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香奈这个名字,是母亲为自己取的。
她深信这个名字是与自己从未见过面的母亲的唯一羁绊,由此可以隐约感受到母亲的存在。
并不是极其渴望母爱,但这个名字对自己来说仍然非常重要。
因为父亲用这个名字称呼自己。
因为它是可以证明我和父亲之间的羁绊的话语。
很感谢它的存在。
光是被父亲叫着名字就会很开心。只要他能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就会很开心。
因为我——除了父亲,什么都没有。
现在,也是如此。
我的世界里,除了父亲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需要。
在这样封闭的世界里,我感到十分幸福。
尽管如此……那个男人却轻而易举地在我世界的外壳上打开一个洞,钻了进来。
就像小时候父亲为我读的童话书里出现的人物一样。
与其说他像白马王子——不如说像是不择手段的,邪恶的魔法师。
1932年1月纽约
禁酒法。
有人认为用这个词来象征这个时代的纽约最为贴切。
后世的人听到“禁酒法”这个单词,大概大多数人想到的不是法律本身带来的政治职务或是施行法令的政治家,而是想到“黑手党”或是“犯罪”——或者说,是“艾尔·卡彭”(注6)这个具体人物。
为了防止堕落,而禁止了人们渴望的东西,其结果——取代堕落应运而生的,是更加严格而有组织的犯罪系谱。
1929年开始的经济危机使得经济状况不断恶化,而另一方面地下进行的违法造酒却产生出巨大的利益。
城市里遍布地下酒馆,为了争夺造酒的利益发生了许多流血事件。
另一方面,当时的美国正值文艺方面百花齐放的时期。
随着有声电影的盛行,越来越多的音乐电影面世,为被禁止饮酒的人们提供了直接的娱乐。
而——和音乐电影一起流行起来的,还有《小霸王》、《国民公敌》(注7)之类的,描写社会阴暗面的作品。
比起靠不住的政府,为民众提供酒的暴力团伙们反而被一部分民众当做英雄看待。
社会中弥漫着经济危机带来的恐慌,而地下酒馆里飞舞的金币则越发闪亮——
本来绝不可能在社会的正式舞台上登场的暴力团体们,现在正同时扮演着国民公敌和英雄。
社会的表面和内在的阴暗面就像莫比乌斯带一样连在一起,把人们包围于其中。
这就是,她——香奈·拉弗雷特生活的时代。
往来于整个美国的光与影,最为复杂地交汇在这个城市——纽约。
在它的一角——香奈·拉弗雷特正伫立在人群中。
她只能静静地伫立着,其他什么也做不了。
两侧耸立着政府机关和办公室大楼的大街上,挤满了平时数倍的人。
被指控计划进行大规模反政府恐怖活动的男人,修伊·拉弗雷特。而街上全是为了来看看这个给社会带来骚动的男子被押送的样子,而聚集起来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好事群众。
为了救出是自己父亲的恐怖分子,香奈静静地藏身在人群中。
为了掩饰左肩上的绷带,她在黑色礼服外披上一件薄外套——外套里藏着好几把小刀。
自发生在大陆横贯铁路的“飞翔禁酒坊”上的事件仅过了数日。
那是“幽灵”要求政府释放他们的指导者修伊·拉弗雷特,而发起的劫持列车事件。她当时也身处该计划的中枢,为了救出父亲献出生命也在所不辞。
然而,由于穿白衣的杀人狂和其他各种因素,最终这个计划瓦解了。她失去了所有同伴。不,从最开始她与他们就称不上同伴。
这是她早已明白的事实。
香奈也从未对他们产生过信任。
她也只是在利用他们而已。
自己就算被他人背叛多少次也不痛不痒。
本来就从来没有得到过他人的信任,也知道自己在父亲眼里只是实验材料而已。对于前者,自己也从未相信过他们所以扯平了。
而对于后者,她认为自己作为实验动物能帮上父亲的忙,这就够了。
尽管如此,她相信可以利用古斯的“组织”救出父亲,然而结果却是,乘上列车的黑衣集团只剩下她还能自由活动。听说还有几个人正在逃亡中,但这些人绝不会和自己汇合的,她如此判断道。
——果然,只能由我一个人来完成了。
除了自己没有可以信任的其他事物的少女,不仅没有放弃,反而更加坚定了一个人也要强行救出父亲的决心。
由于事件的影响,嫌疑犯的押送也被推迟了,不知从什么地方得知这个消息的人们,瞬间就把街道围得严严实实。
这个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她的耳里,她心想这是最后的机会而来到这里。
她决心将在场所有警官打倒救出父亲,独自来到了押送的现场。
父亲为了登上押送车而现出身影的一瞬间——她拔出插在腰间的小刀,正准备砍倒眼前的警官,然而——
那一刹那,父亲的嘴唇动了动。
就像是知道自己正从这里看着他一样,露出一副温和而充满自信的表情,动了动嘴唇。
一句话,只说了一句话——
【别担心。】
她并没有完全掌握读唇术。所以,她也无法判断这句话正确与否。
唯一能够肯定的是——父亲对接下来将会遇到的事完全没有感到任何不安。
于是她不由得对要不要动手产生了一丝犹豫,而这就使她失去了最后的机会。
自己的选择到底对不对呢?
站在人群渐渐散去的大路上,沉默寡言的少女反复地自问自答。虽然知道不管得出什么答案,结果都不会改变,她仍然不停问着自己:这样做真的对吗?
香奈失去了自信而一直呆呆站着,突然听到背后传来有人喘着粗气越跑越近的脚步声,她条件反射地转过身去。
当然双手都紧握着自己爱用的小刀,一道银光毫不迟疑地朝着来人的咽喉袭去。
“呜,呜哇啊啊!?是、是我啊,香奈!冷静点!?”
“……”
看到对方脸上特征性的纹身,香奈沉默着放下了小刀。周围的行人一时间瞪大了双眼,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转而认为最好别去惹这个麻烦,都转开视线快步离开了。
刚解除了生命危险的少年露出一副喘不过气来的样子,用饱含泪水的眼睛看向香奈,笑着说:
“啊,真是的,吓死我了……别,别吓人呀。”
“……”
把小刀收进外套后,香奈用冰冷彻骨的视线瞪着面前的少年。
她面前的少年脸上有一大片剑造型的纹身,光听这么形容,会给人一种凶恶的感觉。然而实际上这个少年看上去更像被纹着纹身的凶暴大汉揍过的受害者。
饱含泪水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霸气,纹身反而看上去像是滑稽的化妆。
——加古吉……加古吉·司普罗特。
香奈沉默地瞪着对方,心里暗暗确认着面前少年的名字。
为了能留在纽约,找到的可以暂时安身的集团。
在河边打捞什么货物的少年们,将跳进河里的自己救了起来。
那些货物是从自己之前乘坐的列车上掉落的特殊货物——而少年们则是列车强盗的同伙,而现在自己面前的正是那个集团的首领。
看着作为首领显得极不可靠的少年,香奈的心中升起了一个小小的疑问。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自己来这里之前并没有告诉任何人。
尽管如此,他却来到了这里,也就是说他知道我是来救父亲的吗?
为什么?
又为了什么?
香奈在心中不停堆砌着疑问,而加古吉则渐渐放松下来,问道:
“你没事吧?太好了……我还以为你肯定是一个人跑来救那个叫修伊的人呢……哎哎哎!?”
加古吉的话从中途变成了惨叫。
因为刚说出修伊这个名字,香奈手中的刀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怎么又把刀亮出来了!?”
无视他的吐槽,香奈瞪着少年的眼睛充满了杀气。
这个少年到底对父亲有何企图?
虽然想要知道详情,但对于舍弃了声音,又故意没学手语的她来说,光用眼神和表情来逼问对方,实在是太困难了。
——干脆就这样轻轻刺他一刀,然后逃跑吧。
香奈有一瞬间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但又觉得放弃自己侥幸获得的临时住所会很麻烦,最终没有下手。
不过香奈也没有放下小刀,而是准备暂时观察一下对方的反应,然而——
“等、等等,香奈。请冷静下来吧!”
看着一边喊着一边跑来的少女,香奈重新冷静下来。
跑来的金发少女脸上有一大片伤痕,同时戴着黑色的眼罩和
眼镜。年龄大概跟加古吉差不多大小吧。虽然她外貌看上去也绝不是普通平民,但说话的语气则与寻常的少女没有分别。
——没错。那个女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在列车顶上遇到穿白衣的男人时,看到屋顶上还趴着两个人影。其中一个确实就是戴着眼罩的女人。
接着香奈想起几天前和她在加古吉的病房见面的时候,对方看到自己时打翻了手中的盘子,脸上浮起不自然的笑容——几乎可以判断对方是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吧。
香奈做了与几天前相同的分析,用毫无感情的视线观察着面前的少女。
本来已经做好了他们会报警的心理准备,然而这几天却完全没发现有这样的迹象。本来已经打定主意到了紧急关头就抓一个人作为人质逃跑,结果反而让她有点泄气。
——……他们到底在想什么啊。
以加古吉为中心的不良少年的集团。
现在只看到这两人而已,但香奈知道他们的同伴一共有三十人到四十人左右。
即使是没有手枪等装备的少年少女,但能统率这个人数的集团,虽说算不上黑手党,但也已经拥有相当强大的力量了。
而且——虽然只经过几天的观察,但香奈也能感到他们虽然乍一看非常随便,但其实是运作相当有效率的“组织”。
香奈并不清楚在“飞翔禁酒坊”上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事。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打倒“幽灵”的首领古斯的正是加古吉,而解放餐车的人质的也正是他的同伴们。
尽管如此,她还是确信加古吉他们拥有非常强大的力量。
而拥有可以随心所欲操纵一个小型社会的力量的集团,居然如此轻易地接受了自己这样的异己分子,香奈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而比起这个,他们对自己的真实身份不闻不问这点更让她觉得非常诡异。
既然知道自己是穿黑衣的恐怖分子的一员,却既没有将自己交给警察也没有责备自己甚至没有询问自己的身份。然而也不像是害怕遭到报复才把自己藏起来的样子。
只有带着眼罩的妮斯和她身边叫做尼克的男人最早遇到自己的时候,总会明显地露出畏惧的表情——不过就在这短短的几天里,他们的恐惧也渐渐消失了。
对至今一直生活在互相猜忌的幽灵中的香奈来说,他们这种态度实在是非常诡异。
——他们也是想要利用我……想要利用父亲吗?
虽然不知道他们到底知道多少关于修伊·拉弗雷特的事,但假设他们是在洞悉一切的基础上为自己提供藏身之处的,则无法否定他们是想通过自己接触父亲的可能性。
——到那个时候,我只需离开就好。
只要不会对父亲造成伤害,就没有必要杀掉他们。
只需要自己消失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香奈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道,再次把刀收进怀里。
“啊……太、太好了。好像误会解开了。”
加古吉长长叹了一口气,泪水在他眼眶里不停打转。
不过,香奈的疑问并没有消失,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流着眼泪的少年。
似乎看出了香奈的疑问,妮斯慌忙代替被泪水遮住视线的加古吉对她说道:
“啊,那个……你瞧,你的名字……不是叫做香奈·拉弗雷特吗。说不定和报上登的那个叫做修伊的人是亲人……我想他到这里来是因为这个原因。”
听了妮斯的说明,香奈心中的紧张情绪稍稍减轻了。
她确实将名字用笔谈告诉了在河边救起自己的少年们。那个时候非常混乱,一不留神就写下了本名,现在想想应该使用假名才对。
香奈这么想着,有些后悔,但她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名字是和父亲的羁绊。怎么能作假。
不知道她清不清楚父亲作为不死者关于假名的制约,香奈对自己的名字非常重视。她认为香奈这个名字正是作为自己和父亲之间的羁绊的契约之言。
继承自父亲的拉弗雷特这个姓氏,也绝不能抛弃——香奈这么说服自己,看着这样的她,妮斯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说道:
“……果然,你想要救他出来吧。”
听到她充满信心的结论,香奈并没有否定。虽然她也没有点头承认,但妮斯就当她的沉默为肯定了。
——就算是这样又如何呢。
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香奈有些焦躁地蹬着妮斯。
不过她那缺乏变化的表情,并没有让对方得知自己的怒气。
妮斯露出和她那满是伤痕的脸庞不相称的温柔微笑,扶着加古吉的肩,朝着香奈说道:
“请不要做那么危险的事。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忙的事,随时都可以说。”
像是受到了她的影响,加古吉也擦去泪水笑着说:
“是啊,可不能乱来啊。”
加古吉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用两手握着的拐杖撑起身体,拖着被枪击伤的脚走着。看到他这副样子,妮斯无奈地叫道:
“加古吉也是啊!明明还不能出院的吧!”
“是啊,说起来还真是这样……怎么办,想起这件事之后我开始觉得痛起来了……呜哇啊啊啊!?绷带!血!渗出来了……呜!好、好痛啊……我会不会就这么死掉啊!”
“那些血昨天就沾在上面了啦……我马上帮你换绷带,快点回福瑞德医生那里吧,好吧?”
两人已经完全陷入了二人世界里,但香奈还没有完全认可。
还没有听到他为什么来这里的答案。
加古吉的伤是由几处枪伤和烧伤组成的。
虽然不知道古斯和加古吉的殊死战斗,但香奈相信那些伤是由自己曾经的同伴“幽灵”造成的。作为背叛者,她的左肩也被枪击中了,大概这个男人也是被卷入了事件之中吧。也许是他们在抢夺货物室的货物时,刚好碰上事件最激烈的时候吧。
香奈在心中得出这样的结论,不过无论原因是什么,面前的少年受了重伤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虽然听说那些伤都奇迹般地避开了内脏和骨头,但现在还是应该绝对静养的时期吧。
尽管如此,为什么他会专程跑到这种地方来呢。
难道是因为假如自己犯了法,也会对他们的立场带来不利的影响吗?
如果是那样,倒也称得上是合理的明哲保身的行为。虽然自己并不打算听从他的阻止,但这个理由可以让她认可。
香奈这么想着,默默地瞪着纹身的少年。
“……”
“啊……啊,对了。要问我为什么来这里的话……哎,并不是想要妨碍你哦。”
被香奈心存怀疑的眼神瞪着,加古吉露出有些为难的笑容说道:
“嗯……怎么说呢,因为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
“哎,你瞧……我想如果要救出那个叫做修伊的人,我也来帮忙会更好吧……”
这真是有些出乎意料的答案。
——帮忙?
反复咀嚼了一会儿这句话的意思,香奈的表情发生了变化。
虽说是变化,也不过是眉头稍稍皱了起来而已。
——为什么?
如果是要通过自己利用父亲的话,在这里施恩于我倒也可以理解。不过——如果是把同伴们全带来了还好说,他一人来简直就是自杀行为。就算加上妮斯也没有多大的变化。虽然也想过他是不是带了同伴来,但环视周围,并没有看到任何人。
香奈暂且不论自己准备一个人挑战警官队的事,怀疑起面前这个少年的话来。
如果是在列车里遇到的那个血色的列车长,或是像父亲那样的不死者还有可能。然而,她面前站着的是,一个看上去就连贫民窟的小学生也能将其打倒的弱气少年。怎么看也不像是拥有特殊力量的样子。
香奈脑中开始不停地升起问号,而加古吉则用有些羡慕的眼神仰望着她。
“不过,香奈真是好厉害啊。”
“?”
听到他唐突的话语,香奈脑中的问号更是冒个不停。
“就算只有一个人,也能为了某个人跟警察对战。”
虽然只是一句漫不经心的话语,但对于香奈来说却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一个人。
只有一个人。
加古吉说出的这个词,并没有错。
——然而,并不正确。
——不是“就算”只有一个人。
——我就是只有一个人。没有别的选项。
——“如果”只有一个人就不这么做……我的世界里不存在这样的话语。
——这个世界,只有我和父亲。我对这样的现状也没有任何不满。
——而现在父亲被夺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没有同伴。
——也没有亲人。
——虽然母亲为自己取了名字,能感到些许联系,但也仅仅是连面都没见过的存在而已。
——我就算只有一个人也无所谓。就算这样
,我也已经够幸福的了。
——“幽灵”也好,这个城市也好,都不过是能让我暂时停留下来的临时住所而已。
——过去是这样,未来也将会是这样——
“如果按你这个标准的话,加古吉也很强哟。在芝加哥与黑手党作对,怎么看都是脑袋有问题的人才会做的事。”
“这、这是表扬吗!?不是啦,我是……因为大家都在才做到的。比如说妮……妮斯之类的……”
不顾在内心不停重复自己的生活方式的香奈,加古吉和妮斯重新陷入了二人世界。
“啊哈哈,谢谢,加古吉……不过与警官或者说是与国家为敌也太过分了点哦?”
“不、不、不过,我现在想想看,警察都是人手一把手枪的吧,一般。哎、哎呀,现在才突然想起被枪击中时的疼痛,老、老老老老老老、老实说,突然觉得好、好好好好、好可怕啊真的。想想想、想到这个,就觉得香奈最终没有付诸行动实在太好了。谢、谢、谢谢,香奈。哈哈、哈哈哈……”
加古吉用颤抖的声音笑着,膝盖不停哆嗦。
看着他即将再次哭出来的样子,香奈静静地想着。
——果然,他似乎没有考虑任何保身的事呢。
——难道说他为了帮我,忘记了自己也会遇到危险吗?
——无法理解。
——这个男人是和至今为止自己见到的人们完全不一样的异样的存在。
——身处幽灵的时候,每天都是谎言的延续。
——为了挑选出自己不需要的情报……她掌握了看出对方是否说谎的诀窍。
——然而,从这个男人的话语中……感觉不到谎言。
——……为什么?
香奈对面前的少年的性格产生了疑惑,站在大路中央一动不动。
周围开始渐渐地恢复了平素的喧嚣,但她感到的世界却仍然无比昏暗寒冷,在父亲被夺走的世界里,她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她只能站着一动不动。
◆
同日午后福瑞德的医院
【我是袭击列车的恐怖分子的同伙。】
一张便条纸摆在了回到医院的加古吉的面前。
“……咦?”
递出便条纸的是,前几天才成为同伴的,无声的不可思议的少女。
似乎她并不会手语,只将最低限度的情报用笔谈告诉了自己——然而这次却是这个少女第一次自动地表明自己的意思。
但问题是,加古吉完全不明白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哎……我已经知道了……”
加古吉躺在医院病床上,来回看着香奈的脸和便条纸。
她被同伴们带回来的那天晚上,从妮斯和尼克那里听说了很多关于她的事。尼克一直主张太危险了,一定要将她赶走,但把她从河里救起来的少年们则不停抗议,最后得出了继续观察的结论。
“那、那又怎么了吗?”
难道是刚知道是自己妨碍了黑衣人的计划,现在来说要报仇吗?如果是这样,那躺在床上的自己,不就跟在菜板上的牛肉一样任人宰割了吗。医生也不在房间里,妮斯也离开了,隔壁病房只有一身酒臭的老人和一个像是毒品上瘾者的有着深深黑眼圈的青年,还有一个双脚受了重伤的高个子男人,但都是些绝对称不上健康的病人们,向他们救助也太靠不住了。
加古吉这么想着感到非常害怕,香奈则拿出了像是提前准备好的第二张便条纸。
【为什么不告发我?】
“就、就算你这么问也……”
加古吉判断她应该不会袭击自己,放下心来,但仍然没法立刻回答香奈的问题。
正当他在考虑要如何回答的时候,香奈再次拿出了另一张便条。
【既然我是他们的同伴,为什么还收留我?】
“还有吗!?”
接住她依次递出的便条,躺在床上的加古吉手忙脚乱地读起来。不顾这样的加古吉,香奈继续拿出了新的纸条。
“你、你也准备得太好了吧!?”
【不顾危险也要帮我救出父亲到底有何目的?】
看着纸上写下的有礼貌的文字,并不会想起面前这个充满杀气的少女的脸庞。然而,实际上她正在面前强硬地瞪着自己,这样的差距让加古吉混乱不已,眼里再次涌出了泪水。
“你、你问为什么……嗯。就算你一口气问这么多……不,写了这么多我也……”
眼看马上就会有大滴大滴的眼泪流下,加古吉撑起上半身,稍微想了想,露出一副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的害羞笑容,说道:
“虽然我不能原谅穿黑衣的人们在那辆列车上做的事……不过我们也偷了列车上的货物,所以也没办法理直气壮地抱怨他们啦……而且,虽然这么说不太好,因为你跟其他人不一样啊。”
“……?”
“你不是想要救出亲人吗?如果是这样,我也能理解你的心情……再说,你到底是不是好人,也得实际相处之后才能做出判断啊。”
听了加古吉的话后,香奈拿起放在床边桌上的笔,在旁边放着的便条纸上写下了如下的文字。
【那么……你判断我是那所谓的“好人”,所以才要帮我的吗?】
“嗯,我没那么聪明,没法这么几天就判断出一个人到底是好是坏啦……对不起。说不定一辈子做同伴也不一定能判断出呢。不过,就算是这样,一直做朋友也挺好啊。”
加古吉露出有点为难的笑容,香奈依旧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他,再一次拿出了之前的便条。
【不顾危险也要帮我救出父亲到底有何目的?】
“嗯……到底是为什么呢。没有去细想所以不太清楚呢。对不起。”
说出了自己真实的心情后,加古吉有些紧张地继续说道:
“不过,如果想要帮你避开警察之类的人的追捕的话,那我们对这个城市的了解还太少了……虽然我想不去惹黑手党应该就没问题,但听说最近跟我们一样的不良集团也增加了……”
加古吉毫无自信地说着,开始担心起自己和同伴们,表情越来越消沉。
“呜呜,怎么办。听说是个拿着染血的工具的非常非常危险的人领导着那些不良少年们,要是被那种人盯上了怎么办。因为我提议要来这座城市,害得大家受了伤或是被杀掉了的话……不如说,最早会死的是我吧。怎么办。啊啊啊。”
想到今后的事,加古吉哭了起来,他突然抬起头来却发现——
香奈的身影已经消失了,病房的门发出吱地一声,摇晃着。
只有放在被子上的便条纸能证明,刚刚发生的事并不是一场梦。
然而,少女离开之后,加古吉仍然悲观地考虑着自己和同伴们的未来,啪嗒啪嗒地掉着眼泪。
“啊啊啊……想想看,我没有钱交这里的住院费啊!如果从列车上偷来的炸弹可以卖个好价钱的话大家都可以高兴,但他们会留下我那一份吗?呜呜,要是隔壁房间那个毒品上瘾的人发起疯来怎么办……要是从列车上掉下去的黑衣的人还活着,来烧死我怎么办……说起来,大家能在这个城市好好生存下去吗……大家怎么想的呢……呜呜。”
拯救了列车的英雄的哭声,在无人听到的情况下回荡在病房中。
就像是在指责自身的软弱一般。
◆
——难道他们帮自己并没有任何目的吗?
——不,不对。
——一定是为了利用自己讨好父亲吧。
面对自己无法理解的人类,香奈强迫自己这么认为。
——不过……看不出他在说谎。
——从那个少年的眼里,依旧完全感觉不到任何谎言。
——是一样的。
浮现在少女脑中的,是在列车上相遇的一个魔人。
——和那个男人是一样的。
——在列车上正准备杀死白衣人的自己的面前,突然出现的红色人影。
——穿着被溅回的鲜血染红的列车长服的男人对自己说的话,也感觉不到任何谎言。
——那刻在列车顶上的留言……他要是看了那个的话,一定会来找我的……会出现在我面前的。
——到那个时候,我就……把那个男人——
——把在列车上遇到的,那个红发的列车长给……杀掉。
——为了父亲。
——为了仅为父亲而存在的自己。
注6:艾尔·卡彭:AlphonseOabrielCapone,美国知名的芝加哥黑街老大,是禁酒法时期叱咤风云的人物。
注7:《小霸王》:《LittleCaesar》。《国民公敌》:《ThePublicEnemy》。两部都是以1930年代初期为背景的犯罪题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