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 纽瓦克郊外
森林豪宅里的王子殿下。
那是住在周围的孩子们对「少年」的评价。
获得既可以是赞美,也可以是强烈挖苦的评价,那名少年──实际上的确是掌权者的直系血亲,也的确是有资格被世人唤作王子的人物。
只不过──那却是绝对不会拋头露面的掌权者。
不自由的地方只有一个。
那就是加诸在少年世界中的规则。
想要什么都能得到的环境。
尽管祖父重视礼仪,有著性情严厉的一面──但是父母十分宠爱少年,举凡一般人所能拥有的东西,只要少年想要,都会二话不说地买给他。
可是,少年并不满足。
满足于触手可及的「自由」,想必会变得娇生惯养且极度任性──可是少年的任性却只有一个。他满脑子就只有那个愿望,根本无暇任性地过活。
独自外出。
即使只有区区几百公尺的范围也好。
想要按照自己的意思,独自一人到家门外散步。
只不过是这么一件小事,少年却绝对不被允许那么做。
无论他再怎么渴望,少年始终都是笼中鸟。
他并没有遭到监禁。父母对少年百般宠爱──
因为被深爱著,所以他没办法独处。
在许多人的围绕下──少年因为追求孤独,而被内心的孤独所囚禁。
在他本人毫不知情间,少年的心变得闷闷不乐。
父母其实也很清楚少年心里应该有著那样的烦恼──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不会让少年单独一人。
其中的原因──
说到底,都是出于少年是掌权者的直系血亲。
卡尔崔里欧·鲁诺拉达。
通称卡崔。
那是少年被赋予的名字──同时,那个名字也决定了少年的「地位」。
鲁诺拉达家族。
将据点设立在纽瓦克的黑手党,以首领巴尔托罗·鲁诺拉达为首,若将基层成员也算在内,据说是随随便便就超过千人的巨大组织。
没错──确实存在于该处,却绝对不会在光天化日下行使的「权力」。
鲁诺拉达这个名字,是证明身为该权力一部分的单词。
禁酒令时代。
后人若是回顾这个时代,想必多半会以这样的名称形容吧。
秉持「酒违反道德」这种理念的团体,以及牵制酿酒国家的德国等等,他们希望推行那条法律的理由形形色色。高贵的理想与勾心斗角的政治盘根错结,使得这个国家在历史上一时成为了「无酒社会」。
然而那条法律最后带给社会的,却是更加深沉的悖德,还有以悖德为养分开始茁壮成长的庞大力量。
禁酒令这道枷锁,让以往不过是平凡嗜好品的酒精,有了等同于宝石的价值。
一如字面所形容的「禁忌美酒」。
酒豪们自然不必说,就连以前不喝酒的人们也被拉进那份悖德感和周围的巨大潮流之中,开始争先恐后地流连于地下酒吧。
禁酒令制定目的,原本应该是要减少酒醉者所引发的犯罪,但是实行之后,却将本来纯洁无瑕的市民也变成了罪犯,结果实在令人感到讽刺。
不仅如此,彷佛要落井下石一般,经济大萧条侵袭了美国,席卷社会的强烈不安又更逼得人们朝酒精奔去。
可是──在那些非法酒吧大放异彩的同时,有能力击退恐慌的「主角」们也在其背后逐渐茁壮。他们是被世人统称为「黑手党」的存在,帮派们不只是钻法律漏洞,甚至还明目张胆地知法犯法,将贩售私酿酒当成踏板,大举扩张势力。
换句话说,政府所实施的「禁酒令」政策,反而让身为法律之敌的他们,找到了在社会上大肆发展的绝佳温床。
他们时而暴力、时而绅士、时而巧舌如簧地行使那份力量。
禁酒令是这个时代的枷锁,孕育出横行于社会阴暗面的众多力量。
而那份力量的其中一角──正是少年出生的,名为鲁诺拉达的这个「家」。
在美国东部瞬间扩展势力范围,将禁酒令当成踏板,稳固扎根的巨大组织。
自己处在黑手党这个特殊环境一事,今年才刚满九岁的少年也稍微能够理解。
可是对于卡崔来说,那种事情根本一点都无所谓。
他甚至无法去学校上课,而是由家庭老师传授他知识。
不过,每当家里举办大型派对,附近的人们总会齐聚一堂,家中充满了书中或收音机里所描述的「庆典」气氛。
卡崔会在派对上遇见其他孩子们──可是孩子们却只是听从父母的话,跟卡崔打打招呼而已,他们的眼神像在看不同于自己的其他生物一般。
实际上,看在附近孩子们的眼里,卡崔是王子。
不来上学,却也不是因为家境贫困的关系,而且说起话来比其他孩子还有条理,知识量也比别人多上一倍。
在孩子们看来,他无疑是应该被称为「王子殿下」的人物。
平常被吩咐不可以接近的,鲁诺拉达家族的巨大宅邸。
在那里举办的派对上,自己的父母都对宅邸的居民们毕恭毕敬。
森林中的城堡。
在学校不曾见过的高贵孩子。
他看起来简直有如童话故事中的角色,因此有的孩子带著嫉妒地唤他「王子殿下」,有的孩子则满怀憧憬地喊他「王子殿下」。
但是无论如何,他们在下次派对到来之前都不会见到少年,即使想要主动去见他也会被父母严厉阻止,渐渐地,他们连「王子殿下」的长相也忘了。
那种情形不知持续了多少年,卡崔心中的渴望日益增强。
在家庭老师的指导下,他拥有比同龄孩子还要丰富的知识,而且精神年龄也略为成熟──然而一个还未满十岁的幼小少年,依旧无法清楚地说出心中的不满──只能任凭「想要去外面」的渴望充斥著内心。
豪宅的广大庭院中甚至还有喷水池,在这里同住的不只卡崔的祖父和双亲,还有各式各样的人。
以卡崔的祖父巴尔托罗·鲁诺拉达为首,他的孩子们及其家人也都住在这个家里──可是却见不到和卡崔同龄的少年少女。
他的母亲是巴尔托罗的长女,而卡崔的堂兄弟姊妹现在还是无法和他聊天的年幼孩子,卡崔虽然也会照顾他们、和他们玩耍,但那种感觉和他渴望的朋友相差甚远。
况且,即便家里面有朋友,无法外出这件事情还是没有改变。
就算说想要去散步,也总会有人跟在一旁保护著。
只要稍微放眼望去,就能看见好几个护卫远远地包围著自己──在那种情况下散步,对少年来说一点都不舒服,不管身在何处都受人监视的闭塞感,更是「不断」强力压迫著他依旧稚嫩的精神。
于是──他爆发了。
⇔
1931年 12月30日 白天 纽瓦克州某处
「唔……啊……呼啊……」
小小身影正气喘吁吁地奔跑著。
弄脏一身讲究衣著的少年──卡崔跳进树丛中,用两手捂住嘴巴,强制调整自己紊乱的呼吸。
「找到了吗?」「没有。」「这边也没有。」
「他到底跑去哪里了?」「该不会是甘德鲁……」
「不,他好像是自己跑出去的。」「为什么要那样做?」
「太愚蠢了!」「不管怎样,总之先跟老大报告──」
来自远处的喧嚷声徐徐接近,经过少年躲藏的树丛旁边,而后离去。
距今约莫十分钟前,少年将以前就开始偷偷制作的绳梯挂在窗户上,在大白天上演了一出逃脱剧。
卡崔谨慎地直接进入树丛,屏著气息缓缓移动。
这时,再次听见群众的说话声接近,少年全身再度僵硬。
「这下事情大条了。」「快去开车。」
「对外联络吧。」「等等。」
「事情要是闹大了就不妙了。」
「有什么好不妙的!现在情况就已经够惨了!不只是少爷!我们也一样!」
「老大还没来吗?」「动作快,我们一定要找到他。」
「就算是离家出走,也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这件事……」
尽管对拚命寻找自己的声音深感罪恶,卡崔依然没有改变心意。
──去外面。
──我要到外面去。
卡崔躲在树丛内小心翼翼地窥视周围,慢慢地离开宅邸。
──怦咚──
少年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高声跳动。
自由、自由、自由!
少年在心中不停地呼喊。
即使是再怎么奢华的豪宅,倘若不能出去外面,就跟饲养兔子的笼舍没有两样。
一次就好,少年这么祈求。
世上最奢华的兔笼。他不去思考如果离开那里,自己也许会饿死。
他无暇思考,也没有那个余裕。
之前以散步的名义走过好
几次的道路与景色,此时看起来竟截然不同,这让少年不禁满心欢喜。
其实景色并无不同,但以前的他眼里没有风景,只是把注意力放在周围的人们身上,所以会有这种感觉也是理所当然的──不过还只是个孩子的卡崔没有余裕思考这一点,仅仅是沉醉在看似不同的景色。
少年转身望向背后,确认没有看见宅邸的男人们的身影──
然后,以最快速度沿著树林中的兽径狂奔。
跑、跑、跑。
快跑快跑快跑快跑快跑,他在心中不停地对自己吶喊。
没有考虑接下来的事情。
如果有货车经过,就悄悄地躲在车斗上到远方去吧。
一边心不在焉地那么想,少年持续在树林中奔跑。
没有考虑自己还能不能回来。
他的双眼就只看得见前方。
相信在树林另一头的光明道路上,一定会有美好的事物在等著自己──
少年一味地向前奔跑。
然后,当他穿越树林之后,眼前确实出现了美好的东西。那是一辆停在路旁,有棚架的小型货车。
少年望向背后,确认自己还没有被宅邸的人发现──
「抱歉打扰了。」
他小声地嘀咕一句,便悄悄爬上货车的车斗。
到头来,少年在本质上还是不了解自己是什么样的身分。
不了解自己这个人在世界上有何种价值──以及那份价值,会让自己的性命陷入何等危险的处境中。
身为鲁诺拉达的亲孙子,卡崔就算在几十年后,成为扛起这个巨大家族的角色也不奇怪。应该说,他在同辈分的孩子之中,最有可能成为继承人。
即便撇除这一点──对与鲁诺拉达家族敌对的人们而言,巴尔托罗的家人也将成为最有利的交易「工具」。
卡崔浑然不知自己的脑袋多有价值──
少年离开过于宽敞的兔笼,怀著希望奔向外面的世界牢笼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