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往年,梅雨稍微来得早,肌肤闷热出汗,碰到钢桌传来黏腻不适的触感。
「这里应该收不太到信号吧?」
背后突然传来话声,我大叫「对不起」,同时站起。
回头一看,槙乃抱着一堆书,一双大眼睛因吃惊睁得更圆。
「呃,不,抱歉,南店长。」
我边道歉边关掉智能型手机的浏览器,槙乃呵呵笑道:
「没关系啦,仓井。现在是休息时间,你想做什么都行。」
「不,差不多要看完了……有点断断续续,但勉强能用。」
「什么?」
「啊,我是指手机的信号。」
我察觉对话有点兜不上,却不知道该如何补救。
我扶着镜框陷入沉默。「对不起,我好像打扰到你了。」槙乃垂下眉毛,带着歉意走出仓储室。
我叹口气,在折叠椅坐下。由于不想让槙乃发现我平常都在逛一些低俗的网站,不小心反应过度,这下益发显得庸俗。我对自己很失望。明明心里期盼能与槙乃更自然地交谈,怎会变得这么尴尬?
我再度叹气,打开刚刚关掉的网页。
讨论串多又杂乱的论坛上,不断跳出真伪交杂的匿名留言,当中不乏我打工的书店「金曜堂」的传闻。话说回来,当初会知道「金曜堂」,就是在论坛看到网友提及「听说去那家书店,就能找到想看的书」。如果单看有关「金曜堂」的讨论串,多半是常见的话题或带着善意的留言,但这次瞥见的内容,却令我备受冲击。
——野原车站「金曜堂」的老板是黑道啦。
——爷干的勾当被爆料喽www
——爷和「金曜堂」有关喔?
无数留言当中只见三句讨论,而且马上就沉下去,不太可能再浮上来,尽管如此,依然深深烙印在我心底。心情容易被空穴来风的谣言影响的人,应该少用网络,偏偏我的意志力不够,真是懊恼。
休息时间结束,我回到店面,书柜区没客人,茶点区有个穿西装的中年男子坐在吧台前与栖川交谈。今天是星期五,时间还不到下午五点,不待在公司没问题吗?
栖川虽然是书店店员,不过一天大多数的时间都在吧台里调制饮料及出餐,今天他一如既往,在白衬衫加领结的衣服外,套上代表书店店员的墨绿色围裙,一双蓝眸在黑发与日本人的五官当中散发出奇异的魅力,紧盯顾客,静静聆听对方说话。
「仓井,你来一下。」背后传来柔和的呼唤,回头一看,槙乃站在入口处的平台前,睁着闪亮亮的大眼睛,得意地张开双臂。
「野原高中要放暑假了,我想做野原町的乡土史书展。」
听说野原高中的高一学生,每年都有乡土调查的暑假作业。
我走出结帐柜台,查看槙乃挑选的书目。当中包括从明治时代注41流传下来的各时代乡町地图,由本地的乡土历史专家撰写、名不见经传的当地居民出人头地奋斗记,还有传说故事、摇篮曲,甚至是附近农地开垦史等……关于野原町的所有文献,都一网打尽。
「我觉得非常棒,要不是有这个机会,平常很难去了解当地历史。」我心不在焉地回答。「不过,我更想知道……」我迎视槙乃问:「爷和『金曜堂』有关吗?」
「耶?耶什么耶?」
槙乃一阵纳闷。糟糕,因外表像干枯的老管家而获封「爷」的称号,似乎只有网络乡民知道,我急忙推推眼镜。
「不,呃,我换个说法,不是有个议员叫大谷正矩吗?」
「你是指内阁官房长官注42吗?」
「对对,日本政治家很少有像他这种古朴的类型……」
我说到一半打住,只见槙乃绷起粉颊,噘起丰润的小嘴。
「抱歉,我不想聊这个人。」
槙乃明白地拒绝我,害我的舌头打结。
「啊,对不起……」
比起疑问,我更加感到失魂落魄。说起来,之前就听人家提醒过,不要在职场闲聊中涉及政治和宗教,否则容易让不好不坏的关系出现裂痕。好巧不巧,偏偏得罪槙乃,我到底在干么?简直失败透顶。
自动门在我落寞的视线前方打开,留着刺眼金发小平头的男人大步进来,穿着在这年头只显得滑稽的休闲西装。他是老板和久,内凹且闪着凶光的小眼睛,让人不禁忽略他的身高。只见他散发出威吓感,扫视着店面。
「老板跑完业务回来喽!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南,你又在弄新的书展?这是怎样?全是知识类的书,野原高中的学生会喜欢吗?」
我从来不曾像今天这样感激和久的机关枪快嘴。果然,槙乃恢复平时的好声好气。
「这是乡土史书展。喏,野原高中的高一学生,暑假作业不是要调查乡土历史吗?」
「咦,我们那时有吗?我不记得了。」
「阿靖,你只是没写作业,所以没印象。」
槙乃叹气,和久「嘎哈哈」地一笑置之,走向茶点区。吧台前的高脚椅是和久的老位子。
我收拾心情,准备返回结帐柜台,就在此刻,店里传来分岔的尖叫。
「河童!」
我和槙乃互望一眼,视线一同转向茶点区。方才与栖川交谈的上班族,正与和久大眼瞪小眼。上班族男子脱下西装外套,站在椅子旁边指着和久,嘴巴大张。和久气到脸色惨白,已不是「脸红脖子粗」或「脸色发青」能形容。
「河童!河童!我看见的河童就是这张脸。」
上班族男子相当兴奋,扁塌的头发左右晃动,多次指着和久嚷嚷。
「你说谁是河童!啊?揍你喔,老头!」
槙乃小跑步过去,挡在激动的两人之间。现在正巧没有其他顾客,我也露出爱凑热闹的本性围上去。
「怎么回事?」槙乃发问的对象不是上班族男子也不是和久,而是栖川。聪明的判断。只是,栖川冷静归冷静,但不擅长快速解释,最后上班族男子兀自兴奋地说:
「哎,我刚刚才跟这位店员小哥聊到。从前——由于是我的童年,所以距今快五十年了吧?我来这个镇上找表兄弟玩,在奈奈实川看见河童。小哥,你说对吧?」
上班族向栖川寻求赞同,栖川边擦拭酒杯边点了两次头,面向我简短说明:
「流经野原町的奈奈实川在三十年前填平,现在是国道。」
「附带一提,查看五十年前的町内地图,奈奈实川大概是这样。」
不知何时,槙乃从准备做乡土史书展的书堆里拿来古地图,并且摊开。的确,国道的位置画着一条河,而且是超乎想像的大河。和久常去的国道旁的柏青哥店,这个年代还在河里。
我望著白色区块压倒性居多的地图,忍不住说:
「唔,当年的野原町,简直是空无一物。」
虽然勉强找得到车站与野原高中的标示,却没有公车圆环,也没有圆环边的商圈与内陆辽阔的住宅区,放眼望去只有稻田、山和农园。
上班族男子插嘴:
「没错、没错,充满自然景色,就像《风之谷》——」
「不对吧?如果要用宫崎骏的动画来比喻,野原町比较接近《龙猫》。」
上班族男子丝毫不受和久的吐槽影响,迳自拍手说:
「啊,当时是村,『野原村』嘛。」
「嗯……也就是说,你小时候来还是小小村落的野原町玩,在现今已填平的河川看见河童?当时的河童长得很像和久,对吗?」
我整理话题,推着镜架注视和久。
「欸,小少爷工读生!你刚刚看着我笑了,对不对?」
「没有。」
「笑了,你绝对笑了!想骗我啊!」
无端受到波及,我狼狈地躲到槙乃的身后。不过,我承认自己微微露出怪笑,没办法啊!像和久的河童——这画面实在太有趣。
上班族男子看着我与和久斗嘴,似乎冷静了一些,卷起白衬衫的袖子弯下腰,露出发量稀疏的头顶。
「抱歉,刚才是我失言。我对野原町的印象就是河童,不小心……」
「所以我才说你没礼貌。」
和久撇过头,总算在高脚椅坐定。上班族男子将名片置于吧台,推向和久。
「今天认识您也算有缘,还请大人不记小人过。」
男子露出憨傻的笑容,看似无奈,教人无法生气。
「你长得才像妖怪,凭什么说我?」和久嘴上不饶人,一面捏起名片,到吧台的怀旧吊灯下查看。
「ASCENT股份有限公司,业务二部课长,薮北胜。完全看不懂,这是什么公司?」
「我们主要生产办公机材与工业机器。」
「制作削铅笔机之类?」
「呃,嗯,差不多。」
和久胡乱将公司分类,薮北没生气,原因是……
「不过,我快要被裁员了,这张名片不知能用到什么时候。」
薮北搔头傻笑,和久瞪向他。
「有什么好笑的?」
「咦,毕竟只能傻笑了啊。」
「家人呢?」
「……我和太太育有两个女儿,一个读高中,一个读国中。」
「亏你还笑得出来?你是遇到河童,尻子玉注43被拔走了吗?」
「尻子玉?啊,相传被河童拔走尻子玉会变成窝囊废?」薮北再次傻笑,「窝囊废,完全就是我。」见和久似乎快气炸,他才赶紧收敛神色:「对了,书……我、我想请你们帮忙找书。」
他的话题转得很硬,怎么听都像借口,但槙乃立刻神采奕奕。
「我来找、我来找,请问是哪本书?」
「嗯,我也说不上来……真抱歉,有没有关于河童的小说——」
「又是河童!」和久大吼,槙乃不以为意,手指卷着头发。
「只限定河童吗?还是妖怪类都可以?」
「差不多就行,我对妖怪、神秘生物注44和幽灵都颇感兴趣。」
薮北环视店面,用力点头。
「听说『金曜堂』能替人找到想看的书,我十分期待。」
「啊!」
我不小心叫得太大声,众人同时望向我。
「呃,不,抱歉,我突然想起别的事。」
「搞什么,别吓人!明明只是个小少爷工读生!」
和久像PK没进球的足球选手,夸张地看着天花板叹气。
「对不起。」我低头道歉,偷看薮北。我很讶异这个面临中年裁员危机、似乎跟不上时代脚步的大叔,居然知道每天瞬息万变的广大网络世界中,主要论坛流传的「金曜堂」传说。他是从哪里得知?或者,我不该以貌取人,他其实是重度乡民?也可能是听女儿说的?总之,我很意外。
槙乃忽视我的情绪波动,大大的眼珠骨溜转动,竖起大拇指。
「我去地下书库瞧瞧。」
「咦,地下?」
薮北望向脚边,槙乃拨了拨波浪长发,点头说:
「请稍等。」
槙乃回来时,拿着梨木香步的《家守绮谭》注45最先推出的单行本。「文库版还有库存,但我刻意选封面有漂亮书法字的单行本。」她如此说明。从版权页可发现书籍已出版十年以上,单行本却保存得光亮如新。多年来,想必就这样静静躺在书柜,等待有缘人前来阅读吧。
薮北接过书,先是注意封面,接着翻开目录,看到罗列的植物名称,不禁微笑。他快速翻动页面,手指轻轻滑过版权页,阖上书本,最后读出书腰背面的文本:
「四季流转的天地自然之『气』,日渐被文明洪流淹没的新人精神劳动者的『我』,和拥有庭院、池塘及电灯的双层古宅,悠然自得的交欢纪录。哦,感觉真有意思。」
槙乃轻轻弯下腰,指着正面书腰说:
「这是距今不过短短百年的物语。上面虽然这样写,但我认为薮北先生可当成现代的故事读。」
薮北瞬间换上正经的表情,随即恢复暧昧不明的傻笑。
「太好了,我还担心要是拿来《MU》杂志注46或水木茂的漫画、京极夏彦的小说该怎么办。我家买很多,都快翻烂了。」
尽管读书有特定偏好,但我很意外薮北保持日常阅读的习惯。
那天,薮北最后买了《家守绮谭》回家。
「确定有河童吧?」临走前他还不忘确认。
薮北搭的回程电车驶出月台后,「金曜堂」的全体员工同时吐出一口气。
「唉,累死了、累死了。那家伙是不是某种妖怪?应付他真的会心力交瘁。居然说我是河童!」
和久想了想,又发起脾气,试图拉栖川加入抱怨大会,但栖川似乎陷入沉默,爱理不理。
「还有,什么叫『看见河童』?他是不是睡昏头?应该是看错狗和猫了吧?」
「阿靖,狗和猫不会用两条腿走路。」
槙乃指正,和久气得咬牙。
「那、那……是那个啦!一定是把脸色发绿的小孩看成河童……」
「难道是把阿靖看成河童?」
「少来!那老头是小时候看到的,我根本还没出生!南,我们不是同学吗?」
「对不起。」槙乃合掌低头,真搞不懂她究竟是敏锐还是迟钝。槙乃观察着和久的神色,柔声说:「可是……」
「我相信他是真的看见河童,毕竟还有其他人在奈奈实川看过河童。」
「是乡土史料上面写的吗?」
我急着发问,槙乃竖起食指抵向丰润的唇边,摇了摇头。
「不,我是亲耳听到。」
「谁说的?」
我与和久同声问,不过恰巧有顾客进来,我们就此结束河童的话题。
由于发生这段插曲,隔周我去探望爸爸时,选了有河童登场的童书给同父异母的双胞胎妹妹当伴手礼。
书名叫《河童褪下的皮》注47,我一看就很喜欢。美中不足的是,印刷字级对三岁幼儿来说太小,故事也稍嫌冗长,此外,小朋友可能不懂「褪皮」。不过,相信由我来念,应该能表现出故事的趣味,让她们听得津津有味。果然,河童与人类男孩源太之间的滑稽交互,逗得双胞胎妹妹哈哈大笑。源太穿上河童褪下的皮,跑到河边想当河童、滑下河岸的部分,妹妹们听得向往不已,直到最后都专注地聆听。
大医院的单人病房非常宽敞,还附高级沙发和电视。爸爸、我、继母沙织,与同父异母的双胞胎妹妹等略微复杂的家人在此齐聚一堂,如同置身广尾的老家,放松闲聊,温暖的笑声不绝于耳——我很想这么说,但无论再豪华,都改变不了这里是医院的事实。既没有老家的大书柜,当然也严禁带酒。爸爸无法长时间起身,亲子团圆时间不免被来测量体温等的护士打断。
「爸爸要快快康复回家喔。」
与父亲年龄相差将近二十五岁的沙织撒娇,这是她卯足全力的逞强。听说沙织时常独自掉泪,也曾坦言她的寂寞与不安。尽管如此,仍尊重爸爸与我的想法,让我从今年春天展开独居。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可是,沙织毫无疑问是我的妈妈。我一直不知何安慰她,只能在心中默祷(是真的)。
——真希望爸爸早点康复回家,继续回到职场上班。
爸爸躺在床上咳喘,仿佛残存所有生命力的炯炯双眼看着我。
「『金曜堂』似乎是一家气氛愉快的书店。」
「嗯,很愉快。只是有时候太闲,难免会担心。」
「悠闲是那家店的资产,南店长应该懂得运用这份资产。」
「是吗?」我听得懵懵懂懂,不过很替受到爸爸称赞的槙乃高兴。爸爸的微笑,宛如看透一切。
「真想见识一下梦幻的地下月台巨型书库。」
「等你病好了,来看看吧。相信南店长乐意开放给其他同行参观,她甚至会带客人去仓库。」
「哇!」爸爸睁大眼睛发出赞叹。「顾客在那里能找到『想看的书』,开心地回家吗?」
「偶尔会找不到。不过,每当这时候,南店长总能挑出顾客想看的其他书。」
爸爸的双眼绽放光彩,那是他仍健康工作时常驻的眼神。
「换句话说,南店长能向淹没于汪洋书海的客人抛出救生圈。」
语毕,爸爸猛烈咳嗽,沙织急忙冲到床边为他拍背。我怕挡到沙织,正想退到旁边,爸爸用力抓住我的手。
「史弥,你遇到好书店。要好好向南店长学习。」
我理解爸爸复杂的心情,顿时五味杂陈。爸爸敏锐察觉,放开我的手,旋即恢复沉稳、半开玩笑的语气:
「不过,提到好书店,『知海书房』也不落人后。」
「知海书房」是创业逾百年的老字号大型书店,由我的曾祖父起家,为仓井家代代相传的家业。第三代社长爸爸运用厉害的经营策略,将原先位于神保町老书街的小书店一举扩展为全国连锁书店。如今他病魔缠身,退下热爱的职场住院疗养。
当然,爸爸以复职为目标,努力治疗,但近来时常——尤其是身体某处剧烈疼痛时,就会对第四代寄予厚望。他在三次婚姻关系中,一共拥有四个孩子,当中率先浮现的继承人选,自然是我这唯一的儿子。说来无奈,但这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上手的工作。关于这个话题,今天我是能闪则闪。
爸爸见我不开口、摸着镜脚,不再多说什么,拿起手边的遥控器打开电视机。
午间新闻播报着在国会议事堂接受质询的男子,一头堪称银发的白发向后梳拢,侧脸俊挺,身材瘦削,背部挺得直直的,西装合身笔挺,感觉很适合穿燕尾服。年纪虽大,却不显老态,反倒散发一种熟龄男子的魅力,想必十分受年轻女孩欢迎。
「是爷……」
爸爸似乎没听见我的呢喃,重重叹气。
「大谷正矩处境相当艰难啊。」
「嗯,怎么说?」
「什么?你不知道吗?」
沙织说「你看」,递来一本周刊杂志,上面印着斗大的耸动标题:「官房长官贪污疑云!」
记者质疑,现任内阁官房长官与大型建筑承包商之间有收授现金的嫌疑,尽管尚未掌握确切证
据,但已足以动摇饱受质疑的国会,煽动对政局不满的社会大众。
「大谷议员是慢慢从町议会议员、县议会议员、众议院议员入阁为外务副大臣,最后当上官房长官的耕耘型政治家。」
「可是,无风不起浪。」
沙织严厉提醒爸爸。她的想法比较接近大众舆论。
「也是啦。」爸爸恢复稳健点点头,转向我说:「对了,大谷议员不就是从史弥现在住的地方出来选的吗?」
「咦?」
我的脑中闪过网络论坛上三则带着恶意的留言。沙织马上滑起智能型手机,天真地大喊:「真的耶。」
「大谷正矩最初是当上野原町的町议会议员,主要政绩是在只有农田的野原町建设国道。你看,维基百科上写的。」
就是填平奈奈实川的国道啊。想不到野原町与大谷议员有此渊源,我产生不好的预感。
「我不是住在野原町,野原町是在……我打工的『金曜堂』。」
我的语尾颤抖,幸好爸爸和沙织没发现。大谷议员的丑闻适时分散他们对于重大疾病的注意力,两人得以继续抱持轻松的心情看电视。
从东京的医院回来后,我直接去打工。
雨自上周起不停地下,但没刮大风,所以是「淅沥淅沥」静静地下。根据气象预报,菲律宾外海的台风五号朝东转向,正逐渐接近日本。
我买了盒装饼干,送给吧台里的栖川。他默默以虹吸式咖啡壶为我煮咖啡。
书店店员趁着没客人时轮流喝咖啡小憩,不一会,茶点区的自动门打开。来者是薮北。他服贴的头发因湿气稍微蓬起,水从湿雨伞的尖端滴答落下。书店最怕下雨天商品淋湿,因此入口备有伞桶,薮北似乎没看到。
「南店长,《家守绮谭》真有趣,我一鼓作气看完了。」
薮北大声吆喝,东张西望,约莫是在找槙乃。槙乃从书柜阴影处探出头,笑咪咪地挥手。
「太好了。薮北先生,请过来。」
「哦,什么事?」
趁薮北疑惑地走向店面时,我顺势接过滴水的雨伞,放入伞桶,然后跟上他的脚步。
槙乃想让他瞧瞧,从上周开始布置的野原町乡土史书展。她花了将近一周选书、从错误中慢慢调整平台至最好的位置,亲自写下热情的介绍文宣,再经由栖川的艺术巧手完成手写立牌,整体布置已接近完成。
「哦,这不是《家守绮谭》吗?」
薮北找到叠在平台一角的文库本,发出惊奇的欢呼。槙乃向他敬礼。
「是的,多亏你才灵光一闪——曾有人在野原町的奈奈实川目击过河童,我才想到『没错,来做河童展吧』。」
「喂喂喂,说的好像JR东海的广告词『没错,去京都吧』。」
和久在吧台读文库本,忍不住调侃。槙乃不受影响,手交握在身后,笑盈盈地耸肩。
「我想表达的是,我们现在看到的风景只是一小部分。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人类曾在现已消失的大河中奋力游泳。学习乡土历史的快乐,不正是就近感受生长的小镇吗?于是,我发现这本书是很棒的指引。」
「指引?」
「对,小说里虽然查不到学生需要的乡土数据,但我认为只要读过一点,就会产生想积极调查乡土史的动力。这本书是当学生迷失课题方向时的一盏明灯,毕竟内容是距今不过短短百年前发生的故事。」
槙乃抿嘴,唇角轻扬,伸掌展示与野原町地图、当地有志之士发行的乡镇志、区公所统整的民间故事及民俗手册平铺在一起的《家守绮谭》书塔。
「希望同学们不要只把乡土史研究当成麻烦的作业,交差了事。」
「原来如此,店长的选书,别有一番苦心。」
薮北露出憨笑拍手称赞,听来也有那么点像在挖苦。槙乃并不放在心上,食指卷绕把玩着波浪发丝。
「不,这纯粹是一种自我反省。」
我想像了一下赶暑假作业的女高中生槙乃,不禁莞尔。这时,她话锋一转:
「对了,仓井,我想麻烦你做个调查。」
「咦,调查?什么调查?哪一类呢?」
「野原高中的放学时间快到了,请你悄悄站在这里,观察学生对乡土史书区的反应。」
「好的。」我马上答应,槙乃挺胸说道:
「如果反应不错,今天打烊后就能加上手写立牌,完成布置。」
「要是没反应呢?」
我反射性地问完,立刻后悔。槙乃垂下眉毛,显得非常难过。
「啊,不不不,不可能没反应。」
「要是没反应,我会砍掉重练。」
「即使花了这么多时间准备吗?」
薮北插嘴问。槙乃点头,卷翘的睫毛轻颤。
「是的,工作不能止于自我满足。」
她的语气跟平时一样和蔼,这句话却给了我迎头重击。薮北在旁边看见我呼气,稍微换上正经的脸孔。
只有槙乃笑容不减,拿起文库版的《家守绮谭》。
「河童的故事怎么样?」
薮北放松表情,露出傻笑。
「里面好几篇故事提到河童,但我最喜欢〈鱼腥草〉,就是河童女孩褪下的皮囊被晒干的故事。」
「褪下的皮囊?我今天才读了《河童褪下的皮》这本书。」
「那本童书很有趣。」槙乃颔首,「不过,《家守绮谭》里的河童皮,其实应该叫河童衣注48。」她说着,翻开文库本。「不像布也不像皮,是暗绿与深褐交杂的土色,而且闪着黏滑的光泽。书里是这么描述。」
「没错、没错,主角还拿棍子从池塘里勾出来。」
薮北大力点头,槙乃开心地继续道:
「拉过来摊开一瞧,土色呈半透明,在微风中轻柔摇曳,形似筒袖注49上衣紧紧黏着四角裤……梨木的文笔真的很优美,节奏感极佳,恰到好处地描述状况,文本富有色彩。」
回想起来,《河童褪下的皮》中描述的河童皮,类似绿色潜水服,十分逗趣,但槙乃朗读的文句描绘的河童皮则带有泥土味,笼罩着哀愁,别有一番魅力。最惊艳的莫过于光听朗读,脑中便浮出那件河童衣。这就是槙乃形容的「文本富有色彩」吧。
「脱下河童衣的河童女孩,看来就像人类少女,对吧?我对这段印象特别深,会忍不住猜测,说不定我遇到的河童也脱下河童衣,外表变得和人类一样,现今仍住在小镇里。」
薮北说完,我们三人同时望向吧台。
吧台前的和久敏锐地察觉视线,以金发小平头都要竖起的气势反瞪。
「喂,我不是河童!」
这时书区的自动门打开,野原高中的学生走进来。放学时间到了,「回家社」的同学们率先离校。槙乃飞奔进结帐柜台,薮北移动至吧台,留下我遵照槙乃的吩咐,边整理书柜边观察野原高中学生的反应,暗暗祈祷他们会留意到乡土史书展。
那段时间,全体店员注意力几乎都放在高中生的身上,因此没人察觉一名穿灰色防水大衣的女子混在制服集团中悄悄进来,就算看到了,可能也只当成一般的客人。
然而,她并非书店的顾客。
女子无视野原高中学生聚集的书区,径直走向茶点区。
就在栖川眯细蓝眸的同时,传来清亮的一声:「不好意思。」
女子攀谈的对象不是栖川,不是占据吧台的栖川高中生女粉丝,也不是被挤到座位边缘却喜形于色喝咖啡的薮北,而是将高脚椅让给女高中生、移动到桌位的和久。
「干什么?」和久一如既往,凶神恶煞似地吊起双眼。女子无所畏惧,也不脱下湿漉漉凝结雨滴的防水大衣,直接问道:
「和久靖幸先生在吗?」
「你是……?」
「我是《Wind周刊》的记者松元令佳,想请教大谷正矩议员与和久兴业之间的关系。」
「关系?我哪知。」
女记者递出名片,手中还握著录音笔。和久大翻白眼,抬高下巴,整张脸凶狠得不得了,吓哭孩子绝不奇怪。然而,对方却嗤之以鼻。
「既然如此,可否请和久伊藏出来和我谈谈?」
「我爷爷?」
「是呀,听说您的祖父和久伊藏隐居多年,我找遍整座城镇都没消息,真怕再徘徊下去会有人身安危,干脆来孙子的店里瞧瞧。」
「人身安危?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毕竟这座小镇到处都有可怕的流氓——噢,抱歉,是名叫和久兴业的公司行号的上班族在监视嘛?」
女记者故意歪头装可爱傻笑,挑衅意味浓厚。她恐怕仗着自己是女性,看准不会挨揍。若是对方出手,还能抓到把柄。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怀好意。
我只能紧张地看着事态发展,这时,槙乃走向茶点区。
「很抱歉,」槙乃语气平稳,却散发强大的威严:「请你出去。」
她开门见山地下逐客令,而且没给理由。
我以为她会接着说出固定台词「您这样会给其他客人
造成困扰」,这么想的人应该不单是我,女记者愣愣眨了三次眼。
「呃,你说什么?叫我『出去』吗?」
「是的,真抱歉。」槙乃弯腰赔罪,闷声继续道:「可是……请您现在立刻出去。」
坐在吧台的女高中学生尴尬地缩起身体。连在书柜前的我都听得一清二楚,想必在挑选书籍的野原高中学生不可能没听见。最后,店里所有人全将目光投向槙乃、和久与女记者。
表面涂有防水层的大衣轻晃,女记者抬高瘦削的肩膀,气得满脸通红。
「你这样是不是有点没礼貌?」
「毁谤名声、妨碍营业,失礼的是你。」
悦耳的嗓音坚定反驳女记者的尖声指控。只在关键时刻开金口的栖川一说话,高中生立刻发出兴奋的尖叫。
这下连女记者也自知情势不利,但她依旧不肯退让,视线扫过槙乃和栖川的胸前名牌。
「南槙乃小姐、栖川矿先生,两位发誓效忠老板吗?或者,是受到威胁——」
匡当!店内忽然传来巨响。
和久踢了沙发一脚站起,冲上前想揪住女记者。槙乃从正面拦住他,却不敌他炮弹般的威力而被弹开,倒在地上。
「没事吧?老板是流氓真可怕。」
「阿靖才不是流氓。」
槙乃趴在地上低诉。
和久在旁边蹲下,哑声制止她:「南,算了。」但槙乃不断摇头,坚毅地抬起脸。
「请回吧,你没资格玷污『金曜堂』。」
槙乃断然送客,虽然还无法起身,但我知道她将娇小的背影化为盾牌,卯足全力守护客人、和久、栖川与我。
至今无声无息的薮北走到女记者面前,夺走录音笔。女记者首度浮现焦急的神色。
「喂,你做什么!你也是店员吗?」
「我只是客人。抱歉,客人擅自按下删除键。」
薮北露出憨傻的笑容,恭恭敬敬地将录音笔还给女记者。
女记者把录音笔塞进防水大衣口袋,烙下一句狠话「我全记住了」,总算离开。
在和久与栖川一左一右的搀扶下,槙乃站起,向薮北低头致意。
「薮北先生,谢谢。」
接着,她环视店内的野原高中学生,再次鞠躬。
「抱歉,惊扰各位,给你们添麻烦了。」
无人应答,高中生明显不知所措。去程和回程的电车进站广播响起,缓和紧张的气氛,学生们争先恐后地离店,我则以呆滞的「谢谢光临」目送他们。直到书店空下来,我才惊觉完全忘记观察野原高中学生对乡土史书展的反应。
占据茶点区吧台的女高中生也急忙跳下高脚椅,同一时间,和久拾起当中某人遗落的毛巾。
「喂,东西掉了……」
女高中生回头,表情非常僵硬,尖声说「对不起」,明显在害怕。
少女使劲扯走和久手中的毛巾,拔腿冲出店门。槙乃咬唇看着她们,和久在一旁大声叹气。
「南、栖川,还有仓井,实在不好意思……」
和久驼着背,身形更显娇小。槙乃以手背将微带波浪的头发用力往后一拨。
「阿靖,不用道歉。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栖川也在吧台内连连点头。
和久端详槙乃和栖川的神情后,注视着独自站在外围的我,内凹的眼眸看来比平时更小,却无比晶亮。虽然这么形容有点老套,但我有种错觉,仿佛有只被丢弃在瓦楞纸箱里的小狗狗抬头张望。
当时,我若能当个天真傻气的小少爷工读生,回应和久的注视,给他一个微笑就好了。只是用开朗又脱线的语气说「天啊,吓死我」也好,我真的这么想。如果是在网络社群,我一定能若无其事地半开玩笑,缓和气氛。
但我身处考验即时反应的现实世界,当下能做的只有别开眼﹑低下头。我没坚强到能正面回应,并化解尴尬。我的表情想必和那些女高中生一样,写满恐惧和困惑。槙乃如此挺身而出,我却没勇气彻底相信和久的为人。也可以说,要成为「金曜堂」书店的伙伴,我的觉悟仍不够吧。
和久脸色一沉,搔了搔金色小平头,垮下肩膀呢喃:「伤脑筋。」
我不敢跟槙乃和栖川对上眼,只能推着镜架低头,反复小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欸,你干么道歉!所以我才说小少爷工读生不行。」和久硬是打起精神,不给人回嘴的时间,刻意拍手说:「对了,今天要带兔子去看医生。不好意思,我先走喽。」
「阿靖,等一下。」
槙乃想追上去,和久却厉声打断她:「拜托,别提了。」他背对众人,低声道:「世上有人生下来就是一场错误,如同《漫长的告别》里的泰瑞•蓝诺士,不管看过几次地图,最后都会走向暗路。可是,他们不会因自己走偏就认为别人也可以走偏,不会贪心到不惜牵连接纳自己的朋友,也要走在阳光下。」
我无从回应,蓦地想起,和久曾说《漫长的告别》里马罗的最终抉择「太严厉」。
——没必要在最后关头耍狠吧?人都会犯错,有时难免被迫走暗路,既然是朋友,不是应该多体谅吗?
如今我终于明白,和久那番话不是出自马罗的视角,而是从泰瑞的立场说的。
全员无法动弹、说不出话,和久踏着比平常小的步伐离开店门。
那天夜里下起大雨。
星期四,不知幸或不幸,我没排班。大学有课,但我没去。
我一整天窝在租屋处上网,一步都没踏出家门,只因我忍不住想搜索推特或匿名留言板有没有相关贴文。
昨天许多野原高中学生目睹「金曜堂」发生的骚动,我担心会顺势成为网络社群的八卦话题,幸好一切只是八卦成性的我杞人忧天。不管怎么找——尽管我的搜索能力有限,网络上连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学生总数逾三千人的猛玛校,居然没有任何一名学生基于好玩的心态出卖「金曜堂」。
我在松口气的同时莫名一阵空虚,想骂自己到底在干么?还没开始在「金曜堂」打工之前,上网打混一整天明明是十分普通的消遣,如今却显得极度空虚。
追本溯源,这份空虚应该来自于我已察觉到,现下需要的不是一个劲关心网络陌生人的八卦,而是应该设法修复身边触手可及之人的关系。我非常后悔,没即时面对和久。挨骂也好,挨揍也罢,我想再次融入「金曜堂」的伙伴打造的平实、温暖的环境。
烦恼到星期五,我被雨声吵醒。才凌晨四点,我却因昨天太早睡,醒来后睡意全消。我点亮灯、戴上眼镜,以免受负面情绪影响,导致心情低落,接着在床上读起早先买的文库版《家守绮谭》。由可称为极短篇的一个个小故事组成,读来很轻松,不小心就一页接着一页翻下去。等到我准备去早上第二节课时,全身都沁染小说里满溢自然气息的明治氛围,总觉得河童或人鱼之类,真的隐藏在雨声的另一头。
出门之际,电视新闻节目不断跳出「台风」快讯。听说台风五号从九州登陆,以极快的速度直线通过本州。
换成以前,我一定毫不犹豫自动放假,但我今天牢牢套上橡胶雨衣和雨鞋,慢慢拖着脚步去学校。我想仿效《家守绮谭》,前往灶门校区接触大自然的气息,看看这么做能否纾解我的坐立难安。
然而,我不仅没放松心情,还淋成落汤鸡,身体难受得不得了。不过,至少我好好上了课,结束后直接去打工。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趴在店面的玻璃墙上,偷偷观察卖场。和久不在,我的胃隐隐发疼。
「早安。」我的声音小得像蚊鸣,完全不敢和槙乃、栖川对上眼,径直走向仓储室。我深深伤害他们的同事、从野原高中同好会「星期五读书会」时期交往至今的老同学。和久不仅仅是同事、伙伴,还是他们重要的朋友,我却漠视如小狗般上前求助的他。不,我逃避了。胆小如我,以后该用什么脸孔在「金曜堂」继续工作?
我重重叹气,推开仓储室的门,冷不防「哇」地大叫。只见堆积如山的纸箱挤满狭窄的空间。
「对不起,昨天进货量大,来不及拆箱。」
后方咫尺传来槙乃的话声,气息近到可触及我。同时,还闻到淡淡甜香,我仿佛被雷劈中,僵在原地。槙乃的突然出现虽然吓到我,但另一方面,我心里也清楚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种状况。
尽管和久平常不是坐在吧台看文库本,就是(自称)外出跑业务,不过他是晨间拆箱作业最大的功臣,是「金曜堂」不可或缺的人手。槙乃、栖川、和久,三者缺一不可,不然我喜爱的书店就会走样。
「……和久呢?」
「从昨天开始排休。」槙乃以极为普通的口吻回应,从旁边走进来,轻盈转身拍手说:「总之,我们采取平台先铺几本,卖光随时补充的策略。仓井,帮忙留意平台剩余的本数,这样就好办多了。」
「好的。」
「抱歉,小小的仓储室变得这么挤,打烊后我会整理。」
「我来帮忙。」
「嗯
。」槙乃点头,垂下眉毛轻笑:「还好有你在。」
不妙,我感到鼻腔深处发酸,槙乃的笑容实在太善解人意。
「呃,我、我应该向和久……」
我该怎么道歉才好?道歉会不会适得其反?脑袋里乱成一团,各种思绪交织打转。槙乃不以为意,背对我窸窸窣窣地从纸箱里翻出杂志,接着倏然压低音量,佯装出粗鲁地喊道:
「『不准叫我的名字,懂不懂啊!』」
「什么?」
「高中第一次见到阿靖时,他这样对我说。」
槙乃转过头,露出恶作剧般的笑脸,用力吸气、蹙紧双眉,吊起眼珠又重复一次:「不准叫我的名字,懂不懂啊!」原来她想模仿和久,一点也不像,简直不像到失礼的地步,要是本人在场肯定会挨骂。
我赶紧伸出中指推推眼镜,遮住发笑的脸部肌肉。
槙乃用着唱歌般的随兴,道出沉重的真相:
「我认为,他是不想被叫『和久』这个姓。」
我不知该如何接话,呆愣半晌。槙乃抱起几本杂志,缩起下巴。
「在野原町提到『和久』,任谁都会想到和久兴业。当地人马上知道他们家是做什么的。」
「原来是这样……」
「可是,和久靖幸只是来参加『星期五读书会』、热爱看书的普通高中生,也是在『金曜堂』工作、热爱书本的普通同事,不是吗?」
「你说的一点也没错。」
我抬起头,努力表达心情。只要和槙乃在一起,似乎就会涌现相信的勇气。
我凝视着披散在槙乃细瘦的肩膀及脖子上,那微微带着鬈度、看似柔软的发丝,不明白这个瘦弱的女孩,何以如此强大?正因不明白,至今我才裹足不前。但现在,我觉得正是这份不明白,驱使我想进一步了解她。
「那个,以后我叫和久『阿靖哥』好了,应该可以吧?」
「你就叫叫看呀。」槙乃将头发勾至耳后,语带调侃。「某人第一次直呼『阿靖』的时候,被他臭骂:『你是什么意思?搞得好像我才是小弟,不准叫!』可是,这个称呼再也没变过。」
槙乃再度模仿阿靖,演技一样拙劣,但我没心思笑她。我猛然察觉一点。
「难道,那个人就是『星期五读书会』的成员——『阿迅』吗?」
他是栖川离群索居时期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不仅如此,还接纳饱受异样眼光苛责的阿靖为伙伴,更是槙乃……
「对。」槙乃简短回答,脸颊泛起红晕,长长的睫毛往下一垂,投下影子。
——是槙乃爱慕的对象。
超越五感的某种器官——大概就像谈论河童、鬼怪或是幽灵一类吧?一种没来由的肯定突然降临,明明没有任何证据,但我就是知道。脑袋还来不及理解,身体已知道。
一定是他偷走槙乃的心。
槙乃抱着杂志快速穿越我身旁,前往卖场。头发在她的肩膀轻盈跃动,飘来甜甜的香气,我只能缓慢套上墨绿色围裙,感觉肩部的绑带绑得比平常更紧。
了解一个人,竟会引发这么大的痛苦。谁教我爱上她了。
——我喜欢槙乃。
我总算认清这份暧昧懵懂的心情,同时深陷在死胡同里。
晚间七点,野原车站的站长来到书店,知会我们蝶林本线因台风暂停行驶。每逢星期五夜晚,野原车站就会因临时列车而提早发出末班车,加上今天早上风雨不断增强,许多人本来就打定主意提早回家,野原高中今天也禁止社团活动,在我上班前便全校同时放学,所以单看蝶林本线,乘客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
「请你们今天提早打烊吧,反正也不会有客人进来。」
站长人很好,下班前不忘提醒我们才离开。等店员以外的人都回去后,槙乃转向我,脸上已不见方才的情绪波动。
「我和栖川都住在野原站附近,仓井,你家在灶门站吧?」
「对,没有电车无法回家,今天能让我借住『金曜堂』吗?」
店里的茶点区有沙发可休息,地下书库还备有简易床组,应该比在风雨中叫出租车回家安全舒适。
「好,你今晚就住这里——」
槙乃头点到一半,杏眼倏然睁大,视线投向茶点区的自动门,丰润的粉唇呢喃:「河童……」河童?我和栖川不约而同望向自动门。
不出所料,河童来了——我很想这么说,但并非如此。
湿答答的淡绿色雨衣发出光泽,紧紧贴着来者的身躯,狂风骤雨吹乱稀薄的头发,露出光秃的头顶,背上驮着恰似龟壳的重型背包,乍看像极河童。
「薮北……先生?」
我小心翼翼地确认道,河童大叔点头反问:「打烊了吗?」他扁塌的头发已超越扁塌,完全贴在头顶,好几道雨水沿着发尖滴落,流到脸上。
「没问题,请进。茶点区或书区都可随意坐。」
槙乃翻起掌心准备带位,薮北却摇摇头。
「不,我今天来,是有事想请教各位店员。」
「什么事?」
在吧台内收拾碗盘的栖川冷声询问,蓝色眼眸透出锐光。美形的人摆出正经的表情果真魄力不凡,令人害怕。
「和久靖幸从昨天就没返回自家公寓,你们知道他在哪里吗?我有重要的急事找他。」
薮北不畏栖川的目光,急切地问。槙乃收回手,直瞅着薮北。
「薮北先生,你到底是谁?」
咦,难不成槙乃你以为薮北的真面目是河童?如此怀疑的我,可能真的是极度乐天派吧。
「我上网查过你给的名片,虽然找到同名的公司,却不是你描述的营业内容,致电洽询,他们说没有叫薮北胜的员工。」
「南店长也会上网搜索啊。」我不小心插话。
「咦?」槙乃纳闷道:「一般都会啊。」
槙乃气质出众,我以为她不与世俗同流,得知她和我一样会上网,顿时松一口气。
薮北拉开紧贴身体的淡绿色雨衣胸前的扣子,手伸进去摸索半天,捞出一张名片。
「抱歉,这才是我真正的名片。」
「《Hot日报》记者,薮北胜。」
槙乃接过名片读出来,语气中带着质疑,八成是想起前几天那个失礼的女记者。思及此,我心情一沉。
「你猜的没错,我和先前的女记者在追同一条独家,因此调查过大谷正矩与和久兴业的关系。谣传大谷议员与和久伊藏私交甚笃,为了厘清这点,我和那个女记者盯上和久家的孙子靖幸。我频繁登门拜访,借机对书店、靖幸和你们这些同事进行各项调查。」
见槙乃与栖川快速交换眼色,薮北不禁摸摸露出的光亮头顶。
「哎,缘分真是奇妙,大谷议员和你们——」
「停,」槙乃旋即开口打断薮北:「不谈那件事,请先继续说明。」
薮北注视着槙乃,表示理解。
「我以客人的身分结识你们这些店员,经过交谈后,充分明白不可尽信网络传闻。拜此所赐,我还想起好久以前在这座小镇遇到河童。」
薮北放松僵硬的面颊,卸下重型背包,取出单行本。
「各位应该晓得吧?《家守绮谭》的内文首页写着——左起乃学士绵贯征四郎之著述。当然,书籍作者是梨木香步,但她藉主人翁绵贯担任说书人,不带成见及偏见,将己身的见闻记录成文。」薮北珍爱地摸过封面,喃喃低语:「我知道,小说和新闻报导的性质完全不同,但我当初就是想和绵贯一样,成为一个如实写下纪录并传递出去的人,才矢志当记者。这本书让我忆起从前。来到这座小镇后,我想起河童、遇见你们、读完《家守绮谭》,拾回遗忘多年的初衷,这大概是冥冥中安排好吧。」说到这里,薮北搔搔鼻翼。「还有,我本来不是政治线记者。长年以来,我都负责撰写生活文化专栏,就是分享读者明信片,介绍一些大众可能会感兴趣的新产品、书籍、电影、展览或人物等等,这次上头突然派我到政治线,要我去挖出独家报导。」
「你这样写得出来吗?」
「当然写不出来,取材方式和运行方法差太多,更别提我完全没门路。」
他几乎是同时回答、盖过我的声音。接着,他并抖了抖雨衣上的水滴。
「本人和周遭的人都知道办不到。」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给出这种命令?」
「唉,讲明白点,就是裁员前的人事调度。上头希望员工及早认清自己对公司没用处,如果可以,尽早请辞。喏,现在不能随便炒正式员工的鱿鱼嘛。」
薮北弓起背,发出叹气般的「嘿、嘿、嘿」三连笑。看来,他之前说有家室,即将面临裁员,这些都是真的。
「我也是自暴自弃啊,抱着消极的心情,想说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独家。啊,对了,我想挖的独家,是能拯救和久靖幸与和久兴业的报导。我想确认他们家与大谷议员之间的关系,倘若无关,我要将真相公诸于世;倘若有关,我会好好写出真正的原因及关系。我相信当中潜藏着值得探究的真相。
」
「你哪来的自信?」
面对栖川尖锐的问题,薮北拍一下光秃秃的头顶。
「是第六感。」
如果这是玩笑未免太冷,如果是认真的也很可怕,但薮北露出憨傻的表情回避我们的视线。
接着,始终沉默聆听的槙乃静静询问:
「你愿意像《家守绮谭》里的绵贯一样,以澄澈的双眼写出报导吗?」
薮北急忙敛起神色,轻轻颔首。隔了一段空白,槙乃说:「那么,我们走吧。」接着,她走向结帐柜台。
「咦,去哪里?」
「为了见伊藏先生,你正在寻找阿靖吧?时机正好,他们目前在一起。」
「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我和薮北齐声发问,槙乃似笑非笑地回答:「是啊。」
「不如说,就在这里。」
咚一声,她的脚踏向地面。不会吧?我望向自己的脚边。
「他们在『金曜堂』的地下书库吗……?」
「什么?地下书库不是单纯的噱头吗?要怎么从天桥走到地下?」
听见我和槙乃的对话,薮北似乎更加一头雾水。槙乃没多解释,继续迈步。她穿过结帐柜台,握住仓储室的门把时,栖川有些着急地问:
「南,你相信这个记者?」
「嗯。」
「为什么相信?」
「女记者来捣乱那天,薮北先生站在我们这边。」
「说不定他是想借此松懈我们的戒心,趁机利用我们。跟那家伙一样,是为了自身的野心。」
背对我们的槙乃肩膀一颤,但她平静地回头应道:
「薮北先生和那个人不一样。」
「你怎能一口咬定?」
「『是第六感。』」
槙乃模仿薮北说话,甜甜一笑。
拉开仓储室地面小门的瞬间,所有光芒都消失了。
由于这里收讯不良,我好不容易用智能型手机查到关东一带停电的消息。
「不过,地下本来就一片漆黑。」槙乃不慌不忙,点亮手电筒往下爬。薮北、我,以及锁上店面、关闭电源总开关、拔下插头的栖川,则慢一步跟上。
刚刚在店里几乎听不到的风雨声,此刻在地下信道凶猛地回响,令人不得不强烈意识到台风登陆。
四下昏暗,只有手电筒照亮的地方能看见东西,我们走过一段又一段的短阶梯。
「一下往右,一下往左,似乎愈往下走,愈失去方向感。」薮北做着实况报导,小声加上一句:「距离感也逐渐丧失。」我还来不及思考,转角处突然传来惊慌的叫声。
「哇,刚刚有人拉我的手!」
「没人碰你喔。仓井,对吧?」
「是啊,没有。」
「少骗人,刚刚一定有人碰我!拜托不要吓我。」
「你都见过河童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我虽然不怕河童,但没说不怕鬼啊!」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这真是一段悠哉又无意义的争辩。我耸耸肩,仰赖手电筒的圆形光束,小心翼翼地确认楼梯之间的段差前进。
「好,这是最后一道阶梯,只要心想很快结束就会结束,一直想着不会结束就会永无止境。」
槙乃这番话又吓得薮北开始发抖,缓慢走下细长的阶梯。众人凌乱不齐的脚步声,奏出不规则的旋律。槙乃确认殿后的栖川也下来后,按下电灯开关——毫无反应。
「糟糕,还在停电。」
本来应该会有数十支日光灯闪烁亮起,得以一举望见「金曜堂」壮观的地下书库,可惜今晚只能仰赖手电筒的光束,各别窥见一小部分。即使如此,薮北已够惊讶了。
「咦,这该不会是……」薮北倒抽一口气,左右摇晃手电筒。「这不是电车的月台吗?」
「没错,『金曜堂』将二战时未能实现的梦幻地下铁的野原车站月台,进行最低限度的改良,重新化身为书籍仓库。」
听见槙乃的说明,薮北举起手电筒,照亮盘亘在低矮天花板的裸露通风管、月台上成排的铝制书柜,及狭长的月台和没有去向的铁轨。
「太惊人了,简直是奇景!资金从哪里来?和久兴业吗?」
惊讶归惊讶,薮北依旧敏锐。槙乃稍微犹豫,颔首回答:「是的。」薮北听了点头如捣蒜,陷入沉思。他收起漫不经心的表情,紧皱眉头问:「伊藏先生和靖幸先生呢?」我跟着望向槙乃。整整两天没在店里看见阿靖,难不成他躲在狭长的月台某处吗?
「嗯,关于这一点……」槙乃中断话语,径直走向月台上颜色磨淡的白线外侧。明知电车永远不会进站,她的眼神中却藏着期待。
虽然传音度不如信道,不过地下月台也听得见雨声。正当我举起手电筒,照亮雨声传来的方向,突然响起「咚沙」的物体掉落声。
「南店长,你没事吧?」
我吓坏了,一路冲向月台的另一端,回过神才发现跑过头,月台已到尽头。我来不及煞车,只能顺势跳下铁轨,在半空中失去平衡、跌了一下后,终于用适应黑暗的双眼看见平安着地的槙乃。
我「咚」地横倒在铁轨上,腰撞到枕木下方铺的水泥,瞬间痛到不能呼吸。
「仓井,你才要小心。没事吧?是不是绊到东西?」
槙乃用力拉我起身。我猛烈咳嗽,不停低头道歉。当场原地跳了跳、摸摸身体检查,幸好不疼,腰应该等一下就能恢复正常。不过,我心好痛啊,真的好痛。
「看起来没受伤。」
槙乃拿手电筒照向我,确认状况后松一口气,身后隐约可见不知何时从月台来到铁轨上的薮北与栖川。
薮北和我对上眼,露出傻笑举起手。
「噢,没事就好。我们拿你当反面教材,安全下来喽。」
「算你聪明……」
我深受打击地应道。栖川忽然看向地面,肩膀细细抖动,似乎在笑我。
恢复冷静后,我重新回望铁轨的尽头,发现两侧都是隧道,但我听说路挖到一半就中断了。
槙乃确认我能正常走路后,踩上微微向左弯曲的铁轨。
「那里不是没路吗?」
我的话声带着回音。槙乃不打算停步,于是我乖乖闭嘴跟上。
我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中不停走着,逐渐失去方向感,连时间感也变得怪怪的。思绪漫无目的地奔窜,最后仿佛连自身的存在都变得模糊起来。
这时,槙乃忽然出声:
「你们发现了吗?天花板渐渐变高。」
「没发现。」
我和薮北异口同声回答。光要照亮脚边就忙不过来,实在没余力留意天花板。
槙乃一沉默,周围似乎变得更加昏暗,我急忙追问:
「地铁隧道为什么需要做这种设计?」
「啊,不,这条隧道是地下月台翻修成书库时加盖,不算地铁设施,而是『金曜堂』专用的隧道……」
槙乃说到一半打住,手电筒照亮自己的拳头,然后向前伸。前方传来「啪嚓」的钝响。
「我直说吧,是专为出资的老板打通的隧道。」
「呃,该不会……」
薮北在我身旁歪着头,双手伸向前,朝黑暗跨出一步,大叫:「我就知道!」
「眼前不是开阔的空间。虽然很像黑暗无尽延伸的隧道,其实是墙壁,是刻意做成全黑的墙壁。」
我马上将灯光打向槙乃,只见她蹲下触摸铁轨,按下藏在那里的某个按钮,随即响起「叮铃」的电铃声。
——谁找我?
从铁轨传来阿靖带着杂讯的话声。这似乎是对讲机。
「是我,南。还有仓井、栖川和薮北先生。」
「阿靖哥。」我豁出去,在槙乃背后大喊:「我是仓井,呃,前几天真的……真的很抱歉!我、我该怎么——」
槙乃起身,拍抚马儿般地按住我的肩膀说:「好,停——」然后,她再度蹲在铁轨上,向着对讲机说:
「别管仓井了,薮北先生想见你和伊藏先生。他要当面和你们谈谈,写出真相,所以我带他过来。」不等阿靖开口,槙乃先补充说明:「我相信他一定能帮助我们。」
——果然是媒体派来的。
我似乎听见阿靖用力咂舌,紧接着传来地鸣。眼前营造出暗道错觉的黑墙朝左边滑动,刺眼的强光射入,我忍不住后退。眼皮自动闭上,即使我想看也看不见。
「这里是……?」薮北问道,某人回答:
「和久家的别墅。」
话声非常沙哑,吸气就会传来混浊的喉音。说话的人不是阿靖。
想必薮北和我一样,眼睛还没适应强光,勉强挤出声音问:
「您该不会是和久伊藏先生?」
「是啊。」
他就是阿靖的爷爷。我硬是睁开眼皮,望向声源处。
「最近这一带有点吵,我就躲到地下了。上头似乎停电,不过这里是自家发电,不受影响。」
眼睛总算适应光线,我清楚看见伊藏。率先闯入视野的,是瞪大的双眼与
茂密的胡子。一头长长的白发全往后扎,连胡子也是雪白。大概是穿暗绿色作务衣注50缘故,看来像陶艺家或日本画家。身高与阿靖相同,块头绝不算大,但背脊挺得笔直,魄力和存在感不容小觑。
除了为伊藏本身散发的气势震慑,他背后那片辽阔、不真实的光景,更吓得我说不出话。
铁路上盖着一幢瓦片屋顶的双层住宅。
正因房子本身很普通,盖在这里更显诡谲。谁能想到不曾开通的梦幻地下铁路,竟会通到日式住宅?
我和薮北排排站,肯定露出一样的表情。伊藏盘起手臂,得意地挺起胸膛。
「我在出资改建『金曜堂』的书库时顺便盖的,算是我个人的地下避难所吧。」
「原来是避难所……」
你有意见?伊藏双眼一瞪,我赶紧摇摇头。
「哼,算了,我也不欣赏避难所这个称呼,原先的用意是在地下盖别墅。」
「真了不起,光是知道野原町曾有地下铁路就够惊讶了,想不到……铁轨上还盖起别墅。」
薮北的语气难掩兴奋,抬头望着瓦片屋顶。伊藏露出锐利的目光,恐吓道:「这个不准写。」
「我第一次让大和北旅客铁路的高层和『金曜堂』以外的人知道这件事,还是个记者,完全超出我的本意。你出去后立刻忘记,明白吗?」
薮北傻笑带过,指着玄关的格子门问:「方便进去坐坐吗?」
外观是普通日式民宅,屋内也相当普通,诡异的只有地点。
我们进屋后,在高起的地板边缘脱鞋,稳稳踩着发出叽嘎声的木头地板,穿过短短的走廊。薮北回头,向槙乃咬耳朵:
「欸,这个家啊,和我想像的绵贯征四郎看管的双层楼房一模一样。」
「我刚刚也想到这一点。」槙乃双手一拍,眼神发亮,我忍不住搭腔:「啊,我有同感。」
「看管?看管什么?」
伊藏带头走着,边拉开纸门边回头。门后是约莫四坪的和室,附有壁龛,当中挂着字画。在绵贯征四郎的双层屋里,字画与幽玄界相通,总带领绵贯重要的亡友高堂回到现世,扮演相当重要的角色。我们同时惊叹地「哦哦」大叫。
「用不着大叫吧?一群蠢蛋。日式民宅里有和室,和室里有壁龛,壁龛里有字画,哪里奇怪?啊?」
在伊藏身旁格外安分的阿靖似乎终于看不下去,像平常一样凶狠吐槽。他没对上我的眼眸。伊藏看似要伸手拍抚阿靖的肩膀,实则用力敲打让他闭嘴,直视槙乃问道:
「你们又在聊书?」
他的语气像极傻眼望着祖孙的老爷爷,忽然多了分亲切。
「是的,一本叫《家守绮谭》的小说。故事里,树木会爱上人,花会生出龙子,水獭的子孙会卖药,主人翁随着四季的更迭与不可思议之物交流,当中包括河童——」
伊藏伸手制止仿佛一说就停不下来的槙乃,在和室内侧落座,以眼神示意我们在对面坐下。阿靖为我们从壁橱拿来坐垫。塞着柔软棉花的紫绢坐垫触感冰凉,相当舒服。
「你是说河童吗?」
确认全员坐定后,伊藏一开口竟提起河童。准备切入非法疑云的薮北一阵错愕,我、栖川和阿靖也有种大费周章上门却被转移话题的错觉,不禁沉默下来。
只有槙乃喜孜孜地倾身向前。
「是的,书里有河童!想读了,对不对?下次有机会来买吧,『金曜堂』现在库存丰富。」槙乃咯咯发笑,想起什么似地拍手:「啊,提到河童,这位记者小时候在奈奈实川看过长得很像阿靖的河童。薮北先生,对吧?」
「呃,对啊,没错。不过我今天来,是想——」
薮北努力想切入问题,却遭伊藏沙哑又宏亮的音量盖过。
「真的吗?你真的在奈奈实川看过河童?」
「啊,对,没错,我到现在仍深信不疑。」
薮北放弃提问,垂头丧气地回答。不料,伊藏突然起身,快步走到薮北面前,跪坐下来,紧握他的手。
「我也是。」
「咦?」
纳闷的不止薮北,我、栖川、阿靖也同声质疑。只见伊藏望着天花板,发出干涩的大笑。
「我看过河童。那只河童长得和靖幸一模一样,所以数十年后,我见到孙子的脸,当场吓得跳起来。」
「大叫『河童!』是吗?我也一样!在『金曜堂』第一次看见令孙时,兴奋到甚至忘记原本的目的。」
薮北忍不住回握伊藏满布青筋的手,阿靖虽然大喊:「喂,注意点!」但两人话匣子一开就停不下来。
「多亏令孙,我才想起曾遇见河童。」
「没错,我也差不多。那种体验很容易遗忘。」
阿靖耐着性子端坐在伊藏斜后方的坐垫上,却忍不住瞪着槙乃咕哝道:
「南,你为什么知道爷爷看过河童?哪时听说的?连我都不知道。」
「在我最难熬的时期,伊藏先生告诉我:『野原这块土地无奇不有,我连河童都见过。只要是有风骨的灵魂,一定会在这片土地再会。』」
槙乃浮现微笑,淡淡回答。阿靖似乎明白了什么,噤口不语,怒气和不甘顿时消退,没继续追究。我很在意,非常想问:最难熬的时期是指什么?但我怕这个问题会令槙乃更难过,所以不敢开口。
「『有风骨的灵魂』这一句,」薮北插话:「在《家守绮谭》的〈龙须草〉里也曾提及。记得是邻家太太说的——不管是死是活,有风骨的灵魂都不受影响。」
「是吗?」伊藏吃了一惊,手伸向阿靖。以男性来说,他的手偏小,但因手指用力伸到最长而显得硕大。
「靖幸,你有没有那本书?我想看。」
「有是有,我在高中的读书会看过,可是……」
「没人问你心得,我只是想读罢了。下次拿来家里吧,或是去『金曜堂』买。」
「好啦。」
总是气焰凌人的阿靖顺从地答应爷爷。
交代孙子带书后,伊藏终于回到座位坐好,挺直背脊。
「我说……」
「啊?」
「既然我们都看过河童,想必是难得的缘分,我就说说和久兴业与大谷正矩的关系吧。我会和盘托出,你听仔细,之后不管煎煮炒炸,随你自由发挥。」
「啊?」薮再次惊愕,急忙从龟壳般的重型背包里拿出录音笔、平板电脑、笔记本与笔记型电脑等一大堆东西。我盯着排列在榻榻米上的记者七大道具,不禁明白薮北为何熟知网络传闻,毕竟他才是专家。
「详情我不清楚,但从很久以前就谣传我们家跟大谷有所往来。只是,没一次是真的。谣言总是空穴来风、以讹传讹,所以我也予以放任。是我无聊的坚持所害的。微不足道的面子禁不起时代考验,传闻愈演愈烈,不知不觉间,竟残害公司与家族。」
伊藏虽然对着薮北讲述,但我知道,这番话其实是对着后方的阿靖说的。阿靖应该也明白,于是身体紧缩,微微向前探。
薮北瞥一眼阿靖,按下录音笔的开关。
「好的,首先想请教,大谷官房长与和久兴业现在的关系是……?」
「无关。」
伊藏的答案十分简洁,薮北也缩短问题:
「从前呢?」
「曾有往来。」
阿靖大声吐气,我心头一惊,不敢看阿靖的表情。
「是哪方面的往来?我听到的风声是,和久兴业曾威胁刚当上众议院议员的大谷议员,逼他委托和久兴业的相关业者,在野原町开辟国道……」
「岂能盖国道!我直到最后都反对掩埋奈奈实川。」
我怎么可能让他毁掉河童住的河?伊藏脸上写着愤慨,看起来不像说谎。
「那么,伊藏先生,您与大谷官房长……不,当时刚当上议员一年的大谷,进行过何种交易?」
薮北切入内核,伊藏的嘴抿成一条线。片刻后,他发出痛苦粗哑的叹息,食指指向地板。
「地下铁。」
伊藏沙哑的嗓音道出答案,所有人顿时说不出话。大家脸上恐怕都写着疑惑:地下铁?这和地下铁有什么关系?
「战前,要大和北旅客铁路局……当时称为『大铁』的公司在这里盖地下铁的是我父亲。父亲是山林开发方面的师傅,真心爱着野原村。考量到村子的未来,他认为一定要缩短与东京的距离。」
「所以才提议盖地下铁吗?」
「正是。铁路局当然不会听从山林师傅的建议,于是父亲创立和久兴业这家公司,拥有实绩后,参与推动地下铁的计划。我很骄傲拥有这样的父亲。」伊藏清嗓子,哑声继续道:「只差一步。要不是发生战争,父亲的计划早就完成。全怪战争啊……」
伊藏把玩着坐垫的流苏叹气。槙乃用唇语向阿靖问:「你知道吗?」阿靖无力地摇摇头。
「战后,父亲再也没有钱财、气力与体力重新实行付诸流水的计划。」
第一代过世后,伊藏年纪轻轻继承父业,拚命使公司重回轨道,扩大版图。
「当时是高度经济成长期,肯努力工作就能赚钱,多棒的年代啊。日本举办奥林匹克运动会,铺设新干线,东京迅速成为大都市。」
伊藏看着不敌时代洪流的野原村,心里燃起一盏明灯。
「我想继承父亲的遗志。不,也许我是受到死后灵魂留在野原的父亲操弄。毕竟,父亲是有风骨的灵魂。」
伊藏说的一点也没错,现在谈论的虽然是阿靖的曾祖父,感觉却活灵活现,完全不像百年前出生、六十年前已死之人。总觉得这里是连接之地,阿靖的曾祖父仍活在这里。我深深体会到何谓「有风骨的灵魂」。
「然而,人会老,欲望会涌现,直觉会衰钝,我渐渐失去正直的双眼。造就的结果是,和久兴业在野原町的名声的确变得更加响亮,中间却拐了太多的路,别说受到居民欢迎,还成为人人闻风丧胆的公司,甚至需要盖避风头用的别墅。」
据传,和久兴业在推行地下铁计划时,曾拜托当地商家、企业或个别住户出力。强硬逼迫当地老家族与有权势者帮忙的态度,也可称为威胁——伊藏不否认这一点,阿靖悄然垂下头。想必镇上居民对和久兴业抱持的负面感受,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吧。
经过漫长的静默,薮北清清喉咙,重振旗鼓。
「呃,所以,和久兴业对大谷正矩提出的交易是……?」
「兴建地下铁的计划。当时希望打通从东京到野原的地下铁。」
伊藏送上当地的捐款低头拜托,大谷议员亦保证会实行计划。
「可是,事情生变?」
「是的。」伊藏点头,痛苦地吁气,喉咙发出哮喘声。「打一开始,那家伙的目标就是国道。他循着我提交的捐款名单找到各单位,签订资金优先运用于开发国道而非地下铁的契约,待我发现已无力回天。他堂堂正正在不触法的情况下,取走资金和人力,完成如意算盘。亏我还说出『野原町由我来监督』的大话,却彻彻底底被年轻政治家摆一道。」
伊藏无法对和久兴业的员工坦承「被骗了」,只因「放不下面子」。他露出苦笑。
由于当初用强硬的手段筹措捐款,即使受到大谷议员暗算,伊藏也无法对外声张,只能眼睁睁看着地下铁的重启计划付诸东流。听闻大谷议员的国道案后,为了维护颜面,伊藏声称是主动退让。
「和久兴业与大谷正矩的关系仅止于此。是我擅自接近,擅自被骗。话虽如此,钱并不是我出的。国道完工以来,我知道野原町的居民因而受惠,不好多说什么。我和大谷从来不是合作伙伴,关系不如大家所想,这才是真相。不过,或许跟说破嘴也没人相信我看过河童一样吧。我不知道你们报社是想拥护还是抨击大谷,我也没兴趣知道,但请答应我,要写就如实地写,好吗?」
语毕,伊藏挺直背脊,竖起小指。他的小指根部有一圈蚯蚓似的凸疤。薮北霎时倒抽一口气,但随即绽开笑容,勾住小指。
「好久没和人打勾勾了。」
「敢违反约定,我会把千根针往你那张憨傻的嘴里塞!」
伊藏哑声的恐吓魄力惊人,连在旁边的我都吓得肩膀一震,伊藏忍不住仰天大笑:「傻瓜,当然是开玩笑的。」笑声持续了好一阵子。
为了写报导,薮北借用二楼的房间。
后来听他描述,摆放一只和室矮书桌的榻榻米房,像极绵贯征四郎的书斋。
伊藏、我、槙乃和栖川留下来,喝着阿靖特别离席冲泡的煎茶,在难以想像格子窗外是漆黑地下的普通和室小憩一番。
就在阿靖匆匆走出房间准备倒茶时,伊藏叫住他。
「靖幸,我不清楚你爸怎么想,但听说你要开书店时,我是真心感到高兴。」
「爷爷,我……」
阿靖在纸门前回头,欲言又止,伊藏接过话:
「我暗暗想着,或许和久兴业能在你这一代变回守护土地的公司,更重要的是……」伊藏将茶杯端在腿上,眯细双眼,像要越过格子窗的另一头。「我很感谢你,让父亲和我这代白白浪费的地下空间化为书库重生。总觉得和久家的血脉,这下全获得报偿。尽管有点郑重其事,但我要说声『谢谢你』。」
伊藏在榻榻米上放下茶杯,双手触地行叩拜礼。雪白的头发依旧茂密,看上去却只是个老人——是个一步步走过自己的时代,中间曾误入歧途仍奋力向前,疲累至极的老人。
扶着榻榻米的手掌虽小,手指一样奋力伸长,因而显得硕大。想必很多时候,他都不得不如此壮大自己与公司吧。
纸门划破宁静大声打开,阿靖走出去。
我急忙弯腰起身,槙乃轻推我的背。
「仓井,阿靖交给你了。」
「好。」
我终于下定决心,追上阿靖。我不会再做错。这次,我要主动接近。
坦白讲,我还没想到要跟他说什么,心里挺怕的。是仿佛留在背上的槙乃掌心柔软的触感,促使我前进。
我一路追着阿靖来到走廊深处的小厨房。古朴的房屋构造,令我直觉联想到「随心所欲」这几个字。我在灯泡微弱的灯光下,看到阿靖缩成一团的背影。
「请不要哭。」
我一搭话,他马上困惑地皱眉,用非常恐怖的表情瞪着我。
「谁在哭啊!」
「不,呃……噢,兔子。」
阿靖起身,我瞥见藏在下面的长型兔笼,里面有只毛茸茸的生物。
「你把兔子一起带来啦。」
「废话,我们是家人。」阿靖说完,再次背对我蹲下,窥看兔笼。「家人很难丢着不管。」
他仿佛在自言自语。笼中的橘毛兔似乎听见了,垫起后脚站起嗅了嗅。
就在我寻找话题时,阿靖率先开口:
「爷爷那样肯定我……但其实我打算斩断『和久兴业』的招牌和生意。我从念书时就一直在想,要我继承第四代?开什么玩笑!我希望远离『和久』这个名号,远离和久家的人,所以开了『金曜堂』,很过分吧?」
阿靖像是瞧不起自己、自暴自弃,我摇摇头。
「不,一点也不。我常常都是这么想。」
「……对喔,小少爷工读生是第四代候补。」
阿靖沉思片刻,发出「喀喀喀」的笑声。这是比平时无力的恶魔笑声。
「提到家业,我还没理出头绪。但阿靖哥,你已找到『金曜堂』这个答案,而且伊藏先生也为你高兴,这不是很棒吗?你应该以此为荣。老实说,我非常羡慕你,真的。」
「不要随便认同或是原谅。你太嫩了,小少爷工读生。」
「对不起……」
我低下头,阿靖手伸进笼子里,搔着垂耳兔的额头说:
「公爵(Duke)。」
「什么?」
「我在说兔子的名字,公爵。」阿靖不肯看我,机关枪似地继续道:「借用江国香织短篇集《在冰冷的夜晚》(台译:与幸福的约定)中出现的狗的名字。不过,我家的公爵是女生,不错吧?名叫公爵的母兔。」
「呃,是,还不赖。」
我挪挪眼镜僵在原地,阿靖咧嘴一笑,终于肯面向我。
「敢把兔子的名字泄漏给外人知道,我一定揍你。」
「外人是指?」
「『金曜堂』成员以外的所有人啊!知道的只有南和栖川,连兽医那边我都只说是『兔子』。」
只是兔子的名字,为什么需要保密到家?尽管疑惑,听到阿靖把我算进「金曜堂的一员」,我实在太高兴,马上就不在意了。
「我保证不泄漏出去。」
我在嘴上比出拉拉链的动作。
台风过境后,天空万里无云,蔚蓝到教人一时遗忘即将正式到来的梅雨季节。
在「金曜堂」博得野原高中学生好评的乡土史书展愈来愈像一回事,手写立牌上是槙乃使出浑身解数想出的文案:「野原町,曾有河童。」这行字附上栖川手绘的脱力系河童插图,一举引起高中生的注意,当地民间故事社团很早以前自费出版的《野原昔话》因而破例大卖。
自动门打开,穿着鲜艳薄西装的阿靖走进来。「热死了,我实在受够梅雨。」他热到迁怒季节,手不停搧着金色小平头。
一波客人刚走,槙乃利用下班车进站前的空档坐在茶点区休息,挥挥手呼唤:「阿靖。」只见她手中抓着日报。
「薮北先生的报导刊出来了。」
短短一瞬间,阿靖狭窄的额头上似乎出现裂痕。「哦!」他抬头挺胸,加倍跨着外八步走来,从槙乃手中接过《Hot日报》在吧台摊开,探头说:「我瞧瞧。」
我和栖川已听槙乃念过那篇报导,仍凑上去一起重读。
果然,阿靖看到报纸上斗大的标题「大谷吃上刑事告诉」,不禁大叫:
「这不是超级独家吗!」
的确,报导开头暴露了大谷官房长疑似违反《斡旋得利处罚法》,由东京地检署提出刑事告诉的耸动消息。
光是这段高竿的报导就足以扭转乾坤,但文章没立刻结束,像在言
明「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报导深入提到大谷议员在家乡小镇不惜一切辟建国道的行为,当中并未涉及非法交易。非但如此,他甚至毫不畏惧意图以不当方式拢络的地方强权,仅使用市民等正当企业团体捐助的合法资金,完成国道开发案的创举。
「我们无法否认他身为政治家的野心。可是,这份野心的背后毫无恶意,是为民着想的野心。」
薮北先写下这段话,接着抛出疑问:「然而,如今大谷议员当上内阁官房长,依然保有当初的正直吗?」经由取材搜罗到的多项决定性证据,证实大谷向大型土木公司收贿的消息。
「我们只能猜想,在他漫长的政治生涯里,遭逢种种利弊得失上的考验。倘若他因而日渐腐败,导致今日的作为,实在教人遗憾。小说家梨木香步所着的《家守绮谭》里,收录短篇故事〈葡萄〉。主角在现世与异世交界的广场,遇人劝诱他吃下葡萄,他没接受,以下引用主角当时的心境:
『阁下所言甚是吸引人。坦白讲,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执意不吃葡萄。仔细想了想,成天无忧无虑似乎不错,但那份优雅终究不符合我的天性。与其坐享其成,我更想刻苦自立抓住理想。这种生活……
我踌躇片刻,话却无法收口。
——无法供养我的精神。
断然说完,四周鸦雀无声。』
在政治家的世界,名声、地位及财富就是葡萄。与民同居的现世,及表面遵守着大义、实则龙蛇杂处的异世交界处,总逃不了葡萄的诱惑。但决意终身为民服务之人,直到最后都不该吃下葡萄,不是吗?期许他继续保有这样的气度与骄傲,会是太过迂腐、天真的想法吗?」
上述文章看起来不像报导,比较接近专栏文本。
「这种文章居然能刊在政治版。」连阿靖也大感讶异。
「薮北先生说是拜台风所赐。关东地区大停电,损失好几份文本档,空出的版面恰恰符合他的交稿字数,逼不得已,报社只好原原本本地采用。」
「真的啊。」
脑中响起薮北的憨笑,我不禁纳闷:这会不会是他向来不着痕迹、懂得谦虚的处世之道?尽管薮北自嘲「窝囊废」,其实是个态度柔软的狠角色吧。
「不管怎样,这篇独家都让薮北先生免除遭到裁员的命运。报导在网络上的反应很好,听说他能从政治线调回生活文化线了。」
「太好了,记者也要适材适用。」
阿靖这番话毫无恶意,我和栖川连连点头。
然后,阿靖狠狠瞪着我,抬起下巴说:
「对了,小少爷工读生,少在这里偷懒!你书柜清完没?不快点整理要怎么随时补充上架?这样下去纸箱根本清不完,懂不懂?」
「对不起,阿靖哥。」
我急忙冲向仓储室,他却喊住我。
「喂,不要叫我『阿靖哥』。」
「咦,为什么?」
我回头一看,阿靖尴尬地扭动脖子,发出劈啪声。
「听起来……很像坏人。」
「才不会。」槙乃插话。「不管是『靖』、『阿靖』或『阿靖哥』,都是很棒的称呼。」
「不对,只有『阿靖哥』的语感怪怪的,听起来好像黑道大哥——」
「你想太多了。」
栖川柔声安抚。阿靖转动内凹的双眼若有所思,看似不服地嘟起嘴,但随着自动门一开,马上表情一亮:「有客人。」
「哦,欢迎。」
「欢迎光临。」
「欢迎。」
「欢迎莅临『金曜堂』!」
接在老板之后,身为店员的我们精神抖擞地齐声打招呼。
注41:明治天皇在位时期,从一八六八年十月二十三日至一九一二年七月三十日结束。
注42:即日本政府官房最高首长。内阁官房则为辅佐内阁总理大臣的行政机关。
注43:藏在人类肛门内的虚构器官,呈球状,类似宝玉。相传河童喜爱搜集尻子玉。
注44:原文简称UMA(Unidentified Mysterious Animal),如尼斯湖水怪、大脚怪等。
注45:梨木香步为擅长儿童文学、乡野奇谈、和风幻想领域的日本小说家、散文家,代表作《家守绮谭》曾推出中译本,获二○○九年开卷好书奖。封面设计一样有毛笔字,但为重新题字。
注46:由学研Plus发行的超自然情报杂志。
注47:日本童书作家、译者中川千寻,于二○○○年出版的绘本。
注48:在《家守绮谭》的设置里,「河童褪皮」是以讹传讹的说法,其实那是河童脱下的外衣,而非不要的皮囊,若是人类随意取走,河童会无法返家。
注49:指无袖摆的和服。
注50:日式工作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