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长久以来,赤目刻弥这个名字在赤目家中很忌讳被提起。
令家族蒙羞、带来麻烦的扫把星。于七岁的年纪就已经被烙下了人生输家的印记。
兄姐跟着父亲看不起赤目。
母亲虽然尝试为赤目和父亲调解,父亲却充耳不闻。
亲戚看着父亲的脸色不把赤目放在眼里。
在赤目家,父亲握有绝对的权力,当赤目让父亲失去面子的那一刻起,就等于亲手放弃了老幺原本应该会受到的恩惠。
转机在赤目高中三年级时出现。
祖母说为了庆祝赤目毕业可以赞助他一大笔资金。赤目将这个提议解释为成年前两年最后的试验。
如果他能提出一定的成果,就能获准成为赤目家的一份子。
如果没有达到标准值,就会被断绝关系。
既然如此,那他就要做出让亲戚望尘莫及的成果,跌破他们的眼镜,自立门户。
赤目的计划成功了。
在忽视他、对他避而远之的十年里,父亲完全不将赤目暗中累积的智能和人脉看在眼里,他的态度就像在说赤目只是条住在屋子底下的野狗。而当人们开始对赤目赞不绝口,父亲僵硬地变化态度的瞬间,说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Entremets•AKAME如今已是在世界各大城市拥有店铺的西式甜点品牌,赤目在西日本分店看着文档。
「该店上个月于距离本分店北边五百公尺处开幕。主商品是使用可可的糕点。」
秘书泽鹰妹以口头报告第二页文档的重点。
赤目对比着统整在第三页和第四页的销售额统计图。
该店开幕第一天的一周内,Entremets•AKAME的销售额减少了。隔周开始,可以看到销售额渐渐回复的征兆,本月则是保持一个略嫌不足的数字。
「泽鹰。」
「是!」
泽鹰像是用二进位法驱动的机器人般精神奕奕地回应。
「你去把所有商品吃一遍,确认味道。」
「开动了!」
泽鹰答了个跳了一个阶段的回应,打开办公室的房门。她在走道上遇见店长,传达赤目的指示后,女店长不慌不忙地引导泽鹰前往厨房,从阖上的办公室门间隙向赤目点头致意。
由于赤目装做没有看向她们,所以尽管老板没有看着自己,女店长依旧对老板的背影行礼。这种气质的店长,应该懂得员工教育的重要性吧,办公室也整理得很干净。
「泽鹰。」
隔了一个半小时赤目再度呼唤后,泽鹰哥将喝完的优酪乳纸盒丢进垃圾桶回过头。
即使说他和娇小的泽鹰妹是双胞胎,泽鹰哥的身高还是会让大脑一度抗拒理解这个事实。仿佛放弃思考的认真脸庞搭配修长的身材,加深了他散发出的压迫感。
「之前那幅画怎么样了?」
赤目揶揄地问。
那是幅会把看到的人逼到家道中落的诅咒画。
赤目家一直致力于掌握该幅画的所有人。尽管父亲并不迷信,但因为喜好做艺术相关的投资,也才会承认过去曾发生好几件无法以常识说明的意外。
由于赤目也从旁拜读到这方面的信息,当知道那幅画被让渡给来乐美术大学时,毫不犹豫地联系了泽鹰哥。
他要泽鹰不要告诉任何人。
「有通匿名电话向校长揭露了这件事,画现在保管在美术馆的仓库。」
「扫兴的家伙。」
赤目不掩失望,望着天花板。
与照明并排埋在天花板里的空调吸收了咖啡的热气。虽然连危地马拉咖啡的香淳也被排出去非常没情调,但姑且将它当做是台优秀的空气净化器吧。
「你想让花颖先生看那幅画吗?」
泽鹰问了个无聊的问题,赤目没有义务回答。
「他在大学里面不会很突兀吗?就算是我这个知道他身家背景的人,还是会被他天真无脑的样子吓到。」
「该怎么说呢……我不常在学校里碰到他。啊,不过……」
泽鹰想起来似地在话中挟带转接词,从西装前口袋取出手机。在他的大手操作下,连最新机种的屏幕都显得局促。
泽鹰一边滑动手指一边绕过桌子,将手机画面朝向赤目的方向。
「他好像交朋友了。」
打开的照片里有花颖,似乎是居高临下拍的俯瞰视角,映照出横亘大学校园的样子。与花颖站在一起说话的是穿着水手服的少女和打扮很随便的大学生。
在仿佛连和平的气氛都照下来的照片里,花颖正在笑。
「哦——」
明明直到不久前,花颖还说自己从来没有和同年龄层的人一起玩过,这不是很大的进步吗?
「你的表情看起来并不觉得有趣。」
「你什么时候变成研究我的专家了?」
赤目轻轻一笑,瞪着泽鹰。泽鹰双手拿起手机轻轻举起,表示自己没有战意。
那是宛如将中庸之道熬煮出来的无害笑容。泽鹰没有任何想法。
赤目停止浪费时间,将文档丢到店长的桌上。
根据报告,差不多是中午休息时间了——
新开幕蛋糕店的休息时间。
「打扰了,刻弥少爷。」
泽鹰妹打开门,面色严峻。
「来了吗?」
赤目一起身,椅子便发出悲惨的吱呀声。
「泽鹰,事情结束后教店长写备品追加申请书。」
「了解。」
赤目沿着信道而去,背后跟着泽鹰妹的小跑步与泽鹰哥悠哉的脚步声。赤目直接略过厨房,推开木制推门。
「拜托你们了,不要做这种事,请停手。」
拚命控诉的声音在紧张的寂静下震动。
骚动中心有三人。
负责接待的店员和穿著白色厨师服的店长,第三个人虽然是甜点师,身上的厨师服却有条Entremets•AKAME制服没有的红色领巾。接着,赤目确认有两名客人在场后,迅速啧了一声。
「你这样会造成其他客人的困扰。」
「你们做那些事,我说了好几次也不听,所以今天在你们保证会停手前,我不会让你逃跑的!」
面对以标准应对安抚自己的店长,红色领巾甜点师反驳道。
甜点师个头非常小,似乎不到一百六十公分。栗子色的头发到处乱翘,上头留了几根像是用来固定厨师帽的发夹。
由于学做甜点又是个人开店因此比赤目年长许多,大大的眼睛浸着悲叹,纤细的喉咙感觉很不可靠,却反而让赤目对他做的蛋糕产生了兴趣。
「啊!」
赤目插入三人中间,店长和店员马上低下头退后半步,只有甜点师歪着脑袋。
「你好,雪伦老板。」
「啊,你好。」
甜点师也向赤目回礼,上扬的视线再次表示不解。
「我是Entremets•AKAME的老板,敝姓赤目。」
「啊,啊啊啊,就是你!」
甜点师终于掌握状况的样子。他将差点要后退的脚用力抵住地板,停在原地,使出全身力量指着赤目说:
「我要告你业务妨碍强制罪!」
「所以?」
「所……所以?呃,那个,所以……」
甜点师在犹豫间束手无策,赤目避开甜点师指向自己的手指,钻到他面前说:
「关于现在正在对我们店进行的业务妨碍,你打算怎么做呢?」
赤目一靠近甜点师露出笑容,便清楚看见对方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 ※ ※
妹妹泽鹰早苗红着鼻子回来,是在两人迎接二十四岁生日的前一个月。
早苗在日本大型上市公司的秘书课任职已经迈入第二年,无论是工作还是职场生活都已熟悉,过着忙碌却充实的日子。
橘在美术大学学习日本画四年后,另外考进了设有研究所的来乐美术大学。
尽管直接在老家附近寻找工作也不错,但橘对画画还感到有点意犹未尽,再加上当时已经到东京工作的早苗说自己渐渐忙得吃不消,父母十分担心也是很大的因素。
父母提议,如果橘和早苗同住,分担一半家务的话,便赞助他研究所的注册费和学费,而橘决定接受。
「橘!橘!」
早苗基本上是个很吵闹的人。虽然个性开朗是好事,但她有对单一事情追根究柢的倾向,如果是自己喜欢的话题,便会一个人讲到天荒地老。拜此之赐,橘变得很擅长在听人家说话时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
「你回来啦,今天真早。」
「橘。」
「我原本要做焗饭,结果因为加了太多高汤在想要不要改成炖菜。这样我们就可以马上吃了。」
「橘!」
在玄关磨磨蹭蹭的早苗把终于脱掉的包鞋甩到玄关地板上,抓着橘印着星七宝纹样的围裙说:
「我在公司听到了刻弥的事
。」
「……赤目家的那位?」
橘半信半疑地反问。早苗不停点头,用力过猛到肚子叫了起来。
「不用换衣服了,过来坐。」
「我听秘书课的同事说刻弥已经高中三年级了。」
「嗯嗯。」
橘一面附和一面推着早苗的背让她坐到椅子上,自己则回到厨房搅拌乳白色的锅子,以背影听早苗说话。
「刻弥好像正到处接触国内外的公司,寻找人才。」
「挖角吗?」
「他接触的都是干部层级。虽然这不好说,但他好像想知道各家公司有哪些多余的员工,寻找工作内容与专业能力不同和进公司时的成绩与业绩不一致的人。」
橘在热水里补进高汤,让汤汁稍微沸腾后直接将炖菜装在焗烤盘里,和事先放在冰箱里的沙拉一起装在托盘上端上桌。
「刻弥打算开始做些什么事了。」
「很厉害耶,才高中生而已。」
忘记白饭了。橘重返厨房,连同白饭还顺便拿了开水与两个玻璃杯,隔着桌角坐在早苗旁的椅子上。
「吃吧。」
「橘!」
早苗的胃呼应她混乱的语气,抗议着饥肠辘辘。橘一看向早苗,她便拿起汤匙,橘也用汤匙切着炖菜里的马铃薯。
早苗咬下红萝卜,不停嚼着早该煮得软烂的配料。
「我一直很介意刻弥的事,爸说他因为『那件事』被家族里的人排挤。对一个才七岁的小孩做那种事……太过分了。」
早苗握着汤匙的手背骨节分明,透出血管。
「虽然我们家的店没了、搬得远远的都很辛苦,但也因为这样了解家人的可贵,一想到如果那些难关我们不是一起共度的话就觉得可怕。刻弥这十年来一直被家人……」
早苗哽咽,将炖菜一口接一口塞进嘴里,逼它们通过喉咙。焗烤盘露出了盘底樱花色和水蓝色的角色图案。那是早苗最喜欢的角色,买了一套从家里带上来的餐具。
「我想帮刻弥,如果能赎罪也想赎罪,连同爸妈伤到他的分都由我来……」
早苗的泪水扑簌扑簌地落在眼镜和脸颊之间。
说什么梨花带泪都是骗人的。哭泣的时候每眨一下眼睛,睫毛就会弹落泪珠,在镜片上留下盐渍,一点也不楚楚可怜。
(原来还有这条路。)
无论是父母的店被赤目家毁掉,还是成为导火线的那件事让赤目刻弥备受冷遇,橘都没有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感想。
就跟喝下通过滤水器的水一样,无臭无味,没有感觉。
橘放下玻璃杯,用筷子夹起碗中的白饭。
「你现在的工作呢?」
「辞掉。」
「如果他正在准备新事业,最后却以失败告终的话呢?」
「我会帮他到成功为止。」
「对方可能会不甩你。」
「唔!」
虽然很狠,现实中却很有可能发生。
之前振振有词的早苗垂下头,右手放下汤匙摆在桌面上道:
「如果他判断我不能帮忙的话,就是我能力不足。比起妨碍他,我还是离他远一点比较好。」
早苗挤出来的声音强而有力。
或许,早苗一直在期盼机会来临的一天吧?考取证照、在秘书课累积经验,是不是早就打算总有一天要去见赤目刻弥呢?
早苗一下定决心就只会顾着眼前,一个劲地呆呆往前冲。
帮助赤目刻弥。
这是双胞胎妹妹早苗决定的事。
「我知道了。」
橘双手撑在桌上推开椅子。由于橘的个子很高,通常只要他一站起来,同席的人大多会下意识地移动身体,但早苗不愧是自己的妹妹,只是将脸抬起来。
「我也跟你一起去。因为我已经可以想像到你自己去给人哄得一愣一愣被赶回来的样子了。」
因为个子高,只要有橘在,大部分的人都会擅自摆出防备的姿态。
「要再一碗吗?」
「要!」
早苗将装炖饭的盘子放在橘伸出的手上,破涕为笑。
「橘,谢谢。」
「你要不要擦一下眼镜?」
「唔哇!」
早苗拿下眼镜后被镜片上的污渍吓了一跳,背对橘擦拭自己的眼角。
2
关于雪伦蛋糕店开在距离Entremets•AKAME仅五百公尺的地方这件事,赤目并没有找碴的打算。
这附近是距离车站步行七分钟的住宅区,回家途中经过的居民会因为当天的心情而改变拜访的店吧。
日本经济成立在资本主义之上,就算是老铺、名店,只要不适应环境就会遭到淘汰。企业必须努力提出解读市场潮流的经营策略、推出新商品。若只是仗着知名度一定会被趁隙绊倒。
环境里有位置、客层等元素,也包含了其他店铺的存在,但没有店会因为住在附近的居民不符合客层而叫人家搬走,面对其他店家也是如此。
Entremets•AKAME没有脆弱到因为出现竞争店家,挣扎一、两下就瓦解的地步。
「……还真是超级说大话耶。」
赤目傻眼地看向甜点师。
甜点师靠在办公室的柱子旁巍巍颤抖。嘴上虽然大放厥词,但别说是态度了,连声音都胆怯不已,没有说服力到了极点。
「既……既然老板来了的话刚好。」
「而且还很积极。我因为接到有其他店连续好几天来抱怨的报告,花了单程两小时的车程过来了。」
「啊,是这样吗?谢谢你大老远跑这么一趟。」
后脑杓头发翘起来的甜点师行了一礼。他抬起头几秒后回过神露出戒备的姿态。
「我今天一定要跟你们说。」
「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
「名字。你还没告诉我尊姓大名?」
「对喔。我太失礼了,不好意思。」
甜点师直直挺起背脊,抬起排著白色布钮扣的胸膛说:
「我叫平原广梦,是雪伦蛋糕店的老板和甜点师。」
「原来如此,平原,雪伦。」
雪伦在希伯来语中也有宽阔的意思。从名字可以看出对方是在万全准备下开店的。
店长拿着托盘出现。托盘上放了四只玻璃杯,似乎倒了冰绿茶的样子。
泽鹰妹在门口接过托盘,将一只玻璃杯放在空椅旁的桌上。
「请用。」
「啊,谢——」
平原伸出手后又像碰到火似地抽回手臂。
「你们该不会是想对敌人雪中送炭,采怀柔策略吧?」
「就算喝了那杯茶也没办法解救雪伦的困境吧?」
赤目连叹气也没了,食指指甲弹了一下摆在眼前的玻璃杯。什么都要怀疑的话,就没有谈下去的价值了。
「也是啦,那我就不客气了。其实啊,说了这么多话我喉咙也干了。」
平原浅浅坐在空位上,双手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
「好苦……」
根本没办法谈。
赤目不耐烦地转过脸,平原看出他的脸色,重新坐正说道:
「那个!我有事想拜托你。」
「说说看吧。」
「请不要再找我、找我们店里麻烦了。」
「具体来说是?」
「具……具体来说?那个,意思是要我告诉找麻烦的人找了哪些麻烦吗?」
平原狼狈地捏着红色领巾。认为赤目是元凶的他应该觉得这个行为很没意义吧?
「因为不管在警察局还是法庭,都是从声明罪状,定下受理事件的内容开始的。」
「是这样吗?这样啊,我明白了。首先,我希望你停止在我店前摆厨余这件事。」
「厨余散落一地吗?」
「虽然因为乌鸦飞过来弄得一团乱,但原本是装在袋子里。」
「只要看里面装什么不是就可以锁定真凶了吗?」
「没……没办法。对方是在收厨余日把我丢到回收场的垃圾拿过来的。」
平原奋力加强语气。
「有没有可能是你垃圾分类错误被退回来呢?」
「咦!我觉得不是……不,是绝对不可能。我店里只有厨余和可燃垃圾。」
个人制造的垃圾会拿回家,很传统的作风。
「泽鹰,这区的回收日是?」
「星期二和星期四早上九点,和可燃垃圾一起。」
泽鹰妹虽然也有奇特的一面,但办事和脑筋运转速度都很快。
「那星期二和星期四去回收场监视的话就可以抓到犯人了吧?」
「我去监视的时候对方不会来拿厨余。相反的,我回店里时门前被人泼了咖喱,积成一滩,呜呜呜,打扫超辛苦的。」
「哇喔。」
泽鹰哥发出平板的惊叹声。
「有时候放垃圾的日子不会在星期二和星期四,也曾经把垃圾塞到附近的排水沟里。因为袋子是透明的可以看
到店里的logo,区公所的人还过来了。」
「对方相当讨厌你呢。」
「呜呜呜呜,讨厌我的不就是你们吗?」
平原的呻吟声由低转高,进入高音域。
感觉留在自己阵营里事情会变得很麻烦。软禁、监禁,只要遭到这些莫须有的毁谤,不论真假,这件事本身都会对店里造成伤害。
赤目待平原的视线看向自己,刻意露出开朗的笑容。
「那我们要不要相互交流一下呢?」
「啊?」
「我们家的蛋糕你可以想拿多少就拿多少回去,相对的,请让我吃雪伦的蛋糕。」
「不行。我知道AKAME的法式草莓蛋糕比我家的草莓奶油蛋糕贵了好几倍。」
赤目没有听这家伙发表意见的必要。
「泽鹰,带他去店里,我在外面等。」
「是!平原老板,这边请。」
泽鹰妹站在门边,以并拢指尖的手催促平原。
「咦?真的可以吗……不好意思,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平原不停看着三人的脸,最后在被泽鹰妹硬推着的形式下离开了办公室。
赤目和泽鹰哥在门外等人,平原在泽鹰妹的护送下出来了。
到了这个地步,平原似乎还在发挥客套,小心翼翼地抱着尺寸最小的蛋糕盒。
「那个,谢谢你。」
道谢没有意义。对赤目而言,那个蛋糕不过是达成目的的手段罢了。
看着回以笑容的赤目,平原的表情和缓了几分。
「我们店在这边。」
「打扰了。」
赤目在泽鹰两人的陪伴下,配合娇小的平原的步伐。
从Entremets•AKAME到雪伦蛋糕店五百公尺的路程,几乎是一条直直的路。虽然不到阻碍走路的地步,但前往雪伦的路是微微的下坡。由于这个季节逆风,下坡的斜度是风向与顺势刚好抵消的程度。
正面迎着大白天的太阳,经过两户独栋建筑、一间上了年纪的公寓和一座有着人造山丘的公园后,一栋崭新的白色店铺出现在T字路的转角上。
是个阳光充足的地方。
虽说Entremets•AKAME离车站比较近,但这里南边建有一整排的住宅大楼,是更融入地方的立地。考量到两间店的概念,可以说是对双方最正确的选择。
「你也有烤面包吗?」
掠过鼻尖的香甜掺杂着好闻的小麦香。
「对。我非常喜欢小时候家里附近蛋糕店卖的德国结,所以我买了专门的烤箱,放了三种。」
赤目对平原如此热情的解释感到意外,观察他的侧脸。平原的眼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每走一步,透着光线的浏海发尾便轻盈地上下跳动。
「啊,那个,我自顾自地讲了这么多,不好意思。」
「不会,有明确愿景的经营者是好的经营者。」
「谢谢。」
平原害羞地垂下脸,小跑步站到自动门前。
「我回来了。」
「老板回来啦?你今天有狠狠跟他们说了吗?」
平原一踏入店里,里头便回以轻浮吵闹的话语。
深浅不一的灰泥墙搭配原木,雪伦蛋糕店内部整洁明亮。商品数量不多,店里没有其他客人,一名干净俐落却有点轻浮的年轻人正在看店。
平原慌慌张张地在空中挥舞着拿着蛋糕盒的手说:
「这几位是Entremets•AKAME的老板和秘书。」
「啥?」
看店的年轻人五官扭曲,大吃一惊。
「请吃吃看喜欢的蛋糕吧。遥田,帮客人装蛋糕。啊,我去泡茶。」
「广梦老板——」
平原不理会看店员工的抗议,打开收银台旁的门,点亮走道上的灯。
「泽鹰,你自己斟酌。」
赤目把处理借口的工作交给举手敬礼的泽鹰妹。
「开动了!」
「……欢迎光临。」
低沉的回复、锐利的视线毫不留情地向赤目他们施压。
看来,这间店真的认为他们遭遇的种种业务妨碍是赤目下的指示。
赤目亲切地对遥田挥挥手,回应平原的招呼,走进工作区。
Entremets•AKAME的办公室是为了下单和面试等业务而专门打造的,雪伦的工作区与其说是工作的地方,更像是演员的休息室。
柱子凸出来到内侧的格局令人感觉空间狭小,这里大概四坪左右吧。靠左侧令人联想到小餐馆的复古桌椅似乎是他们的行动据点。
走入房内,右手边摆了四座附有长长门扇的置物柜,再里面点,堆栈的置物箱中则放着补充用的包装纸等物品。房内另一侧是漆上米色的塑料柜,除了文件夹外,还看得到介绍甜点的杂志与漫画杂志的书背。占据塑料柜上方的,是电视机和热水瓶、麦克笔、玻璃杯与地方限定的点心饼干。
所有的窗户都拉下了百叶窗,墙壁剩下的部分则黏了月历和联系用的白板。
「你的月历看起来好像很忙的样子。」
标记在月历上的记号和缤纷的颜色吸引了赤目的目光。以采购和商品开发会议来说次数太过频繁,但以检查机器来说又太少而且不规律。
平原整理桌上摊开的杂志收回柜子里。
「那是我们被找麻烦的日子。遥田,呃,刚刚那位工读生告诉我,这种事情先记录下来比较好。」
「原来如此。」
星期二、四或是之后几天内有画红点,可以推测这个记号是厨余被丢过来的日子。黄点是咖喱那件事吗?如果蓝点代表堵住下水道,一个月三次是十分恶质的事。
虽然可以让平原对照赤目的行程表,但如果所有跟Entremets•AKAME相关的人都变成调查对象,会很难避开全部的日子,大概没办法当做不在场证明。
然而,泽鹰哥却异常认真地看着月历。
「泽鹰。」
「我好像看过这种排列方式……」
「在哪里看到的?」
如果是某人的记事本的话,他或是她就是真凶。
泽鹰哥的瞳仁在纸面上来回移动,他让赤目在一旁干等,尽情地耗费时间,最后毫不留恋地放弃思考。
「想不出来。」
「我就知道。」
这个男人。
「我请店员帮我装在盘子上了,可以在这边吃吗?」
泽鹰妹拿着装整块大蛋糕用的盘子回到两人身边。
泽鹰妹选的蛋糕有四种:草莓奶油蛋糕、法式欧培拉蛋糕、奥地利沙河蛋糕、熔岩巧克力蛋糕。算是很有良心的数量吧。
「我现在泡红茶。」
平原为马克杯注入热水,封在茶包里的空气遇热温暖后浮到水面上,从上层缓缓为热水染上茶色。
泽鹰妹向赤目行礼报备后坐在椅子上。她将塑料叉子直直插入草莓奶油蛋糕后接着送入口中,在第四口时停下手中的动作。
「你觉得怎么样呢?」
「很好吃。不过……似乎跟价格不符。」
泽鹰妹看着蛋糕低吟,平原的脸庞渐渐失去了色彩。即使是赤目也不能当没听到这句话,表面上他们正在友好交流中。
「泽鹰。」
「啊!对不起!因为蛋糕里面夹的草莓、混合奶油的草莓和装饰在蛋糕上的草莓似乎品种都不一样,所以我才觉得这个价格对店家来说不划算。」
「啊,是这个意思啊,这样就好。」
平原双手放在心脏上,抚着胸口。
赤目听起来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十分神奇。
「不划算也没关系?」
「对。我想做出留在人心中的蛋糕,就像我对蛋糕店的面包有特别的回忆一样,我也希望能成为客人美好的回忆。我的配方里,用三种草莓做的蛋糕最好吃,可是,想吃的人买不起的话就没有做蛋糕的意义了,所以这样就好。」
平原像填词般,一字一句地说着,最后确认地点点头。
「trade-off是经营的基本吧?」
「trade……交换?off?」
平原似乎无法理解这个单字本身的意思,拿着马克杯的手无所适从。
他将水壶里的热水倒进在场所有的马克杯中,蓦地回过神,在其中两个杯子里放入三角锥状的茶包后,难为情地笑着说:
「因为重要的是心意。」
最先迅速察觉的是泽鹰哥,接着泽鹰妹也间接注意到了,闭起了含着叉子的嘴巴。
想要看到客人高兴的表情。
只要带着真心去做就会好吃。
只要好吃就能聚集客人。
谦虚、诚恳、傲慢的好人都异口同声地这么说。
然而,现实中的经营经常被迫二择一:控制成本还是涨价?会创造出第三条路是踏踏实实经历各种失败,并没有自我牺牲介入的机会。
「经营是要
用头脑的。」
赤目坦率地表达自己的想法。然而好人总是这么说:
「打动人的是人心!」
红茶的表面因平原的声音而晃动。
※ ※ ※
那天的上课内容说的是经济学中的incentive。
虽然这是个充斥外来语的世界,但incentive说成中文就是「诱因」,再更简而言之地说,就是「烦恼的源头」。
在艺术的世界里,妥协并非一种美德。
作品遭他人批评不完整或是不成熟与本人不能接受是天差地别的两件事。前者无论他人高兴怎么说都无所谓,后者却是对作品的背叛。
在大脑里反复推敲构想到极限为止,为了呈现脑海中的想法,挑选最适合的画材,画图、修改、画图、消灭,直到自己承认作品完成为止,这种对峙甚至会持续好几年。
经营的世界无法如此。
即使规划了完美的构想,现实却会妨碍你。
需求与供给。
原价与售价。
品质与交期。
理想与技术。
顾得了一方,另一方就无法成立。
设置门槛值,调整、调整、再调整。
是跟橘无缘的一种概念。
「下周因为市场调查休课一次。」
讲师将雷射笔收进胸前的口袋,离开讲台。
「是新机发售日吧……」
「你们也会前一天就去排队吧?请熟读道路交通法和条例后再去喔。」
「好——」
教室以前排几个人举手回应的时间点为界,众人开始蠢蠢欲动,准备回家。由于这堂课接受旁听,所以学生的年龄层很广泛。
早苗虽然和橘一起听讲,但她偷看学生间里赤目刻弥的身影被夺走了大半注意力,似乎不适合谈论课堂的内容。
如果这是喜欢的心情的话还有点可爱,但早苗把对赤目刻弥的罪恶感与同情心当作温床,遭崇敬的心态纠缠不放。从旁人看来,早苗的眼神是会被误会成怨念的眼神。
赤目刻弥走出教室。
「走吧,橘。」
早苗起身,大腿撞到了桌子,她踏出步伐被阶梯绊了一下,但仿佛浮现热意的脸庞却连疼痛都没有注意到。
橘将早苗忘记的托特包挂在肩上,跟上追着赤目刻弥的她。
「赤目刻弥先生。」
绿意盎然的银杏树下,赤目刻弥回过头。
过去以七岁小孩的形象为基础的橘,首先注意到的是对方的身高。
赤目刻弥和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的橘不相上下。狭长的单眼皮宛如用毛笔一笔画过,予人清雅的印象。如果想表现他的发色,得在砚台上磨多少墨才行呢?
他将直纹布的斜角拼接领衬衫穿得休闲随性,巧妙地融入大学校园。
「……」
早苗进入刻弥视线里的时间连一秒都不到。他将早苗整个人的存在当没听到似地,若无其事地再度迈开步伐。
事情似乎比想像中还要棘手。
橘从背后轻轻拍了拍呆立在原地的早苗,紧接着与刻弥并肩。
「赤目刻弥先生,我们有事想跟你谈谈。」
刻弥没有停下步伐。橘决定最后再努力两次看看,他配合刻弥的脚步,注意用尽可能温和的语气说道:
「能请你拨些时间给我们吗?时间宝贵,所以一点空档就可以。希望可以借你一点点的耳朵和大脑。」
「……」
「吃个午餐怎么样?这附近的话,我推荐法式土司、义式水煮鱼、小笼包。」
「吵死了,帅哥。」
才想着刻弥终于看向自己了,结果却是朝自己无礼大骂。
橘第一次被人这样说,茫然地失去反应。
「橘。」
早苗关心橘,垂下了眉毛。
橘认真思考。
「我该道歉、生气?还是该高兴呢?」
「真的耶!全部都做怎么样?」
实在不是个好提议,但橘今天的身分是早苗的附属,所以尊重她的意见。
「虽然很抱歉吵到你,但可以请你换个说法吗?还有,谢谢。」
「……你们在搞什么啊?」
刻弥的不满中渗透着疲惫。
早苗跑上前追过刻弥,双手叉腰挡在他面前,膝盖颤抖。
「我是害了你人生的人的女儿。」
「女儿?」
橘事后回想,当时刻弥脑海里浮现的是乌丸花颖,因此,大概觉得早苗十分可疑才让他停下了脚步。
「至少到有阴影的地方怎么样呢?」
橘指着前方的儿童公园,刻弥用力夹紧眉间的皱纹。
「我叫泽鹰早苗,这是我的双胞胎哥哥,橘。」
「泽鹰。」
刻弥的表情露骨地沉了下来。他迅速动了动眼珠子,依序看了橘和早苗后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伸出修长的双脚。
「很不巧,我在赤目家被当成一条野狗。要讲你们店里被毁的怨恨和难过,找我老爸说去。」
「我不恨。」
早苗回答,安静得令人吃惊。
「就算当时的客人是其他任何人,我父亲都会把店收起来。将赝画伪装成真品贩卖的话是诈欺,相信赝画是真品而贩卖的话,则是鉴定能力的致命伤。」
因为从出生起就一直在身旁,所以橘明白。他们在懂事前为了芝麻蒜皮的小事吵架,为了无聊的事而欢笑。另外,早苗的感情表现很丰富,橘能轻而易举地知道她的喜怒哀乐。这份安静也不例外。
早苗在害怕。
无论刻弥的答案是好还是不好,至今为止的早苗将会在这里结束。
「我想要成为你的助力。」
「唔嗯——」
刻弥垂下的目光焦点没有看向任何地方。他在大腿上支着脸,手掌推起还留有稚嫩痕迹的柔软脸颊。
「那,如果我被谁杀了的话,你会让凶手不幸,追他到天涯海角,夺走他的生命帮我报仇吗?」
「咦……」
刻弥抬头看着两人,分不出是大人还是孩子的危险化为疯狂。
仿佛和僵住的早苗与橘活在不同的时间里一样,刻弥将包包背在肩上从长椅起身。
「永别了,愉快的双胞胎。」
刻弥只有笑容是温柔的。
「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刻弥离开公园,越过行人穿越道。绿灯闪烁后变成了红灯,将早苗丢在马路前。
3
红茶的表面因平原的声音而晃动。
「打动人的是人心!」
「广梦老板?」
遥田奔进工作区。意外理性地解读了现场不安的气氛,将马克杯移到桌子中央后,挡住平原的视线说:
「广梦老板,总之,你先冷静下来。」
「唔唔,唔。」
即使在遥田的安慰下,平原的愤慨依旧不减。
「我是下定决心不做不用心的生意才开店的。」
「很高尚的决心。」
「你不是这样吗?只要增加销售额,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可以吗?」
感觉平原脑海里的结论又重新回到了起点。
亦即,深信赤目就是元凶。
赤目的大脑里浮现了几个选项,先从风险高的开始删除。
警察介入是他判断的界线。如果和其他店之间结下梁子,员工会变得不好做事,也很难避免评价受损。
下次平原开口时,赤目要先下手为强。
就在赤目注视着平原的呼吸时——
「想起来了。」
泽鹰哥以不经意脱口而出的口气喃喃自语,夺走了赤目的注意力。
「想起来什么?」
「是一周天气预报。」
泽鹰哥回答赤目,指着月历说。
遥田不可思议地望着泽鹰哥,平原也跟着伸长了脖子。
尽管聚集了众人的目光,泽鹰哥却像事不关己般地不以为意,站在泽鹰妹身后看着她的手机画面。
「找到了。」
泽鹰妹代替哥哥沐浴在注视下,毫不退缩地回应。
「这是这个月的气象信息。月历上的空格和下雨的日子一致。」
「你为什么会连关西的天气都记?」
「只要把天气预测图当一张画的话,大致上就能记下来了。」
就算用超然的态度向自己展露顶尖的才艺,赤目也不知道要怎么回应。念美术大学的学生都是这个样子吗?
不过,这个情报具有重大的意义。
「雪伦。」
「我……我叫平原。」
「让我看你的厨房。」
「啊?」
平原呆滞得像是初始化的平板电脑。
「下雨的日子和元凶、厨房有什么关系呢?」
虽然遥田有努力地提出问题,但对赤目的反抗心似乎削弱了他的理解力。
「虽然我不能抓出元凶,但似乎可以阻止你们被找麻烦的情况。」
赤目抛下这句话,不等他们反应便离开
了工作区。
雪伦针对业务妨碍所能采取的处置是发传单和整修厨房。
传单写的主要是整修工程日的事前联系和告诉大家整修后会有的活动。虽然店家用正面的文本把提升品质这件事推到台面上,但其实主要目的是宣传他们的整修内容。
整修只有要改装一个部分就好,那就是排气管线。
赤目在一个月后平原的来电里知道了厨房整修后的成效。
「店里被找麻烦的情况消失了。」
平原部分脸庞遭放大,塞住了画面。
「广梦老板,你不用靠近麦克风也收得到声音啦。」
遥田的口气虽然客气,但在电话另一头似乎是强行将平原从手机旁扯开。一瞬间模糊的镜头又对上平原,照出他泛红的脸庞。
「我想都没想过原因竟然是排气管线。」
整修前,雪伦厨房用的排气管线只有跟一般家庭换气扇差不多的功能。
餐饮店排气管线负责广泛的任务,排烟排热、集尘和去油雾。油雾是味道的源头。
就像晴天容易被说是好天气一样,面包和甜点也经常被评论为「好香」,但香气过剩就令人难以忍受了。由于雪伦的主力商品是使用可可的点心,代表性的浓郁香气应该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元凶在味道不容易扩散的雨天没有行动、找麻烦时用的是厨余或是咖喱这类味道强烈的东西也可以证明这个推论。
动手的人可能是公园的用户或是隔着公园对面的公寓住户,这样想应该比较妥当吧?不过,一定也存在潜藏的批评者,只是没有付诸行动罢了。
在香气能乘风抵达的范围内,空间本身就是这次的受害者,也是元凶。
「因为我去你们店里时,香气顺风飘过来的关系。」
「对……对不起。增加面包专用烤箱后,店里的预算就变紧了,所以我就一点一点删减了其他部分的经费。」
「所有经营者都会烦恼设备投资的trade-off。」
赤目不经意地说道,平原缩着肩膀怯生生地问:
「你之前也有说过,那是什么意思呢?」
「为了妥协的交涉,也就是两只兔子必须要放弃其中一只的意思。」
「……我没有好好选择该放弃的东西对吧?」
平原哀伤地低喃,遥田担心地在一旁走来走去,不时从画面角落进进出出。
平原大概不适合当经营者,然而雪伦是他的店,开店的他只能做下去。
「绞尽脑汁解决问题,让事业能兼得是经营者的工作。再美味的蛋糕放在泥盘子上也没有人会去碰。」
「两者……」
平原抬起上半身。
「经营是要用脑袋的。」
赤目希望雪伦至少能维持到回收整修费用为止,这不是出自同情还是善良,而是因为是自己建议平原施工的,如果他留下债务的话,赤目心里头会很不痛快。
平原将左右两只手叠在红色领巾上,视线不安地游移。
「那个,我还是觉得,人是受心意感动,因为心而行动。」
后方的遥田一脸开心,呼唤平原的名字。
虽然胆怯但不让步。
平原身上有着不屈不挠、足以开店的强烈意志。
「所以啊,做好一个经营者不得不做的事情,以这点为基础,带着真心去做。」
二兔是可以追逐的。
赤目浅浅笑着结束对话后,泽鹰妹从赤目塞过来的平板电脑里听到了平原道谢的声音。那是一点也不像他、格外洪亮的一句感谢。
※ ※ ※
傍晚时的咖啡店里人群杂沓。
从白天就一直待着的女大学生集团、对着电脑的便服男子、工作结束的上班族、买东西回家的老夫妇。
连能悠哉休息的沙发区全部客满后也显得有些狭隘。Marlon Williams悠然又带着透明感的歌声被谈话声盖过,从耳边飘走。
面对马路而设的吧台座比较没那么多人,一名客人飞身过去,坐进椅子里。
看到对方穿着制服西装外套的身影,橘才重新想起他是个高中生。
「我没说过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吗?」
刻弥的臭脸已经没有社交方面的顾虑了。
「嗯,有说过吧。」
橘也停止逞强,在刻弥身边的空位落座,摆了两杯豆浆拿铁在桌上。
「另外,也收到了『愉快』的称赞。」
相反的,早苗则是一板一眼,战战兢兢地合并穿着包鞋的脚尖,一脸见到本人做好觉悟的表情。
刻弥厌烦地眨了眨眼。
「我没称赞你们,你们到底是来干嘛的?」
「由于面试才到一半,我是来回答您提出的问题的。」
「面试?」
「我会报仇。」
刻弥的脸色因讶异而微微起了变化。
面向前方的早苗没有移开视线。
「如果有人夺走刻弥少爷的生命,我会讨回对方的性命,如果您遭到社会性的抹杀,我会剥夺掉对方身为人类的尊严。」
坐在橘身旁的客人手掌贴着耳机,愉悦地摇头晃脑;女大学生们爆出灿烂的笑声;便服男子的手指离开了电脑,若有所思。
柜台传出了打奶泡的蒸气声。
「为了实现您的构想,我深深希望可以活用在秘书课培养的经验和技术,有所贡献。请您多多指教。」
早苗礼貌地行礼,从皮制托特包中取出履历。
「你不过是想赎罪吧?」
刻弥口出恶言,收下履历。他仔细地盯着早苗,在两次眨眼间牵制一旁的橘。
早苗的脸因为梦想和希望熠熠生辉。
「……你的语言能力?」
「可以用日文、英文、法文进行商业对话。」
「平均睡眠时间?」
「目标是每天确保七小时的睡眠。」
「有没有食物过敏?」
「在所有摄取的食物中,至今尚未出现过敏症状。」
早苗努力地回答正确的答案。
刻弥将履历放在吧台桌上,老成地隐藏叹息。
「我明白妹妹的干劲了,哥哥呢?」
「我——」
橘对刻弥没有抱持特别的想法。
「没兴趣。」
橘干脆地回答后,刻弥勾起嘴角,邪邪一笑。
像是感受到大气的变化般,肥胖的鸽子从人行道上飞起,扬起尘埃,经过的西装男子困扰地挥着手腕。
刻弥将额头贴近橘的胸前,以危险的目光抬眼看着他,压低声音说:
「你刚刚见证了一段违法的契约,共犯和妹妹的目标一号,你想当哪一个?」
「……」
橘打开杯盖,以塑料搅拌棒将豆浆拿铁上的薄膜拨到一旁。
以自己会被杀害为前提的犯罪计划就像没有观赏者的画一样。等到运行时,他已不在这个世上,无法看到事情的结局,只有自己能脱罪。
豆浆拿铁仿佛遗忘似地冒起热气。
「我可以在你活着的时候帮你。但我不会休学。」
「你是大学生?」
「这是橘的履历。」
早苗向刻弥提出第二张履历。她是什么时候准备的?橘看向早苗,早苗回给他一记得意的笑容像是在说不用谢一样。心电感应失败。
刻弥随手将履历叠在一起,食指抵着履历说:
「那就陪我到我死为止吧。」
「是!」
早苗举手敬礼回应刻弥。
橘从脚踏上放下双脚并拢,默默地向刻弥行礼。
4
阴暗的展示厅里,无数鱼缸有如点亮神社行灯般地并列。在那些点缀着寒光的容器里,金鱼取代了火焰,优雅地舞动尾鳍。
刻弥望着悠游在深蓝色水缸里的红色金鱼。
橘今天才知道刻弥有享受水族馆的感性。不,或许他并没有乐在其中。
橘想起了和乌丸家主人的约定,将正确的记忆拉回脑海里。
关于他雇用的佣人家墓遭到破坏这件事,刻弥出手帮忙当作吃饭的回礼。
所谓的回礼,是指报答受过的恩义。不过,乌丸家的主人似乎觉得刻弥是好心帮助自己的样子。
「花颖先生让我传达,说他改日会登门道谢。」
「他是永动机喔。」
刻弥的声音有点为难,不过他却愉快地笑了。
能给他愉快的,永远都是人类。
他会像推骨牌一样,干脆地用指尖戳着别人的背,为他人跌跌撞撞的样子而高兴。他把人当棋子一样操纵,有时反而会因对方的行动不如预期而欢喜。
刻弥看起来不会有沉迷忘我的情绪。
『他好像交朋友了。』
橘回答时,刻弥脸上的阴影是对花颖的嫉妒吧?
嫉妒和优越感都是从精神上排序而生的产物。
刻弥因为花颖被推入了地狱。如果他是以站在比花颖更优秀的位置来保持内心平衡的话,当花颖在身为一个人和一家之主上
愈发成熟时,刻弥就会渐渐失去那份优势吧。
又或者,那是对花颖相关人物的嫉妒。
过去,花颖除了刻弥,没有能称呼为朋友的对象,但现在不同了。
刻弥对花颖不再是特别的存在。
『你的表情看起来并不觉得有趣。』
『你什么时候变成研究我的专家了?』
(他是不想承认还是没有自觉呢?)
艺术水族馆创造出来的空间既梦幻又没有真实感。当光线制造出水波摇曳时,令人仿佛置身水底之中,甚至觉得自己能呼吸很不可思议。
橘被失去地面的感觉困住,蜷曲鞋中的脚趾,确认鞋底的坚固。
「泽鹰。」
刻弥唤道。
「现在我跟花颖为敌的话,你会跟谁?」
水缸底部喷出成堆的泡泡浮上水面。在那些声音下,只有站在刻弥身旁的橘能听到他的问题吧。
「我没兴趣。」
「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微光中,赤目的侧脸咬食着空虚。
大家会说橘很温柔是因为他对所有人都不关心,内心不为所动。
雪伦蛋糕店的甜点师说,打动人的是人心,但橘的心大概必须用其他东西取代吧。
「不过,用头脑思考的话,我知道恨你比恨花颖先生更符合道理。」
细致的泡沫趁着红色金鱼群间的间隙连到水面。
「有趣。」
橘好久没有见到刻弥这么开心的脸庞了。
※ ※ ※
好的,请问——
回答机会只有一次。
「你会为了谁而死?」
好,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