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卷 我们都还不晓得为什么要说再见 5.在表与里及影子与天空之间

太阳就快出来了。

他十分厌恶每天都会到来的早晨。

他讨厌的事物还有很多,多到不胜枚举。

覆盖着野草的小丘上,散落着白色石头。在黎明前的昏暗天空下,这些石头看起来像是在微微发光,仿佛是某种菇类一样。

他打从第一次看见这种景象就厌恶至极,觉得恶心、倒胃,生理上完全无法接受。

他在某颗白石前停下了脚步,石头上刻有新月图纹及死者的姓名。

低头看着这个名字的他露出笑容。

他并非真心想笑才在笑,鲜少会有事情令他想笑。即使如此,他依旧能装出笑容,甚至可说非常擅长。

他用脚跟蹬了地面。

蹬了好几次。

接着叹了气。

他抬头仰望,发现天空中的云朵东一朵西一朵。

云朵乍看之下似乎静止不动,实际上无时无刻都在飘移。形状也各有不同。

男子仍旧笑着。

「感觉好真实。」

这么嘀咕后,再次低头看向白色石头。

接着试着发出声音。

读出刻在石头上的名字。

读了一遍又一遍。

他的笑容从未消逝。

他把右脚踩在白色石头上,左脚踏稳地面后,右脚用力踩踏。墓碑约莫有一个人双手环抱的大小,这颗普通的大石头在踩踏下纹风不动。

男子移开右脚。

墓碑上留下了脚印。

他看着不好笑的脚印继续笑着。明明没有半点好玩的事,他还是笑得出来。纵使不开心、不有趣,他还是能无时无刻、随时随地笑着面对。

「我果然对什么都没感觉。」

男子微微歪过头。

对什么都没感觉——

这么叙述不知道够不够贴切。

「这感觉一点都不真实。」

他点点头后,迈出步伐。

踏着轻缓的脚步不断前行,同时确认着一个个墓碑上的名字。

「啊,原来你在这里啊。」

男子停下了脚步。

小心谨慎地正确念出刻在墓碑上的名字。

他蹲下身子,用手触摸墓碑。

再以指尖描着刻在碑上的名字。

他仍旧笑着。

「欸,我问你喔?这片天空明明这么真实,我自身的情感却好空洞。是变得越来越不真实?还是打从一开始就这么虚无飘渺?我现在什么都已经不记得了,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

男子并未期待能获得回答。

毕竟亡者不会说话、不会思考、不会有任何想法。拥有墓碑上这个名字的死者究竟是不是真实存在过,其实都令男子存疑。

例如,如果想办法不留痕迹地破坏、毁除这块墓碑,亡者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人们好像常说回忆会留下,但回忆这种东西既脆弱又无常。遭遇变故时,所有人都会立刻忘却,回忆就只是这么微不足道的东西。

当然,也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记起。不过,当下记起的已不会再是从前那段回忆了。

记忆容易模糊、变质,常常在各种条件、自身的主观解释影响下,被形塑成不同的内容。

回忆就像泡泡。

微微散发七彩光芒的美丽泡泡。

由于一碰就会破,因此最好不要胡乱触摸。

男子老早就察觉到有人正在靠近。他随身佩带名为断头剑的武器,外观只是把略为偏短的长剑,但就算用力劈砍岩石也不会损及剑刃,明显是种遗物。他其实大可拔剑,不过最终连手都没放到剑柄上。

来者何人?究竟是谁来了?

对方姑且是隐藏了脚步声,却未彻底消除散发出的气息。也因为这个缘故,男子大概能掌握对方的动态,刚刚才暂时不管。如今她已经来到男子背后。

「哇!」

女子从后方抱向男子。

然而他依然露出笑容,呆呆看着墓碑。

「……唔呼,超没意思的,你根本一点都没被我吓到。」

「你得多下点功夫才有办法吓到我。」

「例如像这样吗?」

女子在他的脸颊上「啾」地亲了一下。

然而他毫无反应,没有任何特别的感受。

「我完全没吓到,而且希幽……你这样压上来又重又碍事,快走开。」

「奴嗯,你怎么可以说一个少女很重咧?」

「我宰了你喔。」

男子只是冷淡地告知,应该不会真的砍杀希幽,但他只要有心,随时都能动手。

「……你好恐怖喔。好啦,我走开。」

希幽悻悻然离开他身上。

男子起身,正要转过头面向希幽的途中,看见希幽以外的人影。此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他某种程度上已料到希幽会现身,因此刻意绕来这座山丘,没有直接返回黎笆赛德钢铁要塞。男子本就猜想希幽会出现,不如说他就是要让希幽主动来找他,才会采取这样的行动。

一名看起来身高相当高,体型纤瘦的男生,站在距离他和希幽五、六公尺外的地方。

对方头戴高帽顶、宽帽檐的帽子,所以外表看起来其实高过实际身高。不过就算扣除帽子高度,男子身高应该也有将近两公尺。

然而相较于身高,他的肩宽莫名狭窄,双肩极度倾斜。身上则是穿着色系非常暗,但看不出是红色、蓝色还是绿色的大衣。手上虽然拄着一把白色长杖,看上去却也不像需要辅助工具才能行走的模样。

由于他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眼睛,再加上一脸卷曲的黑色长胡须,因此看不清长相。感觉应该是人类,但也有可能是其他生物,甚至不是生物。

对方几近一动也不动,连有没有在呼吸都无法确定。希幽身旁的男子光是用眼观察,根本找不到半个对方还活着的表征。

「这不是……」

他轻轻点了头,但在这期间始终都还看着对方。

「解锁卿吗?——没想到您亲自从没有出入口的塔移驾至此。」

解锁卿的胡子像在震动般摇晃,他应该是无声地笑了。

「希幽也有点吓到啊。」

希幽耸了耸肩。

「没想到主人说想要亲自跟希诺诺你说说话。」

「这是我的光荣。」

男子看了看希幽。

「但是,你少用那种奇怪的绰号称呼我。我是没有很生气,只是想在最短的时间内让你闭嘴而已。」

「你、你干嘛气成那样啦?希幽和希诺诺的交情应该很好才对呀。好啦好啦,抱歉抱歉,刚刚都是希幽在开玩笑,人家只是想开开无伤大雅、能促进感情的玩笑而已!希、希诺哈勒!希诺哈勒先生、希诺哈勒大人!这样称呼你可以了吧?真是的,开个小玩笑都不行喔……」

「你的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等等、等等,希诺诺,你现在明明笑得很开心呀……?喔唔,慢着,暂停暂停,我刚刚只是单纯口误而已!希、诺、哈、勒!」

「希幽。」

解锁卿的说话声低沉又沙哑。

「哇咿!?」

希幽感觉整个人都要跳起来似地转身面向解锁卿后,像是用根铁棍扭进自己的背般挺直了腰杆。

解锁卿左手拄着长杖,缓缓举起右手,就这么从左自右挥动了一下。

「离开。」

「遵命!」

希幽做了个像是敬礼的动作,接着便向后转跑走了。她朝着欧鲁达那跑了一阵子后,才「哇哇哇哇哇」地切换方向,冲上山丘的坡面。

「我真的无法理解,您为什么要让那样的人替您办事。」

希诺哈勒不禁说出了真心话。

「呼……」

解锁卿发出无法判断是不是语句的声响。

他的左手稍微上下移动了一下长杖。那把不知是用野兽、人类还是什么生物的骨头制成的长杖,应该十之八九也是遗物。

「反正人类不就是那副德性吗?」

希诺哈勒目不转睛地看着解锁卿。

眼前这个男的、这个甚至无法判别究竟是不是活人的怪物,居然在评判人类。

「艾兰德·莱斯里。」

希诺哈勒喊了另一个名字后,怪物慢慢抬高下巴。如今已能在帽檐下方窥见像是眼睛的部位。

那是眼睛吗?没有瞳孔也没有眼白,就只像是个窟窿。希诺哈勒不敢置信地再看了一次。那也不是什么窟窿,大概也不是眼球。看起来是某种漆黑的物体嵌在眼窝内,感觉不是普通的义眼,那玩意儿肯定也是遗物。

「希诺哈勒。」

「……是,请问有什么事吗?」

「你是我少有的——重要同志。」

不过希诺哈勒人没好到会真的相信怪物所说的话。毕竟自他在这个格林姆迦尔醒来后,就从未当过一次好人。

「谢谢您的称赞。」

希诺哈勒笑了。

是同志才有鬼,根本就是把人当成道具,顶多看作走狗罢了。

不过,可以肯定

的是,这个怪物认为希诺哈勒具有利用价值。

「我把您当作恩人,如果没有遇见您,我就会像路上可见的那些亡者一样,毫无目地四处徘徊。但是,现在的我已经有目标了,这一切都是拜您所赐。」

「像你一样的人倘若能再多一点就好了。」

「先前希幽想拉拢他们,好像失败了,对吧?她是失手了吗?」

「当时行事不够周全,或者说——出现了不确定因素,导致出乎意料的事态。」

「不确定因素……」

希诺哈勒重复了怪物的话语。

应该是指那个女人。

「您就像一直以来对我们做的一样,用遗物消除了他们的记忆。」

「没错。」

「一无所知、没有记忆的话,事情会比较好办。不,应该要说,若是什么都还记得会相当碍事,才更贴切。」

「是啊,不过——」

「那个女的没有丧失记忆。」

梅莉。

实在想不透她有什么特殊之处。

她失去同伴后,这件事成为心灵创伤,导致她出现类似人格分裂的症状。然而这位难相处的神官,在认识纯朴的几位年轻人后症状好转。

这是常听到的故事。

应该有不少义勇兵经历过和她类似的事。

「……为什么就只有那女的没有失去记忆?」

「原因完全不明。」

怪物回答。

是起风了吗?

不对,不是起风了。

这个声响是怪物的呼吸声,或是沉吟声。

「你应该提高警戒。」

「您是要我注意她?」

「除了你之外,我还能拜托谁?」

「我了解了,我会多加留意她。」

「那个远征军还什么的指挥官——」

「我已经见过那个人了。他叫吉恩·莫基斯,好像想当边境王。」

「他想称王。」

「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那种老奸巨猾的人,处事非常精明。我认为他是个大胆又极度冷静的男人。」

「你觉得该除掉吗?」

「这个嘛……其实他有个致命伤。」

「什么致命伤?」

「力量太弱。」

「也就是不足为惧啊。」

「但应该还是有利用价值。」

「要怎么利用?」

「利用方式有很多种,就算难以彻底压制义勇兵团,应该至少也能发挥牵制的效果。」

「义勇兵团……」

「是的。」

「没想到你也没办法除掉这些人。」

「毕竟索吾马、亚基拉还有洛克他们都还没从惊奇洞穴最深处回来,然而他们依旧轻轻松松地攻下了黎笆赛德钢铁要塞。」

「索吾马他们回来的话——」

「我控制不了他们。他们只要不回来就不必担心这件事,但太过乐观也非常危险,他们总有一天会回来。索吾马若是和亚基拉联手,可能会带来您不乐见的结果。」

「你现在的意思是——我该好好利用吉恩·莫基斯吗?」

「我是觉得您肯定不需要我的建议,但利用那个人也是一个办法。」

「你是我的同志,你的意见永远值得一听。」

「若您出马,远征军肯定会像死去的边境伯爵一样任您摆布。」

怪物点了点头。

接着转身背对希诺哈勒迈出步伐。它走起路来双脚就像两根棍子,感受不到任何柔软度。尽管如此,头和肩膀几乎不会上下摆动,也没听见脚步声或衣服摩擦的声响。若不是怪物在地上有影子,任谁看了都只会觉得是鬼魂之类的而已吧。

希诺哈勒忽然看向自己脚边。

确实看到了影子。

「我是……——真的想回去吗?认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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