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3话 作梦的执事与丑小鸭

1

就像在雪白的平原上落下脚趾,他令尖锐的前端轻轻触碰目标。

向右向左,朝上朝下,刻划顺从的轨迹。从点开始,链接线,一顿、一撇,交叉,墨块带着声音,连接后有了意义。

他喜欢念书。

花颖觉得,在白色的纸张上写下一连串的文本,转动脑筋思考自己导出的答案是件很舒服的事,大概是因为跟自己的个性很合吧。

不说谎,不看人脸色,不问无礼的问题,不用奇特的眼光看待事物,一个阻绝无关信息的世界。

「好了。」

花颖重新看了一遍填完答案的答案卷。没有漏写也没有空白。

「那就来算分数吧。」

橘从旁伸出手。

那是一双虽说绝不算纤细,但就长宽的比例而言看起来十分细长的大手。其实,那双手每根手指都比花颖粗。一想到就是这只手画出了没有色彩的美丽图象,花颖便雀跃不已。

花颖将答案卷交给橘,两手放在膝上。

连续答案正确有节奏性的计分,突然因为错误的答案而乱了调。是那题花颖不管三七二十一凭直觉作答的巴洛克和文艺复兴吗?花颖紧张地定住不动,橘抬起视线露出笑容。

「放心。因为是插大考试,所以一般科目大部分都免除了。外文也只有英文而已,你应该没问题吧?」

「这样……啊……」

「怎么了吗?」

看着花颖没办法好好回答的样子,橘收回红笔问道。花颖不知道该不该跟本人说,反省自己可疑的举止后,决定坦白。

「你是前辈,我身处求教的立场却没有说敬语很不应该。」

这件事很麻烦。

若是遵循很久以前的礼仪,花颖是禁止跟橘说话的。古代的主人不能把佣人放入视线。佣人也是如此,如果碰上主人,规定要缩在走廊角落或是和墙壁融为一体,等待主人通过。

虽说到了现代,佣人的劳动条件和人权受到保障,受到不合理虐待的情况逐渐减少,但其中的秩序并没有消失。

花颖是赤目的朋友,橘是赤目的部下,因此,如果花颖对橘使用敬语的话就会产生扭曲。然而,对方却在假日呼出时间陪花颖准备考试,现在这种状况也让花颖觉得扭曲,静不下心来。

花颖都想干脆说英文了。说英文时,花颖对任何人都是用礼貌的说法。

花颖的嘴唇抿成一直线,浑身不自在。橘以拳头压抑涌上嘴角的笑意,干咳了一声。

「我对刻弥先生没有特别用敬语喔。」

「为什么?」

「自然而然就这样了。」

橘的回答听起来有点像在打模糊仗。

「那为什么对我用敬语?」

「也是自然而然?」

花颖知道橘没有说谎。

花颖的眼睛对色彩很敏感。花颖没有念医学,对于什么时候人类的瞳孔会扩张、血流量会影响眼球等详细的构造一概不知。

然而他知道,人类说真心话和说谎时,寄宿在眼睛中的颜色会不同。他看得出来。

「自然而然……吗?」

选择模棱两可,是待人处事高段班的人才做得到的感性,花颖还没有这种技能。

「那么,这样子如何?」

橘将答案卷翻面放好。花颖抬头,橘的唇角微微上扬。

「如果你考上,成为我的学弟的话,在学校你就对我说敬语。而只要离开学校一步,我们就跟现在一样,由我说敬语。」

「……好像在玩游戏。」

「人生就是要开心啊。」

橘把事情说得很简单的样子。玄关的方向发出声音,橘回头,从椅子上起身。

「欢迎回家。」

这间玄关设在楼上的公寓,要走楼梯才能从玄关抵达花颖他们所在的客厅。来者步下漆成白色的金属阶梯,花颖也向他打招呼。

「赤目先生,欢迎回来。打扰了。」

这间公寓是赤目拥有的房子之一。

赤目含糊地回了一声。来到客厅后,他拿起桌上的书不太感兴趣地翻著书页。

「你真的在念书喔?不是没有术科考试吗?」

「可是,我有处罚。」

「处罚?」

是报考学校副教授课处的扣分。赤目不知道的话,就代表橘似乎没有跟他说。当花颖在判断适不适合说出来而支吾其辞时,赤目仿佛已经腻了似地把书放回桌上。

「明明要是乌丸家中断赞助,学校营运就会出问题,那家的主人差个一、两百分也不会落榜吧?」

「正因为有赞助,我才必须确确实实地考到及格分数。」

花颖心目中的一家之主,没有会为了让对方违规而从中获利这种事高兴的短浅器量。

「能利用的东西尽量利用就好啦。」

「赤目先生不会说谎,真好呢。」

「看看是谁在说这种话?明明被我骗得那么惨。」

赤目坐在桌子一角,不怀好意地嗤笑,俯瞰着花颖。

赤目所说的话和目的永远是一致的。即使是伪装成善意的恶意,对他而言也都是经过判断,为了达成目的必须说的、发自内心的话。赤目如果想骗花颖的话,花颖恐怕看不出来吧。

「因为你没有说谎我才会被骗喔。」

「怪家伙。」

像这种毫不留情的无言以对也不是假的。

花颖将书本翻回原来的页面,注意到从赤目身后的阶梯悄悄移动的人影。

「泽鹰秘书,你好。」

「!」

女子以令人怀疑是不是原地转了一圈的猛烈气势转身,打直背脊,举手行礼。

「好久没有向您问候了!」

「好久不见。」

花颖受到对方的气势压迫,声音不小心有点太客气了。

女子是泽鹰早苗,橘的双胞胎妹妹。她选择了与在研究所画画的哥哥不同的道路,担任赤目的秘书。

花颖四岁时,间接迫使对方关店的店家负责人就是泽鹰兄妹的父母。虽然大家说这件事谁都没有错,但无论是花颖、泽鹰兄妹还是赤目,都不能说什么事都没有。

要是没有那件事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如果没有那件事,就无法像这样度过相同的时间了。

「刻弥少爷,我来泡茶。」

「冰箱里有试作的千层酥。」

「我马上来!」

早苗扶好眼镜,回转身体,齐肩的头发如雨伞般散开。是个动作开始和结束都很明确的人。

「早苗,我来帮你。」

「你要念书不是吗?」

「可是你很不会切千层酥吧?」

「我可以!天鹰座的α星偷偷跟我说我今天一定可以。」

「那不是懒惰鬼的代名词吗……」

橘推着早苗的背走进厨房。花颖愣愣地看着两人。

「他们不太像呢。我以前认为,所谓的双胞胎是不是从头到脚都一样。」

实际上,念公校的时候,花颖隔壁班的双胞胎只有头发卷的方向左右相反,其他无论是成绩、笑的方式还是走路速度几乎都有如同一个人一样。

赤目在橘刚才坐的椅子上坐下,解开手机锁。

「不管是双胞胎还是其他人,都是因为想像对方才像的。」

「赤目先生在这点上很随便吧?」

「因为我没有理由也没有闲时间勤勤快快做这些事。」

赤目操作的画面上排列着看起来很复杂的图表和数列。赤目就读经济学部,又是在多个国家展店的西式甜点店老板,因此即使有两个人时间似乎也不够的样子。

「你工作很忙吗?」

「有一点,我们发现有主张fair trade的公司违规。」

fair trade,公平贸易,借由对强迫劳工在严峻环境里工作的企业实行拒买、以公平的价格交易等方式协助劳工自立的运动。

很遗憾的,如今仍有一些地方的商人会廉价收购传统手工艺品,或是给予年幼的孩童低廉的工资,让他们长时间工作。赤目经营的西式甜点Entremets•AKAME,因为不使用这种不平等交易经手的食材而深受顾客信赖。

虽然赤目操作手机的样子一派轻松,但在他脑海里飞舞交错的信息量应该多得令人眼花缭乱吧。因为他经手的一颗可可豆,就关系着几万人的生活。

一想到在赤目眼里,花颖的念书、掌家看起来大概就像在游戏一样,花颖便觉得有点丢脸。花颖的手机只是「拿着」而已,连消息或是来电都不太有。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响起「砰」的初期设置消息声。花颖不知道,原来「说曹操,曹操就到」这句话也适用在脑袋里思考的情况。

「抱歉,我忘记关声音了。」

花颖急急忙忙拿出手机,查看画面。

画面上出现了意外的名字。

「是衣更月的消息,好难得。」

「是问你有没有被坏人抓走吗?」

「够了喔。」

很难笑的玩笑。要是让衣更月听到,铁定会遭他冰冷的眼神冻成冰块。

花颖打开消息,偏过脑袋。

消息里先是为在花颖念书时传讯过来而道歉,接着是这样一句话:

『您最近有购物吗?』

这是某种暗号吗?花颖讶异地想。他平常的生活必需品全都是由衣更月打理,花颖直接去店里购买的衣服类也都是使用信用卡,缴款手续都是由衣更月处理,他应该不会不知道。

花颖试着往最坏的方向假设,这会不会是衣更月遭到某人监视,为了不让对方起疑而发出的求救信号呢?但要是这样的话,就不会写那么周到的开场白了吧?

「赤目先生。」

「嗯?」

「你觉得不买东西的主人怎么样?」

花颖想不出个所以然出声询问后,赤目从手机画面抬起头。

早苗拿了放着蛋糕的托盘过来。厨房飘来咖啡的香气。赤目稍微思考一下,做出结论。

「不是我们家的客人。」

「对喔。」

他们一脸认真地在说什么啊?

花颖坦率地只写下「没有」两个字回复后,叠起书本和参考书,连同手机一起从桌上收干净。

2

『没有。』

看了花颖简短的消息一眼,衣更月放下手机,拿起室内电话将回复的内容传达给本来提问的人。

「抱歉让您久等了,花颖少爷说他没有买东西的印象。」

『这样啊,那应该就是寄件的人搞错了吧。』

惊讶的声音里夹带着安心。一家之主没有做蠢事这件事似乎让她放下心来。

「惠小姐,如果有话要转达给花颖少爷的话,请吩咐。」

衣更月语毕,通过话筒,传来惠正襟危坐的气息。

这是自新年午宴见面以来的对谈。花颖的考试大约在三月上旬,乌丸家这一个半月来可说是过得飞快。

真一郎与凤在美国各地环游,凤会在传给花颖替真一郎报平安的定期联系里附上旅行照片,另外向衣更月发送工作指示。

花颖虽然因为工作和准备考试并行而过得十分忙碌,但托举办午宴之福,乌丸家亲朋好友与公司相关部分都尘埃落定。感受到真一郎的打点心思,衣更月最近才刚处在佩服不已的阶段。

『衣更月,虽然立场不同,但同为守护乌丸家的人,有件事我想先说。』

惠清晰的声音有令听者胃部纠结的力量。

「是的。」

『花颖当家现在能悠悠哉哉讲什么念大学的事,是因为真一郎前当家还健在的关系就不用说了,也是因为有我们一起帮忙。到他成年为止,你要让他更打起精神,负起一家之主的职责。』

「我明白。」

『在舅公那个年代,惯例是成年前决定结婚对象,到成年为止培养自觉,充分准备,三、四十岁继承家业是理所当然的事。到了花颖当家,我才在想他这个年纪了,别说是家里,甚至连日本也不亲近,一直在念书,结果又要念大学!而且还是学什么画画,到底在想什么?』

「这是您想问花颖少爷的问题吗?」

衣更月一确认,惠才似乎发现自己正在陈述对一家之主的不满。

『不是这样,你好好揣摩我的意思。』

「失礼了。」

由于对方以衣更月的误解来圆场,事情就先这样吧。和若嘴家的关系节外生枝并非上策。

『所有人都要谨记,不要做出让乌丸家之名蒙羞的举动,好吗?』

「我会铭记于心。」

衣更月回答,等对方挂断后安静地放下话筒。

衣更月认为,花颖有当一家之主的意志。

面对真一郎说可以回来当一家之主的提议,花颖已经拒绝了。衣更月也可以感受到花颖对一家之主有属于自己的理想与骄傲。

衣更月拿起花颖学业的相关数据。

花颖从公校跳级升上大学,主修信息科学,直到进入研究室为止的成绩绝不算坏。即使不是第一名,但花颖要是一般学生的话,这份评量保证会让多家企业向他招手。

正因为如此,要插入美术这种跟一家之主的工作完全无关的科系,才会让周遭的人不安。认为这是一家之主不务正业、替乌丸家未来担忧的人不只惠。

然而,只要看到自从开始念书后便兴高采烈的花颖,没有人能反对他插大吧。如果因为这样衍生缺失的话,第一线就由衣更月补足就好,虽然不想劳烦他们,但再后面还有真一郎跟凤。

衣更月将花颖的成绩单放回柜子里,看着房里配备的小屏幕。

与大门保全系统联动而跳出的画面里,映照出车头和驹地输入密码的身影。花颖似乎回来了。

衣更月走出执事工作间,通过暗门,打开玄关大门迎接花颖。

「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那个消息是什么意思?」

花颖询问的口气似乎没有特别生气的样子。可以解释成单纯的疑问。

衣更月收下包包,绕到花颖身后脱下他的大衣。

「有东西送错了。我收到通知,让我确认那不是您自己下的订单。」

「虽然说我是一家之主,但还是不得不承认未成年的事实。」

花颖一脸苦涩。未成年通过网络邮购时必须要监护人的同意。虽然也有一些偷跑的方法,但一想到被发现时的麻烦,命令衣更月买给自己还比较快。

「下次再有一样的事不用特别问我,请对方退回去就好。虽然未成年,但我不会做让乌丸家丢脸的事。这要怎么说?是叫……『从啼哭的第一声到死前的惨叫』?」

衣更月知道花颖想说什么。

「我也会『从摇篮到坟墓』都和乌丸家站在一起。听主人死前惨叫是执事的污点。就算付出自己的生命,我也会保护主人。」

「唔……」

衣更月知道花颖听懂了自己回答中的纠正,咽下反驳的冲动。花颖浅浅叹了一口气,擦身而过时以手掌轻拍衣更月的肩膀。

「拜托你啦。」

就算只是讲好听话,衣更月也开心,所谓执事真是个吃亏的职业。

不过,衣更月小小的充实感维持不到一周。

六天后,梢的联系让衣更月的满足感碰了一鼻子灰。

『星期一是灾害储备粮食五百个,昨天是一公斤装的猫砂三十组喔。每一个购买人的名字都是花颖当家。』

梢似乎是瞒着惠打电话的样子,她以衣更月要努力聆听才好不容易能听清楚的音量小声说道。通话中偶尔夹杂拿开话筒藏起来的杂音。

「花颖少爷没有使用网购,会不会是有人不怀好意,故意这样做呢?」

『你不觉得如果是找麻烦的话,应该会连同请款单一起送过来吗?』

「东西已经付款了吗?」

『对啊,所以管理员才会收下来……』

真奇怪。衣更月听过帮别人订外送披萨的恶作剧,但自掏腰包送的东西在大部分的字典里称为「礼物」。

虽说这个月底是花颖生日,但将吃不完数量的储备粮食与没有用的猫砂,送到花颖现在不住在那里的旧本宅,实在有违常理。

「货品是在管理员在的时候送到的吗?」

『嗯,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因为东西是在打扫时以指定送货日送来的,所以管理员才觉得应该是宅子里知道自己工作日的熟人订购的东西。』

梢说的事令衣更月有点烦恼。

花颖说今后发生同样的事不用跟他确认。虽说这个问题拒收就可以解决,但要是一直接连发生的话,就必须采取对策了。

如果花颖不要又亲自下海就好。

衣更月将挂断的电话子机放到暖炉上,打开橱柜门。他发现收在里面的电视机配线会让打扫工作的效率比平常差,故意让头脑切换思考。

「衣更月,怎么回事!」

就在这个时候,花颖飞奔进来,强制结束衣更月的思考。

花颖气势汹汹地闯入房内。

衣更月尽可能在关上橱柜几秒的时间内运转脑袋,若无其事地回头。

「劳您亲自跑来真的非常抱歉,有什么事请吩咐。」

「事情就是你,衣更月。」

花颖将手机拿到衣更月眼前。黑漆漆的画面上隐隐约约映着衣更月的脸。

「壹叶打电话给我,问我最近的兴趣是不是购物。这个问题我是不是在哪里听过?」

「这是很常见的闲聊,我认为没有什么问题。」

「是吗?据说,在某栋大楼的完工典礼上,和壹叶打招呼的华乃表哥问我的兴趣是不是买东西,一副很烦恼的样子。就算这是事实,华乃表哥在烦恼也很奇怪。」

想要隐瞒的事情往往会从意想不到的情报网传出去。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面对主人质问的执事,其实有不回答这个选项。

不如说,当执事判断该情报会为主人带来不好的影响时,有事先捏毁的义务。然而,老天并没有给衣更月犹豫的余地。

暖炉上的电话子机画面亮了起来,虽然是静音,但有来电通知。衣更月向花颖行注目礼,拿起子机。

「是惠小姐。」

「我来接。」

花颖接下子机,以不熟悉的手势按下通话键。

「姑姑,我是花颖。」

站在一旁听主人讲电话很没有礼貌,但电话那头的惠似乎掩藏不住动摇,语气凶巴巴的,花颖将子机拿离耳朵,衣更月因此也能听见对方的声音。

『花颖当家,乌丸家的宅子现在涌进一堆人。二十……不,可能有三十人。大家都说是你雇他们来的,这是怎么回事?』

花颖瞬间看向衣更月。衣更月也只能以眼神回看花颖。

发生的事完全出乎意料。

「备车。」

花颖低声命令衣更月后回到电话上。

衣更月行了一礼,离开接待室,以最大的步伐赶向停车场。

3

在车里听了宅配多次出错的来龙去脉后,花颖暂时陷入思考。

「是我说不用报告的。」

这句话与其说是对衣更月说,不如说花颖是说给自己听的。因为「衣更月和惠他们是因为花颖先有命令才遵从」这样想是最和平的结论。

「花颖少爷,门前好像有很多人的样子,要在哪里停车呢?」

驹地松开油门,最后将车停在路肩上。车子已经进入乌丸家旧本宅前的马路上,但即使从后座看也看得出来车子很难再接近。

旧本宅被包围在有着和瓦屋顶的墙内,四周围绕着沟渠,沟渠宽约一公尺,阳光在水面浮叶间闪烁。包围着偌大宅邸占地的石墙南边,耸立着一座铺着栈瓦屋顶的木户门,门前聚集了人群。

那就是惠所说,受花颖雇用的三十人吧。

「据说今天在求职网站上有紧急招募,联系回复要大家直接在这个家集合。」

「他们说募集人的名字是我吗?」

如果是恶作剧的话就太超过了。然而,聚集在这里的人并没有错。即使花颖本人没有印象,但他们的的确确签订了工作契约。

在乌丸家的名号之下。

「我把车绕到后门吧。」

驹地抬起腰,朝人群的方向探头。

花颖降下后车窗。外头虽然吹着充满冬天气息的寒风,却让氧气分散到因为温暖的车内而充满过多热气的大脑里,令花颖视野一亮。

围墙上,树木枝丫蔓延,越过屋顶,延伸到沟渠的正上方。柿子染上色彩,带着光泽的橘色在日光下闪耀。

从木户门方向传来的喧哗似乎渐渐出现争执的气息。

花颖将视线转回车内,光的残渣还一点一点地在瞳孔里闪烁,他看着衣更月。

「衣更月,树木的落叶累积到外面的沟渠了,管理员一个人好像顾不到那边。」

「我来处理。」

不用等花颖把话说完,衣更月便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

「请您在车内稍候。」

衣更月关上车门,走向木户门,从人群外出声。人们讶异地看着他喧闹的情形只维持了两分钟。拥挤的人群渐渐疏散开来,在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中,可以看见华乃的身影。还想着他急急忙忙在分配什么东西时,收下的人就各自散开行动了。

穿长靴的人率先跳下沟渠,以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打捞水面上的落叶。渠上的人收下落叶,开始装进塑料袋里。

衣更月回到车内。前方门扉大敞。

「驹地司机,请把车开到里面。」

「好……好的。」

刚刚还身陷茫然的驹地,迅速切换排档。车子行云流水般地驶出,巧妙地避开人群,进入门内。

「花颖当家。」

惠是责备,梢是狼狈,华乃则是以感谢的语气呼喊他的名字。花颖还在困惑该对谁怎么回应,却马上发现那种迷惘不过是小事。

「这就是你们说的『东西』吗……」

花颖不只在心里,而是实际上惊得下巴要掉下来了。

缘廊上堆着纸箱。两种大小的箱子像拼图一样对齐,填满缝隙,单调的侧面对着庭院。不熟悉的光景失去了距离感,看起来很不真实。

「今天早上送来的东西虽然已经拒收了,但中午过后就变成这场骚动。」

送来的如果是人,要拒收就不容易了。这么说来,这个行为的目的似乎就不是用货品占据宅邸。由于花颖甚至想过,对方是不是把可燃物和燃料之类的东西送进来,准备把宅子全部烧掉,所以推测落空后暂且让他放下一颗心。

「不能把东西先收进仓库吗?」

花影望着庭院西边的库房。现在不是库房发挥本领的时机吗?

然而,惠却断然拒绝。

「仓库里用心保存了乌丸家历代家族的私人物品,绝对不能放进来路不明的东西。」

「就算退货,厂商退钱给我们也很伤脑筋。不能委托警方吗?」

「姐,你讲这种话妈会,啊……」

梢和华乃像是同时察觉危险似地看向惠。惠已经化身成母夜叉。

「乌丸家竟然要和警方扯上关系……这是什么状况,太令人不舒服了!」

「妈,不对的是那个送东西过来的人,乌丸家什么都没有做。」

「当然!」

华乃本来想安抚母亲,却似乎不小心火上浇油。惠瞪大眼睛到眼白几乎要多过眼瞳了,看得出来她在喉咙里蓄积破口大骂的力量。

「我会处理。」

花颖打断惠的斥责。惠竖起已稀疏的眉毛。

「花颖当家,你是一家之主喔,一家之主插手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没错,我是一家之主,这件事微不足道。」

花颖感受到包围大家的空气色彩有了改变。他偷偷咽下紧张,不让任何人发现,看着站在历史悠久的乌丸家本宅前的众人。

「我必须展示出乌丸家不会因为这种无聊的行为有一丝一毫的动摇。这是我身为一家之主的职责。」

在场所有人的瞳孔颜色清澈。他们缩起瞳孔,将焦点定在花颖身上。

花颖大气也不喘一下地继续:

「外面的工作结束后,请支付他们相应的谢礼,让他们回去。」

「……我知道了,就这么办吧。」

惠的话极具分量。华乃和梢虽不是举双手赞成,但彼此交换了个要对方理解的视线后,应声下来。惠警告似地瞪着衣更月,带着两人离开庭院。

「衣更月,把那边那个小盒子搬下来。」

花颖将堆积在上层纸箱中唯一一个尺寸不一样的盒子放到地上,用手机拍照。

收据上写的送货日是十四天前的星期五,品名是「工艺品」。撕开胶带打开盒子,最上层放了一张出货单。

订购日期是出货日的前三天,二月四号。

「是爸爸的生日。」

这是无谓的巧合。听说,真一郎那天在美国享用了浓缩虾子虾饼佐荷兰酱。预计周末回日本。

商品费用和运费以事先汇款的方式汇到银行。订购人是「乌丸花颖」,地址是旧本宅,但电话号码的空格却全部填零。

花颖拆掉缓冲包材,拿出盒里的东西。

是个木雕摆饰。

比花颖手掌略小的木板上有六只列队行进的小鸟。带头的是只鸭妈妈,第二只到第五只的小鸭子各自跨出步伐,队伍尾端,一只最小的灰色小鸟伸长脖子望着前方。

「《丑小鸭》吗?是个出身决定人生的古老童话吧。」

童话里登场的少女可以一步登天成为王妃,鸭子却再怎么挣扎也赢不了天鹅。是个令人感到对比的故事。

花颖将摆饰举到眼前的高度,羡慕起最后一只小灰鸟。

「如果只要天生是天鹅便能成为天鹅就好了……」

「花颖少爷。」

衣更月像是在说研究到此为止似地拿起撕掉的胶带。

「对于不讲道理的犯人所做的奇怪举动,您没有必要理会。就算对那种可恶的人展现力量,他们又会不当地用自私的道理加以推翻吧。」

「犯人?我想展现力量的对象是凤。」

说溜嘴了。花颖把嘴唇抿成一条线,迅速逃离衣更月的视线,捡起纸箱旁绑成一叠的纸张。

那似乎是送货的不在联系单,按照日期排列,分别是二月二号到二月七号共六张。

衣更月站在花颖身后,遮住了阳光,花颖因而绷紧身躯。然而,衣更月没有提出凤的名字,而是从后方伸出修长的手臂指着花颖的手边。

「五号之后的不在联系单和四号之前是不同的商品呢。」

「那四号应该是收了别的东西。」

「是不是这个呢?」

衣更月起身,从纸箱墙上拿下水蓝色的信封。

花颖好羡慕衣更月的身高,他连那里有信封都没看到。

「您看。」

「是售票公司。如果对方的目的是用大量商品压迫家里的话,就不太对了。」

说到底,本来就算把大量商品送进空房子里,也不会对谁的生活带来不便。

「到底是为了什么……」

「下单的人是不是在确认呢?」

「确认?」

花颖一抬头回望衣更月,衣更月便跪在缘廊上正坐。

「这个家每周一和周四会进行巡视和打扫工作。可以猜想,不知道这件事的下单者,利用宅配业者的配送状况回报系统来推估家中有人时的规则。」

「原来如此,你真会想。」

花颖佩服地说。衣更月不知为何一脸坐立难安的表情。

「也就是说,对方试了一周后,锁定星期一和星期四改换成大宗订单。该怎么说呢?感觉这个犯人有着很神奇的良心。」

花颖双手抱胸,觉得整件事有越来越多不自然的地方。

配送大宗订单遇到家里没人时,最吃亏的人是宅配业者。一整天带着沉重的商品奔走不只白白浪费汽油,晚上还要送回配送中心的仓库,隔天早上再重新堆到货车上。

犯人先用小东西确认家里有人在的日子,之后再指定配送日期和时间。除了体贴宅配业者,花颖目前想不到任何意义。

「我想,如果可以分析链接询问系统的路径,就能限定出对方的所在地区和产业。不过,要循线找到犯人,这些情报还是不够。」

「还有一条线索。」

花颖像是丢牌一样,将售票公司的信封压在不在联系单上。

「华乃表哥应该不会主动将我——将乌丸家的问题拿出来谈。当成是有第三者故意推动会比较自然。」

「目的是为了让您知道此事吧。」

「没错。」

身为目标的花颖不知道的话,犯人就没有行动的意义了。所以想成有个可以让壹叶不安并煽动华乃聊到这个话题的人比较自然。

「不过,壹叶说……」

「您已经询问过了?」

衣更月的眼睛好恐怖。对主人眼神那么犀利是想怎么样?

「因为我很介意。壹叶说她是跟华乃表哥、梢表姐和梢表姐的女儿四个人一起聊天。可以推测华乃表哥是事先就听说了什么而动摇。」

「我来调查当天出席的人。」

「共同认识的人、单方面知道我的人或是和爸爸有摩擦的人都可以。」

衣更月拿出小型平板电脑,当他的手指在画面上游走时,花颖的左手抵着纸箱侧面,沿着缘廊而行。

实质上两次的寄送就有这样的数量,接下来实在不得不提防。

花颖在缘廊尽头返身,左手敲着廊柱,右手边抚着纸箱边迈步回去。衣更月手指在画面上轻弹后滑动画面,回到最初的页面重新再看一遍。

「花颖少爷,您认识的人有壹叶小姐以及现在查到的这一位。」

「比想像中还少呢。」

花颖觉得心脏像鱼一样跳动。分析链接宅配配送状况系统的路径数据,找出数据与不是壹叶的这个人之间的关连性,就可以一口气接近犯人了。

「当天的客人似乎主要为评估是否要在新建大楼中开店的企业或老板。由于乌丸家的零售事业分给了若嘴家,因此当天与会者与您直接有往来的人才比较少。」

「壹叶和另一个人,名字是?」

花颖屏住呼吸。想快点听到的心情与害怕听到的心情互相拉扯,引发他摀住耳朵的冲动。

衣更月将手机放到正坐的大腿上。

「是赤目刻弥少爷。」

仿佛有根针搔着鼓膜似地,花颖的耳朵响起耳鸣。

4

衣更月很在意花颖先前的话。

『我想展现力量的对象是凤。』

衣更月知道花颖非常重视凤。对花颖而言,执事就是凤。在花颖的认知里,执事的概念和凤链接在一起。

因此,在花颖的人生中,凤认同自己是一位好的一家之主大概是非常重要的生命礼仪吧。就某方面而言,这或许可以说是花颖的终极目标。

另一方面,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最认同花颖的人也是凤。花颖不需要特地向他展现力量。

「衣更月。」

花颖呼喊,衣更月停止思考中的事。

事前安排是执事的拿手本事。

他支开旁人,悉心安排目标可以在没有任何人看到的情况下抵达,慎重到连本人都不会起疑,将那唯一的一人引进锁定的区域。

衣更月走在花颖身后,在目的地大门前追上花颖,安静拉开门把。

门的另一头是会议室,由于位于高楼层,窗外并没有林立的建筑物,室内只有目标对象一人。铺在地上的短毛地毯吸收了脚步声,厚实的墙壁与玻璃隔绝了外界的声音。

「我找了一下以我的名义将物品送到乌丸家旧本邸,以及贴出招募、聚集人群的人。」

遭到打断的寂静中,掠过一道激动的呼吸声。

「是你吧,泽鹰早苗小姐。」

花颖喊出站在窗旁人的姓名。

早苗似乎还没有理解状况。排成ㄈ字形的长桌分成了窗边与靠走廊两侧,距离大约三公尺。早苗来回看着花颖与衣更月,拿起放在长桌上的黄绿色笔记本靠近胸口。

「常务理事说……要跟我讨论刻弥少爷的行程。」

「很抱歉。我拜托他,跟他在会议前借了一点时间。」

衣更月在花颖被粘贴狡诈的标签前先行道歉。实际上,那场会议本身也是衣更月的计策,但其他人没有知道的必要。

「坐吧。」

花颖邀请。早苗全身戒备,目不转睛地盯着花颖。

衣更月从花颖的呼吸中知道他已经放弃劝早苗入座,因此拉开一张离花颖最近的椅子,将椅子稍微推向前,配合花颖落座。

花颖没有靠向椅背,他正襟危坐,缓缓开口。

「壹叶是个坦率单纯的人,对自己怀有善意的人所说的事,她会倾听并且竭尽自身一切回应。她实践了家庭教师教她的古老礼仪。」

早苗抓不到谈话的头绪,脸上浮现问号。

「『不可以将佣人放到视线内。』我认为,对某些人而言这是一种『佣人是居住在不同世界里的人』的警告,对某些人而言则是不侵犯对方领域的体贴。在我们家也是,不能随便和工作中的佣人说话,因为这样会中断他们的工作。」

花颖说了这么多,是为了保护壹叶的名誉,同时也是为了守护早苗的人格。不知道是否有传达给早苗本人了呢?

壹叶不是无视早苗的存在。但是,她当作没有这件事。

「如果是执事或贴身随从,并不会跟到宴会会场里,但若是跟工作有关的会,又是秘书的话就另当别论了。你可以以赤目先生的同行者身分进入会场。」

「……」

「壹叶和华乃表哥看不见的人一起列席,将话题诱导到事件上。身为目标的我如果不知道这件事的话,计谋就不能发挥作用。壹叶对乌丸家很好又还年幼,只要让她看到大人过度担心的样子,应该就会好意通知我对吧?」

「……你……掌握到什么程度了……」

占领早苗瞳孔的怯懦渐渐失去光芒,化为恐惧,宛如从眼底深处受到侵蚀般点燃热度,终点是厌恶。

花颖的眼睛可以更清楚地看出她的变化吧。

然而,花颖并不胆怯。

「银行汇款的姓名和联系方式虽然可以造假,但汇款日期、时间与银行、分行名称都会留下纪录。此外,银行内的监视器影像也会保存一定的时间。」

本来,外部人士如果不是警察,即使拜托银行调阅这些预防犯罪的纪录,吃顿闭门羹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甚至就算反遭银行报警都不奇怪。然而,再怎么牢不可破的组织,无论立下多么强硬的规则,身在其中的都还是人。

「你当初应该避开和乌丸家有交易的银行的。」

花颖是故意这样说的吗?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建议。

即使是现在没有与乌丸家交易的银行,也随时都在追求大客户,只要花颖希望,衣更月已经做好可以移动乌丸家财产几个百分比的准备了。

逃不了了,早苗的表情遭失望围困。她隔着眼镜压住头,宛如要跳进地底般蜷缩成一团。

「我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

一开始如同沉吟的细语,化为悲痛的控诉。

「那件事之后,刻弥少爷辛苦了那么久,花了整整十二年才让父亲跟自己说话。爸爸妈妈失去了自己的店,我们转学,好一段时间过着省吃俭用的生活。」

花颖扶正眼镜,隐藏表情。

听说花颖当时才四岁。衣更月那时在别的地方生活,是个极为平凡的小学生,未来的梦想栏里写的是可以拿到月薪和奖金的工作,因此这件事对他而言如同发生在遥远国度的事。

衣更月从凤口中听说事情原委时,只有「花颖没有错」这种冷淡的感想。

然而对早苗而言,这是她亲身经历、与现在相连的过去。

「做了那种事的你……只有那样的你什么努力都不用做就突然当上一家之主,现在还要和哥哥一起念大学,实在太狡猾了!」

早苗一抬头,积在脸颊和眼镜间的泪

水便流了下来。她摘下眼镜,用穿着套装的手臂抹了抹眼睛。

「寄东西过来是为了找我麻烦?」

「没错。为了消除压力,我冲动购物了一番,顺便把买的东西塞给你。因为你是造成我压力的来源,只要你伤脑筋就好。」

「人呢?」

「因为乌丸家拒收,我一气之下改成召集能马上过去的人送过去。因为如果是物品的话,你们就不会收吧?」

看着在泪水下笑出声的早苗,花颖渐渐无言以对。

原来硬送东西这个行为本身就是目的。就像假日去买一点都不想要的衣服一样,早苗将自己的焦虑强加在花颖身上,让自己痛快,真是自私到了极点。因为这样大言不惭地一句接一句抱怨,实在太可笑了。

「你想说的只有这些吗?」

听到自己的心声从花颖嘴里说出来,衣更月无动于衷的表情下藏着些许吃惊。

花颖几乎不会说攻击别人的话,何况还是在有人指责自己的场合里。衣更月认识的花颖,不是会因为罪恶感而退缩,就是还需要三十秒的时间忍耐、理解对方吧。

「不管是物品还是人,我都不会再收了。如果是抱怨的话,我随时随地等你来。」

「花颖少爷。」

衣更月压低声音劝诫。挑衅被逼到死路的对手是很危险的举动。

然而,花颖仅是微微点头,侧目看了衣更月一眼后马上面对前方。

「我对你们没有一种确切的情感。因为不仅仅只有一种。」

衣更月看出花颖以理性拉回快要前倾的上半身。虽然只是细微的动作,却是个能充分了解花颖的意志有多坚定的变化。

「我在感到抱歉的同时,也觉得自己当初是无可奈何。有时我会不停思考泽鹰家的店买到赝品的经过,有时候脑海里也会浮现那些因为我而惹上麻烦的人的脸孔,想一头钻进棉被里。」

外文和日文的字汇绝不是一个对一个的。据说,一个日文单字要同时并用三个单字翻译才终于能传达出正确的意思。人类光是这样用言语表达事情都很困难了,根本不可能用一种面向来表达自己的情感。

「有时候我也会忘了当年那件事,和赤目先生一起放声大笑。然后,有时候会觉得很庆幸……」

花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早苗闪过怀疑的神情,侧首表示疑惑。

花颖仿佛将所有意识拉入内心似地,失神地盯着长桌上的一个点,突然露出笑容。

早苗戒备地将笔记本用力拉近身体。

「什么意思?」

「我一看到早苗小姐你们和赤目先生在一起的样子就会很开心。明明我连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样的事都不知道,却擅自有种获得救赎的感觉。」

「……真的是很擅自。」

「所以,也请你来利用我吧,过来跟我抱怨。」

花颖将双手放在长桌上,只和早苗拉近了几公分的距离。

「这样子……也不行吗?」

面对等待回复的花颖,早苗呆立在原处。她盯着花颖的眼睛有时会没有目的地游移,绷着苍白的脸庞,咬紧嘴唇。

衣更月补充花颖无法说——抑或是没有想到的部分:

「请恕我多嘴僭越。如果赤目少爷是以过去的事为由强迫两位服从的话,我可以传达,由乌丸家出面交涉让你们兄妹自由是相对容易的事。」

「咦!」

不只是早苗,连花颖都发出怪声回头看向衣更月。看来是后者。

「砰」地一声。花颖和衣更月看向声音源头,只见早苗双手抵在长桌上,探出身体。

「我想替刻弥少爷工作。一开始我是和橘听说刻弥少爷的情况,想要赎罪才离家过来的。我也曾经想过,刻弥少爷会不会因为我们在身边而想起过去,心里不舒服。但

是——」

早苗从长桌上拉回身子。

「不管是我还是橘,现在想帮助刻弥少爷的心意都和过去无关。」

早苗拿着笔记本的手颤抖着。

「拿过去当作借口留在刻弥少爷身边服侍他的人,是我。」

早苗一陷入沉默,花颖便放心地笑了出来。

「也就是说,我可以为你们在一起这件事高兴对吧?」

「其实……我本来并不恨花颖少爷。只是,该说是旧伤吗?我常常会突然想起那份痛苦,那个时候——」

早苗的话不自然地中断。花颖的笑容消失了。

花颖从椅子上起身,绕过排成ㄈ字形的长桌,站在早苗面前。

「你不是主谋?」

早苗缩起身体,将笔记本抱近胸口。衣更月为预防万一,朝花颖身后移动。早苗逃避地低下头,视线绕着自己的鞋尖打转。

「有电话,打过来。」

「电话?」

「一开始我以为是恶作剧马上就挂断了。可是,对方跟我说了赝品和爸爸妈妈的事、刻弥少爷遭遇的处境还有花颖少爷的事,听着听着,过去的痛苦变得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有个人煽动早苗犯罪。

面对突然冒出来的存在,花颖为了隐藏动摇,衣服背部的缝线扯了一下。

「新年过后,电话常常打来,听我说一些丧气话。然后有天,对方跟我说,小小还给他一个恶作剧,让他伤脑筋怎么样?事先支付运费和商品费用的话,基本上不会伤到谁的荷包又能让人觉得:『啊,好烦。』正符合我的期望。」

「你的荷包伤到了喔。」

「我认为这是必要的花费。」

早苗在奇怪的地方很冷酷。

「为什么要送到旧本宅?也是打电话的人指使的吗?」

「是的。因为送到家里执事会暗中处理掉,所以对方建议我把其他人卷进去比较容易传达给本人。啊,这是称赞衣更月执事很优秀的意思。」

「您过奖了。」

衣更月姑且道了谢。他无声打开怀表,确认时间。再继续谈下去的话,就必须采取新对策了。

「花颖少爷,会议差不多要开始了。」

不是花颖,而是早苗的。

「你会把我和东西交给刻弥少爷吗……?」

「你是指朋友的秘书送我礼物还有帮我仲介清洁人员这件事?」

花颖将事件替换成不归咎早苗罪行的事实。他真的是对别人太宽容了。不过,就不会损害乌丸家与赤目家的名誉,双方保持良好关系上而言,这是第三好的妥协策略,因此衣更月决定静观其变。

「很抱歉,我开始觉得丢脸了。」

早苗用笔记本和双手盖住脸庞。花颖的后背线条恢复成直线。

「泽鹰早苗小姐。」

「是的,花颖少爷。」

「因为我觉得应该要和你站在对等的立场上谈话,所以刚刚都使用敬语,下次,我会好好有个一家之主的样子,今天违反礼仪的事,还请保密。」

花颖竖眉。

「那么,就从这瞬间开始。」

早苗用力放下手臂,简单地整理紊乱的头发,双脚并拢,举手敬礼道:

「给您添麻烦了!我,泽鹰早苗今后不会再受到他人以及自己内心声音的迷惑,将朝为刻弥少爷及其友人花颖少爷尽心竭力之路迈进。」

以硬邦邦的语气声明后,早苗又像是想到般,不安地垂下了眉毛与手臂。她战战兢兢抬起脸,像在说自己再也无法忍耐似地再次用笔记本盖住脸庞。

「如果,极低的几率下,当无助的痛苦要把我淹没时,您能陪我聊聊的话,会是我的荣幸。」

「嗯,随时过来。」

花颖温和地回答。

早苗放下笔记本,脸上的表情宛如孩子般天真烂漫。

※ ※ ※

衣更月已经预测到了。

「我要和犯人对话。」

花颖在常务董事的目送下离开大楼,步向办公区的无机质道路。

「请不要和危险扯上关系。」

「听起来像是除了我以外的谁可以扯上关系一样。犯人的目标是我喔。」

「正因为犯人的目标是您,我才这么说。」

衣更月没有超前,与花颖保持一步半的距离说服他。

「我不可能让他伤害其他人。」

花颖想要自己保护家人、朋友甚至是佣人,他认为这才是一家之主。这是很有气度的一件事,但也很愚蠢。

衣更月抓住花颖的上臂,将他的身体转过来,以严厉的声音击向他。

「你觉得我们是会在你的尸体上庆幸自己平安无事的那种人吗!」

衣更月的心刺痛着,他的情绪焦灼,挣扎翻滚,喷洒出阵阵烟气。

「什么摇篮,什么坟墓,你想让我们守墓是吗?」

想要牺牲自己拯救他人的英雄让人看不下去。苟延残喘地活在被遗留下来的世界令衣更月想吐。

花颖茫然的神情如梦初醒般,他生硬地背过脸。

「对不起,我不是你们『执事』希望的那种优秀?还是安全?的高尚主人。」

「是『对世界和平与万人福祉有所贡献的高尚主人』。」

虽然衣更月过去只说过一次,花颖不可能记得那么清楚,但被这样随便说说还是令人火大。

「我大概当不了那样的人。不过……」

花颖想拨开衣更月抓着自己上臂的手。与其说是使劲,花颖的力道轻得就像只是把手放上去而已。衣更月为此感到不安、惊惧。仿佛自己只要一用力抗拒,花颖的手臂、手掌就会像玻璃般碎开一样。

「衣更月。」

花颖陌生的声音令衣更月抬起视线。一辆巧克力色的行动餐车从车道上奔驰而过,吹起花颖长长的浏海,在他的眉眼上落下影子。

「凤可能没办法服侍乌丸家到我成年了。」

「您在……说什么……?」

衣更月怀疑自己的耳朵。天空仿佛被涂得一片漆黑。空气彰显自己的质量重压而下,将衣更月击沉。

「我听到爸爸和姑姑谈话,爸爸会去旅行是为了凤。他说想趁凤现在还能动,带他到各式各样的地方。」

在衣更月的大脑理解花颖口中话语意思的同时,无数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粘贴头盖骨的内侧,就像用浆糊把和纸粘贴张子纸偶般,一层层填满缝隙,加厚,窒息。

想成为像凤一样的人——他还没做到。

凤教了自己许多事——他还有堆积如山的问题想问。

他从凤身上得到了许多事物。凤毫不吝惜地给予衣更月这一切。

(太快了。)

衣更月头晕目眩。

(他还没有报答任何东西。)

花颖的右手握住了衣更月抓着自己的手腕。两人的心跳应和。

这一切,要停止了吗?

(不。)

衣更月渐渐感到天旋地转,连站着都办不到。花颖轻轻放下衣更月的手,抬起头。

「我这次不是虚荣,不是反抗也不是焦虑。我要遵守和凤的约定,成为独当一面的一家之主,也要念大学。让凤安心是我唯一能做的回礼。」

花颖背对衣更月迈开步伐。

「如果你无法赞同我的处世之道,可以去任何你喜欢的地方。」

花颖这么说后便离开了。到头来,衣更月仍然无法阻止他。

那是有如温暖雨滴的声音。

※ ※ ※

花颖在公园里。

这里距离他丢下衣更月的地方并不太远。公园有一半以上是草地和业余棒球场、迷你足球场这一类的平地,西侧有座小丘,上面简单设置了一些游乐器材。

傍晚的公园播放着催促人们回家的音乐,与深红色天空十分相衬的旋律总有种迟缓的感觉,无法让人升起快点踏上归途的心情。

花颖坐在溜滑梯上仰望天空,一动也不动。没有情绪的表情仿佛抽了魂似地,让看的人也笼罩在空荡荡的不安里。

好一段时间,花颖的眼里映着云朵的流动,但当靠近的脚步声一停在溜滑梯旁时,他就像逐格动画般一公厘一公厘地转动脖子,确认她的身影。

「雪仓。」

「驹地司机脸色大变地来找我喔。说他才想着您是一个人回来,就被您要求自己先回去。」

「驹地跟着我走到这里吗?」

花颖叹了一口气。

「您从小就是这样,想逃走的时候,不是在全黑的地方就是在空中。」

雪仓怀念地笑着,以不熟练的脚步爬上溜滑梯的阶梯,为花颖的肩头披上大衣。她继续又替花颖围了围巾,套上手套,像对待孩子似地一根一根将花颖的手指套好。

花颖的脸颊恢复了本来的血色,眉眼发红。

「我不要雪仓不在。」

「您这么说真是我的荣幸。」

「不要敷衍我。」

花颖吸了吸鼻子,把脸埋进围巾里。

「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即使描绘出自己长大成人的样子,却不曾想像过父母年老的模样。」

雪仓跪在狭窄的台子上,轻轻抚拍花颖的背。

「父亲过世后的隔一年新年,我在变得空荡荡的厨房里挑黑豆时,一直想到父亲也曾经这么做过。如此一来,我的心情便开朗起来,想着:『唉呀,原来爸爸在这里啊。』」

花颖以仿佛第一次看见雪仓的表情侧头看着她。

「花颖少爷,『不在了』和『不存在』是完全不同的事喔。」

雪仓像在唱摇篮曲般说着,「砰、砰」地朝花颖的背拍了两下。

花颖咀嚼雪仓的话,陷入沉思,却没有开口回应。

「什么叫挑黑豆?」

「就是为了让口感更好,统一豆子的颗粒大小。煮之前要一一比较,挑掉太大或太小的豆子用别的锅子煮,不能放到餐盒里。」

「要做到那种地步吗?」

花颖打从心底佩服地讶道。另一方面,雪仓却丝毫没有自豪的神情。看着雪仓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花颖还陷在感动的余韵里。然而,从某个瞬间起,他变得专注。花颖伸直背脊,露出埋在围巾里的脸庞。

「原来如此……雪仓你好厉害!」

「嗯?谢谢您。」

雪仓一头雾水地道谢。她抓着扶手,伸直膝盖,倒着下楼梯后,从地上呼唤花颖。

「我还要准备晚餐,就先告退了。今天的主菜是鸡腿和苺果酱佐青菜喔。」

看样子,雪仓喊话的对象似乎不只花颖一人。尽管放慢脚步,身体保持遥远的距离,也已经到达极限了。

衣更月一回复步伐,靠近溜滑梯,花颖便注意到他的存在,加深眉间的皱纹。

雪仓向花颖行礼,与衣更月擦肩而过,朝他欠身致意后离开小丘。衣更月抬头看向在溜滑梯上背对夕阳的花颖。

衣更月将感情抛到身后,淡淡地陈述事实。

「我们应该报警。只要泽鹰早苗作证,总会抓到犯人。」

「这样做的话,犯人会怎么样?」

「犯人会遭到逮捕,接受审讯。警方起诉的话,就会上法庭了吧。」

「那是警察的工作。」

花颖看向另一头。这份倔强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呢?

「这是警察的工作没错。您没有必要介入。」

「法律是客观的,它的裁决是为了让一万个人接受。躯动人类的冲动不确定又摇摆,如果将那些标签化的话,随着共享人数越多,越会磨掉棱角,切除掉部分内容。」

「我们将这个称为共识或是一般常识。」

「那么,那些不适用这套内容的心该怎么办?那些被切除的边角有地方可去吗?虽然人类穷尽言语也几乎不可能原原本本地传达自己的意思,但或许有些心灵会因为有某人先理解自己而得到平静。在走到犯罪那一步前,可以做到这一点的话,不管……」

花颖说着,表情焦急地扭成一团。

掏出真心表达、有人愿意接受。教导衣更月这是种多满足幸福的人,是祖父,是祖母,是凤。如果没有他们,衣更月甚至认为自己会变成完全另一个人。

花颖在一片从紫色转为靛色的天空里。

他看着远方的眼神捕捉到了某种确实的东西。

「我做属于我的工作,只是这样而已。」

电流奔向衣更月的每一条脑神经,他的后颈出现一股寒意。

这个人,想要守护一切。

从前,衣更月第一次发现花颖将佣人视为保护对象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对认为佣人是盾,要守护一家之主的衣更月而言,这是件非常冲击的事。他心想,花颖的器量没有界线,与「放弃,到此为止」无缘。

然而,有谁想得到花颖甚至会对危害自己的人,更甚者是连见都没见过的陌生对象发挥这份心意?

这世界上,有所谓公平贸易这派想法。

那是保证公平的工作环境、追求支付符合劳动内容合理酬劳的人道救援。不限定于自己国家,不问年龄,以世界上所有人为对象。

『对世界和平与万人福祉有所贡献的高尚主人。』

自古老的十八世纪起,在执事间代代流传的「理想中的主人」,是聪明、高尚、懂得体贴的美好人物。衣更月以为那就像个童话故事。

花颖不成熟,一头钻进危险是将自己暴露于危险之中,因此只能说是愚蠢。尽管如此,与童话完全相反的他身上却闪过了童话的影子。

不管是家人、朋友还是佣人,无论是不知道处在地球上哪个角落的好人还是坏人,花颖都想守护。

就像扣上松开的扣子一样。

「衣更月,你的工作是什么?」

花颖从溜滑梯上滑下来,降落在小小的沙坑里。

这是个超乎常理而又莽撞的愿望。

是「主人的」愿望。

如果花颖奔入枪林弹雨中,那在那些刀刃抵向花颖前,衣更月就将它们全部打落吧。在这种不成熟主人的尸体上谁会开心啊?

「实现主人的愿望、帮助主人。」

衣更月将花颖袖口松开的袖扣重新扣好。

花颖露出无畏的笑容。

「好好让犯人和凤知道,这种程度的事不会动摇乌丸家一丝一毫

吧。」

「随时听候您的差遣。」

遥远的上空,星星开始闪烁。

5

天色未明的晨雾中,有道摇摇晃晃行走的影子。

笼罩在雾霭里的景色轮廓向外晕开。这是片朦胧不清,只带着阴影的白色世界。

影子前行时沉甸甸的,前后摇晃身躯,回程时像铅笔一样削得细细的,走回来时的路。

以不规则的间隔来来去去的影子不停移动,很难掌握数量。才心想只有一人时,却增加为三人,突然又让人觉得应该是四个人。

朝雾缠绕着隐约透出蓝色的寒光,当明白影子是搬运东西的人影时,他们停下了步伐,用铁门塞住黑暗的洞穴,放下沉重的门锁。

昏暗再次降临关闭的空间。

纸箱山就算搬来放在这里也不会屏蔽视线。

高耸的天花板、看不到尽头的深度。除了原本打造的柜子外,传统木抽屉柜、藤箱和木箱也井然有序地排列其中,如今也还在长眠。

他贴在大门右侧的墙壁上,偷偷观察外头的情况,确认说话声远去后,拿出笔灯反握,照亮前方。淡淡反射的光芒让人得以辨识出笔灯主人的五官。

他环顾四周,以靠近桐木抽屉柜为行动开端。

花颖不再藏身。

「早安,海斗。」

「!」

发现仓库中不只有自己一个人后,他拔腿就跑。然而,即使撞向铁门,铁门也开不了。他原先应该就有会被关起来的觉悟了。

「你要不要试试看像过年时那样,向外面求救说你不小心跑进来了?」

「……这是陷阱吗?躲在那种地方。」

面对海斗稚嫩的声音所发出的嫌弃指责,花颖一阵心痛。但海斗说的「那种地方」,是对现在的花颖最痛心的一击。

花颖的视线不自觉往下,尽管努力要自己忽略却办不到。

花颖位于仓库打造的柜子上层。虽说是柜子,但由于仓库本身挑高两层楼的高度,上层距离地面就有两公尺,边缘也没有扶手。

「衣更月,这里不会有点太高吗?」

刚才全黑的时候还好,但下方一亮起来就会注意到高度。花颖小声抗议,衣更月一如既往地以冷淡的表情和冷冷的声音回答:

「这里是您以待在犯人无法接触到的地方为条件,让我准备的会谈场所。请尽情谈话。」

衣更月语毕便下到地面,撤掉梯子,留下花颖一个人。衣更月是在为刚刚报仇吗?花颖确认脚下叠的一层层棉被。不要紧,不可怕。

花颖在内心鼓励颤抖的膝盖,将膝盖对齐柜子边缘正坐。

「在这么高的地方说话,失礼了。希望你能告诉我侵入这个家的理由。」

「过年时就说过了吧?」

海斗固执地拒绝说明。浮现在微光里的身影穿着学校规定的衬衫,戴着工作手套,一身轻装看起来非常冷。

「那是我弄错了。」

花颖说话时,特别注意要自己的发音明快好让海斗听见。

「当时你说你是为了回收出货时混进黑豆里的金属片才来的。但是我学到,如果真的有异物混入的话,在煮之前就会挑掉了。」

「是煮的人看漏了。」

「不可能。」

花颖断然的回答令海斗畏缩。

「我们家厨房继承了代代的传统与技术。关于黑豆,进货后在煮之前会一粒粒挑选,统一所有豆子的大小。很难想像料理的人可以事先找出豆子细微的差距却没有发现冷冰冰的金属片。」

整件事并非干货行的疏忽,另外,宾客们也正确地吃了挑选后的豆子。双方的骄傲都没有受到损伤。

「金属片是黑豆装进碗里后才混进去的。这是为了万一入侵民宅被发现时事先准备的借口。然而,连你自己也没想到竟然会被关在仓库里。无可奈何下,才向经过的我求救吧?」

「嘿,当家先生,你那个时候怕得要死,还以为我是鬼吧?」

海斗打算将谈话的矛头指向花颖。

现在回想起来,在仓库里发现海斗时也是这样。他本来应该处于要接受责备的立场,却借由假装成被害人,移到人们收起怀疑目光的那一方。

即使是小孩,只要身陷危险也会说谎。没有看穿这点是花颖的失策。

「海斗,你之前在仓库里面找什么?」

「怎么可能有人会去那种没值钱货的地方偷东西?」

海斗的声音从上面听起来模糊不清,恐怕是因为连他自己都明白这不过是结果论罢了。他拿放在身后的手探索门扉,却顾忌着衣更月,脸上的焦虑越来越浓厚。

「你没有找到你的目标物。这么一来,就只能是在这个家其他保管物品的地方了。你想,如果将大量物品塞过来的话,家里就会因为烦恼无处可放而打开仓库。实际上,你在听说这个家的人要搬东西进仓库后,就混在搬运工作中这样潜进来了。」

「昨天在店里讲仓库事情的人是你吗?」

海斗敏锐地瞪着衣更月。

「不过,未成年能做的事有限。商家的大笔订单如果没有确认付款就不会送货。因此,你调查我周遭,利用了似乎对我心存怨念的人。」

乌丸家和泽鹰家的那件事并没有禁止对外谈论。虽然赤目家似乎将此事视为污点加以掩盖,但如今花颖和赤目彼此保持交流,周围的人也松懈了。

如果是国中生这个年龄加上因为是送干货出入的熟面孔,更容易开口和人闲聊了吧。

海斗瞪着花颖,他侧目瞥向衣更月,一看到衣更月头上高高打开的通风口,便用力朝地上一蹬,跳上柜子的第一层后朝下一层伸出手臂。

「衣更月,不要让他受伤。」

「是。」

衣更月回应,抓住海斗光溜溜的脚。笔灯掉落在地。

「放开!」

「失礼了。」

衣更月侧头避开海斗抵抗的一踢,抓住踢空的那只脚。两只脚都被抓住的话只能失去平衡。

「哇!」

海斗的身躯向后倒——虽然花颖的动态视力无法确认,但衣更月抓住了衬衫背部,保护海斗的头,有如将怀中的小孩放下来般让海斗坐在地上。

海斗似乎还来不及掌握状况。他看着四周、刚刚爬上去的柜子、现在坐在地上的自己以及自己的双手,脸色惨白,坐着退向门边。

「什么啊……」

「很遗憾,这座仓库里也没有保管那么值钱的东西,另外,也没有店会跟国中生买东西吧?」

「我才不要什么钱!」

海斗从体内深处发出巨吼反击。

花颖也觉得不可思议。一般几乎可以肯定,闯空门的目的就是偷窃。而家里又只有物品,因此不会有其他目的。

「那你在找什么?」

花颖询问。海斗用放在身后的手抵着大门,撑住身体站起来,以更加强烈的眼神盯着旁边的木抽屉柜。

「……信。」

「谁的信?」

「奶奶的信。」

说到海斗的奶奶,就是经营干货行的主人。听说她的店以前会来乌丸家销售接单,因此或许会寄来帐单之类的文书,但要说保存下来就太奇怪了。

然而,海斗的话却完全出乎花颖的意料。

「当家的千影先生原本应该要和我奶奶结婚才对。我在找的,就是那时候的证据。」

「你奶奶是爷爷的未婚妻?」

花颖完全没想到。

花颖的祖父千影在花颖出生前就过世了。祖母给他看的照片色数并不多,带着复古情调,个性感觉很耿直的祖父在照片里映出认真的面容。

「奶奶以前是好人家的小姐,和乌丸家的人感情也很好。」

「是这样吗?」

花颖知道海斗在逞强,忍不住向衣更月询问,却连衣更月都说出了他预期外的内容。

「他的祖母,舞友小姐的娘家——弓削家和乌丸家过去有深厚的交情。乌丸家会向她嫁入的干货店采购,其中似乎也是考量到弓削家的关系。不过,我尚未确认她与乌丸家的人是否有极亲密的关系。」

「你真是永远都无懈可击耶……」

从花颖推论出海斗只过了十二个钟头。连海斗的家人都彻底调查完毕,工作狂也要有个限度吧。

「您过奖了。」

衣更月恭敬地回礼。海斗的表情变得更加凶狠。

「奶奶说过!说对方温柔又帅气,说她好喜欢那个人。可是,千影先生突然决定要结婚,离开本家。这段时间里,这里渐渐变得没人住,也不再跟奶奶的店订货了。可是,隔了这么多年,最近新年时这里却下了订单。」

是前阵子的午宴。坚守乌丸家传统的惠若是坚持讲究过去的材料的话,必定很难不向那间干货行下单。

「奶奶哭了。我第一次看到奶奶哭。虽然她一直以来都是笑着在说这些事,但原来她一直、一直很痛苦。」

海斗像是将无法压抑的情感挡回去似地前后摇摆身体,耳朵红成一片。

「而那份证据就是信?」

「奶奶说她以前常常送信。」

「就算找到信,爷爷在我出生前就已经不在了。」

「我知道!只要找到奶奶和千影先生交往过的证据,乌丸家就再也不能忽视奶奶了吧?如果老爸是千影先生的孩子的话,我就是乌丸家的孙子,当家先生你的堂弟。」

事情会变成这样吗?

花颖的思考一时无法转到那里,花了几秒的时间理解海斗的话。

那是不能放松的几秒。

「你想要取代乌丸家主人的位置吗?」

衣更月询问的样子有些奇怪。面对主人花颖已经很冷淡,对他人而言又更加冰冷的衣更月,看向海斗的眼神深处阴鸷不已。

然而,海斗没有注意到衣更月的变化。

「或许那样也不错。我要报复让奶奶难过的乌丸家。」

海斗以轻浮的口吻稍加挑衅。衣更月的眼光迸出火花,明显脱离无表情的面孔,体感温度抵达绝对零度。

「衣更月,等等。你冷静,对方是小孩子。」

「不要把我当小孩!」

「给我乖乖当个小孩!」

尽管花颖竭尽全力斥责海斗的反驳,却无济于事。

若是跳下柜子跑过去的话或许还来得及。才两公尺的高度,跳高选手不是靠自己的身体就跳过去了吗?下面还有棉被。

花颖抓住梁柱起身。

他失败了。花颖双腿发麻,内脏汗毛直竖。

花颖的脑海里转着过往的跑马灯,搜索能够面对眼前危机的经验,但这种经验怎么可能会有两次?

小时候,只要在溜滑梯上仰望天空,地面上所有的颜色都会消失在下方,花颖的视线只会留下天空的颜色。

在几乎要遗忘的生锈记忆中,在不熟悉的公园里加入孩子们游戏的花颖,又因为那个老游戏被鬼抓到了——颜色鬼抓人。

花颖眼睛看到的颜色和大家想的颜色不一样。无论周遭列出多少颜色,他都逃不开鬼的手掌心。因为被骂不会玩这个游戏,花颖害怕地逃到了溜滑梯上。

孩子们责备花颖的声音似乎惹怒了公园里的几个大人。他们朝花颖和孩子们怒吼,开始骂着难听的话。虽然孩子们也不甘示弱地回嘴,但当然不可能吵赢。

孩子们一哄而散逃开,唯有溜滑梯上的花颖慢了一步。几个大人堵住了登上滑梯的阶梯和滑梯的降落口,正当他们想要将花颖拖下来时——

公园里的学生对大人说了什么。大人开始揍他。

从溜滑梯上面看着的那名男学生,感觉就像注意到花颖从仓库柜子上层掉下来的衣更月一样看着自己。

——小孩子的花颖从溜滑梯上滑下。

花颖从柜子上落下,包覆着他的,是堆了好几层的毛毯。棉被的边角从四个角落扑面而来,带着因花颖体重而下沉的分量。

——小孩子的花颖跑向紧邻公园的寺庙,拉着凤帮水瓢汲水的手。

『凤,想保护我的人快死了。明明是我应该要保护大家才对。』

『花颖少爷——』

那时候凤说了什么?那个学生怎么样了?花颖的神经聚集过多负担,记忆生了锈,投影机只在那个部分停止转动。

「花颖少爷。」

凤应该是说——

「花颖少爷!」

不是记忆中的凤。在眼前呼唤自己名字的衣更月将花颖拉回现实。现在不是回溯过去的时候。

花颖想跳起身,柔软的棉被却令他失去平衡。他一把抓住衣更月的肩膀,好不容易才避免跌个四脚朝天。

「海斗呢?衣更月,你没有飞踢他吧?」

「我没有,那不重要。花颖少爷,您有哪里痛吗?会不会想吐?」

花颖按照衣更月所说,用手掌检查自己的手脚和肚子,试着低下头,也没有感到特别异常。

「我没事。」

虽然有点恐怖就是了。花颖竖起大拇指虚张声势,手中抓着的肩膀传来衣更月微微的颤抖,仿佛岩浆蓄势待发。

「抱歉让你担心了,我刚才脚麻掉了。」

「要是有下次,我就折断喔。」

「折断什么!」

「从心灵和骄傲身上、从一小块一小块能折的地方开始。」

「唔……」

感觉比从高处掉下来还恐怖。衣更月的眼睛定定看着花颖,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加深了花颖的恐惧。衣更月一定把一家之主和执事的立场忘了一大半。

花颖在心中默念三次「一家之主的威严」后,从棉被踩到地面上。

他越过搬进仓库里的纸箱,面对海斗。

「海斗。」

「我……我不会原谅你们的!我绝对,不会原谅让奶奶难过的家伙!」

海斗放声大叫,拳头击向紧闭的大门,又是用脚踹,又是用两只手掌拍打。

大门本来应该不会打开才对。

大门响起沉重的金属声,咿呀作响,令仓库传来微微震动。

朝阳照进仓库中,大门从外头敞开。

「!」

海斗马上往外跑,然而,逆光下站立的人影却轻而易举堵住了他的身躯。

大门轻轻关上,从门缝中照射进来的阳光令来者现出姿态。

「凤!」

凤依序看着仓库里的三人微笑。

「弓削舞友小姐的信不在这座库房里。这里是保管乌丸家家人私人物品的仓库,我的东西只放在现在本家宅邸的阁楼房内。」

花颖顶开因为眩光而眯起的眼睛,无法眨眼。

凤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我的』……凤的?」

「我带了一封过来。」

凤从西装胸前的口袋中取出一张明信片。

寄件人是「弓削舞友」。

送件地址是旧本宅,收件人的名字因为水而晕开,再加上凤的大拇指而看不见,但姓的部分写的文本是「凤」,不是「乌丸」。

「咦?」

「奶奶?」

花颖和海斗歪着头。凤翻过明信片递给海斗。

海斗转动眼珠阅读内容。从花颖所在的位置虽然看不到明信片上的文本,但从正面的郁金香水彩画里,看得出花瓣的黄色已经老旧劣化,这张明信片保存状态再怎么良好,少说也有三十年以上了。

海斗看完简短的明信片内容,频频回头,又几次抬头看向凤。

「这是奶奶的单恋?她说她甚至想要嫁的那个人到了很远的地方……」

「由于我也和千影老爷一起离开了本家,所以或许是指这件事吧。」

舞友思慕的人不是千影。花颖发现,舞友说给海斗听的故事虽然是以千影的婚事为转折,却没有指明离家的心上人就是千影。

「执事没有伴侣。我四十多年持续执事这份工作的事实,就是彼此清白的证据。」

凤深沉的声音令听者打从内心冷静下来。

「你没有背叛奶奶?」

「一次也没有。」

「……奶奶不是因为痛苦才哭的吗……」

海斗盯着明信片的双眼湿湿的。空白的时间渐渐填满,错误的想像遭到修正,人们变得清晰而坦率的脸孔十分平静。没有谁恨谁。海斗把明信片推到凤的手中,拉起衬衫袖子擦脸。

「我得去警察局。因为误会你们,做了过分的事。」

「咦,等——」

花颖脊髓反射地制止到一半后,又因成人的判断阻止了自己。

海斗消除了内心的纠结固然值得开心,但罪就是罪。与可以用事实替换的早苗不同,海斗教唆他人,反复非法入侵。

花颖不举报让事情在此告一段落真的好吗?从另一方面来看,会随随便便觉得罪的轻重都是由花颖的主观决定。判罪的准则是法律而非花颖。

「那个——」

花颖绕着还没整理好的思绪打转正不知所措时,衣更月像是察觉到什么似地看向凤。凤只是静静回给衣更月一道眼神。

衣更月将手忙脚乱的花颖纳入眼底后,朝他行礼。

「花颖少爷,关于与法律相关的各项事务,是否可以交给我们处理呢?」

「咦?」

「我们会尽可能按照您的想法商讨应对之道并加以运行。」

衣更月的姿态回复到平常的冷淡,令花颖深信这件事会有最好的结果。

虽说这是因为衣更月总是无可挑剔,但也是因为花颖学到自己不用跟衣更月争也没关系。现在衣更月放话说帮助主人是执事的职责,总有一天,花颖一定会把局面移到五五波。

「知道了,就交给你了。」

花颖将后续交给衣更月,仔细看着海斗的脸庞。

如果过去某个地方有一丁点脱序的话,他或许就是凤的孙子了。

「你很认真听奶奶说话呢。」

否则,就算是亲人,也不会愤怒得感同身受,独自一人奋不顾身地闯进来吧。尽管花颖得让海斗的行为面对处罚,但并不否定他的真心。

「你是个好孩子。」

花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小心翼翼

地抚摸海斗的头。

一颗泪珠从海斗的左眼落下。

※ ※ ※

衣更月表示之后会准备和解事宜,让海斗回家了。

他说,考量到海斗的行为很难立证以及他未成年,从预想得到的结果反推后,选了一条最不伤害乌丸家以及海斗未来的路。

听到衣更月「我请他好好自我反省」这句严厉的话后,花颖不禁为海斗的奋战与未来祈祷。

众人离开仓库时,晨雾已经彻底散开了,刚升起的朝阳将周遭照得一片明亮。寒意渗进身体里,直到现在花颖才为库房的温度调节功能而感动。

花颖穿着大衣都觉得冷,凤和衣更月仅穿着西装却一副没事的样子。花颖慢慢抽出塞在口袋里的围巾递给凤。

「很高兴您如此费心,不过如果您因为把围巾借给我而感冒的话,我可是后悔一辈子也不足惜喔。」

「我没关系。」

花颖冷冷说道,将围巾围在凤的脖子上。虽然不想问却不得不问,这是人生在世避不开的路。

「凤,你身体没问题吗?」

花颖身后传出衣更月短短吞了一口气的声音。

凤始终维持温和的微笑,用温柔的声音说:

「您是问健康检查报告之类的好坏吗?」

「对。你知道结果了吧?」

「是的。」

凤的这个声音还能再听多久呢?凤将自己的手覆在花颖没有离开围巾的双手上。干硬温暖的手总觉得比过去还瘦小。

像是感觉到花颖已经下定决心一样,凤最后宣布了事实。

「我去年十月接受的健康检查报告,所有数字都在标准值内。」

「……嗯?」

「医生还称赞我是标准值先生,哈哈哈,真不好意思呐。」

花颖没有必要再特别质问凤有没有说谎,他的眼睛就可以辨别了。

感受到身后衣更月的视线,花颖回过头,用力摇头。衣更月一脸茫然,花颖自己的脑袋也一片空白。

「爸爸之前说,要趁凤现在还能动带凤去旅行……」

「是的。到了这把年纪,长途飞行多少有些勉强。我有个小小的梦想,十年后要趁工作空档环游国内的温泉。」

「十年后……」

花颖的双脚渐渐失去力气,几乎要直直瘫下去了。衣更月奔向前,支撑他的身体。

花颖近距离和衣更月对上双眼,看见他的眼睛微微发红。花颖也一样,如果现在低头的话,保证会忍不住。

「我只是有灰尘跑进眼睛里而已。」

「我也只是朝阳照到眼睛反射。」

衣更月和花颖硬邦邦地说完,互相背过脸。

6

一周后的二月二十二日。

花颖待在自己房间的阳台里。铅色天空降下的细雪心血来潮似地落在花颖的手背上。手套屏蔽了体温,一直没有溶尽的残雪妆容无比纤细。

『结果事情好像变得很有趣耶。』

赤目在电话那头听起来很愉快地说道,花颖因而嘟起嘴巴。这件事并不好笑。

「你意外地也不是跟这件事完全无关耶?」

『可是你有看到吧?你手机消息来的时候泽鹰的表情。』

赤目华丽地将以花颖而言很不容易的讽刺当耳边风,若无其事地说着可怕的事。

花颖于早苗所在的场所收到跟事件有关的消息,是在赤目的公寓,橘教花颖念书时的事。

「欸……去你家的时候,我什么都还不知道。」

『是吗?』

赤目呵呵的笑声,宛如小鸟愉悦振翅的声音,搔弄花颖的耳朵。

「你既然知道的话跟我说一声啊,那是你的秘书耶?」

『我为什么要?碍事的话,只要解雇她就好。你不会以为她没做好失去一切的觉悟,想不押筹码就得到赌金吧?』

花颖说不出第二句话。

如果早苗遭到逮捕的话,赤目会怎么做呢?如果乌丸家因此垮台的话,赤目也还能像现在一样笑得出来吗?

『还好事情没有变成那样呢。』

从赤目的口气,言外之意似乎是「要是变成那样也很好」。

(这个人果然很恐怖!)

花颖再次觉得自己交了一个不得了的朋友。认识赤目之后,他大概一个月会有一次这种想法。

『拜拜啰,花颖。』

「嗯,赤目先生,再见。谢谢你。」

花颖一说完,赤目便毫不留念地挂断电话。看着手机上「通话结束」的文本,失笑的自己又再度变得可笑。

「花颖少爷,一切准备就绪了。」

衣更月打开阳台窗户,花颖将一只手叠在另外一只手上,融化手背上的雪花,让白色气息浮在空中,回到屋内。

即使打开空调,走廊还是带着些凉意。

白雪大概会吸收声音吧,走廊比平常显得更加安静,花颖感受到背后平时连脚步声都没有的衣更月气息。

「衣更月,美术史系会学什么,你调查了吗?」

「我拜读了概要。认为这是个以美学为中心设计课程的科系,研究过去的美术、艺术与人类有什么样的关联,如何带来影响。」

不愧是衣更月,无懈可击。

花颖一步一步步下阶梯。

「我以前一直很害怕看外面的世界。街上充满了恶心的颜色,人们把奇怪的组合配色穿在身上。表情会显露情绪,眼球会反应谎言。」

所以,花颖闭上了眼睛。别人叫他看,他就塞住耳朵。

「一直以来,面对那些必须去看的众多事物,我都是垂着眼睛过活。」

一走下阶梯,便可看到玄关大厅装饰了一幅山羊画作。画里的山羊一对左右对称的弯曲羊角威风凛凛,强而有力的蹄脚踩踏在荒野上,英姿焕发。

「人类很难懂,混杂了各式各样的情感和相反的想法,一直在变,很难仅凭一面去推测,要去理解就更是难上加难的技术了。可是,如果是通过喜欢的东西,或许我也能接近人们的心房。」

花颖拿下带着色彩的眼镜,以真实映照在眼瞳里的色彩看着衣更月。

「我是乌丸家的一家之主。」

他发誓,要学习、了解人的事情,成为一名任何人都认同的一家之主。

衣更月还是老样子,一脸分不清是正在想什么或是什么都没想的无色无味无表情。

「真是可靠的发言,难以名状的情怀。若您能珍惜自己的千金之躯,实是万幸之至。」

不认输也要有个分寸。

「照我家执事的说法,我的身体好像是由执事来守护的样子。」

「……」

「好,这件事就在今天了结了。」

「请恕我难以认同。向主人谆谆谏言也是执事的职责。」

好难缠。虽然花颖自己也不想靠近危险,但当身为一家之主的优先级赢了的话,就是不可抗力。

『我要退休,之后就交给你了。』

接到那封突然的信已经过了一年。花颖依旧没有真实感,只是不断累积课题。

「走吧,真一郎老爷在等您。」

当花颖因为衣更月的催促而回头时,眼前出现一股熟悉感。

(啊——)

「花颖少爷。」

衣更月在门前停下脚步,面向自己。

「祝您生日快乐。」

倾斜上半身再抬起的西装颈边,是某种很眼熟的绿色。

褪流行的领带修补好碎掉的部分,以背心隐藏缝线。

花颖自己也理不清心头交织的各种情感,挂上眼镜遮掩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的脸庞。

「今年也请多多指教。」

「愿听凭您的吩咐。」

执事的白色手套,为花颖打开眼前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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