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代英纪询问罪犯侧写师,有没有方法让独生女的遗体在火化前,拖延腐败的速度。
因为佛教的推广,现在日本有九成九采取火葬。但要烧掉一具遗体需要许多燃料与时间,东京这类大都市甚至出现「排队火葬」的现象,而初夏到秋天,因气温与湿度毫不留情的攻击,得要与腐败对抗。遗体冷冻柜与大量的干冰补足不及,近年火葬场对等待火葬的遗体施以「防腐措施」的比例逐渐增加。
犬饲脱掉口罩与手套等手术装,换穿回平常打扮后,坐上葬仪社准备的车辆,和做好防腐的遗体一起来到藤代夫妻家中。等待的藤代英纪与妻子仁枝满脸泪水地上前迎接。
「已经可以看看她了。」犬饲说完后,四个葬仪社的男人扛着棺木走进客厅。
「梅雨季靠干冰撑也有极限,所以替她做好防腐了。从动脉打进防腐剂,从静脉将血液抽出。虽然剖开肚子将胸、腹残留的液体去除,也在脏器打入防腐剂,但有缝合也有粘贴美容胶带,外表几乎看不出来。」
虽然有着死者面容,但与生前几乎相同的样貌横躺着,母亲仁枝抱着女儿的身体痛哭。
「谢谢你帮我女儿弄得这么漂亮……」藤代英纪朝犬饲深深一鞠躬。
「我也很久没做了,日本还没有太多位专业的防腐技师。」
目前在罪犯侧写师登录许可证背后写有「防腐技师执照」的只有登录序号○○二的犬饲而已。
「真的可以……免费吗?」
「没有关系。我是负责本次特权法适用事件的罪犯侧写师,请让我负起没能拯救她性命的责任。很对不起。」
犬饲向他鞠躬,藤代英纪说着:「不,没有这回事!」双手抓住他的肩膀,拜托他抬起头来。
池袋随机杀人案——不,名称已经改为「池袋角色扮演祭典杀人案」,顶罪上吊自杀的「AZUSA」本名为藤代敬子。是烦恼就业的二十一岁女大生。犬饲虽然对逮捕嫌犯做出贡献,却没能阻止「AZUSA」自杀。
「我们真的非常感谢你,你明天能来参加我女儿的丧礼吗?」
「我知道了。」「不好意思,可以再请教您一次名字……」「我叫犬饲秀树。」
听到这,藤代英纪憔悴的脸浮现淡淡笑容:
「我的英纪也是念Hideki呢,真巧。」
「原来你也是Hideki啊。」犬饲也跟着露出微笑。
藤代再三交代明天的丧礼不需要奠仪后,犬饲离开藤代家。
(但是要花钱租丧礼用的衣服啊……)
身为罪犯侧写师,起码得买个丧礼用衣服吧。接受委托也代表会遇到许多这类状况——叼起Garam,想起山田教授「我一门选修课让给你上吧?」的甜蜜诱惑,犬饲有点头昏。老实说,现在只靠大学给的酬劳,光生活就相当吃紧。
……不管怎样,都该在亲戚聚集起来前到藤代家露个脸,只合手上香而不出席丧礼就回家。最便宜的衣服就够了吧。
「Hideki、Hideki,来一下!」
以为有人呼喊自己的犬饲转过头,发现只是藤代仁枝大声呼喊自己先生而已。她的声音大到外面路上都能听见。
犬饲想着「和谕吉比,不知道谁比较大声」,在他身后,有个一头乱发的外国人,伸出长著白苔的舌头舔了舔嘴唇。
隔天是个奇怪的天气。才想着怎么下大豪雨,突然就放晴了。
犬饲上完必修课,接受负责池袋角色扮演祭典杀人案的新闻记者采访后,前往藤代家。晚上又要回学校,这次轮到杂志记者的采访。
犬饲边因平常不穿的丧礼服装感到拘束,边忍下一个哈欠。
(已经几天没回公寓去了啊。)——突然,犬饲的鼻子一嗅。
血腥味,因为空气潮湿,让鲜血的气味更浓郁。
为什么在宁静的住宅区里会有这种野性的气味呢?
「嗯……」
在绑着「藤代家丧礼会场」看板的电线杆前,犬饲和那个男人擦身而过。
红黑染湿的金发、混浊的蓝眼。点缀在微脏衬衫上的斑点模样,那是人的血迹。犬饲瞬间明白了,这家伙就在刚刚——才刚杀了谁!
「你!」瞬间想抓住对方的手差了一步,只抓到空气。下一刹那——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背后响起撕裂绢帛般的尖叫声。
不小心反射性回头后,「糟了!」犬饲追丢男人了。
藤代家前,身穿丧礼衣服的女性脚步不稳地向后退,背靠在住宅墙壁的女性重复着不成言语的惊叫声,甩掉手上的什么东西。
低头看掉落在地面上的东西,发现那是什么后,她眼珠转个不停疯狂呕吐。她的呕吐物撒在从肩膀被砍落的人类手臂上。
「喔、喔噗、喔、叔……叔……呜、啊、呜……」「怎么了?」穿着丧礼服装拿着车钥匙的男人变了脸色跑过来,犬饲大叫「叫救护车!还有警察!」发生凶杀案了。穿丧礼服装的男人慌慌张张拿出手机。
犬饲看见他打电话后立刻回到来时道路,朝四周寻找。
「哈……哈、哈……」是刚刚那个外国男人,在哪里,去哪里了!
如果没有看错,那个男人……
(我认识!)
*
有人问「人生过得顺利是怎么一回事」时,谢利•卡根教授如此回答:「问过着那样人生的当事者,是什么让他的人生变好。」
他反过来问我们,告诉我们没有人能决定答案,大家讨论吧。
比起关于境遇好坏的理论,更重要的是——
谕吉随意撑着下巴坐在最后一排,听犬饲秀树副教授上课,真实感受到「他确实是个学者」。虽然没有怀疑过啦,但真的是堂很棒的课。女学生全集中在前几排,后面只四散坐着几个男学生,谕吉决定把这当成偶然,和他那飘散哀愁的性感毫无关系。
「我还想说怎么有个搞错地点穿西装的学生咧,原来是你啊谕吉。」
犬饲老师还特地走过来。
紧抓着笔记本,找机会想向犬饲搭话的女学生们的视线真是刺痛人。谕吉如坐针毡地穿上挂在椅背的亚曼尼西装外套,叹气起身。
「总觉得你这一阵子超级忙碌耶?」
谕吉一如往常造访帝真大学二号馆时,警卫告诉他犬饲不在第二研究室里,听警卫说应该在这里,所以他才走进教室混在学生中——但西装打扮加上胸前发光的银色秋霜烈日徽章让他明显格格不入——等待时,身穿全黑无花纹衬衫与西装裤的男人,懒散地走进教室随意对学生说「上课啰」。就这样,谕吉生平第一次出席犬饲老师的课。
睽违数周「好好」见到儿时玩伴了。
要不这样就没办法逮到他。谕吉不知道看过几次第二研究室门上挂着「外出」的牌子了。
「山田老师有点事长期不在,所以我接替他上选修课。」
「啊,这样喔。但你没课时也很忙耶?」谕吉手指着说「像是那个」。
他手上除了参考书以外,还有杂志样稿之类的东西。那个池袋杀人案后,身为犯罪心理学家,同时也是罪犯侧写师的他更加受到世间关注,报章杂志纷纷争相采访他。
感觉犬饲突然变得很遥远,甚至觉得找到理由就跑来玩的那段日子「令人怀念」呢。不久前,犬饲明明知道谕吉几乎每天都会跑来自己研究室,还会在门缝夹板擦,或是在红茶罐里放昆布茶来捉弄谕吉。
谕吉得这样逮人,让他觉得彼此关系产生变化。仿佛成了普通的副检察官与副教授。虽然不算错,但有种彼此齿轮开始对不上的感觉。大概就是……「不是这样,先前明明不是这样啊」的感觉。
「忙也只有这段时间啦。」「我很担心你,别勉强自己啊。」「你是我妈啊?」
这般不在乎回应的他眼睛底下泛着青紫,感觉眼角皱纹也变深了。过瘦的身体似乎稍微撞一下就会断掉。
「我们去学校食堂吧。」谕吉提议。
「啊……对不起,我没时间。」
「为什么,连吃饭时间也没有吗?」
「我下午第一堂有必修课,那是我的课,再怎么样都关系到薪水啊。」
这样也没办法了。墙上时钟显示十二点过不久。
小声说着「那是谁啊……」「穿西装应该不是学生吧。」「话说,是个超帅混血儿耶。」的女学生们跟在两人身后走出教室,在走廊上前进。
一群人走到电梯前,犬饲按了往上的按键后,女学生们似乎放弃找他说话,心不甘情不愿地朝楼梯走去。但有几个人到最后还是不停转头,想找机会得知谕吉到底是谁。
(被那么多女生盯着看会紧张耶……)
「快点进来啦处男,放心,那些家伙不会吃掉你。」
犬饲在电梯里眯细眼邪笑,警告他「我要关门啰~」谕吉喊着「啊啊等等啦!」慌慌张张冲进电梯。
走廊充满让人窒息的湿气,从日历上看,梅雨季来得稍显太早,现在就这么热,今年似乎也会
是个烦躁的夏天啊。
鲜艳粉色、蓝色绣球花在楼下绽放。
走在长长走廊上从窗外往下看,谕吉发现只有一朵绣球花颜色不同。用含有深意的语气问前方的犬饲:「是不是只有那里的土壤pH值不同啊?」
犬饲面带恶作剧笑容转过身,拿教科书敲自己肩膀。
「你是想要让我说那边埋着尸体之类的吧?」
绣球花的颜色不完全取决于酸碱值。酸性土壤会开出蓝色花朵、碱性土壤会开出粉红花朵是大家都知道的知名说法。但实际上,酸碱值只是原因之一,颜色也会因为开花后的天数、土壤中铝离子浓度而改变。
「红色来源的花色素苷和铝离子结合之后会变成蓝色,但绣球花的浓度堪称绝妙,不是那么单纯的花啊。」
「总觉得这么认真的回答一点也不像小秀。」谕吉嘟起嘴。
「嗯?这样啊?……那真不好意思辜负你的期待。」
犬饲一笑,从屁股口袋拿出有点生锈的钥匙,插入心理学第二研究室的钥匙孔中转动,顺便把门旁「犬饲秀树」名牌翻到「人在研究室」那面。
谕吉感觉儿时玩伴不太对劲,似乎心不在焉。
「……」虽然看起来和平常没两样——哎呀,算了,谕吉有点沮丧。
谕吉当然想像室内会是遭小偷过后的景象,但一踏进去,「呜、喔喔」尖叫的同时大翻白眼,这等脏乱更新纪录了啊。
「到底是怎样生活才能创造这种金氏纪录级脏乱的房间啦……」
随手翻开的书本杂乱无章地堆满地板、层层交叠,上面又盖上一层不知道是报告还是论文的打印纸张,然后又堆上辞典和参考书。墙壁、桌上,到处贴着写上什么的便利贴,应该是用了就随手丢的橡皮擦、笔和圆规等等,连沙发都被埋到看不见,看见这种场面不吓死才奇怪。
似乎是谕吉这个负责扫地的久久没来,就让他的研究室变这样了。
「我正因为找不到待会儿上课要用的教科书而头大耶,帮帮我啦,大哥哥。」
「懒惰鬼!谁理你!你自己找!」
谕吉拿起薄薄的公事包朝黑发后脑杓敲下去。
虽然这样说,但为朋友着想的谕吉终究放不下他,把外套和公事包放在脚边,卷起袖子,强迫儿时玩伴拿起垃圾袋。
……犬饲偶尔没骨气地嘟囔「我想抽烟啦~」,驼着背不甘愿地把垃圾往袋子里丢。而谕吉因为无法分辨需不需要,所以只是专心整理散乱的书籍,堆在一旁。
能说话的时间只剩下三十分钟左右。
谕吉边动作边说:「我来是有件事情想找你『商量』。」
「商量?不是要替我介绍新情人,也不是要『委托』我案件吗?」
「嗯,算是案件啦,但不是我负责也不是我辅助。应该也不会变成特权法适用事件,与其说商量,倒不如说『确认』吧。」
「……确认?」犬饲诧异歪头,谕吉立刻大骂:「喂你啊!手别停!」犬饲慌慌张张回去捡垃圾。
「有个嫌犯要求和一个叫『Hideki』的男人会面。」
犬饲眉毛动了一下。
「我听见天童寺这样大喊,所以有点在意。」
听到这,犬饲晃了一下,手撑住墙壁。
「唔……怎么一瞬间有点头昏。错觉吗?我似乎听到不想听见的名字。」
「承办检察官是那家伙,你知道不会适用特权法的理由了吗?」「喔,知道了。」
因为很重要,所以谕吉再次说明那个案子是由天童寺检察官负责。
两人脑海同时浮现小胖检察官高声大笑的身影。
天童寺检察官是谕吉大学同学,也是东京地检署刑事课的菁英检察官。对谕吉来说,就是同龄的上司。
他坚决不认同一般人民——罪犯侧写师们——可以参与犯罪搜查的特权法,是犬饲和谕吉的天敌。
「我是来确认嫌犯要求会面的『Hideki』是不是你。」
谕吉没等犬饲回应就继续说下去。
「嫌犯是美国籍男性。年龄三十六。最近才第一次来日本,日文却说得很棒。他说是叫『Hideki』的男性朋友教他日文。因为在目黑区住宅区杀害藤代夫妻的罪嫌被逮,几天前移送检察署。然后呢,最关键的是他叫做……约翰•瑞德菲特。」
谕吉边动手,边小心不被发现地偷看犬饲的反应。
「不认识。」他的侧脸很严肃。
「那他口中的『Hideki』不是你啰?」
「不是。」
「为了慎重起见问一下,你想和他见面吗?」
「不想,我不认识他。」
那像是撒手不管的冷淡回答。
声明午休结束的钟声响起,结果还是没找到他要找的教科书,脏乱的房间也完全没整理好。
「那我要整理其他案件的报告,先回地检署啰。」
谕吉留下「等我有时间再来帮你打扫」后,抓起外套和公事包。
「啊啊谕吉……你之后会和这个案子扯上关系吗?」
「为什么这么问?」
「确认一下。」
谕吉转开门把正打算走出研究室。白色衬衫背影,带有深意地等待犬饲回应。谕吉手握着门把,怀疑的眼神朝右下看。
「小秀和嫌犯一点关系也没有吧?」
转过头一问,犬饲如石头般沉默。
过一会儿,「嗯……你说的也是,不好意思叫住你。改天见。」犬饲冷淡地道别,谕吉没进一步追问,决定离开。
谕吉边穿上外套边跑下楼梯。
「真难得,他竟然说『改天见』耶。」
不用多久,谕吉将会后悔他这时为什么没有多加猜测或是追问犬饲和约翰•瑞德菲特之间的关系。
犬饲确认儿时玩伴的脚步声远去后,才终于放松力量。
惊愕、混乱、绝望、后悔以及忏悔,各种感情从胸口深处涌出,侵蚀大脑。手掌复上额头,手指沾上冷汗。
「果然不是我看错。『j』,你……为什么要来日本啊。」
明明想把和你的过去的青春「当作没发生过」,却回想起来了。
「I'm just tired of everything……」不想去上下午的课了。
根本没资格一脸了不起地对着学生说「何谓人类欲望」。
一切都让他无比惭愧。
海市蜃楼这种东西就算消失,将来也会再度出现。人在那时终会回想起。只要地球有水、光和生命,不管是什么形状,物质永远都可能复苏。
*
月亮高挂天空时,犬饲在山田教授的研究室中拆开老旧信封的线。
这篇英文论文的作者是「山田誉」与「犬饲秀树」。
记录着美国纽泽西州的贫民窟在近四年时间内发生的,贫民窟居民们,和贩卖人口、贩卖脏器掮客们之间的心理战。
「以临床研究对象身分,以观察与治疗为目的,保护他们——」
犬饲说到这里,面无表情地将正本撕毁,连信封一起捏烂,拿便宜的煤油打火机点火,逐一丢进自己带进来的不锈钢水桶中。
「……」火红烈焰倒映在漆黑瞳孔中。
他根本没想保管交到自己手上的副本,一拿到手就处理掉了。
也费了一番功夫才拿到正本。以山田教授长期不在为理由接下他的选修课,犬饲也拿到心理学第一楼层所有房间的钥匙。花费七年得到山田教授的信赖,终于得到收纳正本的书桌钥匙。
「很碍事啊……你们。」快点烧光,快从我脑海中出去。
火焰中,两个少年和一个妓女开心地互拍肩膀,又叫又跳。
『j,你太厉害了吧!』
金发少年单手拿着驱逐贩卖脏器掮客的枪械从屋顶上跳下来,妓女抱着他,将脸颊凑过来。
『我、我只要愿意也能做到啦!对吧?』一个日系少年无声无息地突然从阴影处走出来,手上拿着和j同型的枪械。
『你打中的是那个。』他傻眼地指着烟囱上凿穿的洞说。
『咦……真假啊……』j难过地双手无力下垂。
『还是一样逊,人类有惯用手也有惯用眼,我之前也说过,人类因为左脑比较发达,所以左脑发送指令的身体右侧运动能力有比较高的倾向。你为什么要用左眼瞄准?』
『烦死人了,我知道啦!就……就急了嘛。』
『你是想让待在隔壁区的安妮看到你帅气的一面啊?』
日系少年像是想要捉弄j般扬起嘴角。『哎呀,偶尔也把功劳让给j嘛。』妓女安妮使个眼色挽起两人的手,一把抱住两位小英雄。少年们的头埋进丰满胸脯,染红双颊。
『谢谢,多亏有你们,露西可以用美丽的身体到上帝身边去了。』
安妮转过头看女性的尸体。
贫民窟的妓女露西,被抢走工作赚来的钱之后遇害。
但他们三人也知道找凶手是无谓的行为。
贫民窟从以前就常因为小钱杀人,对贫民来说,强盗、强奸、暴力已经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根本无从阻止。在不知邻人何时会苦于贫困而为了抢夺金钱攻击他人的这个地区,尸体数量只会增加不可能减少。
妓女露西大概是被想要买明天面包的居民杀了吧。
『……不这么想,就没办法在这里活下去啊。』
安妮阖上露西的眼睛,在她脸上盖上披肩。
『我来帮她防腐,你们两个可以帮忙搬吗?』
『j,可以拜托你吗?』金发少年转过头问:『你呢?』
日系少年往手枪内装子弹。
『刚刚那个掮客可能只是障眼法,我先走,你们跟在后面。』
拿出口袋中的小石头丢出去,接着静听周遭的声音。大概是掮客的人抢先开枪射击滚落地面的小石头,突击步枪毫不客气击出的子弹让j差点尖叫出声,安妮慌慌张张摀住他的嘴。
日系少年说着『看吧,就在那边。』把小石头高高丢到屋顶上去。
对手的辅助雷射光往上跑,在月光照射下闪闪发光。『消失吧。』
——快消失。
犬饲眯细眼睛。看着火焰把所有纪录烧得一干二净。
「山田老师,这样一来,我就『只是』你自豪的徒弟了。」
把Garam烟盒藏进书桌抽屉深处,甜腻又味重的烟草残香,再怎样他也会发现吧。到时他会生气吗?还是会很困扰呢?
「我都已经烧掉了啊。」犬饲低声一笑,蹲下身把冷却的灰块捏碎。
*
谕吉回到东京地检署刑事课后,听见谈话室传来高声乱叫的声音。那个带有回音的独特声音的主人无庸置疑,当然就是天童寺检察官。这一次又是和谁在争执了吧。
和我没有关系,因为我是流浪的副检察官——谕吉边这样告诉自己,边走向目前辅助的承办检察官的办公室去。
和想要一气呵成出人头地的天童寺检察官不同,现在和谕吉搭档工作的细海检察官是位表现出粒粒皆辛苦的人,以过去的判例为基础,冷静且确实地处理工作。和他一起工作,甚至会安心到让人感到些许不满足。年龄超过五十五,所以似乎也没有出人头地的野心了。
只要整理好呈交给课长的报告后,谕吉的工作就结束了。
细海检察官就算不借助年轻谕吉的力量,也能独自在法庭上陈述每个人都能认同的论点获得胜诉。所以说,在旁辅助的事务官几乎可说无事可做,谕吉想着不知道接下来要和谁搭档。
「咦?这不是谕吉副检察官吗?」
被意外的人喊住,谕吉不小心在谈话室前停下脚步了。
「谕吉!你认识这个男人嘛!你给我过来一下!」
(糟透了……)谕吉忍不住仰天叹口气。为什么不直接走过去就好呢?但后悔自己乖乖的反应也于事无补,身穿炭灰色西装﹑脸带诡异微笑的浅仓刑警,淘气地朝他挥挥手。
「谕吉副检察官,这个人超级糟糕的耶,可以救救我吗?」
「喂,谕吉!你快一点把这个糟糕的家伙赶出去!」
两个糟糕的家伙互说对方「糟糕」的超糟糕状况。
谕吉厌烦地走进谈话室,个子莫名高挑的男子满脸笑容迎接他,而个子莫名矮胖的男子则摆出夜叉脸迎接他。
谈话室里的沙发已经化身成没有人坐的无意义装饰品。事件的数据散乱在大桌上,谕吉看了一眼,约翰•瑞德菲特的名字跑进他眼里,他领悟到「啊啊,是目黑区藤代夫妻杀人案啊」。
先不管天童寺检察官,首先,谕吉最先需要搞清楚为什么浅仓刑警会在这里。等搞清楚这点之后才要听两人的说法。
检察官在起诉过程中,需要时也会前往搜查本部或警署,这并非特别奇怪。但反过来却不常见,将嫌犯移送检察署,也就表示警方的搜查和侦讯已经告一段落了……
因为对方是浅仓刑警,谕吉心想,这一次天童寺检察官或许是对的吧。
「我是这次案件的搜查人员,但你看看这个啦。」
浅仓刑警嘿嘿笑着,拿起桌上两叠数据给谕吉看,一份是厚厚一叠详细调查物证后的数据,但另一份是只有两张纸的侦讯笔录。
谕吉有点警戒地瞄一眼,因为不是他负责,他没接过数据。
「嫌犯没说话吗?」只说出单纯的感想。
「就算用英文问,他也只回答『我只和Hideki说话』,但嫌犯日文很好,不用英文说话也可以啦。」
「几乎保持沉默啊。」谕吉锐利打断他的话。
「只自我介绍他是从美国来的。」
「那种小事查一下就知道了吧!所以我才说警察无能啦!」
天童寺检察官挥动他的短胖手脚,脸红得跟章鱼一样大喊。要是犬饲也在场,他肯定会斩钉截铁地说:「你没资格说别人,无能检察官。」
「天童寺检察官,冷静一点。浅仓警部补,请恕我直问,为什么身为警察的你会出现在地检署?」谕吉插入两人之间。
浅仓刑警像在表示「到底要从哪里说起呢」似地,戴上黑色手套的左手撑着下巴。
「我是替承办检察官着想才来给一点建议的。虽然这是个靠目击证词和物证也能起诉的事件,但嫌犯缄默的案例,常会在上法庭后遭嫌犯否认犯行啊,对吧?说起日本的审判为什么到判决出来为止会这么久,就是因为这样啊。我不是在指责这是谁的错啦。」
感觉听起来是在挖苦检方。
但也没办法全盘否定浅仓刑警说的话,谕吉个人有「不想将不承认犯行的嫌犯送上法庭」的信念。因为背后有律师的存在,刑事审判中,擅长玩弄法律的律师会把智能借给嫌犯。
(但是律师也不见得完全是嫌犯的「伙伴」啊。)
有些律师会以名声、委托费用、效率为优先,偶尔也有不选择争取无罪,而是以其情可悯为理由争取酌量减刑,接着要嫌犯「总之先承认,表现出反省的态度」的状况。因为检方优势的刑事审判中,想要赢得无罪释放并不容易。
(爸爸曾经说过,可能也有嫌犯是冤罪吧。)
谕吉的父亲藤吉郎,过去身为精明能干的检察官,将许多嫌犯定罪,但他也曾有一段时期烦恼挣扎着其中是不是有冤案。但在某一天,他认识了一个心理学者,接着,藤吉郎开始推动犯罪搜查整体的改革——
「我希望承办检察官也务必能够机灵一点。」
他的满脸笑容背后感觉不单纯。
谕吉抬头瞪着大概高他一个头的浅仓。
「浅仓警部补,你口中的机灵是指什么?」
「当然是指特权法啰。」
眼神变得更加锐利的谕吉心想「果然」,右手扠腰。他的目的就是要利用犬饲。现有七位罪犯侧写师,名字里有「Hideki」的只有犬饲一个人。
「欸,你应该是最清楚的人吧。嫌犯都说『我只和Hideki说话』了,万一要成了冤案,会不会引起国际问题啊?」
「警方不就是为了避免冤案才搜查吗?」
谕吉指着浅仓手上的物证清单,但没想到,浅仓回以鬼脸加耸肩。
「把所有疑问都解决了再起诉比较好吧?」
「那么,你们为什么还没解决疑问就移送检方呢?」
「是上司决定的,组织这东西真讨厌,我明明都建议他们适用特权法了啊。」
装傻到甚至让人觉得也太理直气壮了,也就是他想要主张「不是我的错,我只是好意来建议承办检察官而已」。
背对着气到现在就想冲上去咬浅仓的天童寺检察官,谕吉冷静思考。虽然不知浅仓刑警的真意,但肯定是个对犬饲不利的发展。谕吉稍微思考后做出结论。
「嫌犯既然已经移送检方,那要不要适用特权法的决定权在检方手上。没有拿到嫌犯的笔录应该是你们能力不足吧,检方根本没必要听从你的建议。你就和上司一起对你们的能力不足感到羞愧吧。」
浅仓刑警一瞬间不知所措,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但他丢开文档喷笑出声,抖动肩膀「哈哈哈」地大笑。
谕吉眉间的皱纹加深,他没说笑话,是再正确不过的言论。
「喔~~谕吉副检察官,我还以为你是温和的人,没想到你说话也挺狠的嘛。」
「我只是说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我认为『Hideki』就是犬饲老师,你还记得池袋的事件吗?遇害的藤代夫妻就是犬饲老师协助调查的那个事件的关系者。媒体不都超爱这种牵强附会嘛,所以,要不要把媒体拉来我方阵营啊?」
犬饲因为池袋的事件,被电视与报章媒体当成英雄般连日报导,完全成为社会上的知名人物,其中甚至还有媒体说他是「美男子侧写师」,把他当艺人看待。
「和被害者有过接触的『Hideki』,以及嫌犯想找的『Hideki』……对想要确实起诉的你们检方来说,罪犯侧写师犬饲秀树老师应该是个很好用的棋子吧?」浅仓刑警嘲讽地扬起嘴角
。
如暴怒狮子般在谕吉背后不停颤动的天童寺检察官听到「好用棋子」后立刻安静下来。糟糕,胜诉的红萝卜挂到天童寺检察官眼前了。再这样下去,双方会因为扭曲的理由适用特权法。
「如果是你,应该能说服犬饲老师『宣誓』吧。」
黏稠、充满恶意的眼神抚触谕吉的轮廓。
(虽然搞不清楚……)
果然讨厌这家伙,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谕吉紧紧握拳。
「名字叫『Hideki』的人多的是,只是偶然吧。强硬要把这和『犬饲秀树』链接起来的思考也太武断,牵强附会的人是警方吧。」
谕吉转过头去大声问天童寺检察官﹕「你不这么认为吗?」想要掩饰自己稍微动摇的自尊心正拚命跳起来赞同:「没错没错!」
「咚!」蕴含怒气的拳头打上谕吉胸口。
「你到底是犬饲老师的什么?」
「你才是,你把他当成什么?」
「你就这么有自信可以起诉吗?」
「是啊这当然,因为进行搜查的警方人员相当优秀啊,对吧。」
彼此用紧绷的声音互相攻击。
引爆紧绷气氛的人是谕吉,他抓住浅仓刑警的拳头甩开。
谕吉抓住他深红与黑花纹的领带,直接拉到自己肩膀后方,两人的脸近到鼻头几乎相撞,浅仓刑警稍显畏缩。
「我知道你在威胁小秀,你要是对他做了什么,我绝对不会原谅你。不管使出什么手段,我都会把你从社会上抹杀。」
这是警告。谕吉让浅仓刑警看清楚深藏在浅棕色瞳孔中的蓝色决心。
「我绝对不会让你利用罪犯侧写师登录序号○○二。」
「这就是你的本性吗?」铅色眼睛这次真的不笑了。
「你也别露出那张肤浅的笑容了。」
「我很清楚和你无法当好朋友了。」
这是敌意与敌意交错的瞬间。
与闻惯的Garam甜腻烟味完全不同,浅仓刑警身上散发出强烈的薄荷气味。谕吉觉得,虽然让对方感到清爽气息,但那深处有着超越犬饲的苦涩与不快。
「你还真臭。」「我每天都有洗澡耶。」「你该随身携带除臭剂。」
谕吉抛开他的领带。
浅仓刑警边整理凌乱的衣领边慢慢往后退。
「就跟电视连续剧一样,警方与检方不这样就不有趣了啊。」
浅仓刑警居高临下看着谕吉的银色秋霜烈日徽章格格笑着。
对谕吉来说,他的笑声已经等同噪音,谕吉瞪着他希望他快离开。
「话说回来,谕吉副检察官,你知道最近发生的『杀警案』吗?我也被征召进那个事件的搜查本部里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有不好预感的谕吉贯彻沉默。
「虽然只是简易检查的结果,但从现场采集的凶嫌体液DNA,似乎和约翰•瑞德菲特一致了呢。」
「什么……怎么可能。」他现在应该在看守所里啊。
「也就是说,我先告诉你我们这个事件或许也需要『Hideki』吧。既然你都向我宣战了,那我们就堂堂正正抢夺罪犯侧写师登录序号○○二吧。啊,我会告诉你搜查信息是因为我觉得不公平啦。」
「还真谢谢你的贴心啊,浅仓警部补。」
「你不用客气,谕吉副检察官。」
浅仓刑警故意踩过散落一地的文档离去。
「天童寺检察官……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被两人非比寻常的气氛吓到丧失语言,连存在感也变得薄弱的天童寺检察官,发出吓到弹起身般的惊叫声:「什、什么事?」谕吉瞪着空无一人的走廊。
「请让我协助你办这个案子。」
*
疲倦会让景色看起来泛黄。
据说黄色是神经的颜色,与内脏的胃有关。胃部周遭神经细胞间的信息传达如同闪电,所以疲劳累积或是变得神经质,大脑就会不自觉联想到黄色。
犬饲连续几天都在想事情,根本没睡,所以他的视线整体笼罩一片黄。
连回公寓都觉得痛苦,已经在研究室里度过好几个昼夜。
从无法拒绝池袋事件采访的出版社回来后,脚步不稳地走过帝真大学二号馆的警卫室前,男性警卫正好打扫完空调机,正在排除清洗剂罐中的气体。似乎是连日下雨让空调长霉菌了。
因为和戴口罩的他对上眼,犬饲自然地说声「辛苦了」。
「这么说来他最近没有来耶,怎么了吗?」
「?」犬饲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手撑在警卫室的窗口朝里头看。
「那个副检察官啦。」
「啊啊……你说那家伙啊。」犬饲这才想到似乎如此。
因为生活忙碌而没发现,他最后一次看见谕吉是哪时啊?
「警察都忙成那样了,检察官应该也很忙吧。」
「嗯?警察是在忙什么?」
「你不知道吗?这周有两个刑警被杀了耶。」
「刑警被杀?还真是不平静啊。」
「那边有报纸,不介意请拿去,反正明天也要丢掉。」男性警卫如此说。
这段时间连看报纸的时间也没有,他正巧感到身为犯罪心理学家,信息搜集似乎有点不太够。
犬饲说了「打扰了」后走进警卫室,朝大概堆了一周份的报纸小山伸出手,最先看今天的早报。
头版大大写着「案发现场留下血文本『J』」。
——你这家伙!
瞬间在脑内重播的影像。逃跑的外国男人,与藤代英纪从肩膀被斩落的手臂。因为上一秒看见那男人的关系,弯成ㄑ字形的遗体手臂看在犬饲眼里像英文本母——「J」。
犬饲着迷地看着铅字印成的文章,毫无遗漏地读完后便丢到脚边,昨天的早报、前天的早报——逐一回溯阅读。
被杀害的是长谷川刚警部,隔两天后是松叶启太警部补。两人都是在目黑区住宅区里的道路遇害。推测被长达二十公分左右的野外求生刀从背后攻击,因为从第二名死者松叶启太警部补的伤口检测出第一名死者长谷川刚警部的血液,所以判断为同一凶手进行搜查。
现场墙壁上留有用血写下的「J」。
大概带着就算下雨也不会消失的意图吧,凶手先用锐利刀械刻出「J」后,再涂上被害者的血液,世间称他为「随机杀人魔J」,那是仿佛会让人联想到开膛手杰克的称呼。
「你要吃吗?」警卫递给他一小袋薄盐仙贝。
犬饲吓了一跳,有点犹豫要不要接下,接着想起自己今天尚未进食,便老实接下警卫的好意。脱下橡胶手套和口罩的警卫慢吞吞说了一句「你脸色很不好喔」后,从柜子拿出维他命的瓶子给他看:「老师现在应该很需要这个吧。」
「我、我是不吃那种东西的人。」
犬饲顿时失去冷静,粗暴地把报纸丢到地上。
「啊啊,也是有这种人啦。」
感觉自己似乎多管闲事的警卫把瓶子放回柜子。
「欸,我现在脸看起来怎样?」
「咦?嗯~~很憔悴。」
「连你也觉得是这样啊。」
「啊,是啊,我想不管谁来看都这样觉得吧。」
听完警卫的观察后,犬饲自嘲地笑了。
「听说压力是因为太忍耐才会出现。」
这句话近似于自言自语,所以警卫没有特别回答。
犬饲走出警卫室后,不知为何没有回自己的研究室,明明刚刚才从外面回来,又走出二号馆,踩地离去的脚步声相当急促。
「犬饲老师是那种感觉的人吗?」
大概是第六感之类的东西,警卫感觉犬饲副教授的背影有着灰暗影子般的东西,很不对劲。
积雨云又被风吹过来了。
*
杀警案就大胆地发生在傍晚时分。
犬饲首先前往第一起案发现场,他轻轻地把罪犯侧写师登录证别在胸前。「为了慎重起见」,如果被搜查人员看见时可以拿来当借口。
低头看刻在住宅墙壁上的「J」,大概是现场采证已结束,血迹被冲洗干净,现在只留下像恶作剧乱画的淡淡痕迹。
大约二十公分左右的大「J」。长谷川警部被人出其不意从后方刺杀,报纸上写着他几乎没有时间反抗,刀刃已深深刺进心脏。所以根本不可能是他为了表示谁是凶手而留下的死前消息,他应该连这点时间也没有就过世了。
数百公尺远的住宅区内,松叶警部补以相同手法遭杀害。
这边的现场采证似乎也结束了,没看见警方相关人员也没看见媒体记者。附近电线杆上绑着花束,旁边还放上几罐可可亚。他生前大概很喜欢可可亚吧,或许是同事们放的。
这边墙上也用相同刻法,留下与长谷川警部杀害现场相同的「J」,犬饲拿右手比对,大小也几乎相同。
这个更难想像是被害者留下来的。因为「J」和花束的位置有一段距离,「J」旁边也有电线杆——虽然只是
推测——松叶警部补被刺后应该拖了一段时间才身亡。凶手自认是把「J」刻在遗体附近,但松叶警部补那时尚未过世,凶手离开后,大概是想求救而爬到花束的位置才断气。
如此一来,这个「J」是凶手想对谁、传达什么而留下的消息。犬饲指关节抵着下唇沉思。
这或许是剧场型犯罪,那么,被害者还会继续增加。
「J……J……Jack the Ripper……也是『J』啊。」
Jack the Ripper,开膛手杰克,是一八八八年在伦敦连续残杀多名妓女的凶手化名,用日本的说法就是「无名权兵卫」。关于凶手推论有诸多说法,因为是尚未解决的悬案,所以才称凶手为「Jack the Ripper」。
警察,而且还是搜查一课的刑警连续遇害,凶手只是刚好杀警吗?不,犬饲认为这不是杀谁都好的随机杀人案,而是有明确的「目的」与「杀意」,以刑警为目标……
开膛手杰克事件也有「被害者是妓女」这个共通点,而这起连续杀人案也有「被害者是刑警」这醒目的共通点。
不仅如此,凶手选在可能被人目击的傍晚行凶,且不打算隐藏尸体,甚至还能从容留下是谁行凶的证据,还有能确实杀死刑警这种受过一定程度训练者的技能与胆量。
「无法认为只是刚好杀了刑警啊……」
犬饲环伺四周。要是假设「被害者是被凶手叫出来的」,这里是没有醒目标志可供会面的住宅区。如此一来,这是偶然的杀人吗?又或者,被害者之间有更紧密的共通点,是「必然的杀人」的可能性呢?
潮湿的风吹起黑色衬衫衣摆。
思考几分钟后,犬饲最后做出「只有这个可能性了啊」的讨厌结论。
「凶手『J』的目的,或许是要杀害来这附近的『刑警』,如此一来,果然是调查那个案件的刑警……」才说出口,脸蛋就皱了起来。
他搔乱一头黑发想要分散自己的不甘。
「但是,你现在在看守所里。我知道那不是你。」
犬饲从只剩一半烟的Garam烟盒中拿出折小的手札,走到这里的路上,他在简易地图上画上事件发生地点的分布图,以两个事件为中心画圆后,那栋房子就在两圆交叠处。
如此一想,「刑警」傍晚时分在这附近闲晃也不奇怪了。
因为那是一个月前,藤代夫妻被杀害的地点。
*
现在还留有「八卦活不过七十五天」这个谚语,一说认为因为春夏秋冬一个季节大约七十五天才会这样说。如果是这样,发生于春光明媚时分的这个事件,也即将从人类的记忆中消失了吧。
寂寥的独栋房子仿佛如此倾诉。
自杀的独生女藤代敬子的丧礼最后还是中断了,破裂的引导看板丢在庭院里,歪扭的铁丝被风吹着,发出「锵锵」的声音,空虚地打在看板上。
藤代家大门没有封锁线也没用蓝色塑料布遮掩,失去主人也失去关好的概念,大门微微敞开。
犬饲确认里面没人后轻轻脱掉鞋子,藏进鞋柜后擅自闯入屋内。外头明明还很亮,里面却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犬饲用力一吸,家里还有一点血腥味,从客厅方向传来。
大概是屋龄已高,每走一步,走廊木板就嘎吱作响。
踏进四坪房间后,血腥味变得更浓郁。因为仔细擦拭过,乍看之下是没有任何异状的榻榻米房间,但蔺草吸收大量血迹,飘散着尸臭味。从柜子倒下,小东西四散这点来看,藤代夫妻是在这里遇害。
大概是施以防腐的藤代敬子棺木摆放的位置吧,只有这块长方形相当干净。
变成遗体的女儿,怀抱着在父母被杀害时,什么也做不到的懊悔而火化了。
「是因为我吗?」
如果自己没接下池袋事件的委托,这家人或许就不会死了吧。
(总觉得……这一点也不像我啊。)状况真糟,犬饲甩甩头想要重振精神。
犬饲打算从屁股口袋拿出黑色手套,「啊,糟了。」这才想到在箱根救溺水的谕吉两人时弄破右手手套,他完全忘了,没办法,只好只戴上左手手套。
这起引起世间骚动的事件被新闻报导为「警方从强盗杀人的方向进行搜查」。
茶杯、烟灰缸、手帕……拿起每样生活用品观察却没任何收获。现场搜证已经结束了,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即使如此——犬饲低头看着大剌剌倒在房间正中央的柜子,讶异地想着「这感觉有什么不对劲」。
举例来说,假设这是强盗事件,他也没听过「柜子倒下」的案例。如果凶手杀人的目的是强盗,把柜子弄倒就没办法搜刮里面物品。
所以换个想法,假设真正的目的是杀人。当时的状况会让「柜子倒下」,那就有可能找到被害者挣扎的抓痕。
犬饲很在意地想靠单手抬起柜子。「哎呀。」脱落的拉门掉落在地板上。
「!」视线往下看的瞬间,他不禁错愕。
J。
和那两个案发现场完全相同刻法,无数的J、J、J、J……j……
「是谁!」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吓得犬饲贴墙屏息。
走廊上的木板激烈作响,声音的主人朝这里走来。
(要是是被害者的家人就糟了,这完全是跟火灾小偷没两样的命案现场小偷啊。)
糟透了,这只能拿胸前的罪犯侧写师登录证来蒙混过去了。随便说些事件适用特权法之类的理由。当然是谎言啰。
一个背对午后阳光的西装男探头进来。
胸前什么东西瞬间闪了一下。(徽章……律师吗?)
犬饲窥探对方状况时,「我知道你就在那里。」是听惯的严厉斥责声,犬饲想着「该不会」而反射性转身。
对方也发现这轻微的风声。
潜藏在黑暗中的漆黑双瞳,与浅棕色的眼睛对上。
「小、小秀?」「谕吉?」
双方互指跳起身。
「你、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才是,为什么会在这里啊!」
此时,犬饲胸前的罪犯侧写师登录证摇晃反射光芒,谕吉想着「该不会吧」而倒抽一口气。日光照射下,阴影暗沉的表情也越来越险恶。
「你接受警方『委托』了吗?这样啊……委托者是浅仓刑警吧。什么堂堂正正啊,要让杀警案适用特权法也该先联系我们吧。」
谕吉的声音冰冷得令人发寒,他似乎误会什么了。
「你不是和藤代夫妻杀人案无关吗?」
「发生了很多事情,我现在辅助天童寺检察官。在起诉约翰•瑞德菲特后,也会担任列席事务官。所以想要确认一次才来的……欸,小秀来一下。」
「嗯?」戴著白色手套的手招呼他,犬饲走出阴影处,靠近儿时玩伴。
「你从警方那边得到多少信息?」
「……只知道新闻报导的内容。」
犬饲这才想起自己是一般人民,当事件适用特权法,接受指名接下「委托」并做完「宣誓」的罪犯侧写师可以共享搜查信息,也能进入案发现场,但没这层关系的他,现在只是不经允许侵入民宅的普通人。要是老实说「我没接受委托」,感觉不只会被痛骂一顿,还会被谕吉以非法入侵民宅罪扭送警局。
(这家伙就连我也是毫不客气地顽固对待啊……)
谕吉龙一郎就是这般完全不知通融的正经八百男人。
稍微查一下就知道这事件是否适用特权法,虽然是步险棋,但犬饲现在还不能被赶出现场。
(谕吉有嫌犯的信息吗?那就有办法确认那男人是不是凶手了……)
「如果委托人是你,我就会再更认真点侧写了。」
犬饲利用谕吉的误会说谎,这是恶魔技巧「贴近对方」。
「这样啊……嗯,说的也是,总觉得很抱歉喔。」
谕吉的表情放柔了。
(谕吉对不起……)犬饲在脑海里道歉。
「感觉两位刑警的命案和藤代夫妻命案之间似乎有关联。」
「咦,你为什么这么认为?」
谕吉露出夸张的惊讶举止,犬饲瞄了身边的儿时玩伴一眼后回答:「我现在帮忙你吧。」接着加上一句﹕「不会告诉警方啦。」
踌躇着该不该说的谕吉终于下定决心,对自己点点头。
「把每个现场采集到的凶手体液﹑毛发,与嫌犯约翰•瑞德菲特的DNA比对之后,几乎可视为同一人。但从状况来看,他不可能杀害刑警。毕竟他正因为杀害藤代夫妻的嫌疑收押在看守所中。虽然物证与约翰•瑞德菲特有关,但就状况上来说,他根本不可能犯案。」
「话说回来,约翰•瑞德菲特是何时被捕的?」
「事件发生后三天,搜查人员看见奇怪的外国人在案发现场附近闲晃便上前盘查,要求他协助调查获得他同意,接着就直接逮捕了……你没听警方说吗?」
「确、确认一下啦,最近太忙了,容易忘东忘西。」
「真是的……你也稍微休息一下啦。我们已经不年轻了耶?」
「好啦好啦,我会啦。」
似乎顺利蒙混过去了,犬饲内心松了一口气。
「从看守所逃出来的可能性呢?」谕吉沮丧地回答「不可能」。
「不只有确认监视画面,而且他完全没有类似举动。然后我们也向美国确认了,约翰•瑞德菲特似乎没有兄弟姐妹,更该说——」谕吉突然含糊其辞。
「那个国家有点随便,这类新生儿的管理……掌握……」
「啊啊……」理解谕吉想表达什么,犬饲举起没戴手套的右手抓抓脸颊。
「约翰•瑞德菲特似乎在十五岁时被父亲丢弃在纽泽西州的贫民窟。他父亲在工厂工作独力扶养他,但都市圈再开发的关系,人口往郊外迁移,工厂因而关闭。他父亲因为生活穷困而丢弃他。在那之后他一直……」「靠着处理尸体的工作赚钱活下去吧。」
犬饲意外的这段话让谕吉张大眼看他,那是试探纯黑瞳孔深处的眼神。
犬饲低下头逃开他试探的视线。
「我到美国时也是十五岁。」
「该不会……你就是……」那个「Hideki」吧,犬饲立刻阻止他说出口。
「因为我待过FBI的特别行为科学搜查小组,所以很清楚这类人的行动。强盗、强奸、杀人是贫民窟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和日本这四面环海的岛国不同,那边是有国境的广阔大陆,比起『人』,警方通常以『国家』为优先。根本没空理会每天发生事件的区域。」
拐了个弯告诉谕吉「穷人的生死根本不被当一回事」的现实。
「贫民窟里有杀人、有强盗,也有回收尸体做处理的人。付钱的可能是官员、可能是警方,也可能是拥有案发现场土地的居民,各种人都有。这是日本人难以想像的事情。」
「那就是约翰•瑞德菲特……」
「只是假设,男人在贫民窟里也有许多活下去的手段。」
女人就不用说了……但犬饲不想说太多污秽话题吓到单纯的谕吉,所以结束这个话题。
「话题扯远了,然后,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
犬饲捡起刚刚大声掉落的拉门,让谕吉看看铁锈臭渗入木纹中的「J」刻痕,谕吉表情复杂地低头。
「我当然发现了。」
「你们认为这是什么证据?」
「不知道……这不算在藤代夫妻命案的证据中。天童寺也说『只是刚好这种形状而已吧』,根本不管。」「那个无能肥猪检察官的脑袋没事吧?」
这说法也太牵强了吧。已经超越傻眼,让人担心起他身为检察官的未来了。但谕吉没回应犬饲的干笑,一脸阴沉。
「但是啊小秀,比起这个文本,我更在意没有找到的凶器。藤代夫妻的伤口形状,和两位刑警的伤口形状几乎相同。」
那在暗示可推测凶手还持有凶器在逃。
「约翰•瑞德菲特身上没有凶器……是冤罪吗?」
「DNA都一致了耶?」
「举例来说,约翰•瑞德菲特其实有双胞胎兄弟之类的?」
「不可能,那家伙就是一个人。」
说出口后,犬饲发现说错话了赶紧闭上嘴。
沉重的气氛瞬间笼罩——
谕吉双眼静静地斜视看他。
「『Hideki』果然就是你,我早就知道了。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你并非想拯救约翰•瑞德菲特。我们可以以杀人罪起诉他吧?」「……」犬饲咬住舌头。
「之前我被捕时,你提出无数次会面要求,而我则是不断拒绝。这次相反,他说想要见你,你却不断拒绝。你们过去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时间到了。」犬饲表示他要回去上课。
犬饲没给谕吉挽留的时间直接走出去。
「小秀,你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啊……」
因为木板的嘎吱声让谕吉没有发现。
客厅后方,漆黑的厨房里藏着一个气息紊乱的人影。
*
说要上课是临时脱口而出的谎言。
犬饲穿过住宅区走出大马路后,便走进可以抽烟的咖啡厅,立刻向带位的服务生点了咖啡。店里顾客不多,服务生带他入座窗边的四人座位。
一坐下来,他立刻点了根Garam,先尝到舔砂糖般的甜腻后,接下来混杂着让脑袋晕眩的重香辛料味。
深深吸入肺部后,犬饲的心情稍微平静下来了。
「安妮……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几年没喊出这个名字了啊。
这是自言自语,想喊几次都可以,也不会有人回应。
服务生立刻将咖啡端上桌,犬饲拒绝服务生送上的砂糖和奶球。
边喝黑咖啡——黑妖犬——这绰号实至名归,我身边总是会出现尸体……犬饲嘲笑脑海浮现这种作梦般诗词的自己「是在说什么蠢话」,疲惫﹑显现老态的脸倒映在咖啡上。
犬饲过去对两个女性抱有特别感情。
一个是谕吉玛丽亚,但他的初恋轻易地破碎了。
另一个是他赴美后,自称「安妮」的贫民窟妓女。她的本名叫安琪拉•索尼艾尔,发现她惨不忍睹的遗体后,才知道她年龄大犬饲一轮以上。
几乎所有贫民窟的妓女,都对社会、际遇与富人怀有忌妒,也知道他人用偏见与侮蔑的眼神看着自己。
她们唾弃没钱的成年男子。而不论性别,尚无法区分善恶的小孩是她们填补无聊的最佳对象。妓女们老是手指着被恶作剧或是被指使去恶作剧的孩子哭喊的模样笑个不停。
当时,十五岁赴美的犬饲还是个外表中性的少年。
犬饲父母给他一点钱和赴美的机票后,把他赶出日本。
没钱没依靠,不小心误闯贫民窟后,犬饲从妓女们身上接受了所有洗礼。被拉进快倒的砖瓦屋里,被推上简易床铺,犬饲用日文大喊着「救命啊、我不要、好恐怖、住手」。
身上衣服被扒光,好几个妓女凑上来压住他的手脚。
「Stop that!」——住手。
严厉的声音阻止了她们,那就是安妮。妓女们不甘愿地抱怨着,也离开犬饲的身体。安妮拿下身上的披肩盖在无比害怕的犬饲身上,以只字词组说着「没事了、没事了」。
妓女中拥有老大地位的她特别美,个性开朗,且可说是唯一一人也不为过的重情义。
在日本国中学到的英文文法几乎派不上用场。
没办法,犬饲只好用单字说话,安妮也用单字回应。
她把亚麻色的大波浪头发往耳后勾,教会犬饲在美国过生活最起码要会的英文。晚上把床借给他睡之后,安妮就外出工作。她用单字对想拒绝的犬饲说「没关系」、「待在这里」、「别在意」。
安妮将卖身后买来的硬面包分一半给他,有时会说收入比较多而煮个热汤。那几乎没有配料只用盐巴调味,但犬饲老实地说「Yum.」很好吃。
大概是日本人的基因让他这样说吧,但渐渐的,犬饲不想要继续依赖她,交杂肢体语言告诉安妮后,开始寻找在贫民窟赚钱的方法。
接着认识了工作伙伴——大他一岁,名叫约翰•瑞德菲特的少年,犬饲拿他的名字前缀J昵称他为「j」。
「犬饲老师,你看起来相当疲倦耶。」
犬饲因他人搭话惊醒,他似乎不知不觉中靠着椅子睡着了。
拿汤匙戳着冰淇淋汽水的浅仓刑警就坐在对面椅子上。
「因为你的睡脸太可爱了,我观察了一阵子。」浅仓格格笑着。
「叫我起来啦……什么时候来的?」犬饲用刚睡醒的沙哑声音回应。「一段时间了。」
犬饲不悦地看向窗外,外头景色微暗,他进咖啡厅后已经过很长一段时间了。
「你为什么在这里啊,是在跟踪我吗?」
「别把人说得那么难听,工作啦。四处问话,就算已经是网络社会了,刑警靠脚查案还是最好的方法。」
「我可不会问你在查什么案子,我现在很忙。」
「警戒心别那么重嘛,我不是要来拿特权法委托你。只是觉得累,想要吃个甜点抽根烟,然后就从窗外看见犬饲老师了。」
「这样啊……然后就跑来捉弄打瞌睡的我。」
「因为我是犬饲老师的粉丝啊,想要和你同席而坐就走进来了。」
令人恼火的笑容。
浅仓刑警用吸管喝下绿色碳酸饮料后,翻开外套,内侧口袋可见警察手册边角,也看见他腋下有一把自动手枪。
「贝瑞塔啊,竟然给我看这种吓人的东西。」「咦,你不知道吗?有刑警在这附近……」「我知道,被杀了对吧。」「但是这跟护身符没两样啦。」
犬饲突然冒出一个疑问,刚刚那把枪是不是在左边啊?
「……我记得你是左
撇子吧?」
一问之下,浅仓刑警露出笑容。
「真不愧是犬饲老师,你发现了啊。其实我是双手混用啦。」
「原来如此,你是右手持枪啊。」「在警察学校养出来的。」
双手混用就是指根据不同用途更换惯用手的人。和左右开弓的人不同,在日本也称为「交错惯用」。有种说法认为天生左撇子的人,因为写字或演奏乐器等理由被强制矫正为右手时,就会出现双手混用的状况。另外还有找不到左手用的剪刀及鼠标,无可奈何只好用右手后,就会变成特定状况下是右撇子。
「因为左撇子用的枪枝零件位置有点不太一样嘛。」
「喔,听你这样说,犬饲老师是用左手拿枪吗?」
「我是右撇子,而且我可是普通市民,怎么可能拿枪。」
「但是犬饲老师……懂得用枪吧?」
犬饲选择无言以对,浅仓刑警眼睛笑成弯月,诉说着他可是全盘掌握,根本不需要犬饲回答是或不是。
在他面前,犬饲只能答是。
「我可『没用枪杀过人』。」「我知道啦。」浅仓把冰淇淋苏打喝完了。
感觉和浅仓刑警多待一秒,就算不自曝,也会被他掌握住各种弱点,这男人简直像附身在人身上的妖怪。
快点结帐回学校去吧。犬饲边喝掉冷咖啡边站起身,浅仓刑警像是想起什么,边说着「这么说来」边站起身。
「我在那个杀警案的现场附近遇到谕吉副检察官耶。」
「……这样啊。」犬饲产生不好的臆测。
感觉别继续听下去比较好。
浅仓刑警从犬饲手中抢过帐单,说着「让我来付吧」,迅速付完两人的帐单。打开店门时,他突然格格笑着。
「他好认真观察现场喔。都已经要天黑了,差不多也该走出住宅区了,但我没看见他走出来大马路,谕吉副检察官该不会还在现场附近吧。」——犬饲背脊一阵发凉。
「那是几点的事?那家伙一个人吗?」
犬饲紧张地连珠炮问,浅仓刑警有点装傻地回答:
「这个嘛,他是一个人……大概二、三十分钟之前吧……可能又更早一点。」
「喂!手机借我!」
「好啊,给你。」
犬饲抢过他拿出来的手机,手指因为不安与紧张发抖,输入谕吉的电话号码后拨号……没人接。
重复打了好几次都没人接,这才想到该不会是不接陌生号码的来电吧,犬饲便留言「谕吉、是我。」但也没有听到留言回电的迹象。
「那个啊,犬饲老师,可能是我想太多啦。」「什么啦!」
浅仓刑警手掌覆盖脸露出诡异笑容。
「谕吉副检察官几公尺身后,有个人跟着耶。」
「你这家伙!」
犬饲拚命压抑想扁人的心情迈开脚步狂奔。
*
红色血珠「答答」地滴落在柏油路面上。
「……唔……」谕吉压着侧腹蹲在地上。
紧咬双唇不敢喊出声,停止呼吸,背静静靠在住宅区墙壁上。
痛到他几乎晕眩,无法止住温热的液体从自己身体流出。
压住伤口的右手被血染湿滑过西装布料。
开始冒出奇怪汗水,这是——谕吉心想「自觉之后绝对会昏过去」。
有人从背后低声用英语喊他的瞬间,他就被什么人刺伤了。
他还能呼吸,似乎没有刺穿肺部,「咚」的一声强烈撞击后,身体传来令人昏厥的痛楚,所以谕吉反射性地撞飞来者。异物从身体拔出的瞬间更是痛到脚步不稳,但他努力忍住逃跑。
(会从哪边来……?)
夕阳覆盖上一层薄雾的阴天。
大片云朵偶尔会遮住太阳,落下巨大影子,所以谕吉忙碌地左右转动双眼。那人伤人时没有丝毫犹豫,且谕吉一瞬间闻到强烈体臭。凶手是男的,谕吉推测他应该身处无法洗澡的环境一段时间,大概藏身在这附近吧。还闻到死肉腐败的尸臭。那家伙大概在刺伤自己的几天前也刺了谁,而且没有换过衣服。
(是杀警凶手吗!)
逃跑途中,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但手机从满是鲜血的手中滑落,犯大错了,是掉在哪里了呢?不知道也没办法去拿,没办法求救,附近也没有公共电话。
最糟的是,附近没一户人家有点灯。
要是大声叫,反而会被凶手找到而遭杀害。
(该怎么办……往右边跑一段路就可以到大马路上,左边是……)眼前天旋地转。
出血量太大了,这种状态下逃不掉,只会在中途力竭被追上。
「喀啦喀啦喀啦」——恐惧从左后方靠近。
那是尖锐物品刻墙壁的声音。(可恶!)
谕吉已有觉悟会死了。(但是,我是——)
(是那个传说中的检察官,谕吉藤吉郎的儿子……)不可以白死。
至少要反抗,他打算拿沾血的手指在身后留下某个人的名字。
只要让他知道,他肯定能理解关于凶手的信息。湿气越来越重。谕吉只能满心祈求千万不要下雨。(一旦下雨,我写的字就会被冲掉。)
「嘎」刀械演奏着毫无空档的节奏,在谕吉的左耳回响。
只不过「谕吉!你在哪里!」儿时玩伴大吼的声音传进他右耳鼓膜。
「唔!」
谕吉觉得起死回生了,他感觉疑似凶手的身影似乎往后退。
谕吉的手指离开墙壁,还不能死,因为犬饲秀树来了!
现在这种状况中,谕吉只能采取一个行动。
(『Hideki』由我来保护!)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谕吉挤出最后的力量站起身,往左边跑转过转角。
用力朝人影身上撞,双方正面冲突倒在地上。
大概没想到会被攻击,刀械从被谕吉撞倒的凶手手上飞出。
凶手果然是他。
谕吉伸出手要拿凶器,但对方快了一步。
啊啊可恶,谕吉想再度起身,但他双脚无力。
往上举高的刀械上倒映着红黑色的夕阳。
血迹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唔……」闪过上半身后,右手被砍伤了。
谕吉就这样往后仰倒,凶手立刻跨坐在他身上。
——砰!
死亡攻击被一记爆裂声弹飞,什么金属物品划过地面飞出去。
「别动!」大声警告的人是犬饲。
谕吉因为压在他身上的重量与呼吸困难而喘息。
——砰!第二记爆裂声。
这一次谕吉明确理解这是枪声。
人影「唔」地发出呻吟后,压住肩膀。
凶手弹飞起身,如黑豹般逃离现场。
「等等!」追赶的影子从身边跑过去。声音的主人和状况不一致,谕吉混乱地抓住那只脚。「不可以,『Hideki』不可以去。」「呜喔啊!」被抓住脚摔倒的人是犬饲。「你干嘛啦笨蛋!」刚刚好像有哪里怪怪的——虽然这样想,但谕吉突然开始感到恐惧,紧抓着犬饲的脚不放。
「真是的!拿你们没办法啊!」
跟在后方的浅仓刑警追着凶手离去。
「小秀,好痛……喔……」「你被刺了哪里?」「不知……道……」
感觉全身都麻了,连儿时玩伴手撑在他背后的触觉都很遥远。
没听清楚「是出血性休克」的叫声,浅棕色的眼睛慢慢闭上。
「听好,别闭上眼!慢慢呼吸!」
犬饲拍打谕吉的脸颊,他好不容易才回应「唔……嗯……」。
犬饲脱下双手的手套往后丢。
(咦……?)果然有哪里很奇怪——谕吉在意识模糊中如此想着。
他的外套被脱掉,衣服被撕开。犬饲用谕吉的领带紧紧绑住他的右手,把外套折好压在侧腹伤口上,尽可能做好紧急处置。
「听得到我的声音吗!」感觉犬饲在耳边大叫,谕吉轻轻点头。
「好……冷……」在儿时玩伴怀中,知道自己正逐渐失温。
「谕吉醒着!不能睡!」
——我不想死。
感觉自己似乎这么说。
——别担心,你绝对会得救!
感觉他似乎这么回答。
——我不想要死啦。
明明感觉自己这样说,但在救护车中似乎是说「别担心」。
先哭出来的人是我吗?
沾湿我的脸颊的,是他的泪水吗?
别担心,别担心。没事的啦……所以别哭成那样。
我自然地摸着那头黑发。
从小就是这样。你比我还要更爱哭,就算逞强,你还是很脆弱。
手臂无力地落下,我陷入沉睡中。
不是你的错喔……
*
那美国人身穿看守所配给的素色运动服走进房里,垂放于身前的双手手腕上铐上银色手铐,连日来接受检警双方侦讯,让他极度疲惫。
应该要比日本人白皙的肌肤,因不眠不休而
黯沉。
覆盖在毫无打理的土黄色胡须下的嘴角下垂,这次侦讯自己的人又是谁啊,日本人?还是英文流利的美国人口译呢?光记对方外貌和名字都累了。甚至觉得这里是哪、自己又会被问什么、会被怎样对待都无所谓了,在制服男人催促下,他脑袋空空地在折叠椅上坐下。
隔着一块玻璃的那头,坐着一身黑的男人。
双手环胸、双脚交叠不悦地瞪着眼前的美国人。
此时,他——约翰终于见到等候已久的男性,高兴地跳起来。
不顾站在他斜后方的警卫制止,冲到玻璃前。
「Hideki!」泪水满溢而出,终于见到了。
「是Hideki吧,是吧?是我啊,Hideki!」
他边哭边对隔着玻璃的再会感到欢欣,Hideki Inukai懂英文,约翰来这个国家之后一直用不流利的日文说话,但对Hideki而言,就算如「那时」般说英文也能通,所以他继续用英文。
「I've wanted to see you……」——我一直好想见你……
把所有心意说出口后,约翰的泪水流得更快。
黑发中可见交杂著白发。
眼角和脸颊有淡淡的皱纹,给人年龄增长变老的印象。
但那确实是深留约翰记忆中的「Hideki」。
他感动着「日本人怎么可以如此美丽地变老啊」,不只和他初识时的模样几乎没变,原有的神秘氛围又增添一股性感,约翰大声称赞着「真想让哀叹变老的人看看你的模样啊」。
但不管喊了几次,「Hideki」都没回应。
「Hideki……怎么了,你忘了我吗?」
与其说毫无反应,更可说是拿充满杀意的视线射穿他的感觉。漆黑眼瞳中没有任何怀念老友的感情,约翰畏怯地慢慢离开玻璃。
「坐下!」警卫抓住约翰的肩膀。
把意志消沉的表情留在玻璃那头,约翰坐回折叠椅上。
沉默持续了数分钟。约翰这段时间看了好几次眼前的「Hideki」,对上充满憎恨与敌意的凶恶眼神,每次想开口说什么又放弃低头,甚至觉得瞪着自己的中年男子该不会不是Hideki Inukai吧。
「We don't have much time.」——怀念的沙哑音色响起,约翰抱着所有的希望抬头看终于开口的他。
「Hideki……」只不过,他还是没有回应约翰的呼喊。
犬饲胸前没挂着罪犯侧写师登录证,口袋里也没有Garam Surya Mild的烟盒。屁股口袋里的皮夹中,只有一点零钱与用来当会见嫌犯时所需证件的健康保险证。
犬饲不想拯救约翰•瑞德菲特,也不想揭发他的心理。
他把罪犯侧写师登录证留在大学研究室里。
「我有三件事想问你。」
「在那之前你先听我说啊Hideki!」
约翰身体往前探打断犬饲的话,犬饲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后打算起身。
「我、我知道了!你先说……」约翰拚命想留下他。
警卫看手表,浪费了无谓的时间。
「第一个,你在日本杀了一对夫妻吗?」
「Hideki,那不是我做的。」
约翰摇动他杂乱的金发。
「第二个,你到日本来之后有杀了其他人吗?」
「那不是我,我没杀人,我对天发誓。」
犬饲试探的眼神紧盯着不停否认的约翰看。
「第三个……你为什么来日本?」
下一秒,约翰露出被击中要害的表情,又想要冲上去靠近犬饲,但看见犬饲眉头皱得更紧,他咬牙忍下来。
「我有话想对你说,所以才来日本。」
「有事快说,给你三分钟,三分钟一到我就走。」
犬饲对约翰设下时间限制的恶魔技巧后,闭上眼睛。
约翰的嘴唇颤抖,一道泪水流过脸颊。因为他发现犬饲根本无心听自己说话。
「Hideki,拜托你,救救我……」
「我的『朋友』大概也曾这样想吧。」
无处可发泄的怒气让犬饲烦躁。
在救护车中——谕吉用他几乎看不见的眼睛,摸黑寻找儿时玩伴的身影,犬饲握住他的手说「我在这里」后,谕吉不知为何如说梦话般说着「没事啦」。他拿满是鲜血的右手摸摸犬饲的头,把最后的力量用来安慰儿时玩伴。
『小秀……没事啦……』
『够了,别说话!』犬饲边哭边拍打谕吉的脸颊。
『没事,没……事……』接着,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谕吉被送进加护病房后,犬饲在门外听见心跳停止的警示声响起,都不知道该恨谁才好,他崩溃地哭叫。
犬饲清楚记得攻击谕吉的凶手的脸、声音与身影。
「我的朋友被你攻击了。」
当时约翰人在看守所里,根本不可能。但那又怎样,实际上就是这样啊。不只一模一样,连胡须的长法,不规则修剪的金发都跟拷贝品一样,唯一不同的只有身上的衣服——根本同一个人。
「怎么这样……你身边的人果然也遇害了啊。」
「果然?」发现话中有话的犬饲睁开眼,「那是谁杀的?」
「我不知道……但我想,他的名字应该有个『J』。」
让人联想到藤代夫妻遇害现场,以及杀警现场留下的共通英文本母,但犬饲脑海中还能联想到另外一个「J」。
「j……那是你过去的绰号。」
犬饲显得更加浮躁。
「是啊没错,那是我的绰号。」
约翰用力点头肯定。
「……还有一分钟。」「如果是你,你应该知道吧!」
慌张的约翰无法压抑情绪站起身,警卫这次紧紧抓住他的双肩,约翰挣脱后,手铐「框啷」一声打上玻璃。
「你是贫民窟的英雄!你是我的骄傲!」
「闭嘴!」犬饲激动站起身。「那和这件事无关!」「有关!」
约翰憎恨着玻璃的存在般,用拳头猛力敲击。
「我公司的上司和同事、我公寓的房东、每晚一起喝酒的酒吧朋友们,我珍视的人全部被杀了!我的朋友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下一个死的人肯定是你!Hideki拜托你,快点逃出日本!」
「我不是要你别说废话嘛!」
「你会被杀!只有你,只有我最后的朋友,我不想要你被杀!」
「我根本没当你是我的朋友!」
「但我当你是朋友!所以!拜托你快逃!别死啊!」
「那你为什么没死!为什么你还活着!」
「我……我……唔……」
「那凶手不就是你了嘛!」
支持警卫听见两人互相怒吼的声音跑进来,两个男人合力把约翰拉走。
「Hideki你听我说,Hideki、Hideki!」他不停大喊、挣扎。
「『那家伙』让我活着!同时也在杀了我啊!」
铁门关上。
「……」
只留下后悔的寂静空间中,犬饲无法克制地踹了折叠椅一脚「啊啊,混帐!」他无法在约翰•瑞德菲特面前保持冷静。
「谕吉……」
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不管去哪你都不在,好暗,安静过头了啊。
关于犬饲秀树,证人——山田誉——
琉衣拉着老教授的手在医院走廊奔跑。
「等等等等,别那么急啊。」
山田教授追不上她的速度,偶尔还绊了一下。
擦身而过的护理师与患者们,误会是被孙女耍得团团转的一对祖孙而露出笑容。
帝真大学附属医院的住院大楼顶楼是单人病房,琉衣在护理站随便写上探望者的名字,反正只是个形式而已。
在关系栏上写「亲戚」后丢出去,眼角看见护理师慌慌张张接过,琉衣眼神阴沉地往里面前进,目标是最里边靠近紧急逃生口的房间。
看了一眼确认名牌上写着「谕吉龙一郎」,她没敲门直接拉开拉门,「唰」的一声拉开遮掩病床的隔帘。
「……我来了。」
躺在床上看书的谕吉一脸惊讶,立刻把书摆到一旁的床边柜上。点滴管线从他的左手往上延伸,挂在一旁的液体容量看上去惊人,但其实只是葡萄糖。
谕吉喊着「嘿咻」,慢慢坐起上半身。
从病人服领口可看见他的胸口缠着纱布。
「没事吧?」山田教授关心地问,谕吉笑着说:「没事啦。」
「琉衣谢谢你,要跑路费吗?」
谕吉边说「虽然我只有饼干啦」边拉开床边柜的抽屉,琉衣轻轻鼓起双颊。「不用啦……别把我当小孩子。」她有点生气地伸出手。
「这是什么,纸鹤吗?」小小的掌心上,放着一只小小的展翅纸鹤。
仔细一看,可发现纸张花纹不规则且滑稽,还可看见小文本。翅膀上写着「关东煮折价」的红字,这似乎是用她工作地点的超商传单折出来的。
「一羽鹤……」不知为何,琉衣嘟着嘴,头转一边去。
「不是千羽吗?」谕吉捏起纸鹤收下,询问她理由。
说起探病,应该会送祈祷早日康复的多数——千羽鹤才对吧。
「都是千圆钞一下死一下活过来,一下死又一下活过来,秀树……心情很不好。所以是一天就好起来的意思……」
在那之后,谕吉好几次徘徊在生死边缘,医师们重复好几次急救。
琉衣想起那天的事情,语气相当苦涩,表情却突然一变。
「啧,不干不脆的,又心跳停止又昏迷的,要死要活清楚选一个啦。」
看她咬着拇指指甲散发出憎恨的氛围,谕吉嘴角抽搐。
「那个,这表示你在担心我……对吧?」
日夜为了生活不停打工的她,抽出时间折一只纸鹤拿过来,就是这么一回事吧。谕吉捏起小纸鹤的双翅做出飞翔的样子,她的脸颊瞬间染红。
「什么?去死啦!」
「为了掩饰害羞说『去死』太过分了吧?」
琉衣「哼」了一声,抛下「没事了」后离去。
大喊后,侧腹传来阵阵钝痛。虽然止痛药有发挥效用,会痛还是会痛,谕吉压住伤口卷曲身体。
「好痛……连吐嘈都要拚命啊。」
「还真是场灾难。但你运气真好,听说内脏没有丝毫损伤。」
山田教授把微脏的白衣往后掀,在折叠椅上坐下。
谕吉的侧腹和右手被刺伤,右手伤口在犬饲紧急处理下,到院时已经止血了,但侧腹出血量惊人,谕吉一度停止心跳。
花费整整三天才脱离险境。
「我觉得是我妈妈救了我。」
「……这样啊。」山田教授温和微笑。
谕吉昏迷期间,在闪耀虹光的奇异花海中见到母亲谕吉玛丽亚,当他开心冲上前时,母亲却对他摇摇头说:「你不可以来这边。」
「话说回来,山田老师不好意思,您这么忙碌还请您来一趟。」
大概因为时差疲惫吧,山田教授圆眼镜下的眼睛没什么精神。他才刚从美国回来就被琉衣逮到,强拉他到医院来。现在仍贯彻现役的心理学家山田誉,一年会抽出一到两次机会前往他国视察临床研究的现场。他稍微对谕吉提及这一次是去美国。
「哎呀,藤吉郎联系我好几次,正刚好,我也想要找时间来探望你。你现在可以起床吗?」
「没问题,为了他,我也不能一直睡下去啊。」
「怎么一回事?」
山田教授眨眨自己的小眼睛。
「那家伙……小秀曾经拿枪射过人吗?」
两人觉得点滴水珠落下的声音似乎变大声了。
山田教授配合「啵、啵」滴落的速度静静眨眼,而谕吉眼睛动也没动直盯着他。
「我听说浅仓警部补为了救我而开枪。但救了我的第一枪精准打中凶器,第二枪打中凶手惯用手肩膀。这枪法非常准确呢。」「……」山田教授回以可解释为认同的点头。
「我拜托同事及晚辈调查的结果,浅仓刑警至今从未在实战中开过枪。他在警察学校时的射击成绩,大概因为他原本是左撇子而双手混用,成绩并不好。我不认为面对杀人凶手的第一次实战射击,他能如此冷静开枪。」
谕吉的口气毫无迷惘,山田教授感到很有趣似地露出笑容双脚交叠。
「嗯……就让我听听你的想法吧。」
「谢谢您。」
谕吉先说了一句「说来话长了」后低下头。
「我被攻击时,在现场最先听见小秀的声音。两声枪响后,小秀想要去追凶手。我抓住他的脚阻止他,浅仓刑警晚一步才冲上去追凶手。」
谕吉轻轻举起打点滴的左手。
右手手指敲了一下左手手背。
「那天,小秀明明是去杀人现场勘验,却『只有左手』戴上手套,但我被攻击时,不知为何『两手』都戴上手套了。」
右手手套在箱根旅行中救溺水的谕吉两人时弄破了,谕吉也在父亲藤吉郎来探望他时确认过「秀树右手的手套确实弄破了」。
如果犬饲之后没有补买手套,那天他确实只能戴上左手手套。他最近很忙,没时间去买手套的可能性很高。
「听说从浅仓刑警右手手套上检测出二苯胺,也就是硝烟反应。警方也对外发表『浅仓武仁警部补的用枪时机没有问题』。接下来是我的推测,小秀应该是事先向浅仓刑警借手套,接着持枪来找我的吧。只要详加调查,应该可以从浅仓刑警右手手套内侧检测出小秀的皮肤碎片或是什么痕迹吧。」
如此一来,虽然是为了救儿时玩伴,犬饲还是犯下了重罪。
另一方面,谕吉也认为「当时如果是浅仓刑警开枪,那自己应该没救了」。考虑枪法的准确度,他没有办法责怪犬饲。犬饲肯定也是做好觉悟才向浅仓刑警借手套和枪,大概确信自己绝对能救谕吉吧。
只不过,谕吉的推测得创建在某个前提之上,也就是犬饲「过去曾开枪射过人」。
「唔……你有在录音还是干嘛的吗?」
山田教授摆出沉思动作一会儿后才淡淡地问。
「你说呢?如果你怀疑我,要直接离开也没有关系。虽然是为了救人,你的徒弟还是拿警察的枪开枪了。」
谕吉驱使脸颊所有肌肉露出满脸笑容。
看见这张表情后,山田教授拍了大腿一下。
「原来如此,你也会用恶魔技巧啊。」
「你这么感觉吗?」——模仿犬饲的恶魔技巧回应。
因为心虚,才会「感觉」对方是为了欺骗自己而接触自己。这也是揭穿山田教授隐瞒着关于犬饲的什么事情的瞬间。
「哎呀,被你扳倒了耶。」
山田教授突然看向窗外。
「为什么人类这种动物总是很难孤独生活呢?无法割舍那家伙的我,也是一个人类啊。」
虽然语气痛苦,但谕吉深深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深刻情意。
「不好意思,做出这种像威胁你的举动。但我想如果不这样说,你肯定不愿意对我说……」更进一步说,犬饲嘴巴更牢。
「好吧,结果你是想问什么?」
接下来才是主题。
「我想知道他在美国贫民窟时的事情。他应该是在你发掘他之后,才进入FBI的研究机关工作,也就是说,当时有什么理由让你觉得『犬饲秀树有价值』而不惜挖掘他吧?」
山田教授对这问题不意外,真不愧是日本第一位且最恐怖的罪犯侧写师登录序号○○一,为制定特权法尽心尽力的犯罪心理学家。
他态度冷静地缓缓开口,这件事似乎得按顺序慢慢说。
「你知道那家伙曾经住过贫民窟啊。」
「不知道,只是虚张声势而已,果真如此啊。」
山田教授「真是服了你」似地加深眼尾皱纹。
但就算他否定,犬饲在藤代夫妻遇害现场讲到贫民窟的事情时,谕吉心中几乎确定了。贫民窟的居民约翰•瑞德菲特、他在寻找的「Hideki」,以及犬饲断言约翰•瑞德菲特没有兄弟姐妹的反应。点和点相连后,犬饲秀树因为某些原因曾住过贫民窟的可能性极高。
「那家伙……是贫民窟的『死亡守门人』,守护尸体的守门人。」
「守护尸体?」谕吉脑袋中闪过管理、保管、保护等名词。
「对买卖脏器的掮客来说,贫民窟中出现的尸体是上好猎物。警察也视而不见,就是三不管地带。在这之中,FBI收到线报,说有个少年会早掮客一步回收尸体,所以他们的猎物减少了。很好笑吧,是掮客去自首的呢。」
「嗯?喔喔这样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很愚蠢的事情,就是一群掮客跑去坦白自己做了什么坏事。
「这让我想去见见这个少年,而掮客们同样想要解决这个贫民窟的死亡守门人。」
这也是当然。就算FBI对少年有兴趣,对掮客来说只是碍事的存在。
山田教授当时为了学习,长期待在FBI的研究机关里。只要提出要求,他也会协助搜查与临床研究,但基本上行动完全自由。
「当时和他很要好,一位名叫安妮的妓女告诉我的。听见他熟知贫民窟要发生事件时的征兆、居民们在那之后的行为心理等所有事情时,我吓了一大跳。而且他并没有阻止即将发生的犯罪,而是把那当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把尸体当『遗体』看待,从遗物与死者生前的言行等线索找出死者家人,把遗体交给他们或是从家属手上拿钱掩埋,从中赚取生活费用。听说偶尔也需要从掮客手中保护尸体拿枪对战。我想着,这少年胆子太大且太聪明了吧。我觉得这等才能被掩没也太浪费了,于是恳求安妮让我见他一面。安妮被我说服,替我安排和他见面。」
山田
教授仿佛回想起当时的兴奋,双手微微发颤。
「但不管我在约好的时间、约好的地点等多久,安妮都没带他到约定的地点来。我连续好几天每晚都去,但都没人来。接着出于不明原因,死亡守门人不知何时起不在贫民窟里当守门人了。贫民窟很快又成为无法地带。」
山田教授觉得无比失望。
「我在离开美国前,每日每夜都在找他,最后终于见到他,只是他在冰冷的地下室,一直待在安妮的尸体旁不愿意离开。」
「安妮死了?」
谕吉抢快问:「是少年杀了她吗?」山田教授苦涩地摇头。
「不知道是谁杀了她,而少年没办法阻止这件事发生。死亡守门人就算可以守护尸体也『无法拯救生者』……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自己仿佛也成了死尸。而那个日本人少年——」就是犬饲秀树。
谕吉感到胸口一阵骚动。
虽然不到既视感,但犬饲年幼时,在日本也曾有过「无法拯救生者」的经验。如果他对安妮抱有特别的感情,那他在人生中「二度」失去了喜爱的女性。
——我不让自己对活着的人有特别感情。
——很可惜,我对活着的女人没有兴趣。
「相反啊……」
他到目前为止说过的话全都是在警告自己啊。
谕吉大受打击,没办法继续说下去。
搜查单位回收安妮的遗体进行司法解剖的结果,她被不明人物残杀,因失血过多造成出血性休克死亡,死后已过一周但几乎没有腐败,保存状况相当完美。
无法想像是外行人手法对尸体施加保存工作的犬饲少年当然得接受调查,但他心不在焉﹑眼神迷蒙,不管问什么都不回答。
(就像杀了家人后的琉衣……所以才那样啊……)谕吉这才理解了。
「那时,我扁了他一拳。」
——你的所作所为不是善,是恶。
「我对他说『但这样就好了』,世界上有非常多被称为学问的东西,但我不认为全部都正确。我认为心理学特别是分类在『恶』当中的学问。人来审判人、人来评断人、人来分析人等等的,根本不可能排除先入为主的观念与感情来进行。偶尔得化身成不把人当人看,只当作单纯的数字、单纯的物质、单纯的数据来看的冷酷恶魔。我认为,他有贯彻这份邪恶的才华。」
「所以现在才有成为心理学家的他……我明白了。」
谕吉表面上如此回答,但他心中想着「果然还是不说啊……」。
这是因为山田教授隐瞒了关于犬饲秀树少年最重要的事情。
(小秀到底是有「什么价值」才能留在FBI里的呢?)
他知道犬饲成为徒弟的来龙去脉了,但他们师徒并非总是一起行动。
根据谕吉的父亲藤吉郎表示「誉每年会到美国几次,但基本上待在日本当帝真大学的教授」。当时山田教授在日本为特权法的制定尽心尽力,应该不如犬饲和琉衣的师徒关系那般亲密。
(感觉小秀真正想隐瞒的不是他在贫民窟里生活的过往。)
谕吉认为,想要抚去这无可言喻的怪异感,只有一个解决方法。
「我能说的只有这些,那么,这段话有什么意义吗?」
「多亏您告诉我,我已经做好觉悟到底该怎么做了。」
谕吉说完后,按下护士铃。
浅棕色的眼中,有着锐利的蓝色光芒。山田教授缓缓起身。
「你有双好眼睛呢,藤吉郎确定自己会赢时也会有这样的眼神。」
谕吉精悍的面容让山田教授感到怀念,他想起和某个检察官携手奋战的那些过往,看向窗外。在高楼林立的那个战场上,山田誉与谕吉藤吉郎过去曾共同激战。心理学者与检察官,有时互相冲突,有时共同奋战。
「讲起来很不好意思,就……不想输给某个刑警。」
「某个刑警,呵呵,某个刑警啊。检察官与警察的对立,就跟连续剧一样呢。」
彼此都知道是在说谁,却故意不明说,愉快地大声笑着。因护士铃前来的护理师探头问:「有什么事情吗?」谕吉回答:「我打完这瓶点滴就想出院。」护理师说要找主治医师确认又慌慌张张跑出去。
「山田老师,非常谢谢您。这样一来我就能赢了,赢过浅仓武仁警部补。」
*
帝真大学二号馆的心理学第二研究室内,犬饲叼着没点火的香烟待在垃圾山上。
今天没课也没有罪犯侧写师的工作,但就是不想看书也不想看论文或报告,只想呆呆过一天。不是因为尼古丁不足脑袋无法运转,而是因为约翰•瑞德菲特最后那句话让他不解,看不见整个事件的背景。
——『「那家伙」让我活着!同时也在杀了我啊!』
试着反向思考。不让他活,却也没杀了他。如此一来,「J没打算让约翰•瑞德菲特活着」却也「不想杀了他」。
马上想到的是苏格兰的某实业家。他白天与黑夜各有一张脸孔,晚上会去行窃;另外,英国的某个医生会为了得到尸体在晚上去挖坟。有许多人为了迎合社会使用「表面人格」。
人类绝对会在哪个部分存在双面性,有意识或是无意识地分别使用善恶两面,让自己这个存在融入现实社会中。
没有完美的善人,同时也没有完全的恶人——虽然脑袋很明白这件事。
刺伤谕吉的约翰•瑞德菲特。
但那个时间,约翰•瑞德菲特人在看守所里。
只有知识不断往前跑,不知为何,感觉自己看漏了什么最重要的事情。
「……来抽根烟吧。」一直咬着香烟滤嘴,滤嘴都起皱纹了。
就在他要开门的瞬间,有人很凑巧地敲了两下门。
「是我。」「你是谕吉吗……」犬饲全身绷紧。
「你那什么声音啊,为什么有点讨厌的感觉。」
「你、你出院了啊?还真快呢。」
「有必要隔着门说话吗?我可以进去吗?」
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犬饲的允许,声音的主人似乎忍不住了,慢慢打开门。
那是个包含着期待的慎重开法,但发现犬饲没设下任何陷阱后「什么啊,今天什么也没有吗?」露出一张失望的表情。「我可不是鬼喔?」「我知道。」犬饲的声音很僵硬。
谕吉右手绑着三角巾,左手夹着厚重的手拿包和拿着手提包。本来该是双手分工的量仅靠左手撑着,所以他说着「喂、很重。」用背推开门。「这、这量是怎样啊……」「那还用说,是『委托』啊。」
脚被打开的书绊到的谕吉大喊「哇」地扑倒在地。
幸好跌在乱七八糟堆起来的数据上,没把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扯开。
「那么,我来介绍『情人』给你啰。这次人数有点多,藤代夫妻、两位刑警,还有一个没死成的愚蠢副检察官。啊,我不算情人啊。」
「什、什么……?」
犬饲不知所措,口中的香烟掉落地面。
谕吉意气风发地打开手拿包,接着打开手提包站起身,把证据与数据的副本全部倒出来摊开,脏乱的房间变得更乱。
把空包包往旁边随手一丢,谕吉左手朝犬饲行了标准敬礼,初剪羊毛材质西装扣眼上的副检察官徽章闪闪发亮。
「在此将适用重大犯罪之行为心理分析特别搜查权利法案,由副检察官谕吉龙一郎特别任用,指名罪犯侧写师登录序号○○二的犬饲秀树,委托进行行为科学搜查任务!」
从谕吉「宣誓」的此刻起,案件正式适用特权法。
「另外根据特权法第七条,嫌犯已经移送地检署,所以警方的委托也可由检方承接,这样可以吗,犬饲老师?」
「……」
「犬饲老师,你的回答?」
「欸,谕吉副检察官先生啊。」
「是的,有什么事?」
谕吉维持敬礼姿势歪头。
「很遗憾,我没有接受警方的委托。」
「那你那时是非法侵入民宅啰?」
「但我记得,我身边确实有哪位副检察官在耶。」
「擅自让一般人民闯入的那个副检察官也得受罚呢。」
彼此咧嘴一笑。虽然两个人有很多话想说,但那种东西,就当成想解决事件的热情,朝嫌犯发泄就好了。
犬饲忍住涌上来的笑意,从屁股口袋的皮夹拿出塑料卡片。双方看见摆到眼前的那个之后,出现不同于儿时玩伴的气氛。
犬饲边说着「我常常在想」边回以不成体统的敬礼。
「你觉得罪犯侧写师改成时薪制如何啊,副检察官先生?」
「这我非常赞成喔,万年贫户的犬饲老师。」
犬饲回答特权法中规定的「宣誓」台词「我接下来自检察署的协助搜查委托」后,立刻从散乱的数据中回收遗体照片。
「好!」「好你个头啦。」
干扁的手拿包从后面敲他的头。
「很痛耶!我还以为我眼睛要
飞出来了!」
「都看出来你在想什么了!」
「喂,确认遗体照片可是很重要的耶,对我来说是个重要仪式。」
「这样喔,好啦,你可以尽情喧闹,结束之后再叫我。」
谕吉冷淡说完这句话后走出研究室。
接着,极度感动的尖叫与吵死人不偿命的欢欣、兴奋吼声响彻整层楼。
大概是尖叫着开心地满地打滚一阵子吧,犬饲边擦汗边喘气打开门说:「结束了……」
「放着不管大概要五分钟啊。」谕吉冷淡地看着左手手表告诉他。
因为谕吉受伤,没办法使尽全力殴打,把这个一如往常热爱尸体的变态打回正常。
「关于嫌犯约翰•瑞德菲特,我们得到新消息了。」
谕吉捡起一本统整好的证据。
而犬饲则是不停喘息,瘫软地坐在精神医学事典上,似乎是尽情品味遗体照片让他兴奋过头了。
「是很重要的消息,你要好好听啊,好吗?」
似乎连出声应和的体力也耗光,顶着黑发的头上下晃动,所以谕吉当他有专心听便接续说下去。
「他似乎有个别离的双胞胎哥哥,只不过查不到双胞胎哥哥的出生纪录和他的生平,连是死是活也不清楚,也追踪不到他现在人在哪里。」
「凶手不就是那家伙了吗?真亏你们查到这个耶……」上气不接下气。
「只是向美方要来的约翰•瑞德菲特的日记上这样写而已,不知道是真是假。他的双亲早已过世,也完全没和亲戚往来。而且说起来,连他双亲结婚的事实也没人知道,当然也没人知道他们离婚。『约翰•瑞德菲特可能有双胞胎哥哥』,唯一的线索就是他不知所云的日记。你怎么想?」
「不知所云的日记?」犬饲终于顺好气站起身。
约翰•瑞德菲特字写得不好,他父亲养小孩随便,本来就不怎么重视小孩。没好好受教育的约翰•瑞德菲特也没有上学的纪录。
即使如此,虽然贫困还是有替他准备最低限度的食衣住,邻居也有几个朋友,所以日常对话没有问题,约翰•瑞德菲特是在朋友教导下学会写单字。
「但他十五岁时,突然被父亲抛弃了。」
开始在贫民窟生活,他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做。
而他也在不知何时,憎恨起抛弃自己的父亲,以及从未见过面的母亲。他捡来能写字的碳,就在随手捡来的肮脏纸上写下怨恨来抒发自己的憎恶情绪。
「这就是那时的日记啊。」
只用单字写成,根本没有文法可言,数十张纸上写满了支离破碎的文本。犬饲手上的日记是副本,如果拿正本,感觉侵蚀五感的怨念会移转到读者身上。
约翰•瑞德菲特撰写诅咒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左右。
但从某天起,日记内容出现巨大转变。
「有个人改变了约翰•瑞德菲特的世界……就是『Hideki』。」
「原来如此。」犬饲就当作在听陌生人的故事。
「约翰•瑞德菲特写着和『Hideki』的生活相当开心。用英文单字写着跑步、守护、飞翔、射击、逃跑、赢了、赚钱、哭、笑、开心、喜欢……」
这所有单字旁边绝对会加上「Hideki」。
「这个日记在他二十岁左右就停了。接着过了八年,过往的日记仿佛是一场梦,他用完整的文章重新开始写日记。」
这一份不是副本而是正本。
犬饲想戴上手套,但只有左手。同时,谕吉也灵巧地手口并用在左手戴上自己的白色手套后拿起日记,靠在犬饲身边。
「我们都只有一只手,你来翻吧。」
谕吉没问犬饲只戴左手的理由,看着视线飘移不知所措的犬饲,谕吉苦笑着「我想继续说耶」,犬饲把借口吞下肚。
漂亮的日记本中,写着他开始在一间小公司里工作。
和温柔的前辈与愉快的同事们一起工作相当开心。
胡闹过头,喝太多了,结果被酒吧老板大声怒骂。
每天早上都会被房东阿姨的打喷嚏声吵醒……
「喔……『在房东的公鸡闹钟中说早』啊,写得真不错呢。」
对英文流利的犬饲来说,似乎是很有趣的日记。犬饲边翻译谕吉拿来的日记给他听,边翻页,但犬饲的手突然停下来,脸上也瞬间失去笑容,谕吉当然知道其中理由。
「……我的幸福被『J』夺走了,和我拥有相同身体、灵魂的,哥哥啊,是你吗?」
就在犬饲沙哑的声音念完后,谕吉轻轻点头。
「从这天开始,他的日记常会出现『J』,我很在意所以请人帮忙调查,虽然花了一点时间。约翰•瑞德菲特日记出现『J』的那天,他被公司开除了。」
「这或许不是偶然。」
「我也觉得是会被当作偶然的必然,而且美方也传来进一步应证的消息——」
「那是……」犬饲想起约翰•瑞德菲特在会面时拚命大喊的内容。
约翰•瑞德菲特工作的公司员工,全部死于异常。他公寓的公鸡房东也死了,酒吧老板和员工也全死了。和约翰•瑞德菲特有关的人,除去一个人之外,全都消失在这世上。
约翰•瑞德菲特在前往日本前,写下了那个人的名字。
——Hideki.
「我被刺伤的时候,听见凶手小声说出某个人的名字。」
「……」犬饲露出愁眉苦脸表情,已经藏不住了。
「所以我才会阻止你去追凶手,『Hideki』。」
目黑区藤代夫妻命案与连续杀警案,嫌犯——约翰•瑞德菲特——
东京地检署的刑事课,现在由菁英检察官与辅助他们的检察事务官组成,副检察官只有谕吉一人。每位检察官配有自己的办公室,在办公室里侦讯或是处理文书工作。
谕吉仍旧是没有办公室的「流浪副检察官」,他这一次辅助天童寺检察官办案,所以约翰•瑞德菲特在天童寺检察官的办公室中进行侦讯。
「罪犯侧写师登录序号○○二的犬饲秀树,我确实看过您的证件了,请进。」
警卫看过犬饲挂在黑色衬衫胸前口袋的登录证。
用端正的敬礼目送犬饲与谕吉离去。
「你们也太慢了吧,嫌犯已经在办公室里了。」
经过刑事课公用的会客室前,仿佛固定桥段般,带回音的粗野声音喊住他们。谕吉朝他深深一鞠躬说「早安」,但犬饲双手仍插在口袋里,看也不看一眼。
天童寺检察官大口咀嚼着美式炸热狗,嘴角沾满番茄酱、黄芥末酱与他自己追加的美乃滋。美乃滋容器随手丢在桌上。
他自在地坐在皮革沙发上斜眼看犬饲,不雅大张的双脚和凸出的下腹,感觉比上次见到时更加臃肿。
「喂谕吉,你其他案子的报告书,你看看弄脏了啦!」
他抓起来给谕吉看的报告书右上盖有「正本」的印章,似乎是很重要的文档。左下方确实有粉红色脏污。
「这怎么可能!正、正本应该夹在文档夹里保管的啊。」
「别找借口了啦!幸好我现在发现耶。」
「真的很不好意思,是我管理不善,我今天会重新做一份。」
看见他又在阴险地欺负谕吉,犬饲满心生厌。
「谕吉……你觉得番茄酱和美乃滋混在一起会变什么颜色?」
犬饲突然在背后小声说,谕吉吓一跳地转过头去。
「不就粉红色吗?」
「那块脏污咧?」
「……粉红色耶。」这才发现的谕吉绷起脸来。
「和某个刑警相比,觉得这阴险还真可爱实在不可思议。」
「我懂你的意思,但一点也不可爱。」
「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别忽视我!」天童寺检察官上下晃动他的脸颊肉,愤慨地说道。犬饲怜悯地看着他想「这人的思考回路怎么这么单纯」。要是对手像他满身漏洞,几分钟就能轻松结束Introduction啊。
「唷,天童寺检察官,好久不见呢,你是不是又变壮了啊?」
犬饲往前走一步,故意爽朗打招呼。
「黑妖犬……哼,我很清楚这案件非得适用特权法,而且也非得让你加入,因为嫌犯只愿意和『Hideki』说话啊。」
「你还真意外地懂事耶。」犬饲惊讶地耸肩。
「哼,我只是完美主义者,不代表我认同特权法。」
天童寺检察官一口吞下剩下的半根热狗。
这非得依赖一般人民不可的状况,严重伤害国家公务员的自尊,虽然不爽也没有办法……他不甘的心情全表现在脸上。
「我开始觉得他是超级好懂的可爱吉祥物了耶。」
「你太累了。」
谕吉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