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独自一人站在阴暗的房间。
他年幼的眼睛能看见的东西不多。光线从背后的窗户倾泻而下,微微照亮床上。
映入眼帘的,是鲜红的血。某人的白皙手臂落在血泊之中。
他看著眼前的景象,却对此毫无头绪。只能束手无策地呆站在原地。
他听见从远处传来了女性的声音。
「你已经无法生育子嗣。法尔萨斯王家将在你这代断绝。」
魔女淡淡地宣告此事。
他听著感觉莫名悲伤的声音,才总算回头望去。
──变强……必须变强才行。
要成为足以一肩扛起国家,甚至能够超越魔女的人。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自己不允许依赖他人。必须锻炼自己、不断学习,尽快习得必要的力量。
那就是他与生俱来肩负的重担。
他望向自己的手。
他的手上目前还是一无所有。然而,这双手在今后将会撑过各种严酷的挑战,进而掌握未来。
他没有时间停下脚步。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浪费。
他为了完成自己的职责,转身背对血泊,迈出步伐。
睁眼时,他一瞬间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
奥斯卡从床上起身,望向身旁。
睡在该处的是成为王妃的魔女。缇娜夏发出安稳的鼾声,蹭在他身上睡觉。他看到妻子犹如猫般放心的模样,不禁微微一笑,摸了摸她的头。
「……做了个非常令人怀念的梦呢。」
曾在孩提时代做过好几次的梦。
当时诅咒的存在仍然重重地压在自己身上,到了如今已经是非常久远以前的片段。
当时自己还心想「总有一天必须强到甚至能杀死魔女」,但以结果来说,他的命运已经转向截然不同的地方。他将最强的魔女收为守护者,因她而得以解咒,甚至娶她为妻。
奥斯卡仔细一想,自从与缇娜夏相遇后,便几乎没把以前一直视为最终目标的沉默魔女放在心上。这一定是因为自从他懂事之后,首次感受到了何谓自由吧。
所以,能与这样的她在将来共度一生,无疑是自己的幸福。
奥斯卡握起一缕艳丽的黑发,并在其上落下一吻。
「缇娜夏,你起得来吗?」
奥斯卡姑且叫了一声,但她丝毫没有打算起床的迹象。这个时刻天空也才刚开始转白,若是现在勉强叫醒她,也只会换来一只猫睡在执勤室罢了。
他在妻子白皙的肩膀披上毛毯,再一次抚摸她娇小的头后,便为了准备上工而站起身。
身为国王的奥斯卡总是在太阳刚升起不久后开始工作,而他的王妃缇娜夏最快也要中午前才会动工。
在每户人家差不多要开始准备午餐的时间,位于法尔萨斯城都的某间小民宅附近聚集了有点规模的人潮。试图从石制窗户窥视屋内的他们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一睹半年前嫁给国王的美丽魔女。她为了诊察这户人家的病人,而从城堡造访这里的消息,转眼间就在街坊邻居间传开。
缇娜夏在小桌子上排著魔法药的瓶子,感受到外头喧闹的气氛后,不禁露出苦笑。
「不好意思,都是因为我突然来访。」
「哪、哪儿的话。」
母亲惶恐地低头致意。她身旁的这名还不到四岁的男孩则是愣著一张脸,抬望陌生的访客。缇娜夏转过身子,向他示意装有淡红色液体的瓶子。
「你要在睡前喝一口这个。请每天服用,直到喝完为止。」
「这是药?好喝吗?」
「味道甘甜。很好喝喔。」
缇娜夏露出微笑挂了保证,接著转头望向玄关的方向。她与聚集在窗外的人群对上眼后,露出犹如花朵盛开的灿烂笑容。人潮目睹此景,瞬间情绪高涨。眼见混杂著兴趣与憧憬的视线从刚才开始就不断增加,缇娜夏不知该作何反应,困扰地搔了搔太阳穴。
「再来就是等人从城里再拿一瓶过来……」
缇娜夏看见送达城堡的委托之一写著「孩子的脚感觉到原因不明的疼痛」时,她便推测出几个原因,并带著魔法药过来,但实际看到症状后,她认为再追加另一种药水比较保险。虽说刚才已经派传令兵前往城里拿取,但直接拜托精灵或许会比较快。不过,毕竟是城堡的储备物品,最好还是别由精灵直接取走。
缇娜夏啜了一口主人端给她的茶。正当她心想若是会花太多时间不如下次再来时,一名士兵打扮的青年敲了敲玄关的门,走进屋内。
他向瞪大双眼的王妃行了一礼后,将带来的瓶子放在桌上。
「请问是这个对吗?」
「是这个没错啦……」
她说到这便不把话讲完,缓缓地捏了青年的脸颊。
「奥斯卡,你为什么擅自溜出城里?我会生气的喔。」
「我听说你跑出城外,专程来找你玩的。」
打扮成士兵的国王说完后便哈哈大笑,吻了魔女的脸颊。
「你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你对自己的身分有自觉吗?」
「我有,所以才姑且换了衣服过去的啊。其实没什么人发现喔。」
听见走在城都大道的丈夫这样说道,在他身旁的缇娜夏不禁投以冷淡的视线。
「你在说什么啊?有很多人注意到了喔。他们只是装作没发现而已。」
「难道不是因为跟你在一起才引人注目的吗?」
「这没关系好吗──好啦,我们回去啰。」
缇娜夏不厌其烦地拉著丈夫的手往前走。她本来想用转移回城,奥斯卡却主张说「难得出来,我想用走的回去」。两人走在大道,身边没有护卫陪同,周遭群众都忍住笑意观望著他们。因为这点程度的小事在法尔萨斯的城都经常发生。也正因如此,众人都明白国王这对夫妻琴瑟之好。
奥斯卡指著在大道上栉比鳞次的店家说:
「顺便买你的衣服吧。」
「我不需要。」
「我想帮你换衣服。很开心。」
「我才不管你呢,真是的!只能买三件而已哦!」
缇娜夏鼓起脸颊表现不满,但依然被奥斯卡牵著手拉过去。奥斯卡把不悦的她摆在一旁,开始挑选摆在店门口的衣服。从鲜艳的便服到异国乐师会穿的服装,国王认真挑选著五花八门的衣服,魔女则一脸无奈地看著他。
「真要说的话,我反而想帮你换衣服。那套衣服是从哪里拿出来的?」
「洗衣室。那里有很多件送洗,我就借了一件来穿。」
「为了防止你今后再进去,我先设下结界吧。」
听到王妃讲话不留情面,奥斯卡瞬间摆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但或许是知道自己理亏,他决定保持沉默,反而取出了一件纯白的服装。
「这件不错。作工特殊,但感觉很适合你。」
那件服装整体都以白线施加刺绣,设计虽然显得有点年代,但作工相对精致。缇娜夏收下这套长襬的服装后,不禁瞪大双眼。
「这件是新娘礼服喔。在东方的山林地带会于举办婚礼时穿上这类服装。不过编织专用布料的工匠在约莫百年前就后继无人,最近已经很少看到了。」
「怎么,原来是这样啊。那刚好,我们结婚吧。」
「不是结了吗!?」
「不然我们定期重新结个婚如何?我想让你穿上更多种类的新娘礼服。」
「这算什么啊……」
奥斯卡眼见王妃一脸无力,不禁脱口笑出来。缇娜夏无奈地看著这样的丈夫,但随即也受到他的影响漾出一抹浅笑。她伸了伸懒腰,抱著新娘礼服对奥斯卡咬耳朵。
「我已经够幸福了,请继续保持这样。」
奥斯卡听到她低喃爱的话语,不禁笑容满面。
如此平稳的每一天,便是他们所追求的日常。
※
这天的天空既高又白。
奥斯卡从执勤室眺望窗外的景色,吁了口气。他在最后一份文件上签名,将笔放下。这样一来,至少必须在今天处理的工作就到此告一段落了。
他对著在房间泡茶的拉札尔问道:
「缇娜夏呢?」
「她今天去塔那边了喔。听说是要整理魔法具。」
「塔啊……」
听起来相当令人怀念。自婚礼后的半年,他那个身为魔女的妻子几乎都是在法尔萨斯生活,回到塔的次数屈指可数。
奥斯卡忆起安稳而幸福的日常,脸上自然地露出微笑。他望向时钟,发现时间还未到傍晚。
「那么我也去塔一趟。要是出了什么事就联络精灵吧。」
「遵命。」
奥斯卡回到自己房间,将原本睡著的龙放在肩上,跳到画在房间一隅的转移阵上。
从前画在魔女房间的转移阵会连接到塔的一楼,但两人结婚后重新画好的这个,则是用来直接前往最上层的。
周围的景色改变,奥斯卡环视四周。
与第一次来时相比,魔女的房间减少了一些物品,但依然相当凌乱。他从堆积如山的魔法具中发现自己的妻子
,出声叫她。
「没问题吗?」
「唔唔……没完没了。」
将长发统一扎在后面的缇娜夏抬起头这样说道。国内外都相传她是「最美丽的王妃」,由于现在是待在自己的塔中,她一如往常地穿著魔法服。奥斯卡环视在她周围排开的魔法具,说道:
「太多了吧。稍微减少一些。」
「看起来是这样,但我已经破坏大部分了……」
各式各样的魔法道具保持著微妙的平衡堆在墙边。在这里的每一样东西要不是用途不明,不然就是过于强大,都没有办法搬到法尔萨斯的宝物库。
缇娜夏遭到整理中的魔法具掩埋,她或许是觉得无法轻易脱困,便用短距离转移回到奥斯卡身旁。奥斯卡摸了摸她的头,说道:
「我今天的工作结束了,我来帮忙吧。」
「对不起……我先去泡杯茶哦。」
「嗯。」
「啊,请你用这个。」
她递出的东西乍看之下只是个皮手套。
「虽然比不上阿卡西亚,但这是用来绝缘魔力的手套。因为有些魔法具最好别赤手空拳去碰。」
「我知道了,谢谢。」
「要道谢的人是我才对喔。」
缇娜夏缓缓浮上空中,在丈夫的脸颊落下一吻。
她为了泡茶而消失在厨房后,奥斯卡在戴上手套,并转向堆积如山的魔法具。肩上的那克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他依照种类从手边的东西开始分类魔法具。书本归书本、摆设归摆设放在一起。装饰具的小箱子则是放在为了整理道具而准备好的篮子里。
正当奥斯卡持续进行分类时,忽然间,他注意到堆积如山的魔法具最下层有个扁木材的小箱子。朴素的箱子表面有孩子的手指沾上的黑色痕迹,因此吸引了奥斯卡的目光。
奥斯卡抽出箱子,魔法具的山便稍稍下沉。他目不转睛地盯著那个。
「这是血吗?」
仔细一看,黑色痕迹似乎是由旧血迹凝固而成的。奥斯卡轻轻打开盖子,发现里面放有疑似以银制成的老旧首饰。而这个发黑破烂的首饰上同样也沾著血迹。
奥斯卡将感觉受到诅咒的装饰部分翻过来一看,发现上面刻著古时铎洱达尔的文字。
奥斯卡将脸凑近定睛凝视,发现上面写著「给艾缇」。
「唔……」
那是他妻子的乳名。
她只有在成为魔女前的短短十三年的期间,被人以这个名字称呼。
──后来,她成为了魔女。
如今在他身旁一脸幸福地微笑的缇娜夏,是经历超乎想像的苦痛才走到了今天。奥斯卡想到她的过去,胸口便隐隐作痛。他实在无法忍受缇娜夏在自己无法触及的地方饱尝辛酸的回忆。
奥斯卡深深地吐了口气,同时将盒盖盖上放入笼子。当他要拿下一样物品时,小小的白色石箱从堆积如山的魔法具上方落到他的旁边。大概是奥斯卡抽走了最下层的箱子,导致魔法具的山失去平衡了吧。
「哦,糟糕了……」
掉到地板的箱子里面滚出了蓝色的球。球看起来是以某种矿石制成,与手掌大小差不多,表面雕刻著复杂的纹样。奥斯卡觉得那颗球莫名地似曾相识,便将它捡起来。
「……我总觉得在哪看过。」
不是在塔。大概……是在法尔萨斯城内。
他定睛凝视著上面的纹样。
突然间,脑袋像是被刺到般疼痛。
血之
鲜红
白指甲
奥斯卡皱起眉头,忍住疼痛。他的脑海浮现妻子的脸庞。
「……唔、什么……?」
或许是被魔法具包围太久,导致自己中了某种魔力。
正当奥斯卡决定先把球放回箱子时,他注意到刻在蓝球上的纹样开始隐约地发出白光。光芒转眼间由淡转强,不久球体本身也开始发光。
──这下糟了。必须松手才行。
奥斯卡强烈地意识到这点,身体却动弹不得。在他肩上的那克顿时发出尖锐的叫声。
大概是注意到这个声音或那道光,缇娜夏立刻赶了回来。
「奥斯卡!?」
魔女觉察到事态的严重性,大声呼喊丈夫的名字,同时在白皙的手上凝聚魔力往前伸。
然而,在她释放魔法的前一刻,奥斯卡便遭到满溢的白光吞噬。
※
亮光消去之时,奥斯卡手中的球已然消失。
他对刚才的现象感到不可思议,抬头一看──错愕不已。
自己不是在塔上的房间。
这里不是他所知的任何一处。奥斯卡他独自一人,屈膝跪在被森林围绕的宽广草原之中。
「这里是哪里……」
感到惊愕的奥斯卡站起身子,确认肩上的那克与佩带在腰间的阿卡西亚还在身边。那克感觉到主人的触摸,便用头去蹭他的手。
──莫非那颗魔法球有著强制转移的效果吗?
奥斯卡思考这样的可能性,但他顿时察觉到更重要的问题。
他感觉不到身上习以为常的守护结界。
他妻子施加的构成平常存在于他的体内,只要意识到其存在,便能感受到微弱的魔力,然而现在无论他怎么集中精神也感受不到。
「缇娜夏?」
他呼唤最爱的女子姓名。
没有任何人回答。他是孤独一人。
「好,冷静点。先确认目前在哪。拜托了,那克。」
奥斯卡切换心情后,命令肩上的龙展开行动。那克降落在草原,体型转眼间变大。他乘上那克的背后,龙便缓缓开始上升,逐渐远离地面。
他们抵达一望无际的上空,奥斯卡环视周围,随即察觉到眼下的风景似曾相识。但状况过于特殊,令他实在难以置信。他命令那克飞向东方。
过了一会儿,眼前看得见山脉以及森林,尽管地形略有不同,但毫无疑问是法尔萨斯的景致。他回头望去,凝视逐渐变小的草原。
「塔……消失了……」
说不定自己是在做梦。
他目前所在的草原,毋庸置疑是缇娜夏的塔所在的荒野──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塔并不在那里。奥斯卡见状,按住太阳穴,沉思了半饷。
「那克,先在城镇附近放我下来。」
那克收到主人的命令,朝著位在远方的村子前进。不久,龙在距离村子稍远的森林降落,恢复原来的模样后,便坐在男子的肩上。
奥斯卡抚著娇小的龙的背慰劳著它,同时抱著紧张的情绪朝村子迈出步伐。
「所以,这里是哪个村子啊……」
从地形来看,这里的确位于法尔萨斯的领地,可是在这种地方理应没有村落。
然而,它现在确实就在眼前。
奥斯卡走进村子,向在路边卖菜的女性搭话。
「抱歉,可以打扰一下吗?」
「哎呀,是旅人吗?真少见呢。」
女性挂著和蔼可亲的笑容,以带有口音的声音回答。奥斯卡犹豫该如何询问,决定先讲出第一个问题。
「这座村落叫什么名字?」
「这里叫亚巴特喔。我们是以伐木与农业闻名呢。」
奥斯卡知道这个名字,但无法立刻反应过来。因为据他所知,名为亚巴特的聚落应该位在更东边──那里并非村落,而是城镇才对。
头好痛。但他必须问个清楚。
他决定询问最关键的疑问。
「你知道目前的年历是几年吗?」
「怎么,你是国外来的吗?如果是法尔萨斯历,现在是一百零八年喔。」
奥斯卡顿时感到眼前一片黑暗,这个错觉令他不禁踉跄。
──换句话说,自己正站在四百一十八年前的过去。
奥斯卡面对有点难以接受的事实,只是茫然地愣在原地。
※
她的一天几乎都是用在学习知识。
以前教师一天会来五个小时,教导她以魔法为首的各种知识,但她从去年开始变得过于优秀,如今再也没人有本事教她。
因此,她把自己大部分的时间转为看书自主学习。她还小的时候也曾被带去外头到远处游玩,但如今的她,甚至连自己的时间都几乎没办法自由运用。她所知晓的世界,就只有自己的房间、涵盖此处的离宫,以及不到二十名的大人。
她停下抄写魔法书的手。
望向时钟,已经到了就寝时间。房内不知不觉间就变得一片昏暗,唯独桌上的油灯与从窗户倾注而下的月光摇曳著淡淡的亮光。
她放松因为持续面向桌子而僵硬的身体,开始整理摊开的书本。与此同时,她不经意地望向窗外。
房间的窗户是以结界代替玻璃。
皎洁的月亮高挂在夜空当中,呈现万里无云的景致。她眯起眼睛望著眼前的景象,接著便转身背对窗户。她将书阖上,打算上床就寝。
然而在下一刻,她发现从外头射进的月光猛地变暗,仅转动脖颈望向后方。
──她感觉不对劲
。
若是一般人,肯定不会感受到这种些微的不协调感,但她确实意识到了。
她心想,或许有人侵入了离宫的结界。
于是她走向窗户,小心翼翼地不发出脚步声,探出身子并环视窗外。
然而,夜晚的庭院却一如既往。看来八成是自己的错觉……她原本这样想,但还是为了以防万一,决定通知别人一声。她如此决定后便朝门走去──此时,耳朵传来某人轻轻踏在石头上的声音。
「……!」
她反射性地组织魔法构成,并回头望去。
在视线的前方,有人站在直到刚才还空无一物的窗边。
转瞬之间,她便朝著背光看不清身影的那名人物击出枪状的魔法。
只要接触,这个构成就能瞬间令对手昏倒。然而那记魔法在贯穿入侵者前,就撞上对手的剑四散消去。
「咦……?」
她对不可置信的事态感到惊愕,开始组织防御构成,同时出声大喊:
「是谁!?」
入侵者听到严厉的盘问,耸了耸肩。
「找到啦?我还真走运呢。」
这个轻浮的声音来自一名年轻男子。
他跳进房里,欺身靠近试图击发魔法的少女,摀住她的嘴巴,再以手上的剑面抵住她的腹部。
「我不打算伤害你,麻烦你别乱来。我是为了找你才来的,缇娜夏。」
少女惊讶地瞪大了眼眸。从素未谋面的男子口中叫出了她平常不会被称呼的名字,这实在太可疑了。
她为了甩开男子的手而组织构成,魔力却不知为何完全无法集中。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她一脸愕然地抬头望向男子。
──眼前的男子有著秀丽的容貌。
他的眼眸与刚日落的天空有著相同颜色,可以从中看出困扰的情绪。他与自己知晓的每个大人都不同,有著为了战斗而经过锻炼的身体以及力量,少女对此感到背脊发寒,缓缓点头。
男子将摀住少女嘴巴的手移开。
「你是谁?」
听到少女的声音微微颤抖,男子边苦笑著边回答。
「我是会成为你丈夫的男人。」
缇娜夏重获自由,聆听自称奥斯卡的这名男子所说的遭遇后,打从心底感到傻眼。
「你的脑袋不要紧吗?」
「如果是梦,我倒希望能快点醒来。」
男子正经八百地说著莫名其妙的话。美丽的少女听了这番难以理解的说辞后不禁皱起眉头。
缇娜夏生来就在这座城堡成长,自懂事后便开始有人称赞她出类拔萃的容颜,但她的五官仍旧稚气未脱,是尚未成形的美貌。
将乌黑长发整理起来盘在头上的缇娜夏气势汹汹地坐在床上。
男子坐在墙边的长椅,温柔抚摸著睡在身旁的娇小的龙。
「魔法不存在回到过去的法则。这是不可能的。」
「这件事我也有听你说过。所以说这是梦喽?快点叫醒我。」
「为什么要我来啊!」
来自四百年后的男子盘起双腿,目不转睛地凝视著她。缇娜夏对这股视线感到尴尬,不由得转过身子。
「更何况人类的寿命只有七十年!你说会成为我的丈夫,再怎么算都很奇怪吧!难道你其实超过四百岁了?在这个时代还有另一个你吗?」
奥斯卡听了她的提问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回答。他说「两人会成为夫妻」,却不肯告诉缇娜夏这段过程为何。缇娜夏认为这番话丝毫没有逻辑,不禁按住太阳穴。奥斯卡则是一脸困扰,微微露出苦笑。
「总之我只能靠你了。我想回到原本的时代。」
「我就说不能穿越时间了嘛……若是以魔法让你陷入沉睡,或许有机会撑上四百年,但男性的身体不够稳定,不适合这么做,所以我没办法保证。」
「没有其他手段了吗?」
「没有。」
少女若无其事地回答,但她见男子的眼神忧心忡忡,不禁感受到些许的罪恶感。
尽管不明白对方到底在想什么,但这个人是专程来见自己的。她实在没办法丢下他不管。缇娜夏就是如此缺少与人接触的经验。
她从床上起身,站到男子面前。
「你很困扰吗?」
「很困扰。」
「这样啊……」
缇娜夏稍微犹豫了半饷,最后她下定决心,在男子旁边坐下,如此说道:
「那么……我去调查看看有没有其他方法。在我找到方法前,你可以先待在这里。这里平常不太会有人来,而且只要设下不可视的魔法,我想就不会有人注意到你。」
「真的吗?」
男子不由得松了口气,轻轻抚摸少女的头。缇娜夏感觉到温暖的触感,不禁瞪大双眼。
「或许会很花时间,可以吗?」
「嗯,麻烦你了。」
缇娜夏看到男子的笑容后不禁松了口气。
她明白这件事情明显有问题。即使如此,她还是不想让这名男子失望。她一直以来的生活,只会见到这座离宫的特定人士。只为了钻研知识、一成不变的生活,可以说是一种孤独,但她甚至不知道该对这样的生活抱有不满。
──或许是因为这样,她才会下意识地渴望与他人有所交集。
缇娜夏觉得突然出现的这名男子莫名吸引著自己,目不转睛地盯著他。
奥斯卡看到少女的反应,不禁露出苦笑。
「我是很感激没错,但你别对不太瞭解的人这么没有戒心。」
「这句话轮得到你说吗?」
真是奇怪的男人。但是缇娜夏不觉得他想加害自己。一解开紧绷的情绪,她便因刚才为止的反作用力而涌起睡意。奥斯卡见她伸手摀住嘴巴打了个小哈欠,顿时起身,说道:
「你今天可以先睡了。我会随便找个空房过夜。」
「咦?你待在这里就好了啊。」
她所住的离宫确实也有空房,但几乎都是不曾使用过的房间,没有像样的家具。可以住人的只有她的房间。然而,奥斯卡闻言却是一脸无奈。
「你啊……我才刚讲,你就毫无戒心……」
「因为要是你在其他房间被人撞见,我就没办法隐瞒了。」
尽管可以对他施加不可视的魔法,但这强大的招数有著几项限制。所以让他和自己待在同一个房间,反而来得轻松又安全。况且……万一他是基于其他目的而偷偷溜进离宫,缇娜夏反而希望他待在自己能监视得到的地方。
缇娜夏回头望向眼前的大床。
「我的体型没那么大,应该不会碍到你吧?还是说,你是喜欢小女孩的那种人?」
「别损害我的风评。你现在几岁?」
「十三。」
奥斯卡听到这个年龄后,突然僵了一下。缇娜夏发现这件事后,一脸狐疑地回望男子的脸。
「怎么了?」
「不……没什么。总之我就留在这里,也差不多该睡了。你早上起不来对吧?」
「你为什么会知道……」
「睡吧睡吧。」
男子摸了摸她的头,便催促她快点上床。
缇娜夏原本以为会被稍微念一顿,他却乾脆地接受这个提案,是因为他确认了自己只是个少女吗?缇娜夏轻轻敲了敲头、嘟起嘴巴,就这样躺在床上。
奥斯卡坐在她旁边后,轻轻地抚摸她的头。
他的手很温柔。有著她所不知道的温暖。
缇娜夏感受到他传递给自己的爱情,身体逐渐无力。
──难道自己在未来真的会与他结婚吗?
她脑内浮现这样的疑问,随即便消失了。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他真的不打算伤害自己。
如果他有意杀害身为女王候补的自己,应该能更早得手,可是他却没有这么做。这是否表示他的话中带有几分真实?而且他肯定也是真的感到困扰。
「晚安,缇娜夏。」
「……晚安。」
缇娜夏是第一次与人互道晚安。
她还听不习惯自己的名字。对方的低语令缇娜夏感到很是舒服。
少女心中洋溢著不可思议的满足,就这样伏下双眸。
※
隔天早上,缇娜夏被奥斯卡叫醒后,睡眼惺忪地走去厨房,做了两人份的早餐给男子与自己享用。在无人的宽敞餐厅,奥斯卡一边歪著头,一边看著在餐桌上摆好盘子的少女。
「女王候补连这种事都要做吗?」
「最近局势紧张……我也有可能遭到暗杀,所以身边的大小事基本上都是自己处理。不过,我原本就几乎不会见到教师以外的人。」
「这种生活真不得了啊。」
奥斯卡啜了一口缇娜夏端出的茶,同时吐了口气。
他自己的少年时代就是在埋首于学习知识与修行的忙碌生活中度过,但不像她有著如此孤独的回忆。在他的身边,总是会有人持续为他加油打气。
相较之下,她同为下任国王,周遭却是鸦雀无声。奥斯卡凝视著坐在对面的少女,如此询问:
「你不会寂寞吗?」
「咦?是有点寂寞,不过这是没办法的吧?」
见少女一脸不可思议地回问,奥斯卡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与从前相同的疑问、相同的回答。
他想说,才不是这样。
然而还要再花上四百年,他们俩才会真正相遇。
缇娜夏看到男子愁眉苦脸,慌张地挥手否定。
「没事啦。况且我现在虽然是一个人,但也不尽然如此。因为我有这个国家。我得为了挺身保护人民而努力学习才行。我是因为不想在将来困扰才努力的。」
奥斯卡看到她莞尔一笑,胸口不禁隐隐作痛。
他为了确认从昨晚就一直在思考的事情,开口询问:
「你下次的生日,大概还有多久?」
「下次?大概还有半年吧……」
奥斯卡听到这个回答,一边吃著早餐一边左思右想。
她是在十三岁时成为魔女的。换句话说,那场决定性的悲剧将会在接下来的半年内发生。
「假如这不是梦……可是……」
少女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喃喃自语。男子的内心顿时涌起不可思议的亢奋感以及不安。
──万一,可以拯救她逃离那起悲剧的话会如何?
她不会成为魔女。而且……恐怕也不会和自己相遇。
不过,若是自己留在这个时代──
奥斯卡想到这里,露出苦笑。
这种想法根本不合理。他也有必须保护的人民,也有四百年后的她陪在身边。她现在肯定为此寝食不安。回去后说不定会被她狠狠地训斥。
缇娜夏举止端正地吃著早餐,对露出苦笑的男子询问:
「……所以,你为什么会飞来过去?发生什么事了?」
「啊啊……」
沉浸在自己思绪的奥斯卡闻言后猛地抬头。他回想著在塔上所发生的事。
「我当时在整理魔法具。然后看到像这样的球……蓝色而且表面刻有纹样。那玩意儿突然发光,我一回神就发现自己到了这个时代。」
「我不晓得那种魔法具。」
「我倒是曾经在哪看过。」
「那你快想起来啊。」
「我在努力。」
奥斯卡闭起双眼。他确实有印象看过,却怎么样也想不起来。
最后他依然没能想起,于是两个人分头整理餐具,回到了房间。
缇娜夏从占满整面墙壁的书架取出了好几本老旧的大书,直接摆在桌上。
她随即坐上椅子,开始翻阅卷末的索引栏。少女专注地调查,此时像是突然忆起似地询问站在窗边的男子:
「你那把是什么剑?」
「这把吗?这是能将魔法无效化的剑。」
奥斯卡直截了当地解释后,缇娜夏蹙起眉头。
「那样的剑在这世上只有一把。就是法尔萨斯的阿卡西亚。」
「就是那把。」
「咦……你难道是法尔萨斯的王族?」
「没错。」
「…………」
少女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摇了两、三下头后继续面对书本。刚才的话或许让她进一步失去了对自己的信任。但要是现在说谎,关键时刻反而会遭到无谓的猜忌。
奥斯卡瞥了王剑的剑柄一眼。就在这时,脑海突然间涌现往昔的记忆。
「……啊。」
「怎么了──?」
「我想起来了。我曾经在法尔萨斯的宝物库看过。但那是红色的……」
奥斯卡想起当初侵入城内呼唤魔兽的少女,她从宝物库带走的确实是相同的魔法球。尽管颜色有异,但从大小与纹样来看肯定不会有错。
就在奥斯卡要如此确信之际,他的头突然隐隐作痛。
──还忘了某件事……
他试图探索这份记忆,此时少女突然出声叫住他。
「那我们去法尔萨斯看看?」
「……不,我记得那是我母亲的遗物。这个时代还不在法尔萨斯。」
「你妈妈过世了吗?」
「在我小的时候。」
「这样啊……」
少女或许是对自己的失礼感到懊悔,明显变得垂头丧气。奥斯卡见状,便站在她的身旁轻轻地敲了她的头。
「别在意。我不记得了。」
「嗯……对不起。」
少女的回答老实又惹人怜爱,让奥斯卡不由得露出微笑。
不过这件事先放在一边,重要的是现在掌握了调查的线索。他想起那两颗颜色不同的球。
「没错,并不在法尔萨斯。毕竟颜色也不同……塔的那颗是从哪来的啊……」
少女一脸不可思议地歪了歪头。她的表情看起来与再稍微成熟的自己妻子重叠在一起。奥斯卡回想记忆中高塔的内部构造。
──那盒箱子放在魔法具推成的山上。也就是说,带进来的时间算比较近期。而且,她之所以会将许多魔法具搬到塔上是──
「……在铎洱达尔的宝物库吗?」
仰望著他的少女顿时睁大双眼。但她随即换上了严肃的表情。
「没办法。没有国王的允许是进不去的。况且我还没办法那么信任你。」
「也对,抱歉。」
这也是无可奈何。若是奥斯卡现在要求进去宝物库,缇娜夏也只会认为他为了偷窃的目的在说谎。要是没办法让她更信任自己,奥斯卡就无法踏进铎洱达尔的内部。
奥斯卡摸了摸年幼少女的头。
「之前也是花了很久才打好关系呢……」
「什么意思?」
「没什么。」
见他露出微笑,缇娜夏顿时一脸狐疑,将视线转回了书本。
后来她花了三个小时,才将桌上的书全部看完。
「没、没有……」
「抱歉。」
或许是看了太多文字,少女的眼睛隐隐作痛。她边按住眼睛边站起身、躺到床上,奥斯卡则坐到她的旁边。缇娜夏暂时用手遮住眼睛一会儿,吁了口气后把手挪开,指著男子的胸前说:
「嗳,那是什么?」
「你指的是什么?」
「你的体内有非常复杂的诅咒与祝福交缠在一起。不过好像因为互相抵销,几乎没有任何作用就是了……」
「喔喔,这个啊。你看得见吗?」
「嗯。」
奥斯卡望向自己的胸口,可是他丝毫没有任何感觉。
在体内交错的这两股力量当中,其中之一是由决定他人生的魔女、另一个则是由他的妻子施加的。奥斯卡想起她曾经说过「正确来说并非解咒」。
他露出苦笑,敲了敲自己的胸口。
「我在小时候就被施加了过分强大的祝福。为了抵销这股力量,才麻烦人帮我施加诅咒的。」
「好厉害。两种都是我从未看过的技术。另外就是,我可以要你的血吗?我稍微解析看看。」
「无妨,不过这么做有趣吗?」
「反正我喜欢研究。而且什么事都得先尝试看看。」
对此点头的奥斯卡突然想起某件事,敲了一下自己的手。缇娜夏睁大双眼看著他。
「怎么了?」
「你有用过剑吗?」
「没有。」
「那我陪你练习。出去外面吧。」
「咦咦咦咦咦?」
缇娜夏惊呼出声,一边站起了身子。
「我从没动过身体……顶多就只有散步……」
「是典型的魔法师呢。不过,王族这样不太好喔。杵著不动的魔法师可是敌人绝佳的猎物啊。」
「是、是这样吗?」
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少女显得惊慌失措,奥斯卡见状轻巧地笑了。
「将来绝对会派上用场的。你就练练吧。」
缇娜夏本是在成为魔女之后才学到如何用剑。
现在只是早了一步,绝对不会因此而困扰。
缇娜夏目不转睛地仰望著他,然后面有难色地点了头。
「知道了。我该怎么做?」
「我们需要练习用的剑。你有办法弄到吗?」
「不要紧。只要我去拜托,大部分的东西都能请人帮我送来。」
少女乾脆地点头,可是这反而证明了她虽身为下任国王候补,却遭人置之不理的事实。孤独地生活的少女不会与外界的人扯上关系。唯独物品是有求必应。这彷佛象徵著她扭曲的生活,令奥斯卡不禁露出苦涩的表情。
缇娜夏注意到他露出那样的表情,连忙挥手否定。
「没事的。这样我反而乐得轻松。况且这种状况对你来说也是求之不得吧?」
「先把我的事情放在一边。总之,我会照顾你的。」
「……嗯,谢谢。」
少女闻言,开心地露出了害臊的表情。
负责离宫事务的女官被缇娜夏传唤来后,尽管觉得她的要求令人费解,仍依言拿来了两把练习用的剑。这名少女昨天也说想要男人的衣物,令女官感到匪夷所思,但这个地方有著不
成文的规定,就是不得干涉她的行为。
少女道谢完收下物品后,实属罕见的是,她离去时是莫名开心地哼著歌在走廊奔跑。
※
「奥斯卡,话说回来,我前阵子听过一则有趣的故事喔。」
两人结婚后,魔女在寝室对他说过这种话。
那个夜晚下著蒙蒙细雨。窗外阴暗,听得见类似涨潮的声响。
在床上抱膝而坐的王妃,美得令人屏息。
她出类拔萃的美貌原就受到众人的公认,但在成为王妃之后,她散发的氛围更是增添了一股妖艳。然而那是身为她丈夫的奥斯卡个人的感想,其他人无法说出如此不敬的话,或许只有他是这么认为。
奥斯卡趴在她身旁,以指头拉了垂在白皙裸身之上的一缕发丝。
「有趣的故事?是什么故事?」
「这是在米涅达特要塞附近的村落流传的故事。」
她如此说道并告诉奥斯卡,那是以前因为遇上袭击而被消灭的村落所流传的、距今两百年前的故事。
「某天,骑马民族对村落进行掠夺……这八成是指伊特族呢。据说有名剑士保护了这座村落的女性,而他其实是这名女性的儿子。」
「儿子?他当时几岁?」
「啊──不对,抱歉。我的前提资讯给得太少了。当时现身的剑士与这名女性大约同龄。换句话说,故事是这名剑士是从未来回溯时光,拯救了从前理应遭到伊特族掳走的母亲。而这个人,其实是她与伊特族之间生下的孩子。」
「……哦。」
这个故事听起来确实很有意思。缇娜夏看到他涌起兴致,便笑著补充说:
「话虽如此,我以前也跟你说过魔法不存在回到过去的法则对吧。所以这个故事八成是凭空杜撰。可是我觉得很有意思,而且内容还有点哀伤。」
「为什么哀伤?」
就刚才的说明听来,奥斯卡认为这应该归类在不可思议的英雄传记。
魔女听到丈夫的感想,眯起犹如黑曜石的双眸,露出微笑说道:
「因为既然解救了理应被人掳走的母亲,代表未来的他就不会出生了吧?可是──他明知如此,仍然选择救了母亲喔。」
※
奥斯卡出现在铎洱达尔的离宫后已经过了两周。
这段时间极为短暂,而且对彼此而言都是很不可思议的生活。
少女调查男人委托的东西,也抽空进行研究、学习剑术。
奥斯卡对她而言是剑术的师傅,但他在其他领域也是名优秀的教师。他对大陆的历史、地理、政务、法学等等,对作为一名王族治理国家该具备的知识知之甚深。比起把当上强大的魔法师摆在优先的铎洱达尔王族,他更精通实际为政该做的工作,对缇娜夏而言,他比魔法师更像个魔法师。
「奥斯卡,你在法尔萨斯都在做什么?既然你拿著王剑,表示你是直系王族对吧。」
「这个嘛,谁知道呢。」
他一如往常,轻轻将手放在少女头上。
他像这样以慈爱的眼神守望著少女的同时,偶尔会突然地陷入沉思。
他们的关系并非老师与学生,既非家人,也非情侣。
这种由衷令人感到温暖的关系,令少女开始感到难以忘怀。
「这头龙很亲人呢。」
缇娜夏在庭院接受训练的途中,边抚摸坐在自己头上的龙,边笑著说道。她眼前的男子把剑放下,露出苦笑说:
「它才不亲人呢,是它因为认识你啊。毕竟原本就是从你那边收下的龙呢。」
「是这样吗?」
「是啊。」
缇娜夏歪了歪头。
──缇娜夏至今依然无法相信这个男人和未来的自己结了婚。
毕竟再怎么说,这中间都有四百年的时代差距。结婚这件事恐怕也是为了他调侃自己所扯的谎言吧。
即使如此,当他说出自己所不知晓的那个自己的事情时,缇娜夏还是会有些在意。她犹豫了一下,抬头望向奥斯卡,悄声询问:
「嗳,未来的我是什么样的人?」
「是个好女人。独一无二。」
「什么啦……」
缇娜夏将脸别向旁边。因为她莫名地感到害羞。
她正要对某件事涌起期待,却在察觉那是什么之前打消了这个念头。缇娜夏压抑似乎要放松下来的表情,鼓起了脸颊。
「你说会结婚,明明就是骗人的。」
「听起来是很像胡说八道。不过……」
奥斯卡走进少女身边,戳了她的左腰侧。
「我知道你这里有颗痔。」
缇娜夏的视线落在被戳的地方,先是哑然失声,随后变得面红耳赤。
「你什么时候看到的!?」
「什么时候……因为我们结婚了,这也没有办法吧。」
「莫、莫名其妙……」
「别想得太深入。」
听到奥斯卡以轻松的态度笑著这么说,差点陷入思考迷宫的缇娜夏轻轻地摇了摇头。
此时,某人的脚步声靠近两人。少女进行简短的咏唱,强化了施加在男人身上的不可视之术。
不久后,出现的是负责离宫事务的女官之一。女人看见缇娜夏身穿训练用的衣服,一瞬间显得不太高兴,但她又马上表面恭敬地行了一礼。
「艾缇大人,原来您在这里啊。」
「怎么了吗?」
「拉纳克大人就快到了。请您先回房间。」
「拉纳克!?我马上回去。」
见少女发出兴高采烈的声音,奥斯卡不禁皱起眉头。女官迅速离去之后,他一脸苦涩地询问:
「拉纳克来了吗?」
「你认识他吗?他最近好像很忙,不过经常会来见我。」
缇娜夏为此纯粹地感到开心,相较之下,男子的脸却很严肃。他重重地叮嘱少女。
「小心点。要是出事了就叫我。」
「出事是什么意思?」
奥斯卡没有回答。表情自男子端正的脸上消失,他拎走那克,在摆放于庭院的大石上坐下。
缇娜夏不解地歪了歪头,但依然为了做准备而匆忙地回到房间去。
她回到自己房间后擦过手、换上衣服、梳理头发。
就这样,她总算打理好服装仪容,拉纳克也几乎在同一时间来到房间。
拉纳克将白色长发扎在后面,是名看起来会被误认为少女的苗条青年。他一看到缇娜夏,便淡淡地露出微笑。
「好久不见,艾缇。你过得好吗?」
「嗯,拉纳克也是。」
──由于许久不见,缇娜夏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带著半分紧张与半分害羞,只是笑嘻嘻地注视著他。拉纳克则是对笑容满面的她递出铺著一块布的扁箱。
「来,这个给你。」
「这是?」
少女收下箱子打开一看,里面放著银制的美丽首饰。见到凝聚了工匠技艺的美丽工艺品,缇娜夏不禁看得出神。
「这是为了你而订制的喔。」
「谢谢你……」
少女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首饰。她把装饰部分翻过来一看,上面刻著自己的名字。缇娜夏笑逐颜开,并亲自将它戴上。
拉纳克稍稍歪了一下脖颈,注视少女并说道:
「很适合你喔。」
「我好开心。」
缇娜夏闻言感到害羞,笔直地凝视著拉纳克的眼眸。
──没错。自己还有他。既然这样,就不可能与别的男人结婚。
奥斯卡所说的话,肯定是对不谙世事的她所开的玩笑。尽管她并不会因此动怒,但还是差点就相信了那么显而易见的谎言。
缇娜夏深深地吐了口气,排除掉内心的困惑。即使如此,仍旧有一抹寂寞沉淀在胸口,但她故意无视了这份情感。
见少女放心之后,以犹如小猫的眼神望著自己,拉纳克走到她身边。
他触碰少女白皙的脸颊,在额头落下一吻。缇娜夏感觉很痒,在露出微笑的同时伏下双眸。
拉纳克触碰著少女脸颊的手,往她戴著首饰的白皙脖颈滑落。
他触碰到缇娜夏纤细易折的脖颈──冰冷的眼神不带有任何感情。
然而,闭上眼睛的缇娜夏并没有注意到这件事。
「……艾缇。」
「怎么了?」
眼见少女睁开眼睛回望自己,拉纳克露出了苦笑。
「没什么啦。」
「是吗?」
「虽然我才刚来,但今天得先离开了。」
「嗯……」
缇娜夏有些失落地垂下肩膀。自从局势不稳之后,他便不再像从前那样愿意陪她一起玩。
然而这也无可奈何。与只需要把时间花费在学习知识的自己不同,如今国王卧病在床,拉纳克身为现任国王的儿子势必有许多事情得做。缇娜夏不能一直作为一个年幼的「妹妹」对他撒娇。因为,自己不久后终将成为他的王妃。
缇娜夏目送打算离开房间的拉纳克。
然而,当他
将手靠在门上时,缇娜夏想起了某件事。
「啊……!拉纳克,等等。」
「怎么了?」
「那个……我想进去宝物库……」
少女战战兢兢地切入话题。拉纳克听到她突如其来的请求,不禁转过整个身子,一脸不可思议地回望著她。
「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在研究魔法具……然后宝物库里说不定有我在调查的魔法具。我想去找看看……」
「我知道了。我去拜托父亲看看。」
「谢谢你!」
如此一来,便能确定奥斯卡的记忆是否正确。缇娜夏随之松了口气,露出笑容。
拉纳克看见她的表情后露出苦笑,便离开了房间。
「……太好了。」
尽管能与他见面的时间很短,但都会有好事发生。
缇娜夏观察映在穿衣镜中的自己。银色首饰与年幼的自己显得不太合适,即使如此,她依然为此感到开心。感觉自己稍稍长大了一些。
──奥斯卡所知道的未来的自己,是否成为适合这串首饰的大人了呢?
缇娜夏试图想像比现在还高的自己站在他身旁的画面,但随即慌慌张张地打消了这个想法。
「不对不对……我是铎洱达尔的人。」
如果他手上的那把真的是阿卡西亚,对方就是法尔萨斯王族。要把一生奉献给铎洱达尔的人不可能会远嫁他国。
或者说──万一铎洱达尔今后出了什么事,也有可能在未来与他缔结政治婚姻。
缇娜夏的脑海浮现了好几个不可能的想像。然而,当她回想起那个人说「四百年后」的事情时,不可解释之处便随之消失。少女鼓起了泛红的脸颊。
「真是的……别想了别想了。」
「──别想什么?」
突然有人出声,令缇娜夏不禁跳了一下。
她回头望去,看到奥斯卡曾几何时已经站在门口。
「吓、吓我一跳……你没发出脚步声……」
「啊,抱歉。你平常也这样对我抱怨──」
奥斯卡说到这里,忽然打住话语。明亮夜空色的眼眸,像是注意到什么似地凝视著她。缇娜夏感受到强烈的视线,不禁想往后退──但她注意到奥斯卡在看的东西。
「这串首饰……?是拉纳克送我的。」
他闻言,脸色明显地改变了。他露出缇娜夏第一次看到的严肃表情。
「拿下来。」
「咦?为、为什么?」
缇娜夏听到突如其来的命令,不禁睁大双眼。不解他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种话。
然而,男子仍旧一脸严肃,再次说道:
「听我的,快拿下来。别再戴了。」
「别再戴了……这可是拉纳克送我的耶。」
「别相信那个男人。」
「啥……?」
缇娜夏不懂他话中的含意,反覆思索这句话的意思。
──原本以为他会开心的。
这样一来就能进入宝物库。以为自己总算能帮上他的忙。
所以缇娜夏才会勉强要求拉纳克……但得到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
「……你根本、就不瞭解拉纳克吧……」
人的记忆所能保留的最早的画面是什么?
起码对缇娜夏而言,那是拉纳克朝她伸手时露出的笑容。
看似困扰、却又一脸开心地试图抱紧她的,孩子的手。
唯独那只手,不断地支持著孤独一人的她至今。
是那只手引导著一无所知的她往前迈进。
「他是、我唯一的家人啊。」
视线逐渐因愤怒而染成鲜红。嘴唇直打哆嗦的少女杵在原地动也不动。
她一直以来,几乎不曾记得自己发过脾气。呼吸困难。好像快倒下了。
少女感受到轻微的晕眩,握紧双拳。
她以为这么做对方就会理解,然而收到的却是无情的回应。
「不行。那家伙会伤害你。」
「什……」
缇娜夏初次见到奥斯卡的眼神如此冰冷。他果断地说出的话,教人无法接受。
「你又懂什么了?」
嘶哑的声音彷佛不像自己所发出的。
喉咙深处灼热。双脚颤抖。热气随即转变为激情。
「你分明就不瞭解我……少在那胡说八道!」
连缇娜夏本人也对刚才大喊的内容感到诧异,但已经没人能够阻止她了。犹如持续留住的浊流逐渐溃决般,少女揪著黑发,扯高音量喊道:
「只有拉纳克愿意待在我身边!只有他愿意看著我!没有其他人!要是失去他──我就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
不知道多久没像个孩子一样发脾气了。
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自己到底想说什么。明明不想哭,却止不住泪水。
她无法阻止自己,只能一味地大吵大闹──然而,她突然被紧紧地抱住。
缇娜夏拚尽全力地捶著紧紧抱住自己的男人的胸口。
「放开我啦!笨蛋!」
然而,无论缇娜夏怎么打,奥斯卡也没有松手。缇娜夏持续不断地打著他纹风不动的身体,一边不停地咒骂自己以及这个世界。
「我、我一个人怎么可能不要紧!可是,他们说一定要有人来做这件事!所以我才一直忍耐的!他们说只要等我长大之后就没问题了──」
空无一人的离宫十分宽敞。
每当缇娜夏回头望著无人的走廊,总是会有种无所适从的心情。然而,自己却不能说那种丧气话。因为自己有著优渥的环境。王族若烦恼这种事情,要怎么拯救人民。
她对此心知肚明。不能说自己讨厌一个人。
「像个笨蛋一样……!我也不可能对什么事都无所谓!我想见到爸爸,也想见到妈妈!就算只有一天也好,我想当个普通的小孩!其、其实我一直──」
缇娜夏很憧憬与家人围著餐桌一起用餐的景象。很羡慕被父亲牵著手、睡在母亲身旁的小孩。
只要一丝温暖就好。只要稍微接触到那样的环境,自己一定又能一个人活下去。
「……呜、啊……」
膨胀的情感使得她顿时语塞。
这股过于庞大的情感无法宣泄而出,取而代之流泻而出的,只有单纯的呜咽声。
缇娜夏不断地放声哭泣。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感到悲伤、为何感到难受。
即使如此,唯独逐渐滴落的热泪不停地濡湿著她的脸颊,以及抱住她的那名男子的胸膛。
奥斯卡的手轻抚著她的头。
「不要紧的,缇娜夏。你以后不会变得孤单一人。我保证。你一定会抵达我所在的地方,获得幸福。」
缇娜夏没有回答。泪水不断夺眶而出。
然而,她此刻感觉那句话彷佛千真万确,就像是陷入沉睡般轻轻地点头,闭上了带有热量的眼皮。
把哭累睡著的少女放在床上后,奥斯卡坐在她旁边叹了口气。
他难以忍受这种感觉,一味地感到焦躁。虽说自己总有一天能填满她的孤独,但那并非是十年或者二十年之后。还要等上四百年的时间。奥斯卡想到这漫长的等待过于荒唐,不禁低头苦恼。
而且,有件事一直令他很在意。
假设这是现实──那么「现在」是「什么时候」?
在原本的时代,大家是否正在担心地等著他的归来?
可是,缇娜夏在少女时代与自己相遇,代表现在与原本的过去已经逐渐产生差异。若是继续待在「现在」的时间,将来会抵达自己所存在的那个世界吗?还是说会产生分歧,前往很相似的另一个世界呢?奥斯卡认为这是很重要的问题。
「……缇娜夏。」
他口中的名字指的并非是睡在身旁的少女,而是她的妻子。
她成为王妃后曾说过一个枕边私房话,在米涅达特要塞附近的村落所流传的故事,那与现在的状况确实颇为相似。当时缇娜夏笑著说「根本不可能」,但如今不可能的事情已经发生。既然如此,那个故事──
奥斯卡的脸色微微发青,凝视著自己身旁的少女睡脸。
「怎么可能不寂寞……吗?」
这种事情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奥斯卡自己在最初认识他的魔女时,也是这么想的。
他感觉要是开口就会叹气,于是选择保持沉默。
窗外的月亮,依然散发著白色的光辉。
缇娜夏早上爬不起来,即使现在是少女,本质也始终如一。
她隔天醒过来后,暂时坐在床上呆愣了半饷。而后她以哭肿的眼睛,回望坐在墙边长椅的奥斯卡。
当奥斯卡犹豫接下来该怎么办、该如何反应时,缇娜夏喃喃开口:
「……对不起。」
缇娜夏望向他的眼神看来有些尴尬,然而当中更多的是不安。与妻子的眼神相同。奥斯卡对此感到怀念,不禁缓和了脸上的表情。
「不,是我的说法不对。我很清楚你一直以来都努力不懈。」
缇娜夏付
出的努力已经超出了她的年纪。这也许可以说明她为何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然而,她本身还是个十三岁的少女。奥斯卡站起身来,往床铺走去,擦拭残留在少女脸颊上的泪痕。
「机会难得,我们找个地方出去玩吧?我带你去外面。」
他从几天前就在想著这件事。即使没有出过离宫的缇娜夏不知道转移座标,只要有那克在,自然能出去外面一趟再回来。况且去镇上不仅能散心……说不定还可以让她见到父母一面。
缇娜夏听到他的提议,一瞬间瞪大双眼。暗色的眼眸之中满溢著接近期待的情感。
然而,她却马上闭上双眼,露出了微笑。
「谢谢……你。可是没关系。要是我不在的事情被发现,会很麻烦的。」
「我也经常被发现,经常惹人生气喔。」
奥斯卡实话实说后,少女以为他在开玩笑,大声笑了出来。她在床上缓缓移动,把脚放到奥斯卡旁边。
「我现在就十分开心了,没关系的。」
「是吗?」
「因为我能听你的故事,你也愿意听我说话。这样就非常幸运了吧?」
少女的笑容没有一丝阴霾。奥斯卡仔细地凝视她的眼眸,发现她并非逞强,而是真的这么认为。
「你对我的评价过高,反而令我难为情啊。」
「因为自称先生的人竟然会来见自己,这种事情并不普通啊。」
「自称……」
奥斯卡再次听到她这样讲,虽然感到心痛,但这也是事实。缇娜夏见他难得一脸失落,不禁笑出声。或许是吐出了一直以来累积在心里的东西,心情变得稍微舒坦多了。她抱起自己纤细的双膝,说道:
「比起那个,请告诉我未来的事情。其实我应该比你年长对吧?」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奥斯卡曾对她说过两人将来会结婚,但隐瞒了她会变成魔女的事实。所以缇娜夏应该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才对。
然而缇娜夏看到他的反应后,忽然莞尔一笑。
「因为奥斯卡你自己不是说过吗?『那颗魔法球是母亲的遗物,在这个时代还不在法尔萨斯』,换句话说,这代表你现在还没出生对吧?」
「……啊啊,原来如此。」
「看吧,所以是我比较年长对吧?」
见缇娜夏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奥斯卡露出苦笑。
「我是不太常感觉到你比我年长,不过是这样没错。」
「可是既然是四百年后,表示铎洱达尔的人会变得非常长命喽?难道今后魔法技术会发生革新吗?」
「这是秘密。」
「唔──真可惜。可是知道太多以后的事情也不好呢。」
少女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但她随即亮起双眼,以少女该有的好奇心发问。
「我们在哪相遇的?第一次相遇时,你有什么感想?」
「你啊……」
她这样就像是热爱八卦的露克芮札。然而,这件事不是关系到别人,而是有关自己的未来,少女会在意也是无可厚非。奥斯卡微微露出苦笑,想起在魔女之塔发生的往事。
「我是为了解开施加在我身上的诅咒才会去拜托你的。可是你与我想像中的模样不同,非常漂亮。看起来就像是个美到不可思议的……单纯的少女。」
这个记忆令人怀念。如今不在这个时代的高塔,对他来说尽是珍贵的回忆。
兴味盎然地听著他说故事的缇娜夏,就像是个发现新宝物的小猫般。她睁大圆润的黑色眼眸,目不转睛地盯著奥斯卡。
「所以?我们立刻就结婚了吗?」
「……其实我不是很想讲太多内幕。因为你老是拒绝我的求婚。」
「什么啦,好奇怪喔。」
缇娜夏闻言后窃笑几声,对她而言,这段故事可能毫不真实。
──所以奥斯卡接下来要说的,一定是个豪赌。
「以法尔萨斯历来算是五百二十七年。」
「咦?那是什么?怎么了吗?」
「那是我们结婚的那一年。大约四百年后。」
她想必会觉得那还过于遥远。即使如此,她将来出了什么万一时,若这件事能成为支持她的碎片就好了。
因此,奥斯卡凝视还不是魔女的自己的妻子。
「我就在那里等你。我一定会让你幸福。」
听到抱著期盼立誓的话语,少女睁大双眼。
她水润的眼眶,好似要再次落泪……然而,她这次是欣喜地露出了微笑。
※
拉纳克将进入宝物库的许可证明带来,是在那之后又经过了一周的事情。
话虽如此,缇娜夏也并非能随心所欲地进去里面自由参观。条件是要有拉纳克陪同,所以缇娜夏决定先与他同行,寻找自己视为关键的魔法具。
由于奥斯卡对拉纳克似乎没有好印象,缇娜夏战战兢兢地告诉他这件事,然而奥斯卡却只说了句「拜托你了。记得小心点喔」。
缇娜夏初次踏进宝物库,里面满溢著魔法的光辉。
「好惊人……」
缇娜夏由拉纳克牵著手走下楼梯,眼见充满魔法具的宝物库,不禁感叹地道出感想。而对少年而言,这也许是他熟悉的景致,只是对缇娜夏的反应微微一笑。
「我拜托过父亲,但他说不可以带走。对不起哦。」
「不会,这样就够了。谢谢你。」
缇娜夏笑著对拉纳克道谢,随即为了找那颗关键的球而到处翻找。据奥斯卡所说,球似乎放在小型的白色石箱里面。她把有可能放著箱子的场所从头到尾找过一遍。
「要我帮忙吗?你在找什么?」
「谢、谢谢你。可是不要紧的。毕竟我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
「这样啊?那要是有事情再告诉我。」
拉纳克露出苦笑后,便靠在墙上看起书。缇娜夏在这段期间也动作俐落地将搜索范围扩大。
就这样过了一个小时,她把手伸进位在深处的书柜。
缇娜夏用手推开放在眼前的雕像及其他箱子,突然注意到有某个东西像是被藏起来似地放在后方。她猛地踮起脚尖,轻轻地拉出那样东西。
她手上拿到的,是小型的白色石箱。
缇娜夏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剧烈跳动,同时缓缓地打开箱子。
──箱子里面放著上面刻著纹样、约莫手掌大小的蓝球。
「……真的有……」
她茫然地喃喃自语,回过神来后,将箱子放在书柜前方的明显位置。
她一边确认拉纳克将精神集中在书本上面,一边进行了简短的咏唱。
「奥斯卡!」
缇娜夏一边叫著他的名字一边冲进房间。
待在窗边的奥斯卡眼看她彷佛要直接撞上自己,便伸出双手接住了她。他为了让情绪亢奋、随时都会狂跳的少女冷静下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
「如何?」
「真的有耶!」
「这样啊。」
奥斯卡听到这句话后松了口气。如果是强制转移系的魔法具,只要再用一次就很有可能回得去。再加上自己当初是被自动弹飞到这个时代,更增添了可信度。本来八成是用来往返的魔法具,但因为时代变动过大,才会从使用者的手边遗失的吧。
「那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
「因为我没办法带走,就对宝物库动了点手脚。快到明天零点的时候,施加在宝物库上面的禁止侵入的魔法会解开一个小时。所以……」
「我到时候过去就行了吧?知道了。麻烦你帮我画张地图。」
「你一个人不要紧吗?」
「你去的话要是被看到才会出问题吧。没事的。」
缇娜夏虽然感到不安,但仍旧画了前往宝物库的地图,以及箱子放在哪里的路线图,亲手交给他。奥斯卡将地图过目一遍,便收进了衣服里。
缇娜夏感到不安,抬头目不转睛地望著他。奥斯卡注意到她的视线,像是伤脑筋般,微微露出苦笑。
「别露出那种表情。」
「那种表情是指什么表情?」
「你说呢。」
缇娜夏鼓起脸颊作势生气。然而,奥斯卡却温柔地抱紧了那样的少女,在她耳边落下叹息。
「这样一来,我总算能见到你了……」
他的话中满溢著爱意,缇娜夏闻言,胸口隐隐作痛。
他口中的女人,并非现在的自己。缇娜夏一想到他今晚就会离开这里,心中便涌起一阵寂寞。
「我真的会和你结婚吗?」
「真的。你就好好期待四百年后吧。」
少女听到这句可疑的话,不禁失笑,同时也感觉到自己不知为何不想否定这件事,轻轻地将身体靠在男子身上。
奥斯卡在即将换日之前,佩带著阿卡西亚,让那克坐在肩上。他望向一脸担忧地仰望著自己、穿著睡衣的那位少女。
缇娜夏再次向他叮嘱。
「我在你身上施加了不可视的魔法,但你离开这里后,一出声就会解
除。请你切记这点。」
「知道了。」
「万一不行就回来这里哦。」
「别讲那种讨人厌的话。」
「因为要是你穿越到更早以前的过去该怎么办……」
「到时候,我就去找露克芮札好了。」
听到不认识的女子姓名,缇娜夏微微蹙起了眉头。奥斯卡见状,便笑著将手放在她的头上。
「不要紧的。比起那个,你啊……别太常和拉纳克玩在一块。」
「你是哪里来的惹人厌父亲啊!」
「我既不是你的父亲也不是哥哥,是你的男人。」
缇娜夏闻言,随即满脸通红。奥斯卡轻轻地吻在她白皙的额上。
她眯起眼睛,依依不舍地执起了奥斯卡的手。奥斯卡见她的手缠在自己的指头,便紧紧回握。
「再见啦。」
「嗯……再见……要小心喔。」
男子走出房门,缇娜夏的眼睛眨也不眨,目送他的背影离去。
因为她总觉得不这么做,很有可能会不小心哭出来。
※
缇娜夏所画的地图正确无误。
奥斯卡来到错综复杂的走廊深处,发现了通往地下的楼梯,往下移动。
他在途中看到好几名负责看守的士兵,但归功于从小就出类拔萃的女王候补所施加的障眼法,奥斯卡的身体似乎连同气息都完全隐藏了起来。于是他在没有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顺利地沿著地图上的道路前进。
他走下昏暗的楼梯后,在眼前的是无人的石室。正方形的地板中央还开了个洞,连接著通往地下的楼梯。
「这是……」
奥斯卡对这个楼梯有印象。因为他从前曾与缇娜夏来过,是通往宝物库的楼梯。
他确认这一带没有任何人后,便点亮少女给他的照明,沿著楼梯往下走去。
※
缇娜夏目送奥斯卡离开后便躺在床上,但她翻来覆去,始终无法入睡。
──他是否平安无事抵达宝物库了呢?那个来路不明的魔法具有确实将他送回原来的时代吗?
种种不安接连涌上心头。缇娜夏认为再怎么思考也无济于事,但就是会忍不住去想。自己应该也要一起去才对,缇娜夏为此感到后悔。
她就这样翻了不知道第几次身,突然间,她的耳边传来某人从走廊走过来的声音。
「唔,奥斯卡……!」
──他回来了。
缇娜夏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到门边。她气势汹汹地开门,仰望站在眼前的男子。对方眼见门突然打开,感到很是惊讶。
「咦?艾缇……你醒著啊?」
在眼前的不是奥斯卡,而是少女名目上的未婚夫。
缇娜夏对有些失落的自己感到诧异,随之询问:
「拉纳克?这个时间来有什么事吗?」
他略显困扰地将脸别向旁边,而后像是下定决心似地对少女露出了笑容。
「等等会有好事发生。我希望你一定要看看。」
「好事?在这个时间?」
「嗯。」
拉纳克说完,不听缇娜夏的回答便抓住她的手,接著迅速地朝著王宫迈出步伐。
──到底是怎么了呢?他还是第一次在这种三更半夜突然来访。
少女虽然感到困惑,但依然跟著他移动,忽然间,她的脑海里回响起奥斯卡警告的声音。
即使如此,她也想不到拒绝的理由,便任由青年的手拉著自己往前走。
※
奥斯卡走进宝物库后,没过多久便找到目标的箱子。他把小箱子拿在手上,打开里面一看,确实放著那颗球。奥斯卡见状深深吐了口气。
「好……应该没错吧。」
他为了拿球而伸出手指,然而,在触碰到球的前一刻便停下了手的动作。
──真的这样就好了吗?
这是他在不久之前还抱有的疑问。
自己为何会来到这个时代?以前不是曾经想过,若是当时自己陪在身边,就要拯救她脱离那场悲剧吗?
奥斯卡低头看著因为犹豫而僵硬的手指。
然而,假如在这里救了她,历史很有可能与拯救母亲的那则故事一样遭到改写。如此一来,自己恐怕就不会再遇见她了。
成为自己妻子的她不是笑得一脸幸福吗?她最后仍然得到了幸福。
奥斯卡打算以此为由说服自己,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将球拿在手上。
他的脑海浮著少女天真无邪的面容。
「四百年……」
这是她找到自己为止所需的时间。
奥斯卡想著这段过于漫长的时间,猛然闭上双眼。
──就在此时,一道白光突然射进他的眼皮里面。
「唔。」
发光的是箱子里的魔法球。他看到与跳跃到这个时间的当下相同的光芒,不禁内心一颤。
因为他还没有决定。还没有做出选择。
然而,光芒在转眼间增幅,烧尽了奥斯卡的视野。
于是,独自被吞进光芒之中的他──
得到了答案。
※
缇娜夏被拉纳克牵著手,就这样走进大圣堂,她爬著前往祭坛中央的楼梯,同时也注意到好几名魔法师在上面等著。
「嗳,这里有什么活动吗?」
「是好事喔。」
拉纳克为了令缇娜夏安心而微微一笑。他爬完楼梯后抱起少女,缓缓地走向祭坛。周围的十几名魔法师都不发一语地观望著他们。
垄罩著周遭的诡异氛围,是她陌生的混浊画面。
魔法师们凝视著自己,他们的眼神就像是在品评商品一般,让缇娜夏感到很不自在,想立刻逃离现场。
「拉纳克……?」
她抬起头,凝视著抱起自己的那名少年,自己唯一的依靠。尽管他看著缇娜夏露出微笑,那笑容却令缇娜夏觉得彷佛就像戴上了面具。
两人到达了石制祭坛。
拉纳克轻轻将少女的身体横放在祭坛上,伸手制止试图起身的她。
「你要做什么……?」
「别说话。」
拉纳克按住少女的肩膀。缇娜夏默默地忍住这股疼痛。
缇娜夏发现他从祭坛角落拿起某样东西。
少年缓缓地举起拿在手上的物品。
那东西受到从天窗洒入的月光照耀,反射白色的光辉。
「咦?」
缇娜夏见到那样反射著光线的东西,却无法理解那是何物。
她觉得难以置信,以事不关己的态度仰望著拉纳克手上的短剑。
「乖乖别动哦,艾缇。」
他脸上挂著一如既往的温柔笑容,如此说道。
接著,他没有一丝犹豫,便将那个挥向她的腹部。
缇娜夏无法闭上双眼。
也无法出声。
她因为惊愕而全身僵硬,在那瞬间看到的,是笔直地朝著自己刺下的短剑──
──以及,弹开那把剑刃的一道轨迹。
本应切开缇娜夏腹部的短剑,一边回转一边飞往空中。
男子在那东西接触到她肌肤的前一刻将其弹开,抽回阿卡西亚的同时,踹了拉纳克一脚。奥斯卡无视倒在祭坛旁边的青年,将少女抱了起来。
「赶上了。我就说别和这家伙玩在一块了吧。」
「奥、奥斯卡……为什么?」
「站起来,战斗。你办得到吧?」
听到男子语气强势的叮嘱,缇娜夏虽然感到困惑,但还是点了点头,走下祭坛站在他的身旁。
周围的魔法师看到有人突然闯入,纷纷露出怒不可遏的表情。各自开始进行咏唱。
「杀了那男的!」
拉纳克按住被踹的腹部如此大喊,缇娜夏闻言,顿时脸色铁青。本应从小就再熟悉不过的他,正摆出从未看过的憎恶面容瞪视著自己。
「咦……拉纳克?」
缇娜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全身犹如被施加诅咒般僵硬,奥斯卡见状,拍了拍她的肩膀。
「没事的。我会设法解决。」
此时,魔法师们对著两人所击出的劫火漩涡朝他们逼近。
缇娜夏打算张开结界,但她惊慌失措,无法顺利组织构成。
奥斯卡将少女推到自己的后方,朝著火焰挥出阿卡西亚。构成遭到砍断的火焰漩涡只在周遭留下热气,顿时消失无踪。魔法师们纷纷动摇起来。
「张开结界。保护好自己。」
奥斯卡简短地命令待在后方的少女,接著朝向最近的魔法师冲去。
魔法师仓皇地张开防壁,然而奥斯卡却若无其事地侵门踏户,斜著挥出一剑,将身体连同防壁一起砍断。魔法师发出一声短暂的惨叫,便鲜血四溅、应声倒地。
奥斯卡接著望向旁边的魔法师,注意到不可视之刃正朝自己飞来。他举起手,试图以阿卡西亚抵销攻击,不料构成竟在空中消灭。他回头望向祭坛,发现少女正以紧张的神情组织著构成。
奥斯卡见到她的举动,不禁扬唇露出笑意
,同时一脚踏进第二个魔法师身前,在对方因为惊愕而全身僵硬时,以锐利的剑刃砍下他的首级。奥斯卡看到在喷著鲜血缓缓倒下的尸体的另一边,缇娜夏放出的光球弹飞了两名魔法师。
就这样,奥斯卡与缇娜夏转眼间便让排成一列的魔法师失去战斗能力。
剩下来的魔法师除了拉纳克外还有三人。
正当奥斯卡朝著他们踏出步伐时,背后响起了犹如发狂的笑声。缇娜夏听到后,身体不禁直打哆嗦。
两人回头望去,发现捡起短剑的拉纳克正放声大笑。拉纳克发自内心笑了半饷后,缓缓眯起了双眼。
他面无表情,以犹如和头上发色相同、白雪般的冷淡视线注视著缇娜夏。
「真是的,艾缇……你是从哪带来那个男人的?你是为了我而存在的呀。」
「所以你要她成为祭品吗?要以她的血肉为触媒召唤魔力?」
奥斯卡代为回答,他的声音与拉纳克同样冰冷。
缇娜夏不禁对这番话的内容瞠目结舌,来回看著两名男子。
她并非怀疑奥斯卡。
即使如此,她仍旧希望拉纳克否定他的说法。
对方从出生之后就一直和她在一起。不论谁当上国王,另一人依然会成为对方的伴侣,她认为这样彼此的关系就不会有任何改变。
实际上,即使方才亲眼看到拉纳克朝自己挥下短剑,缇娜夏依然想相信他。或许她依然是半信半疑。
看到她露出依赖的眼神,拉纳克微微一笑。
「艾缇……可怜的艾缇。我喜欢你喔。我认为你很美。可是,你的魔力很碍事。光是看著就令我不悦。」
看到拉纳克一脸厌恶地撂下狠话,缇娜夏顿时哑然失声。拉纳克见状扬嘴一笑。
「没有任何人希望你变强。但你却一个人像个笨蛋似地钻研知识……要是你能早点把事情交给我就好了。这样一来,我还是会像以前那样保护你的。」
他嘲笑的声音当中,夹杂了好几种感情,使得缇娜夏无法瞭解真相。
愤怒、憎恨、自卑感、怜悯。这些都是缇娜夏不得而知的情感。她有种自己的脚边塌陷的错觉,脚步顿时踉跄。
在她差点倒下,打算靠在祭坛时,是奥斯卡的声音拯救了她。
「别听,缇娜夏。这家伙说的话是毒。你可以克服、可以坚强地活著。相信我。」
他的话中满是确信,没有一丝犹豫。
他那无可动摇的情感,刻骨铭心地传给自己。这份感情撑起她的背,让她可以重新站稳脚步。这个男人,肯定比任何人都相信著她的坚强。
缇娜夏抬起头,笔直地回望拉纳克。
他燃烧著憎恨的身影,看起来非常遥远且渺小。
「可怜的,是我们两个……」
为了成为国王而被选上的孩子们。
他们在那个环境下生活。受到孤独与重担苛责。
在缇娜夏因孤独而感到痛苦的时候,拉纳克或许也同样难以承受自己所背负的重担。只因为她还太小,没能注意到他的痛苦。
──即便如此,一国之王无论何时都得坚强地活下去。
哪怕那是被人强压到自己身上的责任。
缇娜夏吁了一口细长的气息。
吐完气后,她端正姿势。重新面向曾经唯一理解自己的青年。
「拉纳克……无论你讨厌我还是恨我,事到如今都无所谓。至今为止谢谢你,然后……如果你打算杀了我,我就接受你的挑战吧。」
最后一句话落下,缠绕在她身上的氛围随之改变。
从不安的少女,转变为王者该有的鲜艳色彩。如同蛹的羽化,展开美丽而优雅的翅膀。她以自己为中心逐渐凝聚起强大的魔力。
「艾缇……」
拉纳克被她发出的威压震慑,踉跄半步,内心产生了焦虑。
他将目光落在定睛凝视著自己的两人。
两者皆为强大、深不可测的对手。拉纳克确认握在手上的短剑触感。
原本以为不可能失败的。他坚信这样一来,就能改变一切。
然而,如今他却被逼到绝境。
──可是,他不能在这里退缩。
一旦收手,他势必会被视为仅凭一己之私,打算杀害女王候补的罪人,因而受到制裁。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无法忍受自己屈服于她。
「要是我有力量……」
拉纳克咬牙切齿,望向在两人身后惊慌失措的魔法师们。
他在几秒内下定决心,以尖锐的声音命令众人。
「开始咏唱!」
「殿、殿下……」
「快啊!」
三名魔法师虽然感到困惑,但依然开始咏唱。奥斯卡则是皱起眉头看著这个景象。
分外澄澈的月光照耀著大圣堂之中。
拉纳克深深地吸了口气,随即举起短剑,如此喊道。
「吾所祈求,乃是纯粹之力!以此血肉为触媒,力量啊!显现吧!」
他话语刚落,便以短剑切开自己的腹部。
鲜血伴随著钝重的声音四溅。
目睹如此骇人的场景,缇娜夏哑然失声。
咏唱的声音无比响亮。
经过了漫长的几瞬,拉纳克上方显现出巨大的魔力。
拉纳克按住溢出鲜血的腹部、屈膝跪地,但他的眼中依然闪烁著野心的光芒。
缇娜夏茫然地注视著那样的他。他将手伸向空中,试图吸取召唤而来的魔力。在空中凝聚的魔力回应拉纳克的意志,缓缓地进入其体内。
他腹部的伤口开始以异常的速度愈合。
感受到陆续生成、吸进体内的这股力量,拉纳克不由得惊叫欢呼。
「看啊,艾缇露娜!我就要超越你了!」
他以沾满鲜血的手撑在地上挺起身子,然后望向与自己对峙的两人。
拉纳克朝一脸讽刺地眯起单眼的奥斯卡举起手。
「就先从你开始……好好见识一下何谓王之力吧。」
青年的手上汇聚了庞大的魔力。
奥斯卡轻轻咂舌,举起阿卡西亚迎战,然而,拉纳克发现手上始终无法生成构成,顿时感到不解。这样的发展,对拉纳克本人似乎也是在预料之外,他翻过自己的手掌确认状况。
「什么……?」
魔力在这段期间也陆续受到召唤,源源不绝地进入拉纳克体内。
拉纳克凝视著自己双手的眼睛异常地充血,缇娜夏察觉到后大喊道:
「不行!快中断召唤!」
「闭嘴,臭丫头!」
尽管她大声喊叫,拉纳克依然故我,拚命地组织构成。
但是,无论他怎么尝试,始终都无法成形。过于庞大的魔力导致他无法好好行动。
此时,他的身体发出嘎吱声响。
全身都感到剧烈疼痛。
各处血管应声破裂。拉纳克眼见举起的手逐渐变得红黑,顿时错愕不已。
──不能再继续下去。
他打算中止召唤,但却发不出声音。魔力不断地汇聚到他身上。
拉纳克听到离自己近在咫尺的地方发出断裂的声音,失去了意识。
拉纳克翻著白眼、身体摇摆不定,魔力却仍旧不断进入他体内。
「唔,糟糕了……」
缇娜夏将意识集中在召唤上面,朝著他击出魔法。
奥斯卡趁这时转过身子,冲向刚才在咏唱的三名魔法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们依序砍倒。新的血泊濡湿了圣堂的地面。缇娜夏的低喃重叠在那之上。
「不行。停不下来……」
她所放出的魔法在碰到拉纳克的前一刻便遭到弹开。惊人的魔力以摇摇晃晃的少年为中心,在圣堂内刮起一阵漩涡。
当奥斯卡回到呆愣站著的少女身旁时,拉纳克的身体已再也无法承受注入体内的魔力,终于从内侧爆开。他的腹部开了大洞,血肉四溅地倒在地上。奥斯卡从身后搂住了倒抽一口气的缇娜夏的肩膀。
「……拉纳克。」
──他的死实在太过突然、太出乎意料,缇娜夏甚至无法感到悲伤。
即使如此,魔力依旧没有停止显现。魔力以拉纳克飞溅的鲜血及肉片作为媒介,进一步流泻到这个世界。
失去宿主的魔力开始凝聚,不久,巨大的龙卷风开始形成。
「不会吧……」
「糟糕了。缇娜夏,我们先后退。」
奥斯卡将僵住不动的少女扛在腋下,随即转身快速地冲下楼梯。
此时龙卷风开始缓缓回转,卷起圣堂内的一切,进行破坏。大概是察觉到异样的声音或是魔力,负责看守的士兵纷纷赶来现场。
他们看到缇娜夏以及圣堂内的龙卷风,不禁愣在一旁。
「艾缇露娜大人,这到底是……」
「拉、拉纳克以自己作为媒介召唤魔力……但失去控制……」
缇娜夏将目击到的画面如实说出,觉得那彷佛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缇娜夏回头望向持续膨胀的魔力漩涡。
「
再这样下去……铎洱达尔说不定会灭亡……」
听到缇娜夏这句话,士兵们纷纷脸色铁青。龙卷风在此时冲破了圣堂的天花板,在卷起石板的同时,其规模也在不断变大。
「快、快去找陛下……」
「陛下还卧病在床啊!不可能应付得了这种……」
他们无能为力,只能绝望地抬头看著魔力块。
眼前是缓缓迈向破灭的景象。
在凝固的时间当中,只有一人展开行动。奥斯卡嘴里轻声低喃。
「……到此为止了吗?」
「奥斯卡?」
他注意到什么了吗?万一他想拿著阿卡西亚设法应付那阵龙卷风,再怎么想都希望渺茫。眼前的庞大魔力块不存在任何构成,即使将一部分无效化,也会立刻遭到其他部位吞噬。
然而,他却是叹了口气,敲了敲缇娜夏的肩膀。
「──由你来做。去控制它吧。」
少女被这样一说,诧异地瞪大双眼。
「不可能的!你看到拉纳克的样子了吧!?」
「你可以的。我很清楚。你有办法做到这件事。」
缇娜夏凝视著奥斯卡,屏住了呼吸。
那对眼眸对她深信不疑,又好像是真的知晓一切似的。眼中蕴含著强烈的光芒。
那毫不迷惘向前迈进的姿态。只要待在他的身边,缇娜夏就觉得自己也能坚强地活下去。
少女凝视著映在男子眼中的自己,一边回道:
「真的吗……?」
「对。这是你的国家。不要紧的。还来得及。由你来保护它。」
奥斯卡从少女身后执起她的双手。
他撑著少女纤细的身躯,在她耳边低喃。
「游刃有余地拿下胜利吧。有我在。」
缇娜夏深深地吸了口气。男子的温暖令她感到舒服。
即使不闭上双眼,她也对魔力的流动掌握得一清二楚。男子那番类似暗示的话语反覆地回响在脑海之中。
──我办得到……
少女下定决心,吐出细细长长的一口气。
「我要上了。」
接著,如此宣言。
※
自出生后,就一直处在孤独之中。
但是,她不觉得那是一种不幸。
她认为若是环境优渥的自己对此悲观,对渴求著自己的那些人就太过意不去了。
她也曾恨过自己的力量。
也曾心心念念著从未见过的双亲。
梦想著自己若是作为普通的孩子出生,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
但如今已经无所谓了。
并非以力量支配他人。
而是由人来使用力量。
不会让任何事物背叛。
即使是小小一滴,都要让自己的力量服从自己。
※
缇娜夏全身被惊人的压力所压迫,连大叫都没办法。
假如没有奥斯卡在后面撑住自己,想必她根本不可能站著。
她将不属于任何人的魔力拉到身边并吸进体内,将其支配、同化。咽下无法吞咽的魔力块。在她反覆做著这件事的期间,灵魂与肉体两者似乎都快被剧痛给狠狠撕裂。
然而,每当她痛苦得扭曲身子,男子握住自己手腕的力道就会变得强劲。这个举动彷佛在反覆地对她说「不要紧的」,让她在快要放弃的时候激励自己。
在内外魔力都彻底失控的状况下,她为了不失去个体的意识而咬紧牙根。缇娜夏已经克服了好几次自己本身溶进世界、又逐渐扩散的错觉。
这是场以为永远不会结束的暴风雨。当失控的力量浪潮退去之时,她才发现自己被奥斯卡紧紧地拥在双臂之中。奥斯卡将双脚颤抖、无法站立的她包覆在怀里,想要将她抱起。
缇娜夏想伸手触碰他的脸,但只是稍微动个手指,剧痛便袭向全身。
看到她无法出声、直打哆嗦,奥斯卡主动将脸贴近。
「没事的。结束了。你做得很好。」
少女以微笑回应他所说的话。
奥斯卡将她抱起后,发现墙边有张没被震飞的椅子留在原处,便让她坐在上面。他触碰少女变得苍白的脸颊,轻轻地吻在她年幼的唇上。少女白皙的脸颊因此染上了一抹红晕。
男子将脸移开后,以极为平静的神情凝视著她。
「缇娜夏,我对你撒谎了。抱歉。」
「奥斯卡……?」
「我是为了救你而来到这里的。所以……我们再也见不到面了。因为已经被改写了。」
「咦?」
少女瞪大双眼。她忍受著剧痛,将双手抚上男子的脸颊。
「为什么……?你只是要回到原本的时间不是吗?」
奥斯卡露出苦笑,摇了摇头。
「我该回去的时间,已经哪都不在了。在我跳跃到这个时间的当下就消失了。」
「你说消失……」
「即使让过去从头来过,世界也不会在那里产生分歧。那颗魔法球打从一开始就是为此而存在的。那是用来窜改过去、加以替换的魔法具。」
拯救了母亲的剑士那则故事,为什么从未来的时间过来的青年会消失呢?
事情很简单。世界不会产生分支。一旦试图改变过去,在世界回溯的当下便会重新刻上新的时间。在魔法球发动的那个时间点,使用者所在的世界就消灭了。
无论是他所活过的世界,还是身为魔女的妻子,即便赌上自己的性命也想守护的一切,都已经不存在于任何地方。而且──
「所以……完成任务的我,想必也马上就会消失吧。」
一旦结束过去的修正,原本不存在于这个时间轴的他本身也会消失。
奥斯卡在魔法球发出的白色光芒之中,理解了这个道理。那道光会令无自觉的使用者回想起来──「完成自己的愿望」。
奥斯卡下意识怀抱的愿望很单纯。
『希望在她最痛苦的时候,能执起她的手。』
就是这如此微小的心愿、最为沉重的爱情,令他跳跃到这个时间。
假如他一开始就知道那颗魔法球的力量,肯定不会选择踏上改变过去的这条路。
因为这么做,等于否定了身为魔女的她所走过的路。无论是她背负的过去,还是克服了那些的美丽精神,这一切都造就了她独一无二的爱妻。即使会接触到她的伤痕,也不会想将之消除。如同看到她背上的红斑,只是连同痛苦接受这一切。
所以,想拭去降临到她身上的所有苦痛,想必是似孩童般任性的愿望。
即使如此,他还是许了愿。
『奥斯卡,请你别打算一个人解决所有事情。因为有我在你身边!』
奥斯卡感觉听见了她傻眼地训斥自己的声音,不禁露出苦笑。
在耸立于荒野的高塔中遇见的魔女。
她活过悠久时光,美丽、孤独,是个无比温柔的女人。
即便背负无数伤痕,她仍毅然挺立著。
她认为远离人群生活是理所当然。
正因为爱著这样的她,所以才会许愿。希望她能在自己身旁露出幸福的笑容。
回头想想,与她像那样共同度过的时间,也只是一转眼的事情。
幸福得像是奇迹般,满足得像是骗人似的。
自从与她相遇之后,不知道每天究竟有多么充实,即使身在职责中也能感受到自由。
奥斯卡对她回给自己的无瑕的爱感到开心。即便是平凡的一天也很快乐。
比起自己……比起国家,奥斯卡更重视著她。
这样的热情,身为国王的他应该要一辈子隐藏起来。
即使是她也不能透露。因为她一旦知晓,肯定会感到悲伤。
所以他才会一直隐藏著犹如热泥般的情感,只传达给她纯粹的爱。
为的就是让比邻在旁的她,无论何时都能无忧无虑地露出笑容。
作为最终将埋没于历史的国王与王妃,与她一同活著,直到一同死去的那一天。
那正是他的幸福……也是已经无法实现的梦想。
──即使如此,也绝不对这个结局感到后悔。
「奥斯卡……你骗人……因为……」
少女似乎理解了他话中的含意,不禁潸然泪下。
奥斯卡一边擦拭她滴落的泪水,一边对她露出微笑。
「你要成为一位好女王,缇娜夏。你做得到的。」
少女像个爱撒娇的小孩似地摇了摇头。他不禁苦笑著摸了摸她的头。
「即使历史改变、未来遭到改写,我与你相遇、共度人生的事实也不会消失。」
即使从来到这个时代的那晚开始重新来过,肯定还是会踏上相同的结局。
为了让她能无忧无虑地绽开笑容,为了让她获得新的未来与幸福。
为此,就算要以一切作为交换也在所不惜。奥斯卡就是如此重视著她。
「就算你忘了,就算我忘了,哪怕我们根本没有相遇──我也依然爱著你。」
少女凝视著自己哭泣的表情,
看起来与魔女露出腼腆微笑的表情重叠。
她是罕见的女人。
他爱上的唯一的魔女。
她的存在惹人怜爱,教人著迷。即使会永远失去,依然想保护她。
所以,这是他自己所选的必然的结局。
奥斯卡伸手轻轻抱住少女。少女不禁发出嘶哑的声音。
「奥斯卡……等等……」
「闭上眼睛。」
缇娜夏依言闭上眼睛。泪水不停地滑落。
即使理解也无法领悟。无法接受。
自己根本不可能做好心理准备。所有重要的东西都从指间滑落而去。
缇娜夏紧紧握住男子的肩膀。光是如此就令她全身感到剧痛,但她如今连痛苦都不以为意。只是对失去感到恐惧,全身震颤不已。
「……不要走。」
她只有这个愿望。
即使要忍耐四百年才能再与他重逢也无所谓。就算是一个人也肯定能够忍耐。
只要想到他在未来等著自己,自己就一定能克服任何困难。
所以求求你──不要消失。
缇娜夏用依偎的方式将脸埋在男子胸前。从他身上传来的体温,温暖了颤抖的自己。
她做了一次吐息。
什么都没发生。
她再一次、这次是深深地吐了口气。男子的手轻抚她娇小的头。
──没事的。这个人确实还在这里……
在她安心的瞬间,却突然失去了抱住她的温暖。
缇娜夏缓缓睁开双眼。
遭到破坏的大圣堂。
注视著自己的士兵。
她看得见的只有这些。少女犹如迷路的小孩般环视四周。
「……奥斯卡?」
没有任何人回应她喃喃低语的名字。
缇娜夏茫然地凝视空无一物的双手。
「啊……」
她的眼眸化为空虚的深渊,满溢出泪水……于是,她像个孩子般放声大哭。
※
身为铎洱达尔下任国王候补的王子发狂的事实,随著他的死一同被葬于黑暗之中。
翌年,那个国家由一位年轻貌美的女王即位。
据说拥有出类拔萃容貌与实力的她,不仅聪明,也相当为民著想,逐渐改变了至今不与他国建立国交的铎洱达尔。
那是被埋没在历史当中,距今遥远的故事了。
【Unnamed Memory -Act.1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