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没有任何国家,会因为国内饲养的猪只未获人权而受到谴责。
因此,若是将语言不同、肤色不同、祖先不同的族群定义为徒具人形的猪猡,那么,对于这样的族群进行打压、迫害或屠杀,也不算是违反人权的暴行。
从有人认为这种想法是正确的,大多数人都不反对的那一刻起,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的灭亡就开始了,同时也在那一刻结束。
——芙拉蒂蕾娜·米利杰《回顾录》
五架共和国机残骸相互依偎,沉眠在强化玻璃制的棺材中,直到永远。
位于共和制齐亚德联邦势力范围内的交通道路旁。在如顶级蓝宝石般的苍穹底下,这片春意盎然百花盛开,美得如梦似幻,甚至令人不敢亵渎的草原之中。也是过去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与齐亚德帝国的交界处,偏帝国侧的附近。
待在经过特别许可才得以进入的保护用玻璃屋中,十八岁的芙拉蒂蕾娜·米利杰,抬头望着宛如无头骷髅尸骸的「破坏神」残骸。仅有一小撮染成红色的银发,从染成黑色的共和国军服肩头滑落。
放进玻璃屋之前饱受风吹日晒而伤痕累累的白褐色装甲。炮击造成的直接损伤和高温烧出的焦痕格外怵目惊心,看得出这些倒在一起的残骸是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勉强维持原形。伏在一旁的「清道夫」残骸,侧面还依稀保留着喷漆的文字。
菲多,我们忠心的——后头的文字,已经永远消失在炮击造成的大洞中。
但蕾娜大致能想到后面写了什么。
她现在明白了,为何辛他们不替小猫取名,却帮「清道夫」取了名字。
因为对于注定要在战斗中走完人生的他们来说,只有一起战斗,一起死亡才算是伙伴。在同一个战场上奋战到最后,也在同一个战场上力竭而亡——只有同样在战争中挣扎的战友才能做到这些。
本来挂载在菲多身后的追加货柜,五个全都不见了。想必是装载的物资用尽而卸除了。由于连菲多本身的货柜存货也几近见底,再加上当时是在「军团」完全支配的区域当中行军,在这样的条件下,差不多也只能移动到现在的位置了。
历时一个月。原以为在「军团」支配领域当中行军,最多也只能撑个几天,但辛他们五个人却一路挺进,直到把携带的一个月份量物资全部用尽。
他们穿越共和国侧的交战区,又穿过「军团」支配区域,来到了距离当时联邦侧交战区仅有一步之遥的位置。他们在这里,耗尽了用来前进的物资……恐怕,也是在这里打完了最后一战。
这里,就是他们旅程的终点。
在「破坏神」的残骸中,也找到了辛所保存下来的,刻有五百七十六名阵亡者姓名的金属片。在建造这个玻璃保存室时曾经一度取出,制作了精巧的复制品,以及名单纪录后,再度放回原处。
两年前辛他们所抵达的这个场所,共和国却永远也到不了。
因为共和国灭亡了。如同辛所留下的预言,灭亡于自己的怠慢。
与辛等人别离之后,蕾娜又被分派到其他战队,以管制官的身分进行指挥。
她并未亲赴前线,因为在那里,她能做的就是与其他人一起战死。一旦死了,一切就结束了。对于未曾与辛他们一同奋战到最后的自己来说,事到如今才想当悲剧英雄,未免太过矫情。
关于「黑羊」、「牧羊人」和超长距离炮的情报,蕾娜当然也提出了报告,却被上头以「八六的胡说八道」、「情报未确认」等理由打了回票。就连迎击炮的妥善率不佳,也就这样不了了之。
蕾娜后来分派的单位也是激战区。在那个每天都会出现大量牺牲者的地方,并未任由处理终端自生自灭,反而尽心尽力做好指挥,拼命到几乎拖垮自己的蕾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得到了一个别名。
「鲜血的女王【Bloody Regina】」。
大概是取自芙拉蒂蕾娜的谐音吧。虽然听起来像个三流电影才会出现的可笑反派,但是蕾娜很喜欢这个别名。这个名字和践踏在他人身上,驱使别人去战斗,却连一个人也救不了,既残酷又傲慢的自己非常相配。
即使如此,在她的指挥之下,存活人数远比其他部队更多,甚至经过一年也不曾重新编整,依旧保有续战力的这支部队,很快地就被大家称为「女王的家臣团」了。
在这段时间,蕾娜拜访了曾经反对强制收容的人、曾经藏匿友人或亲人的人,以及因为心伤而辞去管制官职务的人,将他们还记得的那些八六的名字、为人和说过的话统统记录下来。就算能够消除官方纪录,但记忆是夺不走的。她这么做,是为了万一共和国灭亡,也许哪天还会有人找到这些纪录。
破灭来得十分突然。
就在建国祭的日子。当年度以首席成绩自高等学校毕业的学生,获邀在庆祝典礼上进行演说。那是个与蕾娜相同年纪的少年,他饱含怒意的眼神令人印象深刻。
『在我的同学当中,有许多人都是和「军团」交战而死的。』
那平静的声音,让会场掀起同情的声浪。甚至有人忍不住开始啜泣。
这位男学生用冰冷而轻蔑的眼神,俯视台下众人的反应,突然话锋一转,像是咆哮一般发出怒吼:
『他们全是被这个国家贬为八六的人——虽然他们死在战场上,但是杀了他们的却是这个国家!这样荒唐的事情,到底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现场连一个赞同的声音也没有。
只听见有人嘲笑他连人和猪都分不清。也看见有人咬着牙齿同样义愤难平。但更多人则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当作没听到——而这些人全都平等地死去了。
那天深夜,以往敌军攻势最弱的北部战线,遭受前所未有的大军袭击。
驻扎于该区的战队,在压倒性的数量差距之下,几乎毫无抵抗之力。
管制官并未接获部队全灭的消息,不免让人联想,这就是他们对于共和国小小的复仇吧。但事实并非如此,待在前线的他们从未有过任何复仇的念头。事实上,是因为当时所有管制官都在狂欢中喝醉了,没有任何人进行同步的缘故。要是那时有人按照规定进行管制的话,也就不需要等别人来报告了。
迎击炮几乎没有作动,而且大半在作动之前就连同地雷区一起被长距离炮兵行轰掉了。成功发射出去的那一丁点飞弹,也在起爆之前就被反空炮兵型击落。
身为最终防线的铁幕也一样,在「那个」面前简直不堪一击。
电磁加速炮型。
那是能以秒速八千公尺的惊人超高速将弹体射出的,电磁加速炮型「军团」。
先锋战队曾经遭遇过一次,提出了报告却不被重视的那个新机型。
要塞群如同不会动的标靶,在超高速弹头如恶梦般的破坏力,以及不惜炮身损耗的猛烈连续炮轰之下,瞬间化为废墟。当政府终于察觉事态有异时,「军团」已经侵入八十五区内。
在这十一年当中,把战斗义务全部推给八六的国民,已经找不到任何有能力战斗的人了。
从铁幕沦陷开始算起,仅仅一周。
共和国便灭亡了。
但这并未让共和国人民得到教训。因为在临死前会为自己的冷血无情及怠慢感到懊悔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大多数人不是忙着咒骂其他人的无能与无脑,就是在哀叹自己何其无辜却得死于非命。既然对于自己的罪过毫无所觉,那么就连死亡也无法让他们真心悔改吧。
由于蕾娜待在第一区,幸运逃过了从北方开始的杀戮,也因为她早有准备,所以才来得及做出应对。
她将周边所有的重炮瞄准地雷区集中炮击,轰出一条通道,接着又打开了铁幕的出入口。利用阿涅特事先植入的后门,和所有幸存的处理终端进行同步连接,提出了进入八十五区内应战的请求。
「家臣团」和曾为「家臣」的所属战队,以及其他大部分的部队,都答应了这个请求。
话虽如此,这些人并不是基于善意或信赖,而是看中了八十五区内拥有发电设备及生产工厂,生存机率较高的关系吧。有许多单纯由八六组成的部队,建立了自己的防卫据点。有些部队则是选择牺牲自我,就为了帮助友军,以及留在收容所的同胞撤离危险地带。
就这样,蕾娜率领集合起来的战力,扛下了防卫战的指挥工作。
也有一些白系种跳上备用的「破坏神」,加入战斗行列。但大多数白系种只是沉浸在绝望中无法自拔。甚至有些人学不会教训,依旧对八六恶言相向。然而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八六已经拥有了名为武力的强大力量。
虽然这些身经百战的八六,不愿在大敌当前时,做出内斗的愚蠢举动,但若是时间再拉长一些就很难说了。
当救援部队从邻国赶到时,防卫战差不多已经打了两个月。
这些援军是从遥远的东方,跨过了「军团」支配区域和国境线而来。
趁着「军团」将主力集结在北方,突破了战力变得薄弱的东部战线的他们,是属于帝国毁灭后转变成共和制
国家的,共和制齐亚德联邦的军队。
帝国在开战后不久,便因为人民革命而覆灭。共和国先前接受到的无线电讯息,就是来自于最后残存的抵抗据点。推翻了帝国的联邦,也被「军团」视为敌人,这十余年来同样交战不断。由于人民对于共和制的推崇,甚至不惜推翻祖国,为响应保卫国家与同胞是国民义务的理念,许多人选择了从军,而联邦就这样一点一点把国土夺了回来。
在装备了最尖端武器,士气高昂而战力精实的联邦军勇猛奋战之下,把战线推了回去。而在夺回第一区后,战况暂时陷入胶着。
共和国国民高声欢呼,迎接他们的到来。但可惜的是,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不知为何,联邦发现了共和国对于同为有色种的八六进行迫害和屠杀的丑事。
由于联邦军在进入八十五区前,先救出了收容所和前线基地内的幸存者,所以也见识到了那些惨状。
既然那么讨厌颜色的话,何不干脆把国旗也变成纯白色呢?救援部队的司令官曾十分认真地对着大总统和高官们说出这样的话。
于是,联邦选择优先保护八六,只要有意愿,都能无条件得到联邦的公民身分。
而他们也给予白系种最低限度的支援,但是更为重视的是,关于迫害的调查工作。
从国军本部的地下仓库找到大量阵亡者的人事资料时,其实还不算什么。大概是人事部的某个人特意保存和隐匿了阵亡者纪录吧。虽然数量如此庞大,而且近年来的阵亡者清一色都是少年兵这一点应当谴责,但至少还能往好的方面解释,这证明了共和国内也有尚未泯灭良心的人在。
但是在强制收容所找到收容者所写下的详细资料,以及听取幸存者的亲身经历,又在收容所和要塞遗址发现了埋藏的大量白骨后,联邦看待共和国的目光就益发冰冷起来。当他们找到人体实验的纪录,发现了婴幼儿的贩卖纪录,以及士兵屠杀平民的影像后,联邦人眼中的共和国人民,已经与人渣无异了。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联邦切断支援也不奇怪,但他们还是持续提供最低限度的支援。
这或许才是对于共和国人最大的教训吧。虽然你们是人渣,但我们不会对你们做出相同的事情,让自己也变成人渣。
愿意反省的人就好好反省。至于那些不知悔改的蠢猪我们也懒得管了。就像这样,联邦以无言的方式做出了惩罚。
就在准备夺回第一区以北的区域时,联邦以增派兵力为条件,要求这边派遣共和国时代的将领前往联邦。据说是想找人去担任夺还部队的指挥官,或是辅佐官的工作。
在大多数人踌躇不前时,蕾娜毫不犹豫地提出了申请——于是,她来到了这里。
走出玻璃屋后,提起放在路边的行李箱,以及装着白掌黑猫的外出提笼后,蕾娜又走了回去。在那座春意盎然的花园中,那些毁损的「破坏神」残骸以及一旁刻有五百七十六个名字的石板,就是从一次次战火中存活,终于抵达此地的所有人的墓碑。
因为她事前不知道就在这里,所以并没有带花过来。不过,之后她也不打算来献花。
因为,自己还不算是抵达了这里。还没有资格过来送花。
蕾娜在等着自己的联邦高官面前站好,轻轻低头说道:
「抱歉,阁下。让您久等了。」
「不会。凭吊死者的时间,怎么样都不嫌久。」
比起政府高官,更像是一位隐士智者的中年黑珀种高官,露出和煦的笑容。他戴着银色圆框的高度近视眼镜。打理整齐的白发中夹杂着黑发,身上穿的是流水线生产的深蓝色西装。
他温和地望着将发色染红,身穿黑衣的蕾娜,眯起眼睛笑道:
「那代表着流淌的鲜血,和部下的死吗?『鲜血的女王』……其实我们这边也有人主张不需要帮助共和国的人渣,只要保护同胞就好,不过——正因为有你这样的典范存在,才证明了我们派遣援军的做法是对的。米利杰上校,欢迎你来到齐亚德联邦。」
看见对方对着自己露出笑容,蕾娜也回以有些为难的笑,摇了摇头。那不是自己所流的鲜血,而部下的死也是不必亲身犯险的她一手促成的。她这个手上沾满鲜血的黑衣女王,没有资格受到称赞。
高官用慈爱的目光看了看这位严以律己的女子后,转身迈开步伐,走向不知何时站在远处,身穿联邦军铁灰色军服的一群年轻士官。
「这边请——让我为你介绍一下,你即将上任的部队所属的指挥官们。」
「好的。」
蕾娜正要迈开步伐,又再度抬头望着身旁的墓碑。
相互依偎陷入长眠的四足蜘蛛及其随从的遗骸。在残酷的环境中依旧奋战不懈,抓住每一分存活机会,最后笑着踏上旅途的他们,所抵达的终点。
战争尚未结束。「军团」的大军仍然席卷了大陆过半范围,此时想必也有人正在努力战斗。
战斗下去吧。直到打倒最后一架「军团」为止。
为了踏入他们所抵达的终点,踏上只有坚持到最后的人,才有资格抵达的场所。
蕾娜毅然决然地抬头挺胸,踏出第一步。只见对面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五名军官,整齐划一地朝着自己敬礼。蕾娜走向他们,走向崭新的战场。
为了奋战到底,为了存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