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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去北关东某间小车站的书店,就能找到想看的书。
「想看的书」泛指很多情形,光看字面并不好懂,不过整句话的意思应该是:「去那家书店,自然会遇到当下最需要的书。」
看到这则网络传闻的时候,我推推滑落的眼镜,无语问苍天。
我大可质疑:「真的假的?」或者一笑置之:「不可能。」甚至乱发脾气:「胡说八道!」但我没有,我做不到。
我只是默默高端搜索,过滤出车站名和店名,紧接着确认如何从家里搭车过去。
十二小时后,我坐在前往该车站的电车里,浏览社群软件。
离开东京将近两个半小时,我把朋友、朋友的朋友、认识的人、不认识却好像认识的人发的文都看过一遍,读完分享的链接,礼貌性地留下贴图或回应。时间虽然眨眼流逝,但车程实在太长。染红广尾车站阶梯的夕阳早已西沉,天空换上黑幕。今晚的月亮似乎特别明亮,仿佛在提醒我入夜会很冷,我突然好想念以为三月用不到而留在家中的羽绒大衣。
「只剩三站了。」
我推推眼镜,出声给自己打气。车厢内空无一人,自言自语不怕丢脸。星期五的晚上八点,电车里通常会挤满结束一周工作的下班人潮,可是对面的七人座椅却是空的,身处的这一排也由我一人独享。
我在社群软件都留下贴图和回应后,点开网络浏览器,在搜索栏打上「蝶林本线 没人 原因」,马上跳出搜索结果。我看了一下,原来本路段的主要乘客是学生,除了上下学时间,其他时段「乘车率低得吓人」是常态,还有部落客一口咬定:「少子化再恶化下去,一定会废站。」
「原来如此。」
我把玩着眼镜的镜脚点点头,接着疑惑地抬起脸。电车停靠在「灶门站」,我对这个站名有印象。
「啊,这里是我们大学的……」
听说我就读的学院即将在大三时更换校区,从东京迁至灶门,没想到位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大学简章上写有从东京到灶门的通学时间,前提当然是换车顺畅。实际来一趟,我深深感到换车不可能顺畅。
这时,我猛然回神。
「……啊,反正我大三前就会休学,应该没差吧。」
我转身探向窗边,凝视暗夜中的风景,放眼望去不见高楼大厦,大片农田、巨型招牌与零星住家流过车窗外。铁路旁住家的大院子里,种了一棵开白花的树,渗透出柔和的光晕,再次提醒我春天的来临。春天会平等造访,但在什么地方、怀着怎样的心情迎接春天,则因人而异。
我突然一阵鼻酸,急忙甩甩头,额头紧贴窗户。从额头能感觉到电车缓缓放慢车速。我的眼镜歪了。
——野原车站。
车内广播与月台看板提醒我已到站。
我背起轻型背包,走下杳无人迹的月台。
野原车站有两座月台,我下车的月台两侧都有轨道,回程和去程的电车可同时发车。另一座月台单侧紧邻空地,只有对面能搭车。唯独单侧轨道的三号线月台没点灯,是全黑状态。今天没车了吗?我不禁纳闷,仔细观察一号线、二号线月台与三号线月台,不放过任何一角,却没看到书店。那么,只能朝着灯光前进了。我走向位于月台一端的楼梯。
两座月台与票口由天桥相连,楼梯通往天桥,旁边有座小电梯,但不见手扶梯。我没参加社团,也没打工,平常只有往返大学的路程勉强算是运动,因此毫不犹豫地选择搭电梯。
野原车站的天桥虽然不如东京总站华丽,不过外观远比月台给人的想像更加亮丽,墙壁厚实,灯光明亮,空调舒适。很快地,我在月台楼梯的另一侧墙角发现书店,名符其实的「车站书店」。我加快脚步走去。
天桥的自动门和书店外墙恰恰都是透明玻璃,店面一览无遗。我缓缓通过天桥,一面偷看。很普通的书店,毫无特别之处。由于贩售空间不大,为了不造成压迫感,使用的是附平台的书柜组。考量到空间和书柜的数量,顶多收藏拍成电影或得奖的话题作品﹑热门漫画,以及少数可称为畅销作家的近期著作,恐怕已是极限。
「没问题吗?」
我相当忐忑不安,忍不住自言自语,再次推推眼镜。这真的是「能找到想看的书」的书店吗?网络上的传闻果然只是都市传说?
看过书店的透明玻璃墙,舟车劳顿的疲惫突然点滴涌现,我有些头晕地靠在米色墙上休息。这面墙的后方是什么店?虽然好奇,但白跑一趟的感觉压倒一切,我动弹不得。
叹口气,我靠着墙壁缓缓蹲下,这时墙壁前方的自动门突然打开,一道人影飞奔而出。雀跃轻快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在低着头的我面前停下。
「你好。」
传来清晰明亮的话声,我抬起头,与一名女子四目相接。她的瞳眸闪闪发亮,令人联想到第一次去迪士尼乐园玩的小朋友。女子有一对大眼睛和深邃的双眼皮,看似厚重的睫毛轻轻翘起。不知是光线影响,还是她戴了瞳孔放大片,或者是浑然天成,黑色瞳仁面积很大。鼻子、嘴巴等其他五官偏小巧,衬得眼睛格外炯炯有神。
「呜呼……」
我不小心发出怪声,只见目光炯炯的女子在我面前蹲下,将及胸的波浪长发往后一拨,露出甜甜的笑容。轻搔鼻腔的柑橘调香水拉走我的注意力,她突然问:
「有没有经验?」
「咦?」
「呃,有没有做过?」
难不成,这就是传闻中(我以为这才是都市传说)的反搭讪吗?可是,女方表现得太直接,令人不禁倒退三步。不过,看着她大方亲切的笑容,总觉得此时不回答有失男人的尊严。
「……嗯,算有吧。」
「太好了。」她开心地合掌拍手,「那请你马上开始吧。」
「咦,在这里?」
我吃惊大叫,她笑咪咪地点头说「对,当然是这里」,手轻轻敲了敲我头顶上方的墙壁。
「我急到想随便抓个人来用呢。我说人手。」
我连忙起身一看,墙壁上贴着「书店急征工读生!」的海报。
「我们店里最近有个兼职人员因丈夫的工作转调辞职,我正愁找不到人。你说有经验,是在书店打过工吗?」
「啊,啊——对对对,打工……」
我重新调整眼镜的位置,掩饰自己天大的误会,并补上一句:
「可是,我今天不是来应征打工,对不起。」
「啊……是吗……」
她的大眼睛难掩失落,不过随即切换心情,弹响手指。
「所以,你是来逛书店?」
「嗯,算是吧。」
她不在意我模棱两可的回答,一对上眼便投来灿烂的笑容,仿佛在说「反正微笑不用钱」。我惊慌地转移视线,才发现她墨绿色围裙的胸前挂著名牌,上面写着「南槙乃」。察觉我的注视,她拉起名牌。
「刚刚真抱歉,我是书店的店长,南。欢迎莅临『金曜堂』注1!」
听着不输女仆咖啡厅的亲切招呼,我差点腿软,但在南店长——槙乃的催促下,我转身踏入店里。
槙乃走进店内角落的结帐柜台,在她的注视下,我僵硬地环视店面。
平台上放了许多最近刚得直木奖的书——即时下最卖座、每家书店都会摆在最显眼位置的书,不是小书店才有的特色陈列。我万念俱灰地移动到文库本注2的书柜前。
快速浏览「Sa行」开头的作者,我在柴田炼三郎的书籍附近放慢速度,一册册仔细查看。岛田庄司……有。岛本理生……有。朱川凑人……有。我开始边摸书背边找。小路幸也、白石一文、城山三郎、新城十马……从历史小说、推理小说、恋爱小说、恐怖小说、企业小说到轻小说都有,光是「Sa行」就陈列着丰富的书种和作家藏书。「可是,果然……」我喃喃自语,忍不住叹气。
——连这家书店也没有。
我朝柜台里的槙乃轻轻行礼,走向自动门,眼角余光瞥见她张开嘴巴,似乎有话想说,但我没停下脚步。
还没走到自动门口,门便轻轻震动打开。什么人会来这里买书呢?我若无其事地望去,一名留着金发小平头、穿紫色薄西装,打扮刺眼的男人反瞪回来。他比身高一七二公分的我矮了十公分左右,但体格结实,重点是长得很像凶神恶煞,就算不是流氓,也绝非善类。「嘎!」我吓得声音分岔,往后一缩,惊觉「糟糕」已来不及。我撞到铺在平台的初版单行本,伴随「啪沙啪沙」声掉在地上,金发平头男没放过这个机会,对我咆哮:
「小子,搞什么啊!不准弄坏商品!听懂了吗?」
「对不起、对不起。」
我抛下自尊,一个劲低头道歉,这时头上传来明亮的话声。
「阿靖,别吓坏客人了。」
如同回应声音,自动门再次打开,一名高F的男人像在掀门帘,低头走进来。他和槙乃一样,围着墨绿色围裙,名
牌上写着「栖川矿」,想必是店员。
狭窄的入口挡着一高一矮的男人,就算我想逃也逃不了。
「啊,栖川,你回来啦。你刚刚和阿靖在一起吗?」槙乃问道。
高F男闻声抬头。望着那清秀的长相与眼珠的颜色,我不由得抬高镜脚,叹为观止。他有一双蓝眼睛,在黑发与纯日式的平板五官当中,显得独树一格。
栖川缓缓高举露出蔬菜和牛奶的购物袋,名叫「阿靖」的金发平头男插嘴:
「我们是在票口碰巧遇到。喂,你早说一声,我就去帮你买了。」
书店需要蔬菜和牛奶吗?我的疑问随着栖川的前进获得解答。
结帐柜台的反方向设置了附高脚椅的吧台与小桌位,酝酿出怀旧感的橘色吊灯照亮吧台。吧台后方的墙壁前,并排着橱具柜、酒柜与小型冰箱,由于装潢、气氛和灯光都与书店迥异,我还以为是不同家店,看来这里也是书店的一部分。
「原来这里是书店咖啡厅。」
我回头问,槙乃在胸前摆摆手说:
「不不不,『金曜堂』只是附茶点区的书店。」
「那不就是书店咖啡……」
「她说不是就不是。小子,你是不是瞧不起人?」
「阿靖,某本书里提到,老板没耐心的店很容易倒,请小心啊。」
槙乃规劝容易冲动行事的金发平头男,我没漏听当中的某个关键词。
「老板……?」
金发平头男用力点头,踩着外八步接近。
「对,本大爷就是『金曜堂』的老板和久靖幸,你有意见?」
「不不不,我怎么敢。真的。果然是附茶点区的书店,实在是一目了然。」
我堆出连自己都觉得恶心的假笑,在内心认定「金曜堂」是有恶势力在背后撑腰的恐怖书店。找不找得到想看的书已不重要,还是少和他们有所牵扯为妙。
「那我先告辞了。」
我一个箭步冲向金发老板移动后腾出的空间,好不容易穿越自动门。槙乃急忙追上来问:
「没找到你要的书吗?」
「是的,真遗憾。」
「若是不嫌弃,由我来代找吧?」
「啊,没关系、没关系。真的这样就行了。」
「可是……」
槙乃似乎有话想说,但我装作没听见,逃也似地离开。
我的喷嚏声回荡在无人的月台上,这是第四个喷嚏了,春天晚上的低温毫不留情。时间已过九点,肚子开始咕咕叫。
「还是不行。」
我不停拿出手机测试,深深叹气。野原车站的月台信号差到不敢置信,从刚刚起就连不上网络,社群软件、转车信息、电子信箱和通信软件全部挂掉,叹出的气息化为惨白,令人消沉。
等了超过半小时,电车还不来。月台上的时刻表明明显示,这个时段一小时有两班车。尽管等到失去耐性,但想通过票口出站必须跨越天桥、行经「金曜堂」,未免太尴尬。
「怎么办……」
我以衣角擦拭镜片,难过地蹲下。这时,对面的三号线月台突然亮起灯。
「咦,是那边吗?」
正当我犹豫该不该换月台等车,忽然听见交谈声。不久,人影站上三号线月台。人影接二连三出现,约莫聚集百人。
日光灯照亮他们诡异的身姿,我数度摘下眼镜,擦了又擦,用力瞪着月台。有人头顶毛茸茸的猫耳,有人长了角,有人屁股冒出粗粗的尾巴,有人是独眼龙,有人是三只眼,有人鼻子很长,有人长着鸟喙,有人长着翅膀,有人的头部是茶壶,有人一身白色和服披头散发,有人拖著白布行走……几乎「所有人」看起来都不像人。眼见这群妖怪愈来愈大声鼓噪,我吓坏了。其中「几人」发现我孤零零地待在隔壁月台,向我亲切招手,感觉更加惊悚。
好不容易,三月线月台响起电车的进站广播,听起来是女声。电车喀哒喀哒地摇晃车身,驶进月台,通过车窗能看见车厢里铺着榻榻米。
「座敷注3列车……」
这班电车与月台上候车的百鬼实在太搭,我甚至忘了饥寒,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座敷列车载着百鬼,若无其事地发车。
直到电车过弯、消失在轨道的尽头,无人的三月线月台骤然熄灯。我恢复动弹,从头到脚都在发抖,毫不犹豫地奔上楼梯。
槙乃在平台铺书,看见我冲进「金曜堂」,顿时停下手。
「欢迎莅临『金曜堂』!」
「呃,别打招呼了。」我声音打颤,平板说道。
「没事吧?」槙乃端详着我的表情问:「你的脸色好差。」
「月台很冷。」
「下一班回程车要等很久喔。」
「我肚子饿。」
「本来想问你要不要在这里等,但你神色匆忙地跑走了。」
「还撞鬼了。」
我努力挤出声音描述遇到的状况,槙乃把披肩的头发向后拨,微微一笑。
「是『百鬼夜行列车』啊。」
「……那是什么?」
「『金曜堂』的客人自动发起的临时企画,两天一夜的赏梅列车。」
老板和久坐在吧台前,读着包上「金曜堂」纸书套的文库本,听见我们的对话,扬声插话:
「『金曜堂』不只卖书,也提供场地。」
他伸掌比了一圈身旁的高脚椅,槙乃点头附和:
「客人会租借茶点区,不定期举办朗读会和读书会,其中又以妖怪相关的读书会特别热闹……」
「他们还找了其他无法参加读书会的朋友,一起包下座敷列车,说要去赏梅,顺便聊聊彼此对怪谈和妖怪的看法,规定出席者要打扮成『妖怪』。」
原来我刚刚看见的是cosplay成妖怪,欢乐出游的一群人。
「毕竟是星期五晚上。」
「月亮又大又圆,最适合搭夜车出游。」
槙乃与和久愉快地闲聊,走进结帐柜台后方的门里。我突然落单,只好步向茶点区,在吧台前找张高脚椅坐下。和久与我相隔两张椅子坐着,目光锐利地打量我,但我连害怕的力气都没有。
「嗯……我想喝点热的。还有,请问可以点餐吗?」
栖川在吧台内折着「金曜堂」的纸书套,闻声默默点头,从围裙口袋拿出笔记本翻开,快速写下文本。
咦,笔谈?我一阵紧张,只见栖川亮出笔记本。
「海苔卷 四○○圆 黄豆饼 四○○圆 红豆饼 五○○圆(※含税)」
「都是饼……」
我不小心呢喃出声,和久马上敏锐地反驳:
「我们的菜单取决于栖川当天的心情,你有什么意见吗?啊?」
「不,没有,只是觉得,咖啡厅卖日式甜饼很特别。」
「早就说过我们不是咖啡厅,只是书店附茶点!你是听不懂啊?」
「对不起。」我赶紧道歉。栖川盯着我,蓝眸在灯光的映照下显现渐层,充满神秘感,我仿佛受到蛊惑,嘴巴自动张开:
「呃,我要海苔卷。」
栖川点了个头,忙碌起来。虽然穿著书店店员的墨绿色围裙,但一身白衬衫搭黑领结,怎么看都像酒保。他站姿端正,优雅地烧水,为我冲泡焙茶,接着不知从哪里变出烤架、放上瓦斯炉,用切片年糕做成海苔卷。在砂糖熬煮的酱油里放入烤软的年糕,沾附入味后包起海苔——这就是日式海苔卷。吸饱酱汁的海苔与年糕恰到好处的焦香引得我猛吞口水,转眼间就吞下以青瓷盘盛装的两块海苔卷。
我稍稍喘息,啜饮焙茶,放松下来,才发现栖川背后的厨具柜与酒柜旁,摆着同色系的书柜。我擦拭染上热茶蒸气的镜片,重新眺望书柜,上面有许多书,书背高度参差不齐。
「那些书是……?」
「哦,你总算注意到了。这一区的书不卖,不过用餐时可随意翻阅。如果有喜欢的书或作者尽管说,根据当天的心情也行,什么都好,栖川会帮你挑选适当的书。」
「哦,敷衍我吗注4……」
「小子,你找死啊?不是敷衍的『适当』,是恰到好处的『适当』。」
和久喷着口水强调。我把眼镜向上一推。从这里看得见书背,我逐一确认每一本书的书名。
「怎样?有没有想看的书?连漫画都有喔。」
「啊,我不太看小说和漫画。」
「不,等等、等等!真的假的?讨厌书的人来书店干么?搞什么啊?」
「呃,不,我不是完全不看,但我的理解力差,看了也看不懂,应该说,只看得懂表面?反正,我说不出大家听了会啧啧称是的感想,有时还会完全搞错重点,我真的没资格看小说和漫画。」
「资格?你啊……」
和久吸一口气,与栖川互望。栖川为我加茶,简短询问:
「柜上有你知道的书吗?」
第一次听见栖川的话声,果真温柔悦耳,跟想像中一模一样。我太感动,一时答不上腔。稍稍犹豫,我指向与视线同高的位置。
「那边……左边
数来第三本,《永远不死》注5,我大约在一年前读过。」
说完我便闭口不语。栖川没追问感想,静静眨眼。我尴尬地捧起茶杯,镜片再度起雾。
最后是由和久打破这场沉默大赛,他大声改变话题:
「可是,瞳•泰雷翰注6的《永远不死》是很早以前的书,你居然还买得到。」
「啊,不,我猜是刚出版时买的。」
「猜?」
「呃……」就在我迟疑时,脑中浮现钨丝灯泡照亮的书房、四面八方围绕墙面直达天花板的木制书柜,及坐镇书房正中央的黑色皮革沙发。
「那本书,是我父亲……」
冰凉的触感滑过脸颊。和久因狐疑眯起的豆眼顿时睁得又圆又大,我一阵慌乱。看样子,我不小心哭了出来。我急忙摘下眼镜,想藉擦眼镜掩饰泪水,但意义不大。连回到吧台里折着「金曜堂」纸书套的栖川都不禁蹙眉,一双蓝眸望着我。
我举手投降,重新戴好眼镜。
「抱歉,呃……总之很抱歉。啊,钱放在这里。」
我哽咽说着,在吧台放下刚好的四枚百圆硬币,栖川开口:
「会找到的。」
「什么?」
「回去以前,告诉南——南店长你在找的书吧。她一定会帮你找到。」
栖川重复一遍,蓝眸像是嫌光线刺眼,眨了眨后,视线投向结帐柜台。循着他的视线望去,柜台后方的门恰巧打开,白色妖怪出现。
我哑口无言地盯著白色妖怪。只见白色妖怪踏着小碎步,脖子往旁边一折,槙乃的头从里面冒出来。
「下次我想办《花生》注7主题特展,于是做了史努比的布偶装。」
槙乃虽然「欸嘿嘿」地抓头傻笑,表情却充满自信,和久阻止道:
「拜托不要。特展我赞成,布偶装千万不要。」
栖川连连点头,赞同他的话。
「又来了。栖川、阿靖,你们本来就有义务阻止我,所以我才询问客人的意见……你觉得呢?」
槙乃的大眼睛盯着我。
「我还以为是刚刚没赶上团体列车的百鬼夜行一员……」
我吐露真心话,和久不客气地粗声大笑。槙乃瞪着怀中的头套,神情带着不满,但那怎么看都像白色妖怪。
「我好不容易才做好。」
「南,没关系。你的辛劳不会白费,妖怪特展可以拿来用。」
和久调侃她,再次大笑。我确认泪水已干,抬眼认真注视栖川。
「你刚刚说的话,是真的吗?」
栖川又点点头,和久自动帮腔:
「敢怀疑我们,是不是找死啊?是真的。她做布偶装的品味虽然很糟,不过提到书可是相当可靠。」
「咦,你们在讲我吗?」
槙乃戴上饱受负评的头套,左摇右晃,话声闷在头套里:「人家会害羞~」搞不好是意外棘手的类型。
我走下高脚椅,轻轻摘下头套,向露出脸的槙乃低头拜托:
「我在找父亲想看的书,作者是庄司薰注8,书名是《听不见天鹅唱歌》。」
「那本啊。」槙乃一听就知道,栖川低声提醒:
「好像不是买到书就好。」
真敏锐。我点点头,环视在场的所有人。
「我找不到父亲肯收下的《听不见天鹅唱歌》,相当苦恼。」
「这是怎么回事?能不能说得更详细些?」
槙乃从我手中拿回布偶装的头套,在吧台角落稳稳放下,邀我坐上高脚椅,跟着落座。于是,左边是槙乃、右边是和久、正前方是栖川,在「金曜堂」成员的包围下,我推推眼镜娓娓道出原由。
「我家那本《听不见天鹅唱歌》,是父亲学生时代读完珍藏的书,我高中时擅自从父亲的书柜拿走……不小心弄丢。」
「搞什么,太迷糊了吧。」和久皱眉嘀咕。
「我本来打算看完马上归还,书虽然带在身上,但一直找不到机会翻开。当我发现时,书已不见,大概是不小心掉在哪里,或随手一放就忘了吧。」
「连一行也没看就弄丢?」
「是的。」
「你一直瞒着父亲?」
「是……」
和久留着金发小平头,一身紫色薄西装,看起来像极了流氓,但此刻更像刑警在问案,我不禁缩缩脖子。
「最近父亲想重读,要我还给他,我伤透脑筋。」
「欸,伤脑筋的是你老爸吧?要是敢擅自拿走我的东西还搞丢,我一定揍你!」
「噢,对不起。我也觉得很抱歉,可是,马上买新的还给他,他却说『不是这本』,把书退还。」
语毕,我想起躺在白色病房,吊着点滴、露出无力笑容的爸爸。没错,爸爸并未生气。他笑了,而且笑得非常哀伤。
我难过地摘下眼镜,以袖口粗鲁地抹着镜片。
「新书、旧书、电子书、文库版、初版单行本、增订版……我找遍各大实体书店和网络书店,把能找到的《听不见天鹅唱歌》都买下来。」
——我想看的不是这一本。
爸爸的黑眼圈逐渐加深,脸颊一天比一天凹陷,纵使身体虚弱,仍坚定摇头,不肯收下我买的任何一本。
槙乃托腮聆听,樱花色的指甲轻敲吧台,面露微笑。
「《听不见天鹅唱歌》啊……是『阿薰』系列,真是怀念。」
我讶异的是,栖川与和久也纷纷点头。
「咦,你们都看过这本书吗?」
「是啊,这是高中时的指定阅读刊物。」
「暑假作业吗?」
「不是啦,是读书会。」
看似离读书最遥远的和久理所当然地解释。说来失礼,但「读书会」三个字出自他口中,听来仿佛是某种危险交易的暗号。
我重新调整心情,像艘任由回忆摆荡的小船,向槙乃的侧脸倾诉:
「爸爸……父亲要的,应该是当时借我的那一本。或许书里有重要的注记,所以,我必须把那本书找出来。我有责任找出来。」
可是,我无力地趴在吧台上。
「想找出那么久以前的书,几乎是天方夜谭,我真的走头无路了……」
正因被逼急了,我才会听信网络上的谣言,特地跑来这个遥远又偏僻的车站,寻找「能找到想看的书」的奇妙书店。
我用力吸气、吐气,调整呼吸,好不容易忍住眼泪。此时,一只手轻轻放上我弓起的背,我感觉到小小的手掌与冰凉的指尖,是槙乃的手。她像在安抚小宝宝,轻轻拍着我的背,温柔地说:
「来都来了,我们先看看店里的库存吧。」
「麻烦了……」
我总算抬起头,槙乃比出大拇指,轻盈跳下高脚椅。
「我马上去查。」她转过身又忽然停步,回头望向我。
「方便的话,要不要一起来书库?」
「咦,客人进去没关系吗?」
我重新戴好眼镜,小心确认。其实我想问的不是槙乃,而是正仔细观察我的和久与栖川。
和久「啧」一声,翻开文库本,栖川洗起我用过的小碟子与茶杯。我无法解读他们刻意无视的举动,只好看向槙乃。槙乃转动大大的眼珠,再一次朝我比出大拇指。
「我们一起去找令尊想看的书吧。」
「好。」
「金曜堂」的书库恐怕只能存放新书,我遗失的书几乎不可能混在里面。既然都来了,回程电车又还没到站——我寻找理由,扶着吧台站起。
槙乃带我穿过结帐柜台后方的门,来到一间没有窗户的狭窄房间。在日光灯的映照下,室内并排着两张放电脑的桌子,看似相当坚固的不锈钢柜上,随意摆着复印纸、传真纸与墨水匣等耗材库存。油毡材质的地面散落一节节的绳子和塑料片,及无法分辨是垃圾还是重要传真的纸张,显得十分杂乱,即使说客套话仍称不上「舒适」。但我感到无比自在,毕竟这是我最钟爱也最怀念的空间。
「这是店员的休息室、器材室,也是办公——」
「仓储室,对吧?」
我闻着墨水的气味,不小心打断槙乃的话。槙乃略微讶异地挑眉,随即露出微笑。
「对喔,你在书店打过工。」
「啊,嗯,算是吧。」
我在心里补上一句「但没在仓储室工作过」,重新环视四周。柜子上堆满书籍以外的器材,虽说不是完全不可能,但怎么看都不像存放库存周转率差的滞销书的地方。
「库存书放在哪边?」
「这里。」
「跶」一声,槙乃并拢双脚,站在原处,开心地望着一头雾水的我,慢慢将波浪长发拨至身后。
「我说了,在、这、里、啊。」
跶、跶、跶、咚,她配合说话的节奏踏响地板。
我注视眼前的地板,槙乃单脚将散落地面的杂物和纸张扫到旁边。
终于露面的地板上,出现类似厨房地下储藏室的把手。
「欸,你知道吗?史努比的狗屋下,有个很大的地下室。」槙
乃直视着我,鼓起脸颊大笑:「事实上,『金曜堂』也一样。」。
「花生开门!」
她半开玩笑地喊出咒语,蹲下拉住把手。一次只容一人通过的小小入口随即现身,洞口一片漆黑。
「不好意思,呃……」槙乃欲言又止,掩住嘴角。「抱歉,还没请教你的大名。」
「啊,仓井,仓井史弥。」
「仓井、史弥、先生。」槙乃连点三次头,侧过脖子问:「可以直接叫你『仓井』吗?」
「请便。」
「好,仓井,能不能帮我把柜子里的手电筒拿来?」
我按照吩咐,从仓储室的柜子里取出两支异常巨大的手电筒,将其中一支交给槙乃,跟随她把脚伸进全黑的入口。
入口颇小,通往地下书库的路却犹如广大的迷宫。不知爬下多少段狭窄的阶梯后,我们来到弯弯曲曲的暗道,接着再次下楼梯,边转弯边前进。我几乎失去方向感,努力推测从车站的天桥要怎么走才会通向地下室,但完全没有头绪。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仿佛通向地狱底层的长阶梯。
通往地狱的阶梯并无明显的高低差,不仅十分狭窄,而且没有扶手。我深怕滑倒,下楼梯时相当紧张。只见槙乃熟练地拿手电筒照亮脚边,随着摇曳的光影,富节奏地「跶、跶、跶」踏着轻快的脚步。总觉得喊「等一下」就输了,我逞强追上她。
漫无止境的阶梯倏然中断,耳边响起按下按钮的「喀嚓」声,无数日光灯同时闪烁亮起。多亏光线,我总算明白身处一个细长的空间,天花板很低,以我的身高只要跳起来就能摸到。不单如此,还有成排的铝制厚书柜,收藏数量多到令人目眩的书籍。
我茫然伫立原地,说不出话,槙乃轻轻一笑。
「这里是『金曜堂』的地下书库,非常惊人吧?完全不输史努比的狗屋地下室。」
「这应该不叫地下室,而是……」
我吞了吞口水,盯着细长的地面旁凹下的区块,只见两条铁轨延伸而出,中央铺着枕木。
「这是地下铁的月台?」
「没错,很酷吧?」
槙乃爽快承认,接着告诉我,当初计划要在这里兴建通往东京的地下铁,后来因战争爆发中断。
「本来已盖好月台,隧道也挖到一半。经过漫长的岁月,最后成为废弃的地下空间。」
我望向另一端。这座不知通往何方的地下月台,浑然不知地面上瞬息万变的时代变迁,只是维持着旧姿,静静躺在地底。我感受到一股寒气,不禁打颤,抱住手臂。
「啊,会冷吗?抱歉,我暖气刚开。」
「有暖气?」
「嗯,还有冷气,湿度也控制在最佳状态,全是为了保存书籍。」
经她一提,暖气确实慢慢从脚边升起。我似乎露出呆滞的表情,槙乃抱歉似地缩缩肩膀:「对不起,不是最原始的样子。」
「『金曜堂』开幕前,阿靖……啊,就是金发的老板,他提出构想,希望利用废弃月台当书库。我们取得大和北旅客铁路局的同意,在这里装设空调,将耐震度提升到符合标准,小心维持原貌,只进行必要的修缮,最后就变成这样的状况。」
「我想也是,不可能完全一样。不过,这里真的很棒!」
我走向最近的书柜。和店面不同,这里有许多初版单行本与新书开本注9,书籍分类相当详尽。此外,不时瞥见出版商停止贩卖的绝版书,及大型书店或网络书店无库存的稀有书。
尽管少有例外,但书基本上会退回出版商,因此街上的书店通常只能多进畅销书,卖不出去的书则以最快的速度退货。经营很重要,关系着营收。书店没有钱也没有多余的空间囤放卖不出去的书,补书亦要全盘配合顾客需求,这是毋庸置疑的经营之道——爸爸从前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所以我忍不住问:
「留下这么多滞销书,没问题吗?」
「哦,光看就知道是滞销书,仓井是爱书人呢。」
槙乃看起来很高兴,我窘于回答。但她不以为意,继续道:
「这些是倒闭的当地书店留下的『过期书』。」
「过期书——所以,这些全是『无法退货的书』吗?」
我仰起上半身,眺望书柜。
「是的,我们原原本本接收对方的库存,没花半毛钱。」
「咦,留下这么多书就倒闭,想必是被逼到走头无路。」
我深表同情,但槙乃的神色毫无变化,指向前方第二座书柜。
「庄司薰的小说在这里。」
电车永远不会进站的月台,响起槙乃与我的脚步声。
这位作家的书仅占巨大书柜的小小一角,而且放在必须屈膝才能看到的位置。著作一字排开,轻松霸占一、两排书柜的作家不在少数,因此,当我看见这寥寥数本,不由得呢喃:「好少。」
「是啊,庄司薰确实算是产量少的作家,可是……」
槙乃中断话语,在我身旁蹲下。
我们面对面,距离近到能感受彼此的呼吸,我紧张得盯着地板。她的眼睛好大。光影在她瞳眸里投下细微的渐层,当中不含一丝阴霾。她仿佛能看穿我杂乱的思绪,害我无法放松。
「《当心小红帽》、《别了,黑头巾蒙面侠》注10、《我最爱的蓝胡子》,及你在寻找的《听不见天鹅唱歌》。庄司薰撰写的『阿薰四部曲』改过版,也出过文库版,中间换过出版社,发售将近五十年仍广受欢迎,并未绝版。」
「五十年没绝版……」
「没错,日本是瞬息万变的国家,东西不断推陈出新,庄司薰居然能写出四本延续近半世纪的小说,不觉得很伟大吗?」
槙乃轻轻抚过书背,「阿薰」系列每集都排放三本库存。「可以看看吗?」我一边询问,从架上抽出三本《听不见天鹅唱歌》。
「我们店里没有初版的单行本,不过收藏了所有文库版。」
我听着槙乃的说明,茫然望着手中的三本文库版。爸爸书柜上的是哪一本?我高中时能随身携带,应该是文库版没错,只是有三种……
槙乃露出抽鬼牌般的认真表情,仔细比较三本书,问道:
「仓井,令尊今年是多大岁数?」
「咦?」
我突然语塞,脑海浮现父亲穿着英国订制的笔挺西装,坐进迎接他的混合动力车里的模样。当时的他既年轻又健康,不是现在无法染发、头发灰白、一身蓝色睡衣的模样;不是那个脸瘦了一圈、皱纹满布,连宽松睡衣也难掩皮包骨的人。
我拿距离最近的那本挡住脸,无意义地翻动页面。
「差不多……五十五、五十六岁吧。」
「我明白了。」
槙乃认真地点头,咻地竖起食指,指着我正在翻阅的这一本。
「那么,令尊书柜上的,就是这个版本。」
「咦,你知道?」
看见我讶异的模样,槙乃皱了皱小巧的鼻子,耸肩回答:
「仓井,你提过那是『父亲学生时代读完后珍藏的书』,对吧?这本新潮文库版是前几年出的,可先删除。剩下两本都是中公文库推出的,绿色封面的这本是在二○○二年出版,一样可删除,剩下一九七三年首度出版的文库版,应该是它吧。」
槙乃迅速从我手中抽走不符合条件的两本。我阖上手中的中公文库版,仔细确认封面。
水彩晕染的淡蓝色封面上,简单画着一只天鹅。天鹅凝视飞行的方向——恰恰是封面右上角,神情寂寞却不失坚强。我依稀看过这个封面,但也可能是错觉。
「如何?」
槙乃征询我的意见。我翻开中间的页面,不置可否地回答:「不确定。」文本拥挤地排在泛黄的页面上,不论行数、字数都比时下的书多,造成视觉上的压迫感,恐怕只有爱书成痴的人才读得下去,至少我提不起兴致,视线一下就移开页面,接着问:
「不好意思,问个蠢问题,天鹅会唱歌吗?」
「好问题……传闻中,天鹅只在死前展现美丽的歌喉——」
我知道槙乃为何突然中断,谁教我又掉泪。说来丢脸,一听到能联想起爸爸的关键字,我就反射性地掉泪。可是,愈是着急,眼泪愈是停不住。
「啊,这是、该怎么说……」
见我陷入恐慌,槙乃轻轻伸出小手,按住我的肩膀。
「年轻人,你先冷静下来。」
槙乃轻柔地安抚我,瞅着我微笑。尽管不是魔法咒语,但那不带慌乱和同情的话语,对我十分奏效。确认自己停止哭泣后,我用力吸气、吐气,做了个深呼吸。身体因残留在地下月台的冷空气发抖,我鼓起勇气一口气说完:
「父亲生病了。」
刚住院时,爸爸在病房戴上老花眼镜,半开玩笑地说要尽情看书,但随着化疗副作用加剧,转眼间身体变得相当虚弱。
别说看书了,爸爸连谈笑和起身的力气都没有,成天弓着背,不停痛苦喘气,而我只能看着他,无能为力,连替他擦身体都感到恐惧。不,坦白讲,我是觉得恶心。明明不是传
染病,但我光是和爸爸单独待在宽敞华丽到毫无意义的白色病房,每次呼吸,某种沉重、黏稠的暗影都仿佛钻入肺部,逐渐侵蚀我。我厌恶这种感觉,厌恶生病的爸爸。
我表面上粉饰太平,因此益发鄙视自己。爸爸三度结婚的对象沙织——我的继母,忙着照顾三岁的双胞胎女儿,无暇顾及病人,所以我主动提议照顾爸爸。明明觉得恶心,我却勤奋地带替换衣物过去,稳健招呼来探望的公司同事,扮演孝顺的儿子。然而,这都是对外的表象。我勤劳更换鲜花、切水果,面对爸爸的排泄物与身体清洁却是能逃则逃。只要爸爸呕吐,我就按下护士铃。不知爸爸如何看待这样的我?
——史弥,是你从爸爸的书柜里拿走《听不见天鹅唱歌》,对不对?差不多该还给我了吧?
爸爸许久没和我提到书,是我愧对他,于是心想一定要归还。总觉得那本书是爸爸的求生希望,不,我多希望是如此。
「我想了想,还是这个版本比较好。」
槙乃说着,将绿色背景上画着天鹅与青年插图的版本塞回我手中。
「新潮文库版吗?」
「嗯,这是针对时下年轻人推出的新版本,排版读起来很舒服。」
槙乃似乎看穿我对老旧、视觉上充满压迫感的中公文库版举了白旗。我困惑地翻到封底,读起内容大纲。槙乃如同电视购物节目的主持人,滔滔不绝地介绍「两本书内容一样,不过新潮文库版增添新的后记」,最后她铁口直断:
「仓井,等你读完,这本书就会变成令尊想看的书。」
「什么意思?」
槙乃不直接回答,摊开双手,像准备揭开谜底的魔术师。
「买了各种版本的《听不见天鹅唱歌》给令尊,但你读过任何一本吗?」
「没有,我没看……」
我心虚应道。一心想着「要快点把书还给爸爸」,我跑了许多书店,逢书就买,时常连同书店的袋子一并交给他,完全没拆封。
「那么,请你看看吧。读过后,你就会明白令尊想表达什么……」
「不,可是,我的读书心得总是和大家不一样,有时甚至没什么感想,读不出作者要传达的消息……」
我反复强调曾对和久与栖川说过的话——我没资格看漫画和小说,槙乃却一笑置之。
「看书才不需要什么资格。」
「可是……」我吞吞吐吐,槙乃继续道:
「读书是最棒的个人体验,每个人的感触当然不同,读者没义务努力理解作者想传达的主旨,只要读得愉快就好,心得不需要和大家一样。」
——你自己读读看吧。
耳朵深处响起爸爸的话声。还记得上小学时,我常跑进点着钨丝灯泡的家中书房,从爸爸的木制书柜抽出书,转头问:「这本好看吗?」爸爸总在黑色皮革沙发坐下,笑咪咪地告诉我:「你自己读读看吧。」他或许会告诉我书籍大意,但我从未听他说过读后感。一次也没有。
「最棒的个人体验吗……」
我仔细咀嚼槙乃的话语。爸爸是否想这样告诉我?不仅如此,他希望我亲身体验。我惧怕真实世界的人际关系,只敢隔着镜头活在世上。平日的生活和兴趣全是为了丰富社群软件,没有属于自己的兴趣。
我重新审视手中的文库本封面。
「听不见天鹅唱歌 庄司薰」。
爸爸从不将他的读书心得灌输给我,不特意推荐我看哪一本书。小学时每次去书房,他都对我说:「挑你喜欢的看吧。」
——我想看的不是这一本。
难不成他是希望我读这本书,才会如此拐弯抹角?
我轻轻翻开封面。长年紧闭的书页接触到地下的空气,发出劈啪声。
「我要买这本。」
我小声开口,将新潮文库版的《听不见天鹅唱歌》递给槙乃。
「感谢捧场。那么,我们上去结帐吧。」
槙乃郑重地双手接过文库本,轻笑转身。
结完帐,和久依然坐在茶点区,向我搭话:
「好慢,刚刚回东京的电车走了。」
「什么?」
我迅速瞥槙乃一眼,她伸长脖子,确认挂在结帐柜台后方墙面的时钟,用轻松的语气道歉:「哎,对不起。」
「我好像太悠哉了。」
「没办法,我等下一班吧。」
「刚刚就是最后一班。」
栖川简短说明,我只能发出错愕的叫声。
「还不到十一点耶……」
「星期五都这样,你放弃吧。」和久显得漠不关心。
「不行啦,那我今晚要住哪里?」
「谁知道。」
和久眯起眼,仿佛在看好戏,还发出「喀喀喀」的笑声。这个人真的是恶魔。
我手足无措地抱着包上「金曜堂」LOGO的纸书套(就是栖川刚刚在吧台里折的东西)的文库本,柜台里的槙乃见状,爽快地说:
「你可以留宿啊。」
「咦,留宿在哪里?」
我下意识地反问,脑中自动飞出各种想像及画面,惊慌不已。
「这里啦,这里。当然是指书店,你想到哪里?啊?」
和久恶狠狠地瞪着我,我一时语塞,槙乃怡然自得地说:
「刚好今晚要改变书柜陈列,我们应该会留到很晚。搬书可能会很吵,环境不是十分舒适,若你不嫌弃,欢迎夜宿『金曜堂』。我借你被子,晚上会把空调开着,你可以睡在茶点区的沙发。不过……你得忍耐一天不洗澡。是我害你错过末班车,会请你吃宵夜当成赔罪。栖川,好吗?」
栖川点了个头,拨开额前盖住蓝眼睛的直顺黑发,迅速将锅子放上瓦斯炉。
我不晓得该如何回应,视线落在怀中的文库本,忽然觉得这是好机会。
如果是在一夜限定的书店里,在性格有些奇怪的店员注视下,不习惯阅读的我,说不定能一口气看完这本书?
「我决定借宿一晚。」
我突然充满斗志,槙乃开心地眨眨眼。
栖川俐落地在茶点区的厨房吧台上煮宵夜的年糕汤。刚刚做了矶边卷,现在又煮年糕汤,难道是正愁消耗不完过年吃剩的年糕吗?
碗里可见烤年糕、鸡腿肉、小松菜及鱼板,上方漂着柚皮,汤汁是风味绝佳的酱油汤底,和我家的年糕汤没有太大的不同。
「好像在过年。」
我没有嘲讽的意思,但并肩坐在吧台前的槙乃与和久,及将高脚椅拉进吧台里坐的栖川却面面相觑,轻轻笑了一下。
「冰箱里有水果蜜豆,肚子饿就拿去吃。」
栖川说完,槙乃与和久再次发笑。我不懂他们的笑点,感觉被排除在外,有点伤心,但更多的是不甘心。
不过,以老板和久为首的「金曜堂」店员全部前往地下室进行更换书柜摆设的作业后,我独自看起书,随即明白他们在笑什么。
小说里出现年糕汤与水果蜜豆。
主人翁阿薰和他的青梅竹马由美,面对面坐在读小学时常去的日式甜品小店「若草」。由美吃了水果蜜豆,阿薰吃了两份年糕汤与两块矶边卷。总觉得阿薰吃得有点多,但书中描写得十分美味。倘若栖川是预料到我会饥肠辘辘才准备那份菜单,不愧是书店咖啡厅的主宰。
我跳下高脚椅,移动到唯一的桌位继续阅读。靠在天蓝色沙发椅背上,灯光刚好非常适合阅读。
每逢春天来临,阿薰都会兴奋莫名、喜不自胜,但他绝不在人前表露心情,严守奇特的坚持,努力生活。阿薰刻意隐藏的男性自尊十分难懂,应该是属于「小男孩」的纤细敏感吧。遗憾的是,我的心思没这么细腻,要说的话,我比较像会坦率表达「春天来了,所以很高兴」的由美。阿薰认为率直是女孩才有的特质,可是身边明明不少和我一样的男孩,难道是时代不同的缘故吗?一九六九年时,阿薰十九岁,要是看见现在的年轻人,他会不会哀叹日本的未来完蛋了呢?
随着故事进展——不,是主导着故事进展,阿薰不断揭露出各种「男性主张」,我则以轻松的心态阅读,不时疑惑挑眉、纳闷歪头,甚至用力点头,但这些反应只出现在一开始。
剧情从阿薰陪同漂亮姐姐小泽去拜访她的祖父后渐渐变得沉重。光是想像故事的情境,我的背便渗出冷汗。愈读阿薰的独白,身体愈是深陷沙发,无法动弹。
我好几次都不想再读,眼睛却追逐着文本,冷汗狂流地看着阿薰碎嘴说书。
「你读得挺快的。」
耳畔响起话声,拉回我的思绪。
我急忙回头,看见身后的槙乃。她墨绿色围裙的右肩带向下滑落,头发蓬乱,双颊微微泛红。
「你……你刚刚在干么?」
「咦?调整书柜呀。」
「看起来像在从事重度劳动。」
「书和漫画一多,当然很重。」
槙乃说着,刻意咚咚咚地轻敲肩膀。
「累归累,但明天附近的野原高中体育馆要举行篮球比赛,会有许多其他学校的篮球队员搭车过
来,我们是车站书店,当然得利用机会多摆学生喜欢的书籍和漫画。」
她朝我招招手,要我过去。跟随槙乃走进卖场,只见堆满直木奖得奖作品的平台不知不觉间换成《灌篮高手》、《HI5!》、《灌篮少年》注11等篮球漫画,并且交替摆放着《我们的空中接力》注12、《冲吧!篮球少年》注13、《THE FIVE 篮球之星》注14、《The Last Shot》注15等篮球相关的小说及非小说作品,平台一端还摆上一只穿篮球服、怀抱篮球的小熊编织玩偶当装饰。
「……只为了明天,就特地换成这些书吗?」
「是啊,比赛只有一天。」
槙乃理所当然地回答,我不得不赞叹她对工作的热情。
「真厉害。」
可是,槙乃似乎搞错我称赞的对象。
「很厉害吧。」她点点头,指着小熊编织玩偶。
「这是栖川做的,他的手十分灵巧。」
「啊,我不是指玩偶……不,做玩偶也满强的……」
槙乃开心地抖动肩膀呵呵笑,走回茶点区,一面问:
「仓井,你之前打工的书店不常改变书柜配置吗?」
我急忙转移视线,干咳几声。槙乃的大眼睛仍闪闪发亮,我马上举手投降。
「对不起,我说谎了。」
「什么谎?」
伴随扑通一声,槙乃在天蓝色沙发坐下。我坐在她的对面,用力深呼吸,一口气说完:
「我不曾在书店打工。」
「咦,可是感觉你很熟悉……」
「书店和书店用语我很熟悉,毕竟……我家代代经营书店。」
「哇,仓井,你们家是书店吗?」
「不,住家和书店是分开的,店铺分散在全国……总店是神保町注16的『知海书房』。」
「『知海书房』!」槙乃睁大双眼指着我,嘴巴一开一阖。「我知道,『知海书房』是业界最大的书店!仓井,你该不会是那位仓井社长的公子吧?」
「是。」我老实点头。爸爸果然厉害——我仿佛置身事外,在心中赞叹。
爷爷创业、现在交由爸爸经营的「知海书房」,是拥有百年历史的老书店,在全国扩展超过三十家分店,确实如槙乃所说,是日本名列前茅的书店。即使没听过店名,人们一定也在哪里看过海上帆船插画的专属书套。
其实,直到二十年前,「知海书房」都只是空有历史的老书店,勉强在神保町维持生意。自从领先其他书店,导入电子书、数据与稀有书的数字化服务及电脑管理系统后,又进一步与图书馆、网络购物商城合作,积极发展事业多角化经营,一举扩大规模。这全是爸爸的功劳。
爸爸以沉稳谦和的态度,达成振兴老书店的野心。
——为了避免客人淹没在书海中,在重要的位置丢出救生圈,是书店的职责所在。
小时候,我常跑去「知海书房」的总店玩,将楼层贩卖的书籍从封面到封底都仔细看过一遍,爸爸见状,总会豪迈地告诉我这句话。这是仓井家代代相传的经营之道?或者,爸爸只是在开玩笑?我到现在仍一头雾水。
我就这样一知半解地长大,渐渐不再去「知海书房」的总店玩。为什么?其中一个原因,可能与长大后行动范围拓展有关,我的注意力渐渐受其他有趣的事物吸引。
不过,最主要的原因是——
「身为书店老板的儿子,我走进大书店却会感到恶心不适。」
我推推眼镜,唐突地吐露心声。可以察觉到槙乃顿时屏息,嘴巴张成「O」字形。
「看到太多书籍、杂志、漫画,我会猛然想吐。」
槙乃蹙眉,换上认真的表情,我抢在她开口前补充:
「啊,在『金曜堂』不会。说来奇怪,我连目睹超大型的地下书库都没任何不舒服的感觉,不过在『知海书房』就很惨,尤其知道掌管进货的是父亲,情况益发严重。」
「为什么?」
槙乃的语气柔和,恰似她柔软弯曲于肩部的波浪长发。
「你相信吗?他像是刻意燃烧自己的生命,举凡小说、散文、非小说,甚至绘本、漫画……一旦出了新书,他就日以继夜地猛读。那已超越个人喜好……没错,超越一切。父亲将各式各样的故事和主张一股脑吞下肚,对于求知无所畏惧。这究竟是书店经营者的态度,还是身而为人的器量?我搞不清楚,只知道自己肯定无法效法父亲。察觉自身的底限,我索性不再接近『知海书房』,可是……」
至少直到国中为止,我都努力想了解书。尽管不可能把「知海书房」的书都看过一遍,但我悄悄发下宏愿,至少要将爸爸书柜的藏书都看完。
如今,到了二十岁,达成之日遥遥无期。
爸爸抛给客人的救生圈,没有成功送达儿子手中。我害怕溺毙,拒绝走向大海。海好恐怖,我讨厌海。我用力踩在沙滩上,不肯前进。曾几何时,爸爸也不晓得该怎么向儿子丢救生圈了。
爸爸许久没对我提起书。他向来沉稳,我们没发生冲突,闲话家常也挺愉快,唯独谈及书,我会浑身不自在,哑口无言。明知这样非常自私,但我无法适应这股沉默,那令我感到哀伤及悔恨,于是我加倍意气用事,彻底逃离书。
我总是在远方抬头望着爸爸,直到他倒下,才深深惊觉他多么无助,焦急不已。
我把玩镜脚,叹一口气。
「父亲结过三次婚,有四名同父异母的小孩,我是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知海书房』是家族企业,亲戚一定很期待我继承家业。」
「令尊也是吗?」
「他什么都没说,但……」
我用力握起平贴在牛仔裤上的手掌。
「我有自知之明。我做不到,不可能和父亲一样厉害。我不适合经营书店,他应该知道我的想法。」
槙乃十分专注,仿佛不愿漏听任何细节,紧盯我的下巴一带。接着,她突然呢喃「肚子饿了吧」,起身走向吧台内侧,从冰箱拿出两份水果蜜豆,放上托盘返回。
「来,由美,请用。」她将装着水果蜜豆的怀旧玻璃碗推到我面前。我顿时僵住,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槙乃转动大大的眼睛,侧头问:
「在『若草』点了水果蜜豆的是由美,对吧?」
我终于点头,将罐头食品常见的凤梨和寒天一起放入口中。我用臼齿嚼着冰凉的寒天,忽然担忧:是不是透露太多私事?
「对喔,『金曜堂』的各位都读过《听不见天鹅唱歌》。」
我捧起玻璃碗,刻意改变话题,槙乃露出一贯的笑容。
「毕竟是『星期五读书会』的指定读物。」
「啊,是和久提到的读书会吗?」
「嗯,那是我高中时创办的同好会,读书同好会。由于固定在每星期五聚会,又叫『星期五读书会』。」
「换句话说……你们是同学?」
「是的,我们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伙伴。」
槙乃用珍重的语气说出这几个字,卷着微带波浪的发丝,一双杏眼凌厉无比,仿佛能看穿我,眼珠的颜色愈接近中心愈深浓。
「仓井,你读到哪里?」
我放下正要捞香蕉块的木汤匙,翻起盖在桌上的文库本。槙乃瞥过我指的页面说:「哦,看来今晚就能读完。」
「大概吧。」
「一定可以,因为你很喜欢看书。」
你是不是在愚弄我?我不作声地回望。「嗯?」槙乃一脸平静地侧着头。
「我该回去工作了,请慢慢享用。」
槙乃爽快起身,抚平围裙的皱褶后离去。桌上留下她用过的玻璃碗,里面不知何时空了。
我数度在沙发重新坐正,继续阅读。
理所当然,我和槙乃交谈的期间,书中世界就停滞了。阿薰、由美、小泽各自怀抱苦衷,呆立原处。终于,小泽那学富五车且过目不忘的伟大叔叔,慢慢步向死亡。虽说人命不分轻重,但这位叔叔的死亡占据整部小说的内核,为每个登场人物掀起无穷巨浪。
此刻,爸爸正在与病魔搏斗,说不定会死亡,我的心也遭受巨浪冲击。
由美和小泽面对这位叔叔的死亡,表现得脆弱易感。她们的心灵逐渐扭曲,愈来愈无法展现出温柔的一面,阿薰用尽全力阻止事态恶化。
我懂阿薰的心情。不论他是不是意气用事,我都能体会那种感受,但那不过是男人……不,是人类理想的形象,一如强到不像话的超级英雄。我有点看不下去,忍不住在心中挖苦:「哪可能这么强。」
——来,由美,请用。
槙乃的声音萦绕耳畔,我仿佛被雷打到,反射性地阖上书页。接着,我又急忙翻回前面,轻声应道:「我懂了。」
原来我是由美。
读这本书的时候,我一直以为,爸爸要我成为「和阿薰一样的男子汉」。
但我搞错了,彻彻底底搞错。爸爸是希望我明白,我现在的心境就像由美。
女孩畏惧伟大之人的死亡,无从拿捏面对死亡的
距离。可是,不论自己或身边重要的人此刻多么健康,迟早都要面临一死——女孩见证这一幕,平常根本无法想像的温柔之心油然而生,借用书中的话来形容,就是「想对着西沉的巨大夕阳吹奏草笛」。然而,当女孩实际面对濒死的病人,却感到身心不适。男孩也怕死,为了确认自己还年轻、脚踏实地活在世上,他待在最近的地方,彻底敞开心扉,却又最不想被看轻。女孩的反应,无疑令他难堪。
果然没错,尽管性别不同,但由美的所作所为,和我一模一样。
「唉……」
我痛苦地摀脸扭动身体,猛然吃起玻璃碗里残留的水果蜜豆。宛如给最后魔王的致命一击,我用力吃下凤梨,吃下橘子,吃下水蜜桃,咬碎红豌豆,吞下寒天,猛嚼求肥注17。在书中,由美渐渐食不下咽——连她最爱的「若草」水果蜜豆也不例外。或许,我想至少针对这一点进行抵抗吧。
我抿嘴思忖。
阿薰小心看顾着由美的一举一动,慎选用词开口:该怎么说,我不太希望你待在病人或快死的人身边,但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这边的阿薰一定就等同爸爸。尽管爸爸的年龄和境况比较接近小泽的祖父,但我认为他就是阿薰。
自从爸爸生病,我顺从地决定继承家业,原因自己也不清楚,还产生自卑感。我做着不适应的看护工作,最后甚至打算休学陪伴爸爸。爸爸恐怕是察觉儿子埋头苦干却弄错方向,很想点醒我吧。
可是,若由爸爸开口,缺乏自信的我肯定会认为挨了骂,将爸爸的好意当成命令。所以,他千方百计想让我读《听不见天鹅唱歌》,赌我会从故事里感受到他的焦急与温柔的鼓舞。
与其因生病而获得温柔的对待,我宁可痛快赴死。与其因濒死而被爱,我宁可像大象一样,在死前悄悄躲起来,独自迎接死亡。十九岁的阿薰如此慷慨激昂,不知年过五十的爸爸,是否感同身受?
我总算将木汤匙丢进空玻璃碗,瘫倒在沙发椅背上。双眼继续追逐文本,爸爸的脸庞却在脑中挥之不去。好不容易,他的脸庞与我仅在照片上看过的年轻模样重叠,年少的爸爸又慢慢变成我的影像。
我将读毕的文库本静静放在桌上,槙乃仿佛算准时机,走出仓储室。
「我看完了。」我告诉她。
她细细端详我的神色,微笑应道:「太好了。」
「如此一来,你就能把书还给令尊。」
我轻抚封面,点头说「是的」。如今我由衷深信,这就是爸爸想看的书。
「回东京的第一班车在五点五十九分发车,还有一些时间。」槙乃将两个空玻璃碗放上托盘,走向吧台。「我来冲热咖啡吧。」
「栖川他们呢?」
「顺利完成任务,睡着了。」
「在地下月台吗?」
「地下书库。为了应付这种情况,那里备有简易小床。」
槙乃的表情带着些许得意。我点点头,脱口询问:
「『阿薰系列』还有三本?我全都读读看吧。」
「谢谢,以后别再说讨厌看书,或不敢进书店喔。」
槙乃专心盯着虹吸式咖啡壶的玻璃壶,神情像极在进行实验的科学家,一双大眼睛变成斗鸡眼,宛如孩童在玩瞪眼游戏。
「南店长,这次多亏你的帮忙。」
我郑重道谢,槙乃急忙回神,以竹签搅拌滤嘴边低下头。咖啡的香气轻搔鼻腔。
「好香。」
「是啊,可是……」槙乃顿了顿,神情颇为羞怯地说:「我冲不出配得上香味的好喝咖啡。」
听说去北关东某间小车站的书店,便能找到想看的书。
至少就我和爸爸的情形,网络上的传闻是真的。
三月下旬,我搬出位在广尾的老家。离开土生土长的东京,是因我读的大学科系将从大三起更换校区,我索性决定搬去学校附近住。
那天回到东京后,我马上前往探病。递出包着「金曜堂」纸书套的《听不见天鹅唱歌》,并且告诉爸爸,我不打算休学了。爸爸笑咪咪地收下新潮文库版的《听不见天鹅唱歌》。
——对对对,我就是想看这本,谢谢你。
——嗯。啊,我正在看《当心小红帽》。
——是吗?爸爸我啊,刘宇昆注18的《折纸动物园》才看到一半,希望身体快点恢复,继续把书看完。
我还是和从前一样没自信,对于将来毫无想法。不过,暌违多年和爸爸聊书,想到今后也能继续聊,心情顿时轻松不少。
搬到租屋处,整顿完毕的星期五,我从离住处最近的灶门车站,搭上蝶林本线的去程电车,从轻型背包里拿出一本书读了起来。
从「金曜堂」搭车返回东京时,我翻开「阿薰系列」的另外三本,没多久就全看完,目前在读田丸雅智注19的《海色之坛》注20。
我往上推了推镜架,凝窗口外的风景。
夕阳染红车窗的上半部,拥有两座月台的野原车站愈来愈近。今天三号线月台依然没有使用的迹象。
电车门一开,我就跳上月台,直奔月台一端,冲上楼梯。
楼梯前的天桥底下,「金曜堂」正在营业。相隔没几周,我却仿佛许久未见。
我调整呼吸,顺了顺头发,重新戴好眼镜,慢慢走过去。经过透明玻璃墙、确认张贴于茶点区侧边墙壁的海报还在后,我刻意绕回卖场方向的自动门。
槙乃在店里更换季刊,栖川在茶点区的吧台夹着杂志附录,再以尼龙绳将杂志绑紧注21,和久事不关己般坐在栖川面前,一手端着咖啡,阅读包上「金曜堂」纸书套的文库本。大概是星期五的关系,店里不见其他顾客。
我朝「南店长」槙乃的背后出声,她立刻发现我。
「啊,你是买下庄司薰《听不见天鹅唱歌》的……」
只是,她显然忘记我的名字。
「对,我叫仓井,买了《听不见天鹅唱歌》,还买了《当心小红帽》、《别了,黑头巾蒙面侠》和《我最爱的蓝胡子》。我叫仓井史弥。」
「你今天想找什么书?」
和久马上插话,栖川也停下手边的动作,一双蓝眸瞅着我。
「我今天不是来找书。呃,关于外面那张征人海报——」
「你想应征工读生吗?」
槙乃「啪」地合掌,眼睛睁得更大。我点头交出履历表,她看都不看就往围裙口袋里塞,箭步回到仓储室,抱着一个洗衣店的塑料袋回来,里面装着墨绿色围裙。
「那么,请你换上围裙。」
「咦,现在吗?」
「小少爷工读生,不准抱怨!」和久毫无意义地恐吓我。
「呃,可是现在又没客人。」
「书店的工作不是只有应对客人!」
我沉默地凝视和久。
「干、干么?我是老板,镇守店面就是我的工作。扒手是书店大敌,我要防范于未然,用力瞪着店里——」
「阿靖笨手笨脚,没办法做捆包或封膜等工作。不过,他十分擅长拆封。对不对?」
槙乃只是陈述事实,没有挖苦的意思。栖川安静点点头附和,和久大喊掩饰尴尬:
「废话少说,快点工作!」
我向槙乃走出一步。
「呃,请问需要帮忙吗?」
「这个嘛……」槙乃环顾店内一圈,牢牢盯着我,脸颊倏然泛红。她在害羞吗?刚这么想,她便将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与亮泽的嘴唇凑上来,就算我想转移视线也办不到。
「先让我说完,仓井……」
咦,该不会突然告白吧?当着大家的面?
我还在心慌意乱,槙乃就张开双臂说:
「欢迎莅临『金曜堂』!」
新春与书本的香气迎风飘来。
注1:日文的「金曜」即「星期五」之意。
注2:小型平装本口袋书,尺寸约为十四•八×十•五公分,设计的用意是节省成本、便于携带、利于普及化。
注3:指铺着榻榻米的房间,也用来当宴客厅。
注4:日文的「适当」有两个意思,最常用的是「敷衍」、「随便」之意,另一个则接近中文的「适切」。
注5:荷兰经典动物哲学童话,内容幽默,发人深省。
注6:Toon Tellegen,一九四一年出生的荷兰作家、诗人,动物系列童话赢得荷兰的金、银「石笔奖」等多项儿童文学大奖。
注7:《花生》(Peanuts)是连载史努比与查理•布朗故事的美国报纸连环漫画,作者是查理斯•舒兹。
注8:Shouji Kaoru,一九三七年出生的日本男性作家,本名福田章二,曾获第六十一届芥川奖,才能受到三岛由纪夫等人认可。代表作为以学生运动为主题的「阿薰」系列,书中以轻快的文笔描写日比谷高中生阿薰的生活,相当畅销,曾改编电影。系列一共出版四部,依序为:《当心小红帽》、《听不见天鹅唱歌》、《别了,黑头巾蒙
面侠》、《我最爱的蓝胡子》(书名皆为暂译)。
注9:尺寸约为十七•三×十•五公分,外观较为细长的丛书开本,始自岩波书局。
注10:日本作家高垣牟,于一九三五年发表的系列小说,曾改编为电影及电视剧。
注11:以上三套篮球漫画的作者分别为井上雄彦、松田尚正、八神浩树,台湾皆有代理。
注12:五十岚贵久撰写的高中篮球队青春小说,台湾无代理。
注13:松崎洋撰写的畅销篮球成长小说,台湾有代理。
注14:平山让撰写的真人真事传记小说,曾改编为漫画及电视剧(岸谷五郎主演),台湾有代理草花里树所画的漫画版。
注15:达西•傅莱(Darcy Frey)执笔的报导文学。
注16:位于东京都千代田区,为日本最大的书店街。
注17:一种用糯米粉或面粉加入糖浆揉成的和果子,极具嚼劲,因此又写为「牛皮」。
注18:美籍中裔科幻作家,二○一二年凭借短篇小说《折纸动物园》(The Paper Menagerie)一举摘下星云奖最佳短篇故事奖和雨果奖最佳短篇故事奖,成为全球瞩目的作家。
注19:一九八七年出生的日本文坛新锐极短篇作家,风格清丽抒情。代表作《梦卷》、《海色之坛》亦在台湾出版。
注20:二○一六年坎城影展《海酒》的原着小说,获得日本Twitter文学奖及树立社极短篇大赛首奖。
注21:日本书店较少将封面膜或是装进塑料袋,为了防止杂志里的附录滑落,会以尼龙绳或橡皮筋将杂志绑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