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市。
这家串烧店位于府立鸭川公园南侧的贺茂大桥旁边,以价格亲民却能够吃到京赤地鸡和京野菜著称,古民家风格的建筑也受到好评,是不少名人也会造访的名店。
在稍微深入店内的地方,一名男子坐在从店门口看不到的吧台座位。他看起来大概三十岁左右,但不知为何头发却已全白,而且毫不隐藏难以形容的独特气质。
鸟边野弦一郎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喝着日本酒。
两侧的座位坐着那对发型很特别的双胞胎。两人各自的挑染与双马尾染成同样的色调,脸孔一模一样。他们和睦地聊着漫无边际的话题,用筷子夹起料理。
明明不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
明明不应该存在。
「打扰了,教授——」
这时从里面走出来的老店主询问。
「教授,你的手机没开吗?刚刚接到电话,那个人说『如果教授在这里,希望可以谈一下』。」
弦一郎不知察觉到什么,露出笑容回应:「很抱歉造成你的困扰。」
店主把这句话当成愿意接电话,便暂时退到走廊布帘后方,然后拿着子机回来。
店主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这位大学教授常客,就是夏初发生的连续杀人事件幕后黑手,更不知道他身上有无数教唆犯罪的嫌疑,正被公安警察通缉。
他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好久不见的教授只是带着亲近的学生造访这家店。
所以当电话打到店里,他也只认为「大概是急事」,把听筒交给弦一郎之后就立刻离开。这是因为他觉得不应该站在一旁听。
包括店主在内,店里的人可以说很幸运。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用被卷入麻烦。
「喂。」
『你是鸟边野弦一郎先生没错吧?』
「没错,我就是鸟边野弦一郎。」
问话的是女人——不,应该说是少女。这是没有听过的声音。或许只是自己忘了,不过对于没兴趣的东西,也不可能加以区别。
他之所以决定老实回应,只是因为觉得「好像很有趣」而已。
「呵呵呵……我不打算跟连名字都不报上的人说话。基本上,就算不是我,碰到这种情况,也会要求对方报上名字吧?」
『很遗憾,我跟那孩子不一样,对于在别人的主场比赛没兴趣。我不打算遵守你的规则。』
「那孩子?」
少女愉快地、或者应该说是得意地说:
『你应该记得不久前才打败你的对手吧?』
原来如此,是跟他有关——弦一郎理解了。
她指的应该是那个有趣的少年,戻桥东弥。同族、同类——称呼方式不重要,不过那样的对手的确无法忘怀。
「你也真大胆,竟然在那种地方悠闲地享受晚餐。我知道你在几天前才在池袋被目击,发展为追逐剧,引起不小的骚动。不过那是你故意的吧?」
逃亡中的犯人出现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当然会被认为是为了躲避调查员耳目而逃。
然而这正是陷阱。他故意反向利用这个常识,刻意留在离事件现场很近的街上。预期他会逃到国外而在各地机场埋伏监视的警察,等于是完全白费力气。
日本有句谚语:「烛台底下往往是最幽暗的(比喻离得越近越难看清楚)」。说起来很简单,但是如果没有相当大的胆子,就不敢采用这种手段。更何况这家店是弦一郎常光顾的店,依照常识应该会最早被盯上。
不,他正是反过来利用这项常识。
或者是他相当确信这里没有公安?
「我不知道你是那家伙的朋友、伙伴还是情人,不过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我就单刀直入地问吧。「绿眼怪物」是什么人物?』
弦一郎把只吃了一口的鸡肉料理让给双胞胎,再次发出笑声。
「……原来如此。那个少年和那家伙搭乘同一艘船吧?希望不要成为死亡航行。」
『你如果不回答,就会先踏上通往阴间的道路。我完全不介意打一一○报警。』
「呵呵。如果你做出这样的选择,我的确有可能会死,但是你也得不到情报。」
『所以你认为自己占上风?你错了。现在拥有决定权的不是你,而是我。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在哪里,可是你却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在哪里。只要稍微谈谈你的伙伴……不,应该说是同僚的消息,就可以减轻死亡的风险,应该不算是太差的交易吧?』
「的确。不过我无法保证你会遵守承诺,也无法信任你。毕竟就像你说的,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你谈的内容正不正确,所以很公平吧?』
「既然不知道是不是真话,那就没必要听吧?」
『这就不对了。就算是谎言,也能从中得到一些信息。你说了谎这件事,就是最重要的真相。表面的相反未必是反面。人类的确跟你想像的一样愚蠢,这点我也同意,但是从毫无根据的传言、或是随之起舞的愚民,都能读取到真相的片段。』
「的确如此。」
弦一郎表达同意,意味着结束口舌之战。
「话虽如此,我也不知道那家伙的事,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不过我想我应该理解那家伙的本质。」
『这一点更重要吧。尤其是对于像他那种战斗方式的人。』
「呵呵呵……的确没错。」
弦一郎对正在吃料理的双胞胎说「差不多要走了」,然后继续说:
「一言以蔽之,那家伙是随处可见的人物。」
『你的意思是,行为虽然疯狂,似乎背离一般人的常识,但是和那孩子一样,精神特质非常普遍?』
「也可以这么说。你似乎和戻桥东弥交情很好,所以我这么说你应该会比较懂吧:那家伙和戻桥东弥是同样的存在,但是跟我却属于完全不同的人种。」
戻桥东弥和鸟边弦一郎是同类。
然而「绿眼怪物」虽然与前者相似,却与后者属于不同种类。
提出疑问的是在一旁听他们交谈的双胞胎。
「教授,这不是很奇怪吗?」
「对呀。A约等于B,且B约等于C,那不就是A约等于C吗?」
被称为「恶魔」的弦一郎似乎也疼爱自己的学生,拿起放在吧台上的纸巾,开始在上面写字。
他首先画了很大的十字,在交叉处写上0,在横轴旁边写上x,在纵轴顶端写上y。这是在数学课本中看过无数次的图形。
「你们在旁边听着……对了,在某处的某人,我不知道你的年龄,不过你懂函数吗?」
『如果是多值函数或多元线性回归之类的,我略懂一些。另外还有圣彼得堡悖论之类的。』
「呵呵,我讲的是线性函数。」
线性函数就是以y=ax+b呈现的公式。
决定x的值之后,就能得到y数值的图形,用几乎等于是冒渎数学家的粗糙方式说明,就是「直线」。即使没有很懂,大概所有人都在数学课本上看过朝着右上或右下延伸的线条吧。
「线性函数常常出现『相似的图』。为了让程度很差的学生了解,我就用简单易懂的方式说明吧。假设有往右上方延伸的直线和往右下方延伸的直线,乍看之下是不一样的,但如果差别只在于a是不是负数,那么图形的角度是相同的。」
他画了往右上延伸的线条与往右下延伸的线条,就像是在十字上画叉叉一样。
两条直线刚好相反。
「另一方面,假设有x、y从零开始的两条直线,虽然起点相同,不过视公式有可能一条坡度较缓、另一条较陡。另外也有起点不同、但性质却相同的图形存在。」
『问题在于要如何定义「相似」、「相同」吧?』
「没错。」
以此例来说,戻桥东弥和鸟边野弦一郎的图形角度相同,起点相异。在「顺从自己的冲动生活」、「只满足特定的瞬间」这方面两人相同,但起点——亦即根基却不同。
然而「绿眼怪物」却是起点相同,倾斜度不同。
他们从同样的根基开始,画着同样的死亡线,但前进方向却完全不同。
「那家伙是和戻桥东弥成对的存在,就像硬币的表里两面。起点虽然相同,却到达不同的地方,可以说是名符其实的『green-eyed monster(绿眼怪物)』。」
弦一郎对思考中的少女继续说:
「感谢我吧。我说的都是真话。我不知道那个少年和『绿眼怪物』战斗时谁会赢,不过决定胜负的应该是倾斜度的差异,也就是到现阶段之前的经验差别。」
鸟边野弦一郎说完就挂断电话,接着说「买单」并离开座位。双胞胎的份大概会理所当然地由他来出吧。
就像普通的大学教授。
就像短短几个月前。
就某种角度来看,戻桥东弥可以说是为了和「绿眼怪物」对决而上船。
然而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不同的怪物
。
看到那仿佛完全沉浸于憎恶的眼睛,就知道他已经失去人类的心灵。单眼男人一之井贯太郎冀求的,是要向把自己推落深渊的少年复仇。他的心智可以说已经疯狂。
换作常人,面对憎恶眼神与无数伤痕营造的压迫感,大概根本无法站上对战的舞台。
东弥露出笑容,以过度轻佻的语调说话。
他这个人也相当疯狂,不会为了这点程度的事情畏惧。
「你丢掉眼镜没关系吗?听说你的眼睛不太好。在漫画里戴眼镜的人物会在认真起来的时候丢开眼镜,可是现实中不可能做那种事。不仅认真不起来,连眼睛都看不清楚了。」
「我是戴隐形眼镜。多亏某个人,戴上的时间减半了。」
「少了一只眼睛,当然只需要戴一边的隐形眼镜。」
男人笑了,少年也笑了。这是充满疯狂气息的笑声。
代打少女TERIKO•汀丝里对他说过,「你之所以很强,是因为你总是赌上性命」。赌王贾斯丁•班乃迪克特则分析,「如果没有拚上性命的决心,不可能当你的对手」。
也因此,一之井贯太郎应该是最适合当戻桥东弥对手的人物。
他和那时候不一样。
既没有大意,也不觉愉悦。
严肃而拚命——赌上自己的性命。
「很高兴看到你们这么要好。这样才有救助贯太郎的意义。」
「哦?这个人就是你在佛沃雷的熟人吗?」
「没错。不过我们也是朋友。既然他想要复仇,我也不吝于伸出援手。而且你们的对决一定会成为最棒的秀。」
「……果然是这么回事。」
进入房间的瞬间,东弥就察觉到,这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黏附在地板和墙壁上的黑色污渍大概是血迹,而且不是一两个人打架的结果,而是无数的人在这里受过伤。
没错,恐怕是「赌上了性命」。
「我听说过这里也有进行人口贩卖,不过这项情报大概不太正确。这里进行的应该不是一般人想像的人口贩卖,像是把可爱的女生卖到色情行业、或是把健康男人当成新药实验品……之类的,而是让欠钱的人来赌博吧?」
「没错。话说回来,讲成人口贩卖太难听了,只是提供他们一夕致富的机会而已。」
不过如果是未练,大概就会这样形容吧——班乃迪克特自顾自地表示理解。
东弥的推测没错。
在这艘船进行的「人口贩卖」,就是赌上一生的赌博。让欠债的人挑战有生命危险的游戏,并且转播过程的视频。各相关团体的重镇会预测哪一个债务人获胜,或是单纯观赏哭号模样来取乐。
这才是这艘船的内幕。
这是绝对不能被揭穿的地下演出。
「为了不让你误会,我得补充说明,我并没有勉强他们去挑战。在背负一辈子还不清的债务时,每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大多数的人即使要去舔别人的鞋子,也会选择乖乖还钱,只有少部分的人会挑战像这样的赌博。」
「只要骗他们参加就行了吧?」
『我是贾斯丁•「幸运」•班乃迪克特。胜利女神不会对说谎的人微笑。我总是会说明风险。』
譬如有可能失去眼睛之类的——他抬起嘴角说。
在这里的两个赌徒虽然原因不同,不过单眼都失明了。考虑到这一点,这样的举例未免太过残酷。
『而且还有别的问题。太无聊了。』
「太无聊?」
『没有价值的半吊子家伙即使赌上性命,仍旧没有价值,看了也不会觉得有趣。不过事实上,相较于欠债者彼此对决的机会,像我们这样的组织之间赌上利权对决的机会比较多。』
「哦……不论如何,你们都是在隔岸观火吧?」
『不对。姑且不论其他人,我自己也会扣扳机。刚好在今年春天,我和跟你年纪差不多的男人对决过。』
贾斯汀•班乃迪克特是热爱赌博的危险男人。
这个评价就双重意义来说是正确的。他既是「爱好赌博又危险的男人」,同时也是「爱好赌博到危险程度的男人」。他说非常想要对决,大概也是真心话吧。
他也是那种可以毫不在乎地赌上性命的人。
「班乃迪克特先生,闲聊就到此为止吧。」
一之井插嘴。
「我很感谢您安排这样的机会,可是我面对仇敌,没有耐心悠闲地谈笑。我原本想要立刻把他掐死。」
『真抱歉。回归正题吧。』
赌王说了声「去做准备」,几名黑衣人便离开房间。
接着他开始说明要赌的东西与对决内容。
『贯太郎、还有东弥,我要正式欢迎你们。我听说你们之间有过节,而且两人都想要得到我拥有的文件片段。另一个片段我也从诺蕾姆那里拿到了。她的说法是,「两个片段在一起比较好交易。』
「也就是说……胜方可以得到这两个片段?」
『嗯。我听说阿巴顿的人也会来,不过很遗憾还没看到。你们两个当中赢的人再去跟他们交涉吧。当然也可以留在自己的组织中加以利用。』
接着他又说:
『我先告诉你们,我们提供的游戏是『六支式俄罗斯轮盘』。虽然不是殊死战,但是仍旧是赌上性命的对决。』
并不是一定要杀死对方才能生还。
不过即使有人死亡也不奇怪。抱着杀死对方的打算来挑战会比较容易赢。这就是这样的游戏。
『贯太郎,你当然会参加吧?』
「……当然了。我是为了杀死这家伙才上这艘船的。事实上,我也盘算着,只要拿到文件,就可以把先前的失败一笔勾销。」
『也好。现在问题在于——东弥,你应该听说过,我非常希望能够看到你的战斗,不过那是我个人的心愿。只为了『我想要看』就强迫你赌博,是没有道理的。』
「赌王先生,你虽然是黑手党,说的话却满正确的。」
『我虽然是犯罪组织的老大,但更是一名赌徒……话说先前你的搭档做出可疑的行动,所以我才出了『你接受挑战就放过她』的条件,可是因为门前那个笨蛋输了,所以我方失去了可提供的条件。对我来说是不幸,不过对你来说应该算是幸运。』
东弥方面并不希望搭档的努力被简单的「幸运」一词带过,但是他做出结论,把它当作是认知差异。
班乃迪克特是把一切都当成运气的人。他认为不论什么样的事情,拥有实力与人脉是前提,但最后还是有可能因为幸运女神的偏袒而泡汤。这是很符合赌徒本色的想法。
东弥说:
「不能把『安全下船』当成条件吗?」
『不行。因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就算是情报机关的刺客,只要持有船票就是正式的客人。要是把客人丢到海里的事传出去,我的名声就会扫地。我们不打算动手……除非你们引起不当的骚动。』
譬如杀害乘客,或是强夺交易的物品。只要不做这种明显可以看作是敌对的行为,就不会有事。
对于东弥来说是特别的条件,但是对于班乃迪克特来说却是理所当然。
就如未练说过的,这艘船虽然违法,但是却获得国家的默许。如果只是因为「警察的人来了」就施加暴力,会产生不必要的摩擦。也因此,虽然不会疏于戒备,但只要他们没有实际采取行动,就不会、也不能对他们下手。
因为是敌人就要对战、杀死对方——像这样单纯的公式其实很少发生。组织要随时放眼将来,寻找妥协点,却又设法让自己占得优势。
『即使如此,这次的对决如果不能实现也很可惜。』
「不能实现的话,就只是由我来杀死对手。」
『如果你这么做,接下来就会由我们来杀死你。贯太郎,他对你来说是仇人,对我来说却是客人。』
虽然听起来像是开玩笑,对谈的双方却都是认真的。
其中没有任何谎言。如果无法实现对决,一之井就会杀死东弥,而如果东弥被杀,Sheol想必会解决掉一之井。这里是Sheol的势力范围,不容许擅自杀人。即使会发展为和魔眼犯罪结社「佛沃雷」的抗争也一样。
轻易制造事端不是上策,另一方面如果一直遵从对手要求,也会被逮住弱点得寸进尺。正因为是孤立者,更要守住面子。
『东弥,事情就是这样。如果我提出某项条件,你是不是就愿意接受挑战呢?』
对于这个问题,东弥笑着回应:
「我什么都不需要。毕竟可以安全下船,赢了还能得到文件,小珠也没事,没什么好抱怨的。当然也要赌王真的遵守承诺才行。」
『如果我说谎,你可以拿手枪轰烂我的头也没关系。』
「……这是你说的喔?」
他果然还是没有说谎。
由于他们是在对话,因此也不可能像鸟边野弦一郎那次一样,利用录音或录像。当然也可能是
他具有使东弥的异能失效的方式(譬如班乃迪克特本人也拥有同系统的能力,因此东弥的能力不容易对他产生效果),不过去思考这种事也没用。
至少他说的话不是谎言,而且从这个男人的性格来看,应该也不至于违反承诺。东弥如此判断他的特性。如果是和自己属于同类型的人,一定会排斥在对决时说谎。
「我早就知道小珠没事,可是还是来到这里,是因为想要得到C文件相关的情报。现在这个目的也达成了。」
『那么要不要无意义地来赌性命?有时候冲向毁灭也满有趣的。』
「这项提议很有魅力,但是我也是个贪婪的人,如果可以提出条件的话,我想要拜托一件事。」
「什么事?」
东弥说:
「在二十一点诈赌的那些人——我希望他们也能够安全离开。他们应该被关在某个地方吧?」
在这个瞬间,贾斯汀•班乃迪克特首度出现动摇的神情。
他皱起眉头,思考东弥说这句话到底有什么用意。
「……我本来就只打算给予拔掉指甲程度的惩罚就释放他们,所以接受这项要求也没关系……不过你提出这样的条件,自己能够得到什么好处?」
「没有。我只是无意义地想要救他们。就跟无意义地舍弃生命一样。」
「你该不会是个好人吧?」
这大概就是代表同意的信号吧。
赌上文件的游戏——「六支式俄罗斯轮盘」。
戻桥东弥和一之井贯太郎即将赌上性命对决。
当未练差不多准备离开房间而叠起棉被的时候,音羽再度联系。
『我来到您发送的地点,但是没有看到她……只有一名男子倒在地上。附近的地面上还有霰弹枪和坏掉的手机。』
「辛苦了。倒在地上的应该是门前。可以不用管他,不过你要救他也没关系。」
『不用我救他,Sheol的人应该也会很快就来这里。我要离开了。』
未练一边从冰箱拿出两公升的水,一边回应:
「我知道了。双冈既然不在那里,应该也没事。我会先重新取得位置信息再传给大家,不过不需要去看情况。你要去看也可以,不过要以原本的任务优先。」
『好的。』
「我也该走了。有紧急状况的话,就打那支电话号码。」
挂断之后,未练背起肩背式的公事包,然后喝了一口宝特瓶中的水。
就在下一个瞬间——
不知为什么,窗户旁边的嵌入式窗户突然破碎,玻璃片飞散,强烈的晚风吹进来。如果被外人看到,一定会误会是发生了事件。
然而未练却很冷静地朝着通风变得良好的窗户,接连下手机和平板电脑等。取出来的SD和SIM卡也依序被折断并丢到外面。笔记型电脑则在电源打开的状态被丢出去。
椥辻未练把剩下的最后一支智能型手机放入西装口袋,关上电灯,然后离开房间。
戻桥东弥和一之井贯太郎被带到更里面的房间。
先前谈话的房间在设计图上位于货舱部位,而现在来到的这个地方看起来完全就是仓库。在灯光之下,矗立着一排排高达天花板的铁架。有看起来很昂贵的陶器,也有新品扑克牌,另外也有看似私人物品的漫画,以及和垃圾没有两样的旧衣,大概是船上的人任意放置自己的东西。
墙边有备用的清扫用具,或许又因为兼作休憩室,因此放置着折叠起来的桌球台,墙上也插着飞镖。
要不是天花板上有监视摄影机与免提器,或许会以为这里是普通的仓库。
『——那么就开始说明六支式俄罗斯轮盘的玩法吧。』
班乃迪克特的声音传来。
『你们两个应该不会不知道什么是俄罗斯轮盘吧?』
「我当然知道。就是在转轮手枪装一颗子弹,任意转动弹巢,然后轮流扣下扳机的游戏吧?」
「……这是你最喜欢的赌博吧,班乃迪克特先生?」
对于两人的回答,班乃迪克特满意地说:
『很好。就如贯太郎所说的,我很喜欢俄罗斯轮盘,不过那个游戏有九成九是靠运气。虽然也有人能够凭神级的感觉能力察觉到子弹射出来的时机……不过那是很罕见的。我玩过五次,自认每一次都是凭运气获胜的。』
班乃迪克特轻描淡写地说出惊人的话语。
俄罗斯轮盘是听天由命、考验当下运气的游戏。
这或许是最接近原始赌博的型态。心理作战的要素等都不足为道,只有微薄的影响。这个游戏只是在决定「谁要迎接死亡的命运」。
然而这样也有问题。看的人会觉得很无聊。
既没有高度的心理战术,也看不到赌博师卓越的能力。如果只是让欠债者彼此对决、观赏他们悲叹痛苦的模样倒还好,但是如果是组织之间要拿来赌土地权利书或势力范围,未免太依靠运气了。
隔着屏幕看的赞助者也会觉得无聊。他们不能赌「谁会赢」。不,虽然能赌,但是却没有赔率。因为这个游戏全凭运气。
也因此,经营赌场、首领又爱好赌博的Sheol设计了独创的游戏,用来进行对决。
这次的「六支式俄罗斯轮盘」也是其中之一。
『在六支式俄罗斯轮盘中,一人会拿到六支枪,总共使用十二支枪。』
在声明的同时,组织成员推着推车出来。两台推车上都放着看似火绳枪的枪枝。
这是燧发式的滑膛枪,击锤处于待击状态,只要扣下扳机,击锤落下,在火药池制造火花,传达到内部的火药,就可以发射铅弹。
『你们会各自拿到六支滑膛枪。听到蜂鸣器的声音,就表示开始。最初的三分钟,你们要把各自拿到的枪藏在仓库里。三分钟过后,游戏开始,只要把对手攻击到无法继续战斗就赢了。』
即使杀掉也没关系——他补充了一句,接着继续说:
『不过六支枪当中,只有三支里面有子弹,剩下三支既没有火药,也没有子弹。我会预先告诉你们六支枪当中哪几支有子弹。』
「也就是说……把有子弹的枪藏起来、不让对方找到,然后等游戏开始就拿那些枪来射击?」
『没错。』
滑膛枪的子弹用完之后过了三分钟,就会判断无法分出胜负,游戏就算平手。以这次的情况来说,C文件的片段刚好有两份,因此戻桥东弥和一之井贯太郎会各自得到一份。
这就是这个「六支式俄罗斯轮盘」的规则。
虽然号称是俄罗斯轮盘,实际内容却与名称差很远。「不知道哪一支枪能够射出子弹」这一点和原本设置相近,但是这个游戏进行的是心理战和射击战。也就是说,彼此要互相猜测「放入实弹的枪藏在哪里」,同时也要较量射击子弹的技术。
『有什么问题吗?』
「我有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东弥?』
「游戏中可以抢夺对手的枪吧?」
『当然了。这正是趣味所在。抢夺的枪不知道能不能射出子弹。想要悠闲地检查里面也可以,不过大概会死掉,所以不建议。』
「我知道了。下一个问题,要怎么判断无法继续战斗?」
『数到十。如果被认为死亡或晕倒,就会从免提器呼唤名字;十秒之内没有回应,就判定无法继续进行游戏。』
反过来说,也可以「最多装死九秒」。就像倒下的拳击手休息到快要数完之前。
然而这项游戏即使在对手倒下时也能攻击。因为可以杀死晕倒的对手,因此除非是逼不得已的状况,否则最好也不要装死。
「仓库里的东西也可以使用吗?」
『可以自由使用。把东西放在这里的家伙,都有东西被破坏的心理准备。不过你最好不要以为随处找都可以找到武器,顶多会有玻璃而已。就算要拿那里的拖把对打也没关系。』
「我也有问题要问。」
这次轮到一之井举手。
「刚刚提到要在一开始的三分钟内藏起枪,是两个人同时进行吗?」
『没错。』
「那只要盯着对手,不就知道藏在哪里了吗?」
『的确。不过在三分钟这一阶段禁止移动枪,不用说也禁止暴力行为。事前也会检查你们身上有没有武器。』
他又补充说明,采取「跟在对手后面」的战术时,对手固然会因为藏匿地点被知道而无法藏匿,另一方面因为自己也在对手看得见的范围之内,因此自己也没办法藏匿。这项战术有利有弊。
「有没有不藏起来的选项?可以不藏起来,一直拿着走吗?」
『也可以。大多数人会在持有一、两支枪的状态开始游戏。』
「如果对手什么都没有拿,就不用担心被射中了。」
这就是第一个心理战。
对方拿的枪到底有没有子弹?如果没有子弹,就只是普通的棒子,但如果在断定没有子弹的瞬间被射中,那就太惨不忍睹了。
「我想确认最后一点:子弹用完之
后过了三分钟才平手——在这段期间,我可以打死这小子吧?」
一之井以充满憎恶的眼神瞪着东弥询问。
仿佛要说那才是他想要的。
「那也没关系。一开始就不用枪、要彼此扭打也没关系。』
没错。
这正是在这场赌博中,对东弥最不利的一点。
在六支式俄罗斯罗盘当中,最终有可能演变为互殴的战斗。即使顺利拿到枪,也可能无法射中。更何况拿的不是最新型的枪,而是滑膛枪,命中率更不可靠。
对于体能与格斗技术优异的人来说,会去想「如何防御对手的枪击,发展到肉搏战」;对于战斗经验较少的人则刚好相反,想的是「如何用只有三发的子弹射中对手」。虽然只是战术的一例,但理论上可以这么说。
「赌王先生,我想顺便问一下,可以使用能力吗?」
『随便。你们两个自行决定就行了。』
「我都可以。你呢?」东弥问。
「我打算使用。」
东弥笑了。
「哦,说得也对。赌博先生的能力是透视吧?也就是说,你没有自信在纯粹的推理中战胜我。」
「上次利用超能力突袭获胜的人,没资格说大话。你绝对没有胜算。」
「没有眼睛这点倒是彼此彼此。」
「呵呵。」
「哈哈哈。」
笑。嘲笑。讥笑。
此刻在这个空间中弥漫着疯狂的气息。
对决内容与挑战者,都难以想像是正常的。也因此才会试探到身为赌徒的资质——赌上性命的人存在的方式,以及他们的宿命。
『那就开始吧。蕾娜,拜托你了。』
女干部站到两人之间,夸张地鞠躬,然后声明开始。
『——赌的内容就如先前所述。两位,现在声明比赛开始。』
在这个瞬间,有某样东西干涉戻桥东弥。
他没有时间判断那是什么东西,比赛就开始了。
珠子按着手臂走上楼梯。
……我得找地方躲起来,撑过这段时间才行!
珠子仍旧不知道,东弥和班乃迪克特之间已经确认过「可以安全下船」这一点。他也不知道,那个少年又在挑战荒谬至极的赌博。
那名少女站在楼梯间。
绿眼如妖精翅膀般透明而美丽,然而却给人诡异感,或许是因为她是死神吧。
「你好。」
她是诺蕾姆。
珠子并不知道她是谁。
然而珠子立刻察觉到,她与事件有关。
「双冈珠子小姐,这是最后的忠告。请你下船。」
「……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难不成她就是「绿眼怪物」?珠子虽然这么想,但诺蕾姆不给她发问的时间就跑走了。
珠子的搭档戻桥东弥没有联系,上司椥辻未练的电话也打不通。「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珠子试图思考,却想不出答案。
在她不知不觉当中,事情逐渐发展。
东弥瞬间理解一切,开始行动。对方的脚即使留有后遗症,体能方面东弥应该还是输给对方。要做的事有很多。
他询问推推车进来的黑衣人哪一把枪有装子弹,接着拿了两支枪就开始奔跑,并以眼角观察一之井的方向。他在一开始的选择似乎跟东弥一样,拿着滑膛枪开始走。
东弥边考虑寻找地点,边敏锐地观察有没有可用之物,同时在脑中思索。
……这种突兀感来自哪里?那位荷官也是超能力者,而且恐怕是「使人遵守游戏规则」之类的。
没错,被干涉的是戻桥东弥这个人的根基部分。他觉得好像被戴上枷锁。不,应该说是实际被装上。一之井贯太郎、或者是贾斯汀•班乃迪克特为首的全体黑手党成员都一样。
如果因为是赌场员工就拥有管理赌博的能力,虽然简便却很好理解。
此外,他也理解到另一件事。
……关于Sheol这个黑手党,那位知识渊博的监察官先生也没有提到很多,也有很多真由美调查之后也不知道的事情。就算有那样的超能力者,也是很正常的。
没错,使用那个叫蕾娜的荷官的能力,可以轻易封住别人的口。只要在对决时加上「这次得知的内容不能对外说出去」的条件就可以了。不只是她的能力本身,也包括像这种脱离常轨的赌博内容,以及关于班乃迪克特的内核部分。
虽然仅限于赢得比赛的情况,不过这是无敌的情报隐匿方式。
……搞不好连监察官也输过,承受不能说出情报的制约。
不,此刻先别去想这个问题。现在必须思考的是别的事。一个是关于这场赌博的挑战方式,另一个是各方势力对C文件采取的动作。
先来整理看看。
班乃迪克特拿到一份文件,但是考量到风险,决定不要由自己的组织使用,而要卖给其他人。获选成为交易场地的,就是这艘船。
佛沃雷企图得到班乃迪克特的文件。如果自己拿到两份,剩下一份从CIRO–S夺取,那也很好。要是阿巴顿集团等某个组织以高价收购两份,那也很好。
公安及内阁情报调查室察觉到他们的动作。未练采取的方案是「让戻桥东弥和双冈珠子佯攻,由专业的情报员夺取文件」,「方案如果失败,就由在香港待机的部队镇压。」
然而现在发生了什么事?
诺蕾姆宣称文件已经交给班乃迪克特。她的理由是「两份在一起比较好交易」,不过难得自己拥有一份,东弥无法理解她出让的意思。难道是订立了「交涉方面委托班乃迪克特,自己则领取几成的利益」这样的契约?
不,先前R大学的事件发生时,文件片段应该在鸟边野弦一郎的身上,为什么跑到诺蕾姆手中?是弦一郎交给她保管的吗?或者是她夺取的?有鉴于佛沃雷「没有规则」的特性,大概不会得到答案。
一之井贯太郎的动作也是个谜。他等候着对东弥复仇的机会,理解到现在正是时机,然而他和佛沃雷看起来是以不同的意图在行动。因为失败导致被拷问,为了挽回而要寻找文件……大概就像这样吧。
最重要的是,没有阿巴顿的人过来。其他组织可以理解为畏惧阿巴顿与佛沃雷的冲突,因此没有举手,但原本的持有人不采取行动,就很不自然了。是已经放弃C文件了吗?或者果然一如推测,数据的正本在总公司,因此判断「名单既然在手中,就不需要勉强得到被分割的文件」,「只要无法收齐三份就无法解析,因此对自己有利」吗?
班乃迪克特的动作比较容易猜测。他打算把文件卖给佛沃雷或阿巴顿,但是阿巴顿的人没有来。既然其他组织没有要求,就只能卖给佛沃雷,如此一来就会被杀价。既然如此,他打算把「文件交易」本身当成娱乐,获取利益。这就是这场「六支式俄罗斯轮盘」。
然而佛沃雷接受吗?他们即使主张「买主只有我们,所以要卖给我们」也不奇怪。还是他们把交涉过程委托给班乃迪克特,因此无法干涉?
或者——对佛沃雷来说,「C文件」本身已经失去价值?
……不论如何,现在必须获胜才行。
首先要度过眼前的难关。戻桥东弥下定决心,捡起掉在地上的玻璃碎片。
一之井贯太郎感到佩服。
……原本觉得为什么要用滑膛枪这种老古董,不过原来是为了要封印「随身携带装了子弹的枪」这样的战法。
如果像原本的俄罗斯轮盘,使用转轮式手枪进行,一之井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带着装入实弹的三支枪。然而这种枪就无法这么做了。滑膛枪的长度足以当拐杖使用,如果要带在身上,就会相当笨重。
首先,这是需要双手持枪射击的武器,要是夹在腋下,发现敌人也无法立即开枪,必须先丢下两支枪、举起一支枪。如果悠闲地做那种事,就会被对手先开枪。
话说回来,也不能单手操作枪。这个时代的步枪和现在相比,命中率非常差,即使双手持枪,仍旧很不可靠,单手更是不可能射中。
如果是「把枪口贴在倒地的对手眉间」的状态,当然会确实命中,但是要把对手逼到这样的状态,带着枪仍旧会碍事。
也因此,携带的枪只有一支。
最多也只能带两支。
……那家伙的运动能力应该很弱。凭自己的脚要追逐很辛苦,不过如果是互殴,就能获胜。
另外还有异能的特性。
现在和当时不同,双方都知道彼此的能力。
一之井当然不打算说谎。不只是为了预防东弥的能力,也因为现在并不是需要说谎的情境。如果自己的体能较差,也会需要利用「这把枪里面有装子弹」之类的心理战,不过如果是单纯的厮杀,对自己比较有利。
「想要说大话的应该是对手才对。」然而东弥因为能力的代价无法说谎,很难发动利用语言的心理战。
相反地,一之井的能力则很有利。他的能力是透视。这个游戏的关键是「不知道哪支枪装有子弹」
,一之井却能知道。因为无法透视到几十公尺前方,因此无从得知面对面站着的对手枪中有没有子弹,不过要是近到彼此缠斗的距离,就能够透视成功。找到藏起来的枪时,也不用边祈祷会有子弹边扣扳机,只要透视就知道有没有装子弹了。
他的代价则是近视变得严重,单眼也被挖出来,不过只要戴上隐形眼镜,就能毫无阻碍地战斗。而且和眼镜不同,不会因为突然遭受殴打而掉落。
这一点东弥应该也很清楚才对。
那么他为什么要吞下「可以使用能力」的规则?
……和当时一样吗?
没错,当时也是一样。
那是一之井在自己的赌场遇到东弥的时候。游戏规则压倒性地对一之井有利,但实际上却不一样。少年心中已经拟定赢的策略,而一之井正好掉入陷阱。
就这样他遭到各交易对象的追缉,被黑道帮派捉住,嘴巴被刀子割开,脚也被打废,还因为「视力相关超能力者的眼珠子应该可以卖到高价」这种纯粹出于兴趣的理由,而被挖掉右眼。要不是得到诺蕾姆相救,内脏应该都被卖光了。
一旦回想,他就因愤怒而几乎发狂。他拚命压抑憎恶,转换为驱动自己前进的能量。
要憎恶没关系,但是不能失去冷静,否则就会落得跟上次一样的下场。
……在说明规则的阶段,有获胜的自信吗?
他没有足够的时间找到正确答案。
蜂鸣器再度响起。
厮杀开始了。
在位于新加坡的摩天大楼的一间房间,豪华的桌上并排放置着两台屏幕。一台映出在仓库内活动的两名赌徒,另一台则映出观赏这场游戏的相关人士的赌金。
七比三,一之井比较受欢迎。知道一之井超能力的人都会赌他。即使没有超能力,光凭战斗能力也以他比较有利。选择东弥的人或许是基于他对佛沃雷的战果,不过其中大概没有多少人知道「具体来说要如何获胜」。
「尼可拉斯!」班乃迪克特呼唤一旁的高大男子。「你怎么看?」
「…我只能说些很普通的评论。」
「说来听听。」
「『六支式俄罗斯轮盘』通常会有两种比赛发展模式,第一种是彼此设下陷阱、屏住气息四处移动的遭遇战,另一种则是优异的格斗技术较量。」
没错。
擅于肉搏战的人往往不会依靠滑膛枪,认定凭自己的武术战斗比较有利。即使有枪,子弹也只有三发,只要让对手失准三次,就会成为一般的近身格斗。
班乃迪克特露出享受游戏乐趣的孩童般的笑容,同意他的说法。
「没错。我记得是赤羽党的……『梦』吧?她来的那次实在是太棒了。对战双方都是剑术与棍术的达人,所以滑膛枪被拿来当成一般的近身武器使用。」
「这次不会发生这种事。一之井先生虽然曾经待在黑社会,但是他不是战斗人员,应该会演变为遭遇战。」
就在高大男子说完的时候——
屏幕的影像中开始发生未曾预期的状况。
班乃迪克特瞪大眼睛。「他怎么会想出这种手段?」这种策略不可能会被想出来。或者应该说,即使想到也不会实行。对手不可能会发觉到。
实在是太疯狂了。
在「开始」的蜂鸣器响起的同时,枪声响起。
一之井立即蹲低并躲起来。「这么快就发动攻击了吗?」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滑膛枪不是对准他射击,而是射向天花板。
正确地说,是射向天花板上的日光灯。
……只为了熄灭灯光,就用掉仅仅三发子弹当中的一发?
作为对决舞台的仓库大约有两座网球场大,照明当然也不是只有一盏。坏掉的是把仓库天花板画为六区、以左上方为起点画Z字体的顺序数来第三区的灯。
一之井躲在第四区,也就是下段最左边,因此刚好位于对角在线。
……那里的灯被破坏,代表那家伙也在那里。
然而一之井不会笨到立刻跑出去。如果无法判断东弥的意图,就会跟上次一样中他的计,遭受一面倒的攻击。
一之井思索着熄灯的意义,以及朝天花板开枪的意义。
……在采取行动引诱我出去的同时,也想要确认射击精准度吗……?
滑膛枪的可靠性很低,完全无法与现代的枪相较。外行人要射中本来就很难。既然如此,先射击一发确认弹着点与瞄准目标有多少落差,或许也是有效的手段。
然而那样的手段是在可以射好几发的情况下才能使用,不应该使用在只有三发子弹的这场对决中。
如果演变成互殴,一之井更为有利。东弥绝对必须射中子弹。即使如此,这仍旧是极为大胆的选择,甚至可以说是愚蠢。如果是一之井,就会选择「设法让对方倒下,近距离开枪」。
一之井拿着两支枪,开始移动。
他从下段的左边移动到右边,丝毫不放松警戒,尤其是脚边。
仓库里的东西可以自由使用,那么也可以制作简易的陷阱,而那名少年也可能想同样的招式。只要有稍微长一点的绳子,就可以把对手绊倒。他也许打算趁那个机会开枪。
一之井心想,自己绝对不会中那种招。他压抑憎恶的情绪,慎重地移动。
由于周围有一排排铁架,上面放置各式各样的大量物品,因此也必须注意从上空掉下来的东西。只要有绳索状的物品,也能轻易让那些东西掉下来。如果对手一开始就放弃藏起枪,而是在寻找可以用来作为陷阱的道具呢?
这样的怀疑在他从右下区的柜子角落窥探右上区时,变得更为强烈。
右上区角落、刚好在坏掉的电灯下方有一片血迹,而且出血量似乎非常多,一直延伸到(从这边看的)左边。
……是受伤吗?怎么可能,一定是故意的。或许是想要利用血迹来诱导我的行动?
那么如果乖乖朝着血迹的方向过去,就正中对手下怀。
不,如果连这一点都被猜到了呢?要是他预期我会绕到血迹后方,在那里等候呢?
没错——戻桥东弥采取的是无言的心理战。
荷官兼女干部的蕾娜盯着笔记型电脑中的战况。
她的感想和上司相同。「这招太惊人了。」除了这样说以外,没有其他方式可形容。
这项策略如果成功,戻桥东弥一定会胜利。
然而如果失败,就会被折磨致死。
「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就在她喃喃自语的时候,智能型手机开始震动。
由于正值精采的时刻,她啐了一声,接起电话。
『喂,蕾娜小姐。』
「……你是愚蠢的门前吧?我知道你没事,可以挂断了吗?」
『重要的不是我的情况!』
「什么事这么着急……」
门前接着说:
『机舱里面死了两个人——脸部都被砸烂了!』
珠子按着疼痛的手臂爬上阶梯,来到自己房间所在的楼层。
她在途中没有受到阻拦,可见黑手党应该没有急着在找她。那个拿霰弹枪的男人没有联系伙伴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可以稍微缓一口气,不过因为不知道真相,所以也不能掉以轻心。
她无法联系上搭档和上司。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就算被追捕也没有地方藏身。即便如此,既然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能独自逃跑。
在无计可施的状况下,珠子选择暂时先回到房间。「也许他会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迎接我。」她心中怀着淡淡的期待。
就在此时,有个男人的声音传入珠子耳中。
「你是双冈珠子吗?」
这声音她不曾听过。她做好再度战斗的准备回头,看到外表相当独特的男子站在那里。
他留着techno cut发型,戴着紫色墨镜,看起来相当引人注目。珠子不知道这是最新流行、还是品味太差,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珠子认识的人当中没有如此奇装异服的人。
珠子格外加强警戒,男人则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之后,小声对她说:「我是椥辻未练监察官的部下。」
「你是主队的人……?」
「嘘,不要太大声。被人听到就糟了。」
「很抱歉……」
珠子听说有专业的情报员潜入,原本以为是像前上司那种一看就像谍报人员的人,但是冷静想想,像那样具有威严的人应该不适合进行调查工作。
基本上,不可能会有「像情报员的情报员」存在。如果有那种人,那就太好笑了。谁都看得出是间谍的人,根本没办法从事间谍活动。
「……你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
珠子压低声音问,得到意外的回答。
「……是发信机发送位置信息给我的。你有什么头绪吗?那个人应该会找个巧妙的理由,把装有发信机的东西交给你吧?」
听他这么说,珠子就想到了。
在准备阶段,和CIRO–S的证件一起配发的手机已经还给未练了。
即使只是佯攻队伍,也不希望因为安全检查而被发现身分。不过未练又说,「也不能因为这样就用自己的手机联系」,因此珠子领取了潜入调查用的新手机。
如果是为了预防这种状况,而将附发信机的手机交给珠子,那就可以理解了。只是她会感到有些无法释怀。
男人再次确认附近没有人影,继续说:
「很遗憾,我没办法证明自己是监察官的部下。所以你就算要警戒也没关系。不过至少听我说完……你也许不知道,船上发现乘客和船员的尸体。大概是『绿眼怪物』下的手。」
「……原来是这样。」
这时珠子才理解持霰弹枪的男人快速的决断。
「我要继续运行工作。你应该优先去和搭档会合。我不知道『绿眼怪物』下手的目标,不过你们的长相已经被知道了,所以最好待在人多的地方,或是自己的房间……你的房间在这个楼层吗?」
「是的,就在附近。」
「那就待在房间吧。先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顺利会合之后再联系监察官。」
「我知道了。」珠子说完,转身准备离开。
双冈珠子并不知道——不,她虽然有所警戒,但是却没有察觉到。
这也是难免的。男人说的内容几乎都是事实,下达的指示也很妥当而可以理解。更何况又提到「绿眼怪物」这个明确易懂的敌人,让珠子的注意力转移到那里。
也因此,有一瞬间她稍微松懈了。
「……咦……?」
没错。
当她突然发现脖子不知何时被套上钢丝绞紧时,才发现自己犯了无法挽回的错误。
一之井贯太郎决定直接去追踪血迹。
他打算将计就计。
他从右下区前往右上区,亦即坏掉的电灯下方。他没有听到脚步声。东弥不在附近吗?或者是躲起来了?
就在这个瞬间。
柜子另一边有东西发出声响倒下。
一之井毫不犹豫地举起枪,扣下扳机。瞄准的是声音的来源,也就是柜子后方。
他的目标是射穿柜子。
子弹明明射穿了,但却没有反应。「可恶,是幌子!」他立刻丢下用完的滑膛枪,取出刚好藏在附近柜子的装有子弹的枪。这一来子弹剩下两发,双方机会各半。
先前的声音就算是某种力学设备的陷阱,东弥应该也不会在远方。他把没有子弹的另一把枪也放在原处,跑向声音来源。
……在这里决定胜负吧!
射击技术应该也是自己占上风。彼此开枪之后,就是肉搏战,对自己有利。他双手持枪冲出去。
在那里的是两支倒下的滑膛枪。
东弥大概是把一支枪靠在柜子,然后丢出另一支枪弄倒它发出声音。这样的设备即使从远处也能发动。
血迹中断了。
一之井听到跑步的声音。
……在后面吗?
他立刻转身,枪口向前,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戻桥东弥就在那里,以压低的姿势冲过来。
「——戻桥东弥~~~!!!」
「幸运」•班乃迪克特相信,决定胜负最重要的是运气。
不论有多大的实力差异、准备得多么充分,只要小小的偶然,就会改变胜负结果。譬如说,只是因为「大浪使得船身稍微倾斜」。
既然有运气成分,赌博就没有必胜法。
不过如果要找相近的东西,那就是「看破谎言的能力」。
「不论是什么样的赌博都一样,要看对手的招数是虚、还是实。」
终极而论,就只有这样而已。
以为对手的牌型很强,因为上当而弃牌;或者也有相反的情况,以为对手的牌型很弱,结果很强,导致损失惨重。不论是扑克、麻将、或是跟体能有关的赌博,大部分的对战都是如此。
这一着的背后有什么意图?
或者只是纯粹决定胜负的一着?
二选一。
谎言与真实,虚与实,表与里。
只要能够看穿假象、夸饰、虚招就行了。
为了看穿一个谎言,赌徒会投入全副精力。
他们会为自己的判断、选择赌上一切。
这就是赌博。
「……一之井,你发觉到了吗?」
六支式俄罗斯轮盘也接近尾声。这应该是最后的交手。
看着双方动作的班乃迪克特等人明白,也能够确信,胜负将在这里决定。
他们知道。
「只要发觉到这是陷阱,就是你赢了。」
没错,只要知道那一点。
只要看穿那个谎言。
「……不论是什么样的对决,最后剩下的都只有一项事实。」
正面或反面。
就如抛到空中的硬币不久就会得到结果,只有一项事实会留下来。
那就是胜利或败北。
他开了枪。
子弹飞过东弥头部的正上方。没有射中。
如果正常站立,应该会射中腹部才对。
对方冲上来准备擒抱。如果被扑倒,腿部有障碍的自己就会不利,也因此一之井想要回避。然而他没有必要反应。东弥的目标不是一之井。他像是要滚到地上一般、甚至几乎是以倒下的动作与一之井擦身而过。
东弥的目标是一之井身旁的柜子。
最下层放了一把滑膛枪。
两人与枪的距离几乎相同。一之井只要伸手,应该也可以拿到。
然而他没有这么做。
因为他理解,这是陷阱。
……既然在这个地点发动攻击,这周边应该会藏有某种机关……这种事我当然知道……我也知道这家伙不会只做到「藏起枪」的程度!
没错。
枪枝是幌子,是虚招。如果伸出手、扣下扳机,一切就结束了。
——因为枪口塞了异物。
这是戻桥东弥首先做的事情。他在装有子弹的枪当中挑了一支,在枪口塞入破布、玻璃碎片、纸箱碎片及普通垃圾等各种杂物。这么做的目的,是要把装有子弹的枪改变为一开枪就会爆炸的陷阱。
如果是普通的枪,塞入这些东西也没有意义。子弹会正常发射出来,把东弥的头盖骨打碎。然而滑膛枪与现代的枪不同,没有膛线。由于子弹加速不像现代的枪,射击时的气压不足以推出垃圾,因此容易堵塞而引起爆炸。
即便如此,塞入的东西如果只是垃圾,子弹或许还是会发射出来。
但如果是有些硬度的东西,那又另当别论。
譬如说——如果是义眼又如何?
眼球尺寸是二十公厘左右。一般来说因为是用软性材质制作,因此多少会变形。把这样的东西塞入枪口会怎么样?绝对有可能会引发爆炸。一之井本人也少了一只眼睛,因此非常清楚。
……一开始射击的枪、加上会爆炸的枪,就有两支。剩下的一支……
东弥朝着下层的枪伸出手。
不,不对。
是朝着更下面——藏在柜子与地板之间的滑膛枪。
一之井连这一点都识破了。即使制作了会爆炸的枪,如果无法使对手扣下扳机,就不能成为决胜的一着。附近应该还藏有自己要射击的枪。
他看穿了一切。
「拿到这把枪,我就赢了。」
他伸出手抓住枪,举起来,把枪口指向仍旧趴在地上的少年脸孔。零距离。这是确实能够射中的间距。
他扣下扳机。
然而——子弹没有射出来。
「……啊?」
下一个瞬间,一之井的太阳穴被某样东西殴打。
是滑膛枪。东弥以拉出枪的劲道直接殴打他。他感到疼痛,失去平衡感,来不及认清现状,又被重击下巴——两次、三次。
一之井贯太郎几乎看穿戻桥东弥的所有招式。
然而有两点他没有察觉。
「……可恶……」
第一,东弥在柜子底下藏了两支枪。
第一支枪被一之井夺走,但是在更里面还有一支枪。这支枪没有装子弹,是为了拿来当作殴打的武器而藏起来的。
第二,东弥装了子弹的枪当中,有两支一开始就无法使用。
能够射出子弹的,只有射击照明器具的那支。剩下两支当中,一支因为塞了异物而有爆炸的危险,另一支、也就是一之井最后抓住的那一支,因为火药池潮湿而无法点燃。
滑膛枪在扣下扳机的同时,击锤落下,在火药池产生火花,点燃枪枝内部的弹药,就能发射子弹。也就是说,如果击锤打下去的部分到内部是湿的,子弹就无法发射。
游戏一开始,东弥就捡起玻璃碎片,立刻割破自己的左手腕,利用流出来的血淋湿火药,让枪无法使用。
他之所以射击电灯、留下血迹,都是为了避免被一之井看穿的对策。
观战的班乃迪克特等人会惊讶也是很正常的。
这名少年在游戏一开始的时候,就完全舍弃枪枝作为枪的机能。
「一之井先生,请回答。一之井先生?……一、二、三、四……」
数数无情地开始。东弥担心他会爬起来,想要多揍几次,但还是算了。他曾害一之井遭到拷问,说这种话似乎不太适合,不过他并不打算杀死对手。
他站起来,用手帕替左手腕的伤口止血,然后喃喃说:
「……真的只差一点。不过你以为我会拿枪来对决,就已经输了。我怎么可能在枪击战当中赢你?」
东弥理所当然地说完,就离开仓库。
「——这次对战结果,胜利的是戻桥东弥先生。」
荷官在他的背后宣布。
东弥从仓库走出来,女荷官与一群黑衣人以掌声迎接他。
「太精采了,戻桥东弥先生。」
「谢谢。不过如果规则稍微不一样,我大概就输了。」
「即使如此,今天的胜利仍旧属于你。请接受奖品。」
东弥领取两张磁片,收进怀里。
不过他无法保证这是真正的文件。
「请放心。那些无庸置疑是C文件的片段。」
「哦,真的吗?」
「我的能力是以荷官身分确保对决的双方遵守规则……这项能力的制约是『参加者同意参加对决』,以及『己方也绝对不能破坏规则』。也因此,就这点来说,我和你一样无法说谎。」
「这样啊。这种事说出来没关系吗?」
「这是你提供有趣对决的微薄礼物,请不要在意。反倒是——」
蕾娜垂下视线,继续说:
「目前因为有些忙乱……没办法好好招待胜利者,非常抱歉。请自行回到自己的房间吧。」
「……发生什么事了?」
「在机舱又发现尸体了。」
该不会是——
就在这个瞬间,震耳欲聋的爆破声传来。
在此同时,船身剧烈摇晃。
接着戻桥东弥理解了一切,抓起放在一旁的公事包,拔腿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