。看见花颖停下计算的手指,凤继续说:
「还有您的爷爷千影老爷与曾祖父的姐姐一家人住在一起。而您太姑奶奶的千金,就是惠小姐的母亲。」
如果是这么宽敞的房子,即使姐弟俩各自的家庭一起生活,房间也绰绰有余的感觉。当时的宅子应该充满活力吧。
凤看向远方,双眸空泛地映着庭院里的菊花。或许,他现在眼中看到的,是当年的风景吧。
「她是千影老爷的表姐。惠小姐的母亲与母亲的哥哥和千影老爷一起长大,就像亲兄弟姐妹一样亲。不过,哥哥在十四岁时染上热病,终究没有熬过冬天。」
「原来是这样啊……」
「我进宅子时,花颖少爷的太姑奶奶已经对千影老爷产生执念了。惠小姐比真一郎老爷大十五岁,与千影老爷年纪更为接近,一路以来,她比任何人都站在更近的地方看着重视家族与尊重个人两者并存的难处。」
凤的瞳色变淡了,因为他把视线的焦点放回眼前的景色,瞳孔收缩的缘故。看见凤朝自己微笑,花颖了解他是为了自己而说这些话的。尽管花颖想好好隐瞒,但既然被看透,只好招了。
「在我眼中,感觉姑姑非常严厉,华乃表哥和梢表姐好像很讨厌她这样。我只跟大家相处了几个小时,看得还很浅。」
「正因为对彼此放心,有时也才会说些玩笑话。」
凤的话语令花颖既开心又寂寞,松了一口气。
花颖现在明白了,梢对惠的批评不只是安慰因为惠的严厉而吓一跳的花颖,也是担任缓冲的角色在保护惠,不让花颖对惠心存抗拒。梢所说的「若嘴家会支持乌丸家」,不就是对母亲教诲毋庸置疑的肯定吗?
心里觉得可疑的话看什么都可疑,认为是正确的话,感觉就会是正确的。人类就是同时拥有这两种面向的生物。不从两种角度观看,便无法抵达对方身边。
「大家都是乌丸家不可或缺的一员呢。」
花颖也想成为能和他们平起平坐谈话的人。
「凤。」
花颖从鞋子里抽出双脚,踏上缘廊,与凤正面相对后正坐。
「今后,请多多指教,助我一臂之力。」
额头旁感受到凤的回礼。凤慢花颖一拍抬起上半身,目光炯炯地盯着花颖。
「只要能助花颖少爷一臂之力,我,凤,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我希望你能珍惜自己。」
一听见花颖瞬间的否决,凤细长的双眼里透出了一丝淘气。
※ ※ ※
渡过拱桥,庭院的角落有座神社。
那是座猫咪得躬身才能好不容易进去的小神社,尽管雨水浸刷后的朱红色已经化为胭脂色,但神社内侧的杂草却除得一干二净,供奉着倒在透明玻璃杯里的日本酒与饱满的油炸豆腐。
真一郎在神社前双手合十,行礼一拜。
「你整理得
好干净呢。」
「当然。你一不好好认真做事,就会增加我的工作。为了这个支持乌丸家的角色,我把全部心神都放在若嘴家的教育与发展上。华乃和梢有些地方还太嫩,但总有一天会感激我的。」
「惠姐……」
惠用严厉的口吻发着牢骚。真一郎一脸若有所思地回头看向惠,随即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软绵绵得就像刚出炉的面包一样。
「如果把希望别人对自己说的话先说出来的话,就没人可以对你说了喔。」
「……唔!以前还那么可爱的小孩子!那个纤细又梦幻的小孩子,竟然变得这么自以为是!」
「你带来给我的竹筒水羊羹土产很好吃耶。」
惠的操劳与真一郎的悠哉成正比,转眼间攀升。惠在衣袖后咬牙切齿地瞪着真一郎,却又像是遭到他人畜无害的笑脸袭击似地背过脸。
「因为母亲不想再回到这间宅子,我除了继承任务做到底外没有别的办法。」
「惠姐要负起责任吗?」
「不,这只不过是我的私欲罢了。」
惠的干脆令真一郎露出意外的表情。惠理了理衣领,收回视线,望向伫立在林木对面的大宅邸。
「外祖母是位严厉的人,因为舅公的事而扭曲了对家人的爱,在某些地方上也有恐怖的执着。说实在的,对千影老爷、你或是母亲来说或许只觉得很痛苦。但是,有些事物也还是因为外祖母才得以守护下来的吧。」
寒风卷起落叶发出干枯的声音。惠的视线追着风,仰望蓝天。
「如果我能借由自己持身公正让外祖母和千影老爷和解……我想让大家对我说若嘴家和乌丸家能够并立而存真是太好了。」
惠几乎是拉成仰望角度的喉头一紧,话尾微弱地中断。
「你又自己先出说来了。」
惠缩起下巴,露出自嘲的淡淡苦笑。
「无论如何,梢和华乃都是感谢你的。」
「嗯……」
「不用说,我也是。」
「对吧?」真一郎微微一笑,自在地向神社征求同意。看着他孩子般的举止,惠无力地露出了笑容。
真一郎慢条斯理、个性软弱,却神奇地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地方。尽管如此,只要一与人起争执就会非常沮丧,惠的母亲不知道拜托她多少次要好好看着真一郎。
惠像是心头乌云一扫而空般放宽神情,旋身步向宅邸。
「对了,你的执事状况怎么样?」
真一郎跟在惠身后,在阶梯前赶上她,伸出手。惠拨开真一郎的手,边靠自己独力下阶梯边说:
「你来跟我讲要辞掉一家之主时不是有说吗?你说:『我想趁凤还能走动的时候带他到各式各样的地方,所以不做一家之主了,要到处去旅行。』」
北风摇晃着庭院里的树木,树叶激烈地沙沙作响,惠的声音隐没其中。
真一郎扶着惠走回宅邸。
金桂树荫下,暴风般的晕眩袭向花颖,令他呆站原地,久久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