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回到了那个十字路口。
『我们今天请到《TORN&TONE》的原着漫画家……』
电子看板上的漫画家,挤出和那天一样的紧张笑容,为电影版《TORN&TONE》做宣传。
我呆望视频一会儿,一个小男孩蹦蹦跳跳地通过我面前。
那是傍晚下课的小学生,看上去大约二年级,应该是刚和朋友玩完,正要返家。快放暑假了,小朋友应该很兴奋吧。
那套制服在附近不常看到,他念的是要搭电车通学的私立学校吗?小小年纪就要搭电车上学,真是辛苦他了。
他只踩白色的斑马线过马路,像是某种游戏或是运势赌注,我以前也常这么做。
看到孩子在人群中蹦蹦跳跳,有人会忍不住微笑,有人会感到不耐烦,这都是个人自由,但我想刚才那个金发男一定是后者。
我的双眼不由自主地追逐背着小学生书包的少年。
少年以勉强没碰到的距离,与方才对我啧舌的金发男擦身而过。
金发男似乎微微转头注视少年,从后面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应该没有啧舌。
少年平安无事地只踩白色的斑马线过马路。
想必今天会是他的幸运日。
受幸运之神眷顾的少年没有得罪任何人,顺利地走到马路对侧;倒楣的我则愣在斑马线前,此时绿灯快速闪烁,我又被急着过马路的路人撞到左肩。
说时迟那时快,耳边响起震耳欲聋的紧急煞车声。
我吓得身子一缩,现场同时响起「轰」的爆炸声,瞬间的地鸣造成影响,使整条水泥道路都在回响。
行人尖叫声四起,我在混乱的人群中看见一辆白色汽车撞上对面的电线杆,汽车的引擎盖扭曲变形,残骸四处飞散。
我看见疑似倒在车后的人的脚。
我急忙在附近骚动的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
背著书包的少年刚刚通过了马路。
只踩著白色斑马线,心情雀跃地过马路。
然而围观群众与随绿灯前进的车流分别挡住了大马路,从我的位置无法确认他娇小的身影。
他是不是在人潮中吓坏了呢?
是不是害怕地回家了呢?
或者……他在那辆车后面……
看热闹的人如雪崩般从后方挤向斑马线,我推开他们凝视对面,看到汽车旁掉落着某人的鞋子。
深红色的液体逐渐在地面扩散。
「那边」有人哭喊着某人的名字。
「这边」的人纷纷略带兴奋地说:「车祸!」「真的假的?」一心只顾着拿手机拍照,不时喀嚓地按下快门。
隔着斑马线的「这边」和「那边」,宛如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我很担心那名少年的安危,但身在此岸的我,无从确认他的状况。
红绿灯再次切换。
我下意识地奔向斑马线。人潮不断涌向对岸,围观的人群转眼间又多了一圈。
我推开他们想挤进中心,但人实在太多,无法如愿。很快地,我就被后方的人群淹没,再也无法动弹。
人群中心不断传来同一批人的说话声。
「别担心!救护车很快就来了!」
其中一人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宏亮。
警笛声从后方接近,是救护车到了。
「请退后!让急救人员过去!请空出一条路!」
急救人员卖力推开挤得水泄不通的围观群众,前往人群中心。
「请不要站在这里!很危险,请后退!是,请离开!」
警察不知何时也赶到了现场。
看热闹的人潮被分散,一架移动式担架嘎啦嘎啦地快速通过。
我从霎时间出现的缝隙瞥见中央。
「已经没事了!这里!你们快点过来!」
是那个金发男在大叫,声音听起来快哭了。
男人身在人轮中央,耳环叮当摇晃,四处奔走。他刚刚应该是在为某人止血,手紧抓着沾上鲜血的衬衫,身上只穿一件背心,持续奋力对着伤者喊话。
那模样让我的内心揪成一团。
忽然间,我在汽车下看到某个黑色物体。
——是小学生书包。
我急着想冲过去,却不慎踩到某人的脚,被骂:「痛死了!」
我在这里醒来。
又做了一样的梦。
我全身是汗,从背部到头都湿湿黏黏的。
这个星期以来,我每天都做相同的梦,连梦里的我都忍不住怀疑:「我该不会是在做梦吧?」醒来的时候总是出了一身冷汗。
即使窗户关着,刺耳的min-min蝉 的叫声依然清晰可闻。
看向时钟,时间正好快要七点。
睡前定时的空调早已关闭,高挂天空的太阳从东边窗户射入强光,我甚至担心老旧的榻榻米会烧起来。明明应该很热才对。
「可恶……」
我不明所以地喃喃自语,从冰箱拿出两公升装的麦茶,直接对着瓶口大口灌下。
啊,好热。
我决定先开冷气去冲澡,趁这段期间让房间变凉,然后吃点小东西再去打工,可是家里竟然连面包都没有。
「真麻烦……」
来泡方便面吧?但天气这么热,我却只有肉燥担担面。
光是思考这些,汗就滴下来了。
「热死了……」
总之先去冲澡,洗掉一身黏腻吧。
我按下冷气开关、直奔浴室,几乎是用冷水痛快地迎头浇下。
一走出家门,被太阳烤热的柏油路散发出热气。
明明才刚冲完澡,吃下担担面而发热的身体随即狂冒汗。
幸好走路去打工的便利商店只要五分钟,当初只因为离家近而选择这份打工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这家店从上至下都缺乏干劲,闲适的气氛令我感到轻松自在。
一站到自动门前,门便随着听过不下几万次的轻快音乐打开。
今天一样没有客人排队结帐。这家店的来客数本来就不多,自从附近开了其他店家竞争,客人通通被抢走了。
我一如既往地穿越收银台,走向后方仓库。收银台上的时钟显示距离我上班的时间还有十分钟。
「早,我马上交班。」
「谢啦!」
我一出声,上一轮的工读生马上开心回应。
我习惯提早五~十分钟上班。上一轮的工读生与我交替走回仓库,迅速脱下制服,悠闲地坐在椅子上喝果汁等下班。时间一到,他便准时打卡,潇洒离去。
这家店以工读生居多,很多人会赶在最后一刻冲进来打卡,超过时间才站上收银台;里面甚至有人厚脸皮到会打电话来求救说:「我快迟到了,先帮我打卡!我请你喝果汁!」在不知道下一位工读生何时会来、自己何时能下班的情况下,仅是早到五~十分钟的我,因此博得其他工读生的好感。
「大家只要和田中哥同一天上班,都会特别高兴呢。」
我披上制服走进收银台,工读生马上开心地说。
「和阿拓一起值班最痛苦了。」
阿拓是工读生里的迟到大王,在附近读大学二年级,全名叫佐佐木拓。附带一提,我今天的搭档就是他。
「我今天要跟女朋友约会,真庆幸遇到的是田中哥啊。」
工读生值完大夜班精神还这么好,我真羡慕他的年轻和体力。
关于他不顾别人感受擅自放闪这件事,我在心中埋怨「反正我就是单身活该」,勉强做出笑脸。
「那就好,你快点下班吧。」
上一轮的工读生离开收银台过了一会儿,阿拓才滑垒进来。
「啊!抱歉!我、我马上好!」
这家伙还是老样子。我忍不住叹气。
阿拓跑进仓库后,过了十分钟才慢吞吞地来到收银台。
这也和平时一样。
「好险,勉强滑垒成功。」
「不,你出局了。」
「怎么这样,修司,你好狠的心……」
在所有工读生里,只有阿拓敢直接称呼我「修司」。
有时我真羡慕他这种随和的个性,说归说,我可完全不想效法。
「我有准时打卡啊。」
「在我看来还是迟到,你自己看看时间。」
「不是只差了十分钟吗?修司,你太认真了啦。」
是你混得太夸张了!这句话险些脱口而出,然而不想被人讨厌的心情,使我的喉咙踩了紧急煞车。这也是家常便饭了。
我觉得自己实在很没用,连被这种随便家伙讨厌的勇气都没有。
更别说他几天前才临时为我代班,我还欠他一个人情。
***
『至少让外公再见你一面,好不好?』
接到母亲催促的电话过了两天,我姑且将两、三天的替换衣物塞进大包包里,坐上飞机。
事出突然,阿拓仍一口答应跟我换班。
「我最近超穷,反而要感谢你呢。」他的笑脸稍微减轻了我的压力。这大概就是阿拓身
为迟到大王却不惹人厌的原因吧。
我下飞机后转搭电车,中间还经过转车,终于抵达离外公住院的医院最近的车站。
在漫长的旅途中,我回忆起外公。
外公从小就很疼我。尽管记忆已经变得模糊,但犹记得他是一个笑口常开的人。
最后一次好好和外公见面,应该是我快要懂事的时候吧?还是小学低年级左右吧?
我们祖孙俩很少碰面,因为乡下路途遥远,家中自然较常与住得近的爷爷奶奶往来,等我上了小学以后,更没什么机会去乡下找外公外婆玩。
小学念到高年级时,开始要忙社团活动,放学还要学才艺和上补习班,我终于再也没有机会去遥远的外公外婆家玩了。
再次见到外公,是在外婆的丧礼。当时大家忙进忙出,我顾着和久未见面的表哥表姐们玩,不太记得外公的模样。
已经升上国中的我,恐怕不知道该如何在「外婆的丧礼」这种特殊氛围中,与平时没机会接触的外公说话吧。
走出离外公家最近的车站闸门,令人讶异的乡村风景在眼前展开。
不,说展开其实不正确,因为眼前简直空无一物,只有随便种上树木的粗糙道路和树林……不,是森林吧。
附近虽然有一座公车站,却没看到出租车候车处。我单手抓着写了医院地址的便条纸,视线扫荡四周找寻出租车,望见不远处有间小小的杂货店。
我倏然想起自己急着返乡探病,都忘记准备伴手礼了。
我不自觉地走入那家店。
一位典型的乡村大婶用平板的语调喊:「欢迎光临……」
用深褐色木材搭建的小店里,贩售着当地现采的蔬菜水果、香菇和手工饼干等。
我想买点东西带去,却不知外公到底能吃什么。他将近九十岁高龄,现在又住院。
我在店内逛了一会儿,最后拿起装了四颗普通红苹果的透明塑料盒,交给大婶说:「我要结帐。」
如果可以,真希望她至少能把苹果放进篮子里,包装得稍微像是探病用,不过这家店看上去并无类似的服务。
如我所料,大婶沉默地打开白色塑料袋,随手将整盒苹果塞进去。
我问她该怎么叫出租车,她给了我距离最近的出租车行的电话号码,我打去后过了二十分钟,出租车终于来到车站前。
一步入那栋老旧的医院,医院特有的消毒药水味便扑鼻而来。我果然不喜欢来这种地方。
坐上慢到仿佛随时会停下的电梯来到三楼,找到挂着305号牌子的病房后,我微微探头张望。
白墙环绕的病房内摆着四张床,其中两张是空的。
外公躺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身上插着数条管子。
母亲察觉我的到来,开心地叫道:「修司!」
外公闻声轻轻张开眼皮,转向我说:「修司来啦……」随即要母亲扶他慢慢坐起。
点滴管插在他骨瘦如柴、布满皱纹的手背上,让人看了好不忍心。
我还来不及开口,外公便说:「其实你不用特地这样大老远跑来啦。」
我微微做出笑脸,用制式化的方式向他请安:「外公好久不见,身体怎么样?」外公端详我好半晌,喃喃说道:「修司长这么大了啊……」
母亲笑说:「当然呀,这孩子都二十六岁了呢。」她边将开襟羊毛衫披上外公的肩膀,边叨念着:「最近天气变凉,不要着凉了。」
我们接着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从今年的气候和中暑,聊到邻居家的狗儿,主要都是母亲兀自说个不停。
然后母亲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两手一拍。
「对了对了,刚刚有人送了哈密瓜来哟!外公,我们切来吃好不好?」
「哈密瓜切给修司吃就好,我要吃苹果。」
「哎呀,对欸,修司还带了苹果来呢。」
我走进病房时随手交给母亲的白色塑料袋里隐约可见红苹果,外公似乎发现了。
床边的慰问品堆成小山,宛如某种设备艺术,里面有点心礼盒和华丽的水果篮,我侧眼看着那堆东西,找借口似地说:
「我本来想买伴手礼过来,但想到外公生病,应该有很多东西不能吃……」
母亲从摆在豪华水果篮旁的桐木盒里小心翼翼地捧出哈密瓜,切给我吃。熟透的哈密瓜香甜欲滴,母亲问了外公三次:「要不要吃哈密瓜?」外公则是边说:「哈密瓜不用了。」边大口嚼着我带来的苹果。
待了一阵子后,我看向手表,外公问道:「你明天也要早起对吧?」我含糊回应:「啊,算是吧……」外公缓缓在床上躺下,看着母亲说:
「剩下的哈密瓜给修司带走吧,我不吃。」
结果装在桐木盒里的高级哈密瓜外公一口也没吃,剩下的全成了给我的伴手礼。
「等等,妈妈去要公车时刻表。」
我急忙要母亲坐回去。
「不用啦,我坐出租车回车站。」
「哎呀,你以前说出租车太贵,死也不肯搭,现在是不是比较会赚钱了呢?」
母亲的玩笑话我现在无法单纯地笑,只能「哈哈」干笑,转移视线说:「对了,这哈密瓜真的好好吃喔。」
就在我要伸手拿包包离开时,护士刚好走进来,向母亲询问有关保险的事,两人一同离开病房。
就在我准备转身和外公道别时……
「我过了索然无味的人生啊。」
一句话突然传来,我以为自己听错,「咦?」地反问。
然而外公似乎不想针对这句话多说什么。
「你还记得小时候曾和外公一起去抓蝉吗?」
「啊……还记得一点……」
老实说,我完全不记得抓蝉这件事了。
外公瞄了我一眼,沉静片刻后缓缓开口:
「修司……你现在还敢摸蝉吗?」
「嗯,现在应该不敢吧。」
「你小时候可是敢徒手抓蝉喔。像这样,轻巧地压住翅膀。」
外公抬起插着点滴的右手,把手掌弯成碗状轻轻移动,用大拇指和中指做出抓蝉的动作。
那个手势微微唤醒我古老的记忆。
——像这样,看到了吗?要轻轻地抓喔。太用力会弄伤它的翅膀……
脑海中响起好远、好远的声音。
结果我准备了两~三天份的换洗衣物,却一天也没住就回去了。
因为我还来不及说要住下,母亲便说:「你很忙吧?对不起,谢谢你特地过来。明天还要上班吧?」我想起今天是星期天,母亲会这么问也是理所当然。
附带一提,我还没告诉母亲我已经离开上一间公司了。
我「嗯啊」地含糊回应,直接转身离开。
***
结束久未轮值的早班后,我直奔车站。前几天买的灯泡瓦数不合,迫于无奈,我因此过了好几天厨房没灯的生活。因为我住的地方非常小,光是少一盏灯,黯淡的房间便拖累了心情。
为了买一颗灯泡搭好几次电车,真不划算。
我走出车站,再次来到那个十字路口。
忽然间,不知从何处传来巨大的蝉鸣声。
——像这样,看到了吗……
脑中浮现外公抬起那只插着点滴、布满皱纹的手,并且把手心弯成碗状,轻轻移动的画面。
我忍不住寻找蝉鸣的出处。
行道树以等距被迫种在热气蒸腾的柏油路上。我不认为水泥的下方会有泥土,但这些树依然不可思议地散发翠绿,不知究竟是用何种方式补充养分。
我在充满生命力的郁葱枝干间找到犯人。
尽管蝉儿卖命地引吭高歌,为此驻留的人却只有我一个。
人们说蝉蛰伏在土壤中七年,就为了短短一周高歌生命。不知这话给蝉听到,又是作何感想?
它们是否会为此感动?或者早已看开,觉得没什么?抑或只想快点回归尘土呢?
——我过了索然无味的人生啊。
外公走过了九十年的漫长岁月,是以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
当我来到外公这般年纪,吊着点滴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时,又会怎么想?
号志由红转绿,人潮一口气流向大马路,我迟了一步才动,肩膀就被人从后方狠狠一撞,还听见「啧」的声音。
今天早上做的梦闪过脑海,我讶异地回头,幸好那人不是留金发,而是一名黑发上班族。
街头的大型电子看板传出『电影版《TORN&TONE》的魅力……』的声音。
我仿佛回到了那一天。
为了不被人潮冲走,我用力站稳脚步,凝视那块电子看板。
我想起「他」曾在月刊杂志的小角落画过的《贫穷趣闻》,我以前好喜欢那个小空间里的趣闻。
如今他已是畅销漫画家,我恐怕再也看不到他的贫穷体验了。
最近各种宣传活动开始填满了那个小空间。
期盼了那么久,他总算熬出头了。
「干得不错嘛。」
正当我要迈出步
伐,红灯刚好亮起。
于是我伫立原地,凝视他紧绷的笑脸。
今天自动门也伴随熟悉的音乐打开,紧接着是一声急促的「早!」掠过耳际。
总算来了。
我斜眼目送阿拓一如往常飞奔入内,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五分钟后,阿拓换上每个人一定都看过的好认条纹制服,扣上大大的前扣走出来。
「喂,已经慢了五分钟喔。」
我边将收银机的「负责人编号」改成阿拓的,边提醒道。而他丝毫不见悔意,嬉皮笑脸地走进收银台说:「我打卡没迟到啊。」好像完全不打算早到一点。
「你再不注意,小心被店长骂喔。」
「安啦。我又没迟到。」
阿拓置若罔闻,两手扠腰,缺乏干劲地左右扭动脖子,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
「编号我改好了。」
「谢啦。其实不改也没差啦,很麻烦耶。」
「哪里麻烦,你要记得改喔!」
我只差没说出「我可不想承担你出的包」。如果可以选择,我也不想要自己的名字印在收据上。在同一品牌的便利商店当中,直营店已经因为个资问题废除这项规定,不过我们的店长认为出问题时还是需要厘清责任,所以延续了这项传统。加盟店的店长即是规矩,小小的工读生没有过问的权力。
「修司,你真的超认真耶。」
我听不出这是称赞还是讽刺,以前也曾因为过度在意而焦虑,但我最近已经不想多花精神去想这些蠢事了。阿拓只是心直口快,想到什么说什么,绝对没有恶意。
「啊,对了对了,我带了伴手礼放在仓库,拿去吃喔。我上次忘记带来了。」
「是说,你外公怎么样了?」
阿拓用他一贯的慵懒语调问。
「比想像中有精神。」
「那真是太好了。」
「谢谢你跟我换班。」
「没什么啦,要我代更多班也没问题喔,我真的快穷死了。」
我斜睨着说话超没志气的阿拓,淡淡地问:
「你不是住家里吗?为什么这么缺钱啊?」
「学生也有学生的应酬要花钱啊。」
「我以前也是这样吗?毕业太久都忘光了。那么,我先下班啰。」
「好!」
我烦躁地回到仓库。
我在这个只要张开双臂就会碰到墙壁的杂乱空间缩起肩膀,以不碰到手臂的方式脱下只是套在便服上的制服。我将制服挂回衣架上,拿起除臭喷雾按了几下,喀喀喀的声音显示喷雾没了。
「真倒楣。」
我无奈地将鼻子凑近制服嗅了嗅。夏天衣服容易发出汗臭,幸好它还没什么味道。
我在堆满杂物的桌面硬是摊开留言簿,仔细写下「除臭喷雾没了,请补充」。需要花钱的东西,工读生基本上无权决定要不要买,这样写不知道店长什么时候才会看到?换作阿拓一定完全不会心烦,什么也没写就回家了。我快速翻阅留言簿,上面满是我一丝不苟的字迹。这本留言簿只有我在用,那么我留言还有意义吗?
阿拓八成会说:「与其在店长可能不会看的本子上留言,见面时直接和他说不是比较快吗?」不,他或许会直接买新的除臭喷雾吧。
「这又不贵,买了没差吧。修司,你就是太死板了……」
我不小心擅自想像起阿拓会说的话,甩甩头赶跑思绪,将留言簿放回原位。
离开仓库后,我直接走向便当区,抓起猪排饭和可乐前往收银台。阿拓扫了我的晚餐条码,什么也没问便将猪排饭丢进微波炉。等待期间我把可乐放入包包,顺手拿起摆在收银台旁的免费报刊。
翻看征人杂志已经成为我每日的习惯,我早就数不清这是第几本了。
阿拓把我的晚餐塞进环保塑料袋,朝我喊道:
「修司,别看那种杂志了,要不要我介绍好康的打工给你?」
「啊?」
这小子又说出莫名其妙的话。我不以为意,继续翻开杂志。
「我只是觉得啊,世界上越认真工作的人,看起来不是越像傻瓜吗?有人却能靠着好康的工作轻松赚大钱,所以我也想找那种工作来做做。」
「喔。」
我边看征人杂志边随口回应。
「你要不要帮我赚一票?」
「什么?」
我抬起头,阿拓将一张从网页打印下来的A4纸递到我面前说:「你看你看,就是这个。」
几个斗大的文本跃入眼底:『你也可以成为英雄!』
看到那张征人传单,我用力叹气。
「拜托你……这种光看文宣就很可疑的工作谁敢应征啊?」
「不不,我真的有朋友在做这个耶。听说现在人手不足,我自己是很想去啦,但我是学生嘛,还要忙社团,就算对方说只需要一周我也挤不出时间。」
阿拓露出失落的表情说。
「你参加什么社团?」
「喝酒社。」
「……很忙吗?」
阿拓被我的冷言冷语一激,闹起了别扭:
「超忙的好不好!夏天活动特多,要露营、烤肉、喝酒啊!而且我们每年都要去海边合宿……」
「好啦好啦,知道了啦。」
我打断阿拓的话,问道:「那我的班要怎么办?」
阿拓贼贼一笑。
「你这周不是只排三天班吗?我可以帮你代班啊,也有其他人想多排一点班。」
看阿拓这么努力拉人,想必对方真的很烦恼吧。
「好吧。」我考虑了一下,点头答应。
「总之,我只要去帮忙这个可疑的工作就行了吧?」
没办法,谁叫我前几天才欠他人情呢。
「工作内容到底是什么?」
「这个嘛,去了就知道,好好期待吧。」
阿拓露出大无畏的笑容。
「我看你根本就不知道吧?」
我突然很后悔太快答应他。
「安啦!保证不是什么奇怪的打工,内容超健全,类似助人为乐吧?我是这样听说的啦。」
我瞪着不负责任大笑的阿拓。
「……真的没问题吗?我可不想染上前科喔。」
「不会啦!相信我!保证不骗你!」
正因为是你,所以才不能信啊。
「不会遇到可怕的人吧?」
「那里的人都超级亲切喔。类似四海一家亲的概念吧……欢迎光临!啊,奶奶,好久不见!」
住在附近大宅院、经常来光顾的老奶奶走进店门,阿拓马上逮住机会笑脸招呼。我轻轻向老奶奶点头致意,起身离开。
阿拓和这位老奶奶感情很好。不如说,其他客人也特别喜欢找阿拓聊天。
「我刚去英国探望完女儿一家呢。」
今天老奶奶也雀跃地和阿拓搭话。
「原来啊,有钱人就是不一样,最近天气爆热,我担心您会不会昏倒在家里呢。」
「我身子还硬朗得很,你这小伙子就爱耍嘴皮。」
我听着老奶奶愉快的笑声,走出便利商店。
一下班我立刻拿出手机。
我在网页搜索栏打上「HEROES(股)」,想查查看阿拓刚刚介绍给我的新工作。这个公司名称有够胡来。
「啊,有了有了,还真的存在耶。」
官方网页上的确有在征工读生,职位栏却只短短写着「制造英雄」。
「什么鬼?」
点开详细内容,文本说明为「成为制造英雄的小帮手,工作内容简单」。
针对顾客的页面的文宣则是「助您一圆英雄梦」。
「这是在整人吗?」
我抵达自家门前,推开玄关大门,热气随即扑面而来,宛如有人刚洗完澡。
我皱眉打开冷气,从包包里拿出刚买的可乐,大口灌下已经不冰的液体,席地而坐,继续滑手机。
我打开搜索页面,这次用「制造 英雄 工作」高端搜索。
页面上列出数条信息。
「布偶装、Cosplay、英雄面具……募集临时演员……原来如此……」
简单来说,就是穿穿布偶装、当儿童战队英雄节目的相关助理吧?可能还要做做超人面具、充当临时演员之类的……听说时薪很高,可能需要穿布偶装吧?
「这种热死人的天气穿布偶装啊……」
难怪会人手不足,暑假期间活动又特别多。
幸好我对体力还算有自信,加上还欠阿拓一个人情,就去应征看看吧。
时机就那么凑巧,电子信箱收到来信,信里附了明天面试地点的地图。
当天天气很好,艳阳高照到令人恼怒的程度。
「办公室……在这里?」
我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下接受烈日的曝晒,茫然愣在原地。
循着阿拓传来的地图来到此处,看到眼前的光景之后,我只希望一切都搞错了。
地图上的位置显示,办公室的地点就位于眼前这栋灰色、水泥外墙有数道裂痕、
仿佛随时会垮的老旧大楼的七楼。
「真的没问题吗?」
我心惊胆战地朝昏暗的大楼内踏出一步,裸露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灯闪个不停,好像快要坏掉了,而且每走一步,地面就扬起灰尘。
入口左手边有道楼梯,我走到底部,依然没找到类似电梯的东西。
「呜哇……」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能靠着生锈、毫无安全作用的扶手,慢慢一步步地爬上楼梯。
等我爬到五楼的时候,已经汗流浃背了。
「夏天的楼梯……夏天的怪谈……不对,是楼梯……」
注2:日文的「楼梯」(阶段)音同「怪谈」,都念成kaidan。
我因为紧张外加太热太累,竟然开始胡言乱语,努力抬起沉重的双腿拾级而上。穿西装爬这楼梯简直是地狱。
「竟然连冷气也没有……」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拚命抬起头,总算来到最后一阶。
我暂时手撑膝盖调整紊乱的呼吸。汗水涔涔滴落,在地面印出斑驳水痕。
抬头一看,眼前出现一扇与水泥大楼不符的厚重木门,看起来非常高级,酝酿出与这栋破大楼格格不入的气氛。
门上挂着和木门同材质的招牌,上面确实写着「HEROES(股)」。
「是这里没错……」
手表显示距离十二点还有十分钟。
「好,很完美。」
我大大地深呼吸,使气息更加平顺。
即使只是站着,额头依然汗如雨下,热到像在洗三温暖。
我急忙从包包里拿出手帕,仔细擦拭额头的汗水。
整理好西装的领子和领带后,我再一次确认手表。
离十二点还有五分钟。好,差不多该进去了。
我再次大口深呼吸,在厚重的木门上叩叩叩地敲了三下。
然后抬头挺胸地等待。
可是,似乎没人要来替我开门。
我又敲了三声门,这次稍微加强力道。
悄悄把耳朵贴向门板,门内还是毫无动静。
我下定决心,握住门把。
门比想像中还重,我稍加施力后才轻轻推开。
「打扰了。」
我中气十足地打招呼,更加用力地推开门。
门扉吱嘎一声打开。
门后灯光昏暗,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间洒落,形成数道光束。
「是田中修司吗?」
房间最深处传来声音。
微暗的办公室里,某人背对大窗户威风凛凛地站着,仿佛背后发出数道强光。不,实际上因为逆光的关系,我根本就看不见他的脸。
我感到有点紧张,对着那个矮小但宽大的黑色人影说:
「是的,我叫田中修司,是佐佐木拓介绍我来的。」
「请进。」
我知道他朝我伸出手。
眼睛逐渐适应室内的昏暗。
「好的。」我如此回应,一步步走向他。
随着距离逐渐缩短,他的体格远比我所想的更加庞大,而且是横向发展,个子不高。那种身材宽大的效果,并不是逆光的剪影造成的。
男人隔着高级古董木纹桌看我。
「田中修司。」
他确认似地又叫了一次我的名字。
我再次回道:「是。」
「好常见的名字。」
他突然冒出这句话。
我努力忍住挑眉的冲动说:「常有人这么说。」
他微微一笑,似乎很满意我的答案。
此时,我的眼睛终于适应黑暗,可以清楚看见他的表情。
「请坐。」
「谢谢。」我敬礼后挺直背脊,浅浅坐在椅子前端。
「田中修司……」
他是不是对我的名字有意见?我进来恐怕还不到五分钟,他就念了我的名字三次。
「常见的名字没什么不好,尤其是对现在的你来说。」
尽管感到一头雾水,我仍回答:「您说的是。」
「因为名字越奇怪越容易被记住,不是吗?」
「是啊……」
他到底在说什么呢?
「如果是田中修司的话,一定不会有人记得。」
「呃,是啊……」
我完全猜不透他的意图。
「长相也让人记不住,很好。」
「是……」
我是不是被耍了?或者,这也是一种扮黑脸的面试方式?
「你听说工作内容是什么了吗?」
「不,还没。」我老实回答。
「是吗?为什么呢?」
他似乎很意外。
「我有问他……但他并未告诉我详细内容。」
「那真亏你敢来呢。是不是手头紧?」
他一针见血地说,我瞬间犹豫该怎么回答。
「……坦白说,是的。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多赚一点。」
「为什么呢?」
还问为什么……赚钱需要伟大的理由吗?我相信如果可以,每个人都想多赚一点。难不成……他期待我可能是为了生病的手足等了不起的理由而来兼差吗?
我思考了一下,决定据实以告:
「……为了生存。您可能已经听佐佐木说了,我目前在便利商店打工维生,日班时薪九五○圆,夜班时薪一一三○圆,付完房租水电和其他费用,手上剩下的钱少得可怜。暑假期间工读生们都想多排几天班,我的上班天数因此减少,佐佐木才会介绍我来兼差。只要能赚钱,我并不在意工作内容,所以今天才会来此拜访。」
我已经半自暴自弃,觉得怎样都无所谓了。
谁知道下一秒他却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挺有意思的嘛。没错,你的观念很正确,工作就是为了赚钱,这是非常正当的理由,但很多人却都说不出口。」
他笑了好一阵子之后,大口吸气调整呼吸。
「好的,田中修司。」
「是。」
这已经是第四次了。
「你真的什么事情都肯做吗?」
我吞了吞口水。
「是的……」
脱口的声音微微颤抖。
「那就请你边做边学吧。喂~~道野边,你过来一下。」
「是,老板。」
背后突然传来说话声,回头一看,一位已届老年的男人无声无息地站着。
他将银灰色的头发向后梳拢,脸上戴着高雅的眼镜,身穿光亮如新的高级西装,活脱脱像个从外国电影走出来的老绅士。
那模样使我稍微安心了一些。他怎么看都不像流氓的手下,倒像豪宅里的老管家。
这位老管家安静无声地走到我身旁,看着我的眼睛,毕恭毕敬地行礼。
「我叫道野边。」
我低头向他问好,他旋即说道:
「那么田中修司先生,我们马上过去吧。」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抬起头,他用温柔的双眼看着我微笑。
那张笑脸具有放松身心的神奇力量。
「好的,请多指教。」
这句话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修罗——①「阿修罗」的省略说法。【——场】指激烈的战斗或战场画面。
阿修罗——印度的鬼神之一,与诸神抗争。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站到高级饭店顶楼的房间门前,我就听见惨叫声。
我瞬间打退堂鼓。
『你真的什么事情都肯做吗?』
脑中回响着老板的声音,两条手臂顿时爬满鸡皮疙瘩。
我提醒自己冷静呼吸,背后划过两、三道汗水。
我悄悄打量道野边的神色。
只见他不慌不忙、神态自若地站着。
他察觉我的注视而转过头来,用和刚才一样亲切的笑脸看着我。
「好,我们走吧。」
他优雅地说完,毫不犹豫地推开门。
「吼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饭店里养了猛兽吗?房内充满野兽般的咆哮声。
然而高级饭店房间里出现的不是猛兽,而是一个男人。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大受震撼。
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抓狂的人类。
「我的脑袋!我的脑袋!我的脑袋!我的脑袋都僵化成石头了啊啊啊啊!」
男人双手举起大大的枕头,拚命敲打自己的头。
我吓到说不出话,道野边却极为冷静地说:
「老师,您现在感觉如何呢?」
老师!这个人竟然是老师!
到底是什么老师?我还来不及思索,那位「老师」便用力丢下枕头。
他第三次发出「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的嘶吼声,双手乱抓桌上的纸堆。
「啊……」
看起来几乎还是白纸的纸顿时飞散空中。
我只能呆望着从天花板慢慢飘落的白纸。
「道、道野边,这是?」
道野边一派镇静地看着面
色苍白的我,没事般地微笑点头。
——半小时后,我已经倒在地上气喘如牛。
由于道野边交代我「不要让老师撞到头」,所以我只能从后方扣住这个被尊称为「老师」,一面作势用头撞墙壁一面大叫「我的石头脑!」的男人手臂,对他不停喊话:「请您冷静下来!」
我喊到喉咙沙哑,手到现在依然微微颤抖。
「老师」也跟我一样,茫然地坐在地上。
「东条老师,他叫田中修司,是新来的打工人员,请您记住。」
道野边若无其事地介绍我给老师认识。
「我叫……田中修司,请多多指教……」
被称作「东条老师」的人缓缓抬起头。
「……请多指教。」
板着脸的男人撇嘴一笑,刹那间,那股阴森的气息再次使我的两臂爬满鸡皮疙瘩。
我紧接着想通了什么。
道野边刚刚说了什么?他叫这个人什么呢?
东条老师?
不会吧……
我瞪大双眼,回头望着道野边。
他轻轻侧过头问:「怎么了吗?」
「请问……东条老师……该不会……是那个……」
没错,眼前的男子,正是出现在那个电子看板上的《TORN&TONE》原着漫画家东条隼,只是现在看起来判若两人。
「东条老师……?」
就是他……?
这个头发乱糟糟、穿着肮脏的衣服、笑容阴森的男人,就是那个东条隼……
「是的,他是东条隼老师。」
道野边若无其事地浅浅一笑。
「你一定吓坏了吧?如你所见,那是东条老师抒发压力的方法。」
回程路上,我和道野边并肩而行,他向我解释道。
岂止吓一跳——我好不容易憋住这句话。
「中间脱下外套果然是对的。不愧是年轻人,手脚真快呢。」
「因为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我真想叫路人穿着西装外套去制伏抓狂的人,我当时真的很怕高级西装会破掉。
「每当东条老师遇到瓶颈,就会像那样解放自我。他会先寄信告诉我征兆,我收到信后会赶来看着不让他受伤。今天幸亏有你,帮了我大忙。」
「您每次都要像那样从后面抓住他吗?」
我上下端详道野边身穿的高级西装。
「这正是老师的厉害之处,他会看人调整抓狂程度喔,今天因为有年轻人在,他才能彻底发泄压力。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老师不会用头撞墙壁,而是用枕头取代。」
这么一说,我们刚走进房间时,他的确是用枕头猛敲脑袋。原来老师是注意到我才彻底解放啊。
「想不到他意外冷静。」
「老师可是相当冷静喔。那么做只是为了纾压,让头脑焕然一新,说是如此一来会比较容易想出新点子。」
如果只是要发泄压力,什么方式都好,他难道就不能换个正常一点的吗?
我是发自内心这么想。
话说回来,这家公司该不会也参与了《通通》的真人电影版制作吧?
原本以为只是一间破旧的小公司,想不到意外是业界老字号?
「请问……贵公司专门处理漫画或特摄英雄片的后制吗……?」
面对我的问题,道野边思索片刻才回答:
「不只漫画,我们愿意受理各式各样的案子,唯一的条件是『人类限定』。」
「人类限定……?」
我不解地望着他。
「是的,我现在承接的案子,就是把『漫画家•东条隼』变成英雄。」
「把漫画家变成英雄……?是要给他画漫画的建议吗?」
道野边缓缓摇头。
「针对漫画内容提出建议是出版社编辑的工作,不是我的职权范围。我负责的业务是给予老师漫画以外的所有支持,使他『成为英雄』。」
「例如?」
「为他理发等等……」
「理发?」
「是的,本公司有手艺高超的发型设计师。」
我听不出头发与漫画之间的关联。
「他们都是公司里的人?」
「是的,我们延揽了各项专业领域的人才。」
「喔……」
我歪着脖子应声。
「有时也需要像今天一样,协助漫画家发泄压力而不受伤……」
「喔……」
「还有很多企业机密,相信你会逐渐明白。」
「是吗……」
总觉得不太能接受,道野边却微微一笑。
「工作就是这么一回事。」
是这样吗?
尽管不是很懂,但我决定直接把内心的感受告诉他。
「我只觉得很奇妙。」
「怎么说呢?」
「实际通过漫画创造出英雄的人明明是东条老师,但我们的工作也是制造英雄。」
道野边笑容不绝,轻轻点头。
「正是,东条老师创造了许多英雄,这是不容置疑的。老师借由画漫画创造英雄,但与现实奋战的东条老师才是英雄。协助老师成为英雄,就是我们的工作。」
「原来如此……」
我感到似懂非懂,好像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
来到车站前时,道野边倏然停下脚步。
「我们今天的工作做到这里,可以原地解散了。」
「咦!已经结束啦?」
「是啊,多亏有你,老师已经平安无事地发泄完压力。你从早上奔波到现在,一定累坏了吧?今天回家好好休息。对了,你明天有事吗?」
「明天吗……不,没有……」
「那么,请你明天也在相同的时间来公司报到,服装自由。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道野边恭敬地行礼。
我也急忙低头,顺口说道:「我才要请您多多指教。」
回到家时,太阳还没完全下山。
我将顺路买的三九○圆海苔便当放在小桌上,随即脱掉西装、挂上衣架,换上轻松的家居服,在地板坐下。
「HEROES吗……」
真是一家奇妙的公司。
今天真是充满惊奇,不知道明天是不是也要陪伴东条老师发泄压力?既然他说服装自由,我看八成是吧。
「可以穿T恤吗?不好吧,那样太随便了。」
「服装自由」这句话其实一点也不自由。
一般企业不管再怎么强调服装自由,也不能穿T恤和牛仔裤上班。而这家名叫「HEROES」的公司,又能接受什么程度的「自由」呢?
「还是直接问道野边好了……」
我从钱包抽出临走前道野边交给我的名片。
名片上印着「道野边」三个字与电话号码。只写姓氏的名片还真少见——我边想边拿起手机,觉得这家公司好像真的有点与众不同。
电话号码输入到一半,我就打消念头,删除号码。
「问这种问题会被当成没常识吧……」
我凝视名片半晌,再度将它收回钱包。
隔天早晨,我被收到信的提示音吵醒。
「糟糕!现在几点?」
我以为睡过头了,吓得整个人跳起来,发现时间还没八点。
我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可以中午上班。打开邮件,是道野边寄来的。
『今天不用进公司,请直接去昨天那间饭店,中午大厅里会有一个叫「雅」的男人去接你,请你与他会合,一起拜访东条老师的房间。』
「叫雅的男人……没有其他特征吗……?」
我回「了解」,满身是汗地冲进浴室。
走出家门,外面是阴天,天空仿佛随时会下雨。本来以为没有阳光直射多少可以减缓暑气,结果闷热的空气反而使身体黏黏的,这种溽暑最不舒服了。
烦恼服装老半天,我最后决定穿西装裤加短袖衬衫,手拿薄外套,如此一来就不会和西装落差太大。毕竟老板和道野边都穿西装,我心想不管服装再怎么自由,还是要不失体面比较妥当吧。
我提早十分钟抵达饭店大厅。
总之,我先穿上手中的外套四处张望,边留意自己的仪态,边等待「雅」出现。每当穿西装的男人接近,我都会看着对方想:「是他吗?是他吗?」然而他们全都与我擦身而过,纷纷走入以午餐Buffet闻名的餐厅里。
眼看饭店的壁钟就要指向中午十二点。
「真奇怪……」
要是对方临时有事,总会有人通知我吧。我看向手机,就在这时……
一双穿黑色皮裤的腿停在我低头的视野范围。那是一件紧贴双腿的窄管裤,裤管下方出现的是尖头皮靴。
靴子在地面敲打出叩叩叩的悦耳节奏。
我疑惑地抬起头,一个打扮像牛郎、染着醒目褐发的男人把脸凑过来,凝视着我。
——怎么大中午就被牛郎缠上啦!
我在心里大叫倒楣,虽然很想溜走,但还是
小声询问:「请问有什么事吗……?」
男人突然咧嘴一笑。
「泥是田中咻斯吗?」
「咦?」
我瞬间以为他说的是外语,发出茫然的声音。
「你是,田中修司,对吗?」
男人放慢速度,重新说了一遍。
他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尽管觉得可疑,我还是小声说「是」。男人笑得更灿烂了。
「我是雅。」
我一时间会意不过来,完全无法反应。
「咦?奇怪了~~你没听道野边提过我吗?」
他搔了搔那头褐发。
我望着他,花了一些时间思索,终于开口:
「雅……先生?你是HEROES公司的人……?」
叫雅的男人突然捧腹大笑。
硕大的银色骷髅头项链在他敞开的迷幻色衬衫胸前摇摆,宛如在嘲笑我。
「不会吧,你快笑死我了。拜托不要加先生,直接叫我雅吧。大家都这样叫。」
我愣怔地望着他,努力挤出声音说:「好……」
「对了,你是哪一种?」
他嘎嘎大笑,一面问道。
「咦?」
我不懂他的问题。
「嗯……比方说,你是念什么科系的?擅长什么呢?」
「啊,呃……我大学念文学院……主修中文和……」
「站着不好说话,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先去老师那里吧。」
明明是他先问的,却又急着打断我,快步走了起来。我赶紧追上他。
挂在他胸前的骷髅头项链跟着摇晃,仿佛心情绝佳。
「不知道老师今天状况如何?」
是啊,我得快点从雅带给我的惊讶中恢复镇定。
我急忙脱下外套,进入备战状态,尾随走路像在跳舞的雅坐上电梯。
「东条老师今天的状况怎么样?」
我一回到办公室,道野边马上出来迎接,关心地问。
「今天很冷静,和昨天判若两人。」
我边说边在道野边的邀请下坐下。
「那太好了。」
道野边听了,心满意足地点头。
「我在意的不是东条老师……」
「那是什么呢?」
「您为什么没事先告诉我雅先生的外型呢?」
道野边一度睁大眼睛,然后再次微笑。
「我担心要是先在邮件里告诉你他的外型,你会混乱到不想去。」
「原来如此……」
说的也是,如果他说对方是一个染褐发、戴着大大的骷髅头项链、身穿紫色金属迷幻风格衬衫、胸前打开三颗钮扣的奇怪男子,我可能真的会不想去吧。
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军师啊。我提醒自己千万要小心这张笑容。
「话说回来,这么简单的工作内容,付我薪水真的没问题吗?」
待心情平复下来,我向道野边问,他依然露出他的招牌微笑。
「你认为简单吗?」
「今天算是吧,我只是坐在饭店里喝着美味的咖啡,吃着小点心陪老师聊天。说是聊天,主要也是老师一个人在讲,我只负责听而已。」
我小口啜饮道野边为我煮的今日的第三杯咖啡,而他笑咪咪地点了个头。
「太好了,这不是求之不得吗?」
「我真的可以收下这份薪水?」
「开心尽责地完成工作是很好的事,工作的价值不该只用痛苦程度来衡量。」
有道理,谁说工作只有痛苦呢?
道野边见我一脸感动的模样,沉稳地继续说道:
「聆听别人说话也是很了不起的工作。老师借由和你们尽情聊天,心情一定也能得到放松。」
听到他这么说,我感到宽心不少。虽然只是打工,但既然会支付酬劳,我当然希望能派上用场。
「对了,你方便协助我们多久的时间呢?」
「我听说是一周左右……」
「本周我和雅都很忙,你能过来真是帮了大忙,接下来还要多多麻烦你了。」
道野边向我深深一鞠躬,我也深深向他行礼。
接下来的每一天,我都到东条老师住的饭店报到。
老师只有第一天半疯狂地大吼大叫,之后我都是喝着香醇的咖啡听他说话。这份工作真的很轻松。
服装方面,我终于换上了T恤加没破的牛仔裤,做出极度轻松的打扮。
唯有今天,我穿上了薄外套。
「老师,今天是我来打工的最后一天。」
东条老师略显惊讶地看着我。
「这样啊,你不做了?」
「不不,本来就说好我只来帮忙一周,在雅忙着处理其他案子时抽空过来陪您,类似代打的概念吧。可惜最后没能帮上忙……」
「没这回事,你都很认真地听我说那些无聊的话题,我很感谢你喔。」
东条老师扬起单边嘴角,露出他特有的微笑。
「哪里,老师说的事情对我来说都很新鲜,我听得很愉快。」
「我们虽然只相处了短短一周,但想到今天是你最后一次来,还是会有点舍不得呢,我们以后也保持联系吧。」
说着,东条老师递给我一张名片。
「……我真的可以收下这张名片吗?」
我怀着恭敬的心情接过名片看着他,而他再次露出具有特色的笑容。
「当然啊,你看背面。」
名片的背面加上了手绘的插画。
「这是……」
东条老师有些害羞地说:
「田中修司,这是你的素描。」
「谢谢您……」
我感动不已,仔细盯著名片瞧,东条老师再次腼腆地笑道:
「你的长相缺乏特色,很难画呢。」
他说这句话时表情相当青涩,宛如初次像素描给人看的十岁孩童。
完成最后一天的工作后,我和老板及道野边道别完毕,返回家中。
我一到家便立刻取出名片,吃吃笑着看它。
仅限一周的打工——
在奇妙的公司做奇妙的工作。
起初虽然感到抗拒,如今内心却感到依依不舍。
看着东条老师为我画的素描,我发觉自己真的长得很没特色,并再次觉得好笑。
不知为何,我有点静不下心,决定去打工的便利商店瞧瞧。
伴随着熟悉的音乐穿过自动门,随即传来阿拓无精打采的:「欢迎光临……」
「这不是修司吗?你怎么来了?」
「你介绍给我的打工到今天结束,我想说来报告一下。」
「这么大费周章,我真服了你耶。」
阿拓轻轻一笑。
「比想像中开心,所以也想谢谢你一声。」
「我才要谢谢你呢。在那边工作的朋友刚刚联系我,说他真的很感谢你喔。」
我发自内心地感到高兴。
「那就好,我觉得自己没帮上什么忙。」
「对了,修司,你为什么辞掉上一份工作啊?」
突如其来的疑问令我心头一惊。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啊。」
我佯装冷静,心跳却逐渐加快。
「是吗?连你都会辞职,我还想说一定很严重。」
「没有啦……我不像你以为的那么有毅力,觉得有点累就辞职了。抱歉,听我说这个很无聊吧?」
我拚命提起紧绷的双颊,内心万分紧张,不确定自己是否顺利露出笑容。
「又不是要听你讲故事,哪有分什么无不无聊?不过,看你打工做得那么开心,我也很高兴介绍这份工作给你。」
阿拓露出爽朗的笑容。
「嗯,明天起要继续麻烦你了。」
我硬逼自己做出笑脸,快步走出便利商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