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变质的旅途 2.滑落的手

「啊,看来一切顺利。太好了。」

缇娜夏坐在法尔萨斯国王的办公桌前,她收到来自远方塔尔维加的联络,脸上露出了笑容。

在她身旁候着的拉扎尔担心地看着她。

「这样真的好吗?缇娜夏大人。」

「嗯,当然。我和杜安也说了。你把她的事瞒着我也是同样的理由吧?」

被她这么指出,拉扎尔「唔」的一声僵在了原地。明明被要求了「如果有符合条件的女性请告诉我。」,但还是把这件事瞒了下来,反而正说明了拉扎尔自己也觉得「有可能性」。从者的脸色一变,但缇娜夏却露出了温柔的眼神。

「没什么,她拒绝也没关系。其实谁都一样。国家需要的是王,而周围的人都是王的辅助而已。我也只是其中之一。」

魔女所说的也是事实。

在过去的三个星期里,她代替王处理国家的公务。与魔法相关的问题也采取了同往常一样的处置方式,前几天还去处理了渗透到城都中的神秘禁咒事宜。

而现在就是那件事的结果。

缇娜夏轻轻咳嗽了一下,拉扎尔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我去叫陛下,让他马上回来。」

「不行,不光是塔尔维加,冈杜那和门桑也在那里。如果在事后处理中留下漏洞的话,不知道会被别人做些什么。由奥斯卡处理这些才最让人放心。」

「但是……」

「不行。没关系的。在那个人回来之前我会妥善处理的。」

这么说完,缇娜夏站起了身。她把处理完的文件交给拉扎尔,吩咐了一声「有什么事就告诉我」后,便离开了政务室。她穿行漫长的走廊,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有些暗,太阳也已经落山了。她正要走向寝床,却在中途摇摇晃晃的摔倒。因为她最近一直都绷紧精神,所以出现反作用了吧。

缇娜夏用手撑住地板,足足花了十几秒时间调整好呼吸,像是在地板上爬行一样地来到床边,然后坐在地上靠着床沿。

「还,没问题。」

还有时间。在他回来前。没问题。

这几天大家都在帮助缇娜夏,都想要帮助她。她对此非常感激,所以今后应该不会有问题。虽然她能做的事情很多,但非她不可的事情却很少。这一点是幸运的。虽然最终变成了这样,但今后的事应该不用担心。

「没问题……」

缇娜夏微笑着,想在指尖编织构成。

但就算她想让魔力通过那里,也不能好好地运作。这种感觉并不是现在才开始的,她甚至觉得身体都不像自己的。她现在身上的魔力,就像有一半是属于别人的一样。

缇娜夏忍着涌上的恶心感消去构成,重新编织了一个。

——还能坚持。

这还是她第一次感到时间的宝贵。她甚至觉得在塔上度过的几百年时间都是在浪费时间。

但是,她现在拥有更为重要的事物。

所以她还要挣扎。不管是滑稽还是难堪,她都要伸出手。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完成的构成。

魔力无法运转。

她再次重新编织。

昏暗的房间里堆满了碎裂的构成残渣,她被淹没于这幻影之中。

那天是个万里无云的温暖日子,奥斯卡清楚地记得这一点。

事后处理之所以花去四天时间,是因为冈杜那和门桑两国紧紧抓住塔尔维加的可疑行径不放。但继续被留在这里的话就麻烦大了,所以奥斯卡好不容易办法解决了这些问题。

来自东之大陆的库尔西亚士兵们差不多有一半被杀,剩下的一半则被遣返本国。如果杀死王族而被对方报复的话也很麻烦,所以指挥者阿卡特斯王子也经米拉狠狠威胁后被强制遣返。

塔尔维加王科兹罗斯则拿出了斯塔西娅母亲的遗物,包括一些宝石和礼裙,送给了即将前往法尔萨斯的斯塔西娅。虽然父亲直到最后也没有与她交汇视线,也没有对她说些什么,但看到他带来的像是送给出嫁女儿的嫁妆似的东西,她也不由期望他心中仍旧存在一些对她的感情。

「那个,这真的可以么……?」

「怎么了?」

「就是将我留在法尔萨斯城这件事。王妃殿下应该也没有想到这种情况吧。」

途经几个转移阵回去的路上,听到斯塔西娅这个问题的奥斯卡不由露出苦笑。

「没事,她说希望请你过去。你能住在城里她反而会高兴吧,其实她也挺爱亲近人的。虽然我可能会日子难过一些,但这是我的问题,你不用在意。」

「陛下会日子难过?」

「因为周围人很烦,包括她。」

斯塔西娅自从那次堡垒的房间见到王妃之后,并没有与她再见过面。毕竟缇娜夏忙于公务,这是当然的。

但她还是从魔法士杜安那里多少听到了一些关于现如今法尔萨斯宫廷的话题。虽然奥斯卡有一位血缘亲近的表兄弟,但那位好像对王权并没有什么兴趣。所以继承人问题,也就是关于奥斯卡子嗣的问题必定会成为重要的话题,但王妃缇娜夏因为长年停止身体的成长,导致很难怀上孩子,结婚四年后仍旧没有诞下与国王的子嗣。据说有不少人都把这种情况视作一个问题,提出了「至少娶一位侧妃」的意见。

在这种情况下,斯塔西娅来到城内后必然会引起不必要的风波,但关于这一点,奥斯卡和杜安却都表示「缇娜夏不会在意的,反而会期望这件事。」。虽然她还不甚明了王妃的为人,但一想起她那双暗色的眼睛,斯塔西娅也不由觉得「用普通的想法去测度她应该是件愚蠢的事。」

话虽如此,至今从未离开过塔尔维加的斯塔西娅仍会感到不安,这也是事实。

但这种时候,她就会想起母亲曾经说过的「法尔萨斯是个美丽的国家」的话,不安好像也稍微变成了一种期待。

他们经过第三个转移阵到达城内。

来到中庭后,臣下们正在两侧列队迎接着国王的归来。他们一齐低头的样子很壮观,让斯塔西娅不由得屏住呼吸。

走在前面的王环顾他们,慰劳众人后有些讶异地开口问道。

「缇娜夏呢?她在哪里?」

不经意的问题——但这个问题却瞬间让重臣们之间出现了紧张的气氛,是他的错觉吗?

拉扎尔低着头回答。

「缇娜夏大人身体有些不舒服,正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我已经告诉她陛下您回来了,应该很快就会过来吧。」

「怎么,身体不舒服?那就让她不用过来。等下我会过去,她好好休息就行。……啊,再给这位准备一个房间。」

「我明白了。」

王离开后臣下们也随之散开,回到各自的工作中。

在女官的带领下离开的同时,斯塔西娅回头目送着国王远去的背影。

王离开的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缇娜夏将公务处理得十分完美。

回到政务室,稍微看过那些之后,奥斯卡不由得笑了起来。

「真够厉害的,干脆一直让她代劳吧。」

国王饱含爱意地开了一个玩笑,但拉扎尔却没有笑,他把沉痛的心情隐藏在毫无感情的双眼中向国王问道。

「陛下,您为什么带她来?」

「你说斯塔西娅?她毕竟无处可去了,有些可怜。」

他继续看着文件这么回答,拉扎尔沉默了一会儿。

但他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说道。

「陛下……请您陪在缇娜夏大人身边。」

「嗯?就算你不说,我看完这些也会过去的。」

他为什么要说这种理所当然的话呢。难道把斯塔西娅带回来会惹缇娜夏不快?

不过拉扎尔在有关斯塔西娅的事情上一直持否定态度。这个发小一直认为主君的妻子就只有魔女一个,对侧妃的话题一直表现出小小的抵抗心。

所以他这次也只是担心斯塔西娅来了会让缇娜夏的立场变坏吧。奥斯卡从文件中抬起头苦笑道。

「没事的。斯塔西娅毕竟只是个客人。我的妻子只有她一个,我不想改变这件事,也不会让周围人继续唠叨她的。毕竟是我的任性,那些唠叨由我来承受就好。」

一如既往的,他用轻松的口气,以及坚定的意志说出这些话。但拉扎尔没有回应他。

身为他发小的从者深深地低下了头。

「……非常抱歉,我说了多余的话,请您忘了吧。」

「没关系,不好意思让你费心了。今天我去缇娜夏那里之后,公务时间也就结束吧。有什么事再跟我说。」

「明白了,我会传达给大家的。」

拉扎尔拿起文件离开了房间。

当奥斯卡知道走出走廊的他深深叹气的理由时,已经是第二天了。

斯塔西娅被带到了法尔萨斯城堡中众多的客房之一,这是一间由王族使用的豪华房间。

她看到自己的随身行李已经被搬到房间里,感到些许惶恐。

斯塔西娅的行礼并不多。但她事先

也回答了几个杜安提出的「关于她兴趣」的问题。或许是为了配合她的兴趣,房间里放置着巨大的书架,里面还有不少藏书,每本看起来都很珍贵。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收集到这么多书,让人切身感受到法尔萨斯的富裕。

虽然姐姐们应该会嫉妒她的幸运,但她却无法单纯地像孩子一样为此高兴。对于这些给予她的东西,她必须有所回报。因此首先要找到自己能做的事。

斯塔西娅振作起精神,准备帮忙一起收拾行李。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敲了敲门。

帮她整理行李的女官打开门确认了门口的人,便深深地低下头说道「王妃殿下。」

斯塔西娅听到这句话不由跳了起来。本来应该是自己去主动拜访的对象竟然亲自到访。斯塔西娅急忙用镜子确认了自己的模样是否失礼。想起那天看到的她美丽的样子,她总觉得自己只是个小孩子。

随即她请女官让王妃进到房间里。

缇娜夏慢慢走了进来,看到斯塔西娅后露出了月下花朵般的美丽微笑。

与那天不同,缇娜夏梳着漂亮的发髻,穿着礼裙。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给人的感觉也有些不一样,今天的她看起来就像是位普通的贵人。

平静而美丽,无可比拟的王妃。她的眼睛看向斯塔西娅。

「前几天非常抱歉。我是缇娜夏?艾斯?梅亚?乌尔?艾缇露娜?铎洱达尔。你应该才刚到这里,但我一直想和你打个招呼,不好意思。」

「我这边才是,竟然劳烦王妃殿下亲自前来。我是斯塔西娅?涅尔?贝尔菲西诺?塔尔维加。是个不懂礼仪的远乡人,请多多指教。」

斯塔西娅好不容易回应了她的招呼,但却发觉了一件事。

她知道王妃原本是铎洱达尔的女王,但嫁到法尔萨斯后她名字的末尾应该已经冠上这个国家的名字才对。那为什么她没有把那个名字报出来呢,斯塔西娅略感不可思议。

但这种疑问也在见到她夺人心魄的优美微笑后被瞬间抛在脑后。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我太高兴了,不觉间就有些太过兴奋。」

这是一句并不令人讨厌的纯粹的喜悦之语。她不由得感到有些痒痒的,也有些困惑。斯塔西娅有些失措,但总算还是回过神来,请王妃坐在了椅子上。同时让女官准备茶水。

缇娜夏带着淡淡的微笑看向斯塔西娅。回看那双眼睛就像是要被吸进另一个世界。不能像孩子一样继续呆看她,斯塔西娅低下头说道。

「那个,王妃殿下。听说是您邀请我来法尔萨斯,非常感谢……」

「不用客气,只要你愿意接受,我从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

她说得很轻松,但却让人感到一些认知上的不一致。斯塔西娅意识到了问题所在,摇了摇头。

「不是的。那个,我真的只是得到了帮助……并没有什么在这之上的……」

虽然她的确对国王抱有好感,但对成为侧妃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也不是为了想要吸引他的注意才到这里来的。

但缇娜夏并不在意斯塔西娅的困惑,笑着说道。

「不好意思,我已经调查过你的事了。包括之前那些事,还有平素你的作为。你很受服侍宫廷的那些人欢迎呢。」

「那也是因为我还不够成熟,所以大家都很温柔……」

「是嘛?我想你是有资质的。」

「资质?」

自己什么都没有,斯塔西娅这么想到,只感到一阵空虚。缇娜夏眯起了暗色的眼睛。

「其实喜欢奥斯卡的女性很多。但里面有很多都是想要『脱离原本的状态,想要改变』的人。那个人拥有改变闭塞现状的能力,所以总是会让别人有所期待。自然而然就会有人被他吸引。」

「…………」

「但这种女性会一直期待有人抓住她们的手。就算帮助她们将她们带到了别的地方,就又会继续期待下一次帮助。而当她们知道这是无法实现的时候,不知为何就会怨恨起奥斯卡。」

还不如怨恨我呢,缇娜夏这样笑道。她的笑容很透彻,让斯塔西娅心中有些难受。

因为斯塔西娅自己也想要「脱离现在的状态。」。但她从没想过,这份软弱也可能最终会伤害到某个人。

「但你并不是这样。你会很快注意到这一点,也会开始自己想办法。这是来源于你的那份骄傲。所以我觉得你的这种精神是很合适的。」

「合,合适……与什么?」

「与那人身边的位置。」

缇娜夏拿起了端上来的茶水。她的动作流畅的像是舞蹈一样,非常高雅。斯塔西娅不由觉得自己与她完全不同。

「在那人周围的人,都被赋予了自由。一看就能明白吧?正是因此,他们才能发挥自己的能力。这也是他才能做到的。」

的确,从斯塔西娅所见来看,法尔萨斯的人们都有十分大的自由裁量权。所谓开明之治,应该就是指这种情况吧。

「但有时候臣下也需要变得无私一些。因为最最不自由的人——就是他。」

不知何时起,缇娜夏又开始用与那天一样的眼神看着斯塔西娅。

她回看缇娜夏的眼睛。自然地说出口。

「缇娜夏大人的意思,是指我有献上无私忠诚的可能性?」

「我觉得你有那个资质。但我能做的也只有建议。毕竟其中要有你自己的意志才有意义。」

魔女的话既直白又尖锐,但其中没有谎言。这既不是命令也不是委托,只是直面斯塔西娅。她其实可以不用这么做的,但仍旧在向她诉说。

困惑与惊讶消失了,思考开始运作。斯塔西娅挺直背脊开始思考。

看到她的动作,缇娜夏突然笑了起来。

「第一次见到你时也是这样。」

「欸,欸?您是指?」

「你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一直盯着我不是吗?既没有害怕,也没有生气,只是饶有兴趣的盯着我看。那时候我就觉得你果然是个有胆识的人。」

「那,那个……我完全没有那种意思……抱歉。」

出乎意料的感想让斯塔西娅哑口无言。她没察觉到自己曾经用那种眼神盯着她。当时她只是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非常美丽的生物……只是单纯地被那个存在所吸引。

或许那个时候,她们俩可能就像面对镜子一样,用同样的眼神看着对方。

缇娜夏把茶杯放回桌子上。

「这可能是个有些过分的建议。所以你拒绝也完全没问题。毕竟总有一天会有人接受的。」

「…………」

「其实你能喜欢上那个人才是最好的,但人心也不是被谁说了几句就会轻易改变的东西吧?所以我对你说这些,也只是因为我的任性而已。」

「任性?」

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对国王比谁都更无私的人难道不是她自己吗?感受到斯塔西娅没有说出口的疑问,魔女丝毫不显阴郁地笑了。

「我很高兴你不害怕我。所以我才觉得你很合适。」

略显羞涩的笑容,让貌美的王妃看起来像个少女一样。

也许这才是真正最接近她本质的表情吧。既不是魔女,也不是王妃,只是一个自然地说着话的女性。这还是斯塔西娅第一次认识到这样的存在。

缇娜夏看了看房间里的时钟,说了句「抱歉,时间差不多了。」,站起身来。还在盯着她看的斯塔西娅也慌忙站起了起来,将王妃送到房间外。而王妃则用温柔的目光看向她。

「如果可以的话,就请你依靠那个人吧。这样的话他也会回应你的。虽然他还有一点孩子气的地方,但你们俩一定会幸福的。」

「缇娜夏大人……」

「但是,最重要的,是请你做自己想做的事。到现在位置你一直都非常努力了。所以从今往后……就让这座城堡回报你吧。」

像是白瓷做成的手轻轻抚摸着斯塔西娅的脸颊。

这份温暖,比她以往碰触过的任何一只手都更能传递到她的心底,让她的眼泪渗了出来。

奥斯卡急忙处理完公务后来到了妻子的房间,但那里并没有人。

窗帘都被拉上,房间里显得有些昏暗,寝床上留有直到刚才还有人在这里休息的痕迹,但最重要的是主人的身影不在这。他疑惑地回到走廊。

「都身体不舒服了,还要出去?」

是不是该找找精灵或者帕米菈这类与她比较亲近的人比较好。

或许是因为他回来时就已经是下午了,处理完事情的这个时间外面也已经有些暗下来。明明想要早点见到她却找不到人,奥斯卡感到有些焦躁。慎重起见他到自己的卧室中看了看。

房间里那张宽敞干净的床——她正闭着眼睛坐在上面。

长长的黑发柔软地散落在白色的褥子上,艳丽的睫毛在她白瓷般的皮肤上落下了阴影。

她的外貌让人觉得她被神明钟爱。

总算找到无与伦比的美貌妻子,奥斯卡松了口气,苦笑道。

「缇娜夏,我回来了。」

「欢

迎回来。」

她睁开暗色的眼睛微笑道。感受到一如既往的爱意,奥斯卡十分高兴。他坐在寝床边缘,伸手抚摸着她洁白的脸颊。

「身体怎么了?感冒了吗?」

「好像是,对不起。」

「别太勉强自己。公务也处理的那么完美,稍微放轻松一些就好了。」

「你不是也一直那样做吗?」

「你的身体是第一位的。」

奥斯卡这么说着,撩起她娇小的下巴吻了一下。缇娜夏像是有些困扰地露出笑容。

他抱紧她那温柔曲线的身体,闻到一股强烈的花香。这对于平时只有一些浴池中的淡淡香油味的她来说还真是少见。让人精神为之麻痹的花香充满魅惑的气息,与她柔软的触感相结合,煽动着他的欲情。

难以忍耐的冲动在他心中涌起。奥斯卡撬开她的嘴唇,深深吻着她,同时将她无力的纤细身体横放在床上。手隔着衣服从她的双脚一路滑到腰间。

她闭上眼睛苦笑道。

「晚饭不吃了吗?」

「不用了……对,你要吃。感冒了就要好好吃饭睡觉。」

——差点就忘了体恤虚弱的她了。

奥斯卡按着额角起身。身体状况不太好,他也不想勉强她。他很清楚这些优先顺序,于是用胳膊撑着床躺在妻子身边。

缇娜夏用充满爱意的目光凝视着用手指梳理散在床上黑发的丈夫。

「奥斯卡……」

「怎么了?我找人安排饭菜吧。」

「我没食欲,没关系的。」

「营养不足可就治不好了哦。」

「吃下去就会吐。」

「我把露克芮札喊来?」

真的有些担心,奥斯卡偷偷看着仰卧的妻子。普通的魔法药对魔力太过强大的她不起作用。只有同为魔女的露克芮札制作的药才是例外。

但缇娜夏摇了摇头。

「昨天请她看过了。」

「是吗?那就先睡吧。」

奥斯卡帮妻子盖上毯子,抱紧了她不让人省心的身体。

「会传给你的。」

「能让你康复的话就值了。」

他亲吻着她的眼睑,缇娜夏哧哧笑了起来。

——这声音沁入他的身心,让他十分平静。

只要感觉到她的温度,就会切实地感受到这里才是自己的归宿。

不管去哪里,不管发生什么,只要他们俩在一起就没关系。而这种确信还会让他变得更强。

缇娜夏的双手环绕奥斯卡的脖颈,把纤细的身体靠了过去。

「奥斯卡……我真的很幸福,谢谢你。」

「需要道谢的应该是我。」

「是吗?但我还是想说。与你相遇之后我得到了远超这四百年的幸福。所以……我希望你也能幸福。」

「我现在就足够幸福了。」

听到他的话,她又笑了。

看到她独一无二的笑容,他也开心起来,永远看这个也不会腻。

钟爱的存在,无可替代的另一半。

奥斯卡小心翼翼地,但紧紧地抱住她的身体。

直到她睡着前,他一直凝视她的脸。

久违地感受到彼此的温暖,这时间简直有些奢侈。

无云的夜空中挂着一轮闪亮的明月。

因远征的疲惫而来的睡魔,让奥斯卡闭上了眼睛。

希望在梦中也能见到妻子。

在他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的身影便已经从城堡中消失了。

他察觉到不对的时候,并不是因为常常起不来床的妻子不在身边。

而是因为他发觉卧室角落里原本应该通往那座塔的传送阵消失了。

「缇娜夏……?」

奥斯卡匆忙换好衣服走出房间,向附近的女官询问妻子的情况。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大家只是摇头。

转移阵消失绝不是他的错觉。奥斯卡正准备回自己房间时,拉扎尔终于出现了,他像是忍耐着什么似的深深地低下头。

「缇娜夏大人……已经不会回来了。」

「啊?你说什么?她去哪了?」

「我也不知道。但肯定去了一个谁也找不到她的地方。」

「你想说什么?……说清楚。」

压抑着的威压感。其中渗出的焦躁让拉扎尔的表情更显阴郁。

发小的这种反应让他难以理解。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说起来,昨天妻子完全没有提起关于斯塔西娅的事。

他因为担心身体不适的缇娜夏,也因为久违的再会而放松了心情,所以基本忘了那件事。难道说因此出现什么问题了吗?

这样想着,奥斯卡却发觉自己其实更希望只是这个原因。

但缇娜夏并不会因为这种事消失。有什么问题的话她应该会直接告诉他。

所以她为什么会消失不见?某种讨厌的预感像是影子一样在心中出现。

拉扎尔接受着王的视线,静静编织起语言。

「缇娜夏大人马上就要死了。因为想要最后见见陛下,所以一直勉强把生命延到昨天。」

——事情发生在奥斯卡回国前三天。

刚解决完与宗教相关的麻烦事,城内便开始渗出神秘的黑色瘴气。

缇娜夏亲自去处理那些东西时,却不小心失手了。「不知道为什么没法好好使用魔法。」她面露苦笑得对脸色大变的臣下们这么说。

在升华完所有蔓延的瘴气后,她有好几个内脏已经被腐蚀了,只能面临缓缓死去的结果。精灵们和露克芮札也都无能为力。如果是伤口或者疾病的话还有处理的方法。但她的脏腑已经完全因瘴气的污染而崩坏。

虽然臣下们急切地想要将王妃的情况通知奥斯卡,但却被她阻止了。那时她已经知道,自己的死亡已然无可避免。

缇娜夏笑着说道「不想影响那个人的工作」,给身体施加了替代脏器功能的魔法处理,便只是等待着丈夫的归来。了解她身体情况的所有臣下也都被她封口。

「如果缇娜夏大人就这么去世的话,她所在的地方也会受到污染。瘴气的腐蚀已经与她的魔力融和到一起,无法再剥离……所以她说会去一个没人能到达的远方。」

奥斯卡听完发小长长的叙述,愣在了原地。

——他能明白那些话的内容。

却无法理解它的意义。

那个活过了四百年之久的女人,一路艰辛的生存下来的她。

为什么事到如今,终于来到自己身旁的她还必须面对这种死亡?

她说过,人生这几十年不过转瞬即逝。

那又为什么不能等过这转瞬的时间?

他都再三叮嘱她了,不许比自己先死。

拉扎尔用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仰视着沉默的王。拉扎尔非常清楚,身为他的另一半的魔女,对他来说究竟是多么无可替代的存在。

奥斯卡在长长的沉默后开口说道。

「……拉扎尔。」

「非常抱歉。」

「那个就算了。先叫个魔法士来。」

「哎?」

「我要打开通往塔的转移门。我身上的守护结界还在,那家伙还活着。」

就算她还活着,就算还能再握住她的手,他又能做到些什么呢?

——什么都做不了。

连露克芮札和缇娜夏自己都无能为力。

但他仍旧想要见她。他不知道见面后要做什么。也许只是想要质问她为什么一直瞒着他,也许只是想要再抱她一下。

即使她剩下的时间只有一秒钟,他也想与她一起度过那一秒。

想要呼唤她的名字,回望她的眼睛,触碰她的身体。

奥斯卡脑袋里半是空白地跑出了城堡,找到了哭肿了眼的帕米菈,让她打开转移门。

他穿过那扇门来到荒野中。

那里建有一座蓝色的高塔。他从小就在这里仰望过无数次。这是一座能够为人实现愿望的魔女之塔。

但眼熟的塔身上却看不到大门,塔被封闭了。

奥斯卡抬头仰望高耸入云的塔。

「那克,过来,把我带上去。」

在跟随而来的臣子们的屏息中,奥斯卡乘上巨龙沿着外壁来到塔顶,用阿卡西亚打破窗户上的结界进入塔内。

塔里魔女的房间还和他第一次来时基本一样,保持着杂乱的状态。

这件事让奥斯卡稍微感到一阵安心。自己身上的守护结界还在,这里也没有被收拾过,这都是她还活着的证明。

「缇娜夏。」

他喊着她的名字,但却没有回应。

奥斯卡刚想冲出去寻找自己的妻子,却注意到一封放在桌子上的信。

抬头写着他的名字。

他不由屏住呼吸,背脊传来一阵战栗。

奥斯卡向它伸出手——但又收了回来,继续向房间深处走去。

这是个他很熟悉的地方。

奥斯卡粗暴地打开门,找遍了顶层的卧室、浴室、书房等各个房间。

但她却不存在于这里的任何地方

绝望微微向他露出笑容。

他希望这只是个梦。

奥斯卡回到桌子所在的地方,打开信。

漂亮的女人的字。

是他妻子的笔迹。

『给我的王

因为你不是一个会轻易退让的人,所以你可能会到这里来吧。

这封信就是为了这个时候写的。

对不起,我什么都没说。

其实我也知道你会握住我的手直到最后。

但我的身体已经快要变成毒物了……

不,这只是个借口。

其实我只是不想看到你生气。

你生气的话我一定会哭,而哭着就会变得心软。

与你相遇,与你共度的这五年。

我获得了令人炫目的幸福。

就像是重新作为人又活了一次。

欢笑着,生气着,有时也会哭泣。我满足地简直不真实。

与你在一起的时间究竟为我扭曲的人生增添了多么丰富的色彩——我肯定无法将那一切都传达给你。活了四百年我才知道,真正珍贵的东西无法用语言传达。这所有一切回忆,都会不变地留在我心中。

爱上你,是我最大的骄傲。

然而我将怀抱着这份骄傲,先一步离开这个舞台了。

昨天你对我说你很幸福,我也幸福得眼泪都要流出来。

明明说在你之后才死的,但这也变成谎言了,对不起。

说要给你生个孩子的事最终也没能实现。

但如果我说也因此和你两个人在一起了更久,你会感到悲伤吗?

愿你今后的时光也仍拥有不变的幸福——

虽然有些任性,但我强烈地如此祈愿。』

信的最后是「饱含感谢与爱的」,以及她的署名。

奥斯卡一遍又一遍地重读妻子的信。

好像能理解,但又不能。

即时明白信中的含义,但却无法明了她写这封信的原因。

所以,再读一遍吧。他不断重复着。

或许在他这么做着的时候,她就回来了呢?

这时,他在背后感到一丝魔力的气息,奥斯卡回头看了看。

那里没有人。

他走近窗户,窗框上刻有魔法纹样,是刚才被打破的结界恢复了原样。

这应该是时间一到就会自我修复结界的结构。即时塔的主人不在了,魔法具也能被继续守护下去。

——突然出现的空虚感冲击着奥斯卡的胸膛。

她不会回来了。

已经不在任何地方了。

他再也无法看到那美丽的笑容

听到那清澈的声音。

丧失感终于化作现实涌上心头。

如果没有把她留在城堡自己离开国家就好了。

如果多询问她一些魔法状态不良的事就好了。

如果不去多管那些事后处理马上回来就好了。

如果她说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多留意些就好了。

他真正应该守护的,应该帮助的,是她才对。

但他已再也够不到她的手。

她离开了。

肩上的那克小声叫着。

蓝色的天空中看不见月亮。只有薄薄的云层在空中流动。

奥斯卡双手紧握窗框,他的手在颤抖。

「笨蛋……要死的话为什么不留在我面前死……这样不是让人永远都无法放下吗?」

他忍耐着痛苦低声呻吟。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窗框被滴滴答答逐渐淋湿。

远处的广阔荒野变得模糊起来,难以看清。

颤抖从双手向喉咙、向双脚逐渐蔓延。

奥斯卡紧紧握住窗框,几乎要渗出血来。

那天晚上,他身上的守护结界消失了。

做了个梦。

总是同样的梦。

梦中的自己,总是抱她在怀中入睡。

果然她没有消失,果然之前的才是梦,他安下了心。

但醒过来后还是只有自己一个。

她不在了。

醒来后他总是立刻寻找她。

然后才总算明白她真的已经不在了。

如果自己不是王,她是否就不会遇到危险,现在也仍在他身边微笑呢?

是否就能不用放开她逐渐消失的手呢?

但他却不会做那样的梦。

他无法想象完全不同的世界。

所以,他今天也仍将落入有她存在的孤独梦境。

自从美丽的王妃消失了以后,城堡中笼罩着一股像是火焰熄灭似的沉痛空气。

虽然没有明确公布她消失的原因,但大家都知道王妃曾直面过袭击城都的瘴气。卧床数天后的她消失的理由,大家也都能从国王的模样中察觉到。

在她消失后的两天里,奥斯卡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中。

不见任何人,也没有吃东西,只想独处。

对于熟识年轻国王的人们来说,这种情况还是初次看到。但两天后他便离开房间,开始和平时一样处理公务,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淡然地执行着自己的任务。

虽然有文官提议修建她的坟墓,但遭到了奥斯卡的拒绝。

她不需要没有内容的墓标。那种寂寞的东西与她并不相衬。

所以他只下令在自己死后把她的名字也刻在自己的墓碑上。

同时王也要求「只要自己还活着,就让缇娜夏的房间维持原样。」,就像是在宣告她不在后的新日常开始了。

在公务结束后的夜晚里,他时不时来到施加了防止劣化的魔法的她的房间。

他环视被月光照亮的空无一人的房间。

这个房间是缇娜夏为了读书或者写东西时使用的私人房间,睡觉时她会来到奥斯卡身边。所以她在这房间里的时候,总是只有她一人。

因此,房间里剩下的东西中还浓厚地残留着她的感觉。放在桌上的书签看起来像是在等待下一本书。奥斯卡坐在桌前抚摸着银色的金属书签。

「我一直……都在向你撒娇……」

小时与她相遇,知晓了那个存在。

心中的憧憬越发强烈,与她再遇后便恋上了她。

想要拭去她的孤独,与她一起生活下去,虽然他一直用心好让她一直保持笑容,但其实,自己也一直在对她撒娇。

她用她的力量、知识、爱情,将自由赋予奥斯卡。比起作为王的义务,他想将对她的思念放在更优先的位置。虽然他从没说过这样的话,但缇娜夏可能已经注意到了。她好几次带着略显为难的笑容委婉地抱怨过。但每次奥斯卡都拒绝了她的意见。其实他也可以早些娶个侧妃好让她放心,但为什么没有这么做?自己又究竟让她操了多少心?

自己还真是个孩子,他这么觉得。

但他已无法再向她道歉了。也无法再被她原谅。

向妻子的爱情撒娇的时间已经结束了。所以,他必须继续前进。

虽然这么想,但他的内心也只有空虚。他做着身为国王应该做的事,却总在寻找她的影子。他无法忍受把其他人放在那个空白处。

「……还有,一年。」

曾经与她有过这样的约定。

在这两年里,就算没有生下孩子,也可以随他的意。

现在回想起来,他应该是想要珍惜可以和她像恋人一样度过的时间吧。但现在还剩下的那一年,已经只能成为追寻她影子的时间了。

所以,就算她已经不在自己身边,他还是希望这一段时间的任性能被原谅。

其实他想要把自己仍活着的所有岁月都用来思念她,都孤身一人。

但这是无法实现的。也无法被允许。所以至少在与她约好的这段时间里,他想把自己身边的位置空下来。既然做不到誓言中的永远,那就只有这一年吧。

「就算你已经不在,我也还是只会让你觉得为难吧。」

奥斯卡轻轻地把手指从书签上收回。回到空无一人的自己的房间。

在这张冰冷的床上睡下的话,又会做那个可怕的梦。

虽然早已明白,他今天还是闭上双眼。

一生都被这种丧失感折磨就好,他如此祈愿。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

缇娜夏消失后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城堡里的人也基本恢复了平静。

侍奉她的帕米菈离开了城堡。同样侍奉缇娜夏的雷纳特却「为了女王陛下」而留了下来。忠诚的形式因人而异。爱情的形式也是如此。

有人提出「迎娶侧妃」的请求时,已经是三个月以后了。

奥斯卡觉得这比他预想的还要晚了一些。或许也是因为自己表现出的丧失感比想象的更强。虽然他有注意不耽误公务,但今后也要多留意这种琐碎的地方才行。如果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国王,他是没脸再见缇娜夏的。

但是,在她消失后的这一年里,他仍没打算让步。

任性也好,孩子气也好,毕竟和她约好的时间就只有这点。他会将之后的一生全献给国家

的。

这一年的时间最初就是她赠予他的,所以奥斯卡没有同意那个请求。

——如果自己在这一年内死了的话。

那就让堂兄家继承王位吧。开始考虑这件事时,奥斯卡突然想到。

如果可以将堂兄的孩子认为养子,那干脆直接就这么做比较好?

但这只是他自己任性的要求。奥斯卡烦恼了一个月以后,给堂兄写了一封信。

回信上写着「希望能让我考虑一下。」

自从王妃消失后,总觉得法尔萨斯城堡空旷了不少。

或许是因为已经不再能看到那些经常自由出入城堡的精灵们和封闭之森的魔女吧。

有时他自己也不知道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

他觉得自己好像仍永远停留在失去她的那个早晨。

丧失感毫无褪色这件事甚至让他感到庆幸。

时间就这样过去。

「——缇娜夏!」

他喊着她的名字惊醒。

想不起做了个什么样的梦。一定是平时那种无法挽回的梦吧。浸透身体的汗水也佐证了这一点,血气从他的脸上逐渐退去。

奥斯卡看着寝床上空无一物的身边。

再过一个月,她就消失一整年了。即便如此他心中的伤口还是无法愈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是他将背负一生的东西,他自己也如此希望。

奥斯卡捂住脸叹了口气。

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他还想继续留在这段时间中。

但他知道这是不被允许的。

「早上好,陛下。」

「早上好。」

在早餐桌边等着他的拉扎尔脸色不太好。

不过这一年里原本就没怎么见拉扎尔笑过。不光是因为失去了缇娜夏,也是因为他知道奥斯卡的时间从那时起就再也没有摆动过。奥斯卡表面看起来像是恢复的挺好,所以最近周围也开始有更多关于「请陛下迎娶侧室诞下子嗣」的呼声压迫着拉扎尔吧。奥斯卡已经察觉到这一点,但只是没有回应。自己还真是个过分的主君和发小。但拉扎尔现在还能容忍他的这份天真。

他坐到椅子上,苦笑着向侍立在一侧的拉扎尔说到。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并不打算从一大早开始就说这些。」

「是嘛。不好意思。赛力克那里有回音了吧?」

他说出了堂兄的名字,拉扎尔的脸色却更加消沉。看到他的表情就能猜到回复的内容,他反而有些痛心。

「帕斯瓦尔公爵还是希望把自己的孩子留在身边抚养。」

「嗯。」

他之前就觉得堂兄会这么回复。他是个开明而用情很深的人,对于让自己的孩子登临王座也没什么兴趣。他几乎不在城都露面,应该也是为了避免无意义的王权之争。

所以堂兄拒绝了这个询问也是件好事。毕竟这也只是出于还残留在自己心中的一些天真感情而已。

「我知道了。我再这样下去对缇娜夏的名声也不好。」

连大陆最强的魔女也会死于意外事故,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事也会发生在国王身上。

明知如此,如果王还要为了死去的妻子而一直独身下去,也是对国家的一种背叛。奥斯卡知道已经有人开始在背后诽谤「已然灭国的那个魔女,使国王的心变得疯狂,真是个倾国之人。」。但他娶她时就已经下定决心「不能让周围任何人污蔑她。」。

所以,自己必须履行义务。就算自己并不想那么做也一样。

在她赠予的自由中撒娇的时间已经结束了。

奥斯卡吃了口煎的很漂亮的鸡蛋料理,轻轻地歪了歪头。

「这个忘记放盐了吗?」

「咦?」

拉扎尔惊讶地走到桌边,奥斯卡把盘子推给他。他说了声「失礼了。」,用试毒的勺子舀了一口鸡蛋送进嘴中。

然后他十分不可思议似的问道。

「我觉得调味十分到位……要换一份吗?」

「……原来是这么回事。」

奥斯卡瞬间便理解了其中的意义,摇了摇头。

「不用,是我搞错了。」

王坦然地继续开始用早餐。

从这天起,他吃进嘴里的所有东西都失去了味道。

奥斯卡认为,让臣下们看到自己的伤口,作为主君是不合格的。

所以,他一如既往地起床、训练、处理公务、听取臣下们的谏言、回应会面的请求、与来访的领主吃饭,度过忙碌的每一天。

这一切都是他的职责,他也早已习惯装出笑容和开着玩笑。只要自己表现出豁达、轻松的氛围,周围的人也会更容易行动。所以他仍旧是一位让人愿意侍奉的主君。这是理所当然的。

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些人十分在意空悬着的他的妻子的位置。

在别人的眼中看来,那一定像是已经结痂一样的东西。因为已经干了,所以希望他轻轻地把它揭下来。但他们却不知道如果揭下那个痂,里面全是他粘稠的真心话。

所以奥斯卡对外仍是一副苦笑的表情说着「我还想再服丧一段时间。」。虽然他对于妻子真正的感情中丝毫没有「再等一段时间」这样的想法,但只要他这么说,场面便能平静下来。

一年的时间即将结束。

失去她后不久,他就尽量不让自己空闲下来。

一旦空闲下来,就会开始思考她的事。虽然奥斯卡认为那种时间也很珍贵,但面对那份丧失的时间越长,他的身体状况也会越差。他会下意识地失去表情,身体也会变得很沉重。

不能让臣下们察觉到这些。所以奥斯卡尽量让自己过着忙碌的日子。但尽管如此,他每个月都会抽出一点时间,站在那座青色高塔之下。

他拜托杜安秘密绘制了转移阵,可以直接来到塔的门边。当然失去了主人的高塔现在并没有大门。所以他只是站在塔前。

在某个早早处理完公务的傍晚,奥斯卡独自一人仰望着通往天边的高塔。

之所以没有拜托那克带他去顶层,是因为他无法忍受那个已经没有她的房间。

「缇娜夏……」

两个人一起在这座塔中的那时,她是实现人们愿望的塔之魔女,自己则是向她学习的达成者。那些一点点靠近她的日子真的很开心。

他忘却了自己的立场,与她在一起。塔中充满了那些让他想哭的回忆。所以他害怕进去那个房间。明明和她约好的期限就快结束,他却仍旧有一种想要放弃自己的一切立场的冲动。

所以奥斯卡只是站在地上仰望着高塔。就像是仰望空中的月亮一样。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从稍微远处传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他注意到有个做商人打扮的男子从西边骑着马靠近。应该是偶尔路过的行商。倒是没想到他会和正在仰视高塔的自己搭话。

奥斯卡对商人露出苦笑。

「我在看这座塔。」

「这是魔女之塔吧?但里面已经没人了哦。那位魔女已经成为法尔萨斯王妃了。」

从西方过来的商人可能还不知道一年前的事。

这也不奇怪,毕竟缇娜夏的死没有被公开发布。因为奥斯卡不愿意。

所以其他国家的人只知道那些幸福的故事。

如同童话故事般的恋爱物语。

永恒之爱的誓言,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那场婚礼便是流传在外的幸福结局。那之后的事却没能成为童话。

但奥斯卡很清楚那些,从那之后直到现在的一切。

同时他也拥有无数幸福的记忆,以及再也回不去的时间。

脑海里充满与她的回忆,温热的东西涌上喉咙口。

奥斯卡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脸。

「……我知道。」

他比谁都清楚。她是带着怎样的笑容嫁给了王,又是怎样度过了那之后的每一天。他比谁都清楚,这座塔里已经没有人了。

商人被奥斯卡的反应吓了一跳。

「你怎么回事?哭了?怎么了?真是的。」

商人下马走了过来,他也是个爱照顾人的性格。他轻轻地拍了拍奥斯卡的背。

「你是不是有什么愿望想要找魔女?但是,还不能绝望。因为你还活着。只要活着,总会有办法的。」

奥斯卡默默地听着他安慰自己的话语。商人则用像是窥视旧伤的声音说道。

「无论你再怎么觉得一切都已结束,但总还是有路可走的。所以不能放弃希望,你还年轻。」

这些话很平常,但很温暖。

男人的话越发让他意识到她的死。

因为已经无从挽回,所以大家都说他应该继续前进。这是事实。所谓王,并不是为了自己的感情而活。

自她死去时开始,身为个人的自己应该也死了。

——所以,从今以后,自己至少应该成为一个能够让她为嫁给自己而感到自豪的王。

「我们一起去

镇里吧,路上我可以听听你的故事。反正只有我在,就随你痛哭好了。」

在这位为人不错的商人的催促下,奥斯卡忍着呜咽声在月光照亮的道路上走了起来。

他嘟囔着说起关于妻子的事。

商人既不知道奥斯卡的立场,也不知道他妻子的真实身份,他有时叹着气,有时也眼含泪水地听着他的诉说。

对并非臣下的人能说的话,远比奥斯卡自己预想的要多。

他究竟有多爱她。

他究竟有多愚蠢。

如果能够改变过去该有多好,他曾无数次祈愿。

即便如此,他也必须在这个现实之上继续前行。

也正因为他能做到这些,她才会爱上他。

她信赖他会做自己应做之事,才会从塔上来到他的身边。

但其实,至今为止他都不曾为这些义务而痛苦,是因为那些与她相伴的时间。

但现在已经没有了,什么都不剩。

吐露出他一无所有的现实,让他多少变得轻松了一些。

商人在他漫长的故事结束后,说道「在无法忘记妻子的这段时间里,试着去回应一下妻子的期待怎么样?」。

听完他的话,对于该怎样度过思念着她的余生这一点,他终于有所落定。

一年的时间过去了。

这天早上,有两位臣下来拜访他。

是拉扎尔和杜安。看到他们各自的认真表情,坐在办公桌另一边的奥斯卡恍然大悟。他没有露出假装的笑容,而是真的笑出了声。

「是你们俩啊。不愧是缇娜夏。人选很不错。」

「您已经知道了!?」

听到拉扎尔的惊叫声,王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那家伙不会毫无准备的消失。我就想她可能有些手段。」

王妃容许了他的任性,应该也在某种程度上定好了期限。

如果到了那时奥斯卡仍旧没能前进的话,接受过她命令的臣下就会开始行动。而今天就是那个期限。

拉扎尔咬紧嘴唇,杜安则替他上前一步。

「缇娜夏大人从很久之前就开始准备这件事了。她拥有的魔力对于与陛下诞下的孩子来说太过巨大。而如果下任国王的魔力太多,很可能无法找到能够生育再下一代继承人的母亲。」

「啊,原来如此。即使缇娜夏还活着,那家伙的孩子也可能不适合当国王?」

「是的。但她觉得陛下在实际生下孩子前可能无法接受这一点,所以想要秘密地同时进行侧妃的选拔。」

「她完美预判了我的性格,很有意思嘛。」

「其实缇娜夏大人想更早选择侧妃的,但考虑到陛下的心情,所以才决定等到当初定下的『结婚后五年』的时候。」

「应该是拉扎尔劝的她吧?那家伙其实挺苛刻的。」

奥斯卡笑了起来,拉扎尔带着快要哭的表情低下头。

「抱歉……」

「没关系。多亏了你我才能和她一直两人世界到最后,谢谢。」

他能想象到缇娜夏一脸呆然的感叹对自己如此执着的丈夫,向两人发出指示的样子。

虽然拉扎尔和杜安不是最好的人选,但他们一个是奥斯卡私人方面的朋友,一个是能够做出最合理判断的魔法士,选出这两人真的很有她的风格。

「那么,缇娜夏选择的侧妃人选就是斯塔西娅吗?」

奥斯卡这么说道,可能是被他说中了,两人都保持了沉默。

他记得在缇娜夏消失后不久,他还见过斯塔西娅哭过的样子。

但在那之后她也没多说什么,而是开始构建她自己的新日常。听说她每天都在学习历史和政治,虽然没有经常同她见面,但她应该过得很充实。

杜安用平静的声音说道。

「缇娜夏大人认为她最适合成为下任王的母亲。当然,也还有其他几个候选人。」

「斯塔西娅知道这件事吗?」

「缇娜夏大人好像和她谈过一次。但我不知道她们谈话的内容。」

「直到最后她都在为我操心啊。」

缇娜夏也曾期待过他会更快地振作起来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对于辜负了那份期待还真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害得她为最后准备的手段都被使出来了。不过他不会再让她继续为难。

美丽的魔女。

他唯一的恋人。

永远不会改变。

记忆中的她笑得很灿烂。那份笑容中没有一丝阴影。

阴影总是由他自己带来的。

拉扎尔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如果陛下同意的话,我会代为向斯塔西娅大人提议的。」

「不用了,你这么做她是没法拒绝的。」

生活在异国城堡中的她立场很弱,很难拒绝成为王的侧妃的邀请。

斯塔西娅究竟从缇娜夏那里听到了什么话,又是为什么直到今天都保持沉默。应该是因为她拒绝了缇娜夏的要求,又或者是不愿意表现出「我会继承王妃的意志」吧。

这样的话,他应该自己对她说。这是王的职责。

「我会自己对她说的,你们也准备好被拒绝时的候补吧。我很感兴趣她会怎么选。」

「明白了。」

奥斯卡起身时突然笑了起来。

因为他想起最初向他的王妃求婚时,她回应的那句「你脑袋没问题嘛?」。

对于王突然来到自己的房间,斯塔西娅虽然很吃惊,但并不慌乱。她收拾好桌上的书请他进来。

看到合上的书以及边上写着什么东西的纸,奥斯卡露出了柔和的眼神。斯塔西娅目不转睛地看向他的双眼。

奥斯卡在她拿出的椅子上坐下,向她说道。

「先说一句,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有点过分,如果觉得不快的话你随时可以告诉我。然后就到此为止。」

奥斯卡说道这里顿了一下,看向斯塔西娅。

听到他的话,她吸了口气点了点头。

——果然,这一天到来了。

从和缇娜夏谈话的那天开始,她就多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她一直在烦恼自己想要怎么做,又应该怎么做。

来到法尔萨斯后,她的世界得到了惊人的扩展。她学了很多想学的东西。她见习过文官的工作,也多次与来自遥远领地的贵族们交谈,也曾一起参与厨房的工作,还去参观过魔法士们的演习。城堡里的人对些事也毫无厌烦。

她因此学到了很多,看到了很多。她了解到人们为了推动历史,为了传承国家都做了些什么。也知道总有人必须选择扼杀自我的生存方法。缇娜夏应该早就知道这些。

但与此相对的,现在自己的内心却很冷静。

王的蓝色双眼向窗外瞥了一眼。看向远方的那双眼睛中的摇曳着距离感,像是映出了过去。

「在塔尔维加见到你的时候,我觉得不能放着你不管。如果谁都不回报你的努力,那我可以帮助你。」

「是的。」

令人有些怀念的记忆。

那时的自己只是个少女,在痛苦的每一天中仰着头。

那时的她有过一场幼稚的恋爱,她只是憧憬着外面的耀眼世界。

而这一点,在已经稍微成长了一些的现在的她看来,已经变成了一段温暖而微苦的回忆。

少女时的自己遇见王和他的王妃,被招待来这座城堡,已经得到了充分的回报。

「那个时候我虽然对你说过『你让我想起了以前的缇娜夏』,但你按照你自己的方式改变了。你看起来比我和那家伙还要成熟。」

「您的话我受之有愧。」

她请求他人,汲取着他们的知识。

得到了自己的居所,能做的事情也逐渐变多,她甚至变得可以向他人伸出自己的援助之手了。

继续向前进这件事已经无需再多下决心,这已经成为对斯塔西娅来说理所当然的事。

「我本打算让你一直做你想做的事。因为我自己没有兄弟姐妹,所以从以前开始我就觉得对于那些与王位无关的王族来说,如果能让他们更加自由行动的话,应该也会让人民得到更多利益。所以那个时候我把你迎进城堡。我认为以你的资质,一定会给周围和你自身都来带积极的影响。所以我想帮助你。」

奥斯卡的表情中流露出轻微的苦涩。

「不过原本这么考虑的我,却失去了缇娜夏。」

身为一直给予的一方的他所失去的东西。

是为了支持他的存在而必须的东西。

「没有人能代替她。我也无法忘记她。她是我唯一的王妃。」

「我很清楚。」

别人听到她的这句话,或许会惊呆于她「过分老实了。」。

但斯塔西娅还是很高兴王能这么说。

他的心中仍旧留有那位美丽的人。永远不会褪色。

那样的话,也能让斯塔西娅变得更强。

「不过……我必须留下子嗣。我有把血脉传承下去的责任。你应该从缇娜夏那里听过吧?」

「是的,那位大人说过,我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可以了。」

「她说的没错。」

奥斯卡注视着她。他的眼中既没有甜蜜的光芒,也没有苦涩的后悔,只有为了治理国家并传承给下一代的国王的职责。

「斯塔西娅,我要在这些前提的基础上向你提出一个问题。你有其他算计或者为了祖国而回答也没问题。倒不如说我希望你那么做。如果你有什么其他的愿望我也会回应你,即使你拒绝也不会有任何对你不利的结果。所以你只需询问你自己的骄傲就好了。……你愿意成为我的侧妃,为我诞下子嗣吗?」

斯塔西娅微微歪了歪头,露出微笑。

如果他没有遇到缇娜夏的话,自己会不会进入他的视野呢?

或许会,也或许不会。

或许这场相遇是必然,也或许只是命运的恶作剧。

这些事她无法明了。

不过她的意志早已坚定。

就像自己得到回报,她也想成为他的力量。

缇娜夏曾说「你能喜欢上那个人才是最好的。」,还说过「就算不是那样,也需要你献上无私的忠诚。」。

自己选择的究竟是哪一边呢。少女式的恋爱已经结束了。但她也并没有扼杀自我地生活。

她只是喜欢上了他和那位美丽的人。

这次她想要回报他们那种笨拙的生存方式。王仍旧不变地思念着已然失去的唯一妻子,正因为他是这样的王,她才觉得必须支撑起他。

「……那次我也很开心。那位大人有好好地看着我。」

斯塔西娅轻声说着,站起身。

随后她向王深深地屈膝,用不带一丝迷茫的声音回答道。

「如果可以的话,请容我冒昧地接受这件事。在缇娜夏大人回来前,虽然我还能力不足,但我会代为做好这些的。」

听到预料之外的回答,奥斯卡睁圆了眼睛。

虽然不曾说出口,但他也从未想过缇娜夏还会回来。所以他才会提出这次的请求。

但斯塔西娅毅然的回答却像是真的相信她一定会回来。

她的回答中没有丝毫动摇,这是种令人羡慕的高洁的精神。

奥斯卡在她身上感受到一种自己和缇娜夏都不曾拥有的坚强,露出了微笑。

他的确有种罪恶感变淡,心情变得轻松的感觉。

——她也是一位难得一遇的存在。

如此杰出之人愿意支撑自己。这一定是幸福的。

奥斯卡站起来恭敬地接过斯塔西娅的手。

两人之间诞下一位男孩,已是再一年之后的事了。

「法尔萨斯王好像娶了侧妃。」

「哦——」

听到她极其随意的回复,男子笑了起来。他旁边的那位年轻女子不知为何一脸严肃。

身为这间房屋的主人,她虽然觉得有些讶异,但并没有开口询问理由。而是略显疑惑地面向男子。

「所以?后续呢?」

「没有后续。就这样。」

「哦,真没意思。我还以为你会让我杀了法尔萨斯王呢,那样还痛快些。」

听到她充满危险性的感想,男人露出了讽刺的笑容。

「我这么说的话你就会去杀吗?」

「毕竟你于我有恩。如果有合适的理由,也不是不能。」

「那到时候就拜托你了。」

「随你的便。」

房屋的主人说完便伸手拿起枕边的水果。

她有些口渴,还很困。

一直没有恢复的身体状况不断折腾着她。

然而,需要做的事情还像山一样多。

幸好时间还很充裕,一件件地享受过来就行。

缇娜夏灵巧地使用刀子削完果皮,白色的牙齿咬了上去。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