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右卫门回到指挥三木城包围阵的良晴身边时,已经是深夜时分。
三木城周围被巨大的包围网断绝与外界的联系。
官兵卫所准备的三木城包围工程案,是颠覆这个国家攻城战常识的破天荒内容。
在几个重要地带搭建数座副城。
登上眺望楼(监视塔)的监视兵可用南蛮输入的望远镜,监视三木城内的各个角落。
再加上鹿角屏障。
重重包围的栅栏。
深掘的河沟。
在以车轮移动的巨大移动塔楼「车井楼」上,设置著堺町的今井宗久调来的最新兵器大型火炮,由此处制高点发动的攻击能对三木城的防御设施造成极大的损伤。
这个罕见的移动楼,是来自信奈看到两脚行走的「机器人」没有实用性,而提出装上车轮的建议。官兵卫采用了信奈神来一笔的想法,将竹中半兵卫所想出代替木盾的防御种子岛火枪用兵器「竹束」,结合了车轮的机动力,而发明出可以抵挡种子岛火枪的新时代攻城兵器。虽然因为使用了车轮而无法在山地移动,但只要在平地上,仍可以缓缓前进。种子岛火枪的枪弹无法打穿具有复杂曲面构造的竹束。将堆积大量竹束的无数台要塞摆成「鹤翼之阵」,靠著车轮朝三木城推进。甚至当车井楼抵达城门时还能直接当成破城槌使用。
面对这种「车井楼」所具备的压倒性防御力、无视重量的移动力、大型火炮带来的攻击力,以及作为破城槌的破坏力,三木城的守城士兵们束手无策。完全无法出击、只能傻眼地观望这个每天以惊人速度组成、前所未有的包围阵。
宇喜多直家要从陆路搬运兵粮进三木城是不可能的事。
来自港口的补给路线,也由于尼子十勇士神出鬼没的活跃遭到切断。
回到阵中的五右卫门相当佩服半兵卫想出这前所未有攻城战的奇才,以及官兵卫运用南蛮科学知识将此想法实现的的才能,她感到相当震撼。
时代确实在改变。
「五右卫门,你每次回来忍者服就会越来越破烂,不要太逞强了。」
良晴出来迎接五右卫门。
「竹中氏的预测猜中了。」
「果然如此吗?」
「黑田氏被关在书写山的地牢里,这脏牌似她现在无法动弹的证据。」
五右卫门让良晴握住官兵卫托付给她的「愚者」牌。
良晴虽然不知道这张牌暗示的内容,但是看到上面的画,是一个旅人带著小狗在流浪,简直就像是在画官兵卫和蹭腿妖。
「黑田氏打算对宇喜多氏用计,独自前往书写三,结果反而被抓了。」
良晴知道为什么要将这张牌托付给五右卫门了。
这张牌就是官兵卫她自己。
「那家伙明明就说光靠一个人的力量没办法改变历史,为什么还要瞒著我们去……」
一想到官兵卫,良晴就忍不住想要落泪,但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
必须尽早,不,必须以最快速度将官兵卫救出来才行。
「可是,相良氏,现在有件麻烦事。」
「什么事?」
「在下确认黑田氏还活著的事,被宇喜多直家知道了,黑田咻书不定会被处刑。」
「处刑?」
「因为黑田咻没背叛的事,被发现了。」
「这样啊……」
「他们的戒备应该会越来越森严,想要救出黑田咻绝非易事。如果有质间就还有办法…」
「但就是没时间了!」
当良情在阵中思考的时候,半兵卫带著一位个子娇小的少女走了进来。
「咳咳。良晴先生,宇喜多大人派了使者前来。」
「半兵卫,你得好好躺著才行啊!」
「听说是十万火急的事情。」
宇喜多直家的使者是个还年幼的少女。
她似乎有外国人的血统,发色和瞳孔眼色都和这个国家的人不一样。
这孩子看起来很聪明──良晴心想。
「我带了主公的书状前来,不需要当场回覆,就此告辞。」
少女从头到尾的态度都相当有礼端正、光明正大。
良晴接过少女的信后,看到内容相当错愕。
「里面写了什么?」
「……『既然被知道黑田官兵卫没有倒戈,那我就不能留她活口。我要将官兵卫处刑。只是──』…」
「呜呜…良晴先生,只是什么?」
「『没人命令我要杀黑田官兵卫。毛利两川是要我攻略播磨和捉拿山中鹿之助。只要我能在毛利本军抵达播磨之前,独自抓住山中鹿之助的话,我的地位就安稳了。』」
良晴读著直家的信,手因为愤怒而开始颤抖。
「『毛利本军会在十天后进入播磨。只要你在那之前拿山中鹿之助来和黑田官兵卫交换,我就让官兵卫毫发无伤地回去。若是不从,十天后毛利本军抵达播磨时,我就将官兵卫处刑。这是你把我逼到绝境的报复』──」
良晴忍不住大吼:「可恶的宇喜多直家!居然开出这么自私自利的条件!」
他不知道该把这份情绪发泄到何处。
「绝对不能交出鹿之助!我知道未来的事情。毛利家虽然很重视情义,但是只有对宿敌‧尼子的残党特别严厉。而且鹿之助不会投降也不会出家,毫无疑问会被杀!可是这样下去官兵卫就──期限只剩下十天。」
「相良氏,这是你该下决定做出选择的时候了,就像在下经常所说的。」
「你说过不可能捡起所有果实吧?五右卫门?但是,人命可不是柿子的果实啊!」
「相良咻!深为大将,必须要有舍弃和选择的勇气!」
「呜呜,我立刻想想将官兵卫小姐救出书写山的策略,我一定会救出官兵卫小姐的,请你放心吧!」
「半兵卫,你不能再勉强下去了,这样你根本没时间睡觉休息!」
「这件事是我的失策。」
「拜托你好好休息吧!你还背负著官兵卫妹妹的事……」
「松寿丸一事,我已经做了该有的处置。咳咳!咳咳!」
「你该不会杀了她了吧?」
「是的,我向外宣称说,已经杀了她。」
「既然是半兵卫的决定,那一定准备好什么方案了。」
「比起这个,现在当务之急是官兵卫小姐……咳咳!咳咳!」
这时。
半兵卫的咳嗽突然变得很剧烈。
和以往都不一样。
不管良晴怎么拍她的背,或是五右卫门给她忍者的药,咳嗽都停不下来。
「五右卫门,让半兵卫躺下吧!」
「这不是一般的咳嗽,让她躺下会比较好。」
良晴轻轻背著因体力耗尽而昏睡过去的半兵卫离开本阵。
在营火燃烧,建了好几层栅栏的野战营地中,他小心翼翼不摇晃半兵卫的身体,缓缓前进。
为了前往半兵卫所属的阵地。
良晴抬头看著夜空。
战国时代播磨的夜空好明亮。
因为天空太过澄净,天上的星星都不会闪烁。
良晴在21世纪的日本没有看过的大量星星,正在辉煌地闪耀著。
(这就是银河吗……)
即使如此。
半兵卫的身体好轻。
背上几乎感受不到重量。
她有这么轻吗?
我是不是太依赖这个年幼的孩子,让她勉强过头了?
三木城包围战。
三木城的士兵始终无法好好作战,士气逐渐变得低落。
以军师来说,个性太过善良的半兵卫,终于想出『不会造成伤亡的合战』。
官兵卫使用南蛮科学的知识,实现了半兵卫的想法。
但是。
我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良晴没来由地开始感到不安。
「……良晴先生。」
原本应该在沉睡的半兵卫,发出微弱的声音。
「请带我到可以眺望三木城的山丘上。」
「你好好躺著吧!晚风对身体不好!」,
「这是为了看清三木城中散发出来的气,拜托你。」
良晴按照半兵卫的希望,带她登上了一个小山丘上。
他和半兵卫肩并肩坐在一个可以俯瞰三木城的地方。
为什么呢?
我为什么要带半兵卫来这里?
半兵卫将头轻轻靠在良晴的肩膀上。
「良晴先生背我的时候,我想到了救
出官兵卫小姐的方法。」
她开口说道。
「若是我们主动攻击书写山,官兵卫小姐的性命就会有危险。所以必须让宇喜多大人攻击我们才行,然后在从中找出漏洞。」
「漏洞?」
「上月城现在虽然落入宇喜多大人之手,但是守军人数寥寥无几。为了让宇喜多大人攻击我们,我会率领军队渡过梦前川。然后绕开书写山,夺回上月城,假装要断绝宇喜多大人的退路,以此来当诱饵。」
半兵卫的计谋乾净俐落。
「东边的三木城被封住后,宇喜多大人应该不会希望后方的上月城也被夺走。」
半兵卫虽然咳嗽不止,但是仍思若泉涌,不断想出新的计策。
「虽然有点危险,但诱饵军队的前锋,希望可以请鹿之助小姐担任。若是可以抓住官兵卫小姐,又成功抓住鹿之助小姐的话,他就能获得毛利家的良好评价了。毛利家的家风重视情义,就算是和宇喜多大人之间的约定都会确实遵守,这样宇喜佳大人的地位也能就此稳固了。」
良晴点点头。
「当然这只是个诱敌战术,我会一边观察宇喜多军的气,假装战败。以十面埋伏之计,将宇喜多大人的军队困在梦前川。只是如果他们赢太快,就会马上回到书写山,所以我会尽量将他们在战线上拖住,维持胶著状态,然后再一点点输给他们。」
「十面埋伏之计,真叫人怀念。这就是在美浓让信奈和我输得惨兮兮的伏兵之计吗?那时的指挥跟艺术一样。」
「正是,虽然我是重用当时的计策,不过我的魔法种子已经快用完了。」
「半兵卫?」
「──接著要请五右卫门小姐和川并众趁这个空隙,救出官兵卫小姐。宇喜多大人绝对不会这么轻易上当,所以只要少了率领诱敌军团的我和指挥川并众的五右卫门小姐其中一方,就无法成功。咳咳!咳咳!」
「如果由我来率领军队,就会失败吗?」
「是的。良晴先生和鹿之助小姐都无法执行这个十面埋伏之计,只有我才办得到。」
半兵卫露出坚定的表情断言道。
「我知道了,什么时候开始执行?」
「五右卫门小姐那边可能需要花上几天时间准备,可以的话,最好明天就开始。」
「也是,我很担心官兵卫会不会遭受什么待遇……」
「宇喜多大人是个奸诈狡猾到无以复加的人,但很不可思议的是,他从来没有加害过年幼的女孩子。官兵卫小姐或许会受饥饿所苦,但应该平安无事。」
「是、是这样吗?」
「只不过,这次关系到他自己的项上人头……而且……咳咳!咳咳!」
「而且?」
「……必须在我的身体还能动之前……执行这个策略……」
半兵卫一直用仅剩的力气支撑著身体,但也到此为止了。
她终于……
到了极限。
「…………」
半兵卫那纤瘦的身体,仰躺进良晴的怀中。
良晴说不出半句话来。
心脏好像快要停了。
他一直不想相信,也一直不想去想这件事。
但是,事情已经很清楚了。
半兵卫的生命之火,已经快要熄灭了。
她已经连咳都咳不出来了。
「……良晴先生……对不起……我好像已经快到极限了。」
良晴无法再看著半兵卫那透明澄净的笑容了。
他闭著眼睛,滚烫的泪水不断涌出来。
我一直到最后都依赖著她──良晴责备著自己。
「……良晴先生。」
「别说话了,半兵卫,会浪费体力。」
「……我想趁我还有意识…还有办法说话的时候……告诉你。」
半兵卫断断续续地说著。
「对不起。我还是……希望良晴先生能够称赞我『做得好』。所以,我还是要说……对不起。」
半兵卫用被眼泪浸湿的眼神,悲戚地望著良晴说起,她一直隐瞒的真相。
「……我一直和前鬼一起偷偷地在破坏京都的结界。」
「结界?」
「平安京在过去,是个为了保护京都人民不受到怨灵和妖魔鬼怪的侵害所盖的结界都市。可是,这个结界的存在,反而成为了将怨灵招集到京都的主要原因。它招来了以崇德大人为首的无数怨灵。」
「那种东西在这个战国时代里真的存在吗?」
「怨灵是从人心、从人们的『气』中诞生出来的东西。京都在长期战乱之中,吸收了许多人的怨恨、愤怒和悲伤,因此成了累积怨灵之地。在那座城里,时间的流逝和人们的心灵都停止前进了。就从一百年前,发生无数生灵死去的应仁之乱开始,至到今日──」
「只要不改变人心,这些战乱就不会结束吗?」
「认为怨灵只不过是毫无凭据的迷信,拥有清晰思维和强韧精神力的人──信奈大人就能够结束战乱。」
我只是在角落稍微帮点小忙而已,半兵卫用痛苦的声音说著。
「……进入睿山,熄灭不灭的法灯,这都是为了让害怕隐藏在黑暗中的怨灵的人心能够焕然一新。」
「睿山的法灯不是不小心弄熄的吗!?」
「信奈大人将成为这个国家的新女王,她超越了睿山这个古老的权威,让京都人们的内心有巨大的改变──横断京都的气之河,也就是龙脉将之所以衰竭,阴阳师的力量也减弱,不单单是因为法灯熄灭,或是龙脉断裂的缘故。而是因为人心都在改变的关系。」
「半兵卫,你一直默默地在做这些事吗?阴阳师努力结束阴阳师的时代……竟有这种事。」
「害怕怨灵的黑暗时代即将结束。信奈大人和良晴先生会让那个时代结束的。今后开始的将是人的时代。」
良晴都懂了,他终于理解了一切。
包括竹中半兵卫不告诉任何人,默默在黑暗世界和孤独战斗的理由。
以及半兵卫的病情突然恶化的理由。
「……半兵卫,你的身体会这么虚弱,也是因为这个吗……?」
半兵卫在良晴的怀中,轻轻地点头。
「我天生就身体虚弱。是靠全国各地的晴明神社将『气』分给我,我才能勉勉强强活到现在……」
「所以是因为龙脉断裂,使得『气』变弱,你才会……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良晴先生,是你和信奈大人给了我活著的目的。今后,将由官兵卫小姐继承我的梦想。」
能够遇到良晴先生,我很幸福。──半兵卫笑著说。
良晴从来没有如此后悔自己的愚蠢过。
他说不出半句话来。
他应该曾经想起过一次那段记忆。但又觉得不可能会有这种事,于是再次将它遗忘。
而且赌气不去回想也不愿回想,因为他不愿想起和竹中半兵卫相关的不吉利记忆。
『织田信长公的野望』中,竹中半兵卫的最后一个事件。
就是在三木城包围战的途中,因病倒下,最后于三木阵亡。
(我现在才想起来,但是已经太迟了。为什么?为什么我──)
可是。
尽管如此,竹中半兵卫应该还是能活到三十五岁左右啊。
但现在良晴抱在怀中的年幼少女,根本还没满十五岁。
太早了。
还没到那个时刻。
这还是很久以后的事。我还不需要去想起来,还没关系──
我心里一直这样逼自己相信著。
没想到半兵卫居然会为了我,减损自己的寿命。
「如果人心中的黑暗世界会逐渐消失,如果龙脉已经断裂……那就让一切恢复原状!半兵卫!这么一来,你应该还可以继续活下去!对吧?」
「……万万不可。阻挡在信奈大人前面的,不是只有战国大名。不想让这个国家改变的守旧意识,才是信奈大人和良晴先生的梦想最大的阻碍。」
「你不要再说话了,回去吧!回去床上躺好!」
「……你们两位的恋情、天下布武,还有前往海外世界的梦想,全部都被『这个国家被诅咒,永远不会改变』的言灵,以及人们相信的古老怨灵的诅咒所妨碍。阴阳师、式神、还有妖魔鬼怪都应该消失在过去。听了本能寺之变这个未来,我就更加确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本能寺之变是……」
「执行的凶手是谁根本不是问题,因为那是个未定数。守旧人民的意识,打算毁了信奈大人。用未来的话来说,
就是被古代亡灵附身的人们──想要阻碍……信奈大人想要开创新时代的梦想……」
半兵卫说话的速度,从这里开始变慢了。
良晴抱著半兵为的身体,憋住声音在哭泣。
我是个大笨蛋──他在心里不断地这么喊叫著。
尽管如此,半兵卫还是挤出最后的力气,仔仔细细地说出以下这段话。
「……若是想让历史发生巨大改变的话,就千万不可改变我的命运……我的命运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请改变信奈大人的命运就好……将你所有的努力都集中在这一点上。」
「不能让官兵卫小姐死掉。她才是要代替我……辅佐良晴先生和信奈大人的人……她会在大海对岸的世界,成为人中之凤。」
半兵卫的声音逐渐虚弱到听不清楚的状态。
良晴抬头看星空。
看到一条长尾巴飞过。
流星从良晴和半兵卫头上缓缓划过。
在流星消失前,说出三次想祈祷的内容,就会实现。
良晴突然想起这句话。
良晴不知道是在向谁祈祷。
谁都行。神、佛、上天,什么都行。
恶魔也行。
他不断在心中祈祷著。
(我变得怎样都无所谓,要我献上性命也行。所以…)
他打算重复三次。
(救救半兵卫!)
(救救官兵卫!)
(救救鹿之助!)
(救救信奈!)
当他祈祷到这里时,流星就静静地燃烧殆尽了。
他想祈求四件事情。
但都只念到一次。
没办法捡起所有果实──良晴突然一阵绝望。
这是五右卫门不断在提醒自己的事情。
我是个大笨蛋──这次他彻底大喊出声、大声哭泣。
「良晴先生。」
半兵卫似乎已经无法睁开眼睛了。
她的体温急剧下降。
她梦呓著良晴的名字。
良晴摸了那消瘦的脸颊。
「我、我在这里,半兵卫。」
「……我和官兵卫小姐,其中一方……会确实活下来吧……?不可能……两个人都获救吧……?」
半兵卫的意识已经开始混乱了。
她继续说著梦话。
「历史上是这样没错,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可是未来还可以改变!」
「……良晴先生……我的选择,是正确的吗……请告诉我……实话。」
「这个……」
「……史实中……是谁……活下来?」
……
……
……
良晴犹豫了。
这是一瞬间,还是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呢?
若是说谎的话,反而对不起半兵卫的努力──良晴心想。于是他下定决心,这个决心,比切腹还要痛苦难耐。
「…………是官兵卫……」
太好了。
半兵卫确实这么说了。
半兵卫在沉睡中,露出淡淡的微笑。
像是放下心中的大石般。
「官兵卫小姐的……妹妹……」
这是她最后的一句话。
良晴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半兵卫就这样完全昏迷过去。
不管良晴怎么摇晃她、拍她脸颊,或是摸她头发,她都没醒来。
不管良晴如何恳求、如何哭泣、如何吶喊、如何祈祷。
半兵卫都没有醒来。
生命之火正从她身上逐渐消逝。
她已经不会再醒来了,半兵卫会这样一直沉睡,然后死去。
良晴如此感觉。
「唔哇……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良晴放声大哭,背著陷入沉眠的半兵卫冲下山丘。
他朝著半兵卫的阵地跑去。
他说不出话来,只有从腹部深处发出来的呜咽声而已。
他脑海中浮现和半兵卫一起渡过的日子,那些回忆如走马灯般不断出现。
那所有的回忆,都搅乱了良晴的内心。
等他回过神来时,半兵卫已经躺在床上了。
插图007
她还有一丝微弱的呼吸,但是那个呼吸好像随时会停止似的。
「在主人的生命到达尽头前,我会一直不消失地待在这里,我会和主人一起消失。」
是前鬼。
「主人大概不会再醒来了,最多只能再撑十天吧。」
「……十天……」
「黑田官兵卫被处刑的期限也是在十天后,或许这两个人结下了相当深的缘份。」
前鬼拍拍脸上到处沾满泪水、鼻水和口水的良晴肩膀。
「……我……」
「不需要唉声叹气。这是主人选择的路。这个国家必须开启新的门扉,向未来迈进。就算你没有来这里,阴阳师也注定总有一天会消失。」
「半兵卫还可以活下去的。是我,是我做了多余的事!她还可以活下去的啊!」
「相良良晴,你若还是个男人,就不要一直重复那些话!你想要让主人的壮志全都化为泡影吗?」
被前鬼打一巴掌后,良晴停止了哭泣。
对了。
我要是在这里崩溃的话,半兵卫的遗志、梦想和努力,全都会化为泡影。
他咬紧牙根。
用手指抓著自己的膝盖。
指甲刮破了皮肤,流出鲜血。
「……我知道了。我现在不会哭。我一定不会停止,我会继续前进!」
前鬼眯起眼来发出「喔」的一声。
「不愧是相良良晴,有男子汉的样子了。」
「听著,前鬼,我还是要救半兵卫,直到最后的最后我都不会放弃的,不管谁反对都一样!」
「你要怎么救?」
「……龙脉断裂让这个国家的气流变弱是主因吧?既然这样就聚集那些气,注入到半兵卫身体里,她应该就能得救了。」
「虽然你把事情说得太单纯了,但说的并没有错。」
「前鬼,告诉我方法!」
「我已经和主人一样衰弱,什么都做不了。」
「那还有没有其他阴阳师?有没有其他阴阳师有力量救半兵卫?」
「虽然没有能够救主人的人,但我知道有优秀的阴阳师。」
「他在哪里?告诉我!」
「只是,所有的阴阳师都逐渐失去了力量,虽然没有人跟主人一样会因为生命之气减弱而死去,但阴阳术的力量却在不断衰退。」
还有没有其他办法,应该还有才对啊──良晴逼问前鬼。
「也不是没有,只是不可能拿得到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是什么?」
前鬼露出狐狸般的微笑,告诉良晴。
「东大寺的正仓院里有个叫做兰奢待的东西。」
「兰奢待?」
「那是在古平安京时代,从唐国传来的天下第一香木,那当然不是普通的香木。虽然不是长生不老的妙药,但却充满了灵力。只要能取下一小块让主人服用的话,主人的气就会恢复了。兰奢待虽然无法让病痊愈,但至少可以延长寿命。」
「……只要能保住半兵卫的命,说不定总有一天她的病也能治愈!」
「这个国家自古以来的医术和精通南蛮医术的曲直濑贝尔休都治不好了。不过,如果能持续研究南蛮学问下去的话,或许……」
那为什么你们不早点将兰奢待拿到手!──良晴忍不住抓住前鬼的胸口。
「喂喂喂,兰奢待可是大和御所的宝物,不是这么轻易可以到手的。」
「但是有机会拿到啊!」
「做出这么乱来的事,历史说不定会变得混乱。所以我才什么都没告诉你,原本也不打算告诉你……」
「……」
「你想想,用用你的智慧,兰奢待的切片不是轻易可以获准取得的。就算进贡送钱给大和御所的官员们,也会在什么都还没开始做的时候就超过期限,如果用力量抢夺的话,织田信奈就会变成朝廷的敌人!」
良晴现在脑中只剩下拯救半兵卫的念头。
就算前鬼的话说完了,他也不打算退却。
「用偷的。五右卫门说不定可以成功偷出来,只要一小块的话…」
「那不是短短几天内就能偷成的东西。再说,如果让五右卫门去正仓院,十天
后就要处刑的黑田官兵卫该怎么办?」
「……啊……!」
「不管怎样,能得救的只有一人。我想尊重主人的想法。只是再这样下去,你会连黑田官兵卫都救不出来。」
「对了……能够指挥那个复杂巧妙的十面埋伏之计的……只有半兵卫而已。」
良晴现在正被迫面临终极的选择。
到底选择哪个未来才是正确的。
他试图用理性去思考。
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我不适合用头脑去思考。
我是相良良晴。
我的内心在吶喊著:不能舍弃任何一个人。
不能牺牲某个同伴以换取未来──良晴大声怒吼。
「前鬼,既然你还没消失,那就由你担任大将!」
良晴一喊完,就不顾一切地冲出去。
「你要去哪里?」
「本能寺!我要去找信奈!为了能够获得兰奢待的切片!如果是她,一定会为了半兵卫去取的!」
「你要不经大和御所许可,强行争取吗?这样织田信奈想要摧毁大和御所的谣言会越演越烈!织田信奈成为朝廷的敌人,到时候真的会陷入毁灭的局面喔。」
「我不会让信奈成为朝廷的敌人!但我也不会让半兵卫死掉!我会堂堂正正拿到兰奢待,然后也救出官兵卫!」
「真蠢!短短十天能做什么?而且位于京都的织田信奈身边弥漫著险恶的气息。听到处决松寿丸这个奇怪的命令,你还没有发现吗?不可能的。」
「松寿丸的事,半兵卫已经帮忙处理好了,不是吗?」
「是没错,可是──」
「信奈一定和我有同样的想法!只要跟她说明理由,她一定会帮我的!」
没错,如果是信奈──
如果是信奈,她一定会理解我的想法。
※
但是,被半兵卫称为「古代亡灵」的东西,正逐渐包围待在京都的信奈身边。
在上京的大火中倒下,卧病在本能寺的信奈,在曲直濑贝尔休的治疗下,逐渐恢复,终于能够起身了。
那个恶鬼到底是什么,合理主义者的信奈到现在还无法理解。
她在本能寺的一个茶室中喝茶,一边整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我倒下几天了?良晴还在播磨僵持不下吗……有人在吗?」
「是!」
新的侍童‧万见仙千代立刻跑到信奈身旁。
信奈虽然在京都雇用了几名侍童,就属这个万见仙千代最机灵。
她很熟悉京都文化、头脑聪明伶俐,除了不够亲切这一点之外,或许就是个类似光秀的人才。
而且精通京都文化的人才对织田家来说是非常珍贵的。而且出身也很重要。
总有一天要让她成为武将大名──信奈心想。
可是这个万见仙千代这时却说出了让信奈难以置信的话。
「公主大人卧病在床的这段期间,黑田官兵卫谋反,倒戈向宇喜多方的传闻广为流传。」
「播磨吗?怎么可能?太愚蠢了!反正只是毛利方放出来的谣言吧?」
「但黑田官兵卫突然消失是事实,所以下令相良良晴处决黑田官兵卫的妹妹,人质松寿丸。」
信奈手中的茶器摔落在地。
「不、不会吧?到底是谁下这个命令的!?」
「恕我直言,是公主您啊。」
「骗人,我不记得我有下这种命令!」
「我的确收到公主大人亲自发出的命令。可能是当时您因发烧卧病在床,所以不记得了吧。」
「……怎么会?骗人!那松寿丸呢?」
「已在长滨城被处决了。」
「猴子不可能会听从这种命令,胡乱砍死幼小的女孩!」
「不,不会错的。因为您下令说,若是不处死松寿丸,就要讨伐所有留在长滨城里的所有人,所以他不得不这么做吧!」
这是仙千代撒的谎,所以信奈当然不会记得。
虽然不记得,但信奈想说,或许是因为当时意识模糊,一时冲动之下,所下的愚蠢命令。
在还未准备好援军的情况下,将良晴派去播磨也是她的一时冲动。
(都是我太冲动了……所以才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说出处决她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吗?可是…怎么可能…真不敢相信…我居然……)
(我没有脸去见良晴他们了……!)信奈绝望地掩住脸。
仙千代又继续接著说下去。
「遗憾的是,在那之后立刻发现黑田官兵卫不是谋反,而是被宇喜多直家抓住了。」
「……!?」
「黑田官兵卫被关在地牢中,忍受饥饿之苦,却还是贯彻对公主大人的忠义。」
「……啊……啊……」
信奈像是倒下般,趴在榻榻米上。
已经完蛋了。
播磨和良晴都是。
他们一定把我当成第六天魔王,对我失望透顶了吧!
我背叛了同伴。
那些拥有共同梦想、无可取代的同伴。
(但是我真的一点记忆都没有,我不记得自己说过那些话。我到底是怎么了?我连自己都不懂我自己了。良晴……救救我……!)
仙千代默默地离开房间之后。
信奈仍趴在榻榻米上不断哭泣。
她耳边响起恶鬼嘲笑的声音。
※
「为什么不能见信奈?让我过去!」
「这可不行!公主大人生了重病,现在卧病在床。十天内不能见任何人!」
「不管,让我过去!至少可以让我跟她说说话吧!」
「不行。你们几个,把相良良晴赶回去。这个人是为了逃离播磨之战,才来见公主的。」
「是!仙千代大人!」
「你这样太难看了!还是快点回去播磨吧!相良良晴!」
「不是的!我是为了救半兵卫的性命……!」
相良良晴不眠不休地骑马赶来京都,却在本能寺门前被侍童和旗本众阻挡,无法见到信奈。
掌管侍童们和旗本众的万见仙千代,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听相良良晴说的话。
「现在对公主大人而言,是非常关键的时刻,若是再对公主鼓吹一些会让她内心动摇的事,那公主大人的身体就危险了。」
「可恶啊啊啊啊!你这样还算是人吗?我不管医生怎么说,现在立刻让我见信奈!」
「不行!相良良晴。凭你没有资格晋见公主大人,等你在播磨获得了功绩,我会再考虑。」
「开什么玩笑!已经没剩多少几天了!我现在就得立刻拿到兰奢待的切片啊!」
「你还是尽快回播磨吧!你要敢再来,就恕我不留情地讨伐你了。」
良晴被一群瞄准自己的弓箭队包围,「你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人?你是谁?」良晴不断对仙千代怒吼,仙千代仍然面不改色。
「接下来由我们这些侍童来照顾信奈大人,位于前线的武将们请回战场上奋力战斗吧!」
事情完全没有进展。
不肯放弃的良晴好几次想潜入本能寺,但每次都被仙千代阻止。
他也真的差点被那些认真射出的箭给杀死。
如今他遍体鳞伤。
每当良晴想要潜入的时候,本能寺的守备就会更加森严,连一只小猫都进不去。
就在这个时候,天渐渐黑了。
尾张美浓那些可靠的同伴们,现在都不在京都。
光秀在丹波、长秀在若狭、胜家他们在北陆、一益在伊势、信澄在西近江。
那个家伙在不知不觉间在信奈和我们这些同伴之间,造出一层障壁──良晴虽然无法认同,但不管多么愤怒,都改变不了眼前的现实。
「不能再这样浪费时间了。但是无法见信奈。可恶……!」
被逼到绝境的良晴,只好使出最后的手段。
他突然直接奔往大和御所。
他并不是要从门口偷偷潜入。
而是打算爬墙入侵。
若是想要透过朝廷贵族取得兰奢待的切片,那真的不知道要等上几个月。最后还可能会被拒绝。
不过只要能见到姬巫女大人,跟她说明事情缘由,说不定就可以当场获准取得一小块兰奢待。
姬巫女大人说不定会在庭院里。
他抱著被处以极刑的觉悟。
现在只能赌一把了。
良晴太过著急了。
现在半兵卫的生命之火
也在逐渐消失当中。
距离官兵卫被处刑的日子,也在不断逼近。
现在的良晴,只能继续横冲直撞。
只是,良晴这使出浑身解数的赌注失败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这个不法之徒。」
站在庭院等待他的不是姬巫女,而是关白‧近卫前久。
傍晚开始下的雨,将御所的庭院都浸湿了。
良晴全身湿淋淋地,在近卫前久面前跪下。
他把脸冲进水洼里,脸上被污泥弄脏,却还是趴著不断低头拜托。
「请分我一点兰奢待吧!一点点就好了!拜托!」
但是近卫前久却踩著良晴的头,让他的脸陷入泥水中。
「兰奢待?少说蠢话了!你是白痴吗?我怎么可能会分兰奢待给你这种来历不明的家伙!」
他趁这个机会,拼命辱骂嘲笑良晴。
良晴忍下来了。
在泥巴中,继续忍耐著。
要是在这里动怒的话,半兵卫的命就没救了。
不管受到多少侮辱,都得继续忍耐。
「请给我兰奢待,用我的命去交换也行,请分我一点兰奢待。」
「少用这么臭屁的口气说话!这是对关白该有的口气吗?」
「……请分给我兰奢待,求求你……!」
「不行!」
良晴在倾盆大雨中,不断被踢下巴、腹部,在泥泞中翻滚。
「……唔……唔……」
他嘴中到处都是伤口。
全身湿透的良晴吐著血呻吟著。
在半失去意识的情况下,他还是重复著同一句话。
「……请……给我兰奢待……拜托……求求你……」
铿!
「喔喔!脏死了!」近卫一边大喊,一边踢开良晴的脸,良晴昏倒后,便命令左右的人。
「把这只猴子撵出去!」
「……我已经无计可施了吗……我……救不了半兵卫,也救不了官兵卫吗……」
良晴像条破抹布似地被丢在路上,跪倒在倾盆大雨中,从怀中爬出来的蹭腿妖发出「呜……」的叫声,舔著良晴沾满泥沙的脸。
「相良良晴,打起精神来。」
「……你还附在我身上吗?」
「当然啊,我是黏人的蹭腿妖,当然会跟著你。」
良晴发现到一件事。
它的眼神跟官兵卫一模一样。
良晴将蹭腿妖抱在怀中,哽咽大哭。
※
姬路城。
黑田家当家官兵卫被宇喜多直家抓起来,即将被处刑一事,已经被黑田家的家臣团所知。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公主会遇到这种事?」
「听说只要交出山中鹿之助,就会放公主回来。」
「相良良晴跑哪去了?」
「他先杀了松寿丸大人,现在还对公主见死不救吗?」
「立刻抓住山中鹿之助,让公主回来!」
「没错!」
光是将姬路城贡献给未曾相识的相良良晴就已经让黑田家的家臣团们很不满了。
加上,当家官兵卫又被卷入织田家和毛利家的战争当中,还被人称邪魔歪道的宇喜多直家抓走。
再加上交给织田家当人质的官兵卫的妹妹‧松寿丸又因为织田信奈的命令被处死。
也难怪家臣团的不满会因此爆发。
黑田家并非播磨土生土长的名门世家,而是从备前迁徙过来播磨的,但是或许是黑田家的人本性如此,代代当家对家臣团和领民都很好,因此家臣团都相当忠诚。
大家都在为松寿丸哀伤,为官兵卫担心,而落下了男儿泪。
山中鹿之助是扫把星──甚至还有人出声咒骂。
「她为了复兴尼子家的战役,屡战屡败,就算助她一臂之力,也只是看著她迈入灭亡而已。」
「没错!山中鹿之助身上太多七难八苦的衰运了。」
「那么刚强的人,不管打仗几次都赢不了,全都是七难八苦的衰运害的。」
「现在还把我们的公主和松寿丸大人都被那个衰运牵扯进去。」
「公主虽然个性古怪,但智慧无与伦比,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被宇喜多抓住,太奇怪了吧!」
「抓住鹿之助,把她交出去!」
「趁现在相良良晴不在,是大好机会!」
聚集在姬路城下的黑田家家臣团,现在正准备群起反抗。
「宗圆大人,您说呢?」
「我们已经无法忍耐了。请不要阻止我们!」
「我们要将山中鹿之助──」
「若是继松寿丸大人之后,连公主都被杀了,那黑田家就真的完了!」
可是官兵卫和松寿丸的父亲‧宗圆却还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无论家臣团们多么激烈地穷追猛打,他都面不改色。
总是摸著胡子,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呵呵~~在这种时候,如果起内哄的话,就中了宇喜多直家的计了。让人疑神疑鬼,使敌人从内侧败坏正是那个男人的手法,你们还不懂吗?」
「我们懂!」
「他是故意想让我们分裂,所以才像这样提出交换人质的吧!」
「黑田家还有我在。现在官兵卫不在,就由我宗圆回来当黑田家的当家。若是你们想要起内哄,而让黑田家灭亡的话,先杀了我再说!」
宗圆对气到颤抖的沉默家臣团们,淡淡地说道。
「官兵卫把一切都赌在织田家上,也把自己的梦想付托给织田家了。官兵卫和相良良晴大人以及竹中半兵卫大人在一起时,那生龙活虎的表情,是我从来没看过的。相良军团才是官兵卫的归所,我身为官兵卫的父亲,会尊重她的意思。所以绝对不会背叛织田家。现在只能相信相良良晴大人,遵从他的命令。」
对于宗圆说指示,家臣团们都无话可说。
但即使宗圆如此说,他们也不会轻易释怀。
究竟能压抑家臣团们的不满到什么时后呢──宗圆再度摸著胡子,用高亢的声音笑道:「呵呵~~真伤脑筋啊」。
「山中鹿之助,事情演变至此,你要怎么做?」
在瞭望台上有两个人望著黑田家臣团落下男儿泪的样子。
那就是代替昏迷中的半兵卫,担任半兵卫影武者的前鬼。
以及,山中鹿之助。
「如果有可以救出官兵卫大人的策略就好了,可惜的是,我没有那种智慧。但只要我前往宇喜多直家那,那复兴尼子家的希望就完全断绝了──我到底该如何是好?」
「这是你自己该决定的事。」
「没有什么计策吗?」
「有是有。不过目前主人已经倒下,想要执行那个策略恐怕很困难。」
「再这样下去,半兵卫大人和官兵卫大人都……良晴大人又不知道消失到哪去了。难道他逃走了……」
「相良良晴不是那种男人。他在京都继续无谓地挣扎著。现在应该受到打击,准备回来了吧。」
对鹿之助而言,说到相良良晴,就只有一直被他摸胸部的印象。
「虽然是自己的主公,但那个相良良晴是个爱好女色的人。不但不可靠,也不值得信任。他真的会为了救那两个人,四处奔波吗?」
嗯……前鬼扬起了嘴角。
「我只是个妖怪,原本不该插嘴人世间的事的,但只有这个时候例外。相良良晴并没有触摸你的肌肤。虽然我想他心中应该是很想碰的。」
「什么?那到底是谁?」
「是一个叫做蹭腿妖的妖怪,现在附在相良良晴身上。是它碰了你。」
「妖怪……?为什么会有那种东西?」
「因为相良良晴有个喜欢的人。用一句话简单来说,是为了将那个女人从死亡的命运中拯救出来,为此,他故意背上变态这个污名。」
「为了喜欢的人?做那种事?」
这是事实──前鬼断言道。
鹿之助可以想到的女性,就是半兵卫和官兵卫。
良晴平常就很亲密关切的就是这两个人。
「那个对象是半兵卫大人吗?」
「不是。」
「那是官兵卫大人吗?」
「不是小孩子,是年龄更接近的人。那个人并不在相良军团里。」
「……我不懂。既然不是半兵卫大人也不是官兵卫大人的话,为什么良晴大人要为了救那两个人如此奔波呢?」
「因为他把所有同伴都当成自己的家人般看待。他是个无可救药的烂好人,不管对谁都很温柔,尤其是对公主武将。他大概是很尊敬你们那种心怀志向勇赴战场的模样吧!」
「……我也是吗?完全看不出来。」
「那是蹭腿妖做的。虽然那家伙好色也是真的。」
前鬼和鹿之助一起仰望月亮,说出一个秘密。
「相良良晴大略知道知名武将的命运,也知道你的未来喔。」
「我的未来?」
「你想听吗?虽然听了应该会后悔。」
「……我绝对不会逃避我的命运,请告诉我吧!」
鹿之助用锐利的眼神注视著前鬼的眼睛。
于是前鬼开口说道。
「好吧。如你所见,现在的织田家没有余力来支援尼子十勇士。山中鹿之助,你会被毛利军捉住,直到最后都贯彻对尼子家的忠义,然后遭到处刑。复兴尼子家的梦想就此毁灭。这就是相良良晴提到的你的命运。」
鹿之助突然感到眼前一片黑暗。
相良良晴来自未来。
既然他这么说的话,那应该就是真的会这样了。
「……是吗……我的悲愿,无法实现了吗?」
她并没有留下悔恨的泪水。
鹿之助早就很清楚,尼子家的气数已尽。
「但并不是只有坏事喔,山中鹿之助。你将会成为以无比忠诚闻名的悲剧英雄,直到四百年后都还留在人们的记忆里。贯彻忠义,名留青史,这对武士来说,不啻是最高的荣耀了吗?」
「……没错……我把我的性命全奉献给复兴主家这个心愿了。人终将一死,比起选择苟且偷生、在大家的责备中活著,我想要贯彻我的志愿到最后一刻。我不想输给自己的懦弱。」
鹿之助想起官兵卫被抓之前,曾用南蛮卡牌送自己是否能复兴尼子家时的事。
(我抽到的卡牌是「命运之轮」。官兵卫大人当时这么说。「你要和巨大命运对决的时刻即将到来,机会只有一次。到时候,你必须靠自己的意志来选择未来的路。」现在就是那个时候吗?)
鹿之助原本就已经做出要堂堂正正作战到最后一刻的觉悟。
反正我早就舍弃了这条命。
可是前鬼的话却动摇了鹿之助的决心。
「但是,相良良晴也这么说了。山中鹿之助的传说不用流传到四百年后也没关系,他只希望你能活下去。活下去,然后实现复兴尼子家的悲愿。」
鹿之助内心突然产生剧烈的动摇。
没想到相良良晴是这样的男人。
「那家伙想要改变所有同伴的命运。光是要救一个人,就非常艰辛了。他却想要救所有同伴,这不是普通的觉悟可以办得到的事。结果却沦落到如此下场。我的主人倒下,只能等死;黑田官兵卫处刑的时间将至;织田家的援军迟迟不来;你也即将在毛利军抵达播磨后的战争中战死沙场。他想要拯救一切,却反而会失去一切。」
「……良晴大人打算救我那本该死亡的命运吗?那结果会……」
「结果还没出来。相良良晴能否将为了救你而变得狂乱的历史归正,或是……」
「……可以让不用死的人也避免一死?」
「还无法断言,这毕竟只是可能性的问题。」
鹿之助心想。
自从她懂事以来,主家,尼子家就已经开始家道中落了。
就算一对一对决时,她如何展现鬼神般的强大,在局地战中获得胜利,却还是都会像是被天运放弃般地,战局遭到逆转。
鹿之助虽然很顽固,但并不笨。她早就知道赢不了。
她从小就经常想著自己会在与毛利之战中死去一事。
会向月亮祈求七难八苦也是为了想对自己说:自己只能和尼子家一起毁灭。
但是。
现在听到了相良良晴的这句话。
她突然想通了,那种自毁之道绝非武士该有的死法。
「……希望我活下去吗……良晴先生明知道我注定会死,却还说出这样的话。」
「那个男人直到最后的最后,都不打算舍弃任何一人,他无法变得残忍无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比宇喜多直家还要贪心的男人。因为太贪心了,所以与其要舍弃同伴,宁愿赌上自己的性命。」
「……」
「在金崎时也是如此。以一军大将来说,他应当受人嘲笑,但是──」
前鬼深深地吸了口气,说出这句话:
「──再这样下去,我的主人和黑田官兵卫都将死去,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
良晴拿不到兰奢待,只是徒劳浪费这些日子,就当他满身疮痍地回到播磨战线时。继官兵卫之后,连山中鹿之助也不见踪影。
良晴走近取代半兵卫坐在军师的位置上的前鬼。
「前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
前鬼露出冷淡的笑容说道:
「冷静点!相良良晴!你刚好跟她错身而过。山中鹿之助选择了自己的命运。」
「什么选择?」
「她叫我转达给你这段话──若是能用我原本就注定要死的一条命,拯救命不该绝的官兵卫大人,那我很乐意接受死亡。」
「你告诉她未来了吗?而且你为什么会知道这回事?」
你明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所以才告知她吗?前鬼!──良晴吼道。
他忍不住出手揍前鬼。
但是却揍不到人。就算他揍前鬼的脸,拳头也只是挥空而已。
就好像前鬼不存在于那里一样。
「呼……呼……呼……可恶,这是什么法术!」
「不要慌张,相良良晴。这下你懂了吧?兰奢待是弄不到手的。我不能让官兵卫死去,不能让我的主人的雄志在此被摧毁。」
「……可是……!宇喜多直家不可能会遵守约定!就算鹿之助去找宇喜多直家,官兵卫也不会回来!」
「大概吧!但是,现在说不定可以让狂乱的命运齿轮恢复原状。鹿之助赌上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就像官兵卫为了救我的主人,赌上那微弱的可能性一样。」
「你是说只要鹿之助死了,官兵卫就能活下去?只要拥有退场命运的人退场了,就可以让另一个没有退场命运,却快要消失的人不用退场?你是想这样说吗?」
「至少山中鹿之助赌上了这份可能性。」
「我不认同这种理论!这个世界可不是游戏!鹿之助背负了太多其他人的苦难了!」
「那么你有方法可以一次拯救那三个人吗?」
良晴再度跪倒在地。
历经京都的失败,他又再度被挫折感袭击。
(不行了,已经无计可施了。)
就算是相良良晴,也站不起来了,照理说应该是这样的。
但是。
「那是什么表情!那败犬般的样子又回来了!你不是说过『要捡起所有果实』吗?相良良晴!既然都说出『做得到』了,那就不管再难看,都要给我挣扎到最后一刻啊!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到这个世界的?是为了来哭哭啼啼的吗?你这样还算是个男人吗?」
前鬼的斥责让良晴受挫的心,再度点燃火焰。
这个总是超然的式神居然将自己的感情展现无遗,这是前所未有的事。至少良晴不知道他有这一面。
「这么一点小事就受挫,你以为这样可以救得了织田信奈吗?你的意志力只有这种程度吗?你自己照镜子瞧瞧!你这样对得起在金崎为了你丧命的同伴们吗?你这样有脸去见我的主人半兵卫大人吗?」
「……信奈……半兵卫……」
良晴睁开眼睛。没错。
现在没有时间烦恼办不办得到了。
只能先做再说。
赌上我的一切,奋战到最后。
半兵卫、官兵卫、鹿之助、信奈。每个人都正在跟自己的命运搏斗。
而我──
我能够为她们做的事──
(不可能完全帮不上忙。因为我还活著,而且四肢健全,可以跑可以跳。半兵卫,我说得没错吧!)
我还有这个身体和生命!
说什么办不到,那都是胡说八道!
只要我的身体还能动,我就要继续燃烧生命到最后一刻。
我要一直奋战到自己也被摧毁才行!
这时,良晴已经坚定了舍命救人的觉悟。
这不是因为绝望而想要牺牲。
为了捡起所有的果实,唯一的障碍只有一个。
那
就是自己。
右手一个、左手一个、一脚一个──每个人能捡起的果实数有限。
但是只要舍弃自己、只要变成一个大袋子,不管落下多少果实,一定都能放进袋里。
我一定就是为此来到这个世界的。
被逼到极限的良晴现在已经进入了彷佛能一跃飞天的境界。
(我已经不是那个总是独自保守秘密的我了。就算我倒下了,一定也会有「想要改变信奈的命运」的同伴继承我的志愿,就像半兵卫把志愿托付给官兵卫一样。我……我……我总是用自己的观点思考,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我有同伴,只要同伴会继承我的遗志与梦想,我就不会死。对吧?半兵卫?)
半兵卫无私的心、鹿之助的觉悟、前鬼的斥责,以及官兵卫的勇气,或许可以让良晴跨越原本无法跨越的高墙。
「我懂了!前鬼!我不管别人怎么说,都一定会捡起所有的果实!我要将全部的果实抱起来!」
良晴心中的火焰,已经化为高高燃起的火柱。
「我在京都花了三天,但是距离期限还有一个礼拜。我要亲自指挥十面埋伏之计来救出官兵卫!还要攻进东大寺抢夺兰奢待!要说我造反还是大罪人都行!只要我切腹就能解决了!」
「你忘了吗?一个礼拜后,就会有数万名毛利本军抵达播磨。」
「我就将那种东西击垮!」
「不行。天数和兵力都不够,不可能的!你快回想我过去说过的话!再多用点脑袋!」
「啊啊!我就是个笨蛋!没办法看见下一步会怎样。但是只要尽全力向前冲刺,一定能开拓出道路!因为我还活著啊!前鬼!」
前鬼眯起眼来,像是要说「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
「那你就去吧!把所有果实都捡起来给我看看!首先,要追上山中鹿之助,把她带回来!」
「不用你说我也会这么做!」
良晴策马狂奔。
他正在寻找山中鹿之助的身影。
良晴头上又有流星出现。
良晴一边冲刺,一边大喊。
插图008
「救半兵卫救官兵卫救鹿之助救信奈!救半兵卫救官兵卫救鹿之助救信奈!救半兵卫救官兵卫救鹿之助救信奈!看著吧!我在星星消失前各说三次了!我再也不会求神拜佛!七难也好八苦也好,全都过来吧!我再也不会停下脚步了!」
睡在良晴怀里的蹭腿妖小小声地说了一句:「好吵啊」。
「相良咻,你终于决定除了自己的性命外,什么都不想舍弃了吗?既然这样,在下也会舍身到底。」
背后传来五右卫门的声音。
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了,他觉得五右卫门的声音在颤抖。
「嗯嗯,蹭腿妖,五右卫门,我们上吧。」
这时。
良晴还不知道。
头上那颗的巨大流星,不但没有消失,还化为发出暗红光芒的妖星。
也不知道信奈在本能寺的房间里,因「松寿丸被处刑」一事,大受打击,不顾一切哭倒在地的事情。
更不知道信奈身边有充满怨念的恶鬼和背叛者。
还有在大和‧多闻山城的天守阁目击了那颗非但没有消失、还发出暗红色光芒妖星的松永久秀,面露狰狞笑容说出「那是我的宿星『弹正星』。是代表背叛的星辰。讨伐织田信奈的时刻已然到来。」这番话。准备倒戈向毛利方,举兵出发的事。
织田军和毛利军的全面冲突,世间所说的「播磨动乱」即将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