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神社姬之森 / 作者:春日みかげ 【波】

昭和三十二年,夏,中野。

鸟口守彦久违地造访了京极堂。

从近几年剧烈变化的中野车站大约徒步二十分钟,就来到通往京极堂的眩晕坡。但这里的景观依然如故,没有翻修的迹象。鸟口心想,每次来这里,总觉得这一带的时光仿佛停止了。

京极堂的店主中禅寺秋彦同样是个让人感觉不到年龄的男子。

他脸上总是一副严肃的神情,流露难以接近的气息。或许是在他周围堆积如山的无数古籍散发出仿佛超越时空般的存在感,才让人有此感觉吧,与鸟口任职的八卦杂志界大为不同。现已不再是战后时期,在《自由》废刊后,八卦杂志业界也经历巨变,不知道《月刊实录犯罪》还能撑到何时。

「咦?中禅寺老师,千鹤子夫人不在家吗?」

「谁是老师啊。千鹤子今天也和雪绘去看电影,想喝茶就自己泡。」

「现在不管阿猫阿狗都去拍电影呢。不仅如此,赤坂那里正在盖高得吓死人的铁塔。听说明年那座塔竣工后,电视广播业也会正式起步。相信不久后,一家一台电视的时代便会到来吧。面对影像媒体大军的步步进逼,只能搞活版印刷的出版业界,前景真是一片黑暗呢。」

「倒也不见得。书这种媒体虽无法发出声音,但可以同时刊载文本和图画。江户时代的市井小民爱看戏剧,但书也一样广受欢迎。就算戏剧被电影取代,书这种媒体也不会从世上消失的。」

「记得老师总是皱着眉头阅读的妖怪书,好像同样是以插画为主……咦?老师今天看的好像不是妖怪书。这是什么?没装订成册,是木版画吗?」

「不是那么久远的东西,是连环画剧使用的图板。我最近开始收集上方的废弃连环画剧图板。」

「连环画剧!为什么要收集那个?那不是给小孩看的玩意儿吗?而且,连环画剧已经被租书店取代,逐渐凋零,迟早会消灭的。」

「鸟口,我是开旧书店的。连环画剧虽不是书籍,但一样是图画故事书。就算是儿童取向,也不该任由它亡佚。倒不如说,正因为没制成书籍,难以摆脱散失的命运。由于性质上也不适合大量印刷,更要有人好好保存并流传给后世。」

「啊,我懂了,老师想投机对吧?就算这些连环画剧的图板,现在一整叠也卖不了几个铜板,但过个五十年搞不好就变成宝物,说不定一张价格能飙上十万日圆呢。」

「别说蠢话了,鸟口,我收集这个不是为了投机。」

「唔~话说回来,这些图未免太毛骨悚然了吧?不过画风倒是有可爱之处。」

「嗯。连环画剧大多是一些强调因果报应的鬼怪故事或复仇剧,但我手上这个《空手鬼太郎》不一样,是关于空手道家的战斗故事。原本鬼太郎是诞生于坟场、命运乖舛的少年,而以鬼太郎为主角的故事也多以因果报应为主题。据说是以『战前』在关东地方大受欢迎、名为《墓场奇太郎》的连环画剧为基础改编而来。我现在也在寻找可说是《空手鬼太郎》原点的《墓场奇太郎》图板,不过那个有点旧,东京又受过轰炸,多半找不到了。」

「哇,鬼太郎的老爹是眼珠子吗?这算是老师常说的妖怪吧?啊,我懂了。强调因果报应的连环画剧有妖怪、鬼魂或怪物登场并不奇怪。不愧是京极堂大师,看到妖怪类的东西就忍不住想收藏。」

「不,要详细定义妖怪、幽灵和怪物,讲到天黑也讲不完,而且我向你解释过很多次,就不赘述了。《空手鬼太郎》中并没有姑获鸟或魍魉之类我所谓的妖怪登场,这部作品和江户时期的鸟山石燕等人创作的妖怪画没有关系。」

「但这个眼珠老爹是妖怪吧?」

「……嗯,这个眼珠老爹的确是连环画剧作者原创的妖怪。但是,作者将这个眼珠老爹定义为妖怪的瞬间,老爹就成了『昭和时代的新妖怪』。」

「昭和时代的新妖怪?现代人可以擅自创造妖怪吗?那种东西不是应该要有历史……」

「鸟口,妖怪不是生物,而是生自人类意识的概念。鸟山石燕自己也创造了许多妖怪,所以自创完全没有问题。只可惜,听说这位连环画剧的作者已经封笔。如你所言,连环画剧业界如今已几近毁灭,听说这位作者离开上方地区,说不定现在来到东京,转职成为出租漫画家了呢。」

「这部作品的主角鬼太郎是妖怪吗?看起来很像鬼怪。不仅只有一颗眼珠子,表情也跟鬼怪没两样。」

「你这么说太失礼了吧。别只看外表来区分妖怪和人类。鬼太郎只是出生于坟场,并不是妖怪。」

「唔~那可真是抱歉。但话又说回来,单就故事题材而言,干脆说鬼太郎是来自『异界』的妖怪比较好编吧?」

「原来如此,故事题材吗……不愧是当编辑的,你提出很有趣的观点。」

中禅寺喝了一口茶后,将《空手鬼太郎》图板收进箱子里。

「没这回事。老师的『驱魔之术』,不也是把抱着仿佛被妖怪附身般的执迷的人其『故事』解体后,将得来的零件重新编排出截然不同、更为安稳的新『故事』,再将之奉还的技术吗?我觉得那也是一种编辑作业喔。」

「别因为八卦杂志业界日薄西山就想拖我下水。我无意成为小说家或编辑。这个世界充满娑婆苦,我可不想在这之上还在稿纸创作新的娑婆苦。」

中禅寺的身边最近没发生什么大事。

或许是因为昭和二十年代已然告终,正迈向昭和三十年代的缘故。

日本延续自战争时期的黑暗,正急速消失中。

「说实在的,我已经受够了扮演让他人『故事』落幕的『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那是什么意思?」

「唉,这件事已成往事了吗……你还记得关口写过一本叫《目眩》的幻想小说吗?虽然对他而言那不是幻想,而是内心世界的真实呈现。我在那本小说的结局里不是登场了吗?」

「啊,我想起来了!和老师一样总是带着手套,杀死女主角的杀手。」

「唉……明明我在现实中煞费一番苦心,在久远寺医院实行驱魔之术,关口却在作品世界中把我描写成不由分说地终结『故事』的黑衣杀手。现在回想起来,那本《目眩》也和『箱子』事件有所关联。」

鸟口听到这里,拍了一下膝盖大喊「对了!就是这个」。

「就是久保竣公啊,老师。我刚才说到铁塔明年即将竣工,其实是在说最擅长的双关语呢。铁塔竣工、久保竣公,对吧?虽然结果还是一如往常地岔题了。可惜我想不到和『竣公』有关的双关格言……」

「要我说几次,我只是个旧书店的店主,不是什么老师。」

「但你是神主吧?」

「神主也不会称呼为『老师』吧?话说回来,久保竣公怎么了?那起事件早已结束,就算《月刊实录犯罪》的销售量陷入危机,事到如今还重提往事未免太不厚道。你当时明明拚了命地到处采访,最后还是一个字都没写,让事件静静地落幕不是吗?包括久保竣公牵涉的武藏野连续杀人分尸案,那一连串『猎奇』事件之所以能避开挑起世人的注意、破坏相关人士生活的最糟结局,某种意义下可说是你的功劳。」

「当、当然不是。我没打算重提久保竣公,敝出版社的社风也不允许我这么做。问题是……有其他人这么做了。」

「什么?」中禅寺扬起单边眉毛,表情突然变得仿佛背负着三千世界的业障般阴沉。鸟口一边发抖一边惨叫「唔嘿~」,接着打开手提包,取出一本脏兮兮的书。

「我还以为博学强记、从不放过任何一本出版品的老师早就知道了呢,是这本小说。」

「我还是有持续在关心新作,也许是这阵子太过热衷于收集连环画剧的图板吧……」

中禅寺的表情除了平时的「阴郁」外,更添一道不同性质的阴影。这是这几年来偶尔会在中禅寺脸上闪现的神情。鸟口露出「啊,我多嘴了」的表情,暗自责怪自己的轻浮,继续刚才的话题。

「这是今年初由文化艺术社出版的幻想小说,书名是《神社姬(Kudan)之森》。神社姬通常念做『Jinjahime』,在这里却特别读作『Kudan』。听说『神社姬』和『Kudan』都是一种妖怪的名字。内容有点复杂,笼统地说是一部关于杀人的故事。作者的名字是……」

鸟口带来的这本「书」,让「京极堂」静止的时间再次流动。

只是——不是朝向未来,而是过去。

「作者是新锐幻想小说作家——『久保竣皇』。」

久保竣皇。

「不是竣『公』,而是竣『皇』。只有一字之差,但念法相同。出版社是当初颁给久保竣公新人赏,让他在文坛出道的文化艺术社。久保竣皇一出道,立刻就在久保竣公也曾连载过作品的《银星文学》上连载长篇小说。」

「这明显是恶劣的卖名行为。不,说不定主导者就是出版社自己。」

「没错。如果仅是如此,或许只是想炒作话题的缺德行为吧,事实上我原本也这么认

为。但是,他前几天出版了第二本小说……内容非常奇怪。和处女作一样,新作也是将在《银星文学》上连载的章节修改润饰后推出的单行本。第二本作品的风格,迥异于幻想风格的处女作《神社姬之森》,书名是——《魍魉之匣》。」

「……魍魉……之匣?鸟口,难道说那是……」

「是的,就是描写『武藏野连续杀人分尸案』,从御筥神到美马坂近代医学研究所之间一连串事件的推理小说。而且剧情……『原封不动』地将现实发生的案情搬进作品里。虽然人名和地名经过修改,读者不会知道内容和『武藏野连续杀人分尸案』的事实完全一样……毕竟以推理小说而言,剧情太过曲折离奇。但也因此,怎么看都像是……久保竣公自己写的。书中甚至一字不漏地引用了稀谭社当时紧急从书店回收、没有问世的《匣中少女》本文,顶多将旧汉字改成新汉字,其余完全一样。」

祖母去世,紧急返乡。

离开都会的返乡列车里空空荡荡。

车厢中只坐了个疲惫不堪的老太婆。

或许是因为今天不是假日,没人想去乡下吧。

今天天气真好。

凉风从车窗溜进来,吹拂在额上脸颊上令人舒服。带着些许的故乡气息,多么令人舒服。

连日工作的疲惫使我沉沉入睡。

当我在熟睡中梦见昔日时,一名男子悄然坐在面前的座位。

他的肤色苍白,看不出是年轻还是年老,有着一张睡眼惺忪、仿佛人偶般的脸。在这么空空荡荡的车厢里,特意坐在我面前?

我细细地反复思考这件事。

男子带着一个箱子。

非常宝贝地放在膝盖上。

有时他会对箱子说话。

我揉了揉朦胧双眼,想看清楚箱子里究竟放了什么,但因睡意实在太浓而作罢。

也许里面放着壶或花瓶之类的东西吧。

那是个大小适中的箱子。

男子有时也会发笑。

「呵。」

从箱子里传出声音。

清澈如铃声般的女声。

「您听见了吗?」

男子说。他的声音沙哑,有如从留声机的喇叭传出。

我什么话也没回答。因为我仍在梦乡中。

「请勿对别人诉说此事。」

男子说完掀开盖子,让我看看箱子里。

箱子里的空间恰恰好地装了个美丽的女孩。

女孩的脸蛋宛如日本人偶。那肯定是一尊做工精致的人偶。箱子里装的,大概只有人偶的胸部以上部分吧。

看着她天真无邪的脸蛋,我不禁微笑起来。

于是,箱子里的女孩——

也跟着甜甜地笑了起来,说声:「呵。」

啊,原来活着呢。

不知为何,我非常羡慕起男子来了。

「附带一提,《魍魉之匣》连载结束后的《银星文学》最新一期,已经发表久保竣皇下一部新作的标题。发售日未定,标题名称是……」

——《姑获鸟之夏》。

「老师,说不定久保竣公还活着,还写了这本小说。可是,这不可能啊,久保竣公明明已经死了,主持他丧礼的人是……」

中禅寺说:

「这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啊,鸟口……」

我——我是这座矗立于横滨崖上森林里的蜘蛛网城堡之主。

「蜘蛛网城堡」这个名字不是我取的。

刚搬来的时候,这里只是一栋横滨山手町常见的洋馆。

横滨市在关东大地震中几近毁灭,屹立于山上的砖瓦洋房全部倒塌。我住的这栋洋馆是震灾中少数幸存的建筑物,所以在山手町的洋馆中,属于屋龄较老的一栋。即使如此,也顶多只有四、五十年吧。

在我入住后,这栋洋馆持续进行改建。

目的是为了封住洋馆,不使外界入侵。

或者,是为了把我的洋馆建造成箱子,把我封印以保护外界。

两者皆对,两者皆非。

外宇宙和内宇宙、宏观宇宙与微观宇宙其实是相同的事物,两者紧密相连。

「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看似隔绝,其实彼此干涉。

「内在世界」乃是我个人的意识,是由我脑子所观测得来的消息,通过取舍、选择后重新构筑而成的「假想世界」。一旦我死了,意识便会断绝,「内在世界」亦将消灭。

「外在世界」则是「名为『社会』的故事」,是基于构成社会的「社会大众」们的观测而成立的「假想世界」。

不过,哪怕同是假想世界,「外在世界」并不如我死后就消失的「内在世界」那般虚幻。纵使有一名观测者死去,又会有下一个人递补进来。即使只限定日本国内,观测者的数量也已达到近九千万人之谱。这群人共有观测的规则。举凡语言、科学、法律、经济或文本,任何制度都是为了让他们将各自脑内构成的世界共有化、普遍化而设置的规则。

然而「外在世界」并不平等,特定的个人利用某种特定规则能发挥极大的影响力,让「内在世界」扩散到「外在世界」,譬如说经济力、军事力、政治力,以及笔杆子之力——言语的力量。人类毕竟无法窥视彼此的精神,只靠叫声或表情的原始沟通方法,无法建构复杂且广阔的假想世界。那么,使假想世界得以成立的是什么?是言语,一切都由言语创造。人类发明了言语,假想世界才得以扩张、进化与发展。

换句话说,使用言语编「故事」的技术,是人类最早发明「直接操作外在世界」的魔法。

我一边写小说,一边茧居于这个蜘蛛网城堡里研究「神话」。

当然,我无意和维里科夫斯基一样,将现代科学的规则导入圣经神话研究,宣称「圣经纪录皆为史实」。

虽然我注意到世界各地的神话都有记载「大洪水的故事」,但我无意主张那全是「同一场大洪水的史实纪录」。

恰好相反。

我认为建构出各大神话的人类各群体内部的假想世界,相互链接形成某种更巨大的单一假想世界。

这个「巨大的单一假想世界」,即是地球上全人类共有的「普遍故事」。我相信有这样的假想世界存在。而且,我指的并不是个别存在的「内在世界」通过语言,把自己的一部分和其他「内在世界」共有化、「社会」化,最后做为这些假想世界的总和或最大公约数所形成的「普遍故事」,而是彻底相反。我认为是先有「普遍故事」存在,人类的自我意识及潜意识再从这个「普遍故事」之中发展出来。

如同小小受精卵成长为复杂精妙的成人,我认为这个世界存在着一个内核,姑且称之为「人类精神的种子」吧,所有「个体」的精神皆是由这颗「种子」发展出来的。

如此说来,所谓的「普遍故事」……若借用分析心理学者荣格的用语,就是一种「集体潜意识」。

不仅如此,我认为这个「普遍故事」更是我们所称的「神话」。

也因此,世界各地才会如此普遍地存在同类型的「大洪水神话」或「冥界之行」等主旨与命题共通的神话。这些神话并非水平传播出去,而是同时在各地「偶然」诞生。当然,其实这些神话是从「集体潜意识」中诞生的兄弟,严格说来并非「偶然」。

换句话说,我追求的是将古今中外所有神话要素抽出后,最后所留下的「神话原型」,这也是「集体潜意识」实际存在的证明。

除此之外,发现这些「神话原型」的言灵师们,将能通过言语直接操作「集体潜意识」。不只是「内在世界」,甚至能强力干涉「外在世界」。

像耶稣基督的故事或马克思的《资本论》都是很好的例子。坦白讲,这些「故事」无疑都是非科学的。

处女不可能怀胎,死者不可能复生。若说只有灵魂升天也就罢了,带着肉体升天根本是无稽之谈。被耶稣称为「天父」的神也不存在。不,或许不该说不存在,而是其存在无法用科学证明。至于马克思主张的「资本主义社会将转型成共产主义社会,共产主义进步到最后,国家将会瓦解」,实际上也与宗教家的预言别无二致。这些「故事」终究只是「故事」,只是他们驱使的言灵。

只不过,他们编造的「故事」深深触动了藏在人们与生俱来的「集体潜意识」根源里的「神话原型」。

日本人相信的大日本帝国神话、纳粹德国高举的亚利安人种神话,并非只是「蛮横无知的独裁者运用暴力与媒体对国民洗脑,使他们深信不疑」,而是这些神话强烈撼动了早已存在于国民——个人精神中的「神话原型」,所以才能成为民族的「故事」获得普遍接受。只不过,那是只对日本民族或德意志民族有效的地方神话,无法超越民族的界线成为全人类共有的神话,无法改写全人类的「集体潜意识」,所以最后只能诉诸武力,导致破灭……

是的,仿佛炼金术师想炼出贤者之石,我在这个蜘蛛网城堡里,把古今中外无数的神话整理成数据,试图从中抽取出「

神话原型」。

为何不过是个小说家的我要做这种事……起因我早已忘记,也许是因这个国家丧失了「神话」吧。不对,应该说由于战败,我们的「神话」被夺走,所以我才想疗愈空虚的心灵。

不……坦白讲这只是谎言。因为我即使在战争中,也不曾相信过大日本帝国神话。

更精确地说,这不算谎言,但只描述了真实的某个面向。

真实、动机、目的往往互为表里。

之所以想探究「外在世界」与「集体潜意识」的本质,其实只为了守护我脆弱至极的「内在世界」。

为了守护总是模糊不清、不明确又一团混乱的「内在世界」,我必须把它的敌人——总是强力干涉「内在世界」的「外在世界」,以及位于这两种世界根源处的「集体潜意识」调查个水落石出。

我之所以将蜘蛛网城堡的结构改造得愈来愈复杂,虽然方向性相反,目的却是一致。

家乃是「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的分界线,亦是结界。

门和玄关相当于神社的鸟居。

箱子有个缺点:盖子打开的瞬间就失去意义了。

一旦箱子被打开,就会失去做为结界的效果。「内在世界」顽固拒绝来自「外在世界」的观测才勉强得以成立——或者,想办法阻止不成立的状态被观测——当这种不明确而混沌的「内在世界」被「外在世界」的人们观测的瞬间,将会被巨大的假想世界吸收,终至崩坏。

有人说我是那位「连续杀人犯作家」久保竣公的转生,也有人说我是死过一次后羽化登仙、重获新生的久保竣公。神秘的新进作家久保竣皇,就是如此混沌不明的人物。

然而,一旦被人观测,这一切就结束了。

所以不能让人打开箱盖。

必须让其他人只通过「小说」来观测。

必须让他们观测的对象不是「我」,而是我的「内在世界」。

因此,我将洋馆改建得宛如蜘蛛网般繁复,构造古怪又杂乱,看起来丝毫不具协调性或统一感。像是在墙上挖了唯一能链接「外在世界」和「内在世界」的「窥视孔」的房间、庭院里只有半扇门的西式厕所、设置在挑高入口大厅的笔直连接到天花板的梯子等等,结构诡谲复杂,宛如蜘蛛布下的天罗地网,缠住误闯此地的访客脚步。只不过,这些房间或走廊象征的,其实是人体的内脏、肠道、血管与骨骼。

蜘蛛网城堡是我的肉体。

如同我笔下《魍魉之匣》中那个巨大的「箱子」……

蜘蛛网城堡原本是一栋普通的洋馆,但在历经反复改建与增建后,变成现在杂揉日本与西洋风格的古怪模样。庭院里配置了象征五芒星的庭石,中央矗立着三柱鸟居。这个三柱鸟居乃是结界之要。

邻居们没人知道我是在文艺杂志《银星文学》上连载《神社姬之森》和《魍魉之匣》的新进作家久保竣皇,不过,我的蜘蛛网城堡似乎在横滨市内被人议论纷纷。事实上,替我的洋馆——为了强化结界而变成复杂怪奇模样的「箱子」——命名的人不是我自己,正是横滨市民。

通过窥视孔可见到横滨的海岸。

海真是美……但是,只限从远处观测、闻不到海洋气息的时候。只限充分保持距离,躲在能让「海」变成一种「抽象概念」的安全范围内观察的时候。

我的洋馆建在陡峭山丘上,古时候山丘底下就是海岸,但现在海岸被填平,遭新设的新山下町阻挡,已听不见海潮声,也闻不到海洋气息。但是这样才好。海洋气息只是海里浮游生物死去、腐败而释放的气体……是一种腐臭。「真实的海洋」就像是腐败的生命之汤。我们追求的「海」是更抽象、更美丽、更充满「生命」的。

因此……

人类的「集体潜意识」恣意破坏了海洋与自然——我所谓的「外在世界」并不等同于「自然世界」本身。那是人类将自己的「集体潜意识」投射在自然世界之上形成的幻想世界。所以,人们才会用水泥把美丽的海岸线一道又一道填平。

横滨意为「横长海滨」,据说过去这里名副其实地拥有一片一望无际的细长沙滩。但是,现在这片细长沙滩与夹在连绵不绝的山丘间的海洋全部被填满,变成平地化为市街了。像是伊势佐木町或马车道,就有一半是填海或河川而来的人工世界。也许是来不及填平,听说以前连接国铁神奈川站与初代横滨车站之间的铁路,甚至还架在海上呢。横亘在海上的铁路。

海洋是母胎。

海水是羊水。

所以,人们必须填平海洋。

人类一方面觉得海洋的概念很美,一方面又被非得克服海洋、将海岸线从视野中赶出去、把浪潮声或海洋气息逐出自己世界的强迫症所束缚。

必须仔细地、紧密地将之填满。

因此,字面意义的「横滨」已不存在……

剩下的,只有「横滨」此一言灵。

过去为了平息海神之怒而创建在横滨海边的严岛神社,现在被移出海边,迁移到这座山丘的山脚下。

本牧的海岸被一一填平,传统的马流祭该怎么办?横滨的海岸已经消失了。再过五年,紧邻横滨的本牧海岸也会消失吧。

又有谁还记得横滨这里也存在着原本是以丹后。我不认为这些「偶然相符」真的是「偶然」,事实上全都是「必然」。这个世界的一切事物,基于某种不同于因果律的法则联系在一起——「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在名为「集体潜意识」的根源中完全联系在一起。

海对人类一方面深具魅力,另一方面却也十分可怕。

海是异界的入口。

位于海之彼端的世外桃源其实就是冥界。

我想,那恐怕就是存在于人类建构的名为「社会」的假想现实外的「真实世界」、「赤裸裸的世界」、「自然」本身吧。那里是只能以通过脑子建构出假想现实的形式来认识外界的人类,绝对无法直接感知或认识的「真实世界」,是人类憧憬之处,是让人确信有「神」存在的异界,也是具有破坏我们连绵不绝地创建至今的假想现实之力的恐惧根源。那是祟神,是海啸、地震、龙卷风、放射线……

所以,如同我建造箱子一般,「外在世界」的人们也汲汲营营地建造箱子。如同「内在世界」需要结界一般,靠着填海创建的横滨市也需要强固的结界。只要人类还是人类,就得像修筑万里长城一样,为了确立「外在世界」的界线而不断扩张结界。必须将界线无止尽地扩张,直到「外在世界」之外再也没有异界存在。

横滨最大的结界是设于横滨鬼门的横滨车站。原本的横滨站在关东大地震中崩塌后,横滨车站转移到东北方——接下来,仿佛永无止尽般不断施工。工程整整持续了三十年,即使是三十年后的现在,工程据说仍未结束。经历过关东大地震此一最大级的灾难后,横滨持续不断地重建结界。不得不如此,因为箱子坏掉了……

但是蜘蛛网城堡不用担心。

它建在这个自古以来就存在的山崖上。山手町的山丘地带自太古时期就是陆地。过去或许曾有海啸袭来,但现在海洋已被填平而远离,所以不用担心。

海风从窥视孔吹了进来。

叮铃……

风铃的声音刺激着我的耳。

啊啊。

我得开始动笔写《姑获鸟之夏》了。

鸟口告诉中禅寺的事宛如推理小说的开头,缺乏现实感。

中禅寺一脸不悦地说:

「久保竣皇……出版社居然能接受这样的笔名。而且,还仗着久保竣公的作品并未问世就引用了吗?想必是擅自引用吧,久保竣公的家属不可能同意。没想到出版伦理竟然堕落到这种地步。」

「没人知道久保竣皇是谁。他的小说只在文化艺术社出版,可说是该出版社的专属作家,但经历等信息保密到家。我向出版社询问,也只得到支支吾吾的含糊回应。听说是久保竣皇自己不想曝光……只不过,久保竣皇这笔名明显令人意识到连续少女分尸案的犯人久保竣公。甚至有人猜是为了刺激小说销量,所以文化艺术社故意搞了这个恶劣的炒新闻手段,捏造出名叫久保竣皇的虚构小说家。换句话说,久保竣皇是文化艺术社的编辑编造出来的虚构人物,实际上并不存在,原稿是其他人代笔的。」

「就是所谓的ghost writer吧?恰如字面所示,仿佛鬼魅一般的作家。」

「……但是,由我们这些明白分尸案实情的人看来,另有捉刀人的说法并不合理。文化艺术社内没有人能写出《魍魉之匣》的内容,也没有人能那么深入地掌握案情……那些信息警方根本未曾公开。毕竟这个案子牵涉到日本首屈一指的大财团,所以就连久保竣公的惨烈死状也没被报导。知道他被美马坂教授装进箱子里的人恐怕……」

「换句话说,在这本《魍魉之匣》里,相当于久保竣公的角色最后被装进箱子里而死了吗?鸟口。」

「是的。不仅如此,书中连久保竣公犯下杀人案的动机都描述了。就是那个……想把任何东

西都填满的渴望。也提到形成动机的偶发事件:久保竣公在火车上偶遇雨宫典匡,见到被装进箱子里的少女——接受美马坂的手术,手脚被切除的柚木加菜子。若不是相关人士,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件事。也许久保竣公真的羽化登仙变成久保竣皇了吧?现在还流传一种可怕的传闻:『公』改成『皇』不是为了表示这两个人不同,反而是在暗示,原本只是个初出茅庐的『职人作家』——身为小说界『公爵』的久保,因为犯下猎奇杀人案,接触到无人能及、人类精神的黑暗领域,最终成为小说界的『皇帝』……毕竟欧洲的贵族爵位,由下而上依序是男爵、子爵、伯爵、侯爵、公爵、大公、国王、皇帝嘛。在《魍魉之匣》中,久保——当然,作品中使用的不是本名——自己最后也被装入『箱子』。对久保而言,『箱子』或许就是从公爵蜕变成皇帝的过程中,不可或缺的『蛹』吧。」

「冷静一点,羽化登仙在现实中不可能存在。」中禅寺制止鸟口,接着说:「久保竣皇多半拥有《匣中少女》的原稿吧?只要能拿到那份在上架前就回收、读者无缘得见的原稿,再加上一点想像力,或许就能猜出正确答案。虽然说事件全貌错综复杂,只凭原稿难以推敲出来,但如果他细心查访整个案件的始末,说不定办得到。」

「我也不是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像是有稀谭舍的人手上偷藏了几本紧急回收、刊载了《匣中少女》前篇的《近代文艺》,将之转让给文化艺术社,或者跳槽到文化艺术社。但是,我调查之后发现似乎没有这种可能性。过去五年内,没有人从稀谭舍跳槽到文化艺术社,那批回收的杂志也是一回收就立刻裁切处理掉了,稀谭舍的仓库里连半本也没留下。稀谭舍可以说完完全全将《匣中少女》埋进黑暗之中。除了考量到出版伦理,他们或许更害怕那份原稿……那本小说吧,毕竟那本可怕的小说所写的都是事实。他们担心如果让那本小说公开、被众多读者见到,好不容易解决的案件之箱盖又会被撬开,进而引发更恐怖的事态。因此,很难相信稀谭舍会让原稿外流。」

「原来如此,愈听愈像鬼魅作家了。」

「根本是现代怪谈。」鸟口呻吟道,接着又说:「老师!你不是常说这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吗?我最近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烦忧得无心工作!总觉得久保竣公其实还活着,躲在箱子里说故事,再由代理人记录下来。就和泷泽马琴失明后,让原本不识字的媳妇记录他的口述内容,完成《南总里见八犬传》一样。」

「鸟口,他的丧礼是我亲自主持的。」

「搞不好久保竣公耍了某种圈套诈死,我们亲眼看见的尸体其实是替身啊。况且,那具尸体真的是久保竣公吗?缺手缺脚也无法比对指纹吧?」

「……唉……要让变成那种状态的人活着,必须要有美马坂教授的那种『箱子』。就算那个『被动了手术,变得像是人偶一般的久保竣公』是替身,正牌久保竣公的手脚也肯定被切断了,因为警方有找到他的手脚。更何况,既然那个设备没有启动,肾脏等内脏器官被摘除的他顶多只能活一天吧。你的推测完全是胡说八道。」

「唉~所以说,说不定在他失去生命力以前,有人帮『其实还活着的久保竣公』装上手脚啊。美马坂教授的计划中,柚木加菜子不也预定先假装失踪,日后再装回手脚吗?而且美马坂教授的手脚保存实验成功了对吧?啊,完成实验的是被雨宫杀害的助手……但是,说不定还有其他科学家『偶然』进行相同的实验,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况且,久保竣公之所以杀害楠本赖子等少女并分尸装进箱子里,也是因为『偶然』目击到雨宫绑架的『匣中少女』柚木加菜子。既然如此,又有另一次『偶然』发生,使得久保竣公还活着并不奇怪吧……然后,幸存的久保虽然一开始以某种形式确保了一定程度的资金来驱动另一个『箱子』,但在资金见底后,只好用自己犯下的杀人案当题材,狠赚一笔版税。」

「够了。就算《魍魉之匣》卖了数百万本,作家所能赚得的版税也只是九牛一毛,顶多能让美马坂教授的『箱子』运作几天罢了。久保竣公已经被我们奉为神祭拜了,你想变成彼岸世界的居民吗?」

「既然如此,写出《魍魉之匣》的人又是谁?这个叫久保竣皇的家伙究竟是何方神圣?」

中禅寺深深叹了口气说:

「鸟口,你能先告诉我久保竣皇的处女作《神社姬之森》的内容吗?像是剧情概要、故事舞台与时代、登场人物等等。当然我之后也会自行阅读。总之,先把你知道的、有印象的、还记得的部分,尽可能详细地告诉我。」

「……《神社姬之森》是一本幻想小说,和现实事件无关。至少和我们接触过的几个事件完全没有关系。」

「但那本小说是『久保竣皇』的处女作吧?」

「应该是。至少是以久保竣皇为笔名的作家出版的第一部作品。不管事实上是否由别人所代笔。」

「你知道吗?鸟口,处女作对作家而言可说是『种子』。作家的脑袋一辈子所能产出的作品之可能性都被浓缩起来,以可能性的形式包含在处女作里。反倒是……」

「反倒是?」

「反倒是第二部作品《魍魉之匣》,这本是『原封不动』地描写久保竣公和武藏野连续杀人分尸案的小说吧?下一部作品虽然只发表了标题为《姑获鸟之夏》,但由《魍魉之匣》的作品风格推测,也轻易能联想到是描写杂司谷久远寺医院的事件。」

「好像是耶。」鸟口点头同意。但这个推测也有点疑问。久保竣公不可能熟悉杂司谷的事件。他牵涉其中的案件只有武藏野连续杀人分尸案,和做为一连串案件开端的美马坂教授的活体实验,如此罢了。

「鸟口,久保竣皇的第二部作品和第三部作品都是以现实发生的事件为题材对吧?而且《魍魉之匣》用的是推理小说体裁,可想而知《姑获鸟之夏》也是如此。」

「是的。已经公布下一部作品也是推理小说了,只是原稿目前尚未发表。」

「若是如此,为何只有久保竣皇的处女作《神社姬之森》是幻想小说?目前虽不清楚久保竣皇是什么人,但有一点令人疑惑,假如他是以久保竣公之『转生』为卖点的作家,为何不用久保竣公自己身为主角兼元凶的《魍魉之匣》为处女作?」

「这么说倒也是,我也不懂为什么。」鸟口搔搔头,接着说:「我看,果然还是久保为了驱动箱子必须筹措资金,走投无路之下只好靠暴露私生活来当作题材吧?毕竟《神社姬之森》销量很差。」

「不对,箱子没有运作,应该另有理由。」

「……《神社姬之森》的主角是个少年。算是一本没完没了的心境小说吧,并没有写出具体时代或故事发生地点。」

接着,鸟口一点一点地向中禅寺描述《神社姬之森》的内容。鸟口似乎费了一番不小的力气才将小说剧情转化为言语。不同于以清晰文体与结构写成的推理小说《魍魉之匣》,《神社姬之森》的故事仿佛罩上一层云雾,暧昧难懂,甚至令人怀疑是否为同一作家所写。

「一言以蔽之,《神社姬之森》是个『反复杀害恋人或妻子的故事』。灵感也许来自尼采的『永恒轮回』。在小说开头登场的主角是一名内向的少年,时代或地点并不明确。通篇是少年的第一人称视角,而且极端内省又主观,信息量极少,难以判断人事地。不过主角至少应该是个日本人,因为神社姬或Kudan都是日本的妖怪吧?」

「嗯。神社姬是在比鸟山石燕更晚一点的时代……等我一下……找到了,就是这个。在这本加藤曳尾庵的《我衣》里有介绍。」

「唔~这是所谓的『人鱼』吧?身体好长啊。不,应该是鱼尾吧。」

「这就是神社姬。它是一种在文政时期出现在肥前的海上,预言虎列剌会大流行的妖怪。虽然说神社姬是否该归类于妖怪恐怕还有待商榷。」

「虎列剌?」

「就是霍乱。许多故事提到,偶尔有来自异界的异形之物在人世现身,预言瘟疫或战争到来。不过神社姬是来自海中龙宫的使者。如同这本《我衣》的插图所示,模样是人面鱼身的『人鱼』,身体就像你所说的异常地长,原型多半是现实存在的深海鱼皇带鱼。皇带鱼别名龙宫使者,由于它的模样会让人联想到邀请浦岛太夫到龙宫一游的异界使者,所以才有这个别名吧。」

「嗯?以中禅寺老师而言,这个解释似乎太过直白,欠缺想像空间呢。不,与其说解释……就和『哥吉拉其实是古代幸存的恐龙』一样,这个谜底未免太索然无味了~」

「这个时代本来就是这样。我虽然不是反现代主义者,但任何怪异事物在这个时代都会被用『科学解释』来处理。若不加上煞有其事的科学风解释,就无法在世界内侧观测到怪异事物。」中禅寺一脸不悦地答道,接着又说:「更何况,收录在《我衣》里的这幅神社姬插画和皇带鱼过于相似,解释空间并不多。与皇带鱼不同之处只有脸是人面,以及头上莫名其妙长了牛角而已,不像魍魉或姑获鸟那般复杂。话虽如此

,神社姬也算是人鱼的一个变种。人鱼本身是在《日本书纪》就登场的古老幻兽。只不过,人鱼刚登场时与其说是妖怪,更近乎怪兽。所谓的妖怪是人们在碰到怪异事项时,将之描述成某种怪物以做为解释。但人鱼更像是人们从一开始就实际目睹这种奇妙生物,并将之命名为人鱼。镰仓时代的《古今着闻集》中登场的人鱼是人面鱼身。只有头的部分和人类相似,脖子以下完全是鱼,且尾巴长得惊人,明显就是皇带鱼。而根据《古今着闻集》的叙述,渔夫们也毫不在意地将人鱼烹煮来吃。另外,著名的八百比丘尼传说也提到吃人鱼肉能长生不老,前提自然是人鱼实际存在且能食用。由此看来,古人所谓的人鱼应该是某种生物吧。只不过……」

「只、只不过?」

「人鱼除了明显是实际存在的生物以外,也是一种能预言灾难的怪异事物。现存的纪录中,有许多关于人鱼会预言海啸的逸事。奄美或冲绳称呼人鱼为『Zan』。在《稀谭月报》上连载妖怪研究的民俗学者多多良先生曾告诉我,Zan的故事中也有近似浦岛太夫传说的故事。据说石垣岛Zan的故事中,有渔夫在海岸边捕到女性人鱼,人鱼恳求渔夫饶命。不同于被邀请到龙宫的浦岛太夫,做为网开一面的谢礼,这个人鱼预言海啸即将来袭,要渔夫快逃。后来海啸真的来了,渔夫因为逃到山上而捡回一命。这场海啸就是据说有二十八丈二尺高的大浪袭击石垣岛的『八重山明和大海啸』。就算二十八丈二尺过于夸大,肯定也有超乎想像的巨浪重创了八重山列岛。据说有超过一万人在这场灾难中丧生。而且海啸还带来盐害、饥荒与瘟疫,间接又造成更多死者。毕竟日本列岛地震频繁,周期性有大地震和海啸袭来。海洋非常可怕。」

中禅寺叹了一口气,继续讨论人鱼的问题:

「也有人认为,Zan的真面目不是皇带鱼,而是儒艮。总之,应该是人们发现某种海洋生物,所以产生人鱼的传闻。人鱼预言海啸的这个性质,若没有人实际捕捞到人鱼便无法成立。换句话说,可以推测因为海啸接近,某种生物被打上岸或被渔网捕捞到,才演变成人鱼会预言灾难的传闻。事实上就算是现代,皇带鱼也被认为是地震之类的天灾发生的前兆,相信这是基于某种经验法则而来的说法。因为深海鱼在海面浮现,代表海底产生某种变异……话说回来,久保竣皇的小说标题真妙,为什么海洋的妖怪神社姬会和森林链接在一起?」

「对了,为什么写作神社姬,却念成『Kudan』?」

「也许和把姑获鸟念作『Ubume』相同道理吧?除了神社姬之外,也有和它不同系统但具有类似『功能』的妖怪。Kudan和神社姬一样在文政时期登场,同是会预言灾难的异界使者。它最初叫做『Kudabe』,到了天保时期变成『Kudan』。Kudan不是人鱼,在某些传说中是人面牛身,在某些传说中则是牛面人身,但据说一开始是人面牛身的样子。由于身体是牛、脸是人,所以这个名字的汉字写作『人』加上『牛』而成的『件』。件一出生就会说人话,预言完灾难后立刻死亡。件的原型也许来自偶尔在牛舍诞生的畸形小牛吧,再怎么撑也活不了几天的重度畸形牛。」

「……所以说,与其说是人面牛身,更接近头部畸形的小牛啰?」

「没错。因此,嗯……件算是是山丘上的生物,和森林做链接也不是不可能……只不过日本人很早就开始养牛,野生牛顶多只有栖息在鹿儿岛的吐噶喇列岛的口之岛牛,所以牛和森林的关系依然不大。」

「人鱼和这种人面牛身的妖怪,都具有『预言灾难』的功能吗?」

「不管是神社姬还是件的传说,故事结局都提到,只要将它们的『画像』当成『护符』,该家庭便能免于遭受预言中的灾难。事实上,西日本还有许多『和件一样,能预言瘟疫的人鱼类妖怪』。件也是西日本的妖怪,除了它以外,尚有许多类似的妖怪,但大半都是人鱼类或海洋生物类。譬如说肥后的海边有种类似人鱼的人面鱼身怪,叫做Amabie,它会预言丰年与瘟疫。如果将它的画像传给其他人看,就能避免瘟疫。」

「……和件一样呢。所以说,件的原型是人鱼啰?」

「我还没说完。肥后的海上有另一种和Amabie相同作用的妖怪,叫做Amabiko,不过这应该只是名字不同,所指的多半是同一种妖怪。Amabiko在日向被称作尼彦入道,同样是人面鱼身。不过,预言海啸的人鱼以皇带鱼为原型,没有脚无法站立,但预言瘟疫并告知防止瘟疫方法的人鱼妖怪则是有脚,并能站立。『Ama』是『尼』或『海女』的意思,所以还是人鱼类妖怪没错,但这种会保护人类不受瘟疫侵害的人鱼妖怪,拟人化程度似乎更高了。因此,我认为这种妖怪应该是从人类祈求神灵保护他们免于灾难的信仰而来……鸟口,回想一下刚才Zan的故事吧。」

「只要相信Zan的预言就能幸免于难,但是,如果不相信预言的话……」

「是的,会被海啸吞没。这就是Zan的故事结局。」

Zan从海中现身。

并预言海啸,要人们逃往山上。

Zan没有能力阻止海啸,但相信Zan预言的人逃到山上就能活命,不相信者则会……

「Zan的故事中,提到不相信的村人被海啸吞没。简单说,村民对从海中来的Zan的预言所做的判断,将决定他们的命运,所以,若因此产生『相信人鱼预言便能得救』的信仰并不奇怪。海啸会对岛上造成盐害,更可怕的是带来瘟疫……死于之后的饥荒或瘟疫的人,恐怕比死于海啸的人更多吧。既然人鱼能预言海啸、拯救人们性命,那么会预言随后而来的瘟疫也不奇怪。因此,会有相信人鱼预言的人就能得救,不信者就死亡的『故事』流传也不奇怪。然而,实际的人鱼……皇带鱼等深海鱼只在海啸来临前夕现身,因此只能预言海啸,无法预言瘟疫。人们不可能直接看见会预言瘟疫的人鱼。因此……」

「因此,Amabie的『画像』就成了『护符』。因为实际并不存在,只好用图画来表达,是吗?」

「没错。而且还要将图画大量出售,使之广为流传。因为是缺乏实体的创作故事,所以Amabie只能靠『图画』来表现其模样。至于神社姬,则是预言海啸的现实人鱼——也就是皇带鱼,与预言瘟疫的人鱼Amabie,两者在文政时期融合而成的产物。所以,神社姬外表虽是皇带鱼类型的无脚人面鱼身妖怪,其画像却拥有守护人们不受瘟疫侵害的力量。只是,接下来又有代替人鱼的新妖怪被发现。例如说,丰年龟就是和Amabie完全相同性质的龟型预言妖怪。之后,又出现了更强力的妖怪,那就是人面牛身妖怪——件。身为牛型妖怪的件夺走了人鱼型妖怪的功能。件和Amabie一样,能预言灾难到来,并且只要把它的画像制成护符带在身上就能免于不幸。当年不管是哪一种护符都非常畅销,虽不知是否有效,但多亏这个,我们现在也能轻易见到神社姬或件的『模样』。此外,件和人鱼也和河童一样被制成标本。某段时期,这类妖怪的标本被大量生产。」

「唔~件或人鱼的标本……是人面吗?该不会把人头移花接木到动物身上吧?」

「你想太多了,怎么可能用人头呢?人鱼或河童木乃伊的人面,大半用猿猴头部制成,唯独件不一样。当然,大部分件的标本,也是黏上猴头或人工假头的赝品……但当中也有找不到换头痕迹的标本,听说是实际在五岛列岛出生的小牛。换句话说,正因为现实存在着一出生就是人面牛身的小牛——件,这种传闻才会迅速传播并取代人鱼吧。不用说,那不是真的人脸,只是凑巧看似人脸的畸形牛头罢了。」

中禅寺接着又说:

「神话中登场的独眼巨人,也是极少见的先天性畸形之一——独眼症。而人面牛身则意味着小牛的脸『看起来不像牛』。所以传说中,件一说完预言就会立刻死去,总是无法长命。它并非去了某处,也没有离开牛舍,因为它根本无法走路。因此,件的真相是鲜少出生的先天性畸形小牛被当作妖怪,是缺乏生存能力的重度畸形小牛。像这种从母牛肚子生下后连站都站不起来就死去的妖怪,可说是前所未有。只不过,件变成一被母牛产下就死去的妖怪是后来的事,据说初期的件是突然现身,之后又不知前往何处的普通妖怪。由此看来,也许是直接继承了神社姬性质的件先出现,事后再被赋予畸形小牛的形象而成为现在的模样。不管如何,件是一种生物感很强的妖怪。」

「我明白了,老师。神社姬和件的差别为,一个是海中的人鱼型妖怪,一个是陆上的牛型妖怪,但基本上作用相同。两者都偶尔在人世现身,预言灾难发生,而且具有守护人类免于灾难的能力——只是,如果人类没见过妖怪的模样,该能力就无法发挥,所以它们被画成『画像』;而且『故事』流传得愈广,使人免于灾难的能力就愈强。」

「毕竟能看到皇带鱼或诞生于牛舍的件的人们只是极少数。明治时期以后

,日本的聚落逐渐都市化,不从事渔业或农业的都市人也愈来愈多了。」

中禅寺接着说:

「不过,件有一点很奇妙。现在已无人相信神社姬的存在,原因恐怕是随着日本现代化,人们发现人鱼或同类的海中妖怪其实是皇带鱼这种『生物』……但件的传说却经历明治、大正、昭和时代仍屹立不摇。连致力于破除妖怪迷信的井上圆了也拿件没辙。只不过件的传说只在西日本流传。出现在明治时代的件预言了日俄战争,进入昭和后,也多次预言二次大战的发生。来到新时代后,件不只能预言丰收或瘟疫,甚至变得能预言战争呢。而且,原本身为人类守护神的特性愈来愈少,逐渐转化为只预言灾难的存在。最初的人鱼只会预言海啸,画像能当作护符的性质是后来才出现的,所以,件的这种转变可说又倒退至预言类妖怪的原始模样吧。况且,如果有B29来轰炸城市,再怎么样也会知道吧?所以就算随身携带件的画像也没用。只不过……」

「只不过?」

「不知从战争的哪个时期开始,人面牛身的件转变成牛面人身的『牛女』。声称见到『牛女』的地点集中在兵库县的神户、西宫、芦屋等地,而且目击者的说法都是:有个身穿和服的牛面人身年轻女子,孤零零站立在遭美军空袭而一片荒芜的瓦砾堆里……因此『牛女』并不会预言。这个『牛女』可说是从江户时代至昭和初期一脉相承的件的变种,或者说是进化型态也无妨。」

「唔~人面牛身已经够恐怖了,牛面人身更是吓人啊!而且,还什么预言都不说,默默伫立在荒芜瓦砾堆中,简直是鬼!」鸟口被吓坏了,接着说:「既然如此,件的传说不就一直到最近都还存在吗?直到昭和二十年代还有?」

「没错。但是这个牛面人身的『牛女』,完全没继承人面牛身的件的性质。不预言战争发生,反而等空袭结束、城市被炸成废墟才幽幽现身。不是预言灾难,而是事后才出现,告知灾难已经到来,性质可说完全相反。以时序而言,人面牛身是事先出现预告不幸的未来,牛面人身则是在事后出现,显示不幸的未来已经到来。希腊神话有种牛面人身的怪物叫做米诺陶洛斯,它是女人和牡牛异种交配生下的罪恶象征。但是,牛女传说并没有类似米诺陶洛斯这般的异种交配故事,所以视它为自预言战争的妖怪件衍生而出的妖怪比较合理。件预言战争到来,空袭随后发生,最后是牛女在空袭后的瓦砾堆中现身。」

「为什么作用会相反?而且头和身体为什么也互换了?」

「关于这点我也不明白。毕竟昭和时期的妖怪离我们太近,反而难以看清全貌。」

中禅寺把手伸向鸟口放在桌上的《神社姬之森》。

「话说回来,鸟口……」

他突然将话题拉回来说道:

「《神社姬之森》的主角是在哪里和恋人相遇?如果是中世纪的欧洲童话,相遇的场所通常是森林……如果是件就是在牛舍,神社姬的话是在海边。但是标题有『森林』对吧?这就表示……」

鸟口点头。

「啊,没错,是森林喔。少年在森林和『女巫』相遇。是海边的森林,面向海洋耸立的悬崖上的森林。」

「所谓的女巫是指西洋的女巫,还是日本的咒术师?」

「书中没有说明,而且说是女巫,其实她没使用过任何魔法,只是个娇弱无力的……普通少女。女主角自称是女巫,实际上她只是受到上一代『女巫』的『诅咒』,说是『当不成女巫的半吊子少女』更正确。至少,少年一开始对少女抱持这样的印象。」

「原来如此。少女不是对人施咒的女巫,反而自己才是被女巫诅咒的对象。」

「是的。不管如何,少女坚持自己就是女巫。只不过,她受到的诅咒究竟是起源于西洋的黑魔法还是日本的咒术我就不明白了。作品中做为魔法的象征,有五芒星登场,但这种图形阴阳道中也有使用。毕竟就连大日本帝国的陆军也采用五芒星做为驱魔之印啊。」

「具体而言是怎样的咒术?」中禅寺问。

「受到诅咒的少女会在女巫预言的日子死亡,恰好是和少年相遇整整一周后的那天。」

「原来如此。换句话说,最初诅咒少女的女巫具有神社姬或件的性质。既然如此,只要有护符应该能避免灾难吧。但是,护符是我家神社也使用的晴明纹——五芒星吗?还是上一代女巫的画像?」

「是的。照理说有护符,但少年不清楚护符是什么,得先找到答案才行。也就是说,少年和被女巫诅咒的少女相遇并坠入情网,必须在一周内找出护符,所以他不断在森林与海边寻觅与冒险。这就是故事的梗概。」

「简直像圣杯传说。那么——少年最后成功拯救了少女吗?」

「不,少年找不到拯救她的方法。虽然他在冒险途中找到了线索,但时间根本不够。所以少年只好在女巫预言的那天、那个时刻『杀死』少女。用绞杀的方式。少年先让少女吃下安眠药,接着亲手将她勒毙。」

「……杀死?为什么?」

「因为少年在探寻的旅途中,发现少女所受诅咒的本质是『轮回』。少女死去的瞬间,世界会被回溯到一周前的过去。经过一周后,少女会再次死去,少女死前的这一周将会无限反复。唯有一个方法能脱离这种循环结构——只有杀死少女的人能保有这一周的记忆,不会因为时间回溯而失去记忆。」

中禅寺表情阴沉地叹口气说:「所以,剧情就是少年为了延长破解咒语的时间,不得不杀死少女以保有记忆,所以亲手杀死了深爱的少女,是吗?」

「是的。这种剧情在作品中不断不断重复,一周、两周、三周、一个月……少年无数次勒死少女,重复相同的一周,但不管重复多少次……少年就是无法解除咒语,让少女摆脱死亡的命运。」

「……多么阴惨的故事啊。」

鸟口立刻反驳:「不,是很凄美的故事。比起切下少女的手脚,紧密地塞满箱子更凄美多了。至少,少年是为了让少女摆脱死亡的命运,才不得已痛下杀手。因此,他抱着超乎常人想像的罪恶感。仿佛地狱之旅一般。即便如此,少年依然不肯放弃。」

「但这个抱着罪恶意识重复杀害同一个对象的故事,仍然相当地没品味啊,鸟口。一般而言,能够重复做出这种事,只有『没有』罪恶意识的人才干得下去。」

「但目的并是杀害,而是拯救啊。」

「问题是……少年依然得痛下无数次杀手。既然如此,他无数次遇见的少女当中,究竟哪个少女才是『真正』他所爱恋的少女?虽然时间回溯的概念只是想像,但在少年维持被消去时间的记忆、重新体验相同时间的那一瞬间起,少年已经观测到不同于原本的新世界并使之确定。因此,少年重新遇见的少女,不可能和活在被消除的时间轴的少女是同一人。」

「少年自己也明白这件事,并因此深深苦恼。他怀疑自己再也不可能和最初相遇的那名少女见面,这个世界被来自未来的他干涉的瞬间起就分歧成另一个世界了。即使如此,少年仍然试着拯救少女。」

「这样听来,受到诅咒的人恐怕是少年自己吧,鸟口。看来那名少女的确是女巫,她对少年下了无限轮回的诅咒。」

「是的。由结果说来,少女果然如她所宣称的是个女巫。但是,察觉此一事实的少年对少女喊出『你真的是女巫』并杀害她的瞬间,时间又回溯了。不仅如此,哪怕少年试着回避与少女相遇,但就算他想逃出森林,最后仍会与少女相遇;即使改变路线,依然会走到少女所住的森林小屋,仿佛有人施了这样的咒术一般。」

「……这样啊,看来作者早就考虑过我听完大纲所浮现的疑问……原来如此。好吧,那么少年最后是怎样破除诅咒?」中禅寺问:「既然少年不管怎么做,都会观测到少女的存在,他恐怕只剩什么事也不做,静静度过一周这个方法吧?话虽如此,那样做的话,少女将会因为其他理由而死,她身上的诅咒也无法解除……」

「不,就算不勒死少女,少女也一样每次都会因为跟少年有关的因素而死。换句话说,从少年最初遇见少女的瞬间起,少年杀死少女的命运就已经确定了。」

「结果少年终究无法逃避自己的命运吗!那么,结局到底是……?」

「没有结局,尚未完结,小说最后一页明白写了『未完』两字。恐怕久保竣皇自己也还没想到该怎么结束吧?」

「未完……?你说未完?不是『待续』,而是未完吗?明目张胆地以『未完』两字作结吗?」

「是的。第二部作品《魍魉之匣》看似加了许多科幻设置——对我们当事人而言,一看就知道是现实发生过的事件,但对读者而言,只觉得是科幻设置——但故事的结局很明确。相当于久保的主角,被相当于美马坂教授的科学家……也就是『魍魉』欺骗,手脚被切断塞进箱子里,最后和魍魉两败俱伤而死。故事本篇在此结束,最后再加上相当于雨宫的男子和『匣中少女』一起旅行的桥段为终章……故事在此完结。当然,相当于中禅

寺老师的『黑衣男子』也有实行驱魔之术,解开复杂难解的谜题,并终结事件。」

「那是因为那个案子实际上就是以那种形式结束所以才这么写的,并不是久保竣皇将《魍魉之匣》的故事导向这样的结局。换句话说,久保竣皇本质上或许是个『不擅长替「故事」收尾的作家』吧。」中禅寺喃喃说道。

「……久保竣皇果然是久保竣公吧?他在箱子里听闻老师施行的驱魔术,所以知道那起扑朔迷离事件的全貌……这样想来,说不定在《神社姬之森》中登场的『不死少女』和『无限轮回的少年』,也是实际存在的人物……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就算《神社姬之森》是基于作者的体验写成,多半也经过象征化了。故事所描写的应该是身为主角的少年其主观、内在的真实吧。假如是基于亲眼目睹的事实所写成的小说,就会和《魍魉之匣》一样,以现实世界为故事舞台,而且不会描写在现实中不可能发生的时间回溯现象。」

「时间无法回溯吗?」

「不超越光速的话就无法回到过去。所以在我们有生之年,所谓的时光机应该不可能被发明出来。」

「但是,假如人脑认为『自己回到过去』,事情就另当别论吧?不管别人觉得如何,至少对他自己来说,那是主观的真实……」

「没错。假如某人的意识深信自己处于『时间回溯』的状态,单就『主观经验』而言,的确有可能。说到底,人类终究是只能通过在脑中重新建构来自外界的消息才能认识世界的生物,所以,能在脑中建构出自己反复度过同一周的『假想现实』故事。就算采用幻想小说体裁,对作者而言,被反复杀害少女的命运困住、无路可逃的主观真实,说不定『不是谎言』。」

「换句话说……久保竣皇有可能是个专杀少女的连续杀人犯吗!」

鸟口不禁震惊地站起来。实际上,久保竣公也是个专挑少女下手的杀人犯。久保竣皇究竟是久保竣公本人?抑或是其他人?鸟口不禁产生了这个宛如怪谈的疑问。这个自称久保竣皇的人物到底是谁?但根据中禅寺的推测,真正的问题不在于久保竣皇是否就是久保竣公——他不可能是久保竣公——而在于久保竣皇在处女作中描写的「无限重复的杀害少女行为」,究竟是「作者的心灵风景」?还是「反映现实」?

「鸟口,久保竣公是在写了《匣中少女》前篇后,才开始肢解少女的吗?」

「至、至少在他写后篇时,已经开始肢解少女了。因此稿纸有一部分染上血迹,永远无法判读。」

「这表示在久保竣公心中,在现实里制造『箱子』和创作活动是同时进行的。既然如此,久保竣皇说不定也一样吧。」

「咦……糟、糟糕,说不定他已经犯下杀人罪了!假如真的杀了人,恐怕还不只一个!因为《神社姬之森》的少年无限重复着杀害少女的行为!」

「最糟的状况恐怕是,他已经杀完了才开始写这个故事……也许特地降低故事的写实性、采用『幻想小说』体裁的理由,不是为了描写时间回溯现象,而是为了这点。像《匣中少女》也是如此。就算作者的自我意识已失去正常判断能力,不明白自己正在犯下杀人行为,但既然是以在杂志刊载为前提,文章的呈现必然会比较含蓄,不会明明白白写出自己正在犯案。假如这名作者相信自己的人生——现实进入无限轮回的话,说不定又会展开杀害少女的行动。」

「这样的话,我们得尽快找出久保竣皇是谁,上门搜查!然后驱除附在久保竣皇身上的妖怪!」

「不,罢了,我已经不想成为这类『故事』的观测者。」中禅寺说。

「老、老师?太过分了,您说出那么耸动的推测后,居然退缩了吗……」

「能麻烦你通知木场大爷这件事吗?『战后』时期已经远离,妖怪在这年头不复存在,只剩下怪兽。一转眼,怪兽已夺走妖怪的栖身之所。」

「怪、怪兽?」

「东海村成立了日本核能研究所,再过五年,日本也会发展核电事业。二十世纪的日本成立新御灵神社的时代要开始了,量子力学也将成为新的御灵系统,嵌入日本这个群体的『故事』中。古老的阴阳道和妖怪已被驱赶至过去,遭人忘怀,就连这座武藏晴明神社也将成为旧时代的遗物。」

「御、御灵?核能发电?」

鸟口不懂中禅寺的意思。

「所以,这次去找木场吧。不管时代怎么变化,他那种男人——说好听是单纯易懂,说难听就是脑袋简单——是不会变的。不管是什么时代,赏善罚恶的『故事』总会受到大众欢迎,绝不退流行。」

「所、所以,我该去委托木场先生干侦探工作吗?可是,那个人是刑警耶?拿这种事去麻烦他,一定会被大吼一顿啦~慢着,说起侦探……对了!我们不是认识这世上唯一一个『真正的侦探』吗!」

「慢着,我先警告你,绝对别委托榎木津调查久保竣皇喔,鸟口。务必切记这件事——就算是我,也相信在这个一切模糊不定的世界里,有个可说是绝对且普遍的真理存在,那就是:只要和榎木津扯上关系,任何事都会变成一团乱。一旦他牵涉此事,事态百分之百会恶化,彻彻底底被搞得乱七八糟。」

成为从「社会」跨界而来的局外人本身什么价值也没有。我是个躲进箱子里的局外人,所以我明白。是的,我一点也不想跟不断伤害我、夺走我重视的人们的「外在世界」往来。然而,若无来自「外在世界」的观测,便无法确定箱子中的我存在。因此,我只能以这种方式挣扎。为了向世人传达「我在这里」的消息,我只能写下并「发表」《神社姬之森》这本「小说」。换句话说,我明明躲在箱子里,却希望被外侧观测到……明明不愿意被任何人看见,却不停喊着「快看我」。

对我这种人而言,小说可说是最适切的「媒体」。必须是虚构的作品才行。只需在原稿开头加上一行「本故事纯属虚构」的言灵,「故事」就会有如施予魔法般变化。既然是虚构故事,想写什么都行,要告白何事皆可。「小说」这种体裁对我而言就像面具。箱子外的读者们虽能观测到我写的小说,却无法观测到身为小说「作者」的我。能一面受到观测,又一面拒绝观测,将来自「外在世界」的干涉减到最低程度,而我的存在也能被确定,岂有比这更理想的生活方式?

有人注意到了吗?

虽然我的处女作《神社姬之森》采用幻想小说体裁,呈现虚幻飘渺的风格——其实是「真实故事」。

过去,我失去了几名少女,或女性。

原因在于我。

我拯救不了任何人。

脆弱的自我无力抗拒「外在世界」——所谓的「社会」。

只是,当时的记忆变得遥远且模糊。在我开始创作《神社姬之森》时,已想不出她们的容颜与名字。

我原本不是打算写成幻想小说。

但过去的记忆实在太模糊,才会变成如此。

即使如此,我仍然明确记得失去她们时胸口的伤痛。

为了寻回自己的过去,我在幽微黑暗中——箱子里——将意识集中在脑海的瞬间……

——浮现一张男子的「脸」。

久保竣公……

武藏野连续杀人分尸案。

他肢解数名少女,将之塞进箱内。

他边做出这样的行为,边撰写《匣中少女》。

最后,甚至想将那篇小说发表在市售的文艺杂志上。

——呵。

啊啊,又来了。

被收纳在箱子里的那位美少女的「声音」……

宛如耳鸣般再次响起。

我果然是久保竣公吧。

为了逃避自身犯下的罪恶。

我放弃身为久保竣公的记忆。

躲进箱子里。

舍弃人类实体的我,只要没受到他人观测,甚至在箱子里也无法维持存在。

所以,我得靠着窥视孔观测外在世界,听着海潮声苟延残喘。

原本是如此,但我听见少女的「声音」……

恐怕是因为我已听不见海潮声的缘故吧。

我受到第一位「妻子」的鼓励,开始提笔写小说。

为了拯救丧失记忆、被幻听与幻觉纠缠的我。

为了恢复所剩无几的「记忆」,使之化为确切的事物。

为了让其他人观测我的「内在世界」,打捞出与箱子化为一体、逐渐失去形体的我。

「就算支离破碎,您只要写下您现在想起的事就好。通过被箱子外的人们观测……您的『故事』碎片将会渐渐组合起来。总有一天,您一定会想起您自己的『故事』。」

——她这么说。

啊啊,那名女性……不,那名少女是我的「妻子」吗?

也许是我的「恋人」?

说不定只是单纯的同居人。

奇怪的是,第一位「妻子」的记忆变得很模糊。

我想不起她的容颜与声音。

然而讽刺的是,在宛如一团白雾中断断续续撰写《

神社姬之森》的过程,我逐渐恢复被封印的过往记忆的一部分。

只不过……

我写《神社姬之森》是为了平息过去被我亲手装进箱子里的少女们骚动的灵魂吗?

还是说,是为了召回她们的灵魂?这是一种返魂之术?

我连自己的执笔动机也不明白。

虽然如此,我写着《神社姬之森》的过程中,宛如强迫症般茫然盘据脑中的想法是:无论如何,我都想除去「箱内」与「箱外」的界线。

我一方面强化蜘蛛网城堡的结界,同时,在小说里却进行相反的作业。

我想借由笔杆子的力量,打破仿佛幽灵般浮现在脑海中的「内在世界」,和由无数人类所构成、在箱外无限延伸的「外在世界」,两者间的藩篱。我想模糊这条界线、扰乱这条界线,想让来自「外在世界」的压力与影响力不复存在。

这样看来,我的执笔动机果然不是镇魂吧。

而是返魂之术。

我想实行魔法。

若是羽化登仙之术的话,我会使用喔。

我啊,是个魔法师呢。

加菜子化为天女了。

我和她碰过面。

是的,她虽然是人类,却超越了人类。我未曾见过如此美丽的少女。较之于羽化登仙的加菜子的完美,我迄今所写的小说犹如尘芥。不管运用多么华丽的文学技巧、构思多么巧妙的情节、创造多么动人的角色,小说毕竟只是小说,永远胜不了化为天女的加菜子。她超越现实与幻想、现世与彼岸的界线。见过她以后,我明白自己在稿纸中为了建构「内在世界」所写的一切小说都毫无价值。「内在世界」并不是为了被藏进「内在世界」的内侧才被创造的。「内在世界」——天马行空的想像——是为了改写「外在世界」的种子,是一种可能性。原本说来,小说与现实、创作与社会、个人的心灵内侧与心灵外侧无限延伸的世界之间,并没有界线存在。我就是受到如此强大的冲击,使得价值观被一口气扭转,世界观也随之瓦解。

换句话说,身为作家的我败北了。但我就此绝望了吗?不,正好相反。因为我发现了新世界,亲眼目睹完美的新世界。绝非幻觉或幻想,她存在于现实。

所幸我也完成使用羽化登仙魔法的修行,成为小说家亦是有意义的。为了实现羽化登仙的奇迹,我学习突破虚构与现实界线的言灵之术。不仅如此,我从小就发现,为了跨越虚构与现实的界线,「箱子」这种结界不可或缺。一切都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绝对没错。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啊,赖子。

这个世上并不存在偶然的相符或偶然的一致。

所有人的灵魂都在世界根源——「集体潜意识」里连接在一起。每一个人的过去或未来的记忆,全都记录在这个「集体潜意识」中。在这层意义下,人类是一个连成一体的巨大生命体,甚至跨越了时间轴。

不管是我、加菜子,或是赖子你,我们所有人都通过「集体潜意识」联系在一起——所以我相信你所说那个看似没头没脑的「故事」是真的。因为,我心中确实握有证据。没错,加菜子是赖子你「转生」后的未来。或许有人提出质疑,认为同一时间轴里,不可能同时存在同一人物。但在「集体潜意识」世界中并没有时间的概念,所以没这个问题。你和加菜子是命中注定要相遇的。

而我,虽然到中途为止是和你们的「故事」毫无瓜葛的过客,但自从在火车上「偶然」遇见羽化登仙的加菜子后,我就涉入你们的「故事」里。事实上,我和她的相遇不是纯粹偶然,也非意外,是「箱子」引导了我们。我是个着迷于箱子的人,自幼就一直追求着「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的界线——也就是结界。直觉告诉我,唯有箱子里的世界才是安全的。

「我懂。『外在世界』充满令人讨厌且污秽的事物。我再也受不了大人们……和妈妈!竟然把自己的女儿……把我……叫做魍魉……妈妈才是真正的魍魉吧!加菜子已经到再也不会受污秽的外在世界威胁的安全世界旅行了,对吧?」

没错,她现在安全地待在「箱子」里。而且,她还活着呢,在生物学的意义下还活着。我和她对话了,她还在箱子里对我笑。

「老师,您也能让我像加菜子那样……羽化登仙吗?」

当然没问题。

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如果办得到,我更想让自己羽化登仙,进入「箱子」里。可惜,现在办不到……

想要羽化登仙,需要会使用魔法的协助者。

让我能跨越那条界线的协助者。

助我一臂之力的人。

轻轻从背后推我一把的人。

「啊,所以说……那个把加菜子从车站月台推下去的黑衣杀手……那个戴手套的男人……」

是的,也许他就是帮助加菜子羽化登仙的魔法师呢。

「您也戴着手套。这绝对不是偶然。我相信您!而且,我和加菜子都很喜欢老师的作品……我们就坐在『新世界』的这张桌子阅读您的小说。我相信老师一定是魔法师。」

但我无法保证能否像加菜子那般顺利。

因为我只是个初出茅庐的魔法师学徒。

以我现在的实力,恐怕无法成功实行突破现实与幻想界线的言灵之术……一旦失败,你不仅无法羽化登仙,反而会死去。

「没关系!就算在这次的人生中失败死去,我在下一次的人生也会成功羽化登仙!不,应该说,这就是我为了转生成加菜子,为了羽化登仙、化为天女的修行!」

如同释迦曾无数次转生为人,在开悟前死去一样吗?

「是的!相反地……如果我不赌上性命挑战羽化登仙……加菜子也不可能成为天女吧?倘若这一切都是为了拯救加菜子的必然过程……老师应该也是为了在将来不知第几次转生时,能成为真正的魔法师,在现世修行的菩萨吧?」

但是赖子,如果你的话属实……

经历过几次失败,我应该就能从菩萨变成佛陀吧?

我近乎百分之百相信自己是正确的。

为了拯救你离开污秽的「外在世界」,我必须对你施予魔法。因为我们已经相遇了。这不是偶然,而是命运。

但另一方面,我心中却恐惧着失败。

成功的话,你会对我「呵」地微笑一声。只要能再见到那张美丽的容颜,我的灵魂将能获得永远的救赎。

但是,失败的话……你会露出苦闷与绝望的表情,对我发出这世上最恶毒的诅咒,转生到下一个「少女」的身体里……接着,又会与我相遇,重复相同的失败。不,我恐怕早已和你的前世相遇了。

「放心吧,因为我最终会成为加菜子并羽化登仙。结局已经确定了。老师您不也亲眼目睹了吗?所以肯定没错。这个『故事』最后,一定有幸福的结局等着我和老师。既然如此,又何需烦恼呢?即使今生的羽化登仙失败了……我也不会怨恨老师。」

老实说。

我已经失败了。

为了拯救不幸的少女——让她像加菜子那样羽化登仙,却害死她了。

我从未想过要杀害她。我没有杀意,只是想让她能「呵」地一声对我微笑而已。但是,我失败了。

根据你的理论,我害死的少女恐怕是你的前世。

换句话说,我早就杀过你了。

也许我只是永远无法成为佛陀,连菩萨都算不上的半吊子。

没人能保证让加菜子羽化登仙的那个人是我的来世。

我找不到证据证明这一点。

假如我有来世……

「老师,您的这份痛苦……也是导向最后幸福结局所不可或缺的。所以请别放弃呀,老师。请您相信自己最后一定会成功。如果半途而废,那才真的会害前世的我死得毫无意义。」

但是,赖子……

「老师!把加菜子推下月台的人……其实是我!我……我……一心只想让加菜子成为天女,所以就……」

我决定接受楠本赖子的祈祷。

我和她都是罪人。

彼此都无法摆脱命运的螺旋,只能不停挣扎。

只能驱使不完整的言灵之术的我不断杀害少女,楠本赖子则是为了被我杀死而不断转生——不,赖子或许没有转生,一切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总觉得自己好像做出某种无法挽回的事。即使如此,我只能相信楠本赖子会轮回转生,才能勉强保住理性。在创作《神社姬之森》的过程中,关于楠本赖子的记忆也逐渐恢复。我为了从潜意识里抽出、打捞出这段逐渐回想起来的记忆,写了第二本作品——《魍魉之匣》。

是的,通过撰写小说、通过被外侧观测,我的记忆开始鲜明地恢复。我和外侧的界线确定了,逐渐在箱子里融化的自我意识也开始恢复。记忆乃是「自我意识」的实体,是「我」的本体。

但是,关于楠本赖子的记忆,不过是在《神社姬之森》中重复的「杀害少女」轮回中的一幕罢了——

啊啊……

我该提笔撰写《姑获鸟之夏》。

木场修太郎目前任职于麻布署。

自从四年前因失控行径而被调离警视厅后,连木场本人也感到意外地,他不仅没有离职,也不再暴冲,仍继续干着刑警的工作。

话虽如此,木场没有反省,对警察组织的看法毫丝毫未变,人生观也无变化,亦不恋栈刑警这份工作,并不是讨了老婆有家庭要养所以不敢随便辞职。木场依然故我,即使年过四十仍过着单身生活。

木场心想,自从京极堂那家伙很少替人驱魔后,自己也很少失控了。

昭和二十年代——在那个战争记忆犹新的年代,发生多起宛如虚构的现代怪谈般的难解案件。虽然不是全部,但不少案件带有战争的阴影……

其中当然有些案件与战争无关,但很多是由于战前日本社会晦暗的乡土陋习或科学无知、迷信等成为导火线而引发的怪奇案件。

然而,在进入昭和三十年代后,这些可说是「战争的负面遗产」、由「日本乡土陋习」所引发的案件,似乎一扫而空。

虽然仍发生了如「品川行李箱杀人案」或「少年绑架福马林浸泡案」之类的猎奇案件,但会让人联想到横沟正史的推理小说《犬神家一族》或《八墓村》的异常事件已不再出现。至少,在木场的世界里没有。

相模湖畔的那个「箱子」已被拆除,最近也没传出关于堂岛上校的消息。木场原以为那名男子即使在「宴会」之后,仍会执拗地纠缠中禅寺,但堂岛静轩目前完全销声匿迹,仿佛其存在被人消除了。

战争结束后,已过了十年以上。

日本的主权恢复,经济复苏,「复兴」成为战后日本社会揭橥的新「故事」。人们不再有余裕执着战前的事。所有一切都被抛开,弃置于过去。现在的日本已不像过去,没有地方能让仿佛罩着一层薄暮的幽暗之处存在,正如同也遭人遗忘的「妖怪」一样。

社会、国家、世界、人类……这些不是永恒不变的真实,仅是「名为『社会』的故事」。只要打开盖子,倒出内容物,社会就会在箱子里填入新的「故事」。木场认为,社会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正因如此,当久违地邀木场去酒吧的鸟口,说出那个宛如鬼魅的作家名字时,木场不禁怒吼:「京极堂那混蛋!」

他将啤酒一饮而尽后,粗暴地敲在桌上喊:

「够了,那个案子早就结束,干嘛旧事重提?」

木场基于杀害久保竣公的嫌疑,亲手逮捕柚木阳子。在那之后,阳子静静过着第二人生……不,第三人生。法官认为她仍可教化,有酌情量刑的余地。毕竟久保竣公在她面前杀死她的父亲——正确而言,是试图杀害。因此,柚木阳子的行为等于是为了守护父亲的正当防卫行为,增冈律师也费尽心思为她辩护。

一切都结束了。

所以,就算《魍魉之匣》在非事件相关人士眼里怎么看都像虚构作品,也不该用这种形式重新翻出已经结束的故事。木场感到很气愤。

「开什么玩笑,他叫久保竣皇?那是在玩文本游戏还是某种暗号?」

单身的木场不仅未显老态,更不见疲于生活的气息,依然维持「疯狗热血刑警」般的魁梧肉体,丝毫感觉不到年龄。鸟口知道木场不似外表,其实是个心思细腻的男子,所以不怎么怕他。只是,被这么一个生得一张宛如便当盒的国字脸的壮汉当面大吼,身体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缩。

「唔~别骂我嘛,要抗议请向京极堂老师抗议。」

「算了,没去找那个笨蛋侦探算你聪明。不巧的是我不是侦探,不知造了什么孽,现在还在当刑警,是公务员。就算有推理小说家的笔名和过去杀人分尸案的犯人名字相似,也不会急着搜查。我不会要你拿搜索令来,但也无意当侦探。」

「因为久保竣皇尚未犯罪?」

「如果是妨害名誉罪,或许能成立,但被害者家属或相关人士不提告也没用。」

「可是,就算是把久保竣公送进文坛的出版社,也不能擅自让人继承往生者的名字吧?」

「出版社也只是在做生意。如果分尸案的被害者家属提告,要求停止出版,也许媒体或舆论会跟着挞伐。可是,恐怕没几个人在读过《魍魉之匣》后,会发现这本小说『依样画葫芦』地记录了久保竣公所犯下的分尸案吧。不,知道这个天马行空的故事是『事实』的,只有我们这几个相关人士罢了。」

「确实如此。小说使用了非相关人士不可能知道的『谜底』,而且是和科幻小说没两样的犯规等级诡计。所以,虽然久保竣皇用久保竣公犯下的分尸案当主题,读者们却都相信剧情是他『原创』的……以为是和横沟正史将发生在冈山县的大量杀人案,完美地升华成原创推理小说《八墓村》一样的作法。话说回来,被害者家属没人出面抗议吗?」

「案件发生后已过五年。美马坂和久保竣公早就死了。家属们也宁可遗忘这起悲伤事件吧。虽然内心可能还无法接受……」

「就是因为这样,我更无法原谅有人擅用『久保竣皇』这种名字。这种行为简直像是挖坟,把好不容易关上的盖子又打开。至少对久保竣公的家人来说,问题可大了。」

「但是,久保竣公的父亲自从搬去九州后就失去联系,说不定出家当和尚了;就算还活着,应该也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所以压根儿不知道这本《魍魉之匣》的存在吧?不知道的话,就别知道还比较幸福。再怎么令人作呕的事,只要不知道就等于不存在。虽然这种话不像我会说的话,更像出自京极堂之口。」

「……就是俗话说的『眼不见为净』。」

「总之,这不是刑事案件。我不知道这个叫久保竣皇的混蛋是什么人,也没有兴趣。」

「问题是,有可能会发展成刑案喔。请看这个。」

「说了半天,结果拿来当证据的居然是八卦杂志吗?你这家伙还是没变啊。」

「哎呀~这是前几天刚发行的最新一期杂志,上头写的内容和京极堂老师预测的『最糟事态』酷似。我觉得不是空穴来风,但又不敢拿这种不负责任的丑闻报导给京极堂老师看。」

「那家伙最讨厌不负责任的谣言。不,与其说谣言,他在意并深恶痛绝的是不负责任地散布谣言者的低劣品行。好说歹说,京极堂还是很想相信人性本善吧,所以更是无法忍耐栖息在人类精神根部、无法驱除的歧视情感。」

「木场先生对这种事似乎不怎么在意?」

「哼,因为我的世界里只有正义和邪恶,却也害我到这把岁数仍然无法恋爱或结婚……慢着,现在不是在讨论我吧?重点是那个叫久保竣皇的家伙。」

「请看杂志标题。啊,对了,上面没提到久保竣皇的名字,大概是怕妨害名誉吧。」

「是这个吗?『横滨蜘蛛网城堡连续杀人案——冒用连续杀人犯之名的人气新进推理小说家其实是杀妻犯?』」

「是的!」

久保竣皇这个笔名,理所当然让人联想到久保竣公。

两人在同一家出版社出道,也在同一本杂志连载小说。

《神社姬之森》和《魍魉之匣》都是。

只不过,在《魍魉之匣》单行本出版后,理应接着连载的《姑获鸟之夏》只公告了标题,第一回尚未刊载。

《神社姬之森》在昭和三十年的十一个月间于《银星文学》上连载。

《魍魉之匣》的连载期间则是昭和三十一年。

两部作品都是在连载结束后,隔年立刻发行单行本。

久保竣皇是除了小说以外,从不发表任何文章的蒙面作家。在《神社姬之森》连载当时,他和已逝的久保竣公有何关联尚不明朗。但是,随着相信是以久保竣公犯下的武藏野连续杀人分尸案为主题的第二部作品《魍魉之匣》发表后,这位久保竣皇明显若非久保竣公的「相关人士」就是「狂热书迷」。

久保竣皇和久保竣公的文体并不特别相似,但由于久保竣皇的处女作《神社姬之森》采用「杀害少女」为主题,加上笔名的相似性,使他一直成为禁忌话题。但这个时候尚被认为是出版社为了炒作话题而采用的卑劣手段,出版业界和读者很有默契地对久保竣皇视而不见,所以《神社姬之森》的销路并不理想。就这点来说,人们还算保有一点道德。

然而……当怎么看都是以久保竣公亲手犯下的武藏野连续杀人分尸案为主题的《魍魉之匣》出版,人们都「中了」久保竣皇的挑衅。

久保竣皇的名字长期在业界被视为禁忌,现在反倒产生反效果。

《魍魉之匣》大为畅销。

读者这时发现到《神社姬之森》和久保竣公写的《匣中少女》主题相同,都是「杀害少女」,而且是「连续杀害少女」——不,读者实际上并未读过久保竣公的《匣中少女》,但久保竣皇的写作策略成功混淆了读者的认知。

读者们无从判断《魍魉之匣》中引用的《匣中少女》是否真为久保竣公的作品,抑或出自久保竣皇之手,只知道久保竣公的遗作在正式刊载的前一期

公告过标题是「匣中少女」,因而分不清楚久保竣皇与久保竣公的界线。

「久保竣皇不惜做到这种程度,也想模糊小说和现实的界线吗?利用这种手法引发读者的好奇心,使得每个人比起小说内容的谜团,更热衷于参加分析久保竣皇和久保竣公关系性的解谜大赛,进而引爆销售热潮。以生意手腕来看,的确很了不起,但这种行径实在让人难以苟同。假如他实际看过那个箱子的内容物还写出这些……那一定是个坏蛋。」

「问题就在这里,大家一定会觉得不惜干出这种勾当也想赚钱的家伙,一定是天生的坏蛋对吧?木场先生。」

「这还用说吗?虽然可能会被京极堂那家伙责骂,别带着先入为主的观念和偏见去判断未曾谋面的对象,但我怎么想都不觉得,这个叫久保竣皇的混蛋,品德能高尚到哪去。」

「因此,有人主张不可能有人这么邪恶,久保竣皇其实是出版社杜撰的虚构人物,作品是由其他人捉刀。同时,另有一派人则是期望他真实存在,或许是基于愈恐怖就愈想看的心态吧。于是,又有另一种传闻流传:和久保竣公一样,久保竣皇在现实中也是杀人犯。老实说,我宁可相信这只是基于对不惜践踏出版伦理和被害者家属心情也要赚钱的久保竣皇的愤怒和正义感而生的『虚构故事』,但是,这和京极堂老师担忧的『最糟事态』太相似了。我现在很担心,这个原本只是八卦杂志故意写得耸动的报导,却误打误撞地发现了真相。」

鸟口搔搔头,接着说:

「我怕他不是为了赚钱才模仿久保竣公,而是同样身为连续杀害少女的猎奇杀人犯,真心崇拜着久保竣公。久保竣皇恐怕如同他在处女作《神社姬之森》中所描写的,已经杀死好几个恋人、连续犯下杀害少女的罪。他畏惧自己犯下的罪,且无法藏在心里,但没有勇气去自首、公开自己的罪恶,却又无法压抑对别人告白『我杀害了少女』的冲动。不是有个故事说,国王的耳朵是猫耳朵吗?」

「又不是榎木津!是『国王的耳朵是驴耳朵』才对吧!」

「啊,对对,就是这个。换句话说,《神社姬之森》是久保竣皇用幻想小说的方式,告白犯罪行为的作品。他特地取了和久保竣公近似的笔名,是为了让世人发现他也是杀人犯。但基于前述理由,这本小说被社会大众置之不理。读者们顶多皱起眉头,认为这只是冒用死者之名的下流赚钱手段,是必须唾弃的低级趣味。于是,久保竣皇只好采取更激烈的手段。他的第二本作品《魍魉之匣》不再采用幻想小说体裁,改写本格推理小说,又让久保竣公直接以杀人犯登场……当然,作品中『久保竣公』这个名字完全没有出现,但于书中登场的作中作《匣中少女》是久保竣公的梦幻遗作的标题,不免引人联想。」

「……我记得久保竣公是个只能照着所见事实写下故事的作家。」

「是的,所以有人认为久保竣皇也是如此。有传闻说,这两人不只背负着杀害少女的罪,身为小说家,还同样具有只能写下所见之事的特征。久保竣皇认为久保竣公和自己是同一人物而崇拜对方,不是为了赚钱才冒用久保竣公的名字,是真心认为自己就是他。换句话说,久保竣皇其实是第二个『杀害少女作家』,《神社姬之森》就是他的《匣中少女》……」

「这怎么听都不是刑事案件,而是京极堂负责的范畴吧?」木场抱怨。

「不,京极堂老师现在应该也在收集久保竣皇的情报,我想他已经掌握这个消息,用不着我再去劳烦他……」

鸟口苦笑敷衍,接着说:

「只是,一想到假如因为我的犹豫,导致解决事件的速度变慢,结果出现新的牺牲者……嗯……」

「你应该在那本杂志一发售时,就直接去向京极堂告状的。」

「这样会害我被老师当成散布恶劣谣言的元凶啦~」

「不会请小敦转告喔?」

「唔~对喔,还有这招!不过那样的话,老师说不定会责怪我把小敦卷进危险事端,反而是自惹麻烦。」

「谁管你啊?况且你凭什么叫『小敦』?装什么熟!」

「木场先生刚刚不也叫『小敦』吗?」

「我年纪大她很多,当然可以这么叫,但你和小敦年纪相当,到时候遭担心妹妹被人抢走的京极堂诅咒我可不管喔。」

「我和小敦不是那种关系啦~话说,木场先生和柚木阳子小姐在那之后有进展吗?」

「……在那之后是啥之后?你这家伙为了打哈哈而乱扯别的事才真的会自惹麻烦。我跟她什么进展都没有啦。连开始都没有,哪来的之后?我以现行犯的罪名逮捕她,是我身为刑警的职责。之后的审判由检察官和律师们负责,我插不上手。我和她没有联系,她假发布狱后在哪里过什么生活我也不知道。要不是我在那个『箱子』里失控,京极堂早就替她驱魔完毕了。她会变成这样是我害的。」

「真的吗?那只是结果论吧?比起结果,过程和动机对女性而言更重要吧?也许阳子小姐现在仍等着木场先生……唔!」

木场闷不吭声地用拳头敲一下鸟口的头。当然,不是认真的。

「听好,鸟口,虽然这件事只是无聊的流言蜚语,用不着警方出动,但你绝对不可以去委托榎木津侦查喔。那家伙不像京极堂,一点也不稳重。就算他最近的状况好了点,也顶多是减少因无聊就变身成『怪盗招猫』的频率而已。为什么那家伙明明只是戴了个蠢面具,却能隐瞒身分又不被逮捕啊?又不是光是蒙面就能隐瞒身分的美国漫画英雄,根本是《超人》等级的不合理。」

「这还用问吗?他的身分恐怕早就被看穿了,但他毕竟是榎木津家的少爷,警察组织是怎样的地方,木场先生比我更明白吧?反正怪盗招猫也顶多偷柴鱼之类无伤大雅的东西。」

「混蛋,就是那种敬笨蛋而远之的放任态度,才会害他的狂躁症迟迟治不好。不仅如此,听说他最近去搞不动产,还赚了一大笔钱,这世界究竟是哪里出错了?」

「那不是疾病而是性格,就算被送进巴士底监狱也一辈子都不会改变吧。」

「总之,如果让那个乱来的家伙插手,状况绝对会彻底混乱,被搞得乱七八糟。所以绝对不可以去委托他调查久保竣皇喔!」

「京极堂老师也这么说耶。」

「废话,任谁都会这么说啦!」

但是,就算鸟口没有行动,「那个男人」榎木津礼二郎也即将插手久保竣皇的事了。

建议不知何时丧失记忆的我,通过创作《神社姬之森》来恢复自我意识的人,是我的第一任妻子,名叫吴美由纪。我不清楚她正确的年龄,虽不是女学生,但看来仍是个少女。她比我小了一轮,不,也许小了两轮?感觉她只有十几岁,顶多二十岁吧。不,并非如此,她说不定不是我的妻子,而是恋人。不,恐怕连恋人都不是。

我不记得和她上过床。

也不曾与她接吻。

唉,她为我尽心尽力,我却对她几乎没有印象,真是个负心的人啊。

总之,在她的支持下,我写了《神社姬之森》。随着我仔细打捞空虚记忆的碎片、在原稿上慢慢酝酿成文章,我的自我也逐渐恢复。

那个故事是描述少年不断杀害自称「女巫」的少女。

少年是我脑海中朦胧浮现的年少时期的自己。

至于自称女巫的少女……因为我当时记忆模糊不清,所以便用那时仍活着的第一任妻子美由纪为蓝本。

因为美由纪也主张自己是个「女巫」。

我和美由纪是在东京相遇。

当时,我连自己是谁也不明白,过着凄凉的生活。不知道自己的身分,所以无法就职,也没有住处。

我在某个偏僻的酒馆里,偶然遇见美由纪。

她是那家酒馆的服务生。

从刚认识时起,她就称呼我为「小说家老师」。

「嗯?什么意思?你说我是小说家?我不记得这件事,也不明白自己是谁。」我说。

「我有收藏刊载了您的小说的杂志呢。」她如此回答,接着又说:「只是,您后来突然封笔,就这样消失了。」

她自称是我的狂热书迷。

换句话说,美由纪是最早认识被我所舍弃、名为「我」的箱子的人。

美由纪提供她承租公寓的一室让我当住处,并且鼓励我继续写小说,寻回自我。

和她同居后,我才知道美由纪身上到处是伤痕。

我原以为她遭人虐待。

「不是,是我自己伤害自己。」她说。

自残行为……

她应该没有吸食毒品。

手上也没有针孔。

但是有刀刃留下的伤痕。

我之所以和美由纪同居,也许是因为我认为,陪在她身边就某种意义而言,算是赎罪吧。对谁赎罪?对甫认识不久的她,我没有理由赎罪。我想……也许我是个罪人。过去的我,明明必须拯救某位女性却拯救不了。我逃避记忆、逃避过去,就是出于这个原因。但是,我逃避不了。戕害美由

纪身心并留下伤痕的人虽然不是我,但罪人和被害人终究是可替换的,遇见她并伤害她的人凑巧不是我,如此罢了。

「我是受到诅咒的女巫,必须靠自残才能使神智恢复正常。」

「女巫?什么意思?」

「老师,我啊,被家人断绝关系,靠寄来的生活费厚颜无耻地过活。我在就读千叶的女校时,被卖春集团招募……」

「千叶?」

「圣伯纳德女学院。您应该听过吧?那里曾接连发生杀人案,引起不小的骚动。那间女学院中,有个由学生组成、自称『蜘蛛仆人』的卖春集团。我虽然被招募,但没有加入她们,因此害死了朋友。在那之后,我一直无法摆脱『假如我那时乖乖加入……』的罪恶感,使得我只能过这样的生活。」

「我曾听说圣伯纳德女学院的杀人案,但背后有卖春集团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案件和黑道有关吗?」

「不,是『黑魔法』。一群崇拜恶魔的学生们举行魔宴……那是一种性的飨宴。她们集体卖春不为金钱,也不是为了性愉悦。崇拜上帝的天主教信徒们,不是都很重视信仰虔诚吗?恶魔崇拜其实就是天主教的谐仿,但彻底逆其道而行,所以她们才会举行魔宴。换句话说,冒渎圣性才是她们的目的。『蜘蛛仆人』的创立者『蜘蛛』是认真的,她相信自己能靠着诅咒来杀害想杀的对象。」

「原来如此,难怪说是女巫。但就算如此,你不是很明智地没有屈服于女巫们的引诱,一直到最后都没有卖春吗?所以,你应该没有成为女巫吧?」

「是的。我觉得用魔法咒杀人、崇拜恶魔、冒渎什么的,听起来太不可思议了。在那个魔法般的『蜘蛛仆人』世界里,一定有某种确切且稳固的道理吧……所以我在自己被『蜘蛛仆人』狭隘而封闭、仅由十几人组成的『故事』吞没前,为了守护自己的世界,便先拒绝了。后来事件结束,我守住纯洁,转学到东京的学校……」

「听起来似乎是个快乐的结局。」

「……很可惜不是。因为我曾就读圣伯纳德女学院的事,被校内同学及新邻居知道了……」

「虽然卖春集团的事并没有公开,但你被怀疑……和连续杀人案有关,所以遭受轻蔑与好奇的眼光看待吗?」

「是的。但比起这个,更令我痛苦的是,我觉得侥幸活下来的自己背负着重大罪恶。恐怕在『名为「社会」的故事』里,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吧。因为我已经知道,即使表面看似健全,背后也许藏着魍魉之类的妖怪……但就算我想驱走魍魉,『蜘蛛』也已经死了,不在人世。相信自己能役使恶魔、诅咒他人的她被杀了,原因是……」

「原因是?」

「有另一名遭受『蜘蛛』诅咒的『蜘蛛』存在。女巫的诅咒就是这样传染的。最初的女巫是谁,恐怕已经没人知道了吧。诅咒会传染,一旦开始散播,再也没人能阻止。而我,也被女巫诅咒了。」美由纪说,「所以,老师,请您写吧。」

「我?遗憾的是,我并不熟悉圣伯纳德女学院的事件。我只知道有人死了,有几个女学生被杀,也有自杀的……更何况,我连自己是谁都不明白呢。我……」

「不写圣伯纳德女学院的事件也无妨。请老师为了自己的伤痛……为了被遗忘的记忆而写吧。」

「为了对自己诅咒吗?」

「不,为了对自己祝福。假如脑中一片混乱,人们便无法摆脱茫然不清的痛苦……也无法逃避诅咒。但是,言语有净化作用。请老师用言语替自己的『故事』划清界线。用言语定义您的『内在世界』、『您的故事』的界线,接着让世人、让社会阅读您的故事。到时候,老师一定能恢复自我,或者说能定义自我。」

「但不就是不想恢复,才会将之舍去的吗?」

「既然如此,那就重新建构吧。」

「你要我捏造我自己新的『故事』?」

「只要社会接受,那就会成为真实。」

「我没办法无中生有地创造『故事』,没有那种想像力。」

「嗯,无中生有的确不容易。但如果说,能从老师的潜意识拾回记忆碎片并连接起来的话,也许就能办到……」

我……

这时,我茫然地理解了自己为何会对相识不深的美由纪抱持罪恶感。

是的。

因为我……拯救不了少女。

虽然当时这个想法只是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但我涌现一种仿佛自己就是「蜘蛛仆人」的买春客般的羞耻心,难以忍受的呕吐感油然而生。

「这样能解开加诸在你身上的女巫诅咒吗?」

「请别为我操心,老师就专心解除自己的诅咒吧。」

「为什么你对我这个落魄又丧失记忆的中年男子如此在意?你有恋父情结吗?」

「因为我是老师的书迷啊,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理由。我们的相遇一定不是偶然,而是必然。束缚我的诅咒,是一种叫做Kutan的妖怪。」

「Kutan……件吗?记得那是一种人面牛身的怪物……一被母牛生下来就会说人话,做出不祥的预言后立刻死亡。」

「是的。件预言灾难后便会立刻死亡。件的作用就是预言。而我,也只是为了预言老师的灾难才幸存下来,所以才会和老师相遇。」

「你是人类,不是妖怪。反而我才像是如妖怪般的存在。」

「被『蜘蛛』诅咒后,我深陷自己变得半人半妖的强迫观念。每次照镜子,总觉得镜中人仿佛变成牛面人身的怪物。每当我有这种感觉,就会残害自己的手。」

「牛面人身就不是件,而是米诺陶洛斯了。况且,就算你被女巫诅咒、被妖怪附身,也不是丑陋的件,而是招待浦岛太夫到龙宫的美丽人鱼……是的,就算你是预言灾难的妖怪,你也是『神社姬』。」

「那么,请写作『神社姬』但读作『件』吧,老师。」

于是,我用被女巫诅咒的美由纪为少女的蓝本,边翻掘我丧失的「记忆」,边构思《神社姬之森》。

但是,随着我愈来愈投入艰辛困难的创作,对于明明就「存活」在我眼前的美由纪的记忆与感觉……却迅速变得愈来愈稀薄。

看来我是个只能从活在过去或活在现在、活在小说世界或活在现实世界中,选择其中一方的笨拙人物。

我变得愈来愈讨厌会妨碍我创作的「外在世界」。特别是和美由纪一起搬离东京的公寓、移居到横滨的洋馆后,我罹患极度严重的外出恐惧症。美由纪在经济上似乎十分宽裕,从某处筹措了购买横滨这栋老旧洋馆的资金。

不仅如此,美由纪还雇用一个「代理人」,替我建构由「代理人」处理所有和出版社往来等麻烦事的系统。

她虽然还年轻,却很「干练」。

但是,《神社姬之森》销路并不好。

原因是,内容极度缺乏条理、情节杂乱无章、世界观不安定、无限杀害少女的轮回故事阴惨。而且,直到最后施加在少女身上的「诅咒」都没有解除,少年亦未能摆脱「连续少女杀人犯」的轮回所带来的糟糕余味。

但最重要的是……

我自称「久保竣皇」。

为什么?我就是明白直接用「久保竣公」之名不妥,才特地将笔名改一个字啊。

我原本想直接自称久保竣公。

没有太深刻的理由。即使过去的记忆一片混乱,我「只有」自己的名字记得很清楚。久保竣公,那就是我的名字。

我不知道过去也有人自称久保竣公。那人犯下杀人案,而他自己也死了。在我迁居到横滨的洋馆,开始撰写《神社姬之森》的期间,我脑中才浮现和赖子对话的情景,得知我和传闻中的杀人作家久保竣公是同一人物。

我发誓,我绝不是想冒名顶替。

因为我和他就是同一个人。

在我过去的记忆变得混乱,完全忘记自己曾肢解赖子、将之装入箱子的那时起,我就自称是久保竣公了。在美由纪告诉我这件事以前,我并不知道自己的过去。

恐怕在我三十余年的人生中,唯一能保有而不遗忘的只有名字吧。

除了久保竣公以外,没有其他名字能代表我。

名字正是我这个容器——箱子的本体。

如果更改名字,我也会失去回归作家一职的意义。

如果连这件事都不被认同,我的「内在世界」将再也无法和「外在世界」保持联系。

被「外在世界」拒绝,意味着我是狂人。「人间失格」是为了我存在的一句话。

我为了勉强让「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连接而写下《神社姬之森》,结果却只换得来自「外在世界」的「拒绝」。

「既然世人把您当成久保竣公的冒牌货,何不反其道而行?来写久保竣公犯下的杀人案吧。您知道那起案件不为人知的真相,只要开始动笔,一切都会回想起来。因为您……」

——您就是久保竣公本人啊。

美由纪悲伤地如此低语,建议我写第二部作品《魍魉之匣》。我担心这会亵渎了死者,但写下的小说不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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