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刚开始念信息工程的时候,第一件让花颖吃惊的事便是这个世界的速度远远超出他的想像。
点一下就移动的庞大信息量、消耗的能量。几秒的延迟,便会左右好几万人的生活,累积数十年的数据可以拯救人们的性命。这是个医生会帮位于地球另一端、对死亡抱持觉悟的患者开刀的时代。
通电话时和对方面对面一点也不困难。
花颖面向出现在电脑画面上的恩师,双手放在大腿上低头说:
「妮尔,谢谢你帮我写推荐信。」
在英国研究所照顾自己的教授——Nile Ainsworth一脸焦虑,手指卷着似乎刚剪的头发。看着她背后凌乱不已的研究室,花颖有种怀念的感觉。
「我的推荐是符合你成绩的正当评价。如果你因为那封推荐信合格的话,就代表你有达到在那所学校学习所需的能力,恭喜。」
「谢谢。」
「虽然你变成其他学校的学生我也有点寂寞……」
妮尔话说到一半,环顾四周。她的肩膀撞到一座书塔,书堆应声垮下。
「没事吧?」
「啊,没事,没事。对了,赤目知道我写推荐信的事吗?这通电话有没有被窃听?他在日本吗?」
妮尔靠近屏幕,压低声音道。
花颖并不清楚她和赤目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不过,从妮尔害怕的样子看来,花颖大概可以想像赤目说了什么。
「请放心。推荐信是我拜托妮尔,这通电话也是我打的。赤目先生并没有限制我想做什么。」
「原来是这样。他没有报复我的理由。」
赤目到底说了什么呢?花颖感受到一股薄薄的寒意,但他担心让妮尔的安心蒙上阴影,因此决定不要深入追究。
「不过,我没想到你会自己投入有颜色的世界。你联系时我还怀疑自己听错了。」
「老实说,我也有不安的地方。我的眼睛不适合这个社会。」
花颖低头,接着想起现在传达给对方的不只有声音后,又摆出笑容抬起头。
花颖的眼睛能掌握到色彩的差异。人们完全不会注意到的色差对他而言是种压力。展示窗的陈设、来往行人的衣服……只要走在街上,便充斥着侵蚀花颖神经的颜色。
这个社会是为了让人类可以易于生活打造而成的。如果和大多数的人不同,受惠的方式也会不同吧。
花颖去年认识了一个拥有颜色和味觉共同作用联觉的女生。当她看到商品包装颜色所感受到的味道与食物本身味道不同时,难道不会困惑吗?尽管如此,也不可能让所有菜单和包装都使用配合味道的颜色。
面对各种世上泛滥的奇怪颜色,花颖也已经早早放弃,认为接受世界本来就是这样,撇开眼、习惯这些事更轻松一些。
「花颖是花。」
妮尔双臂环胸重新坐回椅子上。她靠着椅背以后仰的姿态居高临下地盯着花颖。
花颖歪着脑袋表示不解,同时回头打量自己,看不出来自己有哪里可以被赞赏成花的地方。
「我反而觉得自己跟这个词无缘。」
「为什么?你的日文名字『kaei』,汉字是写成『花』,flower吧?还有,字母a和e并排后类似音标的『』,看起来就像花,是很美丽的名字。」
妮尔的食指在空中游走。原来如此,虽然汉字画不出花的形状,但描着的轨迹就像一朵有着四片花瓣的花。
花颖发现自己误会了,以为妮尔刚刚是在称赞他。他低下发红的脸庞。
「我的名字里的确有花。」
「对吧?」
花颖一承认,妮尔翡翠色的眼瞳便闪着灿烂的光芒。
「名字是人类诞生到这个世界上后收到的第一样东西,是与这个世界相连的证明。那里面有花来添色,不是很美的一件事吗?」
妮尔张开双臂,手又撞到另一座书塔引起崩塌。她看着应该一片凄惨的地板皱起脸庞,随即又重新看向屏幕,眼神认真地盯着镜头说:
「花颖,千万别忘了一件事,你深受这个世界的欢迎。」
「……」
就算赤目对她怀抱敌意,就算别人骂她,纵使她有错,妮尔是花颖恩师的这个事实都不会消失。
「谢谢你。」
「日本人什么事都要讲礼,好多应和跟礼貌。」
「抱歉。」
「道歉也是。」
妮尔勾起没上妆的嘴唇。
「你是不是说还有其他要拜托的事?」
「是的。我父亲最近似乎要去英国,他说如果可以的话想参观学校。我想向校方申请许可。」
「没关系,就当作我的访客过来,由我介绍导览吧。可以请你跟总管说再告诉我日期和时间吗?」
「谢谢。」
见花颖低头,妮尔也打趣地以不熟悉的动作回礼。
挂断,花颖摘下眼镜,双手复住眼睛。连续看画面很累。花颖从椅子上起身,将水瓶里的水注入玻璃杯中。
FRANCK MULLER的玻璃杯底,数字代替冰块散发淡淡的光芒,然而,在数字沉入水面前,水瓶的水却没了。
衣更月。他会像一直看着这里似地立刻出现,拿着呈满冰水的水瓶来换吧。花颖饮尽剩下的最后一口水,听见喉咙滚动的声音,自己一直紧张的真实感如今才追了上来。
「花颖少爷,打扰了。」
敲门声响起。如同花颖的预料。
「进来。」
花颖将玻璃杯放到边桌上回答后,衣更月打开房门。他手中拿着水瓶,尽管那大概是花颖得双手才能撑起的重量,衣更月的表现却与拿着一枝羽毛笔无异。
「你的体温感觉很高呢。」
「我的平均体温应该是落在同年龄层的平均值内。」
如此回答的声音简直就像没有感情般冰冷就是了。
「你好像也不太容易感冒。」
「健康管理也是工作的一环。」
肌肉产生热,热度则会提高免疫力。如果衣更月会在工作空档做肌力训练,还真是彻底到令人莫名害怕的程度。
本人现在是一脸冷淡地交换水瓶,在银色小碟子里补上坚果夹心巧克力。
花颖倚在窗边的柱子旁,看着虽然优雅但绝没有停下动作的衣更月,内心出现单纯的疑问。
从工作量来看,执事无疑是极度繁忙的一种行业。虽说勤劳的佣人对雇主而言是财产,但用「传统」和「真心」这种话勉强雇员是一种人权侵害。
「虽然我看你偶尔有休假,但有达到规定的日数吗?如果你不想让我变成没人性的主人的话,休假也是你分内的工作喔。」
「有劳您费心了。承蒙您的盛情,不知能否与您商量一件事呢?」
「嗯?」
衣更月第一次找自己商量事情。
不理会面对突发事态还没做好心理准备的花颖,衣更月拉近和花颖的距离,伸直柔软的背脊说道:
「请允许我离开日常业务。」
「你发烧了吗?」
花颖讶然,以难以置信的言词反问后,衣更月一本正经,重复冷淡的回答:
「我的体温为同年龄层的平均值。」
2
几个小时后,衣更月带进书房里的,是一名娇小的青年。
「初次见面,您好。我叫夏斯•A•瓦兹。」
青年没有低头,而是垂下眼帘避免与花颖的眼睛直视。影子落在他海军蓝的瞳孔上,反射的光线似乎为他顺从的眼神赋予坚定的意志。
「我是乌丸花颖。」
花颖稍微调整了一下语速报上姓名。虽然瓦兹说着一口流利的日文,但他还无法掌握对方能进行复杂的对话到什么程度。
「很荣幸见到您。」
「Mr.瓦兹——」
「叫我瓦兹就可以了。」
「那么,瓦兹,虽然衣更月已经跟我讲了个大概,但可以请你再跟我说一次详细的状况吗?」
「是。」
瓦兹回给花颖一记融化大福般的笑容,从自我介绍开始。
「我今天会过来这里,是乌丸家总管——凤先生的指示。」
衣更月从瓦兹手中收下奶油色信封,放在银色托盘上呈给花颖。花颖用大拇指拨开封蜡,取出折成三折的信纸。
纸上以英文书写,大致上的内容是建议在派衣更月去办事期间,可以临时雇用瓦兹。纸张是与信封相同奶油色的书信用纸,带着绿色的黑色文本则与凤用在正式文档上的墨水质地相同,是很有凤风格的端正笔迹。
「这是?」
花颖摊开两张附在任命书上的纸张。
「是我的身分证明与毕业证书影本。」
采用文档里有毕业证书还真特别。花颖扫过文档的内容,视线在校名的部分来回看了两次。
「执事养成学校?」
「是的,我和衣更月同届。」
「咦!」
花颖怪叫一声后,急急忙忙抿上嘴巴
,将视线转向衣更月。衣更月仿佛事不关己般,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
「你不是在我们家一边工作一边跟凤学习的吗?」
衣更月以注目礼表示肯定。
「我高中时三年,大学时四年,一边念书一边向凤学习。不过,凤建议我应该接受更多更新的教导,让我在大学三年级时去执事养成学校两个月。我没有休学,在服侍您的一个月前,学校受理了我的毕业论文。」
大量信息一口气流入,似乎超越了花颖的脑容量界线。
首先,花颖想像不出衣更月学生的样子。就算说是执事学校,花颖脑海里也只能浮现可疑的画面,更别说上课内容是一团迷雾了。花颖唯一可以明确看得出来的,只有这名据说是同届一起学习的男人了。
「那么,瓦兹也是执事吗?」
「您很意外吧?」
「不,没那回事!」
虽然花颖立刻否定瓦兹微微的苦笑,但其实瓦兹说中了。
人对长相各有喜好,瓦兹的容貌可以算在不会让花颖觉得不舒服的范围里,但他的体型如果以衣更月为标准的话,看起来就是矮衣更月一个头,体重却一样。
瓦兹松开红豆馒头般的圆圆双颊微笑道:
「在上个世纪,可以看到很多从男仆晋升为执事的例子。此外,主人会要求男仆的外貌,尤其希望由高挑的男性担任这一职。」
「是为了让他们穿上配给制服以显示主人的威仪吧。」
「是的。不过,在现代,有不少人觉得高个子给人一种压迫感,或表示不想让男性进入房间。执事的类型也变得多元了。」
「原来如此。」
很有道理。当象征权威的一面不再重要后,便能将工作上的实质能力摆在外貌之前,不必再配合以他人为主所定的价值观,为多一些或少一些的地方妥协。所谓的雇用,本该如此。
「凤选择你的理由是?」
「他开出的条件是身家清楚、认识衣更月的毕业生。我因此收到通知,让我在衣更月外派办事期间照顾花颖少爷的生活。」
「是衣更月说的『要离开家的事』吗?」
真是容易招人误会的说法。花颖以主人的从容隐藏想咬牙的心情。他的脑海里是不是有闪过「辞职」两个字呢?
「据说,真一郎老爷赞助的新加坡企业请他提供年度末大会的必须文档。由我带过去无疑是最快的方式。」
「爸爸现在在哪里?」
「老爷目前人在法国的修道院。是半年前预约好,要在与外界隔绝的环境下体验高僧修行。」
「他又让凤陪他做这种无厘头的事了……」
虽然花颖已经习惯真一郎远离世俗的传闻,但实际上听见他要与世隔绝又是另外一种心情。
「我在他们入关前一天见面,收到了那封信,接着马上搭上飞机,所以大约是十二个小时前的事。如果只是对衣更月下指示的话,用电话或许就够了,但我的身分必须用这种亲笔信函才能挂保证。」
「苦肉计吗?」
世界上的信息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四处奔跑。另一方面,支撑信息社会的根基却又比想像中还要传统老派,由人力支撑也是事实。
「所以才有这封信。很古典吧,衣更月?」
「新东西融入是需要时间的。」
衣更月硬邦邦地表示同意。
听着两人的对话,瓦兹的表情就像守护弟弟的哥哥般充满温暖。
「执事的房间会上锁,钥匙交由衣更月保管。虽说是总管的推荐,但让临时雇用的人进入房子内核您也会有所不安吧?我代理的只有照顾您这部分而已。」
「唔嗯……」
「您觉得如何?」
衣更月询问后,花颖在右边的扶手上支着下巴,抬头看向衣更月冷淡的脸庞。
「在篮子里装满葡萄酒和面包去跑腿吗?」
「您希望的话,我也会准备红帽兜。」
「其实,你比较适合当大野狼吧?那种身高,也很难躲在棉被里不被发现?」
「妥善处理的话是可行的。」
「还真好用的讲法呢。」
花颖停止打哈哈,再次看了遍瓦兹的身分证明书。
影本是否跟正本一样只要调查马上就能分晓。花颖已经确认过衣更月不是那种因为是旧识就随便相信对方的人。
「我知道了。衣更月不在的期间,家里的事就交给瓦兹吧。拜托你了。」
「我才该请您多多指教。」
瓦兹直直看着花颖回答,衣更月则是在一旁安静地行了一礼。
3
瓦兹虽然个性温吞,工作速度却绝对不慢。
「看不出来——啊,不是,比想像中还——不对,呃,那个……」
峻困扰着该用什么词汇。
「……我会当作没听到,你有话直说没关系。」花颖催促。
峻舒展眉头,扣好花颖袖口上的钮扣。
「瓦兹执事看起来笨重实际上却很轻盈呢!」
太直说了。
峻没注意花颖不知该怎么回答自己的样子,神清气爽地绕到椅子后替花颖梳头。
「我来的时候,他已经擦完一楼的窗户,一有食材送来,放进冰箱前就记好了帐,又帮忙晒布品室的棉被、削马铃薯皮。在工作空档还为我和妈妈泡了咖啡。」
「好庞大的工作量啊。」
「感觉他非常拚命。」
峻似乎已经和瓦兹打成一片。他愉快地说着,将保湿霜均匀抹在花颖的头发上。
「因为衣更月的工作只要一眨眼就会漏掉什么吧。」
「哈哈哈,您说得没错。上次我看到衣更月执事呆呆地站着,心想好难得,结果他说他在听雨水管的声音,确认有没有破损。」
「这栋房子没有地方可以听见雨水管的声音吧?」
乌丸家的雨水管是从屋顶通过建筑内部。
镜子里反射的峻看起来非常开心。
「我也觉得太夸张了,但是执事听了声音后请人来修理,好像有找到龟裂。」
「他是野生动物吗……」
衣更月工作的样子有时候会脱离人类的范畴,令花颖惊讶不已。
「好了。展场如果太冷就不好了,所以我把针织外套先拿给瓦兹执事喔。那件外套套在今天的衣服外面也不会奇怪。」
峻以软刷轻拂花颖的肩膀。花颖戴上有色眼镜起身,峻确认他全身搭配的平衡后露出满意的微笑。
花颖虽然很常参观美术馆却很久没来博物馆了。
博物馆里排列着一座座高耸的玻璃柜,错综复杂得宛如一座迷宫。古代的装饰品到处有缺损,文物上的文本难以解读。釉药剥落、露出木纹的佛像散发难以言喻的威严,令人无法直视太久。
「我今天是来看这个的。」
花颖站定在及腰的展柜前后,瓦兹慢了一步停下脚步,觑向玻璃内侧。
「石头的……碎片吗?」
展柜中排列着培养皿,培养皿里展示着小小的矿石。绿色、粉红色、蓝色和黄色,五颜六色的矿石没有一颗颜色相同,种类多达三十种。
「这是颜色的原料。」
花颖离开展柜,移向墙面展示区。
昏暗的博物馆内每隔两公尺配置一幅画,只有画作打上聚光灯,透出微微光亮。站在画前,全身彷若被包围在一颗光蛋之中,让人得以忘却周遭事物,面对展品。
不过,这次的主角是放在画前的培养皿。
「人类在使用合成颜料以前,是利用石头和植物制作颜色的。专家也在超过三十五万年以上的壁画中,确认到黄土和氧化铁的使用痕迹。」
「在我看来,颜料是液体,听到里面加了石头的感想是,用画笔画的时候不会沙沙的吗?」
「把土涂在纸上颜色会不均匀,画纸也会破掉吧。」
花颖苦笑,站在蓝色的画前。
只要是出生在日本的人,一定都曾在哪里看过眼前这幅描绘海洋与富士山的雄伟风景吧。用在天空、大海与富士山上的鲜艳蓝色。
「这就是据说葛饰北斋所喜爱的普鲁士蓝。」
「这是……蓝色?」
瓦兹来回看着培养皿与画,凝视淡淡的光线,眨了好几次眼。他会怀疑也不是没有道理,培养皿里收着树枝与灰,连片蓝色的碎屑都没有。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蓝色都是高贵又昂贵的色彩。」
「昂贵?」
瓦兹歪着头的样子像猫头鹰一样可爱。
「蓝色的祖先——群青色的原料是青金石,不是能随便使用的颜色。」
「碾碎宝石来作画,可以感受到人类的执念。」
「是执念呢。幸好,人类的探究心又往前走得更远,用便宜的材料制作出替代用的蓝色,让大家都能没有负担地使用蓝色了。像是矿物中的蓝铜矿、植物的蓝淀等。普鲁士蓝是由植物的灰与动物的血液而来。」
「血液……」
瓦兹缩起脖子,颤抖丰满的身躯。虽然是瓦兹说执事类型多
元,但实际上,他有着不同于凤与衣更月的距离感。
「那是十八世纪的事。当人们解开是铁元素的效果后,就不再用血了。」
花颖向瓦兹轻轻一笑,再度迈开步伐。
「矿物、植物、昆虫、贝类的黏膜……人类把所有能用的东西全都用上来制造颜色。可以目视这份伟大的功绩、直接感受,是这双眼睛唯一的特权。」
花颖享受一幅幅使用单一颜色的绘画,突然想起自己还没向瓦兹确认的事。他停住脚步回头,瓦兹也停下来,端正姿势。
「你有听衣更月说过我眼睛的事吧?」
「是的。我有收到您对色差较为敏感,要避免让过多的颜色进入您视野的指示。」
「麻烦你了。」
「不会。」
瓦兹静静地摇头,温和的表情真挚地正色道:
「执事就是无论面对什么状况都要应对得当。」
「我才在想你们不像,但这种想法却是一样的。这就是同学吗?」
看着瓦兹突然和衣更月面容重叠的脸孔,花颖的嘴角透出笑容,他一往前行,瓦兹便继续跟在稍微落后花颖的位置。
「衣更月以前是怎样的学生呢?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现在这种风格,所以完全无法想像衣更月念书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他在养成学校里面也是很优秀的学生。一般人刚开始要二十分钟才能布置好的餐桌,他花五分钟就完成了,在我们这届间广为流传。」
「这很厉害吗?」
「就算是要毕业的学生,能快十分钟就算顶尖的了。」
即使是陈年往事也一点都不可爱,花颖偷偷嘟起嘴。衣更月是一名优秀的执事这件事与花颖成为独当一面的一家之主之间并非竞赛。衣更月的优秀应该可以弥补花颖的不成熟吧。
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情感上不甘心的事还是不甘心。
「反正他一定又是一脸冷淡吧?真是的。」
「他很少表现出自己的情绪吧?只有一次,因为衣更月刚成年,酒庄的课程似乎令他有点难受,所以大家都趁机对脸色苍白的他嘘寒问暖的。」
瓦兹圆圆的脸颊含笑,呵呵说道。花颖也受到影响,破颜而笑。
「原来如此,养成学校没有年龄限制啊。」
「我们这届衣更月年纪最小,二十岁,年纪最大的是四十五岁。」
「你呢?」
「我今年要二十七岁了。」
二十七岁在执事中也完全算在年轻的范围内。
花颖将视线停留在铁片的培养皿上,瓦兹也停下来抬头仰望正面的画作——蓝绿色的天空越向上越发漆黑,星星穿透夜空的黑暗,闪烁着光芒。
「我和衣更月在宿舍也是同寝,听他谈过好几次乌丸家的事。」
「希望是好事。」
听见花颖半开玩笑的说法,瓦兹虽然也配合地回以笑容,眼神深处却是贯彻坚定意志的色彩。
「对执事而言,能够产生『想奉献所有服侍对方』的心情,是无上的喜悦。遗憾的是,终其一生也无法遇见这种主人的例子也绝不算少。」
「一生……」
花颖看着画的焦点晃动,星星从画里的夜空中消失。
对花颖而言,执事只有凤。当父亲让位,自己成为一家之主,得知衣更月是执事时,花颖内心涌现的只有反抗。
即使现在花颖知道衣更月是可以信任的人,明白自己没有必要和他竞争却依然会对他的完美不甘心,也是因为花颖内心抗拒的关系。
承认衣更月是执事就好像在否定凤一样,所以花颖没办法承认衣更月。
必须否定衣更月——幼小的花颖在内心里抗诉。
如果没有凤,小花颖只能缩起来闭上眼睛、塞住耳朵。如果否定凤,似乎连那个站起来对自己微笑、跨出步伐的小花颖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衣更月来说,就是乌丸我们家吗?」
「他曾说如果没有乌丸家,就没有现在的自己。」
「你也听过凤的事?」
「有听过。衣更月将凤写的注意事项小心翼翼地夹在笔记本里,我问起时,他虽然话不多还是有告诉我。当时听到乌丸家的美好,我心里非常羡慕。所以即使是暂时的,但我还是很高兴能这样服侍您。」
瓦兹开心地眯起眼睛。
他还没有在特定的宅子里服务吗?
「工作能干、个性温和,一言一行都充满诚意。你服侍的主人会很幸福吧。无论在哪个家里,你一定都会是被珍惜的执事。」
「谢谢您。」
即使只是做做样子,摆出笑容便能舒缓幼稚的怯懦,花颖重新对瓦兹展露微笑。
晚餐吃了雪仓准备的牛肉锅后,花颖早早回到寝室。由于衣更月不在,因此没有必须看的文档或信件,花颖如果一直没睡觉瓦兹便不能休息。
「花颖少爷,晚安。」
「晚安。」
花颖在走廊上和瓦兹道别,由寝室内上锁。因为管理钥匙的衣更月不在,今晚宅邸里到处都是关起来的房间。
前往新加坡的飞机来回要十四个小时。
若是平安无事,明天衣更月会回来也算是估得好了。
人们在乐观评估时,因为知道不会成真,所以才会怀抱希望吧。
花颖在几小时后醒来,窗外依旧漆黑,伸手移向手机,画面显示的时间是一点半。
花颖将双脚移下床,穿上室内鞋,披好睡袍。
(什么声音……?)
闯入梦中,将花颖从沉睡中拉出来的,是很粗暴的声音。
不可以出去。房门上着锁。如果是小偷还好,危险的是撞见对方而发展成强盗案。
花颖抬头仰望天花板,忍住飞奔出去的冲动,伸手压向边桌后的墙壁。
与墙壁同化的门扉宛如想起自己本来的角色般分割身体。花颖爬进五十公分见方的洞口,将边桌回复到原来的位置,从洞内关上门扉,待在密室的守护之中。这是创建在房与房之间的紧急避难室。
狭长的房间里既没有窗户也没有空调,角落里备有毛毯、急救箱、水与少许粮食。室内漆黑冰冷,伸手不见五指。
不见五指是因为要是点了灯,光线从门缝透出去,就等于告诉对方自己的所在。
花颖摸索着将毛毯推开,从缝隙中钻进去。就在这个时候——
叩叩叩。
外头响起敲门声。
(是瓦兹吗?)
花颖起身到一半,听见自己显得特别大声的衣服悉窣声,身体一僵。
如果没事,执事不会深夜到主人的房间。
(如果不是瓦兹,就是入侵者。)
不能回应。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存在。隐藏呼吸,绷紧四肢,等他过去。
叩叩叩。
敲门声再度响起,接着出现转动把手的声音。
花颖双手紧握手机,抵在胸前。他很想现在马上求援,但是,手机画面的灯光如果透出去的话就会被发现。
花颖听着第三次的敲门声,在黑暗中睁开双眼。
(如果是瓦兹在求助的话呢?)
或许根本没有什么入侵者。可能是瓦兹遭到无法遵守执事规定的重伤或是病发而来向花颖求助。
咚!咚!
敲门声变得粗暴。花颖缩起身躯。
如果入侵者在追击瓦兹的话……如果坏人现在奔上阶梯,打算袭击瓦兹的话……只要花颖开门,或许就能千钧一发地藏起瓦兹。
但事情也有可能不是那样。
(要抛弃他吗?)
咚!咚咚!
敲门声越来越强烈。
(是瓦兹的话……不是瓦兹的话……)
大脑纷杂地想像无数的可能性和凄惨的结果,折磨着花颖。
花颖闭上眼摀住耳朵,连同毛毯缩成一团。即使敲门声停止,也无法睁开眼睛。
4
「花颖少爷!」
听见峻回响在走廊上的声音,花颖才知道已经天亮了。
花颖爬出紧急避难室,以颤抖的手将钥匙插入门扉。
从门缝中觑向走廊,便看见峻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外,雪仓也在。花颖有一种隔了好几个小时后终于能呼吸的感觉。
「花颖少爷,您平安无事吗?」
「我没事。」
「身体变得这么冷……」
雪仓摩擦着花颖的上臂,为他披上斗蓬。
「我马上拿温暖的东西过来。峻,陪花颖少爷到茶室,一秒也不要离开他身边。」
「知道了。」
峻重重点头,握住花颖的手臂。花颖认为自己一个人也能走而拒绝搀扶,却发现自己的双脚无法顺利移动。由于一整晚都抱着膝盖,他现在关节僵硬,脚底发麻。
花颖抓住峻的手臂,下楼梯时踉跄了几次,花了不少时间才走到一楼。
朝阳透入茶室,十分明亮。除了有中央暖气暖和整间房间,峻又将电暖炉放到花颖脚边。
热意一点一滴透入冻僵的脚趾,仿佛渐渐融解了蓄
积在身体里的寒气。花颖用变暖的手轻触自己的脸颊,发现脸颊冰得有如冬天的玻璃窗,他拉紧斗蓬领口,把脸同鼻尖一起埋进衣服里。
「您会冷吗?我拿外套和手套过来好吗?」
「没关系。」
「可是……啊,但我不能离开。」
峻如字面上所述般在花颖面前手忙脚乱。人类只要看到别人慌张的样子,似乎反而能冷静下来。花颖无神地看着峻,对方突然停下动作。才想着峻是不是缓缓抓起自己的手,下一秒他便马上用自己的双手包住花颖的手。
「!」
「我现在有的只有体温,您全部拿去吧。」
峻的手掌温热,被握住的地方传来脉搏的跳动。
「花颖少爷,我拿柠檬水来了。也吃些腌渍蔬果摄取盐分吧。」
雪仓敲门的同时打开门扉,在边桌上放下托盘。峻松开手,花颖以还残留着包覆感的手指拿起茶杯。
柠檬水的热气融进阳光中,蜂蜜的香气搔弄着鼻子。喝下的柠檬水经过食道,从肚子温暖了身体。花颖的视线因热气而模糊。
「——峻,你去拿换穿的衣服,还有帮忙放浴缸热水。」
「嗯。」
峻一答完话,马上走向门口,接着又像想起来似地行了一礼后,跑出茶室。
「这样忍耐,真是辛苦您了。现在已经不需要担心了。」
花颖心想,还好只有雪仓一个人听到自己吸鼻子的声音。
「昨晚我睡着之后,发生什么事了?」
「您可以再稍微休息一下……」
「我真的没事了。我这个一家之主没有动作,大家也无法应对吧?」
听见花颖的催促,雪仓不甘愿地以白眼瞪向他,又一脸放弃地转过上半身说:
「我去叫瓦兹执事。」
「他没事吧?」
「……是的。」
雪仓回答里的短暂空白,诉说着这是带有条件的答案。
「我来的时候,瓦兹执事倒在花颖少爷房前。」
听见峻的说明,花颖忍不住皱眉。
「原来敲门的人是你吗?」
「很抱歉。」
道歉的瓦兹额头上贴着止血胶带;右脚膝盖微微弯曲,似乎在保护右脚踝。
「你坐下说。」
起先瓦兹有些犹豫,但当峻将沉重的凳子搬到他身旁后,便勉强地浅浅坐下。
「你的伤势怎么样?」
「是擦伤,疼痛已经退了。」
「发生什么事了?」
「我觉得是有人入侵。」
「『你觉得』?」
听见含糊的说法,花颖反问。瓦兹摸着额头上的伤,因疼痛皱起眉头。
「昨天晚上十一点我关好门窗后,走回三楼借用的寝室。我看书看得入迷,发现已经超过一点后,急急忙忙准备就寝。就在那时,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便拿着手电筒下楼。」
「你有看见发出声音的人吗?」
「没有,很抱歉。」
「不,没事,继续。」
花颖示意瓦兹继续说下去。先当作没有和对方碰个正着是好事好了。现在断定那是犯人还太早。
「我从后院的回旋梯走到一楼,接着马上从主楼梯走上二楼,想确认您平安无事。可是,我才一上到二楼,头部就遭到某人攻击,跌下阶梯了。」
花颖听到的声音,就是那时候发出的吧。
「我意识模糊或许有昏迷一下,张开眼睛后四处无人,我便去敲您的房门。」
当时花颖正关在紧急避难室里,摀住耳朵。
「……」
「很抱歉。发生状况时,保护主人和家人是执事的职责。我知道您不会开门,尽管明白,不安却凌驾了混沌的意识,才会想开门确认您没事。」
「因为头部被击中跌下楼,所以判断力也下降了吧。」
「真的非常抱歉。现在回想起来,短暂恢复意识的那段时间也好像在梦里一样,少了些真实感。我敲了好几次门后,渐渐失去意识,再次昏过去了。」
「伤势的检查结果呢?」
听到花颖询问,峻向前跨出一步回答:
「驹地司机带瓦兹执事去检查过了。脑部很健康,似乎是贫血。」
「早上最早来的是峻吧?」
「是的。衣更月执事把后门的钥匙交给我保管,我便从后门进来,发现了昏倒的瓦兹执事。不过,这么一来很奇怪呢。」
峻纳闷地抱着手臂。
「因为瓦兹执事昨天一大早就在擦窗户今天早上却没看见人影,所以我去一楼的房间找了一遍,确认他是不是已经擦完窗户了。所以没错!」
峻像是确认完毕般松开臂膀,双手握拳向花颖申明:
「不管是后门、正门玄关还是窗户,都是锁起来的。就算小偷进来也逃不了。」
「如果说瓦兹是遭到某人袭击的话,就只有我有嫌疑了吧?」
「请不要说傻话!」
虽然花颖只不过是客观地列出可能,峻却脸色一沉,宛如食物被拿走的小狗般威吓花颖。
「花颖少爷是犯人的话,就不会理那个声音,暖暖地待在被窝里了。」
「原来如此。」
花颖受峻的气势压迫,为了逃离他的视线,将手伸向边桌上的茶杯。瓦兹迅速察觉到花颖的意图,替花颖换上倒入温红茶的新杯子。
「峻,屋子现在是可以自由出入的状态吗?」
「可以出去,但不能进来。还有,因为保全系统启动了高端保安层级,所以门窗都留有开关纪录。」
冷掉的红茶杯起了波纹。
「瓦兹,怎么了?」
「本来必须由我这个执事运行的防范管理,却都由峻替我完成,实在很抱歉。」
「因为你不在才替你做是理所当然的。你也是帮忙代理衣更月的职务吧?这没有任何问题。」
「……不好意思。花颖少爷,恕我僭越……」
瓦兹放下茶杯,双手在背后交叠后张口,才露出小巧的牙齿又重新关上嘴巴,焦虑地皱起鼻子。
「也可能是我想错了会让您烦心……」
「你说吧。」
花颖催促瓦兹的下文。瓦兹点了点头,眉眼笼罩着不安。
「我好像听到执事工作间里有声音。」
「什么时候?」
「去医院前。经过执事工作间的时候,我觉得哪里怪怪的,但想可能是自己多心便没多加理会,赶紧出门了。」
(太大意了。)
尽管花颖几乎没有出声,但表情似乎透露了出来。瓦兹变得更加沮丧,把背拱得像犰狳一样。
「实在是太丢脸了。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无法像衣更月一样侍奉唯一的主人吧。光有一身吨位,重要时刻却很懦弱。」
「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因为车子在等你,你走快一点是种体贴,而且你工作细心又迅速,对吧,峻?」
「是的,看起来虽然笨重实际上却很轻盈!」
「峻!」
「哇啊——对不起!」
虽然表里如一、不会隐藏是峻的美德,但花颖希望他可以看场合再发挥。看着不知道该拿说出口的话怎么办的峻与花颖,瓦兹反而体贴地摇摇头说:
「没关系。这并没有改变我获得称赞的事实。」
「呜呜,对不起。」
花颖斜眼看着老实道歉的峻,干咳一声,把话带回正题。
「意思就是,如果犯人在的话,就是在执事工作间吧?」
「……我是这么想的。」
「可是,钥匙衣更月执事带走了吧?」
峻歪着脑袋问。花颖也这么认为。
「没错。执事工作间现在是宅邸里最坚固紧闭的房间。我们全部的人都觉得那间房打不开,只要突破这个盲点,犯人恐怕会高明地图谋更不好的事。」
瓦兹像是害怕世人听见般,压低声音闷闷地说。
如果犯人入侵执事工作间的话,有哪些可预料的伤害呢?
由于乌丸家有总管,不动产与财产管理不在执事的管辖范围内。执事主要掌管文书与合约,对某些人而言,一些文档或许有拿走的价值吧。
此外,现在还不能断定犯人入侵的目的是偷窃。相反的,对方的最终目的也有可能是留下什么东西再离开。
「我知道了,我们调查一下执事工作间吧。」
花颖一从沙发上起身,瓦兹便赶紧收下他的茶杯。
「……你不阻止我吗?」
花颖推推眼镜。如果是衣更月,现在一定立刻劝谏花颖不要靠近危险场所。然而,瓦兹依旧维持温和的笑容,放下茶杯后回答:
「执事就是要尊重主人的意志并给予协助。如果您希望去那里的话,在目的地保护您就好了。」
真大胆。
「那就请你保护我吧。」
「包在我身上。」
瓦兹捶了捶厚实的胸膛。
「花颖少爷,您有通用钥匙吗?」
「在书房的保险柜里,需要我的指纹
和衣更月的密码,等我一下。」
花颖拿出手机,叫出传消息给衣更月的画面。内文应该差不多就可以了吧?
「我想用和式茶室的钥匙,所以想知道保险柜的密码,发送。」
按下发送键,十秒后,手机显示了回音。
「好,这样就可以了。峻和桐山一起在窗子外面守着,我和瓦兹在里面。」
「是。」
峻行礼后朝屋外飞奔而去。花颖带着瓦兹经过书房,绕着屋子外围进入后院。
佣人区域之所以昏暗,是因为朝北再加上窗户很小的缘故。
有限的阳光拚命照向对面的墙壁,经墙壁反射的微弱光芒好不容易保障了视线。花颖费了些时间蹑手蹑脚地沿着墙边前行,在执事工作间前倒吸一口气。
门把冷冰冰的。
花颖并不是喜欢才会投身危险之中。
与敌对的一方对峙很恐怖、很辛苦,也很麻烦。
(下定决心!)
逃跑的话一切就结束了。
(拿出觉悟!)
有些事必须做个了结。
「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好了。」
瓦兹认真地回答,代花颖握住门把。
门锁已经打开。
瓦兹握紧防身用的警棍,打开房门。
首先落入眼帘的,是整理过的工作台。细长朴素的木桌,长年使用的桌面因污点与刮痕而变色。柜子里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各式各样的工具,规规矩矩地等待主人的归来。
瓦兹确认室内没有任何人后,靠近与房屋深处相连的门扇。
执事房是三间相连的房间,首先是工作室,接着是客厅,最里面是寝室。瓦兹竖起耳朵,谨慎地打开客厅的房门。
「咦……」
瓦兹踏入客厅一步的瞬间,背部的西装狼狈地起了皱折。
他的视线捕捉到伫立在客厅的人影,从声音中可以听出他的惊愕。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瓦兹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
待在执事客厅里的,是房间的主人——衣更月。房间里,除了他之外没有别人。
「抱歉,瓦兹。」
花颖穿过房门后,瓦兹才想起来似地回头看向他。
花颖离开瓦兹,站在衣更月身边。
5
瓦兹的眼神仿佛作了一场恶梦。
狭小的客厅里塞了一张矮桌和沙发,虽然感觉有许多随意放置的小东西却不会令人觉得杂乱。墙壁上还装饰了几张放在小相框里的照片。遮覆窗户的窗帘年代久远,柔和了日光,洒下淡淡的影子。
花颖内心苦涩,操作手机转移视线,避开瓦兹的目光。
「书房的保险柜里面没有钥匙。」
传给衣更月的消息画面上,留下的是与花颖所说不同的文本内容。花颖将手机画面亮在瓦兹眼前。
『我要过去那里。开锁待命。』
瓦兹双眸中的动摇如同涟漪般扩散。因为花颖背叛了他的信任。
「衣更月为什么……你不是去新加坡了吗?」
「花颖少爷指示我躲在棉被里不要被发现。」
「指示?什么时候……」
反驳途中,瓦兹似乎想起了花颖的命令,他自己也有听到。花颖就在瓦兹的面前对衣更月说出那道指示。
「小红帽的比喻。」
「没错。」
衣更月向瓦兹回以肯定的答复。
「依照花颖少爷的比喻,大野狼真正的目标是小红帽不在的家。安排小红帽——安排我出去办事的瓦兹,你,就是犯人。」
衣更月总是冷淡的口气听起来比平常更加冰冷,像是抹杀掉自己的感情一样。
瓦兹茫然地立在原地几秒,无意识松开的嘴里发出笑声。
「抱歉,我听不懂,你说我怎么样?」
「你企图以伪造的委任书混入乌丸家。不得不说,这种行为很难有合法的解释。」
「不是伪造啦。首先,你们没空调查委任书也没时间讨论吧?这听起来只像是为了吓唬我而捏造的谎话中的谎话。」
「瓦兹。」
花颖听着越发痛苦,打断两人的对话。衣更月和瓦兹是朋友,花颖希望瓦兹不要再继续对衣更月说出更多谎话。
「我看了委任书,也和衣更月讨论过,就当着你的面。」
面对迅速推进话题的花颖,瓦兹惊讶地缩起脖子。探究的目光令花颖恢复清醒。
不可以焦躁。花颖对自己说,终于下定了决心。
「衣更月,你夹在笔记本里的凤注意事项是用什么文写的?」
「……英文。」
比起无动于衷的表情,瞬间的沉默更加大声抗辩着不满。
「我是听瓦兹说的。」
花颖急忙解释,他绝没有刺探佣人的隐私。
「谢谢您的说明。瓦兹对凤的话感铭在心,用手机拍下了那张注意事项,所以记得很清楚吧。」
「有范本的话,就有办法模仿笔迹了。」
「不是模仿。委任书真的是凤总管——」
「瓦兹,你做事很周到。」
「?」
瓦兹表情带着胆怯却依旧留有一丝从容。他还不明白。
衣更月从花颖手中接过委任书,接着摊开笔记本,将凤的注意事项重叠在委任书的下半部。
上下一比对,便能掌握工整字迹的特征,两者分毫不差,点缀文本的颜色就算用花颖的眼睛来看,也几乎呈现相同的色泽。
「不只笔迹,你也很讲究工具,从注意事项的照片推估出凤爱用的墨水。即使同样是蓝黑色,制造商不同色相也会有所差距。我一开始看到委任书时,也觉得那和凤爱用的墨水颜色一样,因此才能发现事有蹊跷。」
「颜色相同哪里有蹊跷呢?」
「有差距的,不只是颜色。蓝黑色有分古典和新色。古典蓝黑色一写出来就会立刻变色,从蓝色渐渐褪成黑色,但新蓝黑色要几年才会变质。」
「……!」
瓦兹似乎了解自己处于何种状况了。带着影子的焦虑突然逼迫他特有的温和。瓦兹一脸迫切地望着衣更月手中的委任书和注意事项。
「凤平常用的是新蓝黑色。注意事项是凤选在我高中入学时写给我的,进入养成学校时已经过了五年,开始变色。」
「委托书的墨水是古典蓝黑色,虽然变色的状态很像,但以凤使用的新蓝黑色而言,太早变色了。」
墨水会随着岁月变质。假设是用相同墨水所写,七年前写的注意事项和几天前所写的委任书颜色不会一样。
『这封信,很古典吧,衣更月?』
『新东西融入是需要时间的。』
花颖向衣更月确认,衣更月也回答了。
「我以为您那时候说的古典是针对写信这种形式……」
花颖对瓦兹的日文没把握。他也曾想过要用英文配合瓦兹,但及时忍住了。他不能主动靠近,瓦兹是对一家之主有所图谋的入侵者。
「我说过我能分辨颜色吧?」
事到如今,瓦兹也察觉到了吧?
「蓝黑色的色素来源是氧化铁,跟血液学习的蓝色。」
「……您是为了让我醒悟才带我去博物馆的吧?希望我注意到自己的计划已经被看穿了。」
花颖考虑过,如果瓦兹发现自己已经被抓到辫子而消失的话,他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或者,他也期待过瓦兹会向自己坦承一切。没有实现的愿望很苦涩,一想直视就蒙上了一层灰。
「很遗憾。」
花颖声明一切已经结束,瓦兹低头绷紧双颊。衣更月折叠纸张的声音就像世界仅存最后的声音般在他耳际回响。
「如果你想说出目的,我会听。不管是对乌丸家的怨恨也好,还是对我个人的私怨也罢,你有想说的话吗?」
「我对乌丸家和您没有怨恨。」
瓦兹立即的回复出乎花颖的预料。
花颖眨了眨眼,瓦兹意外冷静地回视花颖,同时,也感觉得到他的目光刻意避开衣更月所在的方向。
「我没有得到主人照拂,辗转去了好几户人家。尽管每次都想着下次一定要竭尽全力,但转换越多家庭,就越会被怀疑其中原因,探找缺点,最后连获得雇用这件事都变得困难。」
经历是事实的纪录。考量到雇主想回避风险,职事的工作时间与转移职场的次数都会成为审查的对象吧。就像瓦兹希望有可以跟随一辈子的主人一样,考虑长期雇用的家庭更不得不对这点有所怀疑。
「就在这个时候,我想到了衣更月。」
瓦兹的话让花颖下意识地偷觑了衣更月一眼,衣更月还是一副难以看出真意的表情,将视线停留在瓦兹身上。瓦兹的表情与声音十分柔和。
「我想,他现在也还在服侍乌丸家吗?乌丸家究竟是怎样的家呢?我兴起了一股好奇心,想到了一个恶作剧。」
「就是伪造文书,成为我们家的执事吗?」
「是的。我一开始就打算做到衣更月回来为止
。」
瓦兹忏悔般静静地说着,却露出了突然想起什么的表情。
「请恕我先将自己的无礼放在一旁,接下来要说的不义之词。花颖少爷,建议您,称赞别人家的佣人时要在他的主人面前而非本人面前。」
「为什么?」
「佣人受到称赞虽然可以满足主人的表现欲,令社交更圆滑,但佣人听到称赞会造成误会。」
「不管是误会还是其他东西,无论对谁说,值得给予称赞这件事都是事实吧?」
「至少我自己觉得,如果要称赞,说我无论在哪个家都会得到重视的话,我会希望能够在这个家受到重视。虽然我的话是一层层的谎言,但昨天说的『即使是暂时的,但还是很高兴能服侍您』这句话没有半点虚假。」
「!」
花颖感觉到胃部翻涌,血液从大脑流走。
这么说来,推瓦兹一把的人是——
「现在,这种将责任归属对调的说词不能说很适切。」
打断对话的人,是目前为止一直扮演聆听角色的衣更月。
「花颖少爷不恰当的发言与你的罪行毫无关系。」
「不恰当……」
花颖承认自己的发言太轻率了,但应该还有其他说法吧?血液流入花颖的头脑,胃腑安定了下来。花颖想把一切暂时都放在一旁,先对衣更月辛辣的话语抗议。
与只是在脑袋里想想、对衣更月正确的言论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的花颖相反,瓦兹坦率地微笑。
「花颖少爷和所有佣人都没有错。无法坦然接受美好的事物源自于我的嫉妒。这里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家,让我变得不想离开了。所以我想到一条计策。」
花颖粗心称赞瓦兹后发生的,就只有一件事。
「……你的伤是自己打的?」
「是的。」
瓦兹手指摸向止血胶带,因疼痛皱起额头。花颖的表情则因为别种情绪已经扭曲,没有恢复。
「你说这间房间有声音是真的吗?我还想是不是衣更月一时大意发出声音……」
「我什么都没有听见。我觉得或许可以侥幸捏造出隐藏犯罪的痕迹,制造理由赶走衣更月,就算太勉强,也能得到些有利的情报才撒谎的。」
「赶走衣更月?」
「我非常明白,一家之主深夜面临异变不会开门这件事。但是,只要看见我受伤,花颖少爷就一定会产生抛弃我的罪恶感。我打算从这份内疚下手,从衣更月手中抢走执事的位置。」
花颖眉间的皱纹紧紧缠绕在一起,鞋中的脚趾缩了起来。
花颖的心情很复杂。瓦兹说花颖没有错,说他利用了花颖,说想服侍花颖。但花颖无法雇用他。
就像看着肚子塞满石头的大野狼饱足的笑容一样,空虚刨挖着花颖的内心。花颖拥有瓦兹所期望的事物却无法给他,只能让他空欢喜一场。
「花颖少爷,请处罚。」
「咦?」
听见瓦兹这么一说,花颖抬起不知不觉低垂的脑袋。
「对主人带来不利的佣人要给予惩罚。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瓦兹温柔的脸庞收起笑容,并起双脚。
他来到乌丸家的那天,说过近来的执事呈多元的走向。实际上,瓦兹和衣更月一看就有不同的气质,工作顺序和辅佐主人的方针也有所差异。
然而,当感受到他们对身为执事的执着都有类似的骄傲时,两人的眼神却又相像得令人惊讶。
(同学吗……)
圆一点、圆一点……花颖朝如泡泡般压缩的内心低吟,吐了一口气。
「我不是你的主人。」
趁着瓦兹迟疑,花颖重申:
「当初雇用你的条件应该是代理衣更月不在家时的工作。由于衣更月一步都没有踏出宅邸,所以条件不符。衣更月,我有说错吗?」
「花颖少爷,这件事并非可以顾虑到我的事件。」
「我完全没有顾虑!天底下没有主人体贴执事的道理。朋友和家人只有一线之隔呀,别说是放水了,更应该严格看待才对。」
不小心说溜嘴了,但如果是执事就尽全力保留主人的面子吧。花颖决定理都不理瓦兹的疑惑。
「我是个现实主义者。不管在哪个国家,就算说执事的朋友来访从楼梯上摔下来受伤,司法单位也都不会理人吧?」
「花颖少爷,可是!」
「啰唆!」
花颖口气变得凶狠,驳斥不肯退让的瓦兹。
瓦兹睁大眼睛,全身僵立。至于衣更月的面无表情,花颖已经习惯了。
「看在你未来要侍奉的主人面子上,我就不追究了。如果觉得对我有所亏欠的话,将来就用忠心回报给主人吧,执事!」
看着花颖姿态泰然、等待回答的模样,瓦兹松开用力的双眸,温柔地微笑说:
「我向您保证,一定办到。」
话语的声音,让人相信这句话绝对不会褪色。
※ ※ ※
衣更月藏起了内心的抵抗。
机场柜台前排列的旅客稀稀疏疏、在远方宛如呈满温水般的模糊声音下,衣更月站在出境大厅口与瓦兹相视而立。
虽然衣更月没有上演离情依依的打算,却有重要的事不得不说。
「瓦兹,你的谎话很粗糙。」
「咦?我知道啊。」
瓦兹吓了一跳,将三明治纸袋塞进背包。他以为衣更月是在讲被花颖识破的谎言吧?或是他想用这种态度搪塞过去。
衣更月递出铝箔包柳橙汁。由于检查行李时会被挡下来,所以那是没有放进行李必须喝完的量。
「只要见到对方,就可以知道新加坡的结算不需要文档了吧?凤总管结束行程后也会跟我们联系。就算花颖少爷怀抱罪恶感雇用你,你的工作时间只有到事迹败露为止的几天而已。」
「或许吧。」
瓦兹将附带的吸管插进铝箔包中。
「我查了你帮我安排的新加坡饭店,那是以佣人过夜而言非常奢侈的房间,不必要的奢侈。」
「那是为了要绊住你喔。那样的房间让人很不想赶路对吧?」
「这些话前后矛盾。如果你想嫁祸给我,选我在家的时候才更方便。即使在我房间藏了凶器,如果不在场证明成立的话就没意义了。」
看着瓦兹口中含着的吸管,就知道他没有在喝果汁。
「你是不是在测试花颖少爷?」
「嗯……嗯嗯?」
事到如今,瓦兹似乎想装蒜。
「人在被逼入绝境时,可以窥见本性。首先是日常生活,再来是紧急状况,最后是洒下怀疑我的种子。你被追究后装成是为了个人的私欲,断绝对我的影响。」
「啊……」
瓦兹发出无意义的声音填补对话间的空白,但看到衣更月不为所动、不肯让步的姿态后,又若无其事地露出笑容。
「嘿嘿,你发现啦?」
「『没有得到主人照拂』、『连获得雇用都困难』,你讲得还真自然。你知道世界上有多少人磨刀霍霍在等你的合约到期吗?」
「『辗转去了好几户人家』有符合吧?」
「是啊。大家说你工作过的家庭都会重振倾颓的财务,修复和谐的家族关系,有幸运降临。通称你为『救国执事』。」
「太夸张了啦。」
虽然瓦兹畏缩地露出苦笑,但那已经是衣更月算含蓄的说法了。
「以前,轮到你当执事长时,大家都会很放心。因为在你的指挥下,所有人都能在时间内完成课题,不用多留下来,能早点上床。」
「我知道了,我招,不要再故意吹捧下去了。」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啊——够了。」
瓦兹用力吸入柳橙汁喝得干干净净,铝箔包从内侧被压扁。他发出叹息。
「我先发誓,一切都是碰巧。我的主人在吃饭场合碰到真一郎老爷,所以我有了和凤总管说话的机会。听见你在合不来的新主人手下没日没夜地工作——啊啊,细节的说法你就当作是我听了之后的理解啦。」
瓦兹慌慌张张补充,但应该没有人能比衣更月更适合想像凤当初是怎么说,而瓦兹又是如何接受的了。
「所以你才想让我放假,评估乌丸家的主人吗?」
「大致上是这样。」
「很像你会做的事。如果你是想打算找出主人暴虐行为的话,应该也把向法院提告算进去了吧?」
瓦兹不好意思地撇开视线。
设置在出境大厅旁的告示板上,显示着国际线的出发时间与登机门。瓦兹搭乘的班次也出现在列表上了。
衣更月对瓦兹的侧脸说:
「主人是主人,就算没有将他的心交给我,也不会影响我工作。」
「你爱逞强这点也还是没变呢。」
瓦兹哈哈大笑,将背包拉到肩上。他理了理外套衣摆,抬头看向衣更月的表情一变,像个做好心理准备挨骂的孩子。
「对不起,我多管闲事了。」
瓦兹拯救服侍的家
庭并非幸运的恩典。他拥有预测局势的知识以及活用知识的智能。他对周遭一视同仁,照顾人、重感情,衣更月认为正因为瓦兹给予许多人安全感,人们才会想助他一臂之力。
「我有好好休息了一场。」
衣更月终于坦率地为同学间的重逢感到喜悦。
※ ※ ※
十天后,花颖从妮尔的信上得知真一郎与凤已经抵达英国了。电话可以通了。虽然内心受到与凤说话的冲动驱使,花颖还是将手中的手机盖到桌上。
花颖决定将瓦兹的事当作没发生过,也不要让凤知道比较好。想贯彻沉默,花颖的心情还有些余波荡漾。
「同届的朋友吗?」
花颖也有同届同学。由于他念书时利用跳级制度,所以同届同学应该比一年一年升级者的同学数量多吧。然而,花颖却想不起任何一个人的脸。
尽管道路不同、行为不一样,但在根本上拥有相同热度的同学。
「我是主人,没有道理羡慕执事。」
花颖把左脸颊放在桌上,摩着额头脖子转了一百八十度,看向左侧。
电脑画面显示的收信匣里,有着来乐美术大学的文本。
花颖再次转动脑袋,无谓地看着右手边的墙壁,垂下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