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本公司的数据显示，目前已经达成去年目标绩效的一○七％，因此，我们修正了今年上半年及下半年的预算……」
会议如火如荼进行，我却完全无法集中精神，原因在于……
「数字很漂亮，但我们认为目前仍需彻底改革。为了进一步提升顾客满意度，应该导入更多行销手法……」
因为，现在用播音员等级的美声及流畅的日语担任口译的人，正是那个铃铃。
铃铃是说话粗鲁的代名词——
我向来这么认为。
我是后来听雅说才知道，铃铃竟然是精通七国语言的强者，但我一直以为她特别不擅长日语。因为，昨天她才用奇怪的发音对我大吼：「修司！你饭嗑了没？瘦得要命！肌肉都死光啦？」况且她平时开口闭口都是「少啰唆」、「你是脑残吗？」说话真的很粗鲁。我总是安慰自己——没办法，她还在学日语。所以，即使她骂我是白痴、笨蛋，用平板的语调跟我说话，我也从不动怒，不以为意。
这场老板与某中国大型企业伙伴进行的会议，毫无相关知识的我，莫名其妙被半强迫参加，理由是「感受气氛也是一种学习」。这是不打紧，但我被铃铃流畅的日语吓傻，导致内容完全听不进去。
「——以上是我方提案。」
我用埋怨的眼神瞪着微笑无视我的铃铃，觉得自己被骗了。
「修司！你从刚刚就很恶心！看着我干嘛啊！」
目送客户离开会议室后，铃铃马上故态复萌，朝我大吼，连声音都变回童音。
「……我被骗了。」
「什么啦？真恶心！」
「不准说我恶心！」
「哇～～哇～～修司是恶男！」
「你是小朋友吗！刚才的美声去哪了？」
铃铃畅快笑着离去。
今天大家似乎都忙着处理手头上的案子。
我前往三十楼的员工餐厅提早用餐，在中意的窗边坐下。
樱子的案子顺利结束，因此和其他员工相比，只有我比较清闲。我孤单地品尝着今日特餐荷包蛋汉堡肉时，突然有人从后方叫我。
「修司，辛苦了。」
回头一看，总是正经八百的名栢，今天一样正经八百地站着。
「名栢，你也是。」
「今天大家都很忙呢。」
名栢似乎已经结束用餐，手上的托盘放着许多空餐具。
「是啊，只有我闲得发慌，真伤脑筋，要是能支持其他人就好。」
「对了，修司，你可以请年假啊。何不趁着刚结案时请假呢？」
市场行销和分析是名栢的专业领域。此外，他平时也会支持一般委托案，并身兼员工的出缺勤及面试新人等各项业务，是全方位的能手。
「是吗？原来才做半年就有年假可请。」
「是啊，你进来以后还没请过年假，何不偶尔去放松旅行呢？」
「旅行啊……可是其他朋友都在上班。」
现在还没进入酷夏，是绝佳的旅行季节。窗外是令人憎恨的晴天。
「女朋友呢……啊，抱歉，我不该过问隐私。」
名栢板起脸孔推眼镜。
「你这种反应我更伤心。没关系啦，我单身，哈哈哈。」
我干笑几声。名栢体贴地配合我笑完之后，清清喉咙，又推了一次眼镜。
「总之，我等下拿申请单给你，如果需要消化年假，把该填的地方填好交给我。我要是不在，跟平时一样，放进桌上的名栢BOX就行了。」
「了解，谢谢你。」
「那我先走一步。」
名栢正要离开时，我的手机刚好响起。我朝他点头致意，接起电话。
迅速挂断后，我追上正把餐盘放上回收台的名栢，从后方叫住他：
「名栢——」
「是？」
他回过头来，我问道：
「我们公司禁止兼差吗？」
隔天，我换上久违的抢眼制服。
熟悉的自动门音乐响起，耳熟的声音同时传来。
「早！我马上来！」
阿拓正想跑过收银台，脚步却急踩煞车，惊奇大叫：「咦？」
「咦什么咦，快去换制服，打卡要迟到了。」
阿拓一边大喊：「不会吧！」一边奔进员工室。
「你怎么来了？该不会要复职吧？」
阿拓窃笑着走进收银台，我也不知他在笑什么。
「我来代班的，昨天工读生田所打电话哭着求我，说上周来的新人不但没来上班还搞失踪。」
「啥，不会吧！」
「他跟我说：『我联系不上店长，这样明天只有我上班！田中哥，明天是星期天，你不用去公司对吧？求求你来～～』真受不了，把我当成万能便利屋吗？」
「不愧是修司，果然答应了。」
「我已经离职了耶，真会给人找麻烦。」
「不愧是修司，离职了依然答应。」
「少啰唆，你真是一点都没变。」
他叫佐佐木拓，是住附近的大学生，在这家便利商店打工的同时，也热衷于参加喝酒社的活动——
这是我原先对他的认知，谁知道他是我目前任职公司的员工。尽管我很怀疑他算不算正式员工，但听说是这样没错。道野边说他主要负责挖角，类似地下员工。
可是，阿拓恐怕还不晓得，我已经知道他的底细——
「HEROES怎么样啊？很棒的公司对吧？不愧是我看中的工作吧？」
「呃，你知道啊！」
「知道什么？」
「呃，我以为你不知道我已经听说你是那里的员工了……」
「啊？你这样说我听不懂啦。」
臭小子……他笑个不停，让我很烦躁，但我只能压抑怒火。
「那么，你在HEROES做得怎么样？」
「还算顺利，本周休假。」
「咦？果然被炒鱿鱼啦？」
这小子一点也没变，想到什么马上说出口。
「『果然』是什么意思！我年假都没用，想趁机用掉啦，反正公司又没禁止兼差。」
「真的假的，连放假都要工作，不愧是修司，完全不辜负我的期望呢。」
「什么期望啊。」
阿拓喀喀笑了两声，突然问道：
「对了，你外公没事吧？」
没想到他还挂念着去年住院的外公，我有点意外。
「啊，托你的福，已经出院了，精神好得不得了，现在偶尔会下田呢。」
「这样啊，那太好了。」
「谢啦。」我道谢后，用阿拓听不见的音量哼起歌。
「是说……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先说喔，我没有那方面的嗜好。」
我继续无视他。
「为什么选中我？」
「哎呀，就说我没有那方面的嗜好。」
这小子真的是……
阿拓看见我的臭脸，放肆地嘎嘎大笑。
「原因很单纯，因为你很认真啊，无人能敌的认真。」
「算认真吗？我只是不想惹人厌，不希望人生再起波澜，说穿了就是胆小鬼。」
「原来是弱鸡……我说了喔？这叫同类相食。」
阿拓双手指着收银台促销区里的炸鸡笑个不停，我斜眼瞪他，而他丝毫不介意地继续说：
「不想惹人厌和胆不胆小无关吧？我也不想被人讨厌啊，应该说，即使被讨厌也不在乎的人反而稀少。很多人嚷着不在乎，其实只是故作潇洒，我相信发自内心这么认为的人一定很少。」
阿拓说完，慢慢清点收银机里的钱。
「普通人其实很少喔！认真的普通人简直是稀有动物，这是我近几年的统计心得。」
「真的吗？认真的普通人啊……我听了并不觉得开心。」
「是吗？那你喜欢听什么呢？」
「……偶像万人迷之类的？」
当我感到后悔时已经来不及了。
「偶像万人迷～～！」
「骗你的﹑我骗你的！我胡说的！」
「我会从现在起认真叫你偶像！」
「拜托不要，你要是敢这么做，以后就看不到我了。」
阿拓离开收银机，狂笑到仿佛抽筋一般。他一旦进入这种状态就只能放着不管了。
「是说，你和雅有点像呢，说话方式等等。」
我代替丢下收银机的阿拓重新数钱。
「因为，雅是我的大偶像。」
阿拓边擦眼泪边说，我瞪了他一眼。
「不跟你开玩笑，我很崇拜雅喔，是他把我从沉船底部拉上来的。」
「沉船底部？」
「每个人都有故事嘛。」
每个人都有故事？的确是。
「你说的没错，HEROES的员工，净是一些怀抱苦衷的人。」
「不只HEROES喔，所有人都背负着人生这场戏，或多或少拥有一些不为人知的过去。」
「真是深奥
。」
「人生活了数十年，难免遇到一些状况。你难道不觉得，从来没失败过的人反而恐怖吗？」
阿拓难得说正经事。
「人们喜欢嘲弄别人的失败，到头来却可能自食恶果。人生啊，是用各种巧妙组成的。」
我计算完总额，老实点头说：「受教了。」
「所以，我尽可能不去指责别人的失败。这样一来，当我失败的时候，挺我的人会多一点，不是吗？我这种人才是超级弱鸡！哇，好吃！」
「喂，不准吃！现在是上班时间！」
阿拓不知何时取出促销区的炸鸡，我紧张得大叫。
「反正马上就要报废，我肚子饿了，再说，我今天本来休假。」
「是喔？我看田所是不会来了……不，等等，起码别在收银台里吃！」
「我蹲着啊。」
阿拓发出窃笑。
「不是这个问题！你这样真的会被店长骂。」
「咦？修司，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什么？」
「这个。」
阿拓蹲着，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什么？」
「这～～里～～」
我仔细确认他的名牌，发现上面多了「店长」。
「什么～～！」
店长的存在感的确很薄弱，想不到已经辞职了吗？
这表示……
「联系不上的店长就是你啊！拜托你认真点！」
「所以我后来有打给田所和他换班啊，加上我很久没见到你了嘛。」
阿拓露出假笑。
「咦？是你主动换班？因为知道我今天会来？那你干嘛一开始要装成一副不知道的样子？是说，你陪田所来上班不就好了？」
「欸～～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这小子真的皮在痒！
「所以啦，加盟店的守则是？」
「什么……？」
阿拓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抬头看我。
「加盟店的守则是？」
「……店长即规矩？」
「宾果！」
宾果你个头啦！
「这家店已经毫无王法了。」
没错，肯定会倒，肯定马上倒。
「反正今天不会有客人来。」
「你又知道了？」
「因为同一条马路对面又开了一家新的便利商店。」
阿拓把炸鸡啃得一干二净，吸着骨头说。
「是喔？」
「他们在举行开幕特价，你家信箱也有收到传单吧？」
「我传单通常不看就丢了。」
「感谢招待！」
阿拓把鸡骨头和包装袋朝脚边的垃圾桶一扔。
「还有啊，那间店离车站更近，我看这间店大概是不行了。」
你好歹是店长，怎么可以自己说出来啦。
「要撤店也没差，只是我个人还不希望这家店收掉。」
这倒是颇意外。
「哦？你对这家店有感情啊。」
「算吗？喏，因为还有神田婆婆啊……」
「谁是神田婆婆？」
「常来的那位老奶奶啊。」
我想起一名常客的身影。
「啊，总是和你热络聊天的老奶奶。」
「没错，这已经是她生活的一部分——说人人到……欢迎光临！」
「欢迎光临。」
「哎呀呀，今天似乎很清闲呢。」
神田婆婆走了进来，环视店内后说。
「应该说，今天『也』很清闲，您去过新开幕的便利商店了吗？」
神田婆婆从门口直直走向收银台，凑到阿拓耳边压低音量：
「去过了哟，去探查敌情。不过，那里比较适合年轻人。」
「我们这里很适合老人家吧？因为我特别进了老奶奶会喜欢的商品。有卖红内裤的便利商店，找遍其他地方还找不到呢。」
「这类商品真的好卖吗？」
神田婆婆讶异地蹙眉。
「在我们店里可是热销商品喔。」
阿拓用理所当然的笑脸回答。
「真没办法，我今天要去拜访朋友的竞选总部，就帮你多买一点啰。」
神田婆婆惊讶地瞪大眼睛，阿拓精神抖擞地说：「多谢！」
神田婆婆离开后，我问阿拓：
「神田婆婆为什么要帮助我们这家店呢？」
「因为这家店是她的回忆之地。」
阿拓边清点变空的商品架边回答。
「这家店吗？」
「神田婆婆是这一代的地主，曾经是附近第一家便利商店的老板，听说这里也是她住英国的孙子第一次打工的地点喔。」
「是喔，你真的是情报通耶。」
「没什么，这也是工作的一环啊。」
阿拓笑了笑，走入仓库拣货，准备补充上架。
我蹲在收银台前整理环保塑料袋，突然听见「叩咚」一声，有人把东西放上结帐台。
「欢迎光临。」
我急忙起身微笑，一名背着小学生书包的男孩，神情带着一丝紧张，站在收银台前。收银台上的不是店内商品，而是假面潜水战士的模型。
「好酷的模型，是爸爸妈妈买给你的？」
男孩点点头，含糊不清地说：
「这个……多少钱？」
我在收银台上只看到模型，没看到结帐商品。
「嗯？」
「这个……多少钱你肯买？」
我一时之间会意不过来，「呃……」地想了一下之后，才发现他说的「这个」指的是假面潜水战士的模型。
我弯腰告诉男孩：
「对不起，便利商店虽然卖很多东西，但是没有提供收购服务。」
「是吗……」
他的脸色马上沉下来，失望地抓起收银台上的模型，作势离去。
「你听谁说便利商店有收购服务的？」
我不忍心让他就此离开，因此叫住了他。
男孩停下脚步，缓缓回头。
「邻居阿姨说……现在便利商店什么都做。」
他是否听见了附近的三姑六婆聊天呢？
「原来是这样啊。但是，所有的便利商店应该都没有收购服务，真的很可惜。抱歉，让你白跑一趟。」
男孩摇摇头，再次转身。我又叫住他：
「为什么想把它卖掉呢？」
男孩停下来，微微垂下头。
「因为想买其他东西吗？你有想要的东西？」
男孩默默摇头。
「那是……玩腻了？」
男孩再度摇头。
「是爸爸买给你的吗？」
男孩轻轻点头。
「那要自己留着比较好喔，相信爸爸也会很高兴。」
男孩回头瘪嘴，静静站了一会儿后小声开口：
「我想还回去……」
「还给谁？」
「爸爸……」
「为什么呢？」
男孩再次瘪嘴，下定决心似地张大嘴说：
「叔叔，这要拿去哪里卖呢？」
他紧紧抓着模型，眼神认真地问我。
下班之后，我在便利商店正后方的公园前，看见那名男孩独自在荡秋千。
「你在做什么呢？」我坐到旁边的秋千上，男孩瞄了我一眼说：
「爸爸说想辞掉工作。」
男孩大概很想找人商量吧，见我没反应，他继续说：
「不是裁员喔。」
看上去顶多小学二年级的男孩，说出意外艰涩的单字。
「你知道……裁员是什么意思吗？」
男孩再次瞥向我。
「叔叔，你也太没常识了吧。裁员就是不想辞职但被迫离开公司啊。」
好厉害，他是真的知道。
「你从哪里学会的？」
「邻居阿姨。她们常在我家门前说话，聊谁家的先生被裁员。」
男孩轻轻荡起秋千。
「原来如此……」
那位邻居阿姨似乎有点问题。
「因为这样，爸爸最近常和妈妈吵架。他们都趁我睡着后大声争吵，以为我听不到。」
「这样啊……」
我思考着该如何应答，学着男孩荡起秋千。过了一会儿，男孩再度开口：
「可是，我不懂妈妈为什么那么生气。」
「因为辞职之后会比较辛苦。」
主要是钱的问题……
「我懂爸爸的心情。」
「是吗？」
「我有时候也不想上学，像是早上很困的时候，和爸爸买新游戏给我的时候。」
「哈哈，我也懂。」
我想每个人多少都想过，如果有人对自己说「我给你钱，你不用工作也没关系」，那该有多幸福啊。
「可是呢，说来有点复杂，不工作就没有钱喔。你想想看，出去吃饭时，不是要付帐吗？」
「不要去外面吃不就好了？」
「呃……在超市买晚餐的食材，不是要付钱吗？」
「既然这样，换工作不就好了？可是妈妈非常生气，为什么呢？」
「嗯……这个嘛……」
要向孩子说明辞职的风险似乎很困难，也不晓得他对货币的价值了解到什么程度。
「我认识的大哥哥说打工赚了很多钱，他用那些钱买了很贵的吉他和许多东西。」
「是喔，真厉害。」
「对啊！」男孩振奋地说，开始用力荡秋千。
「听说有些打工可以赚到很多钱，所以我跟爸爸说，辞职以后去打工不就好了……」
他说了啊……
男孩双脚触地，「嘶嘶嘶」地停下秋千。
「但爸爸只是笑笑，没有回答，妈妈生气地骂我『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那天晚上……妈妈哭了，所以我不会再说了。」
「是吗……」
只要明白父母的苦心，多少会感到鼻酸。
「可是，爸爸应该不想去上班，他看起来总是好累，也不再笑了……我觉得爸爸好可怜，所以希望他不要再去上班了。」
「嗯……」
「所以，我想卖这个赚钱。」
男孩拿出硬塞在口袋的模型。
「假面潜水战士……」
「我年纪小，但知道钱很重要。大哥哥说模型可以卖很多钱，把它换成钱还给爸爸，爸爸应该会很高兴吧？」
男孩紧盯手中的模型。
「这个嘛，很难说……如果我是你爸爸，会希望你好好爱惜我送你的礼物。」
「真的吗？」
男孩不服气地嘟嘴。
「你依然喜欢假面潜水战士吧？」
印象中，每周日早晨播出的假面潜水战士节目，在孩童间具有高人气。
「喜欢啊，因为他很强，假面潜水战士是打击邪恶的正义英雄！」
「那你就好好爱惜它吧。」
「嗯……」男孩似乎有话要说，但仍轻轻点头。
「可是，其实我存了很多压岁钱，就算爸爸辞职也没问题。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他呢？」
男孩的双眼充满信心地望着我，我虽感到不好受，却得老实回答：
「不，我认为不要告诉他比较好喔。因为，那是存起来给你长大以后用的。」
「是吗？我可以给爸爸啊。妈妈动不动就提到钱，那么，只要爸爸把我的钱给妈妈不就好了？我现在又没有想要的东西。」
「嗯……但我觉得……还是不要说比较好。」
因为这样好像会让爸爸更伤心。
「我决定明年的压岁钱也不要用，全部存起来。」
我不知该如何向他说明，现在连发不发得出压岁钱都是问题。
「将太，拜拜！」
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在公园前的大马路挥着一只手大叫，男孩也朝他挥手说「拜拜」。
「你叫将太啊。」
「对！」
他从秋千上灵活地跳下来，捡起地上的树枝，在地面写下「将太」。
「叔叔呢？」
「我叫田中修司。」
我跟他借来树枝，学他在地面写下汉字。
「田中、修司。」
「你还没学到这几个字吗？我们已经是朋友了，直接叫我修司吧。」
将太的脸顿时绽放光芒。
「好！那么，你也叫我将太吧！」
他笑起来完全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回想起来，小时候的确觉得钱会自己冒出来。」
我在三十楼的员工餐厅与雅并肩用餐，一面说道。
「就是懵懵懂懂的，不太了解钱的重要性，也不懂什么叫缺钱，如果妈妈不买点心，会觉得妈妈是小气鬼！不会去考虑其他层面。」
雅附和点头，大口嚼着纳豆咖喱。
「甚至以为父母是因为喜欢才工作，觉得任何工作的薪水都一样，大家都过着差不多的生活。学校虽然有家境富裕的小孩，但总觉得是他们家本来就很有钱，不是因为父母的工作薪水很高……喂，雅，你在听吗？」
「你们怎么会聊这么蠢的话题？」
铃铃不知何时坐在后面座位，插嘴说道。
「修司，你以为钱会从天上掉下来吗？」
「不，我现在当然不这么想，我是说小时候啦。」
「是说，你不是在放年假？来公司干嘛？」
总觉得她说话越来越放肆，但我不以为意，回道：
「我是在放假没错啊，但员工餐厅便宜又好吃，我想说来吃午餐……」
「我的天呐，放假干嘛跑来公司啊，因为你是日本人吗？日本人应该去泡温泉活络经济啊！一般人就算假日想工作也会自动忘记吧！」
铃铃说完转过身去，豪迈地吸着拉面。
我也吃起我的猪排饭，继续和雅聊天。
「他到底为什么想辞职呢？」
「公司很黑心吗？」
铃铃再次从后方发问，我回头说：
「这我就不知道了，即使家里还有小朋友，他似乎也辞意坚决……我想一定很煎熬。」
铃铃捧起整碗拉面，对着我猛吸。
「喜欢指使劳工常态性加班的惯老板，心里都认为劳工是『支付固定手续费就能无限提款的ATM』喔。」
铃铃用不同于平时的流利日语继续说：
「大家只懂得看重钱，却不懂得珍惜时间。特别是日本人，明明守时到夸张的地步，却不重视自己的时间，明明私人时间才是人生啊。没有比这更浪费的事情了。」
铃铃说完，嘴对着碗缘咕噜咕噜大口喝汤。我有那么一瞬间担心她盐分摄取过量，但说了似乎会挨骂，所以我选择闭嘴。
「时间和金钱密不可分。修司，你要好好珍惜时间，这样才能丰富你的人生。听懂了就快点回家做喜欢的事，好好放年假！别妄想要帮别人工作！」
铃铃说完自己想说的便潇洒离去。
「欸，雅，铃铃的日语明明那么好，平时为什么用呆呆笨笨的方式说话？」
「啊，因为装成不太会日语就能畅所欲言啊，别人会体谅她可能还在学日语。」
「原来如此……她刚刚那样，应该是在担心我吧？」
「天晓得……」
雅咯咯发笑。
时间和金钱密不可分……吗？
我把铃铃说的话又重新想了一遍。
当天下午，莫名其妙替辞职新人代班的我，再次来到便利商店，只为了从一点到三点仅仅两小时的班特地过来。
「珍惜时间啊……不过这些时数可以换成钱，不算浪费吧。」
我在依旧清闲的店里自言自语补充环保塑料袋时，自动门缓缓打开。
「修司！」
「哦，将太！」
将太充满活力地飞奔进来，我笑着朝他挥挥手。
「修司！我听说了不得了的事！」
他难掩兴奋地凑过来。
「什么事？快告诉我。」
「我只告诉你喔！不可以跟别人说！」
「好！我保证不说出去！」
我食指在嘴唇前方比「嘘」的动作。将太掩住嘴角，伸长背脊靠过来，我也将身体探出收银台。
「跟你说喔，听说有一种发财树。」将太压低音量。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他双眼绽放光彩，期待我的反应。
「呃……唔……」
「我、是、说！」
将太按捺不住地抓住我的手臂，再次靠近耳边。
「发、财、树！会长出钱喔！」
将太说完退开，双眼满溢着希望的光芒。
「有没有吓一跳？」
他看着我，笑得好开心。
「嗯、嗯！我好讶异！」
「千万不能说出去喔！」
「知道！我一定保密！」
「修司，你知道那种树在哪里吗？」
「不知道耶。将太，你知道吗？」
「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有线索。」
将太喜孜孜地窃笑。
「修司，我们去找吧！你赶快弄完下班！」
要是可以快点下班，我当然也想。
男孩天真的发言令我苦笑，胸口闪过一丝不安。
「你是从哪听说的？」
我们一样来到公园荡秋千，将太生龙活虎的表情和上次判若两人。
「你想知道吗？」
「嗯，想啊。」
「我只告诉你喔！」
将太灵活地跳下秋千，从手提袋里拿出一本书递给我，悄声说道：
「我在学校图书馆找到的。」
「哦哦。」
我翻开夹著书签做记号的那一页，页面附有插图。
「就是这个。」
将太压低音量，指着插图。那本书似乎是冒险记，插图画着一个如虎克船长般穿着华丽衣服的冒险家，发现「发财树」欢天喜地的模样。彩色插图上的确可见一棵比冒险家略矮的树结实累累，果实就像圆形的金币，闪闪发光。
「很厉害吧！世界上真的有发财树！
这样爸爸就不用工作了！修司，我们快点去找！」
将太就像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兴高采烈地说。
「不好意思！」
「来了，欢迎光临！」
我们来到一间小花店，和蔼的店员笑脸迎人地朝我们蹲下来，将太小声问道：
「请问你们有卖发财树吗？」
原以为店员会露出为难的表情，想不到她笑着回答：
「对不起，现在缺货中。」
店员笑着转向我：
「去大型观叶植物专卖店比较好找喔。不过既然有大人陪，上网搜索说不定是最快的方法。」
这下换我吃惊了。
「咦！真的有这种树？」
「发财树吗？有的。」
将太没注意到我的困惑，弯腰对笑容满面的店员大喊：「谢谢！」快步走出店门。
「修司！真的有耶！」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们去其他店看看吧！」
将太心情绝佳地拉着我的手向前跑。
我们接着去了镇上最大的园艺店，将太的心情变得更好。
「那家花店这么大，我还以为一定会卖呢，真可惜。」
这次依然没找到发财树。
「可、可是啊……这种树应该不好找吧？要是真的有卖，大家都会争先恐后地去抢购吧？」
我们往神社后方的山坡走去。
「争先恐后？」
「呃……就是抢先别人一步买回家。」
「是吗？也对！难怪第一家店的大姐姐叫我们上网搜索！修司，你有网络吗？」
将太的双眼满溢着期待。
这时候要是回答「有」，应该会演变成「那就上网买吧」。
「呃……没有……吧……」
正当我犹豫着如何回答，后面正巧传来耳熟的呼唤声。
「田中先生！」
我如遇救星，回头一看，是好久不见的女孩。
「樱子同学！」
「女朋友吗？」
路过的上班族听见将太的问句，明显看了我一眼。
「不、不是！你完全误会了！」
穿制服的樱子不由得苦笑。小鬼，别害我被抓去关。
将太凑到樱子面前问：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差点大叫：你是三姑六婆吗！
「呃……我是他工作上的委托人……」
我对干笑的樱子比出「抱歉」的手势。
「这位姐姐正在念书，准备当兽医喔。」
樱子羞赧地「嘿嘿」一笑。
「哇，当兽医，姐姐好厉害！」
我不清楚这个年纪的孩子到底认得哪些单字。
「还不确定会不会成功，但我会努力实现心愿。」
语毕，樱子微微一笑。她感觉比之前坚强许多，仿佛一夕之间成了大人。
「当兽医果然很难？」
「是啊，真的挺难的。」
「可以赚很多钱吗？」
「咦？」
「大姐姐，你以后要选能赚大钱的工作比较好喔。压岁钱有没有好好存下来？」
樱子讶异地注视我，我再次对她比出抱歉手势。
「原来将太在找发财树呀。」
樱子眯眼微笑。
「大姐姐，你知道要去哪里找吗？」
「嗯……不知道呢。」
「大姐姐，你要是缺钱，可以和我们一起找喔！」
樱子对慌张的我呵呵一笑，做出遗憾的表情。
「我也想找，可是现在忙着念书，无法参加。抱歉，没帮上忙。」
「不会，没关系！当兽医感觉很辛苦，加油喔！哪像修司，假日闲闲没事做！」
臭小鬼……
樱子看见我无力的表情，忍不住笑出来。
「喂，什么是『工作上的委托人』？」
我们后来在山上悠闲散步，回程途中将太问道。
「啊，刚才大姐姐说的吗？老实说，我除了便利商店的店员，还有其他工作。」
应该说，那边才是正职。
「怎样的工作？什么叫『委托』呢？」
「委托是……嗯……请我『完成某个工作』吧。比方说，像是『我不会写作业，你帮我写』。」
「修司，你会帮人写作业吗？」
将太抬头看我，眼里充满期待。
「不，作业要自己写！反正就是类似万能便利屋的工作，举例来说……你可以拜托我『找发财树』，这就是委托。」
「那我也要委托修司帮忙！」
「呃……等你长大才能委托喔，因为会花钱。」
「是喔。修司，你除了写作业还会什么？那是什么公司？」
听起来好像某种面试。
「它叫HEROES股份有限公司，主要的工作是制造『英雄』。」
「什么叫制造英雄？」
将太露出前所未有的兴奋眼神。
唉，糟了，不小心说出小朋友喜欢的关键字。
「譬如说……把将太变成英雄！之类的。」
「咦，骗人的吧！」
将太睁大眼睛。
「是真的。」
「骗人～～」
我用手指轻戳将太臭屁的笑脸。
「是、真、的。」
「那么，你和假面潜水战士是朋友吗？」
他突然换上认真的脸孔发问。
「唔！倒也不是啦……」
「什么嘛，真无聊，那你有哪些朋友？」
「这个嘛……啊，饭团战队的馅料战士之类的。」
将太先是一愣，随即张口大笑。
「那是什么？听都没听过！你好奇怪！」
「哈、哈哈……」
仔细想想，名字的确很奇怪。我指的是去年那些工作伙伴。
「对了，修司，你有网络吗？」
将太拉拉我的袖子，像在提醒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他还没忘记这件事啊，小朋友的记忆力真好。
「呃，有是有啦，不过在家里……」
「那现在去你家吧！」
「什么？不行啦！学校有教，不可以随便去陌生人家吧？」
「可是修司又不是陌生人，我只是去朋友家玩。」
将太一脸理所当然。
「如果是可怕的人要怎么办？」
「怎么可能，我才不跟可怕的人回家！修司，你也要小心，不要跟奇怪的大人走喔？」
「呃，好……」
「我们快走吧！我五点前没回到家会挨骂！」
将太连要去哪里都不知道就兴奋地带头跑，我只能急忙追上。
「你家好近！我上学时会经过。」
结果将太真的来到我住的便宜公寓前，开心地说。
「嗯，是啊……」
我已经是半放弃状态了。
「快点来上网吧。」
「好……」
门锁一开，将太马上推开我喊：「打扰了！」说完便冲进去。我在心中喃喃自语：「还知道要打招呼，真了不起。」
「你家好小喔！」
抱歉喔。我收回刚刚的称赞。
「因为我自己住，这样差不多吧。」
「只有你吗？修司，你没有妈妈？」
将太声音一沉，担心地问。这点果然很像小孩。
「我只是没跟爸爸妈妈住在一起。我已经是成年人了，可以自己住。」
「老婆呢？」
「没有，对不起喔。」
「干嘛道歉？」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那不重要。好！我们快来上网吧！」
「嗯！快点快点！」
我让开心的将太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
结果，发财树真的存在——但并不是将太所找的那一种。
「多肉植物……」
「那是什么？」
「你看这个。」
我指着电脑屏幕。
「就是它吗？」
「嗯，发财树。不过，应该不是你找的树。」
「是吗？等我一下。」
将太从书包里拿出故事书。
他「啪啦啪啦」地快速翻到画着发财树的那一页，仔细看过以后，把书放在电脑屏幕旁边比对。
「好像不太一样。」
「嗯，我念给你听……因叶片浑圆如钱币，俗称『发财树』。」
「是假的啊……不过，也有可能是真的！要不要买买看？」
将太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我。
「不……我……」
我支吾其词。
「别担心，我有零用钱！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买。修司，帮我买好吗？」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祭出最后手段：
「呃……要你妈妈答应才行。」
将太鼓起双颊。
「不行，妈妈一定会生气！用我存的零用钱买不就好了？修司小气鬼！」
啊，和我一样。小时候妈妈不肯买糖果给我吃，我也会
说「小气鬼」。
我感到如坐针毡
同时觉得事情变得有点棘手。
接下来不论将太如何寻找，都不会找到发财树；不论爬过多少座山、跑遍多少家园艺店也找不到。
而我有工作在身，无法陪他漫无止尽地找下去——
我思考许久，下定决心对将太说：
「对不起，其实没有那种东西……」
将太气鼓鼓地抬眼瞪我。
「会长出钱币的发财树，其实并不存在。」
「……骗人。」
「人要工作才有钱。你还小，对你来说或许有点难懂。」
将太的眼里燃起怒意。
「才不难呢！不要把我当成小孩！」
「将太，你听我说……」
「只是你不知道而已！花店的人也说有啊！」
「他们说的是网络上这种不会生钱的发财树。」
「那只是大家不知道而已！因为书里有写啊！我会把它找出来！不用你帮忙！网络借我！我知道怎么用！」
将太在桌前探出身体，把电脑拉向自己。
「将太，你再不走，会来不及在五点以前回家喔……」
将太低头咬牙。
「我送你回家。」
我搭住他的背。将太默默起身，把故事书收进书包，走去玄关穿鞋。
「将太，你真懂事。」
我准备穿鞋，他却制止我：「不用送了！」
「这条路我每天走。」
「可是……」
将太「喀锵」转动门把，停下来回头说：
「我一定会找出发财树，把它送给爸爸！」
他泫然欲泣地大叫，夺门而出，我来不及叫住他。急忙穿鞋走出去，我瞥见将太娇小的背影弯过转角，一下子就不见踪影。
隔天星期二，我怀抱着罪恶感与些微的解脱感，心情复杂地站上便利商店的收银台。
我很想帮助将太，实际上却无能为力。因为，我不可能为他找到会生钱的发财树。
我今天上早班，所以在将太来之前就会下班。我告诉自己，轮班就是如此，非我能控制，然而昨天将太悔恨的表情始终萦绕脑海。
「修司，你今天没什么精神呢。」
不知为何，和我一起上班的都是阿拓。
「有吗？大概是最近一直讲到钱吧。」
「钱难赚啊，和谁聊呢？」
「小学生……」
「什么？」
「欸，我想和你商量……」
「我没钱喔！」
阿拓双手在胸前比出一个大叉叉。
「不是要跟你借钱啦。总之呢，我认识了一个在找发财树的小学生。」
「发财树？」
「我该怎么办？」
「做给他不就得了？随便找棵树，用纸折出钱币装饰，涂成金色。」
阿拓毫不犹豫地回答。
「行不通的，他的年纪没有小到会被这种东西骗，可是也没有大到可以说明……这年纪真麻烦。他是认真相信有这种树，还跑去花店和山上找。」
阿拓嘟出下唇，发出「嗯……」的沉吟。
「是吗？那么，你找更成熟的大人商量吧。」
「更成熟的大人？」
「没错，俗话说姜是老的辣。时间差不多了……」
说时迟那时快，自动门响起音乐，缓缓打开。
「老姜来了！不，我是说成熟的大人！」
「哎呀，说话真失礼呢。」
神田婆婆皱眉。
「——就是这么一回事，您有没有什么好方法呢？」
神田婆婆听我说完来龙去脉，哈哈大笑。
「世上要是有简单的生钱法，大家早就试了。正因为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大家才要努力摸索啊。」
「这我当然明白。」
清闲的店唯有这种时候有它的好处，我俩隔着收银台交谈的期间，竟然没有任何人进来。
「你想怎么帮他呢？」
神田婆婆撑在收银台边，看来一派悠哉。
「我吗……坦白说，我希望他放弃找发财树。」
「你到几岁还相信圣诞老人呢？」
「嗯？」我因为突如其来的疑问而愣住。
「我打从一开始就不相信。」
「阿拓，我不是问你。这位小哥感觉会信呢。」
我看了插话的阿拓一眼，他抓着一瓶已经开封的可乐，我装作没看见，回道：
「是的，我小时候的确相信有圣诞老人，到几岁呢……记得是到小学四年级左右吧。」
「小朋友要花很多时间，才能从深信不疑中毕业。不应该因为成年人的自私而被强迫毕业。」
她说的没错，我低下头。
「可是我正在放年假，五天后要回去上班，无法一直陪他找发财树，所以在想该如何让他死心……这种想法很无情吗？」
「才不呢，正因为你很善良，所以才会认真烦恼，不是吗？对那孩子来说，肯认真陪他烦恼的大人恐怕只有你了。」
神田婆婆温柔微笑，拍拍我的手臂。
「我之前对阿拓说过，『有一种东西无论健康或者生病、有钱或者没钱、心灵富足或者匮乏，都会平等赋予所有人』，你认为是什么呢？」
「嗯……」我发出沉吟，歪头苦思突然收到的机智问答。
「我不知道。」
神田婆婆露出贼笑。
「我！」阿拓举起拿可乐的右手。
「我不是问你喔。」
阿拓置若罔闻，高举右手回答：
「一天二十四小时！」
神田婆婆无奈地笑着说：
「正是。不论你是有钱人、穷人、总统还是上班族，一天都是二十四小时。」
「一天二十四小时……」
我蓦然想起铃铃说过的「珍惜时间」。
神田婆婆继续说：
「时间就是金钱，Time is money，这句话说得一点也不假，因为时间就和金钱一样重要。你可以说只剩五天，也可以说还有五天。你能利用这段时间做什么？又能替那孩子做什么呢？端看你如何运用一天的二十四小时。」
如何运用一天的二十四小时——
「人无法如意掌控自己的身与心，有时不论你再怎么小心还是会生病，这就是人。不管多么努力、多么想要，也不可能完全如意。」
阿拓说道。
「唯有一天二十四小时，是平等地赋予所有人类，而且可以自由掌控。」
神田婆婆吃惊地笑着说：
「你把别人说的话记得真清楚呢。」
「多谢！」
我看着阿拓得意的笑容想：「你其实脑筋很聪明吧？」但我不想称赞他，所以没说出口。
此时自动门打开，客人走进来，神田婆婆见机说：「老姜该告退啰。」说完便转身离开。
「将太。」
看见将太跟同学走出校门，我叫住他。
「修司！」
将太的表情为之一亮。
「将太，老师不是说过，不可以跟奇怪的大人做朋友吗？」
旁边的同学拉拉他的衣袖。他是前天在公园呼唤将太的小朋友。
「修司不是奇怪的大人。」
将太正色说。
「那他是什么人？」
「修司是英雄制作人。」
唉呦，这样说反而更可疑了。
「一定是骗人的！」
他的反应一如预期。
「是真的！修司，你说对不对！」
将太拚命抬头看我。
「呃……我……我在一家叫HEROES股份有限公司的地方上班，工作是制造英雄。」
「HEROES？听起来好蠢。」
面对老实直接的童言童语，我只能苦笑了。
「你不会变身？」
「变身吗……不会。」
「逊毙了，这样哪叫英雄。」
我就知道会变成这样。
「我们不是变身英雄，制造英雄才是我们的工作。」
「听不懂。」
「是啊，我一开始也听不懂。」
我只能不停苦笑。
「变身英雄是电视节目虚构的啦。」
「那种变身英雄或许是，但我认为每个人都是英雄喔。」
「呜哇！这叫中二病。」
「你从哪里学到这个字的？」
我自认为不太一样……
「从哪听来的又不重要，大人很爱问这类问题耶。」
「是吗？想想的确是。」
「大人很常自以为小孩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了解大人的世界。我们什么都知道，无知的是大人。你们一点也不了解我们。」
「一点也不了解吗……」
这句话狠狠刺进我的胸口。
与同学道别后，我和将太坐在常去的公园秋千上，一起喝着从便利商店买来的弹珠汽水。
「欸，修司，我长大以后，就可以付钱请你把我变成英雄吗？
」
将太缓缓荡着秋千问。
「当然可以啊，长大后来找我吧。将太，原来你想当英雄啊。」
「不是我，是我爸。你可以把我爸变成英雄吗？」
我内心一揪。
「……当然可以。」
「这样一来，就算爸爸辞职也没关系。我要快点加油变成大人。」
将太的眼神无比认真。
「嗯……将太，关于发财树，我们再去多找找吧？」
将太吃惊地望着我。
「昨天我虽然说没有这种树，但或许只是我不知道吧。所以，我陪你找到心满意足为止。可是，我和你爸爸一样，要工作赚钱，没办法一直陪你。如果只有五天也可以的话，我想陪你一起找。」
「谢谢。」
将太笑了。
「可是已经不用了。」
他说完用力荡起秋千。
「咦？真的吗？说不定藏在哪里……」
「没有那种东西！」
将太放开大幅摆荡的秋千，顺势跳下去。
「啊，危险！」
他发出沙沙声蹲下着陆，回头一笑。
「你没事吧？」
「完全没事！修司，你不会吗？」
「啊……不会……应该吧。」
经他这么一说，我想起从前常若无其事地跳下秋千。现在光看就觉得可怕，小时候却完全不怕。
将太拍掉手中沾的泥土走回来。
「我问过所有人，包括老师和妈妈，他们都说没有发财树，那是故事虚构的，所以肯定没有。」
将太爽快说道。
也许小孩远比大人所想的还成熟吧。
「如果真的有，修司也想要吧？可惜没有。」
「是吗……真遗憾啊。」
「抱歉，不过我玩得很开心！」
将太绽放笑容。
「嗯，我也是。我已经好久没有上山爬树了。」
「太好了！」
我回以笑容。
「嗯，太好了。」
总算了结一桩事。怎知隔天——
我刚结束打工，走出便利商店，将太竟然在门外等我。
「修司，对不起……」
「将太，你怎么了？」
「我……我没把钱成功带来……」
语毕，将太放声大哭，哭得惨兮兮。
「钱？怎么了？将太，你在说什么？」
「存折……」
「存折？」
「我想把……压岁钱拿来……可是被妈妈发现了……我、我想委托修司把爸爸变成英雄……」
将太抽抽噎噎地努力诉说。
「我虽然还不是大人……可是如果有钱……就能委托修司帮忙了吧？可是、可是……」
他真的是小孩，还很小很小。
这颗小小的心，究竟乘载了多少不安呢？
回过神来，我已经眼角发热。
我蹲下来，与将太视线等高，轻轻把手放上他发抖的细瘦肩膀。
「没关系，我来把爸爸变回英雄。」
将太一抽一抽、断断续续地说：
「可是……我、我没有……把钱带来……」
我端详将太的脸孔说：
「我在放年假，所以是契约外的特别服务。」
将太气喘吁吁，皱眉抬起头。
「什么意思……？」
「俗话说，时间就是金钱，但也有不会变成钱的重要时间。如何将时间转换成与金钱同等重要的价值呢？——我认为这才是『时间就是金钱』的真义。」
「我听不懂……」
我站起来，将太用忐忑不安的眼神看我。
「因为我想帮助朋友。」
「真的……？」
「我免费接受你的委托。不过，你晚点要把事情详细告诉我喔。」
我咧嘴一笑，将太边哭边笑，眼睛红得像兔宝宝。
＊＊＊
玄关传来「喀擦」的开门声，我急忙跑向玄关，听见爸爸的声音说：「我回来了。」
昨天爸爸下班回家后哭了。他好久没有像昨天那样把我「飞高高」地抱起，并且抱着我问：「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呢？」我老实回答之后，爸爸哭了。
但我知道，他不是因为难过才掉泪。因为爸爸笑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知道人如果太开心也会掉眼泪。
在那之后，我每天都去便利商店，但是修司已经不在了。
他应该是回去做另一份工作了，修司也必须赚钱啊。
但我知道，修司遵守了约定，因为爸爸变回原本的爸爸了。今天早上，他笑着说：「我去上班啰。」
我认为爸爸的模样，比假面潜水战士还帅气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