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1710 Crack Flag 第五章 “给你看看最棒的笑容”

1710年 某处

莫妮卡•坎佩内拉做了一个梦。

自从修伊•拉弗雷特接纳她那天之后,她每晚都做着相同的梦。

虽说是梦,却也没什么特别,不过是再次模模糊糊地想起那一瞬间,那种被拥抱的感觉,只是个这样的梦而已。

从那之后,又过了多长的时间呢。

莫妮卡从梦乡中苏醒过来,裹在毛毯中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度过了两人相互确认爱意的那个漫长夜晚——

第二天,莫妮卡和修伊再次出现在图书馆。

图书馆的每个人都吃了一惊,异口同声地质问二人之前的去向。艾尔玛随便敷衍了几句之后,最终大家产生了“再问就太不知趣了”的共识。

不过这下两人的恋人关系就成了公认的事实,莫妮卡也受到祝福和戏弄的轮番轰炸。

回想起那段时间的往事,莫妮卡在毛毯中露出浅浅的微笑。

——啊,啊。那时候真的好开心。

——私塾的大家对我说的话……也有取笑我的,也有恭喜我的……

——真的太开心了。

在那之前对她而言,修伊以外的人都与街上擦肩而过的路人没有区别。

虽然也会跟他们接触,但她的内心并不会产生任何特别的感受。

只要有修伊就够了。

只有修伊能让她获得宁静的心情。

明明这么想,但听了私塾的大家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却让她感到非常开心。

——那时真的……太开心了……

怀念着过去的时光,莫妮卡静静地把头探出毛毯——

再次确认“现在”自己所处的现实。

在她视野里出现的是稍矮的天花板。

狭窄房间里放着自己正睡在上面的质朴的床和一张小小的桌子。

这里跟波罗尼亚尔宅仓库深处隐藏的房间很相似。

不过,有一点明显的不同。

那就是——取代门的位置嵌在墙上的是,冰冷的铁格栅。

时间追溯到数月前。

走在罗特瓦伦蒂诺的市场大街上,莫妮卡伸手挽住了身边青年的手臂。

“……喂,很难走路啊。”

“没关系哦,修伊!要是你快摔倒的话,我会撑住你的!”

“你的话根本毫无合理性。”

修伊无奈地低声说道,但他并没有强行掰开她的手腕,反而红着脸,像是为了掩饰害羞般把视线转向海边。

在废屋再会的数月后。

莫妮卡与修伊之间的关系在城里都已经人尽皆知了。

虽然他们自身没有意识过这个问题,不过两人原本就因为相貌俊美成为了城中的话题人物。而这样的两个人成为恋人的消息,也就瞬间传遍了大街小巷。就算是不认识两人的旁人,也大多产生了“似乎经常在市场上看到一对关系融洽的恋人”这样的认识。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

在莫妮卡眼中,城市的空气渐渐地发生了变化。

正好那时候,作为“假面职人”用伪币的资金控制城市一部分经济的修伊放松了对一些大商户的束缚。莫妮卡认为因此城市才充满了活力也不奇怪——

但要局外人做出客观的评价的话,城市表面上基本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她没发觉真正改变的不是城市而是自己,只歌颂着美好的青春,暂时把自己的过去藏在了内心深处。

“我说修伊,今天去哪儿啊?”

听了莫妮卡的问题,修伊苦笑着回答:

“艾尔玛欢天喜地说他拿到了基德船长(注9)的藏宝图。接下来我们就去嘲笑他一番吧?”

“说不定是真的哦。”

“那可是上次来的那艘船准备了好几十张,三文钱两张的东西。就算是真的肯定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地图。”

艾尔玛现在住在城市角落的一间空房里。虽说刚来的时候借住在波罗尼亚尔宅,但艾斯佩朗萨以“怎么能一直让男人住在客房”为理由把他赶了出来,现在他只能在城里四处寻找居所。

朝他家走去的同时,修伊朝海边望去:

“今天的海风可真强。”

修伊自言自语的同时继续迈着步子,他突然感到挽住自己手臂的莫妮卡的手僵住了。

“怎么了?啊……”

转头看到莫妮卡露出一丝忧郁的神情,看向海中的某一点。

那是海面上迎着自己驶来的一艘巨大黑船。

金色沙漏的纹章反射着阳光,那耀眼的光芒似乎在炫耀自己的凯旋。

“……看它消失了一段时间……又回来了吗。”

“城里的那种人又会增加吗……”

莫妮卡神色黯淡,像是畏惧黑暗的孩子般。

修伊还不知道她害怕德鲁门特尔家的理由。莫妮卡说“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但到现在仍然没有要说的意思。

“……不知道能不能想点办法,把他们赶出城市。”

修伊眯起眼睛说着,莫妮卡听了赶紧摇头:

“没关系哦,修伊。我没事的!”

“……是吗。”

那时候——修伊正利用“假面职人”的立场,在城里搜集着情报。

他并没有直接使用“假面职人”的名号。不过城里一些有权势的人知道这个在伪币流通方面做出各种指示,掌握了一部分城市与外界流动资金的谜一般的存在。而这个面带木制面具的青年,也被认为是“假面职人”派来的使者。

虽然修伊其实是这个组织的骨干,但他故意利用这种误解,作为“假面职人这一庞大谜样组织”的一员,隐藏修伊•拉弗雷特的真实身份搜集着情报。

其中一条他想要的情报,是关于“让皮埃尔•阿卡尔德”这个男人的。

虽然嘴上那么说,但他对莫妮卡的怀疑早已烟消云散了。

那么,那个剧作家到底是如何知道自己的过去的呢——那种一致的程度没办法用巧合来解释。一定是他从某人那里听来的。

——如果除我之外还有知道那起事件的人……

——那么不是那座村子的幸存者……

——就是那些……异端审判官了。

那些做骑士打扮的审判官的身影深深地刻在当时年幼的他心中。

后来他才知道,他们似乎并不是真正的教会派出的审判官。

这么看来,他们才是一切的元凶——但对把全世界都当做敌人的修伊而言,并没有特别憎恨他们的理由。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如果,那些家伙在这座城市的话……

内心翻腾着不稳的念头,他慎重地搜集着情报。

然而让皮埃尔在不久前消失了,没人知道他的行踪。

只是戏剧的剧本仍在不断修正,似乎他通过某些方式保持着与剧团的联系。

不过每每摸索到最关键的地方时都能感受到对方的谨慎,修伊至今仍没能跟他取得接触。

——艾尔玛那家伙说他曾经见过一次……不过也没有获得什么有用情报。

不过如果信任艾尔玛的直觉的话,有一点让修伊在意的事。

——“我不知道具体什么情况啦,不过至少让先生露出的笑容是假笑哦。”

说不定只是被艾尔玛搞烦了,露出一个礼节性的笑容,但不管怎么说那个诗人的确有很多地方值得人注意。

修伊继续将让皮埃尔视为“警戒对象”,继续搜集着情报。

而他想要的另一条情报则是关于德鲁门特尔家的。

为了避免获知莫妮卡的过去,修伊慎重地搜集着情报,但他却始终看不透他们的目的。

虽说他们自称在找人,但却没有请求城市的自卫队——都市警察以及贵族们协助。那么,他们是不是以找人为借口,抱着别种目的在城市活动呢?

在弄清他们的真正目的之前,不能轻举妄动。

修伊做出这样的判断,从前段时间起减少了“假面职人”的活动,也严令莫妮卡和艾尔玛不要随便行动。

不过艾尔玛似乎完全抛开了假面职人的身份,仍继续与他们接触,也给城中贵族麦萨•阿瓦洛添了不少麻烦。

——不过那个“臭鸡蛋”的首领怎么突然开始整天泡在图书馆了?

——达尔顿老爷子果然有着什么企图吧……

——在这座城市,普通的手段可行不通啊。

似乎自己必须警戒的事,比想象得还多。

这样的生活让修伊感到疲倦——对这样的他而言,现在莫妮卡已经成为了无可替代的心灵支柱。

与刚成功精制伪币时的自己相比,心境的变化简直难以置信。

曾经的他绝不可能把一部分自己的心托付给他人。

当时的自己若是看到现在这个样子,大概会气得浑身发抖,大喊“你堕落了!”

修伊回想起过去的自己——但那并没有影响现在他对莫妮卡的爱。

自最

早在山丘上的拥抱到中了艾尔玛的计再会为止,他们有数月的时间疏远了对方,不过现在想来,那反而是件好事。

不管事情是如何发展到这一步的——总之对现在的修伊而言,莫妮卡可谓是他人生的一部分。

以世界为敌的自己身边竟有这样的存在,实在是非常奇妙的事,修伊稍稍地回想起自己小时候——在遇到魔女狩猎以前,和母亲一起生活时的那种幸福感觉。

“放心吧,就算不是没事……我也会想办法解决的。”

他这么说并不是为了让她放心的权宜之计,而是打心底这么想。

“……谢谢。”

看到莫妮卡微笑的脸庞,修伊再次露出了苦笑。

他们没有注意到,毒已经开始渐渐在城里渗透,如同在嘲笑这样的两人。

这个时候,诗人让皮埃尔•阿卡尔德的善意和虚荣心已经给城市带来了小小的变化。

只是现在,还没人觉察到它的效果——

一点一点地。

名为真实的毒药已经开始侵蚀整个罗特瓦伦蒂诺。

数小时后 东大街 点心工房内

莫妮卡寄宿的点心工房内。

在这个充满了甜蜜香味的地方,对莫妮卡而言最早的“毒药”渐渐显出了颜色。

“我回来了!阿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莫妮卡刚从第三图书馆回来,就兴高采烈地笑着问道。

有些发福的老板娘爽快地回答道:

“欢迎回来,莫妮卡。没事,没什么需要帮忙的,和修伊君一起去什么地方玩玩吧?”

“讨、讨厌啦!阿姨真是的!”

“害什么羞啊。虽然不知道等上完炼金术的课,修伊会干什么工作,不过那时你们就要结婚了吧?”

“……!结、结结结、结婚什么的!”

看到莫妮卡满脸通红手忙脚乱的样子,老板娘有些为难地笑了:

“莫妮卡还真是,就算身体已经长成大人了,在这种地方还是这么孩子气呢。不过结婚的话要趁早哦。”

“咦……”

“你自己也知道吧。”

“哎……那个……嗯。”

莫妮卡害羞地低下头,老板娘笑得更响亮了:

“没事,自己慢慢想吧。”

莫妮卡对老板娘点点头,准备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这时老板娘突然想起什么,她敛起笑容有些担心地问道:

“啊,对了对了,莫妮卡,我问你一句哦。”

“什么?”

“回来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怪人?”

“……咦?没有哦……”

“是吗,那就好。你看最近啊,好像有人在调查到这附近的图书馆读书的孩子们,特别是女孩子。也有人来我这里,问莫妮卡是什么时候开始在我这里寄宿的啊,隔壁的菲蕾亚是几岁开始去图书馆的啊。实在太烦人了,所以我泼了他一身小麦粉把他赶走了。”

老板娘豪爽地说着,莫妮卡露出了苦笑——她心中产生的某种预感紧紧地压迫着她的五脏六腑。

——不可能吧。

“那、那人难道是德鲁门特尔家的吗?”

“咦?不是啦,感觉不像。我想应该是城里那些混混吧。德鲁门特尔家的那些男人们虽然大多都很可疑,但管事儿的小姐不是挺有礼貌的吗。如果是她来问我,我的态度也不会那么差啦。”

“是……这样吗。”

莫妮卡发出一声安心的叹息,慢慢地走上楼去。

只是在她心中,已经埋下了一颗小小的不安的种子。

一周后 第三图书馆

她内心的不安仍没有消失,但这一周内她的周围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征兆,只日复一日重复着平静的生活。

听听炼金术师们的讲义,和修伊聊聊天,被以艾尔玛为首的私塾的伙伴们取笑。每天都重复着这种固定不变的生活。

平稳的日常生活。这正是莫妮卡所期望的幸福。

但——埋藏在心中的不安,让她变得有些神经过敏。

所以她才留意到这样的对话吧。

“听说我寄宿那地方的老爷去看了让皮埃尔的新剧。”

在藏书库的一角,一名私塾的学生对艾尔玛这么说道。

艾尔玛露出羡慕的表情,对他的话表示出浓厚的兴趣。

“啊,听说大受欢迎呢!我也想去看,不过都搞不到票!上一次拜托熟人才拿到票,这次似乎比上次还受欢迎,他说要我再等等呢!”

“光是有这种关系就让人羡慕啊。不过我那儿的老爷也是拜托剧场有关人员才总算进场看到戏的。毕竟在让皮埃尔写出这种正规戏剧之前,那个剧院基本上也就演点假面即兴喜剧(注10)而已。让皮埃尔写的那种剧对我们这座城里的居民来说很新鲜嘛。”

“哎,我也喜欢假面即兴喜剧哦。小丑东奔西走的样子最棒了。”

“对你来说的确是这样吧。”

与平常无异的闲聊。

虽然听到让皮埃尔的名字让她的心揪紧了一瞬间,不过仅仅是这样而已的话并不会对她的心造成多大的伤害吧。

然而,他们接下来的对话——出现了她无法无视的词语——包含了一部分让皮埃尔投下的毒。

“不过,听老爷说啊,他跟之前看过的人聊天后,发现剧本发生了变化呢。”

“哎~不过在上演期间改剧本也很常见吧。”

“不是……好像让皮埃尔在做什么超级危险的事。”

“危险?是什么事?”

“好像说是……一开始的剧本也隐隐约约地提到过……不过我家老爷看的时候已经一看就能明白了。那出戏的后半部分是以我们这座城市和那艘黑船的家伙们为原型的。”

——呃!

莫妮卡感到自己的脖子发出咔的一声响,指尖也轻轻颤抖起来。

——黑、船。

——以德鲁门特尔家……为原型?

好像被幽灵死死地抓住了心脏般,她心中的不安渐渐凝结成形。

为了不把这种不安表现出来莫妮卡调整着呼吸,在脑中重新梳理了一遍刚刚听到的情报——结果让她越发的不安了。

——……戏的……后半?

——那……前半呢?

她知道。

那艘黑船的乘客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听哥哥艾斯佩朗萨说过,她知道他们的目的。

而——如果戏的后半是讲现在他们来到城市的状况,那前半描述的难道是作为他们来这里的理由的那起事件吗?

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

她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这么说。

但不管想什么,都无法摆脱不安——

几天后,她找了和上次一样的关系,再次踏入了剧场。

于是,莫妮卡————

夜晚 波罗尼亚尔宅 工作室

“……嗯?是你啊。”

感到有人的气息,艾斯佩朗萨抬起头,看到身穿“假面职人”装束的妹妹站在自己面前。

“好久没见到你打扮成这副怪样子了。如果你穿成这样是来嘲笑我的话,说明你的精神已经恢复得相当好了啊……该感谢艾尔玛和你的心上人吗。”

艾斯佩朗萨对自己的着装视而不见,这么说道,“假面职人”沉默了一会儿——总算低下头回答道:

“今天是来道别的。”

“……?”

听了她唐突的话,艾斯佩朗萨放下手中正在翻阅的文件,皱起眉头打量着对方。“假面职人”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只淡淡地用莫妮卡的声音说着:

“艾斯佩朗萨•波罗尼亚尔伯爵阁下,至今一直对我这样的罪人百般照顾,实在是感激不尽。”

“假面职人”说着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艾斯佩朗萨感到有些不对劲,他站起身来问道:

“……你在说什么?一点儿也不像你。”

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正在发生。

艾斯佩朗萨产生了这样的感觉,他正准备说点什么挽留她——

没等他说出口,她先把面具取了下来,露出一张有些寂寞的笑脸,打断了艾斯佩朗萨的话:

“真的非常感谢你,哥哥。”

“喂……你突然说什么啊?”

“我能活到现在,真的非常开心。多亏了哥哥,我遇到了很多人……所以,虽然我没有这个资格,不过还是要告诉哥哥……”

艾斯佩朗萨注意到似乎有泪水浮上了她的眼眶——但还没等他确认这一点,她已经再次戴上了面具。

她在面具下继续用莫妮卡的声音接着说完,转身离开了工作室。

“我……很幸福哦。”

“玛丽贝尔……等等!你要做什么!”

艾斯佩朗萨慌忙想要留住她,跟着冲出了工作室——

但那儿已经没有一个人影,走廊上有一扇窗户大大地敞开着,只有蜡烛的火光在夜风中激烈地摇曳着。

于是在那天之后,莫妮卡•坎佩内拉再次从城中消失了。

这次就连艾斯佩朗萨和艾尔玛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甚至没跟最爱的修伊•拉弗雷特道别。

数日后 修伊的住宅

“没事吧,修伊。你脸色很难看哦?”

“……”

难得没有露出笑容的艾尔玛问道,修伊却没有回答他。

他阴着脸摆弄着放在桌上的某种装置,似乎通过手里的动作勉强让自己的心留在现实生活中。

“莫妮卡消失已经3天了,还是没跟你联系过吗?”

“……”

“是吗。”

从对方的沉默推测出答案,艾尔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昨天波罗尼亚尔家的使者送来了艾斯佩朗萨的书信,信的内容是“莫妮卡不见了,你知道什么吗?”

但他和修伊其实更早就发觉不对劲了。

在私塾没看到莫妮卡,修伊和艾尔玛担心她是不是感冒了而前往她寄宿的点心工房——

“她昨天就没回来啊……我还以为她肯定是跟修伊君在一起……”

与露出担心神色的老板娘告别后,艾尔玛在返回的路上问修伊:

“你听她提起过什么吗?”

“……没有,什么也没说过。”

修伊的确什么也不知道。

前一天还什么问题都没有的。

像平时一样聊着天,像平时一样道别。

很幸福。明明很幸福的。起码自己是这么觉得的。

然而,难道自己不留神伤害了莫妮卡吗?

修伊产生了这样的疑问,但果然还是想不到有什么原因。

像这样一天、两天过去了,没有任何线索的时间就这样持续着。

再次向艾斯佩朗萨和点心工房的老板娘确认过到那天为止的莫妮卡有没有什么异常之处,答案也是否定的。不过和艾斯佩朗萨一样,莫妮卡几天前也跟老板娘说过“至今为止承蒙您的关照,真的非常感谢”这种意思的话。

老板娘听了莫妮卡这种一本正经的说辞,还以为她准备跟修伊结婚要离开这个家——但关键的修伊本人却没有任何头绪。

不过,有一件事也许跟她的失踪有关。

“……不光是我们私塾,你知道最近有人在四处探听有关炼金术师工房的女子的事吗?”

“啊,好像阿尔坎杰罗老师也说过要小心……难道莫妮莫妮被那些人抓走了吗?”

“虽然我不愿这么想……”

靠在自己房间里的椅背上,修伊露出明显的忧郁神情。

以前的他应该不会露出这么有人情味的表情吧。就算莫妮卡不见了,对他而言也不过是少了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而已。但如今,这名青年打心底担心着莫妮卡的安危。

艾尔玛对好友的这种变化感到高兴,但他抑制住这种想法,集中精神考虑莫妮卡的事。

其实这么看来,他远比修伊冷漠。

在笑容中毒者眼里,失去莫妮卡一事与其说是失去了亲爱的朋友——不如说是因为“这个世界上的笑容又减少了”因而失去了让自己感到幸福的道具而已。如果莫妮卡有何不测,不仅会夺去她本人的笑容,就连修伊和艾斯佩朗萨以及工房的老板娘的笑容也会消失。这才是艾尔玛最不愿意看到的。

和外表不一样,内心充满人情味的修伊以及表面上比任何人都温柔,但其实有着奇妙的冰冷一面的艾尔玛。他们如此投缘说不定正是因为两人的这种凹凸不平的地方刚好能咬合在一起,互相补充了对方没有的东西吧。

而莫妮卡也是和他们互补的一人。

修伊和艾尔玛相对无言。

可就算他们什么也不说——“一定要找出莫妮卡”的决心应该是相通的吧。

从那晚开始,修伊以假面职人的身份,艾尔玛则作为私塾的学生开始奔走在罗特瓦伦蒂诺城中。

与此同时,他们渐渐觉察到了城中弥漫的毒药气息。

数日后 夜

在看不到星光的小巷里,耀眼的火苗窜了起来。

橙色的闪光瞬间覆盖了周围,脸颊上传来的热气让瘫坐在墙边的男人想要转过头去。

“咿、咿啊啊啊啊!?”

空中出现的火焰一瞬间就熄灭了,但男人感到的恐惧并没有消失。

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男人害怕不已——而从右手喷出火焰的假面男子平静地问道:

“……为什么要打听炼金术师的事?”

“什、什么啊!‘假面职人’果然跟炼金术师是一伙的吗!而、而而、而且,我可没听、听听听、听说过……还会使这、这种魔法啊!”

肺、咽喉、舌头、下巴,全都颤抖不已的男人发出了惨叫,戴着面具的青年继续平静地问道:

“我再问一遍。为什么,要打听炼金术师的事?”

接着他把装有装置的右手慢慢地靠近男人的脸。

“等等等、等等!不是!跟你没关系!不是男人!我们在找的是女人!是女人啊!”

“……为什么要打听女炼金术师的事?”

“那、那是因为,听说戏的内容是真的啊……”

“……戏的内容?”

“是、是啊!让皮埃尔的新作啊!我虽然没亲眼看过,不过看过的家伙都在说!说那怎么看都不是虚构的故事!怎么看都是以德鲁门特尔家的家伙们为原型的……”

——……戏剧?

假面职人——修伊的心中激烈地翻滚着。

上次那出戏已经终演,在不久之前应该已经开始上演新剧了。

——为什么,这时候会提到让皮埃尔的名字?

修伊惊讶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男人则主动地讲出了秘密,为了强调自己其实跟此事毫无关系。

“他们说如果能找出那些人在找的‘杀死贵族的女人’……说不定就能从德鲁门特尔家得到一大笔酬金!就是听了这样的传闻,现在那些没事干的水手们都拼命在找‘炼金术师大小姐’啊!”

同时刻 阿瓦洛宅 接待室

“德鲁门特尔家是否有可能与莫妮卡小姐有关系吗……”

尽管艾尔玛深夜造访,但麦萨没有露出丝毫不快的神色接待了他。

“至今为止我溜进船去也没能弄明白,不过不知道他们最近有没有什么大的动作。”

“嗯……除了最近那艘船又从西班牙本国回到我们城里以外,就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情报了……”

麦萨说到这儿,用手抵住嘴,陷入了深思中。

艾尔玛觉得他的举动有些可疑,正想跟他搭话时——麦萨小声说了句“不会是……”后,把自己想到的事说了出来:

“……您知道现在在罗特瓦伦蒂诺剧场上演的戏剧吗?”

“知道啊,让皮埃尔先生写的。”

“上演没多久我就接到请柬,前去剧场看过……那个时候,已经可以看出有些地方是以德鲁门特尔家和这种城市为背景的。戏剧内容本身是讲一对恋人从像是以德鲁门特尔为原型的贵族家私奔的故事。”

麦萨深深叹了一口气后,接着说道:

“然而,跟最近才去看戏的贵族朋友聊天后发现……上演至今为止,剧本已经修改过很多次了。”

“剧本吗?”

“嗯。一开始,只有那些熟知德鲁门特尔家的人看后会产生‘也许是以他们为原型’的想法。但到最近,只要是住在这座城市、听说过德鲁门特尔家的人都能一眼就看出来。”

不明白好友——让的意图,麦萨再次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

看着这样的他,艾尔玛喝完桌上的红茶后开口说道:

“想给自己家乡的人们一点惊喜吗。不过为此就以德鲁门特尔家为敌风险实在太高了……啊,不过如果他是想要城里的人们露出笑容的话,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啦。”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好像戏剧内容本身也在一点点发生着变化。这使我感到一种不稳的气息……很担心让的安危。”

“跟剧团的人说明情况不就好了?他们之间要交换剧本的吧?”

“可听说最近他真的完全躲起来了……前几天送去‘完成版的剧本’后,就再也没有任何联系。”

麦萨说到这儿,露出懊悔的表情。

“我并没有发现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沉迷于炼金术……不知能不能这么称呼……沉迷于达尔顿老师近乎魔术的能力中,连朋友的身影也从我眼中消失了呢。”

“达尔顿老师的魔术?你在说什么?”

“啊……不,只是我的自言自语而已。”

“随便啦。不过笑笑吧麦萨。只要当做朋友在自己不知情的时候成长了就好哦?人会变是理所当然的。稍不留神就变得像另一个人并不值得伤悲。说不定他是为了这座城市在努力,可不能什么都朝悲观的方向想哦。”

仍然不会审时度势的艾尔玛。

然而麦萨似乎被他的俏皮话打

动了般,轻叹一口气后,笑了起来:

“这么说的您还真是……一点儿也没变呢。”

同时刻 德鲁门特尔家私用船内

德鲁门特尔家的私用船外表看上去是战舰,内部却有着专为贵族设计的特殊居住空间。不过所谓的居住空间并不宽敞,像是在普通宅邸的寝室中切出的一角,只留下最低限度的生活空间。

除了床以外,还摆有桌椅和衣柜,这些家具都是绝不可能在普通民家见到的高级品。人们无法想象排着数十门大炮的战舰内居然还有这样的空间。

然而,这间房间没有窗户,出口也只有一个。

虽说是在敌人无法攻击到的地方特意建造的贵族们的要塞——但换个角度,也可以看做谁也无法逃脱的监狱。

而——实际上,这里正软禁着一名女子。

软禁着名为莫妮卡•坎佩内拉的绝对无法被原谅的罪人。

“……吃饭了。”

听到女子的声音,莫妮卡慢慢抬起头。

似乎她之前都趴在桌上,但头发和衣服都一丝不乱。

她眼中没有悲伤和迷茫,而是充满了凛然的神色。

与她相对的是——

身穿有着德鲁门特尔家纹章的军服的小麦色皮肤的女子。

“谢谢……嗯……卡尔拉小姐。”

“没必要道谢。”

卡尔拉淡淡地打断对方的话,用尖锐的眼神狠狠地瞪着莫妮卡的身体。

“……你真的不后悔吗?”

“当然了。”

莫妮卡露出优雅的微笑点头答道,卡尔拉稍稍眯起了眼睛。

她隔着桌子在莫妮卡对面坐下,悄悄打量着咬着面包的莫妮卡。

怎么看都是普通的平民姑娘,并没有什么高贵的气质。

现在的状况不像软禁,也不像押送犯人。

只像是随随便便从城里挑选出了一名少女而已。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她却给卡尔拉和德鲁门特尔家带来了沉重的冲击。

“……我还没能完全信服。”

卡尔拉笔直地看向莫妮卡的眼睛,问道:

“你真的是……我们在找的罪人吗?”

听了她的问题,莫妮卡仍然保持着温柔的笑容,轻轻点了一下头:

“我……杀了……德鲁门特尔家的长子,加尔迪•德鲁门特尔。”

“……”

还是没法相信。

卡尔拉还是没法对面前“罪人”所说的话点头称是。

而且,她并不是被卡尔拉她们逼到绝路,在激烈的追捕中抓获的大罪人——对卡尔拉而言,她的来到真是事出意外。

她们本来跟往常一样在城里以寻找犯人为由进行着调查,回到船前时,这个自称莫妮卡的姑娘突然出现——

——“我就是你们在找的罪人。”

这么说道。

老实说——卡尔拉认识她。

她是艾斯佩朗萨•波罗尼亚尔同父异母的妹妹,贵族们和都市警察的首领等一部分城里的居民知道她的这个身份。

“……你表面上只是个普通的寄宿生,但其实是艾斯佩朗萨伯爵阁下的妹妹吧。虽说没有曝光,但你现在做的事可不是一句玩笑就能解决的。”

“玩笑……是啊,要是留在我记忆中的罪过,留在我手上的刺死人时的感觉——都是某人安排好的玩笑,那将是多么美妙的事啊。”

莫妮卡淡淡地说着——看着她的眼睛,卡尔拉发出了深深的叹息。

她早就知道了。

卡尔拉早就知道了。

据密探的报告——恐怕她就是杀害德鲁门特尔家成员的大罪人。

然而与此同时——正因为她知道这点,才可以选择有意无视,而不是逮捕她。

因为她的任务并不是捕获她,而是夺去这座城市本身。

以寻找罪人为借口,同时试探着城市的表里两面。

最大限度利用自己的立场,找出这座城市的阿喀琉斯之踵,在炼金术师们的模型城市上戳一个漏风的窟窿,让德鲁门特尔家掌控所有一切。这才是她被派遣前来的目的。

然而,对卡尔拉而言完全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

寻找罪人不过只是“借口”而已。她根本没想过犯人本人会自动现身。

“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是莫妮卡•坎佩内拉。不过,这只是10年前获得的假名。”

“……”

“我真正的名字是……玛丽贝尔•波罗尼亚尔。是10年前就已被认为不在人世的,波罗尼亚尔家的活着的亡灵。也是——亲手刺死您的主人,德鲁门特尔家的一员的罪人。”

卡尔拉露出极不愉快的表情接受了她的自我介绍。

——玛丽贝尔•波罗尼亚尔。

——果然是这样啊。

莫妮卡•坎佩内拉并不是艾斯佩朗萨的父亲与侧室之间生下的同父异母的妹妹——而是真真正正和他有着相同血统的贵族的一员。

然而,从本国的记录上来看——玛丽贝尔•波罗尼亚尔已经死亡了。

10年前,刺死加尔迪•德鲁门特尔的贼人同时也——夺去了正巧在场的她和她父母的性命。

在记录上是这么记载的。

然而——实际上她隐姓埋名,舍弃了贵族的身份,在这座城市开始了新的人生。

莫妮卡一边吃着对方准备好的饭菜,一边窥视着卡尔拉的反应。

卡尔拉则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

“……为什么?”

“咦?”

“为什么,现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自首?”

她的疑问非常合理。

德鲁门特尔家的船进入这座城市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了。

如果是因为罪恶感,等到现在才自首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而且她甚至还在怀疑密探的报告。

在她面前的是不满二十岁的姑娘,那么“事件”发生的时候她应该还不满十岁。那样一个少女真的是导致三人死亡的事件的犯人吗?卡尔拉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

“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说你杀了加尔迪•德鲁门特尔大人,那你的父母波罗尼亚尔伯爵夫妇又如何呢?记录上他们两人也是被人刺杀身亡,那也是你干的吗?”

卡尔拉提出了个人的问题,而莫妮卡惊奇地歪过头——

“那不是你们的指示吗?”

“……你指什么?”

“正在上演的戏剧的内容……”

至此一直保持着堂堂正正的态度的莫妮卡露出了些许迷茫的神情。

不过她立刻镇静下来,轻叹一声后,冷静地开口说道:

“让皮埃尔•阿卡尔德,他不是你们的人吗?”

“?”

“现在在罗特瓦伦蒂诺剧场上演的那出戏剧……再现了那不祥之夜的剧本,难道不是你们提供的吗?”

“……?等等。你是在说正在上演的戏剧吗?那不是描写私奔贵族的悲剧吗。在首演那天我亲眼看过剧本,根本没有任何关于那起事件的内容啊……”

“那是最早的剧本。我想现在在那间剧场演出的是……除了标题外,与您所说的剧本完全不同的戏剧。”

“什……”

卡尔拉哑口无言,莫妮卡淡淡地继续说着。

现在的她既不是在修伊面前的少女,也不是假面职人。

而是一个不得不逃避自己所犯下的罪行的,可悲的“贵族”。

“那就由我来……告诉您一切吧。”

“告诉您那出戏剧中也没有提到的,我所犯下的所有罪行。”

红。

少女的眼前,只有红色在蔓延。

准确地说,红色不过是少女视野中的一小部分而已——但她的眼睛已经看不到其他的颜色了。

偶尔银色从红色中飞出,又再次被红色吞没。

在不满十岁的少女面前,“红色”合着扭曲的节奏舞动着。舞动着。舞动着。

将她父母的身体染成与自己相同的颜色。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年幼的她根本无法理解。

德鲁门特尔家的长男,加尔迪•德鲁门特尔。

他有着某种异常的性癖,让德鲁门特尔家也相当头疼。

但德鲁门特尔用其巨大的“力量”掩去了问题,让其消失在黑暗中。因此,德鲁门特尔家以外,没人知道他那种“性癖”。

不过对年幼的少女而言,就算告诉她那种性癖的含义,她也不一定能理解。

这名少女是某位贵族的女儿,这天她和父母一起参加了德鲁门特尔家的晚会。

在那儿,有人跟少女搭话。

是一个看上去很温柔的男子。

对少女而言这是第一次跟除了父亲和哥哥外的“贵族男性”对话。

因此她没

有产生任何戒心。

父亲和母亲也没有对男子产生任何戒心。

他们反而笑着点头哈腰。

她和她的双亲都不知道男人的本性。

不讲理的神说“无知即为罪过”,的确他们比谁都罪孽深重——

因此,也遭受了比任何人都不讲理的惩罚。

少女被贵族的男子带到了宅邸深处的一间房间。

在宽广的宅邸中,他们走过复杂的通路,到达了这间仿佛位于迷宫深处的房间。

为什么少女会跟着男人走呢。少女自身也不明白。不过男子看上去很温柔,父母似乎也很尊敬他,因此在少女的理解中他一定是个优秀的人吧。

这种理解是错误的,可少女无法得知这点。

进入昏暗的房间后,她看到有人躺在地上。

少女看到那个没穿衣服躺在的地上的和自己差不多岁数的女孩,想到,她不冷吗。

“哎呀,不好。忘记收拾了。”

男人这么说着,把躺在地上的少女的身体塞进了床下。

看到他仿佛对待人偶一般的粗鲁动作,少女这时才第一次感到男人身上那种“诡异”的感觉。同时在被那样对待也毫不动弹的同岁的少女身上也感到了相同的东西。

“不用在意哦。你只需存在就好。你可以骄傲。光是今天遇到你这样的存在,我就被救赎了。我的罪也都一笔勾销了。”

不知男人在说什么,少女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不是吗?如果神、这个世界!不肯原谅我的罪!我就不会在这里,像你这么美妙的存在也就不会在我面前出现了!没错,你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所以我的罪已经被宽恕了!”

——好可怕。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少女这时才明白过来。

明白自己来到了不该来的地方。

和绝不该和他呆在一起的男人一起。

她慌忙转身朝房间的入口跑去——但为时已晚。

男人大大的手捂住了她的嘴,连尖叫也发不出来。

他轻松抱起挣扎的少女,把她压倒在床上。

不知人世丑恶的可悲少女就要成为变态贵族的消遣品时——

“玛丽贝尔!”

发现异样的她的双亲,冲进了变态的房间。

他们在千钧一发的时候赶上了。

而——正因为他们赶上了,少女的视野里才被“红色”覆盖了。

“……他松开掐住我脖子的手后,我只顾着咳嗽没注意周围发生了什么。不过……等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我看到,爸爸和妈妈……被那个男人用烛台刺死的样子。”

“……”

听了莫妮卡淡淡的叙述,卡尔拉感到自己的喉咙有些发渴。

——不妙。

——这是……我能听的事吗?

她并没有从自己的主人——那个女贵族那里听说加尔迪•德鲁门特尔详细的死亡经过。岂止如此,就连加尔迪•德鲁门特尔这个名字本身都被德鲁门特尔家家视为禁忌。

也正因为这样,她怀疑密探所说的“犯人”是否真是这么一个年轻的姑娘——但从隐藏在莫妮卡那淡淡的叙述背后的无与伦比的沉重来看,她应该没有说谎。

“我不觉得爸爸和妈妈都死了。明明知道被烛台刺中喉咙就肯定没救了。”

“……”

“对,我当时还不知道。人居然这么容易就会死。”

莫妮卡说到这儿垂下眼帘——静静地摇了摇头:

“我也想办法拿起了身边的烛台,想要帮爸爸妈妈……还点着火的蜡烛落在地上,红色变得更加耀眼……蜡烛的火点燃了床单!”

红色的火焰,飞溅起来的红色的血。

两种不同的红色,铭刻在少女的心中。

蔓延的火势惊动了贵族男子,他慌忙转过身来——

少女不顾一切往前刺出像长枪般的烛台,刚巧刻入了男人的咽喉。

刻入肉体那种扭曲的柔软的感觉,印在了少女的手上、记忆里、心中。

扑哧一声,在感到令人厌恶的反作用力的同时,温热的血飞溅到她的脸上——

渗进眼睛的红色,把她的世界关进了黑暗中。

粘在脸上的血的温度,以及蔓延的火势的温度将要烧尽她的身体和心灵。

少女呼喊着父母的名字,但没有人回答——

她又喊着哥哥的名字,这时候烈火已经点燃了回天乏术的父母的身体以及奄奄一息的贵族男子的衣服。

“接着我很快被发现火灾的德鲁门特尔家的佣人救了。我把自己看见的所有……包括我刺中那个男人的事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我过了很久才知道,那是加尔迪……德鲁门特尔家的长子。”

“……但你却没有作为犯人被制裁。”

“他们不想把长子的罪行公诸于众。波罗尼亚尔家也算是名家,如果进行正式的审判,他们也必须说出加尔迪杀死我双亲的事。而且……波罗尼亚尔家的姻亲有很多都极有权势,似乎也没办法简单地把所有罪行都推到我头上。”

“于是,就变成在那间房间里的所有人……都被神秘的贼人杀害了吗?”

卡尔拉补充道,也是为了让自己信服。

莫妮卡看着她点了点头:

“我也因此舍弃了贵族的地位。在我之前……那个死去的女孩,好像是加尔迪从什么地方‘买来’的……让烧得无法分辨样貌的那个女孩作为玛丽贝尔•波罗尼亚尔死去。我听说他们进行了这样的交易。”

“虽然可以放过你,但不允许你作为有发言权的贵族继续长大,这就是他们采取的防范措施吗?”

如果她将来主张“自己其实是贵族”的话,德鲁门特尔家大概不惜让家人的丑闻曝光也要问罪于她吧。正因如此才想让她保持已经死亡的状态。

虽然看事情经过,少女并没有错——但有无过错根本无关紧要。德鲁门特尔家就有着这么大的权势。

要想暗中了结此事的话也可以除掉她——但要说一个不满10岁的少女杀害了四人实在有些荒唐,没办法简单地暗中了结。德鲁门特尔家选择将掩盖她的罪行作为交易的筹码。

“结果,波罗尼亚尔家势力根源的大半被德鲁门特尔家夺走了。哥哥……为了保护我,接受了这笔交易。”

莫妮卡放在膝上的双手死死地握住自己的衣服,悔恨地咬住嘴唇。

“所以哥哥才被赶到这种偏远的地方来……跟我们本来在那座山丘上有一栋别墅也有关系……似乎这里的状况相当复杂,很少有贵族想来这里。”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虽然并不能简单相信你所说的话。”

卡尔拉内心产生了对她的同情,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淡淡地问莫妮卡道:

“我有一个疑问。为什么您会来找我们自首?”

“……?你们不是来找我的吗?”

——这只是表面上的说辞。

这句话到了卡尔拉的嘴边,她慌忙把它压到心底。

“我看你们花了几个月也没有逮捕我……应该是哥哥又保护了我吧……几个月前,我曾有一度绝望了,那时候觉得就算被抓也没关系,而住到了哥哥那里……”

“……”

——怎么了?

——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的确最早自己去找过艾斯佩朗萨。

不过那时候艾斯佩朗萨似乎已经看穿了一切,自己表示是“来搜寻杀害玛丽贝尔他们的罪人”后,他立刻回应道:“也就是说,要我假装看不到你们在这座城里长期滞留到底在干什么是吧?”

那之后他还继续道:“我也有守护这座城市的义务。到底是保护自己重要的人,还是保护领下的居民,我有着不得不做出这一选择的界线……只要你们不越线,那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对当时没有完全把握情况的卡尔拉而言,他的话极为费解——不过现在已经完全理解了。

不过,即使是这样仍残留着费解的部分。

——为什么她会知道我们在找她?

——而且,如果已经完成了“交易”,她大可不必如此畏惧才对?

“为什么,事到如今才来?”

听了她的提问,莫妮卡歪过头:

“吩咐让皮埃尔先生写出那种剧本的,不是你们吗?”

“……?”

“我其实……如果可以的话,也想逃跑……也想忘记一切。但果然就算是那样的男人,也有人爱着他呢……如果有人想要让我受到惩罚,我不惜受罚……所以……”

莫妮卡说到这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第一次在卡尔拉面前露出了充满感情的表情:

“所以,请立刻结束上演那出戏剧!错的只是我一个人而已!修伊他……和修伊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不知道我的过去!所以……所以……”

也许是涌出的感情堵住了胸口,她说不出接下来的话。

她表露出的感情,与愤怒和悲伤有些许不同,应该被称为“恳求”。

其中包含了她对自己最重要的人的强烈思慕之情。

杀死一名大贵族,把自己的贵族名号强加在不认识的少女身上,让世人认为自己已经死去的少女。

在那之后,她穿上名为炼金术师学徒的隐身衣,生活在某座城市。

她若无其事地、平平安安地生活着,仿佛过去发生的悲剧其实都只是一场梦。

然而,那个大贵族家族的船出现了,城市的情势也发生了急剧的变化。

她杀死的大贵族是一个想要侵犯年幼少女,甚至害死她双亲的十恶不赦的恶棍。但仍然有人不愿意接受他的死。

那就是亲生哥哥被杀的妹妹。

那位女子不相信哥哥犯下的罪行,无论使用什么手段也要把那个罪人找出来。

但对方毕竟是已被认为死亡的人。对方的家族也不可能说出她的下落。那么——必须秘密地找出这个罪人,让她葬身于黑暗中才行。

另一方面,她虽然畏惧港口出现的大贵族的船,但又不愿意放弃自己好不容易获得的幸福。

有人向这样的她伸出了救援的手。

那正是,曾经在魔女狩猎中失去了母亲,被全村人背叛——和恶魔签下契约的少年。于是她也和少年一样与恶魔签下了契约,烧掉了大贵族的船。然而火焰蔓延到了城中,最终她失去了所有的幸福,和少年一起从世界上消失了。

在舞台上,演技纯熟的演员们演出着这样的故事。

看着演出的修伊,从头到尾都保持着沉默瞪着舞台,而艾尔玛则露出有些悲哀的神色注视着戏剧的走向。

不久戏剧结束了,观众们几乎都离开了剧场,修伊却仍坐在座椅上,低头沉默着。

只是从他藏在衣袖中的右手里传来了什么东西摩擦的吱嘎声。

“住手吧,修伊。就算把这间剧院烧了也没人会笑的,也救不了任何人。”

坐在修伊身旁的艾尔玛仰望着天花板说道:

“不管是你,还是莫妮卡……不过我说,你把那个也带来了啊。”

“……啊,我知道。我知道的。”

修伊回答着艾尔玛的话,但他右手中的吱嘎声仍然没有停止。

看了戏剧的修伊虽然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他完全理解了。

方才上演的戏剧,特别是前半部分的事件应该是以莫妮卡的过去为原型的吧。

而且它应该也跟之前描写了自己过去的那出戏剧一样,非常接近真实。

“让皮埃尔•阿卡尔德……”

“如果把他烧死的话……我说不定能稍微笑一笑呢。”

“这是……什么……”

卡尔拉命令部下将现在上演中的戏剧剧本拿到了手。

其中写的内容与她最初看到的完全不一样。

大概是在公演过程中逐步进行了修改吧。

她因为愤怒而全身颤抖,但声音却保持着冷静,对部下们发出了一个指令:

“立刻把让皮埃尔•阿卡尔德带到我面前来……要快。”

然而,上百人的德鲁门特尔家“使节团”搜索的结果——最终也没能抓获让皮埃尔。

时间一天天过去,一天天过去——

1710年某日 罗特瓦伦蒂诺某处

修伊和艾尔玛看完那出戏剧之后,那出剧立刻停演了,剧场公开了接替它位置的其他剧目。

那是以前大受欢迎的一出假面即兴喜剧,内容与让皮埃尔完全无关。

中止上演热门戏剧的理由无人知晓。

然而城里的人们带着确信谈论着此事:

“果然那真的是描绘了德鲁门特尔家内情的戏剧吧。”

“所以,在城里的德鲁门特尔家的人才给剧团施了压吧。”

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大家都确信无疑。让皮埃尔•阿卡尔德行踪不明一事更为流言增加了真实的色彩。

但现在有上百的德鲁门特尔家成员滞留在城中,人们没办法在大庭广众下讨论这个话题——但流言在好友、家人、恋人以及不拘礼节的酒席上渐渐传开,渗透了整座城市。

像是某种经过长时间积蓄的慢性毒药般。

“有什么线索了吗?”

“……莫妮卡似乎果然被德鲁门特尔那些家伙软禁了。”

在修伊作为“假面职人”使用的一个藏身之所,他回答着艾尔玛的提问。

他的眼睛充满了红色的血丝,脸色也相当难看。

“德鲁门特尔家的人似乎在市场大街的布铺买了好几件女人的衣服。因为那个叫卡尔拉的家伙不穿那种衣服,应该是为了给某人更换而买的吧。”

“那不是很好吗!我们看到希望了哦!起码他们允许她更换衣服,而且买上好几件也就可以认为他们不会立刻要她的命吧!”

“在这种时候还真得感谢你那转得飞快的乐观头脑啊。”

当然,他明白这不过是抱有期待的推测而已。

最坏的情况是她已经被送到剧中所写到的“大贵族的家人”身边,在那儿受到拷问最终已经被处刑了。

然而,船一次也没有出过港,也没有进行出航的准备。

“不过……她跟斯佩朗和老板娘都道了别……应该是莫妮卡自己去那些家伙那里主动被抓的吧?”

艾尔玛把双手抱在胸前沉思着,修伊则低下头说道:

“……那为何什么也没告诉我……而且她根本没有必要向那些家伙自首……”

“这种事不是明摆着的吗?就算修伊是迟钝兔也应该明白吧?”

“明白和认同是两回事。”

——是啊,我明白。

——莫妮卡看了那出剧。

剧中,有一个明显以修伊为原型的人物出场。对观众们而言,他是之前上演那出剧的主人公,人们对这种手法褒贬不一,但它的确也是那出戏剧大受关注的原因之一。

莫妮卡看过那出戏剧后,大概认为照这样下去居民们很快就会找出自己。而如果他们把那出剧当做“真实”,那将不止找出莫妮卡——还将找出修伊•拉弗雷特吧。

戏剧最后让城市陷入火海的恶魔一般的男子,真实地存在于这座城市。如果这样的流言传开了,那就不光自己,连修伊也有可能被德鲁门特尔家的人当做“共犯”逮捕。

正因为修伊明白这点,他才感到非常不甘心。

越是明白,越无法认同她的行为。

他想对着莫妮卡大喊“你不要小看我!你觉得我会因为这种事感到困扰吗!”

但她已经不在了。

艾尔玛和修伊之间落下沉默,静寂压住修伊的心,支配了整个藏身之处。

到底有——多少秒、多少分钟——多少小时他们保持着这样的状态呢。

要是平时的话,艾尔玛早就说出一些俏皮话了,但他现在闭着嘴什么也不说。

好像在等待修伊开口般。

而等到烛台上的一支蜡烛即将燃尽时,修伊打破了静寂的压力,带着一种决心对艾尔玛说道:

“……其实,这几天……我一直想要如何溜进那艘船。”

“……”

“但他们这几天加强了警卫。跟以前不同,现在完全没有偷溜进去的空当。而且,我们也没法从政治上对他们施压。”

“斯佩朗也这么说。虽然知道莫妮卡可能在那艘船上,但在代理领主斯佩朗的眼中,现在这座城市的全部居民都可谓是德鲁门特尔家的人质。他好像也没法轻举妄动。”

“是啊……那些衣服上别着诡异纹章的家伙们来到这座城市已经过了几个月了……对居民而言,他们已经不再是值得畏惧的异物。大概只当他们是让人觉得有些不舒服的邻居来看了吧……而且要是以德鲁门特尔家为敌,搞不好这座城市整个都会消失。我作了种种调查,那一族似乎的确有着这样的力量。”

说到这儿,他顿了一顿——

正面转向艾尔玛,眼里燃起充满决心的火焰断言道:

“然而,我想要以他们为敌。”

“……”

艾尔玛沉默着,修伊的眼中闪出有点疯狂的光芒继续说道:

“啊,我为了跟他们抗争、为了救莫妮卡不惜牺牲这座城市。让皮埃尔•阿卡尔德写的剧本的确是真实。为了莫妮卡,我不惜把这座城市化为火海!”

接着,他又露出有些悲哀的神色,看着艾尔玛:

“但……我一个人毫无胜算。所以,我现在想要把你拉下水。为了能救出莫妮卡,为了我的一己之利,我准备利用一切!在此,我不顾廉耻拜托你。请……”

这一瞬间,艾尔玛把手向前一伸,打断了修伊的话。

“……?”

“嗯。”

艾尔玛认真地听着修伊的话。

因此他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他认真地笑着,问修伊道:

“救出莫妮卡,你会高兴吗?”

“……当然了。”

“如果和莫妮卡再会,你会笑吗?”

“到时就给你看看我这辈子最棒的笑容。”

他立刻作答。

艾尔玛似乎对他的答案非常满意,他哈哈笑着说道:

“其实你早就该这么说了。要我帮忙,只要有这句话就够了。”

卡尔拉也有她的烦恼。

——我该如何是好?

好不容易成功中断了戏剧的上演,然而流言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城里几乎无人不知。虽说与“不老不死”、“伪币”以及“药物”有关的真正目的没有曝光,但表面上的“目的”却已被迫达成了。

抓获莫妮卡之后,他们对外已经没有继续留在这座城市的理由了。

然而现在,他们还几乎完全不了解城市的那些秘密。

虽然也可以把她所说的都当做胡言乱语,将她释放,但现在已经没法像这样私下解决了。照现在的状况下去,为了“得到德鲁门特尔家的谢礼”或是“想要找点乐子”的市民们总有一天会找出莫妮卡来吧。

到那时候,城里的炼金术师和贵族们会因为“为什么德鲁门特尔家的人明明知道犯人却不逮捕”而对她们产生怀疑吧。

最为合理的办法是秘密地除掉莫妮卡,对外宣称“嫌疑犯失踪”——但现在的她并没有这个权限。而且,如果莫妮卡的话和剧本所写的情报属实,老实说她甚至对她产生了同情心。

——然而……为什么让皮埃尔能写出那样的剧本?

——光是敢以德鲁门特尔家为敌就已经让人觉得很不可思议了,不过更令人在意的是他为什么知道莫妮卡……玛丽贝尔•波罗尼亚尔如此详细的过去?

——不会是密探所在的炼金术师工房的人告诉他的吧?不过这得先假设让皮埃尔跟工房的人有接触才能成立……

——……而且很难想象他们竟会知道连我也不知晓的加尔迪大人的性癖。

她越想越混乱。

戏剧里写着“加尔迪的妹妹仇恨着犯人”所以才在搜捕莫妮卡,但这与真实情况相差甚大。

毕竟,那个加尔迪的妹妹本人笑着对卡尔拉说:

——“那个贼人不过是个‘借口’,可不能认真去找哦。就算找到了也要假装没看到哦!”

卡尔拉记得当时听到主人说出这种似乎对兄长的死毫无伤感的话,曾感到一种模糊的恐惧,背上也渗出了冷汗。

——为什么……之有这里跟真实不一样?

越想越不明白,卡尔拉感到一种无以言表的焦躁,一拳打在船舱的舱壁上。

——可恶……果然这座城市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不管怎么样,现在首先要逮捕让皮埃尔。

卡尔拉静静地调整着呼吸,准备写信向主人汇报现在的状况。

同时她心里想着,在这看不到头的任务中自己会不会落到葬身于此的下场呢。

——为什么不杀我?

莫妮卡静静地思考着。

然而,她意识到自己已经看开了生死,思考这样的事也无济于事,于是她摇头甩开这个念头。

躺在狭窄软禁房间的床上,她静静地闭上眼。

回想起的,是修伊。

——说起来……我为什么会那么喜欢修伊君呢?

抛弃贵族身份,刚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她对这个世界绝望了。

这时,她在炼金术的私塾遇到了一名少年。

那是一个虽然保持着应酬性的微笑,却与周围筑起明确的“隔阂”的孤独少年。

然而,她明白,这个少年的孤独来自于对世界的憎恨。

说不定她很早就注意到这个与自己有着相同眼神的少年了。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注意变成了爱意,而自己竟会那么自动的跟他搭话。

——是觉得自己也可以改变吗?

对世界绝望的她,开始用“假面职人”的身份,窥视城市的阴暗面。

那里发生了很多事,她用自己的方法持续跟这个不讲理的世界斗争。她的做法到底正确与否,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看法吧。

——有跟我相似的人。是不是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呢?

“假面职人”生活的反作用力使得现实生活中她对修伊的爱慕日益加深。

寻求通常的恋爱和日常的心说不定已从假面之下过剩地溢出。

——结果,我也只是利用修伊……来拯救自己而已吧……

想到这里,莫妮卡紧紧攥住床单。

——这种事……根本就无所谓!

——好想你……

——我好想你啊……修伊……

莫妮卡发现自己正在流泪,她轻轻把脸埋进枕头。

让皮埃尔•阿卡尔德的手记

【无论什么时候,时间都是公平的。

不管你怎么想,每天都是同样的日出日落。

永远都是这样的重复。明明太阳没跟任何人约好明天也会升起,但人们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明天也会照常来临。

同样的,就算希望明日永不再来,太阳还是会升起。

这种人们不可抗拒的洪流,正把与此事件有关的人们冲向某个方向。

莫妮卡•坎佩内拉,不,应该称她为玛丽贝尔•波罗尼亚尔吧。

无论如何,她在那之后仍然活着。

没有自由,看不到城市的景色,声音也没法传到心爱的人耳中。

真的只是活着而已,我不由得佩服在这种状况下她竟没有发疯。

如果我的记忆正确的话,她恐怕被软禁了半年左右。在此期间那艘黑船从未出航,只带着特殊的威压感俯视着城市的港口。

毫不畏惧黑船散发出的威压感,死死瞪着它的男人——修伊•拉弗雷特也陷入了就算早一秒也好,想要尽早见到心上人的欲望与说不定一秒后心上人就被处刑了的恐惧中,真亏他竟能忍受这么长的时间。

他一直在等待,等待为了实现自己愿望的准备完成。

等待能确实夺回恋人的计划完成。

因此,莫妮卡没有被早早处刑对他们俩都可谓幸运。我后来得知,修伊在炼金术师中也算得上特别精通火药,如果德鲁门特尔家的人有什么动静的话,就算他让整个城市陷入爆炸的火焰中,与莫妮卡殉情也不奇怪。

不知是不是偶然,那就与我的戏剧最后的创作部分一样了。

不管如何,人们带着各自的想法仍凭时光流逝。

时间的流逝是公平的,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不过说不定当时的罗特瓦伦蒂诺处于脱离这一平等的地方。虽然这肯定只是我的错觉。

就好像是在人们快速移动的模型城里,连时间也被调快了般。

接着,命运之日来临了。

我的罪行在罗特瓦伦蒂诺城中现形的瞬间来临了。

命运不容分辨地降临。就像太阳每天都照常升起一样。

对某些人来说它的来临如此唐突,而另一些人已经做好好接受一切的准备。】

1710年 某月

德鲁门特尔家 私用船内

“……今天的风,好强啊。”

卡尔拉看着激烈翻卷着的海浪,无精打采地喃喃道。

虽然还没有下雨,但海面上已经卷起些许风浪,停泊的船体也出现了较大的晃动。

她在作为使节团的据点之一的船内进行着工作。

读着部下呈上的报告,时不时看看桌上放着的书信——想起莫妮卡的事。

——结果,现在还是保持着软禁状态,不过……

数月前,她收到了女主子的书信。

那正是对如何处置莫妮卡即玛丽贝尔•波罗尼亚尔的回答。

然而,内容并不是她所期待的那样。

如果她毫不留情地命令“处死玛丽贝尔”的话,卡尔拉为了自己选中的主人,虽不情愿却也将杀死莫妮卡吧。如果她说“放了玛丽贝尔,暂时先回来”的话,那对卡尔拉而言将是多么大的喜讯啊。

然而,主人的回答是“我不是说过吗。那种事根本无关紧要,要怎么处置她就交给卡尔拉啦。不过,要继续任务哦。”好像杀死自己兄长的女子对她而言真的无足轻重般。

——这样下去的话,会给她的精神造成负担吧。

——可就算把她放回城里……她还能过上之前那样的生活吗?

——既然如此,不如……

虽然这么想,但卡尔拉没法做出这个决定。

她从小被当做护卫培养长大。

她学到的不是杀人的觉悟,而是站在主人面前挡下敌人攻击的觉悟。据莫妮卡所言,加尔迪虽是德鲁门特尔家的人,却是一个让人唾弃的家伙。

如果是来暗杀主人的家伙,不管对方是谁她也不会手下留情,可以轻易地将刀刃插入对方的脖颈——但莫妮卡的情况不一样。

——……我真弱啊。

——既没办法杀她,也没办法救她。

迷茫的结果是,她选择继续软禁莫妮卡。

说不定在完成任务的时候,已经有什么可以救她的办法了。

她明确告知部下,软禁她是自己的决定,也严令他们不可外传。

部下们没有感到任何疑问地遵从了她的指令,她再次感到他们的诡异,但也认为这正是德鲁门特尔家的“私兵”本来应有的样子。

而今天,每当书信映入她的眼帘,她也仍会感到十分痛心。

——无论如何都要尽快弄清这座城市的秘密……

——伪币似乎与那个名为“假面职人”的奇妙组织有关……

她读着报告考虑着如何找到破坏模型城市的墙壁的方法,这时,一个部下跑了进来。

“卡尔拉大人,出事了。”

“?什么事?”

看到样子和平时完全不同的部下,感到不寻常的卡尔拉皱起眉,重振精神问道。

而部下却似乎自己也不清楚状况般,做出了一个不太明确的回答:

“城市……被什么人袭击了!”

“什么!?”

——袭击?

她连忙走到甲板一看,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映入她的视野。

城里各处都冒着浓烟,一部分建筑物甚至燃起了火光。

她看到恐慌的人们在市场里乱窜——但没有看到关键的袭击者的身影。

——怎么了?!

——奥地利军的奇袭吗?!

难道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战火已经蔓延到这座城市了吗?

然而,眼前的状况和她所知的战场的光景有所不同。

“能立刻回到城里,向在各个设施的团员确认情况吗?”

“似乎……就是被我们作为据点的设施被人点了火!”

“什么?!到底是谁……”

“尚不清楚!现在还没有死亡报告,不过据说放火的是带着奇怪面具的男人……”

——……面具?

卡尔拉想到方才在报告里看到的“假面职人”一词,但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对着部下喊道:

“别说傻话!一个人怎么可能干得出这样的事!”

说出口,她又猛地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难道不是……一个人吗?”

她想到“假面职人”是一个组织的可能性,确信他们的目的并不是这座城市,而是“德鲁门特尔家”。

她准备到前线去指挥战斗,转身想要回到工作室——

与此同时,站在她身边的部下突然倒下了。

“?!”

——弓箭?!枪?!

突然倒下的部下让卡尔拉十分惊愕,她以为受到狙击不由得放低身子。

——然而……没有听到类似的声音。……?……什么……

她发觉部下的身体上并没有任何伤痕的同时,感到自己身体有些不对劲。

四肢无力,没办法站起来。

再一看,不光是她的部下,在甲板上的船员们也都倒下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卡尔拉的神智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渐渐在船上丧失了意识。

在那之前她最后看到的是——

在甲板的隐蔽处,站在她们的上风位置的——一个戴着面具的大个子男人。

“嗯……似乎出现效果的时间有个体差异啊。也许是男女之间的差异吧。”

带着面具的男人一边合上手中装着特殊麻醉药的小瓶瓶盖,一边看着倒在甲板上的船员和卡尔拉,自言自语道:

“好了,差不多还有1个小时他们才能恢复意识吧。我的任务就到此为止了。”

接着,戴着面具的男人看了卡尔拉一眼,摇摇头叹道:

“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影响学生们学习吗,美丽的小姐。不过它没有后遗症,不用担心。”

留下谁也没有听到的临别之言,男人——达尔顿取下面具离开了甲板。

“唉,艾尔玛这个家伙。还在想最近怎么不吵着要我戴钩爪了——”

“没想到这次竟然要我戴上面具。他还是那么胡来啊。”

同时刻 港湾部 仓库区

在某间仓库的房顶上,有两个人影正眺望着船上和城里的混乱景象。

“哎呀,好像达尔顿老师干得不错哦。”

通过18世纪时还很贵重的望远镜看着船上的情形,戴着面具的艾尔玛快乐地说道。

在他身边的修伊也带着面具,面具下传出淡淡的声音:

“……其实把麻醉药借给我们就好了。”

“哎呀,他坚持‘如果你们以后制造出这种药来干坏事就不妙了,我自己来’没办法啊?确实那种与其说是麻醉药不如说是催眠药的东西,效果非凡啊。反正让他戴上了假面不是挺好的吗?”

他用力点点头,转头看向城里。

“不过还真是大闹了一番啊,要是没有伤到普通居民就好了。”

“……是啊。”

“结果现在有多少人了?‘假面职人’的成员。”

艾尔玛若无其事地问道,而修伊则用沉重的口气答道:

“……三百七十二人。”

让皮埃尔•阿卡尔德的手记

【没错……

修伊•拉弗雷特做到了。

他仅仅用了半年时间,就制造出超过三百人的“犯罪组织”。

这的确难以置信。我最早也无法相信。

本来这座城市就有着人口众多,犯罪组织少的特点,仅有的犯罪组织最多也就是麦萨的“臭鸡蛋”那种程度而已。不过想想看,这也是这座城市的异常之一吧。

不管怎么说,他做到了。

上百的德鲁门特尔家成员居住在城中,也不知道谁暗中与德鲁门特尔家有勾结,在这种状态下,他摸索着创造出一个组织。

不信任人类、憎恨世界的青年成功了!

投放通过制造伪币收集的资金,迅速的同时也保持着最大限度的慎重,渐渐增加了值得信赖的成员。他偶尔还制作新的合法药物提供给至今仍不断追寻“药物”的贵族们,等等,总之他干出了不少类似于打擦边球的勾当——

不过这全部,都只是为了他的一个任性要求而已。

想再次见到莫妮卡•坎佩内拉。仅仅只为了这一愿望,他做到了。

也许对方并不愿意得到拯救。修伊说不定也想到了这点,但即使这样他也毫不在意。

因为这只是他个人的任性而已。】

莫妮卡从毛毯中探出头,恍惚地看向嵌在本该是门的位置的铁格栅,突然,她感到有些不对劲,仔细倾听从外面传来的声音。

“……?”

一开始莫妮卡认为外面的吵闹声是因为强风的缘故。

这几个月来,她已经习惯了船激烈的晃动,只有从外面传来的声音是她能感受到软禁室外部情况的唯一途径。

她感到外面的噪音不可能只是风声而已,从毛毯中溜了出来,从床上坐起身。

与此同时——从铁格栅外,传来了越走越近的脚步声。

现在并不是吃饭的时间。

虽然已经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她仍用警戒的眼神看向铁格栅,不知发生了何事。

然而,看到发出脚步声的人后,莫妮卡全身一瞬间僵硬了。

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纯粹由于惊讶和混乱。

出现在她面前的是——像曾经的自己一样,穿着黑外套带着白色面具的,“假面职人”的身影。

看身材,她知道来人不是修伊或艾尔玛。他拿着大大的行囊,从中飘出一阵阵腥臭。

“骗人……为什么……你是谁……”

看着这样的她,戴面具的男人好像安下心来,说道:

“呀,终于见到你了。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咦?”

她没听过的声音。

在惊讶不已的莫妮卡面前,男人取下面具露出一张从未见过的脸,继续说道:

“应该是初次见面吧。我是让皮埃尔•阿卡尔德。”

“……?……呃?!您就是……”

莫妮卡心中瞬时涌起各种感情。

如果是在自己来自首前,说不定会因为愤怒,用锥剑刺穿他的双手双脚吧。

不过,现在涌起的疑惑更胜一筹:

“为什么……来这儿?!更重要的是,您为什么写下那种东西……”

听了莫妮卡含混着怒气的疑问,让挠了挠头,非常抱歉地说道:

“哎,关于那件事,我也有些误会……我真的觉得非常抱歉。无论怎么补偿都没法获得你们的原谅吧,不过现在请先听我讲。”

“……?”

不知对方的目的,莫妮卡仍保持着警戒皱着眉头——似乎为了让她安心般,男人从怀中掏出钥匙打开铁格栅,说出了某个男

子的名字:

“修伊•拉弗雷特。是他让我来救你的。”

“……?!修伊他?!”

莫妮卡惊讶地瞪大双眼,让打开行囊,充满歉意地说道:

“为此,要让你再死一次。”

让皮埃尔•阿卡尔德的手记

【非常惭愧的是,我为了躲避德鲁门特尔家的追捕,躲到了拉布罗的家里。

我不否定我吝惜自己的性命。我不否定我用瓦版报贩常说的“现在死了,今后就没有揭露真相的人了”这种话作为借口。

不过,我没想到在那儿工作的少女——妮基认识修伊和艾尔玛。我轻易地被妮基发现,第二天就被修伊•拉弗雷特和艾尔玛•C•亚伯托洛斯强行带走了。那之后的事……就不写在这里了。这也是为了他们的名誉。而那也是我不愿再回想的事。

不管怎么说,他们总算饶我一命,作为交换,要我作为“假面职人”的一员,帮他们救出莫妮卡。

他们想要做的是,让莫妮卡再死一次。

在德鲁门特尔家船上的软禁室放入用真正的人骨做成的骨骼标本、猪肉以及女子的衣服,然后将船烧毁。德鲁门特尔家也不会一一细查吧。不过船烧起来的话就会沉入水中,我不知道有没有必要那么做,但我仍听从了指令。

从那时起,我成为了“假面职人”的一员。

成为了之后变为令人生厌的犯罪组织“假面职人”的一员。】

“接下来你就坐我们安排的小船逃走。修伊也快到这艘船来了吧……他来了之后,你们就不要留在这座城市,逃得远远的。这次别被任何人发现,真正获得新生吧。”

“什么……可我……”

“那出戏剧的后半部分是我自己创作的。德鲁门特尔家的目的不是你。”

“……咦?”

莫妮卡混乱了,让摇着头对她说道:

“不过,有一件事成了真。”

“那个小鬼,真的在城里放了火。”

“好了,快上船吧。等莫妮莫妮出来后,在点火之前,还得把晕倒的船员们全搬出来不可……”

听了艾尔玛的话,戴着面具的修伊轻轻点了点头。

本来对他而言除了莫妮卡以外的人命根本无足轻重,但他不忍让她对德鲁门特尔家感到更多亏欠。

现在城里有无数的“假面职人”正在进行佯攻,有些则在继续看守抓获的德鲁门特尔家成员。虽然他们尽力避免出现死伤者,但修伊早已做好双方都出现些许牺牲的心理准备。

看着这样的修伊,艾尔玛心想。

他绝对不是什么善人。

也不知道今后“假面职人”这个组织会朝什么方向发展。

但对艾尔玛而言,这些小事无足挂齿。

获知德鲁门特尔家的人再次购入女式服装这一情报,证明了莫妮卡仍处于软禁状态。

以获取这条情报为契机,修伊使用了“假面职人”这一组织的力量。

如果莫妮卡已经死了的话,他定会将这股力量用于杀尽德鲁门特尔家的成员吧。

然而,即使是这样,艾尔玛也觉得无所谓。

“再见到莫妮莫妮时,你准备说什么?”

“什么也不说。”

听了艾尔玛毫不体谅人心的提问,修伊淡淡地回答道。

“只会紧紧拥抱她而已。”

听了这个答案,想象着达成真正目的时修伊和莫妮卡的表情——

笑容中毒者在面具下露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微笑。

能看到天空。

几个月不见的景色飞入了莫妮卡眼中。

在登上通往甲板的台阶途中,莫妮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确认自己的确身处现实之中。

每登上一步台阶,她的心中就涌起各种不同的感情。

见到修伊之后,该说什么好呢。

自己又一次被抹去存在,自己的罪行又一次被掩盖了。

她不知道应该拒绝这样做,还是为活下来感到高兴。

不过,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她知道该做什么。

笑吧。

起码要让修伊看到自己用尽全力的笑容。

她下了这样的决心,拼命回想着笑的方法踏上台阶。

——啊哈哈……想起了艾尔玛的脸呢。

——怎么办,修伊会吃醋的。

同时想起好友和恋人两个人的模样,她确信道。

自己的确非常幸福。

走到甲板入口处探头出去,她看到一个人影。

一个令人怀念的,带着木制面具的“假面职人”的身影。

泪水涌上她的眼眶——她对着蓝天和世界用力地、用力地露出了微笑。

注9:基德船长:威廉•基德,William Kidd(1645-1701),俗称基德船长。为苏格兰船长,因海盗罪被处决。他死后成为传奇人物,关于其宝藏的传说经久不衰。

注10:假面即兴喜剧:Commedia dell'arte,意大利的一种传统喜剧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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