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做了梦,那是幼时夏天的记忆。
“下雨啦。”
“真的呢。”
那天从早就是阴天,但是没有下雨。我和爽太一起到外头玩耍,然而灰色的天空终究是耐不住了。
皮肤上开始感觉到稀稀落落的雨滴,转眼就是倾盆大雨。我们在一颗大树下躲雨,旁边有供奉地藏的小祭台。
“不行呀,雨下个不停。我们在这里歇会儿吧。”
爽太擦着脸上的雨滴说道。
视野昏暗,雨盖住了山色。蝉声也听不到。大雨嘈杂,把我们拘束,空留一股寂寞。
大雨闭锁的昏暗牢狱中,我流露出了自己的内心。
“我也许不合适。”
“嗯?”
爽太依靠在树干上,看向身旁嘟哝的我。
我没去看他的表情,大雨诱使我道出心里的寂寞。
“我是说要成为魔女,但也不知道要怎么做。魔导具也不知道该怎么用,怎样给人们带来幸福,更何况我连幸福是什么都不懂。”
我向世界吐出心中的叹息,而爽太什么也没说。
我偶尔会这样陷入消沉。
昨天,父母从东京过来,问我能不能去学校了。
待在大山的时间里我能够忘记烦恼,但这时我想起了现实。
悲惨的现实,化作雨搅黑了我的梦。
“我有时会想,其实——”
我轻轻碰了碰爽太,他肌肤的温暖慢慢传过来,仿佛在把我的心融化。
夏天的雨不见停息,我们仍旧被关在这个地方。昏暗而寂寞却有一丝依恋,觉得有他陪着,雨永远不停也没关系。
那场暖雨的记忆到这里结束。
几年前大吵要有省电意识,跟着把空调开28度以后真是无话可说。电费蹭蹭蹭往上涨,我还记得自己很生气:“省电了怎么费用反而变多!”而今年的情况倒是像要冲掉往年的记忆,热到会出人命所以广播告诉大家开空调,我都要怀疑这是电力公司的计谋。总而言之,现在是热得想随便找个人来骂的2018年8月。
我和爽太来到了避暑泳池。
“哟!水不凉也不舒服!雫也快过来。”
“不可能去的吧。说这话是真的想让我去?”
我穿着T恤盖住泳装,躺在沙滩椅上念叨。紧挨酒店的泳池有股高级感,但我实在不想在大家面前游泳。真是佩服自己,那么适合戴墨镜配太阳帽。
说到今天,是三浦同学的委托解决以后过了一周左右的八月初。
你问我在做什么,事情就得从抽中大奖开始说起。
“雫,你看。大买特买了小时候想要的食玩,结果中了泳池的票。总不能不用吧。”
才想说你大清早一个人出门干嘛结果整这一出,但我怎么说他也不可能会听进去。
叫我买了泳装,叫我买了泳圈,换乘公交车,终于终于到了这个地方。佩服佩服,人还真是能浪费钱。差点叫我买下贵到一万日元的极小微型比基尼的时候,我想着干脆拍飞他。
话虽如此,真不愧是高级酒店经营的避暑泳池。
室外都整理得干净漂亮,播放的音乐和华丽的设备都炫目耀眼,仿佛在呼应夏日的太阳。人流并不熙攘,我喝着南国风味的果汁,放松到悠闲的程度。假日待在家里是基本方针,不过偶尔出门也不错。
然而——
……
夏天的泳池,夏天的太阳。伴随着流行音乐,水花炫目耀眼。
正如那灿烂的青春,而我心里唯有一个念头。
“——不对吧!我放松个什么啊!”
“吓我一跳!你怎么了,又是日常发癫?”
我脱掉T恤跳进泳池,来招裸绞叫他沉没。日常发癫你几个意思。而且都是你——等下,这些都不重要。
“不对,我们没空做这事吧。这一周里我们都只是在疯玩,生活补贴也不是无尽的啊。”
“哦,那去打个工吧。懒得出门的雫真令人佩服。”
“你给我去工作!”
我怒火中烧地指责爽太。
三浦同学那件事结束的第二天开始,我就在思考接受下一个委托,可爽太这家伙闲着无事,顾着玩游戏又是看动画。差使我给他做饭,差使我给他晾衣服,到了晚上还撒娇抢走我半张床。他的企图显而易见,这样下去赖着不走强行把我搞怀孕奉子成婚,又堕落成酒鬼成天耍家庭暴力,而最终我遭到抛弃,他就看着纪录片里的我大肆嘲笑。今天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带到泳池了,不不,我可没说泳池不行。拿自己的美腿把带男友的女性搞得心烦意乱可是非常开心,观察爽太的侧腹和大腿也非常有意思,不过给我等等,我说过自己还有任务在身。具体说来,就是我无法接受自己把魔女的使命放着不管,沦落为包养小白脸的女人!
“那也没办法啊。都怪你,揭示板不能用了。”
“唔。”
爽太的反驳令我不禁缩了缩。
那个论坛揭示板后来也有算是在活用,但有很多开玩笑的评论,我忍不住就教训人了。大概就是坏在这里。随后引发炎上,我一生气应战以后,就被禁止访问了。
“我也有向大学方面申请后贴了传单,但事情不是太顺利。”
“这……这样啊……谢谢你。”
出乎意料,爽太有在认真办事,我岔开视线不去看他。三浦同学是个例外罢了,委托人果然没那么简单就能找到。现实令我泄气。
顺便说下三浦同学,她如今在社交媒体上成了小有名气的女王。
看来那件事通过某种方式传开,她本来就有的账户登上热门,得到了女性的莫大支持。三浦同学也回应期待,自我简介栏里搁了句“对男人 直接 打蛋”。
另外,她跟我的关系也很好,每天肯定会联络一次。她似乎还没有放弃让我叫她纱菜,真是佩服她搞不腻。
“唉,进展不顺啊。”
总之就这样,我们的计划大幅停滞。
找不到委托人,也感觉不到有成为出色的魔女,更没有世界有变好的丝毫体会,尽是愈发怀疑魔女传承的真实目的。我今天都不知道叹气了多少次。
“着急也没用,反正暑假还长着呢,现在开心玩吧。”
爽太大概是看不下去,牵起我的手一蹬泳池底板。
我的身体缓缓被拽上去,全身被抛出水中。温暖的水轻轻摇荡,闹着玩儿地抚摸我的脸。指尖的热量使我心跳加速。
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呢?
我想起来那个夜晚,爽太睡着了,而我握着他的手。
自那以后,内心深处总有股骚动在隐隐作痛。每次碰到他,手碰不到的身体内侧便会夺走全身的自由。心神不定、焦躁不安,但内心却逐渐得到满足。这果然是那么一回事吧。
重逢的感动把事情搅浑,但我和爽太终归男女有别。感动随着时间流逝而平息,触碰到长大成人的爽太,我意识到自己的女性部分。
我将爽太视为异性,爱——
“啊啊啊啊!那又怎样,你这个蠢货!”
“呀啊啊啊!怎么突然在我耳边吼!又发癫了嘛?!”
这次我用上腿来个三角绞,当真送他导览地狱。没别的意思,不是因为不想被他看到现在的表情,总之都怪爽太。
“服了服了,不知道你想干啥,有这个意思的话我就这样对付!”
“喂,住手,你在干什么?”
“嘻嘻,我可是知道你的侧腹和肚脐是弱点,哦啦啦啦。”
“等下——啊哈哈!等等,肚脐——啊哈哈哈!”
我们纠缠不休,天真烂漫地打打闹闹个不停。爽太挠我痒痒,我就把他压沉以作报复。飞溅的水沫闪闪发光,无数气泡覆盖全身,怪痒痒的。水里听不到地上的声音,构筑出只有我们二人的世界。除青梅竹马这点以外什么都没有,保持这种关系很开心。
“雫,我上咯,必杀——”
“啊哈哈,爽太,做好觉悟吧——”
盛夏的太阳持续照射的八月里,思慕绵延。
找到下一个委托人,是在八月近半的时候。
“你好,我是清大二年级的冰川孝介,请多指教。”
“我是都大二年级的北条雫,请多指教。”
“我是爽太,请多指教。”
日期临近盂兰盆节的时候,我们到委托人冰川同学的大学附近,在私人经营的吃茶店碰面。
精巧整洁的内装大概是出于店长的坚持,店里摆着以星座为主旨的古董,配合古典音乐让人感觉舒畅。泡红茶的水壶也小巧玲珑,拿起来就觉得心里平静。我平时不怎么去这种店,却也觉得早上跟爽太来下也不错。
“真是高兴啊,陪我商量的人居然这样漂亮。我完全没有女性朋友,真是帮大忙啦。”
“哈哈,雫有点徒有其表,可不能太期待。”
“爽太,请你伸出双手。往杯子倒完我也想给你手掌倒上红茶,倒上滚烫滚烫的红茶。”
委托人冰川同学听到爽太的戏谑也不为所动,笑着
说:“北条同学真是有趣。”身形纤细、个子高、打扮清爽,感觉为人有主见,像是个家里有矿的少爷。事实就是如此吧。挎的一个皮包都有高级感,和适合便利店塑料袋的爽太完全不同。
遇到他的契机要回到几天前。
“我有点子啦。上传雫的泳装视频博取关注就行。”
“你有毛病是吧?我再问你一次,你有毛病是吧?”
爽太说出蠢话是在前些日子。
我好说歹说阻止了,但他以此为界突然大嚷。
“但是,不利用雫的外表就没办法了啊。”
“要是上传我的视频,单身男性肯定会蜂拥而至,但这不过是在给予他们无法认识我的痛苦,所以不可以。”
“真是超级自信……那我也传个最近的演唱会视频。从鼓膜的角度筛出人选。”
“绝对不行!而且我们没拍什么视频吧。”
“记得纱菜半笑着拍了。”
她可真是!
“我说我说,就上传视频吧。我也想做做类似主播的事儿。”
“演都不演了啊。”
跟着一番求爷爷告奶奶以后,我以“总之泳装绝对不行”为条件同意他上传视频,这是两天前的事情。我们上传了视频,内容是我坐在椅子上念“解决您的烦恼”。
提到结果,大概是多亏了社交媒体女王三浦同学推荐,传的还算广。之后爽太严格选择委托人,便到了今天这一步。我体会到,寻找委托也是一件苦差事。
无论如何,我还是应当感谢找到了委托人。我们先不说魔女的事情聊了下天,找好时机就问了冰川同学委托的内容。他的回答超乎预料,又或者说是无聊的要死。
“我有个读初中的妹妹,都不叫我‘哥哥’,可能是处于叛逆期。”
“啊?”
眼前的我有多不爽,他到底有没有注意到?
冰川同学严肃地继续说道:
“我们家四个人,关系非常好。父亲是公司社长,我也努力工作以便日后继承公司,不过我们兄妹的关系就不算太好。我求她多少次都不肯叫我哥哥,换洗衣物也说不准我看。妹妹以后也是计划入职父亲的公司,但不提这点我们也最好是搞好关系吧。可是我不懂女孩子叛逆期的心情,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他看上去真的一筹莫展,告诉我们自己有多伤脑筋。我看他这样也只能解释为:他的性格退一百步讲都是纯洁无垢。服了,爽太选的人怎么都带点天真?总之,我内心的想法只有这点。
“阿雫,怎样?”
“爽太,你指什么啊?”
“阿雫,你觉得这个委托怎样?”
“这个啊,我觉得这委托,就判个二十年吧。”
“哎?!判……判刑?!”
“是阿雫的有罪裁定,达观女孩今晚又要冒火啦。”
爽太闹腾起来,冰川同学则是愣住了。我往爽太的头一敲,注视着冰川同学说道。
只为告诉他自己有多愚昧。
“听好咯,首先你超级令人不爽。希望她叫自己哥哥,真敢准备这种烦恼啊。要是你再长得肥胖油腻,终身监禁可就无法避免。考虑到你有在注重整洁所以酌情减刑,但说出这种烦恼的时候就该判个十年了。听懂了吗?”
“十……十年,这样就十年。”
“啊哈哈,雫今天还是正常发挥!”
冰川同学铁青着脸,爽太捧腹大笑。
我放着他们两个不管, 继续诉说剩余的十年罪过。
“更何况,因为是家人就娇惯她并不好。你刚才轻描淡写地说了让她靠关系进公司,但就是这种地方把人宠坏,跟叛逆期也有关系吧。我以前大学刚入学的时候,也见到有学生介绍自己是社长的女儿。肯定是娇生惯养出来的,真的像公主一样任性。大概她是看我父母是医生而觉得亲近,我还记得被她缠上搞得特别郁闷。郁闷过头所以叫她‘请你别管我’以后,她就变了脸,到处传一些靠不住的妄想‘自己漂亮就拽上了天’‘自己漂亮就瞧不起人’。长的漂亮还真是没半点好处,长的漂亮还真是辛苦,因为我只是长的漂亮就遭人嫉妒。要是我不漂亮……
“说岔了。总之我想说的是,娇惯家人会滋生懒惰破坏家庭,与下至晚年离婚上至第三次世界大战均有关联。工作之类差不多就行。达观世代对出人头地没兴趣,最重要的是确保私人空间。但是,一旦走后门就会踏入歪路。算是规避这点也不能过于娇惯对方,要严厉点,与叛逆期抗争。能理解的话我就予以缓刑——如何?”
“呃,好。”
大概是屈服于我的迫力,冰川同学呆呆地嘀咕道。而爽太仍旧在开怀大笑,所以我用中指弹了他的额头。
然后沉默了一段时间,大概是心里有些想法。
冰川同学认真地说道:
“可能确实是这样。不能因为是叛逆期就宠她,严厉也有必要。嗯,说的没错。以后我会注意。”
人看上去憨厚,倒挺明事理。他没反驳就坦率接受了我的建议,于是我便也拿起红茶,心里觉得松口气。
然而,事态往没有遇到的方向发展。
“不过,呃,我们家的情况有点特殊。又要怎么办呢?”
“特殊?什么意思?”
“其实妹妹有先天性疾病,身子很弱,一直在住院。”
“咦?”
我很吃惊,这回轮到我愣住了。
“而且我们家才收养妹妹不久。准确地说,她是我的继妹。”
“咦。”
“学校都去不了所以也没有朋友,因此我就陪着她。”
“呃。”
“最近她晚上还发高烧。看她这样,我怎样都想宠她。唉,好难办啊。”
“……”
冰川同学在后面还说了很多,统括起来就是:
生病的妹妹,名字叫瞳。她自出生就患有神经疾病,人生几乎都在医院度过,人还无依无靠。他们家想要帮助瞳,便申请收养她,并在一年前得到了批准。但是,一年都过去了,兄妹关系却没有多大的改善。
“嘻嘻,雫,自以为是地教训人可不行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情况。”
“唔……可是,这种情况得放开头说明才对吧。”
我狡辩的同时脸却也变红。搞砸了,自己居然不知道对方的情况就乱说一通。
不过,冰川同学似乎不怎么在意。
“北条同学,拜托了。你的意见很有道理,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接受委托。即使日后要对她严厉,我还是想要先跟她打好关系。啊,要钱的话多的是,毕竟我是社长。经费和报酬都尽管提,反正我是社长!”
听他说这种前后矛盾的话,该说他憨厚还是单纯?我觉得他这种地方不行,但还是放弃了继续说教。已经一副了不起的样子批评过人了,气氛很尴尬,更何况我判断干脆行动能早点解决问题。
“好吧,我刚才自以为是地下判断也不对,就接受委托吧。”
“真的?北条同学,谢谢你。”
冰川同学也不管是在店里,站起来握住我的双手猛摇,甚至还说了怪话:“委托成功后我来请客,回报受过的恩情,积累起来就会形成社长的气场。”可能我有点多管闲事,这个人是下任社长真的没问题吗?我只能感到不安。
“雫,我们先要怎么做?”
“是啊,我们先去见见瞳吧。”
爽太的座位面前放了橙汁,我随手抓起橙汁旁边的吸管包装,跟他说下一步的行动。
爽太以灿烂的笑容回应我的提议。
“开始喽。雫的使命,第三阶段!”
瞳住院的地方是吃茶店走路十分钟左右能到的国立医院。
我们输给了炎热焦灼的盛夏太阳,待在前厅乘凉,然后到接待处登记姓名。冰川同学把我们带向了二楼的某个病房。
病房里,那位少女——瞳在窗边的床位上读书,她的外表和事先想象的相差很大。
“初次见面,我是冰川瞳。孝介给你们添麻烦了。”
“初次见面,我是他的朋友,北条。”
“嗨,我是爽太。请多指教。”
看到她很有礼貌地低头行礼,我的想法只有一个:
这孩子超级正经啊。
我这样想也不无道理,本来觉得铁定是个超级任性的麻烦鬼,但实际却可谓是正好相反。
黑发很适合她,皮肤白身子瘦,有些地方看起来不健康,人却很有精神。应答如流,也好好打招呼。笑容还很可爱,对她的印象非常好。她真的是处于叛逆期吗?
我的怀疑看来确实有道理。
“瞳你啊,不要叫我孝介,要叫我哥哥。”
“不要,好丢人啊。叫法又不重要吧。”
“很重要啊。话说,换洗衣物又攒起来啦,我去给你洗洗。”
“不行,东西我要自己洗。之前我也说过了吧。”
“瞳,不用客气。即使没有血缘关系,我们也是家人。话说,你有流汗吗?我来帮你擦擦。衣服脱了吧。”
“够了,不要
多管闲事。孝介你个笨蛋!”
“瞳……”
瞳把头一转,低头道歉:“让你们见笑了。”另一边,冰川同学也看过来,似乎在确认:“你看,叛逆期对吧?”就算你向我确认,我也只能说实在是非常抱歉,冰川同学——这果然是你的问题吧!给我等一下。这个人难道真心觉得是叛逆期?那样的话,这次的委托就不得不斯巴达化,看我拿魔导具物理攻击来修正他的公子哥思维。怎么回事啊,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同。
“哎呀,雫,我们这次可能不用出场啦。”
“真是,都怪你没有仔细甄别,事情才会变成这样。”
我跟爽太小声交谈,事到如今也不能说“后面就交给两位年轻人了”然后回去,结果我们留在病房里其乐融融。
冰川同学说:“我来教你暑假作业吧。哥哥很聪明。因为是下任社长!”瞳就抛下一句:“已经做完了,请你不用担心。”这个态度让冰川同学很泄气,但旁人看来他们就是感情和睦兄妹。微小的平静确实就在那里。
所以,这里放着不管也没关系;天也快黑了,今天就先回去吧——我正打算说的时候,事态有了意外的发展。
“你好。呀,有客人啊。”
他们的父母来到病房。从时间和衣服判断,大概是刚下班。
我和爽太立刻打了招呼。
“嗨,我是爽太,请多指——痛!”
“不好意思。我是孝介的朋友,叫做北条。请多指教。”
“哈哈,真是非常有趣的朋友。我是孝介和瞳的父亲。请多指教。”
“我是母亲。谢谢你们来探望瞳。”
爽太冷不防耍个没大没小的,他们也不介意,深鞠躬然后很有礼貌地跟我们打招呼。看到他们的行为举止,我心里想:父母真是相当文雅,到底不愧是社长。
和农村长大的尼特小白脸天差地别。冰川夫妇穿着昂贵的西服,他们的外表甚至遣词造句都透露出性格的温和。作为孝介同学的父母,他们的年纪有点大,不过老熟的气场也给人以非常柔和的印象。我便得以理解他是这对夫妻疼爱的长子,他们是非常棒的夫妻。
而这份爱,当然也会给予新的家人。
“瞳,状况怎样?今天你的气色比平时好吧。”
“爸爸妈妈,你们好。我今天状况非常好。”
“那真是太好了,都是多亏大家来探望你吧。”
“唉呀,都不亲近我,倒是亲近爸爸他们。”
病房里绽开爽朗的笑容,这幅光景称为和平也不为过。
冰川同学说的没错,瞳和父母的关系非常好。光是收养住院的孩子就能说明这点。不知该形容她的父母是优秀还是人格高尚,总之待在这么好的父母身边想必很想必很幸运,这正是幸福本身吧。
我也不好去打搅他们其乐融融,决定跟他们道别后离开病房。直到最后都没有人不挂笑脸,我想这样应该不需要魔导具。
然而,下个瞬间——
我注意到异常到底是出于偶然吗?
咦?
那是极小的、与叹息相差甚远的什么东西。
但是在我们就要离开病房的时候,瞳看向父母的表情有些奇怪。
同时,病房里也响起了咔嚓的奇怪声音。
那是?
公交车里。窗外,夏天的晚霞映红了象征城镇的河川。
爽太一个人嘀咕着:“女高中生也太不把迷你裙当回事儿。”我心里觉得无所谓,把话左耳进右耳出,思考起那个表情的含义。
莫非她和父母——
“我寻思,袜子对女高中生更重要。”
“爽太。”
“首先考虑袜子的颜色要白还是黑。”
“爽太你个笨蛋,听我说话!一般说一次就该停了吧!”
我敲他方便下手的后脑勺,听到他喊疼后严肃地告诉他:
“这次的委托可能得费一番功夫。”
“哎?真的?”
爽太很是惊讶,我岔开视线看向窗外的夕阳。彼方有股无法言传的寂寞。黄昏交织了希望与绝望,给我带来不安。
我把说不清道不明的想法溶入黄昏,随着公交车颠簸。
为什么会觉得要费一番功夫呢?果然是来源于自己的经验吧。
我现在仍然记得那个时候奶奶教我的事情。
“奶……奶奶,停——停下!”
“呵呵呵,那可不行。既然我握上了方向盘,这座山就会化作地狱跑道,连弗朗科尔尚赛道都像是天堂。”
“要——要死啦!”
“抱歉啊,但是我握上方向盘就会性情大变。”
“平时就是这样吧!”
那天是梅雨季节也是因素之一,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天。
奶奶用车把东京过来的双亲送到山脚以后,邀请我:“雫,要和奶奶兜风吗?”我点头同意后便体验到了紧张刺激的生死时速——在名为险路的险路上飙车。真的要死……心情——呕。
飙车几十分钟。
奶奶大概终于心满意足了,把车停在小山丘上,建议我到外头吸吸空气。雨停了,草木的气味和湿冷的空气刺激鼻腔。每次踩到沾湿的露草都会迸溅出雨滴,挠痒我的小腿。云轻飘飘的,些微的光从缝隙间洒下。雨后的天空感觉像是拂晓。
奶奶开始说起这种话:
“雫,你知道魔法吗?”
“魔女使用魔导具所需的力量?”
“不不不,那不过是魔女的力量。魔法特殊又平常,任何人都能够使用。”
“特殊又平常?”
我没明白其中意思而愣住了,奶奶则是抬头看向天空继续说道。
恐怕是多亏了澄清的空气,她的声音沁入我的内心。
“不管是多么贵重的玩具,小宝宝都愿意把它交给别人,然后开心地笑笑,只要对方能够说一声谢谢。这就是人所拥有的魔法。神明给予的、无可替代的魔法。”
“哈。”
我点着头,并不明白她的意思,还在想哪里有魔法要素。
不过奶奶的话还在继续。她抬头看着阴沉沉的天空说话,这副模样或许是在把话语托付给遥远的未来。
“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人都是魔法师。即使无法使用魔导具,大家只要有心就都是魔法师。心有时凌驾于魔法。心才是真正的魔法。心感到幸福的时候,那人的周围便会绽开幸福之花。这是非常美妙的事情。每一个人都是他人的魔法师。雫也肯定会与魔法师相遇。”
奶奶仰着头,表情看上去非常开心,却也能窥见寂寞。
每一个人都是他人的魔法师。
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倒是清楚地记得这句话。
然后,她接下来说的我也不会忘记。
“所以啊,雫,魔女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要幸福。”
“魔女?为什么?”
奶奶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回答我那幼稚的询问:
“魔女可以使用魔导具,带给人们幸福。魔导具将会告诉你其中的美妙之处。这是非常值得感激的事情,所以魔女必须把幸福向世界传播。这是魔女真正的使命,乃是与世界定下的约定,由奶奶以及奶奶的奶奶从遥远的古昔继承而来。轮到雫来当下一位使者。”
“嗯。”
奶奶的话果然听不懂,但是却把我包裹进强大的力量中。她告诉我,身体里随着心跳流动的血液,继承自遥远的过去。我觉得她是在对我说,理所当然般存在的心被世界所需要。奶奶对我来说是魔女,亦是魔法师。
“雫,不用担心哟。”
“担心什么?”
“爸爸妈妈见到雫都很高兴。”
“……”
“没事的,雫可以为大家带来幸福,雫活着就是大家的幸福,雫在今后肯定会给世界带来幸福。因为没有魔女像雫这样能为他人而战。”
“是吗?”
“肯定是这样啊。有所自知的时候,你——”
奶奶后来说了什么呢?我想不起来。因为云间洒下的光蒙住了我的耳朵、盖住了整个世界。不过,我记得那些话给予了我极大的勇气。心在叫嚷着自己获得了勇气。
我肯定有过始终寻求的事物。忘掉了那些话就说明,我现在就是那种情况吧。
雨后的浅梦于此结束。
认识瞳的第二天起,每天暂时没有什么变化。
名义算是要完成冰川同学的委托,帮他和妹妹搞好关系。我们向瞳和父母说明是哥哥带朋友给妹妹解闷,真心话是我对瞳的态度有些想法,所以每天来观察顺便探望她。
说实话,我有所顾虑,因为我不想给躺在病床上的她添麻烦。不过,我是白担心了。住院比想象中的还要闲得发慌,瞳也意外的喜欢聊天,不久便对我敞开了心扉。
某天我们谈过这种事情。
“雫姐姐至今被人告白了多少次?”
“告白?”
听到预料以外的单词,我差点没拿稳探望带的果冻。
“雫姐姐这么漂亮,很受欢迎吧。”
“没……没有那种事。”
“肯定是的,姐姐比我至今看到的人都要漂亮。”
“就……就算你说到这种程度。”
“我是男生的话就绝对不会放手,告白个够。”
“没有……算了,有的有的。”
“呀,果然。雫姐姐好帅!”
听到她坦率的夸奖,我按捺住翘起的嘴角,冷静地扬了扬头发。她乍一看很是老成,但似乎也有符合年龄的一面。“北条同学很受欢迎啊,我本以为她恐怖到令人回避。”“你说的没错,受欢迎是事实,但很多人告白绝对是骗人。”她把冰川同学和爽太的对话都当作耳旁风,看我的脸看得入迷。总之,之后再把他们踹倒吧。
而瞳似乎也有过于早熟的地方。
“那么说,姐姐到现在交过好多男朋友了吧。”
“咦?呃,还行。”
没有准备的撒谎果然不太好,紧跟着的疑问使我陷入危机。
“初吻是什么时候?”
“初吻?!”
“是的,第一次亲吻。真亲的那种。”
瞳跟我偷偷打耳语:
“其他病房的男生跟我告白了。我想要拒绝,但也想要亲一次嘴。所以打算做个抱歉的亲吻,姐姐觉得怎样?”
“呃,这个……”
大危机。超乎预料的危机使我汗流不止。
我正想教训说达观世代没空沉迷谈恋爱,但提过有男朋友后便丧失了退路。
“不……不也挺好嘛。我也是初中的时候在水族馆初吻过了。”
“水族馆?好浪漫!”
只能撒点谎摆脱危机。
谁知却招来了更大的危机。
“那次亲吻是怎样的感觉?”
“呃,记得,对方很强势。”
“好向往对方强势的那种吻。雫姐姐当时说了什么?”
“呃,不……不行,乌龟在看。”
“雫姐姐好可爱!话说,是什么味道?”
“味道……有点像玉子烧。”
“?是吃完午饭亲的吧。伸舌头了吗?”
“舌头?!”
“我在杂志上读过。小孩子才不伸舌头。”
“……那当然是缠的紧紧。”
“呀,呀!雫姐姐好帅!”
说着说着自己都开始不懂了。水族馆里,在乌龟的注视下深舌吻(玉子烧味)。哪有什么好兴奋的。
“雫姐姐,我觉得——”
“是呢,这样也挺好的吧——”
那天在后面的时间里也尽是被她牵着鼻子走。
另一天,我还见过她的其他一面。
“啊,甚五郎来了。”
“不行啊瞳,流浪猫对你身体不好。”
某天下午,窗对面突然出现一只猫,估计是顺着各种东西爬到了二楼。给取了名字,说明是常来的朋友。有点在意名字的由来。
“我知道,不会放进房间的。只是喂点蔬菜。”
“要是染上病菌就不好了。”
“这点没事。孝介一边去。”
“伤心。”
妹妹的话刺伤了他。“果然是被讨厌了……”他嘴上念叨着,被爽太带出了房间。他总有一天会注意到自己没有被讨厌吧。
瞳没管她哥哥,送出午饭剩下的番茄。
她望着甚五郎吃饭,开口说道:
“我其实想当兽医。”
“这样啊,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瞳绘声绘色地回答我的询问:
“我以前无依无靠,总是孤零零的。当时它还是幼猫,是它鼓励了我。它也没有家人,孤零零的,却还是健康长大。我认为自己不能输给它,所以想要报答这份恩情。”
“这样啊,说的很不错。”
我能够坦率地同意她的想法,大概是因为很年幼的自己相似吧。
我前面也说过,自己曾有过挚友。它是只黑猫,眼瞳仿佛装满了蓝天。我为欺凌所苦的时候,只有它是我的朋友。
它很胆小,打不过其他流浪猫,有时又输给乌鸦。食物被抢走,搞得满身是伤,只能用微弱的声音发出颤抖的叫声。尽管如此,它每次看到我都会冲过来,舔去我的泪水来安慰我。
自己分明也很难受,却不会忽视其他在哭的人。受那颗怜爱的心所影响,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帮助瞳呢?我也很后悔,自己没能和那只黑猫好好道别。正因如此,我希望她能顺顺利利。
“请你专心修学,以坚强的意志挑战就肯定能圆梦。”
“嗯,我会加油的。”
不过,我脑里同时也产生一个疑问。
“说起来,你哥哥说过会让你入职他的公司。”
“孝介是社长的公司不行。”
“为什么?”
“请你想想,社长可是孝介。”
我设想了下他们在公司里怎么打交道:让人又敬又畏的公子哥社长接连不断地探视妹妹:“有什么困难吗?”
……
“确实不行。”
“是的,不行。”
我们彼此点头,保持沉默,然后突然笑喷。我在这个瞬间认识到,即使年纪不同,不是朋友的伙伴也能聊得来。
不过也并不是只有开心的事情,我也目睹了第一天开始抱持的担心得到印证的一幕。那是当天的傍晚。
时间带是父母工作回来,加入在病房内谈笑的我们。谈天说地,其乐融融。一旁看来相当安详。
然而,抛出来的对话使得透明的龟裂显现。
“瞳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雫也这样想吧?”
“是啊,真想叫我家爽太学习学习。”
“真是,我家的雫也该好好学学吧。”
“爽太,你是要跟我吵架吗?”
“呵呵,你们关系真好。瞳,你还是个孩子,再任性点也没关系哦。有什么想要的吗?”
“哈哈,妈妈,没事的。我想要的东西全部都有了。”
咔嚓。
又来……
明明是女儿与母亲的闲聊,话到中途却响起了小小的声音。
果然,她对待父母的方式不太自然,能看出来有些紧张。大概是身为养子还没能放下隔阂,但我又觉得不止如此。
心里的疑惑又在另一天积累起来。
这天我们因为冰川同学的情况,晚一步来探望。我们在病房门口遇到了不知道为什么站着的父母,听他们说瞳发了烧,给带到了治疗室。
“瞳的病不会危及性命,但是会引发免疫力低下。有时很精神,有时就犯恶心犯头晕,最严重的时候甚至还会影响视力,什么都看不见。”
“唉,她生病果然很辛苦。”
我在等候室里听他们父母讲话,忽视爽太的声音。
她乍一看很精神,但长期住院这点就说明她的身体不好。平时就经常低烧,只是习惯罢了。我听完这些话,感觉自己突然被拽回现实,回到了侵蚀少女的现实。
“实在是抱歉,难得你们特地来访,不过今天还是见一面就好了吧。不能给她增加负担。”
治疗结束,瞳回到病房以后,我们在他们父母的提议下来到床前,跟她打个照面。分明很痛苦,瞳却挂着坚强的笑容迎接我们。告诉她今天准备回去时,我又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这样啊,对不起,难得你们过来探望我。”
这是,安心吧。
看到瞳虚弱地回答,我的心里是这种想法。
表明要回去时她放松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在对父母回家感到欣喜。再怎么说,怀疑也足以转为肯定。
完全确定是在第二天。
探望她的时候,敞开的心指示了答案。
“雫姐姐,甚五郎平时在哪呢?”
“甚五郎?”
烧已经退了,但她看上去身体状况还是不好,所以我把两个大男人赶了出去,她的身边只剩下我。这时她突然问了我这事儿。
“我在医院里的停车场看过它,怎么了吗?”
“甚五郎真是好啊,想一个人待的时候就能一个人待着。”
“……是呢。”
我意识到情绪也会影响病情。虚弱的身体很容易就拽起了按捺住的内心,不久前还开开心心的少女居然丧失了这么大的活力。看她这副模样,我确定她不擅长对应自己的父母。
理由如何,我不清楚。但是,事情肯定与父母有关。
离开时看瞳的脸色,我觉得已经到了极限。成为养子过了一年,时机正好。我们正好在场是偶然还是必然?
无论如何,不好的预感终于成了现实。
“糟……糟糕。瞳她不见了!”
那天我们也到医院探望她,爽太说口渴于是就绕了下路。早一步到病房的冰川同学大嚷着回来了。
“请冷静。发生什么事了?”
“瞳中午不在。忽然消失了,三小时前就没有回来。怎……怎么办?”
他铁青着脸,说的话也莫名其妙,所以我们问了护士,总结如下:
吃完午饭后,瞳离开了房间。听同房的孩子说
,她的表情有点呆。过了三个小时,现在还没有回来。
“有可能是在女厕所昏倒了,我去找找看。”
冰川同学焦头烂额得眼看就要做出流氓行为,护士拦也没拦住,被他甩开逃了。当然,护士也跟在他后头。
留下我和爽太两个。他喝着碳酸果汁问道:
“雫,要怎么做?”
“她大概在那个地方,先去看看吧。”
我叹着气,带爽太一步一步走。说实话,我就想过总有一天会这样,所以并不惊讶。撞上现场是偶然吧,但毕竟委托在身,至少得听听对方怎么说。
我这样想,也不顾天气多热,向在医院背面和猫嬉戏的少女说道:
“瞳,你散步也太久了吧。”
“呀?!”
“嘻嘻,瞳,找到你咯。”
瞳很明显吓了一跳,缩了一下但又马上叹了口气。
表情像是断了念头,又像是早已预料到这种结果。
“为什么知道是这里?”
“只有这里了吧,你说过想自己一个人待着。”
“我……我没说。”
“你说过,眼神表情神态还有气场告诉我了。”
“瞳,你放弃吧。雫跟外表一样顽固,说出口就不听人讲话咯。”
我捅了捅爽太的鼻尖,然后在她旁边蹲下。
我瞪住盯着我们看的甚五郎吓唬它以后,跟瞳交谈起来:
“和父母相处不顺利吗?”
“真是突然。”
“我不喜欢绕圈子。”
“呵呵,雫姐姐果然很帅气。”
她格格地笑,摸了甚五郎一阵以后,干脆地承认:
“是的,相处一直顺利不了。”
表情很平静,但心情却像是在无底沼泽里挣扎。
她缓慢道出了一直以来估计都憋在心里的小小烦恼。
“父亲和母亲收养我是去年的事情。当时我的身体比现在还要不好,脾气也因此很暴躁。所以他们说要收养我的时候,我很高兴。然后我决定,为了不被解除收养关系,我要装个乖孩子。”
抚摸甚五郎的手停了下来,指尖微微颤抖。
“刚开始非常顺利。我能忍住不闹,给他们好的印象。但是,妈妈说我可以再任性点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然后我就认识到了,自己一直以理想的孩子为目标,结果反而变得更不像是理想的孩子。”
甚五郎盯着她那颤抖的指尖。渐而,她的身体、她的声音都开始颤抖。
“我很着急。得再敞开点心扉;得成为真正的家人,而不是算计般的虚伪关系。但是已经晚了。事到如今,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表现。我怎么注意都改不掉冷淡的态度。时间一天天地过去,父亲他们渐渐——”
我提心吊胆地等待延续的话语。
道出的语句使我松了一口气——而且,非常急死人。
“渐渐温柔起来。本来就够温柔了,还温柔地愈发厉害。我越来越着急。孤儿院的老师和医生都叫我要当个乖孩子,但是乖孩子当过了头,我便不知如何是好了。每次父亲他们回去以后,我都会想自己今天够不够乖,冷淡的态度没有令他们失望吧。”
泪水沁出,眼睑湿润。她压抑着就要喷涌而出的情感,抱怨个不停。
“自那以后,我每天都得在傍晚五点咔嚓打开乖孩子开关。每次父亲他们回去,我都必须反思当天的对话。每天都是这样,我已经累了。父亲他们对我这么好,我却开始希望他们不要来。某天,我察觉到了自己的想法,没有父母的话就不用这样痛苦。我就特别讨厌自己。要是暴露自己是扮演的乖孩子该怎么办,他们是不是早就对我失望了,每次思考这些都会特别不安。”
泪水决堤,扑簌扑簌地流下。看她这样,我确信了。
嗯,这是温柔过头而引发的悲剧。
这一次谁都没有错,登场的全是温柔的人,但也正因如此才引起小小的悲剧。没办法向别人说出口的些微分歧,把令人怜爱的少女折磨得够呛。
那要怎么办呢?
在流泪的她面前,我暂且冷静下来思考。
原本的委托的改善兄妹关系。说实话只是冰川同学在闹,根本就不成问题。我反而觉得他很了不起,居然能跟这么笨拙的少女相处顺利。
但是,我现在抽手也没有问题。而且他们是刚认识的陌生人,我也不应该插手……大脑是明白这个道理。
……幼弱的后背使我想象起年幼的自己。
我遭人欺负并以此为原因和父母撒气,往后便再也不想看到父母。如果当时能有人来帮助我,现在——
“雫啊。”
我烦恼不已,这时从背后推了一把的是那总是活泼开朗的发小。
“相扑场上有两位选手。”
“什么?”
“一位是就要引退的老手,身经百战;另一位是崭露头角的年轻武士,备受瞩目且朝气蓬勃。”
“嗯。”
“即使后者胜利将开启新时代,但前者胜利仍然会引人欢呼吧。”
“……那又怎样?”
“那个先不谈,我觉得魔女的使命不是完成委托,而是传递幸福。”
“所以是怎样!相扑那段什么意思?!”
我被笨蛋爽太打乱了步调,但还是整理好思绪站起来。
我对帮助他人没有兴趣。现在也觉得假装没看见最为妥当。心里或许会不爽快,但是那总比横加干涉要好。我现在不管她,过个几天她也能消化得差不多,回归平静的日常。我属于达观世代,就是有如此果断。温柔只会让人吃亏。我没有向往温柔的人,也不想当温柔的人。
不过,反正这次也利害一致。为了完成魔女的使命,我开特例帮忙也不会遭天谴吧。我这样说服自己。
不可思议的是,作出决定以后有股清爽的风吹进内心。
“瞳,”我朝抽泣的少女说道,“我们先把这件事告诉哥哥吧。他的确跟长相一样不知人间疾苦,但内心非常纯粹。肯定能帮上你的忙。”
“可是。”
“我知道,不会把事情全部交给那个笨蛋。”
说完,我看向爽太。爽太竖起拇指,说是放心交给他的样子。
我得到了勇气,于是向她道白:
“瞳,你知道魔女吗?”
“北条同学,真的没有人能看到我们吗?”
“是的,因为我们是透明人。”
“声音也听不到?”
“因为是透明人。”
“居然真的存在魔女,而且还是北条同学!吓了我一跳啊,是吧瞳。”
“呃,嗯。简直就像图画书里的魔女奶奶。”
“啊哈哈,雫是魔女奶奶!”
“爽太,请你闭嘴。瞳,能请你至少说是姐姐吗?”
几天后的某个夜晚,天气是阴。
我和爽太、冰川同学、瞳四个人靠魔导具的力量变成透明人,悄悄进入冰川同学的老家——他们父母的住宅。父母正待在客厅放松,我们待在隔了一扇门的隔壁,灯也不点,侧耳倾听。
说起我们为什么正在做这种事情,就要把时间回溯一下。
“我来用魔女的力量把瞳你变成透明人。父母怎么看待你,自己去确认是最好的吧。”
我把瞳的烦恼告诉冰川同学以后,跟他们宣布。
当然,预言书这次也出现了上次那种文字。
——到大海挑战冲浪☆ 以女王为目标乘男破浪♪
指示这样胡来的试炼,到底我也习惯了。
我从至今为止的经验中学到“不能去思考,放空心去做”,赴往海边租下冲浪板套装,放空心与海浪搏斗完了。没错,搏斗完了。爽太和冲浪者都没有出现失误,我被他们嘲笑着手脚乱拍踢开水母;有时又叫爽太给我按摩,反复挑战。这个到底有什么意思呢?不就只是想在不稳定的地方站起来吗?我完全不知道哪里有趣,忘记了时间不断地挑战。
大概是努力得到了回报,最后训练到男人们叫我“女王”的时候,我觉得已经足够,便回了家。接着是第二天晚上八点。
受肌肉酸痛折磨的状况下,我在关灯时间跟前到达病房,不管对方同不同意就给披上魔导具——“流涅黑帽”,四个人都变成透明人。护士看不到我们了,冰川同学对此感到吃惊,但我也不管他,用爽太准备的抱枕巧妙伪装好,加工成不会被发现跑出病房的模样。然后搭上同样是爽太准备的车子,由冰川同学驾驶前往他家,悄悄进门。
所以,我们现在正在偷听父母的对话。
“话说还真是厉害啊。北条同学果然也用扫帚飞。”
“扫帚古旧所以不用。我家已经换代用伦巴了。”
可能是遇到魔女很兴奋,冰川同学尽是问这种问题。
相反,瞳看起来很紧张。
“雫姐姐,还是回去吧?”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不是这样……呃。”
“那就不行。差不多给我做好心理准备。”
我教训了在紧要关头打退堂鼓的瞳。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也差不多该面对现实。我的猜想正确的话,事情肯定很顺利。
顺便提下冰川同学,他得知妹妹的烦恼时果然很吃惊。
不过意外的是他没有各种狡辩,只是微笑说:“抱歉让你这样烦恼。”他肯定也和我有相同的想法。
回到现在,瞳还是不断退缩,我就继续教训了她一段时间。
时间是晚上九点左右,门对面终于传来了以下对话。
“对了,老公,说到瞳啊。”
“嗯,是啊。她今天也有些冷淡。”
瞳的身体一哆嗦,僵住了。眼神空虚地游移,身体在颤抖。
不过我反而什么也不说,爽太和冰川同学也同样。恐怕大家都是懂的,父母接下来的话语绝对不会伤害少女。
“老公,那孩子果然……”
“是啊,那孩子她……”
父母道出对瞳的看法,比想象中的远要温暖。
“那孩子果然——非常坚强。”
“是啊,她真的很坚强,女儿真是令我骄傲。”
“咦?”
这一瞬间,瞳叹了一声,颤抖停了下来。空虚的眼神取回生机。
你看,果然是我想的那样吧。
我觉得绝对是这样。这对父母不可能只因为这点事情就抛弃她。不然,他们根本不会收养生病的孩子。每天过来探望就很能说明事实了吧。
他们也不知道女儿在听,继续说道:
“她真的很坚强。患有先天疾病,又没有家人。她完全可以抛开一切,但她没有这样做,而是严格律己。真是相当出色。”
“嗯,不想被讨厌而扮作乖孩子,这样非常辛苦吧。不断与自我战斗的模样真的令人钦佩。”
“……”
瞳脸红起来。早就暴露是在扮乖孩子,她似乎很害臊。
而对话与她心情无关,还在延续。
“她那么诚实,新的家人对她开始可能是负担。肯定是不堪重负,于是显得冷淡。但是正因如此,我们要跨越隔阂,我们的心意将传达给她——我们肯定能够成为真正的家人。现在很辛苦吧,但我们还是等到她找到最合适的距离。坚持下去。”
“是啊,那天马上就会到来吧。毕竟她那么努力。”
之后仍持续着来自父母的“盛赞瞳的大会”。
那里很厉害,这里很厉害,我们家的瞳就是很厉害。话题绵延不断。
根本没人说讨厌瞳,不如说现在瞳是众人面前丢脸的状态,被表扬过头,脸红彤彤的眼看就要绽开。
心痒难耐的时间持续了一阵,她到底是认命了吧。
瞳红着脸说道:
“结果只是我想的太多。害怕、说谎、感到不安,其实只是我没有敞开心扉的想法而已吗?”
“是呢,至少家人正在等你敞开心扉。”
冰川同学也带着温柔的笑容补充。
“瞳,我非常理解你很不安,抱歉没有察觉到。突然出现说要当家人也很困难吧。但是,我仍然始终把瞳当作家人。说句陈词滥调,家人的证明不是血缘的关联,而是要不要成为家人的想法。在这层意义上,我们早就是家人了。”
“想成为家人,是吗?”
“冰川同学,我觉得你的想法非常好。”
我不禁称赞了冰川同学,接上了瞳的喃喃自语。这人是怎么回事呢。看起来什么都没想,说话突然觉醒了一样。刚才的话在我心中回响。
继而,男生延续了精彩的演出。
“我说,在房间角落找到了的这个,是送给瞳的礼物吗?”
“啊,嗯。信纸套装和全套文具。瞳到我们家就要一整年了,说是要当作惊喜。”
“爽太你等下,怎么擅自拿过来了?冰川同学也是,惊喜可不能在本人面前说啊。”
我慌忙插入其中,然而爽太居然完全不在意,以为他是着手剥下包装纸,没想到是打开了里面的信纸套装。喂,给我等下。
“你在干什么?海水喝太多连脑子都变水母了吗?”
“雫,你错了哟。这是反向惊喜。瞳在本来是新的信封套装里,先一步写下对父母的心意。这样的话他们把礼物交给瞳的时候会发生什么——懂了吧?”
“问我会发生什么,你还真是。”
我对这个建议感到惊讶的同时在心里思索。说是反向惊喜,这种——超级棒的吧!爽太,你什么时候聪明到能想出这么棒的事情了?每天都待在一起所以我的聪明向你转移啦?不管怎么说都不像是尼特的出色点子。
“呃……孝——哥哥。”
“!呵呵,瞳,有什么事?”
我们谈得气氛热烈,身旁的两兄妹彼此敞开心怀。
“其实我有想要的东西。”
“想要的东西?”
“有部动画我在熬夜看,我要想动画的周边。”
“嚯,瞳会熬夜真是意外。”
“这件事也可以写在信纸上吧,就写想买玩具。”
“确定吗?要暴露是个熬夜的坏孩子咯。”
“确定。因为我不可能总当个乖孩子。”
没开灯的房间里绽开一朵笑脸。刺眼的纽带将兄妹维系。
门对面传来夫妻温柔的笑声。估计他们做梦都想不到,孩子们在门后心心相牵。我有种磕到了的感觉,这个家庭肯定已经没事了吧。
“要怎么写呢?”
“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因为我们是家人。”
兄妹把心意写在信纸上。我不知道他们写了什么。不过,我觉得自己不看也能猜到。因为透明人写的信纸上肯定什么都看不到,但也应该包含有满腔热诚。
一个屋檐下的四位家人得以心意相通,美妙夜晚持续了一阵。
如果事情到此结束,事情到看到美妙的纽带就完了。
这个舒适还有一点点苦闷的后续。
咦?
重新包装好信纸,差不多要返回医院的时候。
契机是我注意到门后的对话。
“冰川同学,您父亲好像在吃很多药,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哎,啊。那是因为,好多年前发现有癌症。”
“咦——”
听到他若无其事的话语,我和瞳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可是是察觉到气氛不对,他慌忙补充:
“啊,但是不严重的。不是那种活不久了的情况。手术也成功了。只是你看他都这个年纪了,估计也不会多长寿。”
“呃——这样啊。”
他淡淡道出冲击的事实,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而且瞳也是不知道吧,她铁青着脸慌张起来。冰川同学看她这样,轻轻露出微笑,把话说给亲爱的妹妹听。
“别看父亲他现在很沉稳,以前可是个热情洋溢的人。背负公司一路过来,肯定也有很辛苦的时候吧。不过,某天身体不舒服去医院,结果确诊了癌症。吓了一跳。要手术要住院所以生活一下子变了。这或许就是契机吧。自那以后,父亲总是提起,想在剩下的人生里帮助某个人。”
“帮助,某个人。”
冰川同学笑着点头同意瞳的嘀咕。
“住院时是我和妈妈照顾他。父亲工作很忙,能帮到他让我很高兴,而且我也有了机会和他慢慢聊天。所以我没感觉有负担。只是,父亲看我们照顾他,似乎领悟到一件事。‘人还有通过帮助他人来获得幸福的能力吗?非常棒啊。’很夸张吧。”
他轻轻笑完,开心地继续说道。
“那以后就像是一条直线。每天把工作交给部下就去帮助别人。向关照过自己的人报恩,在灾区做志愿者。我也被叫去帮了很多忙。某天,他提出要收养子女。有很多小孩因为患有先天性疾病而遭到家人抛弃。父亲马上就决定了,想至少也要帮上其中一个人。自己身体抱恙所以收养申请还花了点时间。通过漫长的审查,我们遇到了瞳。”
“我……”
他以温柔的声音。道出了亲爱的家人那可亲可敬的心。
“走过鬼门关才会想要帮助受苦的人。知道帮助他人的幸福才会帮助他人。对父亲来说,帮助瞳并不是什么负担。不如说,通过帮助瞳本身,父亲自己将会感到幸福。父亲说过,能够按自己的想法行动便是幸福。我为父亲感到自豪。”
听到哥哥的话,瞳沉默了。脸上是惊讶与困惑,确实还亮起了灯火。火光决不会消灭吧。它将化作烈焰,甚至能战胜疾病。我有这种预感。
不过,我还是惦念一件事情。
“冰川同学,你不难过吗?家父可能哪天就不在了。”
“嗯,我当然会难过会寂寞。”
他以寂寞的笑容肯定我的不安。
但是,他所道出的并非软弱。
“所以我才下定决心,要成为杰出的人,笑着目送他。我还不够成熟,但也在学习在成长,当然也和瞳改善了关系,放下心来送走父亲他。其实,他好像惦记着公司的运营,所以我就想当上社长。回报受过的恩情,积累起来就能成为
出色的社长——他平时总是这样说。所以我就想着把他对我的恩情,通过当上社长来回报。我不想把继任的位置让给其他人。这就是我内心的想法。”
“这样啊。”
他微微一笑,搞得我不得不岔开视线。
他做好了和亲爱的人别离的准备,并在此之上打算回应父母的期待。跟在父亲后继承社长,我刚开始还以为他说的是什么轻松的事情。但是我错了。他知道,失去后再后悔也晚了,便如此有力地付诸行动。
男生好厉害。看起来孩子气,总是亮着光。耀眼光芒下,我不情愿也注意到自己的阴影。我对父母做了什么?什么时候回应奶奶的期待?冰川同学,你远比我要——
“抱歉。”
“咦,为什么?”
“我完全不了解你。”
“是吗?哈哈,但是我了解你哦。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预感这人绝对能帮上忙。”
我什么都没做。
我只是按爽太说的行动,但他还是表扬了我。
“北条同学,魔女是你真是太好了。谢谢你帮了我。”
“……”
他的笑容很耀眼。身边的瞳也向我道谢。我什么都说不出口。
只有我一个人被留在黑暗的夜里。
说到后来。
我们在透明人失效前离开家,用和来的时候同样的方法回到医院。我很担心是否给瞳造成了负担,不过回到床上的她非常健康,就这样睡着了。她向哥哥道声“晚安”,声音里充满爱。
我们离开医院的时候,透明人失效了。“再见,随时欢迎你们来探望。”变回原貌的冰川同学留下这话就离开了。剩下爽太和我两个人,时至半夜也没有困意,于是闲逛夜晚的城镇。
回过神来,我们已经坐在街道外的小丘上——坐在靠近天空的地方,住宅区和象征城镇的大河尽收眼底。天已快亮,东边的天空泛白。
“雫,愁眉苦脸的是怎么了?这次不是大显身手吗。”
“没有这回事。”
爽太终究问了我。
天空是早晨开始掺入夜晚的灰色。薄薄的阴天只将少许阳光送到地面。世界仍旧寂静,河川上的桥梁传来仅有的车轮声。耳朵突然分辨出了,至今从未能听到的心跳。
“怎么会呢。你能理解那孩子,所以才能改善他们家人的关系。”
“只是碰巧,碰巧那孩子和我同样,所以我才能理解她。”
和年幼的自己相似所以能够理解罢了。看到父母时被迫面对心中的情结,对无法回应期待的自己感到失望。失望轻易转为恐惧,害怕父母会对自己失望。
“我有时会想,其实——”
我注视着前方,伴随着眼里发热的感觉向爽太道出那天的后续。
他还记得避雨那天的事情吗?
“其实不是自己更好吧。不是我这种人,要是更坦率的人当女儿,父亲他们就会幸福吧;要是内心温柔的人当魔女,奶奶也就会高兴。”
爽太什么都没说,我收下了他的温柔。
爽太总是知道我所寻求的事物。
“我在东京受人欺负后拒绝上学,哭个不停的我被交到了奶奶家。父亲和母亲都没有生我的气。我不去学校,说不想回东京,他们也都没有生气。可他们实际上应该很失望吧。奶奶去世后我回到东京,但也不去学校,尽是在撒娇。结果还迁怒到母亲他们身上,我说自己被欺负都怪母亲总是在工作。但是,都这样了母亲他们也没有生气,还悲伤地向我道歉。每次看到我都会觉得痛苦。自己没有回应母亲的期盼,自己让父亲露出这种表情,我真是非常非常讨厌自己。明明我其实不想做这种事。但是,我也不知如何是好。我每当看到父母的表情都会心烦。每次体会到他们的温柔,我都会希望别人能替我当他们的孩子。”
眼睛很烫,喉咙痛得像在烧。
身体在颤抖,但是眼泪没有流出。
我一直找不到流出的眼泪,因为在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失去了眼泪。
“我对自己没有自信,喜欢不上自己。我把男生当作傻瓜,但是你们其实更加出色又帅气。我依靠魔导具的力量回到大山里的时候,你修缮了供奉地藏的小祭台。我们在那附近躲过雨,充满了回忆。而我看到那么重要的地方腐朽了,却没有任何想法。不只是这件事。我还把你的项链收进抽屉深处,一次都没有拿出来过,实际上还有一次搞丢了。高中的时候我发现丢了,却没有任何想法。马上就忘掉了,后来也没想起来。你带着项链出现的时候,我感觉被人把自己的缺点按到脸上。明明我和你的回忆非常重要。
“我有很多缺点。仅有的朋友是黑猫。我看到它被同学欺负的时候,没能够伸出援手。它盯着我看,我却害怕地装作没看见。就这样,我没跟它道别就离开了东京。遭人欺负也当成父母的错,不给他们好脸色。明明独居的费用全是他们出的,我现在都没办法在家人面前笑出来。我做不到为他人祈求幸福。但是,有人能像冰川同学那样理所当然地做到。我很不甘。每次想到魔女的力量是为他人而存在,就会叹息为什么继承的人是我。不是我的话,肯定大家都会幸福。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却也无法改变自己。我知道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到,却还是形单影只。我害怕一直做不出改变。我明明知道失去后再后悔也晚了——却依旧无法成为温柔的人。”
我道出一切来代替眼泪,挖出十年来积攒在心里的沉渣。
散发微光的拂晓示意梦的终结。我蹲下来懊悔自己什么角色都当不好。抱歉,父亲母亲,是我害你们不幸。后悔与失望在我心中腾旋。
把我拉起来的总是他一个。
爽太就如照耀世界的太阳,抚平我的伤痛。
“雫,你的后悔是只有温柔的人才有的后悔。”
“爽太。”
他靠过来,摸我的头发和脸颊,贴着我的心悄声细语。
柔软的肌肤化开冻结的冰。
“雫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孤独,也没有那么没用。大家都说过吧,遇到雫真是太好了。我还不知道能这样替别人着想的人。关于项链,我很高兴你能为我感到后悔。因为不温柔的人甚至不会后悔。”
摸我头发的爽太把脸颊挨近我的额头,他的嘴唇紧随其后。只靠这个,我就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心有时凌驾于魔法。心居然能得到如此救赎。
爽太突然揭露一个秘密。
“我其实有时也会害怕起来,因为不知道自己往后会怎样。”
“咦?”
他注视着我,表情带有平时未有的阴霾。
我才知道他的恐惧。
“魔导具果然和我的记忆有关联啊。我又想起一些事情。那就是,我在这十年里一直感到孤独。我待的地方就像死后的世界,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我想起了那份恐惧。”
他告诉我的内容使我想起他并非普通的存在。
无法逃避的现实摆在我的眼前。
“我没有记忆,这十年在黑暗中度过,大家都忘了我。每当记忆恢复,我都会搞不懂自己是什么。真正的我在哪里?真正的我是谁?现在的我是真正的我吗?”
“……”
某个夜晚看到的另一个他出现了。另一个我所不知道的胆小爽太,受烦恼所折磨。看到他不安的眼神我就会想哭,因为我感觉他已经去到了我触及不到的地方。
爽太给了我光——
甚至能抹去泪水的耀眼光芒。
“我一直非常害怕。每当取回记忆我都感觉自己在变得透明。我从小就害怕夜晚,因为我觉得自己就要被黑暗吞掉回不来了。取回所有记忆的时候,我还能够是我吗?我现在仍旧十分恐惧。但是,正因如此我才注意到。雫,有你在的话,不管在什么样的世界里,我都能笑出来。”
他握住我的手,在极近距离下笔直注视着我。
他的脸上没有笑容,十年不见他红着脸。
理解其中的含义时,我感觉有什么炸开了。他已经不是小孩子。
“第一次见面时起我就觉得你很可爱。心脏怦怦直跳,女孩子居然有这么可爱吗。看着你就觉得幸福,碰一下柔软的肌肤就开心得不得了。我马上就知道雫不是空有外表。两个人一起玩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发现有小鸟受伤刚死掉对吧。雫也不管会被血弄脏,抱紧了它还留下眼泪。这样形容可能很不礼貌,我觉得那眼泪比什么都要美。而且之后我顺手做起坟墓时,你还夸我伟大夸我温柔,向我道谢。这是一件小事,但是小时候的我很高兴,也对此感到自豪。遇到雫以前我都是孤身一人,我感觉世界一下子有了颜色。那个时候我就决定了,自己在雫的面前绝对要帅气。”
他满脸通红。我不看镜子也能知道自己同样。
心跳盖过了世界的声音。
“我一点儿也没觉得雫没用。雫比任何人都要温柔都要强大。这次也是为他人而战,因为雫天生就有这种胸怀。我小时候就被你拯救。什么时候看你都觉得可爱,拜托我的瞬间更是可爱得不得了。你的每次触碰都会让
我怦然心动。淋湿的你在我面前开始换衣服的时候,我的视线根本离不开你的后背。我想成为雫最重要的人。颓废的地方死也不想给你看到。所以只要我在你身边,无论世界怎样我都要逞强。我其实并不强大,只是模仿在某处看过的强大。但是我绝对不会给你看到我的软弱,因为我希望你不要把我只当作青梅竹马。”
“……爽太。”
我喃喃自语,向他伸出手。他牵起手,抱住我整个身体。
冻结的内心在溶解,全身蕴含热量。他握紧我的手按到地面。我转不了身。可怕。但是,温暖盖过恐惧。我再也无法思考。我只想,成为他的东西。
我终于落下一滴泪水。
似有似无的那一滴泪水中包含有我自小以来的不断恳愿。
这肯定是我始终期盼的事物。这一滴滚烫的泪水吞噬了一直以来淋在心头的所有雨。爽太将闪耀着回忆的那一滴泪水舀起。手指热得像要烧伤,濡湿的手触碰脸颊,嘴唇被堵住。不在水族馆也没有乌龟,但我知道自己不是小孩。继续紧拥生命的光辉。
灰色的拂晓在他背后展开,阴沉的天空在低处蔓延。
我大概永远不会忘记这份悲伤。
“雫,你看这个。”
流逝的时间方法有永远那样漫长。
爽太从口袋里拿出红色的纸鹤。
“我听瞳说,俄罗斯传说,摸摸不死鸟就能实现愿望。我把这个交给你。这是我对你的鼓励,请你收下。”
“好棒,谢谢你。”
我收下红色的不死鸟。奇怪的是,我感受到了炙热的生命。
有种眼看就要起飞般的生命气息。我发誓不会忘掉这个传说。
“雫。”
“什么?”
“最近家母来过邮件吧。”
“……嗯。”
“向她报告吧,说自己开始了魔女的使命。”
“但是。”
“没事的。她会高兴。”
“她会高兴吗?”
“当然。你继承了阿渚的遗志,她绝对会高兴。”
“是吧。是啊。”
我点头喃喃自语以后,把头放到爽太胸前。我和他自然而然地握着手。如果说家人的证明是希望成为家人,我们的关系早就超过青梅竹马。而且,我们在刚才还建立了更加美妙的关系。我终于察觉,如此美丽的事物就在身旁。
……
但我如此思考的同时也在迷茫。
这样下去真的好吗?
这样下去,总是被他拯救真的好吗?
“爽太。”
“雫,怎么了?”
“不,没什么。”
奶奶说过,不管是多么贵重的玩具,小宝宝都愿意把它交给别人。这是人生来就拥有的心。爽太为我付出了许多。
我能够为他做什么呢?毕竟我是如此的弱小。
我能为感到不安和恐惧的他做什么?
我这样下去——真的好吗?
“夜晚过去啦。看到天亮的瞬间,有种世界从今天开始的感觉。”
“是啊,感觉将是特别的一天。”
淡淡的黎明划破薄薄的阴天,与曾经看过的景象非常相似。和爽太避雨,把心凑上去。雨后的灰色天空,和拂晓的阴天非常相似,和我们幼嫩的心也有些相似。等待白昼推翻黑夜的时间,非常地不可思议。
在遥远的过去读的某本书里,写着人是记忆的容器。
我带着我们的回忆将要去向何方?他心藏我们的回忆又将去向何方?按心的想法生活的话,人又将到达何方?
远在彼方的太阳照耀着阴郁的天空。我想起了太阳,继续握住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