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你之前也买过对呗?」
杂货店的大婶一面说,一面随手将红冬冬的苹果往袋子里塞。
「是的,您记得我啊。」
大婶抬起头,紧盯着我瞧。
「我没在这附近看过你,你从哪里来的呀?」
「东京。」
「哎~~真远呀~~来探病的呗?」
「是啊。阿公……外公在里面那家医院住院。」
「所以你特地从东京过来呀,真孝顺哩。你外公喜欢吃苹果呗。」
「不……坦白说我不知道,只是觉得九州产的苹果很少见……讲到苹果,通常都会联想到青森等寒冷地区不是吗?」
「哪里少见呀,我们的确不接外面的订单,店头的要是卖剩了,会分送给附近邻居吃哟。」
「分送给附近居民吗?」
「对呀,你外公要是在附近,应该也会分给他哟。」
杂货店的大婶豪迈地大笑。
「那我买去也一样。」
「怎么会哩?」
「因为他常吃……」
「不一样呗。」
「可是……」
「邻居大婶分送的免钱苹果,和孙子用血汗钱买去送他的苹果,味道不可能一样呗。」
大婶咧嘴一笑,说「拿去」,把塑料袋拎给我。
我悄悄往病房内探头一瞧,母亲随即发现了我。
「修司?」
我莫名害羞地笑了笑,靠向病床。
「你今天放假?」
「嗯,我请到连假了,饭店也订好了,会在这里住两、三天。」
「妈妈不是要你来之前通知一声吗?你老是这样急性子。」
她用力拍了我的手臂,力气颇大,害我稍微摇晃了一下。
我看准母亲去帮花瓶换水、离开病房的时机,向外公搭话。
「外公,老实说,我离开上一家公司,已经一年以上了。」
「是吗?」
外公面不改色,继续很美味似地吃着苹果。
「现在的工作跟之前不一样,我有点迷惘,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做。这件事我还没跟妈妈提起……」
「很好很好。」
「嗯?」
「不跟妈妈讲很好啊,只跟外公讲也很好啊。」
我轻轻一笑。
「这份工作与别人的人生有关……很可怕吧?」
外公停下吃苹果,注视我的眼睛,和蔼地微笑。
「根本没什么好怕的啊。」
「可是,我说的话可能会改变别人的人生啊。」
外公缓缓摇头。
「人生道路这种东西,不是说变就能变的。」
「是吗……」
「只能试图改变,不用你操心。」
外公再次微笑说道:
「有外公陪着你,没什么好怕的。」
「我明天还会再来。」我告诉外公后走出病房,这时母亲从后方追上来。
「怎么了吗?」
「你接下来如果没事的话,跟妈妈去外公家一趟好吗?妈妈想慢慢整理屋子,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呢。」
「好啊,我是没差……」
「是吗?妈妈得救了。等我一下,我去跟外公说一声要走了。」
「好……我在楼下的椅子等你,你慢慢来,不用急。」
我坐在等候处的椅子上,母亲折回病房不过数分钟便来到我面前。
「好快喔。」
「外公说不要让你等,催我快点过来呢。」
「是喔,又没关系。」
「他说让你一个人等很可怜,嘴上念个不停呢。真是的,又不是小孩子了。」
我跟随兀自念念有词的母亲向前走。
「哇……好猛喔……」
「你有几年没来外公家啦?」
「已经久到不记得了……」
老旧的屋子里堆满了杂物,大概是正整理到一半吧。
「就是说呀,每次要你从东京回来,你都没消没息呢。」
「你也没有像你说的那么常回来啊。」
我环视屋内,有点惊恐地说:
「好,要整理什么呢?」
「全部都要啊,慢慢把重要的物品和需要的物品分类出来。」
「为什么呢?」
「还问为什么……不先提前整理的话,等到突然要用时,不是会找不到东西放在哪里、弄得手忙脚乱的吗?」
突然要用时……这句话痛苦地揪住我的心。
「我该怎么做比较好?」
「你从后门出去会看到一间仓库,可以麻烦你连仓库一起整理吗?那里放了很多农耕器具,妈妈一个人实在搬不动呀。」
「好好好。」
于是我先走向仓库。
「妈……这要从哪里开始整理啊?」
仓库里堆放着许多沾着泥土、我完全搞不懂是用来干嘛的器具。
「太细的部分先不用管,先搬大的东西吧。」
母亲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干嘛不早说啊,那样我就穿脏了也无所谓的衣服过来了……」
「我才想抱怨呢,谁知道你今天会来呀。」
母子同心打扫了一会儿后,我发现仓库里放着相对比较干净,但是已显陈旧的捕虫网与黄绿色的昆虫饲养箱。
脑中顿时浮现为我说明抓蝉方式的外公。
「外公还有在抓虫吗?」
「怎么可能,你忘了吗?那是你的东西。」
「我的东西?」
「因为你任性地吵着要抓虫,外公特地跑去市区替你买回来呢。你完全不记得了?」
「完全不记得……我是怎么说的?」
「你突然说想抓独角仙呀,然后……啊!」
仓库里响起铿铃匡啷的声音,一些瓶瓶罐罐从母亲举起的手中掉下来,散落一地。
「唉……真是的……」
「你没事吧?」
「没事是没事……不过东西还真多呀,还有一堆不知道是什么的堆放物……」
母亲轻轻叹口气,留下一句「喏,只有今天了,手动起来」,接着便从脖子解下沾满灰尘的围裙,走向玄关。很快地,拍打围裙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修司!妈妈忘记去邮局了,顺便去一下喔!会买果汁回来。你要喝什么?」
是解下围裙的「顺便」吗?她似乎想起自己有事情忘了办。
「那帮我买罐装咖啡。」
「甜的吗?」
「嗯,有点甜但不要太甜。」
「真麻烦欸!那就交给你整理了喔,慢慢弄就好……」
我缺乏干劲地回答「好~~」,接着扫视散落在脚边的瓶瓶罐罐。
「好怀念喔……」
我在蓝色的圆形饼干罐前蹲下来,外头不绝于耳地传来铃虫与青蛙的合鸣,在这独留我一人的寂静空间里,铃铃铃呱呱呱地响个不停。
我用手掌轻轻抹拭蓝色饼干罐的表面,厚厚的灰尘已经化作灰色的棉絮结块,轻飘飘地在空气中飘散。我用双手捧着罐子,拿到耳边摇晃,里面没有传来任何声音,只有灰尘在眼前飞舞。
「空的吗……」
我用左手抱着罐子,右手手指用力扣住盖缘,传来「咔」的钝声,更多灰尘飘在空中。
空罐内散发出从外观完全无法想像的美丽银光。
我轻轻阖上盖子,凝视印刷在盖上的饼干照片。关于这个饼干罐的回忆,任凭我想忘也忘不掉。这曾是我最喜欢的东西,每次来到外公家,我都会看到这个饼干罐,里面塞满各式各样的饼干,我的任务就是要将封住盖缘、类似胶带的薄胶片「咻」地撕开,打开罐子。里面有沾满砂糖的饼干,有浑圆厚实的饼干,还有同时掺杂巧克力与原味的时髦饼干;我最喜欢的是中心有红色果酱的饼干,尽管每次吃时都会黏牙,我却开心得不得了。
每次我都因为吃不完而把整个饼干罐带回家,下次来时他们又会准备新的给我。犹记当时外婆还在……
脑中的遥远回忆,颜色逐渐鲜明了起来。
对了……那个捕虫网也……
『我想抓独角仙!』
脑海里蓦然响起自己童稚的声音。
还记得学校的朋友洋洋得意地说父母买了独角仙给他,他的暑假自由研究作业要写独角仙观察日记,我听了羡慕不已,兴起自己抓的念头。听说山上有独角仙,那就去外公家抓吧。
抵达外公家的第一天,我在晚餐时间想起这件事,提议道:
「外公,我想抓独角仙!」
「要抓独角仙,你明天早上四点起得来吗?」外公笑呵呵地问。
「那么早啊?」
「因为独角仙很早起啊。可是没有准备陷阱,一大早去可能也捉不到呗。」
父亲也接续外公的话说:
「修司,我们后天要去海边,明天早上不睡饱一点会太累,而且独角仙不好抓喔。」
「这样啊……」
我大失所望,当天夜里沉沉睡去。大概是旅行太累,隔天早上别说四点,我张开眼
睛时,甚至都快九点半了。
「哎呀,赖床鬼起床了呢。快去吃早餐,不然会吃不下好吃的中餐哟。」
「午餐要吃什么呢?」
「我们一起去吃超市隔壁的拉面吧。」
「好耶!」
我急忙吃完早餐。
吃完饭后,我无所事事地看着电视,忽然察觉外公不在。
「外公去哪里了?」
「去市区买东西了哟,很快就会回来。」
「哦……」
母亲说的没错,外公不一会儿便回到家。
「我回来了,修司,喏,快来看这个。」
「什么什么?」
我兴奋地冲向玄关。
「捕虫网和饲养箱。」
「哇!」我发出欢呼声,外公似乎比我还高兴,笑呵呵地说:
「说是最新型的,外公就帮你买回来啰。」
我把覆满灰尘的饼干罐直接放在地上,回到刚刚看到捕虫网和饲养箱的地方。
「就是这个……」
眼前微脏的饲养箱,在我的脑海里以鲜艳的黄绿色苏醒。
黄绿色的饲养箱与又大又酷的捕虫网。当年,我喜出望外地冲向玄关,母亲从后方追上来,朝我喊道:「吃午餐的时间要回来唷。」我回答:「好~~」跑到后山的一路上都催着外公:「快一点、快一点!」
我心中雀跃地想着「说不定至少会有一只睡过头的独角仙」,但即使找到了许许多多的蝴蝶、蚱蜢及不知名的昆虫;即使我睁大眼睛仔细寻找,依然没瞧见攀在褐色树干上黑得发亮、仿佛戴着武士头盔的甲虫。
「果然找不到了吗……」
正当我数度用手抹去额头流下的汗水、半放弃的时候,外公突然伸手对我说:「网子借我一下。」我一把网子交给他,他便跨入山林两、三步,双眼紧盯树的上方,似乎锁定了什么目标。
「找到了吗?」网子在我出声的同时「啪沙」地盖上树干。
「外公,有吗?你抓到了吗?」
外公轻轻旋转网子,发出欢呼声,对我露出一抹贼笑。
「不是独角仙,但你看看呗。」
「你抓到什么了?」
我充满好奇地接近被网子包住看不见庐山真面目的猎物,就在这时,眼前传来震耳欲聋的「唧唧!」声。
「呜哇!」我吓得往后跳,外公见了「哈哈哈」地张口大笑。
「这是min-min蝉。虽然没找到独角仙,不过还有很多蝉可以抓呗。」
「蝉……」
那只蝉数度在外公拿的捕虫网里「唧唧!」大叫,凶猛挣扎,我只敢躲得远远地盯着它瞧。
接着外公翻过网子,蝉再次从敞开的网口「唧!」地大声抗议,转眼间就飞走了。
「啊!外公,蝉逃走了。」
「甭担心,蝉的话到处都有,修司也来捉捉看呗。」
外公露齿大笑。
想不到抓蝉意外地容易。
「抓到了!抓到了!外公,接下来要怎么办?」
看着蝉在网子里乱撞乱飞,我感到不知所措,向外公求救。
「要不要用手抓进饲养箱里?」
「用手抓吗!」
「是啊。」
外公若无其事地回答。
「它不会咬人吗?」
我紧张地问,外公却哈哈大笑。
「应该不会咬人呗。」
然而当我害怕地把手伸过去,蝉便突然「唧唧!」示威。
「哇!」
「怎么?修司怕蝉啊?」
「是不至于害怕……」
我边说边再次把手靠近,蝉发出「唧!」的叫声,仿佛在抱怨:「不要碰我!」
「哇!我还是有点怕怕的。」
「哈哈哈。」
有句话叫「宛如昨日才发生」,完全是我现在的写照。不知为何,回忆鲜明地苏醒起来。
如今我才有点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不跟很少见面的外公多制造一些回忆呢?说来真是相当自私。
当年最新型的捕虫道具,不知弃置在这里多少年,一定曾经盼望着我再次使用它们吧。然而它们没有二度登场的机会,在这里经年累月地积灰尘,褪了色。
我或许要替外公「索然无味」的人生负一点责任。假如我更加善用时间,多和外公制造回忆,他的人生是不是就能变得更加多彩多姿了呢?
外公俐落地将蝉从网子移到饲养箱,对我说道:
「蝉也可以徒手抓喔。」
「你骗人~~」
「外公不会说谎。」
他说了句「等一下」,再次走进山林里。
外公喀沙喀沙地踩过杂草,呼喊道:
「修司~~来这儿一下。」
我急忙跑到外公身旁。
「看好啰!」
外公把手掌弓成碗状,从下方悄悄接近攀着粗壮树干的蝉。
只见他迅雷不及掩耳地用手复住蝉,一下子就捉到了。
「外公好厉害~~」
蝉在外公的手掌里懦弱地发出「唧……」的叫声。
外公把蝉放进饲养箱,接着说道:
「修司要不要也来试试看?」
「嗯!」
外公蹲下来,在我面前伸出手。
「像这样把手弯起来,从下面悄悄接近……」
把手弯起来……脑中浮现外公躺在医院床上时,布满皱纹的手。要悄悄地、悄悄地接近喔。喏,修司,像这样,不用怕。不能用力捏喔。对,那样子慢慢接近。啊~~逃走了。喏,那儿也有,别着急,慢慢来。豁出去摸摸看,有外公陪着你,没什么好怕的。喏,那边也有……
「唉,时间到了。」
远方传来母亲的呼唤,外公语带遗憾地说。
没错,就是这样。外公,我全都想起来了。
结果我直到最后,都不敢徒手抓蝉。
那年夏天,我始终是个怕蝉的胆小鬼。
「要不要明年再来抓虫啊?」
外公问着离去前依依不舍的我。
「明年也要教我喔,打勾勾!」
我在外公面前伸出右手小指。
我再次拿起那个老旧的捕虫网。
外公一直替我收着网子和饲养箱,没有丢掉。
搞了半天,是我自己提出约定的。
我始终是那个不敢摸蝉的胆小鬼,始终没有想起那个约定,就这样长大成人。
「我回来了。」
外头传来母亲的声音。
「哎呀,完全没进展嘛。也没关系啦,我们来休息吧。」
母亲探头窥看仓库说。
回到客厅以后,母亲把有点甜又不会太甜的罐装咖啡递给我。
「这个饼干罐真令人怀念。」
我单手轻敲从仓库里带出来的蓝色罐子。
「哎呀,你还记得呀?妈妈前阵子才因为这个东西被外公念呢。」
「为什么?」
「他说你回来的时候,我为什么没买罐装饼干送你。我还特地跟外公解释,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吃饼干啦。」
原来外公还记得我爱吃的东西,我感到胸口暖洋洋的。
「然后过了一会儿呀,外公从钱包里掏出万圆大钞,说他想吃哈密瓜,要我去百货公司买最高级的回来呢。」
「咦?」
我想起当时吃的那个放在桐木盒里的高级哈密瓜。
「我以为是外公要吃的,提起劲挑了最高级的哈密瓜呢,结果他要我把哈密瓜送你,代替那个罐装饼干,还要我当成是别人送的慰问品。早知道是要给你吃的,妈妈就买便宜一点的了。」
外公八成是因为不知道长大后的我喜欢吃什么,所以想说至少买个平时吃不到的高级哈密瓜请我吃吧。
我是用什么表情吃那颗哈密瓜的呢?
要是更珍惜地吃它就好了。
眼眶突然一热,我差点哭出来,急忙喝下罐装咖啡当作掩饰。
「今天有伴手礼喔。」
我在外公面前递出蓝色的饼干罐。
昨天我询问母亲那家店的地点,跑去一看,店已经不在了。
我接着跑遍了全镇,好不容易才找到它。
「真怀念哩。」
外公眯起眼睛。
「我现在也喜欢喔。」
「看呗,就说修司还是小孩子。」
外公得意洋洋地对正在削苹果的母亲说。
「再过不久就要二十七岁了。」
「才二十七岁,简直和小婴儿没两样。」
「小婴儿吗……」
我还真是没想到自己到了这个年纪,还会被叫做小婴儿。
我拿出一起买回来的罐装咖啡。
「外公,你咖啡喝无糖还是有糖的?」
「我喜欢加糖的。」
「这给外公。」我递上咖啡,「咻」地撕开封住饼干罐缘的胶带。
我仿佛回到孩提时代,兴奋地打开盖子,甜甜的气味顿时四溢。
我们一起吃着饼干,闲话家常。
我突然
想起一件事,询问外公:
「外公的人生,是怎样的人生呢?」
外公微笑回答:
「我过了索然无味的人生啊。」
他讲了和当时一模一样的话。
「我这辈子只知道埋头工作,也不懂得花钱享受。」
「可是啊……」外公继续说:
「我的人生也过得相当幸福。」
外公呵呵一笑。
「我老是像这样吃甜食嘛。」
外公交互吃着我买来的饼干和苹果,看起来真的很幸福。
「外公,你之前骗了我,对吗?」
我露出窃笑。
「外公不会对你说谎。」
只见他一脸堂堂正正地说。
「你骗人,我小时候明明直到最后都不敢徒手抓蝉。」
外公听了,咧嘴一笑,看着我。
「怎么,你都想起来啦?亏外公还想让你在回忆里变得帅一点哩。」
「我全部都想起来了。」
外公显得很开心,伸手再拿一个饼干。
「明年夏天再一起去抓蝉吧。」
我也拿起饼干说。
「你不要害怕喔。」
「才不怕呢,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来到最后第三天,尽管时间所剩不多,我还是去向外公打招呼。
「我还会再来的。」
「要是很忙的话不用勉强来啦。」
还真敢说呢。我笑了笑。
「外公……我人生中的第一个英雄,也许就是徒手抓蝉的你喔。」
外公似乎很开心地眯眼微笑。
「我现在的工作和制造英雄有关。」
「那是好工作哩。」
「嗯,是好工作。」
我是真心这么想。我已经下定决心,要继续做下去。
「我会好好加油,创造出很多的英雄。」
外公「嗯嗯」地猛点头。
「那是很幸福的事哩。」
外公始终笑容不减。
「我年底还会再来的。」
我对送我来到公车站的母亲说,只见她睁圆了眼。
「呃,你最近怎么啦?工作都还好吗?」
「说到工作……」
我吸口气后,决定老实招认:
「其实呢……我去年夏天就离开上一间公司了。」
「哎呀呀……你虽然都没说,但妈妈隐约有感觉到呢。」
「真的吗?」
「这二十七年我可不是白养你的哟。」
「我才二十六岁。」
「然后呢?那你现在怎么生活?」
「我找到新工作了,有好好上班。」
「哎呀!那不是很棒吗?妈妈还以为你会暂时当打工族呢。」
母亲夸张地表现出惊讶。
「不……其实没几个月前,我都在便利商店打工。」
「这么久啦!你这孩子真的是重要的事情都不说呢。」
母亲用力拍打我的背,力道之大害我微微呛到。
「不过,你怎么知道我离职?」
「你有事隐瞒时,有个坏习惯哟。」
「呃,真的假的?」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你自己果然不知道。」
「告诉我嘛。」
「不要,我已经决定在你要结婚的时候,偷偷告诉未来会成为你太太的人了。」
母亲露出挑衅的笑容。
「那种事情不用说啦。」
我苦笑以对。
「这样子太不公平了。」
母亲发出「呼呼呼」的怪笑。
「不过没关系,我会找到一个不受旁人的话语影响,能好好注视我本身的人结婚的。」
「哎呀,有对象了吗?」
「没有……」
「这样啊,真没趣。」
就在这时,公车发出「噗噜噜噜」的引擎声接近。
「下次见。」我一转身,母亲急忙追问:
「等等,所以你现在做什么工作?是怎样的公司呢?」
「这个嘛……这件事说来话长~~下次再告诉你。」
「咦?什么意思啦!」
公车停了下来,门「噗咻」打开,几个人走下来。
「简单来说,是英雄制作公司。」
我坐上公车,向母亲挥挥手。
母亲也朝着公车挥手,直到我看不见她为止。
在乡下度过的三天时光对我来说获益良多。
尽管外公的话不多,却始终笑咪咪地听我说话。
回到家后,我久违地放松熟睡,起床后打扫了房间。等这些都结束之后,我上街买东西时差不多傍晚了。
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既像活在现实,又如置身梦境之中,心情非常奇妙。
不久前还蝉鸣大作的树木,叶子已经明显变得枯黄。
年复一年,我都感觉季节的更迭似乎加快了脚步。
『寻找这条手帕的主人。』
那张寻人告示依然贴在电线杆上。
恐怕找不到了吧。即使本人有察觉这件事,可能也不会为了拿回一条不重要的手帕特地联系拾获者。
对了,回过神来,我不再做那个梦了。
就在我边思索边走向那个十字路口时……
我忽然「啊!」地大叫。
那个金发男在前方对面走着。我绝对不会认错那头抓刺、发梢染成粉红色的头发。
即使通过背影,我也能感觉到那条从耳朵连到鼻子的链条在叮当作响。
我急忙追上那名金发男。
「请问……」
我一出声,金发男便回过头来,耳环发出叮当声,讶异地蹙眉看我。
「怎么了吗……」
我又喃喃说了一次:「请问……」男人不悦地反问:「干嘛?」
「请问……好几个月前……在这个十字路口……」
男人继续皱着眉头并轻轻歪头。
「呃,有个背著书包的……小学生……」
刹那间,男人睁大眼睛,快步朝我走来。
「你认识那个孩子吗?」
「呃……不,不是的。」
男人再次面露诧异。
「呃,那个……我想知道那孩子后来怎么样了……他伤得重不重呢?我的心里一直放不下这件事……」
男人稍作思考后告诉我:
「那孩子没有受伤。」
「咦!可是,那个书包……」
男人注视我的眼睛半晌,接着静静道出那天发生的事。
那天,有人流血倒在车子后方。
男人拚命奔走,想帮助那些人。
他需要手帕来为伤者止血,扯开喉咙大喊:
「有没有人身上有手帕或是布?可以绑住手臂的就好!」
第一时间回应的人,就是那个背书包的少年。
「我有手帕!」
少年急忙上前,在车子旁放下书包,从中取出一条画着战队英雄的手帕。
男人使用那条手帕,替倒在地上的伤者绑住手臂止血。
紧接着救护车抵达现场,站在旁边的女子抱住少年的肩膀说:「这里很危险,你站远一点。」带着他稍微退开。
我当时所见的,是少年遗留在地面的书包。
长期压在胸口的东西终于松落,我发自内心安心吐气。
男人指着电线杆说:
「你有看到贴在那边的寻人告示吗?」
我恍然大悟。那张纸上放的手帕照片,是现下在孩子间人气最夯的英雄战队商品。
「那条英雄手帕就是那个男孩子的东西。后来警察来向我询问案发当时的状况,当我回过神来,那个孩子已经不见了,我完全无从找起。」
我感到胸口逐渐发烫。
「我有向警察留下联系数据,后来,接受帮助的人打电话给我,说他出院了,想好好道谢。我和对方见过一次面,并且把手帕的事告诉了他。他说无论如何都想和那个男孩子道谢,要送他新的手帕。」
眼头莫名发热,我忍着不流泪,挤出声音说:
「所以才会贴了那张纸啊……」
「虽然是很古老的寻人方法,但假设这里是那孩子上学的必经路线,应该会看到才对。你要是在哪里看到他,请帮我转达我们在找他。」
男人微微放松眼角。
「我明白了……他的长相我大概记得。」
「麻烦您了。」
男人说完有礼地低头致意,仿佛自己是当事者。
「话说回来……您真了不起。遇到那种事,我的身体根本动不了,光是在旁边看着就是极限了。」
男人似乎有些害羞,用戴着硕大黑色手环的右手搔着金发的发根说:
「只是碰巧啦,因为我刚好是距离最近的人。」
手环上满满的银刺装饰,仿佛现在也会刺到他的耳朵。
男人突然换上正经的脸孔,接下去说:
「位置真的很近,血几乎要喷到我身上。只差一步的距离,
倒在那里的人应该就是我。没出人命简直是奇迹。」
我从对侧街道看过去都明白那是多么严重的车祸,从近距离目睹一切的他一定饱受惊吓。
「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吗……希望受伤的人都已经痊愈了。」我说。
「真的。」男人深深点头。
叫住他时带着戒心的目光消失了,我可以感觉到他非常关心那些人。
「对了,你为什么会那么在意那个小学生呢?甚至在意到在路上叫住我。」
经他这么一问,我瞬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呃……没有什么重大的原因……那天我从后面看见那孩子,他只踩白色的斑马线过马路。」
我和刚刚的他一样搔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小时候也常常像他那样过马路,觉得很怀念。记得只要顺利踏著白线过马路,就会觉得很幸运。那孩子从头到尾成功地只踏白线过马路,我正替他感到幸运,紧接着就发生车祸……我甚至开始怀疑世界上没有神也没有佛,变得很在意那孩子。」
他皱起鼻头笑道:
「我小时候也常常这样。」
然后他一面侧头思索,一面蹙眉道:
「那样算是幸运吗?车祸在他眼前发生,而他毫发无伤,就某方面来说,应该算是幸运吧……」
「要是他用平常的方式过马路……」
我说到一半,吞回后半句。
他也瞬间屏息。
「人生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没人知道。」
「真的是这样。」
「所以要尽可能不留下遗憾呢……」
他喃喃自语地说完,朝我轻轻点头说「拜拜」,扬长而去。
我决定下次去医院探病时,要把这个故事告诉外公。
想不到英雄意外近在身边。
走在这个城市里的每一个人,一定都有成为英雄的瞬间。
那名少年送上手帕的那一刻,无疑成为了某人的英雄。
我心目中的外公也是。
还有当时身在现场的人所见到的金发男子。
——我过了索然无味的人生啊。
如今我终于懂了,外公当时的表情非常幸福。
微笑眯细双眼的外公,眼神比什么都要温柔。
——有一天我也要……
若是这样说,外公会笑我傻吗?
用和那天一样的笑脸。
那是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模仿不来,坚强而温柔的笑脸。
我茫然地呆站在十字路口,街头电子看板忽然传来巨大声响,一位没见过的小说家得了大奖并接受采访。
口袋响起手机铃声。
雅在电话里急切地问:『修司~~抱歉我有急事,你明天有空吗?』
「我还在放假耶。」
『不会吧~~求求你啦~~你要是肯帮我一把,我就告诉你一个你应该不晓得的我的小秘密!』
「什么秘密?」
『你肯帮我我才说啊。』
「我要依据秘密的内容来决定要不要帮。」
『老实说啊……』
「嗯。」
『我今年已经三十七岁了!』
「……不会吧?」
『修司,你一定以为我和你差不多年纪吧?』
「嗯……咦?是真的吗?」
『好,我手边的案子是……』
「不不不!等等!至今对您真是抱歉……」
雅在话筒的另一端嘎嘎大笑。
『我就知道报出年纪你会改用敬语,因为你很认真老实嘛。我最讨厌别人用敬语跟我说话了,所以求求你,用原来的方式说话吧。』
「是、的……嗯。我……我知道了。」
雅在电话那头发出爆笑声,然后警惕似地轻咳几声。
『那我要说手头上的案子了喔~~你听过一个叫田岛匡嗣的小说家吗?他昨天得了大奖,我这边一时间变得忙不过来……』
我瞥向电子看板,点头答:「有。」
映在电子看板上的男人下方,打上了「田岛匡嗣」的字幕。
「嗯,我刚刚才知道这个人。」
挂断后,紧接着又收到一封信。感觉今天手机特别忙。
寄件人是东条隼。
『新连载已经敲定啰。我也不知道自己未来会朝什么方向走,但还请你拭目以待。就算以后再也没人关注东条隼,我也要画一辈子的漫画,所以请你接下来也引颈期盼吧。』
我回了短短一封信:
『可惜我是随便、夸张、任性,说话不负责的粉丝。』
他立刻回信:
『这样就好,你维持这样就好。』
明天又将有新的展开。
红绿灯不知何时变绿,我跟随同时前进的人群迈开步伐。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