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园一大庆典的学园祭结束后,校内的气氛一下子放松下来。因为几乎所有科别的升级考试都结束了,接下来只要消化剩下的课程就好。而且再来就是长达两个月以上的暑假,有不少学生都已按捺不住、心浮气躁了。
「啊~……我不想回去。」
这里也有一位学生正有气无力地发著牢骚,他就是埃德加。他手肘撑在桌上、以手托著脸颊,姿势实在有失礼仪。他的椅子后脚不断抬高又放下,发出叩叩叩叩的声音。这样的人居然是孟福尔王国的王子,真希望他向世上其他正常的王子们道歉。
虽然我提出警告,表示「万一椅子滑掉,你的下颚肯定会重重撞在桌上喔」,但他仍旧不当一回事。
「你说不想回去,是不想回孟福尔吗?」
见埃德加闹别扭的模样,坐在我邻座的妮娜苦笑著阖起手上的教科书,对他这么问道。她是拥有这座学园都市的多力斯坦王国的公主,学园内虽然主张不分地位高低,不过还是有很多人怀著亲爱之情,称呼她为公主殿下。
妮娜与我刚上完魔法研究科的魔法阵课程,接下来是午休时间。平时我们会直接往中庭移动,但埃德加今天特地跑来我们教室,可见他心情有多么糟糕。
「……正确来说是不想回去王宫啦。」
「哎呀,是这样吗?」
妮娜似乎很意外,浑圆的大眼眨了好几下。对她而言,返乡应该是件高兴的事吧,所以看到埃德加这副忧郁的模样,她感到相当不可思议。
「啊,你们果然还在这里。什么嘛,今天要在这里吃午餐吗?」
就在我们谈话的期间,爱丽丝也跑来我们的教室。大概是因为我们迟迟没去中庭,她等不下去就过来了。爱丽丝的身上散发著一股太阳的味道,是一名绑著轻盈马尾的活泼少女。虽然她动不动就找我单挑,让我有点伤脑筋,不过她外表看上去是一位个子娇小的可爱女孩。看样子,今天要在这里吃午餐了。
我把教科书等物品收进书包,看著爱丽丝和妮娜她们打开便当。
──关于埃德加的母亲伊莎贝拉王妃,她们听到的传闻中是怎么说的呢?虽然感到好奇,但我没勇气询问这方面的问题。结果埃德加突然话锋一转,把话题带到我身上。
「琉希安呢?你要来王都吗?」
「咦?为什么?我才不去,我要回家。」
听到我理所当然且毫不犹豫地一口拒绝,埃德加失望地低下头。
「为什么啊?有你陪我一起回去的话,我的心情还比较轻松的说。」
不不,那样事情会变得更复杂,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比较好。
果然,埃德加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做了什么。他之所以不想回家,单纯是不擅长应付父亲,也就是国王陛下吧……不过我也一样就是了。
如今我的想法是,埃德加若对母亲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那继续保持这样就好。他虽然不坦率又怕羞,但基本上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我不希望他承受不必要的罪恶感。另外还有一点,万一她的恶行暴露,将要受到制裁的时候,埃德加会对我抱持怎样的感情呢?若说我不会为此感到不安,那就是在说谎了。因为假如她受到制裁,肯定多少跟我有关吧。
我一直将埃德加视为同学,事到如今要我叫他哥哥,我实在害羞得叫不出口。不过埃德加终究是与我有血缘关系的重要兄弟,同时还是年龄和身分相近的同伴和朋友,已经是我心中无可取代的存在。
我与他们谈笑风生,趁著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短暂的春天结束,终于迎来夏季。
学生们利用漫长的暑假返乡探亲,我也越过大海,踏上返回孟福尔王国的旅程。跟我一同返乡的埃德加,在那之后还要再经过两周的马车之旅才能抵达王都。考虑到回程的时间,我能在故乡滞留的期间是三周,埃德加则是大约两周。埃德加不惜绕远路也要跟著我,大概是为了表达不想回王宫的意志,在做最后的抵抗吧。不过他这个人很实际,得知获准在我家滞留后,心情就马上好转一些了。
妮娜与爱丽丝为了返回多力斯坦王都,一同踏上为期数日的旅程。她们因为老家距离近,似乎计画在暑假来一趟旅行。不过对我和埃德加来说,光是返乡就算是一趟惊人的旅行了。
其实孟福尔王国与多力斯坦王国接壤,能靠陆路移动,但因为地形关系,有些地方搭船会比较快。以我家所在的奥比涅伯爵领地来说,走水路较为便捷,因此我们不例外地搭船返乡。
「哇啊,是海,是大海!我这是第一次搭船呢。」
「埃德加,别把身体探出去,很危险的。」
埃德加眺望著逐渐远去的岸边,身体探出船缘,头伸了出去。对于我夹杂叹息的唠叨,他完全当耳边风。我们一如往常进行著不知谁比较年长的对话,展开大约一天半的航程。
「喂、喂,丘比,别动来动去啦。」
自从上船后,丘比就一直不安分地乱动,经过一个小时后还是这样。我感到相当在意,于是把它从头上放下来。
「怎么了?」
「丘比从刚才就静不下来,我想是因为它讨厌这个项圈吧。」
乘船之际,果不其然规定要给丘比戴上项圈。项圈能在某种程度上限制从魔的行动,我的手腕上也戴著画有相同图样的手环。这类似限定性的契约魔法,可以让人无法使用从魔作恶。
只要在这艘船上,丘比的魔法和技能就无法使用。不过与其说无法使用,倒不如说只要使用,就会被罚钱或遭到刑罚。简而言之,就是表示主人要全权为从魔的所作所为负责。
进入王都时,丘比也被迫戴上这种东西。那时它也静不下来,让我感到很头痛。只要进入城镇或都市,视其规定,有时必须戴上这种契约道具;学园则基本上没有这类限制。但是在交通工具上一旦发生事故,乘客不但无路可逃,也没人可以出面解决,所以从魔得受到制约。
「原来如此,被迫戴上这种东西,它一定很不乐意吧。」
丘比坐在我的手上,埃德加摸了摸它的下颚。
「归根究柢,如今人满为患的环境也是它静不下来的原因之一吧。」
「对喔,它对人潮多的地方不适应呢。」
之后,我们从甲板下来,前往船舱所在的楼层。我们虽是学生,但单人房都安排在贴身护卫们待著的房间隔壁。毕竟不管是否愿意,只要拥有一定地位,便得面临与之相应的危险,以及幕后势力不合的问题。
「整理完行李后,我们就去参观船内吧。」
埃德加催促我快一点,便走进自己的房间。
埃德加上船后就一直情绪亢奋,我感到有些吃不消。不如说,我的心情莫名不舒畅,或许丘比静不下来也是原因之一吧。
──我大意了。
我有一股想要咂舌的冲动,然而全身无力的我为了支撑身体,只能以手撑在桌面。
我在学园中虽然遇到一些麻烦,但至今都过著和平安稳的生活,导致我完全忘记一件事实。为什么会忘了呢?为什么会放松戒心呢?
「……喀啊!」
所谓的回国,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毫不留心地品尝送上来的饮料,结果下一瞬间,口中便感觉到宛如烫伤的刺激感。情急之下,我用桌上的手巾摀住嘴巴,把饮料全部吐出来。
支撑身体的手肘猛然失去力气,我忍不住跪倒在地。
佐拉突然现身,往逃走的男服务生瞥了一眼,但马上就往我这里奔来。
「我没事……去追他!」
佐拉犹豫了一下,但很快点头回应,拨开聚集的人群奔跑而去。
我重新坐回椅子上,松了一口气。没问题,我几乎没喝下去……用魔法治疗有效吗?不,我现在身上没带卷轴,早知道就事先在口袋里放个药品。解毒药虽不能解全部的毒,但如果是特级药品,只要不是特别的咒术,应该大多能中和。
我明明有带来……行囊却放在房间。
此时,我头上的丘比以难以置信的速度从地板上滚走。乘客们看到丘比移动都吓了一跳,纷纷发出「哇!」、「呀!」的叫声,抬起脚来闪避。转眼之间,丘比就消失踪影。我茫然看著这一幕,脑中忽然想起刚才还跟我待在一起的埃德加。
就在数分钟前,我说想休息一下,与他分开行动。活泼好动的他,兴致勃勃地说要在船内探险;而不知为何感到气闷的我则来到甲板,坐在长椅上享受舒适的风吹拂的感觉。就在我的心情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有些松懈之际──事情就发生了。
甲板上的人不少,还能看见零星几位同学园的学生。我和他们谈笑几句,就感觉自己好似待在安全的学校里。我真是安逸过头了。在某种意义上,我以为这件事已经解决了。
紧接著,周围又传来「哇,又来了!」、「这是什么?」的叫声。一阵骚动中,只见丘比叼著行囊,来到我的眼前。
就像上次一样,丘比帮我把行囊送来了。我不禁疑惑它是如何进入房间的,不过一看到后方
跑来的埃德加贴身护卫,就想到应该是他们帮丘比开门的吧。
「丘比……干得好。」
我从行囊中取出判定为特级的解毒药,将之一口气饮尽。因为我喝下的毒饮料本就很少,解毒药顺利发挥效果。喉咙灼烧般的痛楚,以及胸口沉重的感觉,如今都烟消云散。
「你没事吧?」
「没事,只是有点晕船……我刚才吃过药,已经没问题了。」
一名看起来人很好的绅士向我询问,我急忙起身,随口敷衍道。我一把将行囊连同丘比抱起,避开人潮,快步走向通往后方船舱的楼梯。
埃德加的护卫原本想跟来,却被我以稍嫌严厉的语气制止了。我的语气冰冷到连自己也感到吃惊,他们就像被冻结在原地般,当场停下脚步。他们是陛下亲自派给埃德加的护卫,我当然很希望他们与这件事无关,但这时的我没有余裕顾虑他们的心情。
我冲进房间,也不点燃油灯,只是拖著身体坐到床边。我在昏暗的船舱内抱著膝盖,叹了一口大气,将额头扺在膝上。
「……吓我一跳。伤脑筋,她还没放弃吗?」
与轻佻的话语相反,我的语气阴郁得令人诧异。
看来我受到的打击比想像中更大。在学校的生活中,我与埃德加变得要好。愈是瞭解他,心中愈是存有愚蠢的幻想,希望他母亲犯下的罪行不是事实。
可是她虚妄的执念,或许已经让她偏离当初的目的了吧。她陷在无法回头的泥沼中,又被迫和作为唯一希望的儿子分开,非但没有成为正妃,甚至遭到如同软禁的待遇。她不满自己受到的对待,憎恨之情不断膨胀,而那股憎恨最终一定会指向我吧。
而且只要她还拥有地位和力量,想必就一定有人手可以供她使唤。
「真是的,饶了我吧……」
就这样不知经过多久时间,佐拉回来了。他不知何时来的,只见他单膝跪在我的身旁。
「……查出刚才那名服务生的身分了吗?」
听我这么问,佐拉歉疚地低下头,以沮丧的语气回答「非常抱歉」。根据佐拉的报告,那名男服务生逃离现场后,立刻从甲板跳入海中。佐拉想要追上去,但脚刚踏上船缘,就被周围的人们从后面架住,遭到制止。因为他不能对一般人动手,无奈之下只好放弃追赶。
不不,别做那么危险的事啊。跳进那片广阔大海,根本就是自杀行为,请你绝对别做那种事情。结果那个男服务生后来如何了呢?有同伴在附近用船只接应吗……?当然,我既不感到同情,也没有必要替那人担心,但这终究不是令人高兴的消息。
「琉希安大人?」
「没什么……没事了,谢谢你的报告。」
当我这么回答的时候,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以及门把转动的声音。至今在我面前的佐拉,立刻无声无息地消失踪影。
「琉希安?怎么回事,连灯都没开。你在做什么啊?」
埃德加从房门后探头窥看,一看到坐在床边的我,马上大摇大摆地走进房间,转开桌上灯具的开关。这个世界的照明有两种。一种接近现代的电灯,利用魔石类似魔力的能源驱动;另一种则是传统用油点火的油灯。因为这里是特等客房,所以摆放著高价的魔石灯。
看埃德加的样子,他似乎没从护卫那里听说刚才骚动的详情,只是得知原本在甲板休息的我早早返回房间,然后决定前来探视吧。
「……我有点晕船。」
我随口说出和刚才相同的藉口。总觉得不知道正躲在哪的佐拉肯定皱起眉头,但我不打算特地告知埃德加这件事。
不管如何,事情的经过都会报告给国王知道吧。原本勉强保住地位的伊莎贝拉王妃,不知会受到怎样的处罚,我光是想到就感到心情沉重。
为什么偏偏选在埃德加返乡的时候下手,她到底在想什么啊?
虽然我至今都憎恨著伊莎贝拉王妃,但我还是第一次感到这般怒火中烧。
「你没事吧?脸色好像很差呢。」
我不知不觉露出可怕的表情。埃德加看著我,似乎有些畏惧。我心想不能让他担心,于是吊起眉毛,嘴角全力扬起,笑著说道「我没事」,结果反而让埃德加更害怕了。
这明明是我全力摆出的笑容欸,真是失礼。
「我真的没事,你先去吃午餐吧。」
我苦笑著想要站起身,手撑在床上。这时,埃德加默默朝我伸出手,于是我毫不客气地握住他的手。我瞬间就被拉了起来,余劲甚至让我的身体完全飘浮,随后才双脚著地。
「……我怎么能拋下身体不适的你不管。魔法对晕船有效吗?」
「很难说。因为晕船不是受伤,大概也不算异常状态……万能药应该比较有效吧。」
话先说在前头,我手上可没有万能药喔。那种药的材料非比寻常,如果用来治疗晕船,甚至可能受到责备呢。如果真的是晕船,我认为用普通的药草就足够了。
「总之我没事了!等我好一点后就过去餐厅。」
我设法安抚仍想追问的埃德加,将他推出房间,然后转身反手关上门,接著呼出一口气。
「吶,佐拉。」
在寂静的船舱内,我宛如自言自语般说道。
「……是。」
佐拉晚了一拍回应,但依旧没有现身。在这么狭小的房间中,他到底躲在哪里啊?我张望四周,还是不知道他躲在哪里。那恐怕是技能之类的效果,他真的就像忍者一样。
「我先前就觉得奇怪,没有密探跟在埃德加身边暗中保护他吗?」
我放弃寻找佐拉,取出杯子和一支卷轴。卷轴上画著那个葫芦型的魔法阵,这个独创魔法阵真的很方便。现在的我不管从谁的手上接过饮料,大概都会怀疑饮料是否有毒吧。
只不过,这个魔法阵并不是为了这种事而创造的。我一边苦笑一边发动魔法,只见杯子里逐渐注满清澈的水。
「……密探是对外界而言不存在的人才所组成,本来只会服侍在国王陛下和王太子殿下的身旁,其他的王族们不会有密探跟随。」
「咦……那我是怎么回事?」
「琉希安大人的情况不同,您因为有遭到暗杀的危险,所以国王陛下特别准许此事,派遣原本是密探之一的我前来保护您。」
原来如此,我打从一开始就是特例啊。而且佐拉现在已经是我专属的人员,虽然是以密探的方式行事,但他的待遇可能算是护卫吧。
「非常抱歉,有小的跟著竟然还发生这种事。」
「不,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不可能让你一一试毒。」
佐拉开口提议让他今后试毒,我当然全力拒绝,并表示之后会多加小心,请他不用担心。何况那并不是密探的工作。
「好了!」
我一口气喝完水,伸了个懒腰。
先前我也说过,我才不管她怎么想。对方要认为我碍事是她的自由,我可没有义务配合她。我才不要为了别人的利益而牺牲自己。
老实说,对于她的境遇,我既无法同情,也不想理解。事到如今,我对制裁伊莎贝拉王妃仍有犹豫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埃德加。她的所作所为已经不是为了埃德加,甚至反而有可能危害到埃德加的地位。
「……怎么会这样啊。」
对于我的自言自语,这次得到的回答却只有寂静无声。
「太好了,你的晕船治好了。」
我们下船后,在港都的早市参观。在整个孟福尔王国之中,这里算是相当大的一座港口都市。不但与外国贸易繁盛,还有大型商业公会作为城镇对外的大门座落于此。
「只要下了船,晕船的症状就会好了。」
「这样啊。你昨天什么都没吃,就在这里吃点东西吧。」
各处确实飘来了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众多贩卖轻食的店家并排开张,犹如祭典的摊贩。
那起暗杀事件后,我在搭船的期间都以晕船为由,没再吃任何食物。为了谨慎起见,只喝魔法产生的水。
那时,许多目击者看见男服务生落海的一幕,但是厨房人员一个都没少,因而引起一阵骚动。换言之,他并不是这艘船的相关人员。不知他是被背后的藏镜人隐匿起来了,还是真的落海后就身亡了……
总之,既没有抓到凶手,也没掌握到证据。实际上,只知道对方的目标是我,但无法确定是否为伊莎贝拉王妃的手下所为。
「怎么了?又不舒服了吗?」
「不是,没什么。难得来到这里,我们吃点东西吧。」
不过话说回来,明明这里是早市,却有堆积如山的大份量带骨肉。我光是看到那堆肉,胃就开始难受了。我只想喝碗粥啊。
埃德加选的餐点是夹著饱满肉片的圆形馒头。感觉挺好吃的,可是为什么不夹蔬菜进去呢?好怀念口感爽脆的生菜啊。最后我选择的餐点是同一间店的浓汤,里面含有蔬菜和肉。
「吃那样够吗?你昨天没吃东西欸。」
「就是因为这样,才不能突然吃太多啊。而且我平常早餐就
大概吃这份量。」
「所以你的个子才……」埃德加话还没说完,我便从店员手上接过夹著厚实肉片的馒头,毫不客气地塞进他的口中。不理会慌张挣扎的埃德加,我从店员手上接过自己点的浓汤后,便迅速找到空位坐下。
看来这里的经营方式是数间店共同出椅子和桌子,摆放在一个广场上,顾客可以随意坐在任何座位。埃德加口中叼著馒头,把装满茶的铁瓶和两个杯子一起带过来。茶水似乎是采取自助方式。感觉好像是百货公司的美食区,真令人怀念。
埃德加递过茶来,我怀著难以言喻的心情接下。绿色的液体在杯中微微晃动,带有劣质茶独特的浑浊感。
──这是我的心还不平静的证据。
在学园时,我对埃德加怀抱著坚定不移的信赖。然而,即使只有短短一瞬间,我刚才竟然感到犹豫了,我无法原谅这样的自己。这时,我不经意地与埃德加对上眼。他一下子就吃完一大块馒头夹肉,正毫不在意地大口喝茶。他的眼神就像在对我说「快吃啊」,我忍不住露出苦笑,用汤匙舀起浓汤。
「味道不错,就是肉硬了点。」
尽管嘴上抱怨,埃德加还是再叫了一个肉馒头,并迅速将其一扫而空,满足地摸了摸肚子。这时我也喝完浓汤,茶水当然也喝得一滴不剩。
为了帮助消化,我们现在正信步而行,逛著路上的店家。接下来到奥比涅伯爵领地的这段路,我们会搭乘事先在商业公会包下的马车。我们决定在这里买齐旅行用品和轻便粮食,过了中午后再出发。
之后的马车之旅十分平顺,数日后我们终于进入奥比涅伯爵领地。我眺望著怀念的街景,马车缓缓往山丘上的宅邸前进。来到这里后,我不可思议地摆脱了这几天莫名神经质的心情。
「看到了。你看,就在那边。」
「喔喔,有座好大的庭园。不对,那是森林吧!真壮观,我想去探险看看。」
我指著森林和药草园围绕的宅邸说道,埃德加随即兴奋得彷佛现在就要冲出马车。要说壮观,王宫好像也有很壮观的庭院。难道他以为我家庭院包含那边的山吗?不是哦,那是货真价实的森林。森林深处是非常可怕的魔境,所以不可以去探险哦。
「不过如果进去那里的话,会被骂吧。」
「……对,我被骂了。」
对此我只能坦率承认。听见我小声地这么回答,埃德加惊讶得回头看向我,眼中闪烁著光芒,对我比出「干得好」的手势。那天真无邪的模样不禁让人心想:他虽说是个王子,却也是普通的男孩子呢。请千万不要模仿我哦……
我们进入左右对称的庭院,绕过正中间的喷水池,将马车驶向玄关前方。出来迎接的父母一看见埃德加,立刻恭敬地低头鞠躬。埃德加感到惶恐不已,立刻表示自己不是正式拜访,只是来到友人家游玩,把他当成儿子的朋友对待即可。我的父母爽快地应下,然后转身面向我。
「琉克,欢迎回家。」
母亲在我的脸颊亲了一下,然后紧紧拥抱我。我想说难道是因为一年不见,母亲的反应才这么夸张吗?但是听到父亲所说的话后,我立刻明白不是那么回事。
「你平安无事就好。」
看来他们已经知道在船上发生的事了,可能是佐拉用魔石通信的方式知会过了吧。陛下倒也罢了,没想到连我家也通知了。只能怪我疏忽,忘记要求佐拉保密。毫无疑问地,我之后肯定会被叫去关切一番。
「不过话说回来,琉克……」
「是、是的,父亲。」
咦?现在就要开始训话了吗!?我可不想被埃德加听见啊。
「你……是不是变矮了?」
亏我都做好心理建设了,父亲这句话让我顿时说不出话来。我原本想好藉口准备回应,如今不由得维持张开嘴的姿势,僵在原地。在某种意义上,这比任何话都更令我受到打击。我先前刻意不去想自己和周围人们的身高差距,现在却被父亲一语道破。
「我有长高啦!……只有一点点就是了。我得先声明,埃德加的成长速度才是不正常。」
恐怕是因为我和埃德加站在一起,父亲看到我们身高差距这么大,不禁感到吃惊吧。毕竟两年前父亲也见过埃德加,就在通往谒见厅的那条走廊上。
在那之后,埃德加确实顺利成长,跟平均身高相比,他的体格好上许多。他自从受到爱丽丝指出问题的那天起,就勤奋地锻炼身体,而且我认为这也跟遗传有关。陛下的块头相当大,即便是那个伊莎贝拉王妃,我记得当时她从相当高的高度俯视我,所以身高应该也很高吧。
只不过,虽然只有一半血统,但我也有相同的血缘才对,为什么我就这么矮?是因为生母身材娇小吗?不管怎么说,我自己也明白,以十岁的年龄来说,我的体格算是相当矮小。
话虽如此……可以的话,我希望别触及这个话题。
打过招呼之后,我安抚著马上就想去宅邸和庭院探险的埃德加,引领他到客房。走了一会儿后,我发现埃德加一反常态地安静,感到不太对劲。
「怎么了?长途跋涉后,果然累了吗?」
「……原来你的家人叫你琉克啊?」
「……啊?」我不明白他这个问题,忍不住回头不解地反问。只见埃德加眼中闪烁著光芒,似乎在期待著什么。
「这个嘛……对啊,不过只有父母这么叫我就是了。」
尽管有股不好的预感,我仍是老实地回答。
「哦……那么──」
「咦?我才不要。」
「为什么啦?话说,我什么都还没说欸。」
果然不是什么好事。看到那张脸,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了。你也想用昵称来叫我对吧?那可不行哦。
「你在学校那样叫我的话,我会很难为情啊……而且,你无法依照场合切换称呼吧?」
「你说难为情……咦?你吗?」
「你那是什么表情?」
埃德加目瞪口呆地反问,似乎感到很意外。我无法理解这个反应,我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吗?
「啊,不,抱歉。怎么说呢?我有点意外,你居然会说出那种孩子气的话……」
我正想反驳,背后却有人爆笑出声。我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只见从楼梯走下的长兄法皮欧站在那里。
「哥、哥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不,抱歉,我并没有要偷听的意思。」
法皮欧哥哥敛起笑容,转身面向埃德加,说了句「请恕在下失礼」,重新向他低头鞠躬。
「啊,等……请等一下。我只是受友人招待来游玩,不用那么多礼。」
看到哥哥摆出如此恭敬的态度,埃德加慌张地摆了摆手。法皮欧哥哥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惊讶,但是他很快像是想通了什么,露出微笑。
「那么容我重新自我介绍,我是琉希安的哥哥,法皮欧。」
「我、我是埃德加,初次见面。我从哥哥那里听说过您的事,一直想见您一面。」
法皮欧哥哥伸出手,打算和他握手;埃德加则是神情紧张地回应。看样子,埃德加崇拜的哥哥王太子殿下,曾对他说过法皮欧哥哥是自己要好的朋友吧。如今见到真人,加上他对哥哥的崇拜之情,让埃德加过于兴奋。
「……哦,原来你也懂礼仪嘛。」
「喂……!琉希安,别说多余的话!」
平时明明跟其他小鬼没什么两样──我正要开他玩笑,暴露他的本性,埃德加就连忙用双手摀住我的嘴。不过装也没用,我想你大概很快就会露出马脚了。毕竟法皮欧哥哥观察入微,而埃德加又很不会隐藏事情。
哥哥看著我们玩闹,似乎有些高兴。
「你果然是艾尔曼的弟弟呢……不,抱歉。埃德加殿下,今后也请您多关照琉希安。」
法皮欧哥哥为自己的发笑道歉,再次低头致意。听见法皮欧哥哥说到友人王太子时的语气充满自豪,埃德加似乎也很高兴。
「当然没问题,交给我吧。」
虽然我觉得反而都是我在照顾他,不过法皮欧哥哥指的大概不是那种意思吧。说不定他已经从父亲那里,听说日前的那起骚动了。
「我说啊,原来你在家叫法皮欧哥哥啊,那么对我也……」
──我就知道你绝对会这么说。
不用说,我当然一口回绝了。
「哥哥~丘比!」
我们来到会客室前时,这次突然从后方传来活泼可爱的声音。我一转过身,就见妹妹玛侬踩著轻快的脚步声,一个跳跃朝我扑来。因为事出突然,我不小心绊到脚,「哇!」地叫了一声,眼看就要倒地。要不是身旁的埃德加接住我们两人,现在我已经撞出个包了吧。
话说,玛侬好像长大了?原本还有点牙牙学语的说话方式,如今也变得十分流畅。
「抱歉,琉希安,我阻止不了她。」
二哥罗多克慌张地从她后方奔来。罗多克哥哥也放暑假,从王都的学校返乡了。
「不,没关系。抱歉,多谢你了,埃德加。」
玛侬向我撒娇好一会儿,似乎暂时满足了,很快将兴趣转移到我头上的丘比。妹妹露出甜美的笑容,一瞬间就将丘比抢了过去。
「……!」
她只是稍微伸手,就把本待在我头上的丘比拿了下来。等一下,玛侬刚才甚至没有踮脚?
罗多克和埃德加目睹这幕,看著一脸茫然并抬头的我,露出彷佛在说「别在意」的表情。
埃德加受到家人一般的对待,非常满足地度过数日的时间。虽然不能带他去森林,不过我招待他到后方的药草园参观,他依旧显得很有兴致。我想王宫应该也有药草园,但听说他的母亲伊莎贝拉王妃禁止他进入现场观摩。埃德加当然有学过药草学,却只有见过经过完善处理的乾燥药草。这么说来,他在学园也没有选修药草学,所以这应该是他第一次进入药草园吧。不仅如此,现在别说是回复魔法,埃德加已经亲身体会任何回复手段的重要性,因此对药草园感到更加有兴趣。
我们在庭院散步的时候也有遇见罗兰。埃德加一见到罗兰,立刻端正姿势,立正站好。或许是罗兰散发出的气质,让埃德加感觉到他不是泛泛之辈吧。
「很荣幸见到您,埃德加殿下。」
「啊……嗯。」
罗兰行了一礼,动作优雅无比,甚至足以让人看呆。埃德加不禁发出呆愣的声音回应。他似乎觉得就算叫罗兰别对他行礼,对方也不会答应,所以没有说出口。没错,我也这么觉得。
介绍罗兰的时候,我对埃德加说,罗兰是哥哥的剑术老师,我偶尔也会跟著学习,他马上就对罗兰表现出兴趣。在埃德加无理的要求下,虽然只有短短几小时,他也接受了罗兰的指导。
「那个人真的很强!我总算明白你擅长武术的原因了。」
回程途中,埃德加依旧显得兴奋不已,对我这么说道。不不,我几乎没直接接受过他的指导,而且也不擅长武术。不管怎样,回到宅邸后,埃德加仍然处于兴奋状态,在晚餐时报告了一整天的遭遇。我们好久没全家聚在一起用餐,如今加上埃德加,晚餐变得十分热闹。
「这里真是令人舒畅的地方。」
在走回客房的走廊上,埃德加有一瞬间露出认真的表情,喃喃说道。我惊讶地抬头看他,他却像是感到困扰似地面露苦笑,用玩笑的口吻说「我更不想回去了呢」,然后一笑带过。我正要说什么,他就抢先开口说道:
「晚安,琉希安。」
埃德加脸上挂著有些忧郁的神情,很快地说完这句话后,便关上了房门。
虽然埃德加前天的样子让我有点在意,不过到了早上,他又恢复成以往的模样了。今天是他终于要启程返回王都的日子。
「还是不得不回去啊。」
「那是当然的吧。好了,快点上车。来,这个给你在路上吃。」
埃德加还是舍不得离开,拖拖拉拉地不肯上马车。我让他带上喜欢的甜食,藉此让他心情好转。
「哦,多谢了。对了对了,需要我帮你带话给父王吗?我会转达的。」
「没有,没什么好说的。」
我身边本来就有人在逐一向国王汇报,生活就像受到监视一样,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说的吧。见我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即便是埃德加也不禁露出苦笑。
「你啊,比我对父王更毫不留情呢。」
埃德加说著露出苦笑,随即踏上前往王都的漫长旅程。我在后方目送著马车,看著它愈变愈小,逐渐炽热的阳光令我不禁眯起眼睛。就算只是短短数周的离别,似乎还是会让人感到寂寞呢。暑假明明才刚开始,我的心情却不知为何近似秋天的乡愁。
不过,这种感伤的心情一到隔天就烟消云散了。因为本已回归平静的奥比涅家,竟有新的稀客前来造访。
由两匹马拉著的豪华马车,突然停靠在奥比涅家的玄关前。虽说这里是乡下地方,但毕竟是伯爵家,有马车停靠于此也不算少见。即使如此,由两匹白马拉著的马车却非常罕见。管家告知我有访客拜访,于是我来到玄关迎接。一看到从豪华马车走下来的两人,我顿时目瞪口呆。妮娜与爱丽丝穿著彷佛要出席晚宴的服装,拎著长长的裙襬,来到玄关前的大厅。
在那之后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两人换上平常的便服,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似乎有些坐立难安的样子。
「不、不要搞错了,因为被这么教导,我们才不得已穿成那样……」
看来是身为父亲的多力斯坦国王叮咛她,即使以友人身分拜访,仍然不能失礼,必须遵守最低限度的礼仪,并为她们准备了高贵的礼服。多力斯坦国王还打包票,毕竟再怎么说也是王族出访他国的伯爵家,穿这种程度的服装非常正常。
这个世界的国王都是这样吗?盛行对孩子恶作剧以取乐吗?
总觉得不想见到多力斯坦国王……好像会身心俱疲。
确实有些家族很重视礼仪,但我们家只不过是乡下地区的伯爵家,只会在晚宴上看到如此盛装打扮的人。得知事情真相的妮娜,身子不住颤抖,口中小声地咒骂「那个可恶的翘胡子」。嗯嗯,我明白你的心情。我心中莫名涌起一股亲切感,频频点头。
「不过,你们不是穿著这身衣服、搭这么显眼的马车过来的吧?」
在镇上倒也罢了,她们若是一路上都搭乘那辆马车,在盗贼眼中就等同最好的猎物吧。
「当然,我还没有那么不谙世事。我们是雇用了值得信赖的冒险者,以尽可能不引人注目的方式来到这座城镇的。抵达镇上才租了那辆马车,然后换上带来的礼服。」
此时,妮娜忽然想起一件事似地说道「这么说来……」,脸上露出气愤的表情。
「这里的商业公会是怎么回事?有个非常失礼的人哦。」
啊,那该不会是……
「是个像牙签一样的瘦子吗?」
「对对,是个脸色很差的人!他不仅以打量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盯著人瞧,最后还叫我们要讨饭到别处去。真是令人火大!」
妮娜与爱丽丝显得非常生气。确实,不管对方是谁,都不能用那种态度对待客人,也难怪妮娜她们会一肚子火。
我记得他叫赛萨尔吧,还真是完全没反省啊。
她们当时应该穿著方便行动的轻装,而且经过几周的旅程,衣服可能还沾染上些许脏污。即使如此,看到她们的举止,以及需要精心整理的长发,他难道没有察觉什么吗?
结果,事态演变成必须请公会长出面,由他负责之后的应对,不过赛萨尔先生这次真的会被炒鱿鱼了吧。听说看到换装现身的妮娜她们,他名符其实地吓到软腿了。真是学不乖。
话虽如此,看到她们穿著那样的装扮出现,任谁都会吓一跳吧……
闲聊一会儿后,两人与我的父母见面。
「初次见面,爸爸、妈妈,我是妮娜•路德•多力斯坦。」
妮娜将裙子当成礼服般,捏起裙襬一角,微微行了一礼。即使如此,以公主的身分来说,这样的问候实在非常简约。一开始就失策的她,现在似乎决定不再做出过于恭敬有礼的举止。确实,她若依旧穿著盛装、以格外有礼的态度与我父母见面,感觉事情会变得很麻烦呢。
话说回来,你喊爸爸妈妈是怎么回事?我有些傻眼地看著妮娜;爱丽丝似乎也有相同的想法,有一瞬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初、初次见面,我是爱丽丝•艾裘德。那个、请多关照。」
结果她只是做了普通的自我介绍。
「哎呀哎呀,真是两位可爱的小姑娘。真是不能小看琉克呢,短短一年就把这么可爱的两个女朋友带回家来。」
「等等……!不、不是的,她们只是要好的同班同学。」
正确来说并不是同班同学,不过也差不多啦。虽然母亲那句话可能只是社交辞令,但是她也该替被拿来开玩笑的我著想吧。
「看来你的学园生活很多采多姿呢,这样我就安心了。」
连在一旁看著我们的父亲,也说出别有含意的话语。我虽然马上就想反驳,但父亲温暖的手忽然放在我的肩上,我忍不住闭上了嘴。
然后我与父亲眼神交会,改而开口道:
「我在学校过得非常快乐。包含她们在内,我交了很多好朋友。当然,我有许多事情要学习,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听到我发自真心的回答,父亲高兴地点了点头,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继埃德加之后,多力斯坦公主也来造访,父母为此惊讶不已。不过发现公主殿下比想像中平易近人后,他们就姑且安心了。之后的晚餐时间,妮娜在温馨的气氛下,开心地听我介绍家人,并大快朵颐地享受美味的料理。爱丽丝的表情虽然显得有些拘谨,但毕竟是好人家的千金小姐,用餐礼仪都做得很好。
基于她们的希望,家里为她们准备了一间两人用客房。她们的感情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她们可能是在这趟旅行中深入交流,增进彼此的感情了吧。
「有什么需要
的话就告诉我。对了,今天因为事出突然,没有准备洗澡水,明天会帮你们准备的。」
房间里有准备装满水的水桶,给她们早晨盥洗时使用。虽说是贵族大宅,也并非每天都有准备洗澡水。
「洗澡是不用了,不过可以给我用那个魔法吗?」
妮娜回答得很乾脆。我本来还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是看到她期待的眼神后,马上想到她是在说生活魔法。
「咦?什么什么?你们说的魔法是指什么?」
这时,爱丽丝马上好奇地问道。妮娜把露营时发生的事告诉她后,果不其然,爱丽丝鼓著脸颊说妮娜偷跑,自己也要用那个魔法。
「咦咦?等一下。洗澡会比较好吧,毕竟难得待在宅邸。」
那个魔法要使用三支卷轴之多。虽然我成功学会将魔法阵简略为一张,但洗净咒的独创魔法阵还没完成。老实说,因为魔法阵变更的法则基本上相同,所以只要组合完毕后,剩下靠我的技能完成就好。可是,麻烦的地方就在过程。我要找出重复的文字,一字一句地叠加,改变原本的配列,又要注意不使咒文崩溃……这可是一连串繁琐的作业。
「哎呀,你竟然说那种话,你分明早早使用了对吧。」
──糟糕!
我反手握住门把,打算一有机会就冲出房间,妮娜却迅速抓住我的手臂。因为身高差距的关系,她的身体自然前倾,整个覆盖在我身上。妮娜逼近眼前,我则不断后退,最后身体完全贴在门上。你的脸太近了啦!
她无视我的动摇,把脸靠近丘比安坐的头上,或者该说是头发。
「慢著……公主殿下,你在做什么?」
爱丽丝在后方窥视情况,这时也不禁叫了出来。如今我的视野完全被妮娜的身体遮蔽,只能从触感得知发生什么事。只不过,我确定自己正被逼到绝境,处于很丢脸的状态。
「妮、妮娜,放开……」
「看吧,这个香味!肯定没错。你留著自己用,太狡猾了。」
我终于忍不住出声抗议的时候,妮娜却打断我的话说道。
什、什么?她为什么要确认别人的味道啊?
而且,这是什么画面?我遭女生压制,还被对方不断嗅闻身上的气味……不要叫爱丽丝也来闻啦!
最后我拗不过她们,只好给妮娜和爱丽丝用洗净咒。当然,附加了我特制的肥皂。爱丽丝对肥皂似乎很感兴趣,所以我给她好几块肥皂。我如今也一点一点地改良肥皂,所以这些算是试用品吧。
另外,我将最近试做的洗发精也交给她们两人。因为我听说上次给妮娜的肥皂,她还用来洗头发后吓了一跳。用洗净咒清洗全身倒也罢了,用肥皂洗发万万不可啊。
「果然,我就觉得你那头柔顺飘逸的头发很可疑。」
妮娜与爱丽丝为了确认我的头发触感,在我头上摸来摸去。我先声明,我可没有刻意隐瞒喔,我也是最近才开始用洗发精,这发质是天生的。这先暂且不提,她们大概只是觉得洗凈咒好玩,也把丘比拉进去一起玩闹。该说她们天真无邪吗?我好歹是男生,希望你们收敛一点。
我重新打起精神,从桌上拿起另一个瓶子。既然要给洗发精,那也顺便提供润丝精吧。
「这是在洗发精之后使用吗?各自有不同的用途啊。」
其实这些东西的品质还远远上不了台面,不过既然她们愿意当试用者,就让她们使用全套看看吧。
「好香,这瓶的味道有点偏柑橘类呢。」
「真的,是很好闻的香味。」
这款成品作为润丝精还有待改进,不过作为芳疗用有其功效,所以或许还算有用吧。而且柑橘类的味道相当清爽,光闻到就让人心旷神怡。
「要先冲掉洗发精哦。把这个润丝精溶在水里,从发梢开始润发,不用冲掉也没关系。虽然会残留柑橘的香气,但因为没有光毒性,所以没有问题。」
在那之后,我被两人缠著,聊了一些关于日用品的话题。我为了寻求便利,依照前世记忆尝试制造了各式各样的物品,她们对这些发明很感兴趣。不过我毕竟不是专家,做出的成品终究只有外行人的品质。话虽如此,我觉得多方尝试的过程很有趣,而且靠著我的炼金和魔法技术,还是能做出类似的物品。我分享那些成功与失败的例子,她们也听得津津有味。
以此次闲谈为契机,隔天起我就一直待在作为工房使用的药草园小屋里。我本以为在这种鸟不生蛋的乡下城镇,妮娜她们会感到无聊,但两人似乎意外地满意我开办的制作小物体验教室。
另外,说到教室,我在她们强烈的希望下还制作了甜点。她们之前就一直对我带去的甜点很感兴趣。当然,我只会制作简单的甜点,像是饼乾或小松饼这类。即使如此,她们仍觉得新鲜有趣,很享受制作的过程。转眼之间,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妮娜她们留宿数日的某个夜晚。
我一进入寝室,立刻发现在黑暗中单膝跪地的佐拉。看到月光中隐然浮现的黑衣人时,我险些惊叫出声。
别再无声无息地出现了,我差点心脏停止啊。
「该不会是……伊莎贝拉王妃的事?」
我想得到的只有这件事。这几天热闹的日子宛如一场梦,我瞬间被拉回现实。
「是的,还有……埃德加殿下的事。」
我怀著忧郁的心情往床上一坐,然后一边点亮房间的灯,一边听著佐拉的报告……听到他这么说,我不解地问道:
「埃德加怎么了吗?」
佐拉没有马上回答我这个问题,而是依时间顺序报告经过。
「陛下下令伊莎贝拉王妃永久幽禁。」
接获这次毒杀未遂的报告后,国王终于采取行动,对第二王妃伊莎贝拉降下处罚。话虽如此,她的母国是孟福尔王国的贸易国兼友好国。为了顾及她的母国及出嫁至各国王室的姊妹所构成的力量关系,再加上有力贵族拥护埃德加王子一事,她不会被判处极刑。况且,实际下手的犯人行踪不明,也可能已经身亡,因此没有确切证据能证明是她所为。
在其他地方的离宫永久幽禁──
简而言之就是被永久放逐,不得再回王宫。她既不能走出离宫一步,也不能要求与埃德加王子会面,实际上等同于坐牢。
采取这样的手段,是为了切断她与有力贵族和其他王族的联系,不让她再实行阴谋。对于她这种人,幽禁在某种意义上可能是比极刑更严厉的处罚。
另外经过这次事件,贵族们也得知惹怒国王会有什么下场,有不少人因此离她而去,只求利益的其他国家同样如此。再来就看她的母国克雷森库尔王国会如何反应了,不过两国国力过于悬殊,可以预料他们不会把事情闹大。
虽然推举埃德加王子的派阀因而失去一大助力,不过埃德加王子没有直接受到处罚,也没有被剥夺继承权。关于这点,看来是国王确实听取了我的请求。
老实说,我很庆幸没有判下过于严厉的刑罚。心情方面姑且不论,就我而言,我也想避免引起国内纷争。只要她还活著,后患恐怕仍旧无法完全断绝。毕竟就算她不直接采取行动,周围的人也可能擅自行动。她还是拥有王位继承权的王子的母亲,事情就不会结束。
「伊莎贝拉王妃的事我明白了。那么,埃德加是怎么回事?」
「……埃德加殿下回到王宫后,马上就面见陛下了。」
在我的催促下,佐拉再度开口说道。他瞪视地面,一次也没抬起头,声音就像低语般低沉。
咦?怎么了?我总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
「殿下他……那个、他对陛下说,想放弃继承权。」
「啊?什么?」
我的预感果然成真了!那个单细胞笨蛋怎么那么冲动啊。我先前就觉得他的样子不对劲,果不其然,他那时就想做傻事了。
「本来未成年的王族没有放弃继承权的权利,可是殿下的母亲已是被放逐的罪人……」
「当然不行啊!然后陛下怎么说?」
这表示陛下有可能答应。我打断佐拉的话,猛然站起身,看著低头单膝跪地的佐拉。
「……陛下还没回答。」
*
把时间稍微往前回溯──埃德加正搭乘马车,朝王都疾驶而去。
与急切的心相反,他的情绪只是愈来愈沉重……
即使如此,埃德加还是非回去不可。因为他要去确认某个逐渐确信的疑问。
琉希安•奥比涅──他对埃德加而言是同窗,也是血缘相连的弟弟。这次暑假,埃德加在他家度过了几天,日前刚与他辞别。琉希安是货真价实的王族,对外的身分却是伯爵家的儿子,这之中似乎暗藏著一段复杂的内情。
无论如何,他都是受到王家连累的牺牲者之一。埃德加感同身受似地大大叹了口气。
他虽然没像埃德加一样当面反抗,但是他对王家表现出的冷淡态度,如实表达出他略感厌烦的心情。即使如此,他对埃德加和父亲无疑仍旧怀有亲爱之情,埃德加他们的心情当然
也相同。
离开奥比涅领地已有数日,如今放眼望去,都是光秃秃的岩石堆。在这之后,马车还要驶在开阔的沙漠地带好一段路程。埃德加只偶尔在绿洲城镇休息和更换马匹,其余时间都不分昼夜地赶路。
「我也不能再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了啊。」
他不能再继续一无所知。埃德加忍受著几乎一成不变的无聊景色,在漫长的旅途中慢慢思考著自己到王都后该做的事。马车摇晃著往前行驶,他轻轻闭上双眼。
埃德加换了好几次马,每到城镇就替换担任护卫的冒险者,终于在一个星期后抵达王都。虽然他到达时已将近深夜,不过要求面见国王的请求仍是顺利获准了。
埃德加很快便被传唤至国王的私人房间。国王已经屏退旁人,因此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人独处。沉默一段时间后,埃德加率先开口。
然而,他说出口的话大大出乎国王的预料。
「你、你说什么?你说要放弃王位继承权?」
放在两人前方的茶杯冒著白色热气。正要拿起茶杯的父亲,听到这番话后动作顿时僵住。埃德加点头表示肯定,然后吐露出他在这段旅程中积郁于心的心声。
「我不能让母亲再犯下更多愚蠢的罪行。因为……这都是因为我的关系,只要我还拥有这个地位,母亲就不会改变。」
刚抵达这里时,埃德加其实还不能确定。不过,从身为父亲的国王准许他深夜谒见的事实,加上抵达宫殿时接获的报告,埃德加就明白了大致的状况。
「你听说伊莎贝拉的事了吗?」
埃德加正视父亲的双眼,点头肯定。
「……母亲得以免于一死,我打从心底松了口气。但是同时我也认为,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所以我的决心不会改变。」
「决心……?」
「就算母亲没有受罚,我也打算提出放弃继承权。」
这次返乡的时候,埃德加隐约察觉琉希安身上发生某个重大事件。他找寻机会质问护卫,但他们总是含糊其词,不肯告诉自己。当然,琉希安本人也什么都不说。
「你……知道多少了?」
父亲刺探性地问道,埃德加却苦笑著摇了摇头。
他确实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为谁也不肯告诉他真相。
这一切都是他的臆测。从他自幼听来的谣传,推理而出的结果。
后宫的女官们总爱说些闲言碎语,很多事自然而然就会传入耳中。起初埃德加并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但随著年岁增长而懂事后,他逐渐理解了那些谣传所隐含的意思。即使如此,他当时选择充耳不闻,事不关己地看待那些在他所不知道的地方发生的事。
埃德加身处充斥阴谋斗争的后宫,有一个人物带给他决定性的影响。
那就是王太子艾尔曼。对于在后宫过著枯燥生活的埃德加来说,艾尔曼可说是有如救世主的存在。埃德加非常敬爱这名开朗聪明的哥哥。他早已厌烦严厉的母亲,以及女官们无聊的八卦,总是衷心期盼艾尔曼的到来,告诉他外界发生的事。当然,艾尔曼也努力想要成为弟弟的依靠,并想办法让弟弟对外界产生兴趣。他这么做既是为了不让弟弟被无情的谣言牵著鼻子走,也是为了让他不被甜言蜜语所惑……更重要的是,不让他被母亲污染。
而埃德加就如艾尔曼所期望的那样,离开王宫,并遇见传闻中的弟弟。
他自幼就被母亲灌输弟弟是敌人的观念,女官们也时常将这个弟弟作为八卦的话题。然而初次见面时,弟弟就给他一种成熟的印象,既贴心又理智,对每个人都很和善,而且很优秀。
如果尽信谣言的话,他看起来确实是足以动摇自己地位的存在,自己甚至可能嫉妒他的才能。
可是他把埃德加当成友人亲近,真诚地信赖埃德加。埃德加身在王家这种特殊环境中,家人之间的感情非常淡薄。然而相遇没几年的弟弟,如今却成了他最亲近的家人。
如此一来,先前一直没有多想的女官们的八卦谣言,在他脑中宛如散落的拼图拼凑在一起似地,开始鲜明地浮现而出。尽管那些谣言几乎是臆测或凭空想像,但所谓事出必有因、无风不起浪,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女官等人在城内窃窃私语的无数传闻、母亲如摇篮曲般不断向他倾诉的怨言,以及哥哥时而语塞、时而语带保留地给予的建言……当全部的拼图都拼凑起来的时候,可怕的现实顿时袭向埃德加。
最关键的就是这次在船上发生的事件。
护卫和身为当事者的琉希安都绝口不提此事,然而有群众目击现场,埃德加要得到情报简直轻而易举。
──真相已经不用想也知道了。
埃德加深受罪恶感折磨。不用说,聪慧的弟弟知道的话,肯定会傻眼地说他想太多了。可是,从第三王妃遭遇不测所开始的一连串事件,不可能跟他毫无关系。不管是伊莎贝拉近乎异常的执著,还是贵族们的利益与权力之争,全都基于埃德加所拥有的王位继承权。
「本王无法现在做出结论。」
这是身为父亲的国王所说的话。
埃德加本来就不认为国王会立刻做出决定,因此没再纠缠下去,马上结束了这次的谈话。尽管如此,他心意已决。
继承王位的本来就会是兄长艾尔曼,埃德加自小便下定决心,将来要成为辅佐哥哥的骑士。可惜他没有武术方面的才能,根本无法成为梦想中的骑士。即使如此,他认为今后和同伴们在学园培养的实力,肯定足以成长为帮助哥哥的力量。
不仅如此,埃德加也希望优秀的弟弟能以王族的身分,成为辅佐哥哥的一员。如果他和母亲伊莎贝拉会成为达成这个理想的阻碍,那么他们就该从这个权力斗争的舞台退场。
如今木已成舟,伊莎贝拉必须赎罪,而埃德加只能接受这个结果。
父亲要埃德加去见母亲,他却摇头拒绝,彷佛认为在王都多留也无用。埃德加早早做好旅行准备,隔天午后便离开王宫了。
他原先预定在王都住几天,再从最短距离的陆路返回学园。但如今意外地空出额外的时间,所以他决定从来时路折返。
埃德加循著原路回去,马车驶向了奥比涅领地。
*
返回学园的日子终于到来。
老实说,我很不高兴。暑假当然过得很快乐。多亏意外造访的妮娜和爱丽丝,我度过了一段既热闹又充实的日子。对于能像这样和她们一起启程返校,我没有任何不满。
问题在于突然与我们同行的人物。
最近让我担心好几天的埃德加,竟然像个没事人一样出现了。一开始我只是很惊讶,但或许是之前太过担心的关系,我渐渐生气起来。
埃德加没想到我已经知情,当我问起他放弃继承权一事时,他显得相当吃惊。尽管如此,他似乎不打算改变想法。我跟他意见不合,最后在双方还有心结的状况下就出发了。
「你别说我,你也是什么都没告诉我呀。」
埃德加说我们彼此彼此,不肯退让。
正因如此,马车内的气氛非常沉重。一同乘坐马车的妮娜与爱丽丝感到困惑不已、如坐针毡。
「两边的心情我都能体会……不过,琉希安说不出口应该也是无可奈何吧。」
妮娜表示自己在某种程度上能体谅双方的心情,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幸好有妮娜与爱丽丝同行,在这种时候正好作为缓冲。毕竟我虽然自认冷静,但是身为当事者仍旧不足以客观地看待事情。
情况发展至此,我决定把内情简明扼要地告诉她们。
在移动的马车上,谈论必须保密的话题再好不过了。于是我们把脸凑在一起交谈。
「……以我的身分,方便听这种事吗?」
随著谈话进行,爱丽丝似乎有些畏怯地低声说道。
她会这么想也无可厚非,毕竟这个话题相当沉重。在我懂事前就有人想取我性命,而那人竟是友人兼亲哥哥的埃德加的母亲。妮娜也不知道这么详尽的内情,显得有些震惊。
实际上,我并没有一五一十地说出详情,所以爱丽丝只知道片段的事实。不过妮娜本就知道我是孟福尔王国第三王妃的儿子,所以听闻这次的事情后,几乎正确地掌握了事态。
「很抱歉,爱丽丝。既然你听到了,就不能回头啰。附带一提,琉希安的密探全都听见了,今后发言时最好多注意一下哦。」
「别、别吓我啦……早知道我就不听了。」
当然,这只是妮娜的小玩笑。正在说明内情的埃德加语气愈来愈悲观,彷佛随时会开口说出「都是我的错」这种话。如果不是妮娜插话,我可能已经忍不住站起来了。
「埃德加,我要先声明。」
我呼吸一口气,试著说服他。
「我无意让你放弃继承权哦。我当然相信艾尔曼殿下平安无事,不过在继承人失踪、情势不安定的时候,王族内部怎么可以自乱阵脚呢。」
听见我搬出兄长的事情,埃德加一瞬间有些犹豫,但还是固执己见地回道:
「只要
我还有继承权,你就会被当成暗杀目标啊……」
这次对伊莎贝拉王妃降下处罚,确实让大部分的贵族选择离开,但依旧有几个能供她使唤的贵族。不过,这些贵族是以埃德加即位后能得到利益为大前提。
「或者该说,如果能放弃王位继承权,那我放弃会比埃德加更好吧?只要我没有继承权……」
「不行,母亲恐怕不会接受。」
其实这点我也心知肚明。不管我们哪一方是否拥有继承权,都与针对我的暗杀事件无关。
说不定只要我还活著,埃德加和伊莎贝拉王妃也活著,事情就无法完全解决。伊莎贝拉王妃恐怕不会改变心意,对我的憎恨也只是有增无减。
经过这番不断兜圈子的对话,今天依旧讨论不出双方都心服口服的结果。不过,我想至少在到达学园之前,无论如何都必须让埃德加回心转意。
而且,必须在那名戴著王冠的父亲仓促做下决定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