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涩天街看来和昨晚大不相同。
我在逃跑的途中看到许多怪物正准备上工,有背着大包行李走在路上的行商人、有用竹竿挑着无数篮子的篮子商,也有为了修补建筑物而架设鹰架的工人。见到大家都在工作,我的认知也有所改变。虽说是怪物,但似乎不是像以前歌谣里讲得那样夜夜笙歌。相较之下,那只笨熊是怎么回事?佩着刀到处闲晃,岂不是像个黑道?
为了避免引人起疑,我先把T恤套到头上遮住脸,然后寻找昨晚那户有着中庭的大宅。我猜测那里会有能够回去涩谷的信道。
我立刻就找到那条挂着各式布条的大街。在白天的光线下,就看得出这些形形色色的布条不论是材质、染色方式或透明度都不一样,而且依垂挂的方式可以产生繁复的交互影响,让我觉得仿佛是一种实验艺术。
我从一开始就觉得,这条大街给人的印象隐约有点像是涩谷的中央街,因为巷弄的配置极为相似。但这里和以店面为主的中央街不同,是一条在巷弄里有着许多任务匠在工作的工坊街。有把生丝泡进缸中液体进行蓝染的工匠、有节奏地用纺织机织布的工匠,还有用印花网版帮布料染色的工匠。这些工匠们做的都是和布料有关的工作,街上还可以看见抱着好几捆布料的布店员工。这让我想起昨天晚上大宅里的中庭,似乎也是毛布料的市集。
另外还有别的工坊,其中之一就是打铁铺,看得到一群工匠在锻打铁块,将烧得通红的钢打出盛大的火花。还有其他工匠用铁锤击打着已经延展开来的钢材,并一再检查弯折的幅度。看那又长又细的形状显然是刀剑,我注意到这些工匠其实是刀匠。这时我想起在这座城市里,的确常常看到佩带刀剑的怪物,笨熊也是一样。也许刀剑在这座城市里有着重要的意义。
我仔仔细细走过巷弄好几遍,但始终没能找到那间有中庭的大宅。沿途看到好几扇门关着,也许就在里头,但如果那个市集要到晚上才开,现在就无从查证。
我只好来到广场上,白天的摊贩样貌和昨晚完全不同,有着一排排陈列蔬菜等生鲜食品的店,以及提供汤面、炖粥或披萨等各式午餐的店,感觉这里是过着极为正经的生活。虽然先前那三只长相凶狠的狼怪威胁说要把我「晒得干巴巴的当柴鱼削」,但我越想越觉得那也许只是在吓唬我。昨晚那些看起来极为惊悚的烤全鸡与鲑鱼干等食物,在光天化日之下就显得极为美味,让我肚子饿得咕噜叫。
忽然间,我在一家摊贩前面发现两个小孩的身影,心下一惊。
为什么会有小孩?但仔细一想,这根本没什么好意外的,怪物的世界里也是有大人就有小孩、有爸妈就有子女嘛。从这两个小孩的身高看来,年纪多半和我差不多。他们稚嫩的脸庞让我觉得不像怪物或动物,简直和人类的小孩没有两样。我躲在卖冬瓜的摊贩后面,暗中窥看。
我看到两名小孩中宛如小山猪似地圆滚滚的那一个,接下了在摊贩买的水果圣代。圣代里放了许许多多切得很大片的水果,显得美味无比。
「哥哥也要吃吗?」
另一名身材瘦削的小孩摇摇头。他长得眉目清秀、皮肤白嫩,态度又稳重,两兄弟形成鲜明的对比。
「是吗?那我自己吃啰。」弟弟用粗粗的手指抓起水果。「先从橘子……」
橘子……我喉头忍不住发出吞口水的声音。
「啊啊~」
啊啊……我也忍不住跟着张大嘴巴。毕竟这几天来我都没吃什么东西,尤其今天早上更是因为赌气而什么都没吃。
但这时弟弟停下动作。「还是算了。」
我惊觉地回过神来,躲到冬瓜后面。
弟弟接着抓起另一种水果。
「一开始还是先吃樱桃。啊啊~」
啊啊……我又跟着张大嘴巴,口水从嘴角牵着丝滴到地上。毕竟这几天来我都没吃什么东西,尤其今天早上更是因为赌气而什么都……
「二郎丸你看,是爹。」
哥哥开朗的嗓音让弟弟停下手。
「爸爸。」
我惊觉地回过神来,躲到冬瓜后面。
一名有着山猪脸孔的怪物走过来,蹲下去抱住两兄弟的肩膀。他体格健壮,腰间佩着刀,有着长长的鼻子和两颗很大的牙齿。狮子鬃毛般的金黄色头发与下巴的胡须,让他显得极为强悍,但在儿子们面前却露出温和的笑容。
「一郎彦、二郎丸,你们有没有好好用功啊?」
「有的。」两兄弟异口同声回答。
山猪怪称之为「一郎彦」的哥哥探出上半身说:
「爹,请您也教我练武。」
「当然,你很快就……」
山猪剑士说到一半,朝后方看了一眼,他身后有着水牛与犀牛等看起来很强悍的怪物。他们穿着同款的外套,密密麻麻地排成队伍,外套背后都印着山猪牙图案所组成的纹路,看来山猪剑士多半是这些人的头目。他把头转回来,面向两兄弟说:
「我会找时间,可以再等一阵子吗?」
「咦咦!又要等?」
山猪怪称之为「二郎太」的弟弟显得很不满。
但兄长一郎彦露出懂事的笑容说:「好的。」
「对不起啊。」山猪剑士站了起来。
这时,他似乎在广场正中央发现了什么,叫道:「熊彻!」
熊彻?我惊觉地看过去。
只见熊彻在这个白天被满满的怪物挤得水泄不通的广场上,东张西望地找我。
「哟,猪王山。」
唤作「猪王山」的山猪剑士来到熊彻面前。
「我听说你终于也找了徒弟啦?」
「是啊。但这徒弟马上就跑掉了。你有没有看到?是个子这么小的小鬼头。」
「小孩子?你自己明明就是个孩子,还收小孩当徒弟?」
猪王山闻言,露出夸张的吃惊表情。
「啧!你很啰唆耶。」
从他们的交互,看得出两名怪物是旧识。
「身为两个孩子的父亲,我得告诉你,什么经验都没有的你是当不好监护人的。」
「喔,是这样吗?可惜我一旦决定就不会改变心意。别说这些了,重要的是九太。人类的小孩真是机灵啊。」
这句话让本来态度平静的猪王山惊觉不对,倒抽一口气。
「你说……人类?喂,你说的徒弟是人类的小孩吗?」
就在这个时候——
「师父。」
我一时大意,被猪王山的水牛徒弟逮住了。
「好痛!放开我。」
水牛怪抓着我的头发,把我提得高高地秀给他们看。
我在空中踢着双脚挣扎,广场上怪物的视线全都集中过来。
「人类?」
「为什么人类会来到我们的世界?」
一郎彦与二郎丸兄弟也喃喃说道:
「那就是人类……?」
「为什么这里会有人类这种东西?」
「喔喔,九太!」
熊彻朝我露出笑容,仿佛在说他找我很久了。但猪王山一手按住他的肩膀制止他,以紧绷的嗓音说:
「慢着,熊彻。为了你好,把那个小孩丢回原来的地方吧。」
「干嘛?只不过是一、两只人类,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猪王山身上散发出非同小可的紧张感。
「你和大家也许不知道,但你可曾想过,为什么我们怪物要住在和人类不一样的世界?据说人类因为软弱,心中容易有黑暗栖息。一旦遭到黑暗乘隙而入,弄得谁都治不了……」
「黑暗?哼,我倒是怎么看都不觉得那小子心里会有那种东西。」
「听我说!这不只是你自己的问题。」
「我的徒弟要怎么处置,由我来决定。」
「你听好了,这是警告。为了涩天街的大家好,你放弃吧。」
猪王山说到后来,放粗了嗓子出声恫吓。本来悠闲地逛街的怪物们,纷纷停下脚步、踮起脚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熊彻与猪王山面对面,两者间流窜着紧张的气息。
「为了大家好?猪王山,你以为自己当上宗师了吗?」
「什么?」
「那你就凭实力阻止我啊。不然干脆现在就在这里决定谁才是继承人也行。」
这句话让广场上的群众情绪沸腾。
「猪王山和熊彻要对决啦!」
有人大声呼喊。
「就等这一天啊!」
「要决定新宗师了吗?」
怪物们不约而同地退开,让出空间来。
熊彻和猪王山在群众中间慢慢拉开距离。熊彻瞪着猪王山,脱掉绣有太阳纹的红色外套扔到地上。
百秋坊拨开大群怪物,大喊:
「熊彻!你冷静点!」
相对的,多多良则不负责任地煽风点火:
「好啊!快上快上!」
所有怪物都笼罩在期待今天双方能分出高下的气氛当中。
其中一处角落里,上次那三名长相凶狠的狼怪偷偷摸
摸地凑在一起商量。
「我赌猪王山赢。」
「我赌猪王山赢。」
「我也赌猪王山赢。」
「这样根本不成赌局啊。」
猪王山显得兴致缺缺,似乎拿熊彻没辙似地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脱掉外套,交给一旁的一郎彦。
一郎彦担心地抬头看着他。「爹。」
「你退下。」
猪王山从腰带上解下刀,连刀带鞘地拿在右手上,刀刃朝下行了一礼。
但熊彻并未行礼,他笑得嘴角上扬,扭着身体做伸展操。
他的态度让怪物们开始交头接耳:「熊彻那家伙是怎样?」「他不懂礼仪吗?」「竟然在做准备运动?」「是瞧不起对手吗?」「学学猪王山啊!」
一郎彦也气愤地对熊彻说:「照规矩来!」
「那家伙哪有什么规矩啊。」
多多良一脸不在乎的表情,显然决定看好戏到底。
爱操心的百秋坊则与他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个笨蛋,这可得罪了在场群众……」
嘘声如潮,熊彻脱下上衣用力一扔,赤裸着上半身,脸上露出剽悍的表情。他与跪在石版上先行过刀礼,然后才静静系好刀绑带的猪王山,形成极端的对比。
我整个人仍被抓着头发提在半空中,对猪王山的水牛徒弟问:
「他们要对砍吗?」
「宗师禁止大家拔刀。」
水牛怪还亲切地亮出他的佩刀刀锷给我看。
「所以大家都用绑带绑住刀锷和刀鞘,让刀拔不出来。」
「是喔。」
我佩服地凑过去看刀锷……但这其实是声东击西的战术,我身体猛然一转,朝水牛怪的侧腹部用力踢去。
「呜恶!」水牛怪因为实在太痛而发出奇怪的哀号,忍不住放开我。我趁机逃跑,混进群众之中。
「臭、臭小子,不要跑!跑哪去啦?」
笨~蛋!谁会再被你逮到啊?
熊彻在一阵阵支持猪王山的欢呼声中,把大太刀靠上毛茸茸的上半身,摆出拳击的防御架式,踏出敏捷的步法,挑衅似地在猪王山四周频繁改变左右进攻的架式。才刚觉得他怎么做出仿佛跑步的跳舞表演,他突然扭转身体,从卡波埃拉风格的侧翻接着一个空翻。这出人意表的连续技,让广场上的怪物们发出惊叹声。熊彻以卡波埃拉侧翻动作的余兴表演带动场上怪物们的气氛后,连连转动手臂回应欢呼。
「熊彻,你也挺行的嘛!」
「好厉害!」
「多来几下!」
熊彻在欢呼声中抬头挺胸,但猪王山对这种种挑衅丝毫不为所动。
多多良似乎觉得两者之间的对比像喜剧一样好笑,拍手发出「嘎哈哈哈」的笑声。
百秋坊则在多多良身旁头痛地说:「这个笨蛋在干嘛啦!」看样子他是会把别人做的事情当成自己做的一样感到难为情的个性。
我从大群怪物的缝隙间,看熊彻踩着轻快的步伐前后移动来调整双方的距离。
这一瞬间,熊彻突然挥出一记左直拳打向猪王山。
但是,猪王山以毫无多余动作的后跨步与上半身闪身动作躲过攻击。
熊彻对退后的猪王山乘胜追击,打出右、左两记直拳,然后左右架式互换,接着是一段从两记左刺拳再接右直拳转右旋踢的连续攻击。看到猪王山低头闪避,熊彻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踩着迅速的步伐打出击剑般的右拳,再接一记犀利的左拳。
但猪王山巧妙地与熊彻交错换位躲过攻击,和熊彻拉开一大段距离。
猪王山闪过熊彻所有的攻击,引起了赞美的掌声。
「喔喔喔喔!」「猪王山真有一套。」「一下都没打中啊。」
熊彻剽悍地睥睨着猪王山,对他招了招手。手势意思是:「我就把你刚刚那几下秀给你看,放马过来。」广场上发出惊呼的声浪,显然都为熊彻有这本事感到惊奇。猪王山似乎略觉困惑,眨了眨眼后举起拳头。他眨眼的意思是在问:「真的可以打吗?」熊彻则以浅笑回答。
猪王山如同先前的熊彻,打出从左直拳开始的连续攻击。
熊彻毫不格挡,仅以最小幅度的步伐后退,用走的一般闪避猪王山的攻击。
观众的惊呼声让熊彻相当满意。
结果,猪王山犀利的一拳就抓准这个空档砸来。
「砰」的一声闷响,这一拳埋进熊彻脸上。
「啊!」
我表情抽搐。
熊彻按住被打到的鼻头,再也没有先前那种胸有成竹的模样,而是露出一副拼了命的眼神,竭尽全力地闪躲猪王山的攻击。熊彻那夸张到难看的动作,实实在在是一出喜剧,逗得怪物们连连大笑。但这也维持不了多久,熊彻放开双手而滴着鼻血的脸庞,又被猪王山一拳打个正着。
「漂亮!」一郎彦与二郎丸做出握拳姿势。
「傻子!」百秋坊看不下去,他身旁的多多良则哈哈大笑。「啊哈哈哈哈!」
熊彻摇了摇鼻青脸肿的头,恢复了理智。他发出嘶嘶声响把鼻血吸回去之后,凭着一股蛮力,大动作地扑向猪王山。
但猪王山早已看准机会反制,一记强而有力的左踢腿正中熊彻胸口。
「咚」的一声巨响,熊彻就这么摔在地上。
「啊啊!」我忍不住发出惊呼。
在大群怪物的欢呼与掌声之中,猪王山解除防御姿势,对倒地的熊彻轻轻一鞠躬,悠然往回走。
但他走到一半时,注意到欢呼声转变为惊呼,慢慢转过身来。
是熊彻。
他明明挨了那么扎实的一脚,但仍脚步踉跄地站起来。
「……还早呢!」
看来他虽然受了点伤,斗志却仍十分充足。他从肩上解下大太刀,转为挂到腰间,摆出相扑力士般压低重心的姿势。
只见熊彻双手的红毛发出「轰」的一声竖起,接着全身的毛也接连竖起,身体膨胀成原来的好几倍大。
「!」
我倒抽一口气。
熊彻不折不扣地变成粗暴的野生熊。
一郎彦担心地发出惊呼:「爹!」
「不用担心。」
猪王山脱掉上衣一扔,手指放到地上。
他一身金黄色的毛应声竖起,不仅如此,连手指都变成猪蹄。猪王山全身的毛与肌肉鼓起,变成一头不折不扣的山猪。
两头怪物惊人的变化,让我连话都说不出来。
但观众似乎都认为这种变化是理所当然的,看得十分开心,还不约而同像相扑主审似地喊出:「发气扬扬~」
「留住了!」
双方都以四只脚往前冲,头与头猛力撞在一起。
「咚」的一阵冲击撼动地面,导致摊贩上的葡萄酒杯也喀啷作响。
双方巨大的身躯紧接着也猛烈地相互碰撞。
又是一阵剧烈的冲击撼动广场,挂在摊贩店头的鱼干被震得不断弹跳。
第三度冲撞时,尽管反作用力震得双方都身体后仰,但他们仍当场调整好姿势,首次扭住对方。
双方互不相让而平分秋色的光景,就与相扑比赛一模一样。
先发制人的是猪王山。他想用蛮力把熊彻推出圈外,但熊彻勉强用一只脚撑住。虽然显得跌跌撞撞,但熊彻仍勉强维持住平衡。接着,这次换他一步步用力往前推进。
「唔……唔喔喔喔喔!」
猪王山被推得后退,满头大汗的表情一歪。
熊彻仿佛确信胜利来临,嘴角一扬。
「唔喔啦啊啊啊啊!」
他在喊声中一再往前推。
猪王山撑在地上的后脚,猪蹄在石版上一滑。熊彻肌肉鼓起的小腿尽管有些踩空,但仍一步步确实往前推。猪王山被推到几乎要碰到广场边缘的摊贩,才勉强定住脚步,但表情显得痛苦狰狞。
观众发出哀号般的呼气声说着:「猪王山快要输了。」「就要分出胜败了吗?」
熊彻满脸汗珠,但仍不放松力道。
猪王山仿佛力气已经用尽,难受地闭起眼睛。
就在这时——
「加油啊,猪王山!」
坐在父亲肩膀上的怪物女孩大声呼喊。
「!」
这一声成了导火线,大群怪物们接连发出加油的呼喊声。
「猪王山……猪王山……」
大群怪物不安的表情,随着声援不断,渐渐转变为高举拳头的大合唱。
「猪王山!猪王山!猪王山!」
全场清一色地为猪王山声援。
「谁也……谁也不帮他加油……」
我由此感觉到熊彻在这座城市中是处于什么样的位置。
「他在这些怪物里,孤苦无依……」
猪王山似乎从群众的声援中活了回来,猛然睁开眼睛,卯足剩下的力气慢慢往前推。虽然速度很慢,但猪王山确实在往前推,而且他每前进一步,声援都更加高涨。
「唔……唔唔喔喔!」
熊彻的表情看似不相信局势会有这样的反转,但他确
实渐渐被往后推。猪王山回推的力量不断加强,等双方回到广场正中央,猪王山发出一声呼喝,猛然将熊彻摔出去。
「呜呜!」
熊彻飞了起来,重重摔在石版上。他的身体在尘土中缩小,变回原来的模样。
广场上四处爆出喝采:「漂亮!」「真不愧是猪王山!」
猪王山也恢复本来的面目,肩膀起伏地喘着大气起身。
相对的,熊彻则站不起来。他发出粗重的喘息声,以颤抖的动作拉住腰间的刀绑带,把大太刀拿到手上。
「你还想打吗?」猪王山问。
「……我会打到打赢你为止!」
熊彻拿着刀鞘粗暴地解开刀绑带之后,「铿」的一声把大太刀插在地上。
「别打了。」
猪王山的呼吸已经恢复平稳,这句话说得很冷静。
熊彻拄着大太刀,好不容易才站起来。
「这不算什么……还早呢!」
熊彻握住刀不放,上半身渐渐往前倾倒。就在大家觉得他是不是会这样倒地时,他从压低重心的姿势加速往前飞奔,凭着一股蛮劲连刀带鞘地举起大太刀。
猪王山瞬间解开绑带,连刀带鞘地拔出刀,挡下这一击。
双方的刀鞘互击,发出「铿~」的长声震动,熊彻的蛮力震得猪王山握不稳刀柄。熊彻卯足全力的第二刀挥了下来,猪王山连连退后,这次改用双手接招。
「铿~」的震动声再度响起,猪王山连人带刀往后滑。
「呼……呼……」
熊彻筋疲力尽,看似连站都要站不稳,但他仍然举起大太刀。
猪王山也回应他的动作,举刀备战。
广场上回荡着大群怪物声援猪王山的呼声,但两者之间仿佛受到寂静所支配,双方一动也不动,对峙持续良久。
打破这股平衡状态的是熊彻。
下一瞬间,双方的刀鞘猛烈互击。
我仔细看着在压倒性的猪王山加油声中,拼命挥刀的熊彻。
「……」
势均力敌的状况并未持续太久,熊彻很快就落入下风。熊彻的脸颊悲惨地被刀打中,汗水仿佛雨滴似地溅在石版上。
「爸爸,干掉他!」二郎丸高高兴兴地呼喊。
我就只是一直看着熊彻。
「!」
熊彻又中了一刀,脚步狼狈地踉跄。虽然是挨下隔着刀鞘的攻击,但他全身已接连被打出多处伤痕。
「啊啊……」多多良忍不住遮住眼睛。
百秋坊脸色苍白地低呼:「熊彻……」
我咬紧牙关,一直看着熊彻。
「!」
熊彻的下巴被往上一顶。
怪物们预测猪王山将会得胜,情绪沸腾到最高点。
我看着眼前这情景,感觉到自己出于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而全身发抖。我再也忍不住了,再也没办法默默看下去。
于是,我扯开嗓门大喊:
「不要输!」
「!」
熊彻惊讶地回过神来。
即使在喧嚣声中,我这句话仍然清楚地传进熊彻耳里。
怪物们狐疑地交头接耳:「刚刚那声是谁喊的?」「竟然会有人支持熊彻?」
熊彻满身都是跌打伤痕,在广场上东张西望。
然后,他终于发现了我。
我回应他的视线,从怪物群里独自大喊:
「不要输!」
熊彻震惊地瞪大眼睛。
「……九……」
熊彻还来不及叫完我的名字,猪王山的刀柄就埋进他的脸里。
「啪嘎」一声巨大的声响响起,熊彻双脚离地飞了起来。
「啊啊!」
多多良与百秋坊发出惨叫。
「赢啦!」
一郎彦为父亲的胜利而欢呼。
只见熊彻的身体慢慢飘在空中,接着往地面坠落。
就在这时——
「到此为止。」
这句话传遍整个广场。
熊彻的身体在地面弹跳。
一道有着两个长耳朵的身影,不知何时来到现场,张开双手挡在熊彻与猪王山之间。
猪王山惊觉过来,迅速将刀换到右手上,行了个礼。
「宗师。」
广场上的所有怪物都急忙行礼。
被唤作「宗师」的身影是一只兔子怪,是一名身材比熊彻与猪王山矮小、有着白发白胡须的老者。但他身上那件宽大而有衣领的掻巻有着华美的刺绣,比任何一个怪物的衣服都醒目。
「你们在做什么?要比试还太早了。」
宗师以威严的态度这么说完,像兔子一样可爱地蹦跳了一下。
「我可还没决定要当什么神啊。」
猪王山进言:「宗师,请处罚带人类进来的熊彻。」
「唔。你说要处罚,可是,你不是已经打倒他了吗?」
宗师以温和的眼神看着趴在地上的熊彻。
熊彻满身是伤,身体一动也不能动,自言自语似地说:
「……不管谁怎么说,那小子都是我徒弟。」
「喔喔,看样子你下定了决心啊。」
听宗师以装傻的语气这么说,猪王山震惊地瞪大眼睛。
「您要容许例外吗?说来遗憾,但熊彻扛不起这个责任!」
「责任由我来扛,毕竟怂恿他收徒弟的是我。」
不知不觉间宗师已经来到猪王山身后,似乎是用了一种瞬间移动之类的神奇法术。猪王山脑子里一团乱,转身诉说:
「可是,一旦被黑暗上身……」
「又不是所有人类都会被黑暗吞没。」
还来不及眨眼,宗师已经出现在熊彻身边。猪王山想抗议,却只是被耍得团团转。
「可是!为什么宗师对熊彻就这么好?」
猪王山还未说完,宗师不知何时已来到大群怪物的外围。
「我说完了,解散。」
猪王山重重叹一口气。
「熊彻,你要感谢宗师宽大为怀。」
说完,他便大步离开。
广场上的怪物也都三三两两地散去,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西斜,换成午后慵懒的阳光。
我站在广场上,独自看着熊彻。
熊彻好不容易才爬起来,一看到我,就茫然地看着我好一会儿。
但下一瞬间,他尴尬地别开目光。
夕阳笼罩着涩天街。
满身是伤的熊彻,垂头丧气地爬上回家的阶梯。他不时停下脚步,因懊恼自己打输而漫无目标地吼着:「该死!唔喔喔喔!」
我一直看着他的背影,保持一点距离跟着他。
等我抵达小屋时,太阳都下山了。
打开门一看,在一如我早上离开时那般凌乱的屋子里,看到熊彻在沙发上睡闷觉的宽大背影。他背上的太阳纹,看上去就像夕阳一样委靡不振。
我说:「你,挺强的嘛。」
熊彻把满是伤痕的脸微微转向我。
「你眼睛长到哪里去啦?」说完,他又撇开脸。
我继续说道:
「如果跟你在一起真的会变强,要我当你的徒弟也行。」
「……反正你还不是会跑掉?」
我不回答,把倒下的椅子扶起,坐下来看着篮子里的蛋。
「这玩意儿还没过保存期限吧?」
早上下的蛋,到傍晚理应还可以吃。我把蛋打进早上剩下的冷饭里,抓起筷子用力搅拌。
熊彻听到这声响而抬起头,隔着肩膀偷看我的举动。
我犹豫了一会儿,但随即闭上眼睛,做出觉悟,把生鸡蛋拌饭毅然扒进嘴里。
用力咀嚼两、三下后,我讨厌的腥味弥漫整个口腔,让我全身直冒冷汗,感觉很不妙,但仍鼓足劲强行吞下去。
紧接着,一种想吐的感觉从丹田往上冲。
「呜恶!」
但我仍然卯足力气,转头看向熊彻。
「好、好吃!」
我已经自暴自弃了。管他腥味重不重,我全都要吃掉。看我连碗公也一起吃了。
不知不觉间,熊彻已经面向我,茫然看着我吃饭。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他睁大眼睛,嘴角上扬。
「嘿嘿……好啊,九太!我会好好锻炼你,你可要做好觉悟!」
看样子他已经把刚才的沮丧都抛到九霄云外。熊彻后仰着上身,豪迈地哈哈大笑。
我根本没有这种心情,边和陆续来袭的呕吐感对抗,边眼眶含泪地吃个不停。
「呜……呜恶!」
熊彻的笑声连屋子外面都听得到。
「哇哈哈哈哈哈!」
于是,我从这天起成了「九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