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持续地下着。
下在家家户户、田地、野地、山里——
这是花他们搬来这里的第七个夏天。
破纪录的集中性暴雨,已经多次侵袭这个地方。
原本这里就是个多雨之地。从日本海吸满大量湿气的空气流入,撞上山脉后开始下雨。于冬天时结冰,变成雪。大量的水气变成积雪保存在山里,等到初春时,雪融化成水滋润田地。夏天时,因为有山脉阻隔,所以不会有台风侵袭。稻谷结实累累,是屈指可数的著名产米地。这里具备了有利稻米生长的地形要素。
但每逢几年就会有一次,日本海的湿气略微多了点。若是在冬天会形成豪雪,让这地区变成陆上孤岛,陷入一片白色迷茫中。而若是在夏天,梅雨锋面便会滞留,造成天候不佳。
日照不足,也会让作物生长不良。
但是不只如此。因为缩小耕作面积的政策,很多农家将水田转种其他作物,但本来适合稻作的黏土质土壤,原本就容易有排水不良的情况。一旦下起集中性豪雨,排水道的水量会增加而满溢出来,将作物淹没。
结果就是那一年会歉收。
因为花的田地也是从休耕水田转作其他作物,因此遭逢这场灾难时,也无法幸免。
春季种植的蔬菜遇到的灾情可以用「毁灭性」来形容,因此花不得不特地去超市买菜。高涨的蔬菜花费当然让家计窘迫。
再加上集中性豪雨会引发土石流、山崩、地基流失,虽然自治团体也有指定出土石流危险地区,但要预测会出现的地点是极为困难的。一旦田地被掩埋,岂止是歉收而已。
这次的集中性豪雨,在村里也造成好几户的水田和农地被土石掩埋。
在雨势间歇的空档,左邻右舍共同将土石移除。
「听说前一天晚上有听到树根断掉的声音。」
「幸好没有连房子都被淹掉。」
「是因为休耕田的田埂崩塌,就任其荒废的缘故吧。」
土肥叔叔与堀田叔叔,彼此相视之后叹了口气。
被视为具有危险性的别处水田和农地,似乎就必须在原本的田埂打上桩,重新堆积石头做出堰堤。
集中性豪雨所影响的,不只是人类居住的地方。
即使在深山里,也造成了好几起大规模坍方。
雨频繁地进入森林,一个个仔细巡视。
仿佛被凶暴的怪物攻击过,无数的树木被扫倒。被可怕力量刨除般的悬崖状崩塌之处,伏流水像瀑布般从那里喷发,将表层腐叶土冲刷殆尽。好几处以前找到的美丽、富饶之地,也都变得惨不忍睹。
雨亲眼目睹为数众多的野生动物遗骸。他每次只要看到尸体,就会逐一用土将其掩埋。无论他怎么掩埋,尸体的数量还是很多,埋都埋不完。
这场豪雨给山里动植物所带来的影响是无法估量的。一旦被破坏,要想恢复旧观,得花上漫长到令人发昏的岁月。
在又一棵倒塌的树木间,雨发现随着鸟巢掉落在地的死去雏鸟。
「——」
雨不断盯着它瞧了好久。
他将死掉的雏鸟与自己重叠在一起。
花一直看着玄关。
最近雨都很晚才回来,话也越来越少。每次他回来,都让花感到震惊。他的脸上出现了与小孩不相称的精悍,似乎也突然长高了许多。
下着小雨的午后稍晚之际,日式屋里已经变得很暗了。
花默默地缝补狼布偶的破洞,回想起孩子天真无邪的时候。两人都是没抱着这个狼布偶就睡不着,因此她三番两次频繁地修补布偶。
但终究他们不再抱布偶了,不知何时,布偶被放在书桌的角落弃之不顾。
最近花的内心深处,常感到沉重的不安。那是从两年前,那场姊弟俩激烈的打斗之后开始的。以前她只是单纯地希望孩子能成长与自立,但是现在她不禁思考起完全相反的事。有一天,她也会像这个布偶一样功成身退吗?
她的目光回到玄关时,看到刚回来的雨。
「……雨!」
花彷若弹跳般瞬间站起。
全身湿透的雨,眼神锐利地走进家中。
「你都跑到哪里去了?」
飞奔到玄关的花一碰到雨的肩膀,大吃一惊。
他的肌肤像冰一样冷。
「你等一下,我现在去帮你弄热水。」
花正打算去浴室时,雨看着地板上的某一点在低语:
「老师——它脚不好,没办法行动。可能快死了。」
「——」
「以往老师所做的事,得有人来接替。」
那些话绝不是对花说的,仿佛是他在自言自语,自己在出声确认。
009
花似乎就要被不安压垮了。
她无法再忍受,突然神色严厉地看着他。
「……雨!不可以再去山里!」
说着,花就像要他听清楚似地,抓住他的肩头用力摇晃。
但雨似乎没听进去。无论花怎么摇他,都只有头发上的水滴落下。
虽然如此,花仍强硬地说道:
「听着,你才十岁!还是个小孩!就算狼的十岁已经算是大人,可是你——」
她自己说到哑口无言。
这孩子是狼。
远比人类更快长大。
这种事,她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了?
外头的雨势变得更为猛烈。
水花飞溅般的沙沙声响彻玄关。
她请求般地紧握他的双手。
「……拜托,不要再去山里了,妈妈拜托你。」
「——」
雨似乎终于回过神来,抬头看着花。
耀眼的夕阳,射进放学后的体育馆里。
男生们正愉快地在玩二对二的篮球,草平以两手交互运球,等待对手的可乘之机。
雪站在体育馆的一角,漫不经心地看着。
这年春天,雪已经升上六年级,身高已经跟花差不多。体型也变了,她很清楚自己就快要不是小孩了。为了配合她的身材,花替她缝制新的洋装。深蓝色的布料与简单的剪裁,或许样式有点太成熟,但更衬托出雪的修长手脚。
控球的草平在后方运球做出假动作,敏捷地越过防守。这场比赛很明显地是由草平在主导。他一脸自信满满,正处于变声期,声音嘶哑低沉。
雪无精打采地移开目光,低下头。
她会这样是有理由的。方才她偶然听到女生们在说八卦。
「对了,你们知道吗?」
「什么事?」
「那是我听我爸妈在讲的事。」
「嗯。」
「听说草平的妈妈要结婚了。」
「咦?真的假的?」
「为什么?」
「他妈妈是美女啊。」
「那草平就有新爸爸了。」
「这样不是很好吗?」
「可是啊……」
「什么?」
「据说草平不知道这件事。」
「咦——?」
「为什么?」
「听好了,这是绝对不能说的秘密喔。」
——秘密。
为什么这么重大的事,却不让草平知道?那位看起来很严格的妈妈,是否有什么苦衷?雪无法想像。但更重要的是,为什么其他不相关的人,包括她自己在内,居然比当事人更早知道这种事?所谓秘密究竟是什么?
铿!
那声音让雪回过神来。
篮网摇晃着。草平投篮得分,露出生气蓬勃的笑容。
雪觉得坐立难安。
她背著书包,快步走出体育馆。
悠悠摇曳的树影,落在深夜的寝室里。
雨独自坐起上半身。
他缓缓地起身,安静地爬出蚊帐。
在轻轻地关上寝室拉门时,他突然停止动作回头看。
是蚊帐里花的睡脸。枕边就放着她读到一半的书。
雨看着花的脸好一会儿。
他走到玄关,一声不响地打开门。
夜光照在脚边。
雨在那里伫立,纹风不动。
他没有出去,但也没有折返,只是一直站在那里。
「——」
然后不知究竟过了多久。
天空开始慢慢变亮。
雨总算当场坐下,仰望着天空。
树影随风缓缓摇晃。
天亮了。
几小时后。
晨间广播传到没有任何人在的玄关。
「——今天县内开始被高气压笼罩,大体上是晴天,但预计锋面将延伸至日本海,因此从傍晚到夜间,天气又会转坏。」
准备好出门的雪走到玄关。
「好闷热喔——」
她拉着深蓝色洋装领口搧风,坐下来穿鞋。
此时,
「雪。」
「嗯?」
雪转过身一抬头,看到雨站在她前面。
从那次打架后,两姊弟彼此互不干涉地保持距离,如果没有特别的事,两人不会交谈。但他
们并不是感情不好,反倒是尊重彼此立场、区分彼此生存空间的保持距离。
今天是雨主动找雪说话。
「你今天就待在家吧。」
「咦?」
「你陪着妈妈吧。」
雪站起身,看着雨。
「为什么?」
雨正要说什么时,花来到玄关。
「你会赶不上公车喔。」
「好——」
雪回头露出微笑回答后,对雨低语:
「你自己待在家陪她嘛。」
她对雨如此低语后,便轻快地晃动书包出门了。
「——」
雨目送雪离开,然后仰望天空。
微暖的风吹过周围。
花担心地看着雨的背影。
「——雨。」
「——」
就算花叫他,雨仍看着天空,没回答。
「——雨!」
雨被花的大声叫嚷吓了一跳,回过头。
「——」
花仍然表情严肃。
但——
之后就恢复了温柔的眼神。
「——进来吧。」
不平静的风,吹过绿油油的七月稻。
燕子掠过稻叶飞舞着。
教室里的窗帘被风吹得明显鼓起,云朵掩盖住阳光。
在上课中的雪敏感地留意到变化,看着外头。
好几层黑云,在地平线卷起漩涡。
那是暴风雨的前兆。
同一时间,花的家后院也吹起了风。
开着不管的广播,传出警戒消息:
「——停滞在日本海的锋面南下,县内的大气状态突然变得不稳定,因此预计之后局部地区,会伴随落雷出现豪大雨。预测降雨量,平地的部分地区每小时超过七十毫米,靠山区则大部分每小时超过一百毫米。」
花听到后,停下手边准备午餐的工作,快步走到后院,迅速收着随风飘扬的衣服。
雨像是要接替花一般走到厨房,看了看窗外的花。
广播沙沙的声音更进一步地报导:
「——气象局针对县内全区发布大雨洪水警报,呼吁大家对土石流灾害、山洪暴发、房屋淹水及损坏发出最高警戒。这是今天上午十一点所发出的警报;西北部,大雨、雷击、洪水警报。西南部——」
风变强了。
花让雨来帮忙一起做预防大雨的准备。
雨从仓库里搬出挡雨门,交给花。花将挡雨门逐一放上檐廊轨道上。
前院的香草,被风吹得东摇西晃。
走回仓库途中,雨突然停下脚步,缓缓抬头望向天空。
然后,
「啊……!」
花被强风一吹,失去平衡。
「——」
雨一直盯着她娇小的背影。
咚、咚、咚…………!
雨滴在柏油路上染出点点水渍。
啪、啪、啪、啪、啪…………!
也发出声音落在莲叶上。雨滴在叶片上陆续聚集成大水滴。
沙——————!
瞬间雨势变大了。
有只鹭鸶似乎是逃得太慢,飞过水闸门另一头。
天空完全被乌黑的雨云所笼罩。
日光灯毫无生气地,照在不安的孩子们身上。
每次一阵大风吹过,木造校舍就会吱嘎作响。
田边老师回到六年级教室,用力地将写在黑板上的「自习」两个字擦掉。
「因为就快要下集中性豪雨,所以下午停课。」
「哇!太好啦!」
孩子们瞬间陷入一阵骚动,田边老师慌忙制止:
「现在正在联系你们的父母来接你们回去,在此之前你们都去体育馆,按照不同地区集合等待。」
从低年级到高年级,所有孩子都背著书包来到走廊上。跟老师们的紧张气氛相反,孩子们闹哄哄地前往体育馆,仿佛对非常时期的忐忑不安很乐在其中,每个人都满脸笑容。
其中草平似乎像被遗忘般,独自待在教室里。
「——」
他仍坐在椅子上,默默地望向窗外。
猛烈的雨点敲打着花的家。
雨水瀑布般从屋顶落下。前院已经到处都积了水洼,庭院里的树木沙沙作响、摇摇晃晃。
虽然才刚过中午,但因为家里的挡雨门和玄关门都关上了,因此屋里像夜晚般昏暗。
电灯的光线微弱地照着大厅,花默默地在折叠洗好的衣物。
在餐桌旁,雨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
两人都没说话。
从雨全身淋得湿透回家那天以来,花就很害怕雨会突然跑去哪里。她总是希望雨哪里都不要去,只要待在自己身边就好。
仿佛无言地接受这种期望,雨不再离家。他常待在花看得到的地方,每天只是看着窗外。
对花而言,看到雨这样她绝不会感到舒坦。她很清楚,她的期望是创建在雨牺牲了自己所找到的世界上。虽然她很清楚,但自己仍然无法克制地如此希望。
抱持着两种不同心情的花,就快要被撕裂了。
因此,她只能继续保持沉默。
——此时,
轰隆隆隆隆隆隆!
突然响起超大的落雷声,让整间屋子为之摇晃。
「——!」
花受到惊吓缩起身子。
下一个瞬间,电灯熄灭了。大厅陷入一片漆黑,只剩下外头从厨房窗户照进来的光。
「……停电了?」
花提心吊胆地仰头看着天花板,站起来摸索着朝断路器的方向走去,脚踢到折叠好的毛巾,毛巾倒了。
在大厅里只剩下雨。
在黑暗中,雨持续看着桌上的某一点。
眼睛因窗外的光反射而发亮。
远处雷声又响起。
仿佛那正是契机般,雨缓缓抬起头。
就像花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看清楚了什么,他的目光炯炯有神。
然后——
在黑暗中,雨的声音轻轻响起。
「……我非去不可。」
他说。
梯田里的稻子在激烈的风雨中舞动。
从渠道满溢出来的水,流到农道的柏油路上。
花的田里除虫用的网子破了,随风飘扬。
快速流动的雨云中,飘现了乌帽子形状的铁塔轮廓,高空中的高压电线被风吹得猛烈弯曲。
「……我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
花将黑色电话的听筒放回去,立刻走到地炉房间穿上雨衣。
「雨——我们一起去接雪。」
她在房里喊雨,但没听到回答。
「雨……?」
她拿着孩子们的雨衣回到厨房。
刚才一直都还在的雨不见了。
桌上只剩下马克杯。
「雨?你在哪里?雨?」
她也去看了一下大厅,雨果然不在。
接着——
喀啦。
她听到玄关门打开的声音。
「?」
花朝声音的方向望去。
雨水正被风咻地一声从门缝吹进来。
在门缝另一头,一瞬间看到雨的背影。
「……雨!」
花发出惊呼。
她跑到玄关后,使劲打开半开的拉门,冲了出去。
「雨!」
但几乎让人无法站立的风雨,打在花的全身。
「呜……!」
她稍微看见,雨在疯狂摇摆的草木另一头,被风吹得衣服鼓起的背影;他从容不迫地走在前往山里的路上。
「雨!」
花再次大叫后,不管前院已经淹水,不顾一切地跑过去。
现在还来得及把他带回来——
走下刚刚看到雨的小路,跑到家前面的道路。
但是——
「……?」
没看到雨。
「啊……?」
她回头朝村里的方向看,果然没有雨的踪影。
「咦……?」
花不知所措。
她感到非常不安,拚命寻找雨的踪迹。
「你在哪里?雨?……雨?」
然后她朝山的方向望去,惊讶到喘不过气来。
「………!」
咻——————!
强风发出非常可怕的呼啸声,淹水的柏油路反射出正疯狂摇摆的树影,无数折断的小树枝在风中飞舞,然后陆续失速般掉落地面。
雨——
雨的确是朝山里的方向走。
「……!」
花下定决心后,迎着强风跨步走出。
咻——————!
雨衣被风卷起,几乎让人窒息的强烈风雨袭击着花。
但尽管如此,她仍旧果敢地朝山里的通路一步步地爬上去。
为了把雨带回来。
即使在镇上的中心地区,也感受不到雨势有减弱的倾向。
打亮车灯的车辆溅起了水花。
来接小孩的家长开着车陆续抵达,小学的停车
场停放了成排的家长车辆。
父母们将雨伞倾斜抵挡着疾风,朝校舍前进。
在体育馆里,父亲或母亲呼唤孩子名字的声音接连响起,每次被留下来的孩子都抬起头,发现不是在叫自己时,又沮丧地低下头。
一个又一个,有家长来接的孩子挨着父母一起回家了。
坐在寒冷体育馆地板上的雪,茫然地目送这片景象。
坐在雪旁边的信乃叹着气,垂下眼帘看低年级小孩玩着用手玩的游戏。
各自都觉得漫长等待的时间好难熬。
只有草平,一脸险恶地盯着入口看。
然后——
轰隆——————!
「啊!」
超大的雷声,让雪他们吓得缩起身子。
声音回响到体育馆的天花板,水银灯的光线微微晃动。
把浏海绑成冲天辫的低年级女生,不安地看着入口:
「我爸妈好慢喔——」
说完后握住平头小男生的手。信乃与雪也垂下眼帘。
于是草平突然开口:
「不用担心啦。」
他冷静地说道。
「可是——」
那名小男生不满地表达抗议,草平将身体朝他向前倾。
「再这样下去要是得住学校里,我们就来玩一整晚扑克牌吧。」
他说完后,露出调皮的笑容。
「扑克牌?我要玩!」绑着冲天辫的小女生表情为之一亮。
「我要玩我要玩!」平头小男生也被打动。两人直到刚刚还无精打采,现在恢复了笑容。
「哇,好像很有趣耶。」
信乃也附和草平,然后跟雪交换眼神。
小女生雀跃地仰头看雪:「好像在露营喔!」
草平确认了这情形,敏捷地站起身。
「我去教室拿扑克牌。」
「嗯。」
雪很信赖地目送草平离开。果然还是男生能像这样运用机智。
小男生以瞧不起似的口气问小女生:
「你会玩扑克牌吗?」
「我只会玩抽鬼牌。」
「笨——蛋。」
「喂,不可以吵架!」
信乃责备发生争执的低年级生。
此时——
「信乃——」
信乃的父亲来到体育馆。
「啊,爸爸你好慢,真是的——」
信乃嘟着嘴迎接父亲。跟刚刚大姊姊模样完全相反,充满信赖的撒娇声。
信乃的父亲穿着访客用拖鞋发出声响走来,然后双膝跪地搔着头。
「对不起对不起,因为外头风雨真的太大了。」
他跟女儿道歉,然后对雪露出温柔的微笑。
「我也一起送雪回去吧。」
他提议。
「咦?」
「对啊,雪,走吧。」
立着膝背起书包的信乃也对雪说道。
雪与信乃的父亲很熟。他虽然是木材老店的第三代接班人,但一向直爽,完全不装腔作势,对于没有父亲的雪,就像对女儿一样亲切。雪也不只三番两次在他们家那间大宅邸过夜。
「好了,快点。」
信乃催促她。
不过雪稍作考虑后,对信乃的父亲说:
「……真的很谢谢你,不过我想我妈妈应该已经在路上了。」
她报以笑容。
雪用余光看到低年级生正在玩着追逐游戏,她心想在他们被父母接走前,她必须照顾他们,还有,她也要等暂时回教室拿扑克牌的草平。先玩扑克牌杀时间,然后妈妈就会来了吧。
「你别客气啦。」
「就是啊——」
父女俩异口同声地要让雪改变心意。
虽然雪觉得很感激,但她看着信乃。「如果跟妈妈错过就麻烦了。」
信乃的爸爸露出笑容放弃劝说:
「你说得没错啊。那我们先走了。」
说完后他站起身,信乃在爸爸背后有些过意不去地轻轻挥手。
「掰掰。」
「掰掰。」
雪也轻轻挥手,目送他们离去。
那对父女在强风中紧抱住彼此,走出校舍。半途被突如其来的强风吹得雨伞开花也不管了,爸爸像在保护女儿般地抱住她,快步朝车子的方向走去。
之后,雪看着好几组亲子离开。
穿着运动服,看起来有些可怕的母亲,安慰孤单得哭出来的女儿站起来。牵着兄妹的手,就好像要出去野餐的温柔父亲。来接孙子的老夫妇笑容。
雪抱膝眺望着他们。
留在体育馆里的孩子,已经非常少了。
平头小男生滑进来似地回来,随手打开水壶的盖子后,直接对着嘴咕噜咕噜喝起来。
跟自己的妈妈相比,雪更担心草平。他说去拿扑克牌,已经过了几十分钟却还没回来。
「——草平还真慢耶。」
她自言自语地说着,下一瞬间她快速起身,往教室跑去。
「雪。」
那名小男生将水壶移开嘴出声喊她,但雪完全没留意到,就跑出了体育馆。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雨下个不停。
雾慢慢地在山麓间飘散。
「雨——!」
走在以前曾走过的山白竹丛生的登山步道上,花呼唤着雨。
「雨,你在哪里!」
在以前到过的芦苇原呼喊。
「雨——!」
在以前去过的杉树根处大喊。
但是仍然没有回应。
雨不在。
在暴风雨中看起来就像另一个地方,跟平常完全不同。
花心中的不安,不断地扩大。
她一个人爬上杉树林。
四处的斜坡,都有雨水像瀑布般流下来。
「——你明明跟我说好不会再去山里的,可是——」
她的脚被绊到,膝盖跪了下来。
「可是却——」
尽管如此,花仍满身是泥地继续爬上登山步道。
「啊——!」
「会淋湿——!」
孩子们吵嚷着,一个接一个跳上停在体育馆旁的学校厢型车。穿着雨衣的田边老师尽管全身湿透,仍推着每个孩子的背上车。
雪才跑到教室去,接着田边老师就到体育馆来,叫留下来的孩子全都去坐学校的车,要送他们回家。
他送最后一个孩子上车,并上气不接下气地望着车内。
「这些是所有人吗?雪跟草平呢?」
绑着冲天辫的小女生,朝椅背探出身子。
「信乃的爸爸说要一起送她回家。」
「所以雪回去了?」
小女生摇摇头说不知道,因为她只看到那里为止。于是平头小男生接着说:
「他们都离开体育馆了。」他说出他看到的情况。
田边统合这两位孩子的说法,判断草平和雪回去了。
「是吗……我知道了!」
他用力关上滑动式车门,拜托学校职员之后锁学校的门窗后,坐进驾驶座。
田边驾驶的车子因水洼而左摇右晃,驶离了学校。
山毛榉丛林里大雾弥漫。
雨势变小了一点。
「呼……呼……呼……」
花气喘吁吁。
为了找雨,她已经在山里头走了超过两小时。在恶劣的天气下爬山,就是这么耗体力,所以只要山路稍有一点崎岖不平,就会让她上气不接下气。
「呼……呼……呼……哇!」
她脚下一滑。
噗通。
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膝盖以下都泡在水洼中。雨滴落下造成无数涟漪。因为跌落过猛,连雨衣兜帽都滑落了,但花不理会,呻吟着匍匐地爬出水洼。每踏出一步就发出啾啾声,那是长雨靴里进水的声音。她觉得很不舒服,心想着要把水倒出来。
她在山毛榉的树根一屁股坐下,打算脱下长雨靴,但因为手滑无法使力,一直脱不下来,不过总算是脱下来了,露出来的赤脚被水泡得发胀。因为赶忙从家里冲出来,她连袜子或丝袜都没穿。她将长雨靴里的泥水倒出,重新穿上。光是这样就已经让她气喘吁吁。
就在花要伸手脱另一只长雨靴时,她留意到有动静。
喀沙……喀沙……
在烟雾弥漫的山毛榉林远处,似乎有人影。
「……雨!」
花弹跳般地站起身,毫不犹豫地追上去。在这种豪雨中,不可能会有健行者特地来走这名不见经传的登山道,所以那一定是雨。她偏离步道,踏进郁葱茂密的森林里,就算草丛绊住她也不在乎,仍旧追上前去。
「雨!」
喀沙。
虽然起雾使能见度变差,但那确实看起来像是雨。他走进树后面,似乎还没有留意到花。
「等一下……等一下!」
花拚命叫住他。但一直被树下的茂密杂草和小树阻挠,让她迟迟无法接近,不过找到雨让她很开心,更加快了脚步。因为距离缩小,所以人影的轮
廓慢慢清楚。
「雨……!」
太好了。雨没事。
好了,回家吧。快点回去,我们去接雪。
然后——
啪哒!
花踩到一个水洼后,突然停下脚步。
「……!」
她慢慢将黏满落叶的长雨靴缩回去。
在雾中,慢慢从山毛榉树后出现的不是人。
是亚洲黑熊的成熊。
沙————————!
雨势突然增大。
花目瞪口呆,眼睛看着熊,小心翼翼地向后退。山毛榉的小树被她的背弹动,水滴唰的一声散开。她的背撞到树干,已经无处可退了,尽管如此,她仍不能移开视线。
亚洲黑熊缓缓地看着花这边,水滴从下腭滴落。
亚洲黑熊看起来比她想像中还要大,虽然她知道亚洲黑熊不如棕熊那么凶猛这种知识,但真的面对面,还是会两腿发软。
花吓到全身无法动弹,水滴沿着她的下巴滑落,她也只能紧盯着亚洲黑熊。
这是花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亚洲黑熊。
刚搬来这里时,镇公所的职员曾警告过她,山里之所以出现许多空屋,是因为这几年熊、野猪和猴子会跑到村庄来破坏田地,也难保哪天花一家会被熊攻击。
实际上也常听说有熊下山到村庄,侵入民家的事件,也有不少人遭到熊袭而受重伤。攻击人的熊和野猪,原则上会被城镇的鸟兽灾害防治课射杀。因为堀田叔叔是这个防治课的特约猎人,所以花看过好几次尸体。堀田叔叔曾笑着对她说:看到熊就立刻跟他联系,他会马上带枪过来帮忙。
不过这七年来,花未曾遇过活生生的熊,连田地都不曾被动物破坏过。或许有部分是出于雪和雨具有狼的气味,因此其他动物不会靠近。但花感觉到应该不只是那样。根本就是熊在留心不要入侵他们家的生活圈吧。
以前在有人频繁出入活动的山区,熊与人之间会很有默契地画分栖息地,所以彼此很少会相遇。这是她从韭崎那里听来的。如果与此同理的潜规则在花的山居生活偶然形成了,不会遇到熊也很合理。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
是花侵入了熊的生活圈。
为了平常绝不可能在意的理由。
如果有什么万一,也只能认了——
亚洲黑熊持续看着花。
或许只经过了数秒钟。
但花却觉得那一瞬间有几十分钟,甚至几个钟头。
「——」
就在此时,
沙————————……
雨势迅速趋缓。
「呜——」
她听到声响。
一回神,熊往旁边一看,有两头幼熊从草丛里跳出来。
「……!」
花愕然地听着幼熊发出叫声。
其中一只幼熊往花的方向瞥了一眼,但兴味索然地往深处走去。然后另一只幼熊将鼻尖凑近成熊,催促似地「呜」地叫了一声。
虽然亚洲黑熊仍似乎处于警戒状态,但没多久就像被幼熊呼唤般,缓缓消失在雾中。
——是母熊。
花思忖着:没错,那一定是母熊。
搞不好是在大雨中和孩子走散,所以在寻找。然后很幸运地又相遇了。
相较之下,她自己又是如何?
她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雨。」
她发出低喃,然后一瞬间全身气力尽失。
顺着原本靠着的山毛榉树干滑下,直接跌坐下来。
「…………雨…………你在哪里?」
花一时之间无法动弹。
已经接近傍晚时分。
外头的蓝光反射在桌面上。
在关掉电灯的昏暗教室里,趴着睡觉的草平醒来了,他不慌不忙地直起身子,伸着懒腰打呵欠。
然后他随意地朝入口看了一眼,大声嚷道:
「……哇啊啊啊!你怎么在这里!」
站在那里的,是惊讶地睁大眼睛的雪。
听到草平的疑问,她面有难色地说:
「因为…………你一直没回来。」
当他们回到体育馆时已经空无一人,只剩水银灯阴森森的光反射在地板上。
「咦?不在了,大家都回去了吗?」
「只有我们没人来接啊。」
草平说完,捡起自己像是被弃之不顾般的后背包。
雪也拿起书包。
「……妈妈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她心想妈妈不可能不来接她。是不是在哪里错过了?还是发生了什么事让她不能来?
雪思考着,但什么都想不出来。
「…………好冷。」
她摩娑着因为穿无袖衣服,而裸露出的双臂。
「我们去逛逛吧。」
草平看了雪一眼,朝出口走去。
只留下一脸担心的雪。
「雪。」
草平呼喊她。
她回过神来,以小跑步追上他。
「啊,等一下。」
然后他们俩在空无一人的校舍里四处闲晃。
走廊的灯全都关掉了,在窗户的蓝光中,唯有紧急逃生的红色灯光亮着。门开着的保健室里,可以看到冷冰冰的床;在厨房前,送餐用手推车的不锈钢散发出黯淡的光芒;写在教职员室黑板上的预定表文本,看起来好像另一个世界的语言。
空无一人的学校,竟会是如此孤寂的感觉?
远处传来雷声。
「如果最后没人来接我们该怎么办?」
「那就住在学校里,不是很好吗?」
「不可能啦。」
「晚上去保健室睡觉就好了。」
「晚餐呢?」
「吃剩下的营养午餐。」
「如果一直没人来接我们呢?一直住在学校里吗?」
「去工作就好了。可以去送报纸之类的。」
「我们还是小孩,没人会雇用的。」
「年纪就蒙混过去,就说是国中生。」
在大阶梯楼梯平台处,有面大镜子映照出他们两人。
草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看起来像国中生吗?」
雪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镜中映照出瘦小、不可靠的孩子模样。
无论怎么看,就是不像国中生。
「——不像。」
「是吗?」
草平看着自己,侧着头。
雪用手指慢慢地顺着头发,对自己挂着忧郁的面容低语:
「——我想快点长大。」
草平看着雪如此说着的侧脸,然后重新回望镜中的自己。
「我也是。」
「呼…………呼…………呼…………」
花的雨衣上黏了好多叶子。
「呼…………呼…………呼…………」
在满是水洼的路上,她绊了一跤。
她倚靠着因豪雨而露出石头与泥土的斜坡,总算撑住了。
「呼…………呼…………呼…………」
要称为登山步道,也太狭窄了。
陡峭斜坡的宽度只刚好容得下一个人通过,土都被冲刷走了,根部裸露出来。
岳桦茂密生长直到悬崖下,弯弯曲曲的咖啡色树干,感觉像是古怪的生物骨头。听说是被破坏的荒凉高地上最先长出的树;这里以前也被破坏过?
或许她已经爬到很高的地方了。
一直没有找到雨,花已经在山中徘徊了很长一段时间。
等到她留意时,已经迷路了。
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视线模糊,看不清前方。
好冷。
「呼…………呼…………呼…………」
雨——
到底在哪里?
雨——
此时她踩到湿滑的岳桦树根,脚打滑了。
「——?」
她突然回过神来,眺望悬崖下。
但是——
沙——————!
她无计可施,不停地朝谷底滑落。
她惊慌地用指甲插土。
但还是停不下来。
不过她还是死命地伸长手。
嘎!
有用了。
她勉强抓到桦木的小树枝。
因为反弹的关系,叶子上的水滴大量飞溅,点点落到花满是泥土的脸上。
「呼……!呼……!呼……!」
她用力地喘气。
如果再往下掉,应该就回不去了吧。
她使出浑身的力气,伸出另一只手。
「唔……!…………唔唔唔!」
拚命伸出双手,指尖总算抓住了树枝。
「呼……!呼……!呼……!」
她使尽最后的力气爬上去。
听到岳桦发出了吱嘎声响。
用滑溜的手牢牢抓住。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可是下个瞬间,双手抓到东西的感觉突然消失了。
「?」
因为支撑花的体重,岳桦的小树被连根拔起。
之后,在转眼间——
她在湿漉漉的斜坡上弹跳滚落。
身体撞到矮木。
树枝割伤了肌肤。
即使如此,仍停不下来。
不停响起树枝被折断的声音。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那声音最后也停止了。
只剩下不停歇的雨声。
「…………唔唔…………唔…………」
在悬崖下被树木掩盖住的地方,花有气无力地呻吟着。
不知道该说是痛还是麻,全身被一种奇妙的感觉所笼罩。
她想试着动一下手,但她留意到连稍微动一下都没办法,不过她还是拚了命试着想动。但无论她再怎么坚持,就只有指尖有一点点反应。
她已经用尽全力。
雨势又变强了。
她的视野模糊,影像都无法成形。
气温急速下降。
她冷得嘴唇颤抖。
在神志不清中,花想起了雨。
「……雨……是不是也在某处……发抖……?因为回不了家……而在哭呢……」
现在回想起来,那孩子从小就一直让人很担心。
爱哭、胆小、体弱多病、别扭,但却是个爱撒娇的孩子——
那个孩子只有我了。
所以——
「……我……一定要……保护他……」
雨水毫不留情地打在花身上。
「……我……要保护……」
最后,花昏了过去。
学校职员在检查每间教室的门窗是否都关好了。
手电筒照亮了大阶梯的楼梯平台处。
没有人在。
喀啦一声,六年级的教室门打开。
「有人在里面吗?」
学校职员的声音在漆黑中回荡。
教室里仍是静悄悄的。
手电筒的光很快地照了一下教室后,再次传出门关上的声音。
吱嘎、吱嘎、吱嘎……脚步声渐渐远去。
藏在桌后的草平,悄悄地探出头来。
他对黑暗探出身子,
「——已经走了。」
屏息说道。
听到这个声音后,雪从另一张桌子后面悄悄探出头。
她看着学校职员离去的方向,捂着胸口站起来。
「……我的心脏还在怦怦跳……」
然后她望向草平。
「喂,为什么要躲起来?」
「——」
草平坐在桌上单膝立起看着外头,没回答她。
「——喂。」
「——」
草平依然一言不发。
雪放弃了,将视线移往窗外。
操场淹水了,汪洋一片。
风一掠过,水面上就激起好几道波浪。
雪心想,这看起来——
「好像海一样。」
就像是被吸入深深的蓝色里。操场的另一头因雨势而朦胧不清。这场大雨让学校看起来仿佛校舍整个被冲走,真的到了海上。玻璃上有无数水滴,缓慢地流下。她意识到自己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个离家很远很远的地方。
如果是这样——
「我们就真的偷偷地一直住在这里吗?」
「父母不来接我们,也没办法啰。」
「为什么?草平的妈妈一定会来的。」
雪回想起以前盛气凌人,严厉指责过花的那位母亲。
「她不会来的。」
「为什么?可是——」
雪话才说出口,便惊愕地停住呼吸。脑海中闪过之前听过的关于草平妈妈的八卦。
像是察觉到的草平望向外头,淡淡地说:
「我妈结婚了,肚子里还有宝宝。她说宝宝出生之后,就不要我了。」
雪哑口无言。世上真的有这种事?
「…………可是她之前明明那么替你担心……!」
「即使是那样我也无所谓。」
「——」
「之后我就离家出走,去当拳击手还是摔角选手都好,单枪匹马地生活。」
他放下膝盖站起身。「怎么样?我可以吗?」
他这种分不清楚是认真还是开玩笑的说法,让雪不知究竟该怎么回答。光是露出有气无力的苦笑,她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你马上就会被打倒啦,因为你太瘦弱了。」
「我会锻炼自己。锻炼好,一个人活下去。」
草平看着外头说道。
雪的笑容消失了。
「——」
草平一脸严肃,慢慢地看向雪。
然后他突然——
「嘻嘻嘻!」
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
就像是在说:「这可是我跟雪之间的秘密」。
雪的胸口一紧。
「……!」
难受得不得了,让她垂下头。
她压着胸口,用力紧抱这个难受的理由。
在心中萌芽的某种东西,她觉得现在明确感觉到究竟是什么了。
「……草平……我也想像草平那样,在说出真心话之后,还能露出笑容。」
她对自己说。
她下定了决心。
下一瞬间,她伸出手,打开铝窗的锁。
咻——————————!
强烈的风吹进教室里。
蕾丝窗帘被风吹得鼓鼓的。
「——?」
草平注意到了。
雪闭上眼睛,用全身去迎接灌进来的雨水。
「——」
雪通过被风吹得大幅摆动的窗帘,缓缓地看着草平。
「草平——」
草平愣怔地看着雪。
强风将雪的黑色长发,吹得又乱又美。
「——当时那只伤害你的狼,就是我。」
雪平静地表白。
然后给他看她真正的模样。
狼。
狼的模样的雪。
「——就是我。」
草平一直盯着雪。
雪咬住嘴唇,以狼的女儿身分表白。
「我一直在想,必须对你坦白。」
草平沉默地凝望着她。
雪恢复成人类的模样。
她以一个少女的身分,说道:
「——我一直很痛苦。」
吹进来的雨水,看起来像是眼泪。
草平突然开口了。
「……我一直都知道。」
沉稳的声音。
听到这句话,雪大感惊讶。
「……?」
草平抬起头,闭上眼睛。
「雪的秘密,我没告诉任何人——对任何人都不会说。」
然后他再睁开眼睛,看着雪。
「所以——别再哭了。」
「——!」
听到这句话,泪水倏地从雪的眼中涌出。
从以前一直在忍耐、承受、遮掩的东西——但现在全都涌现了。
雪不知道止住泪水的方法。
所以她用尽全力地挤出笑容,然后摇摇头。她不想被人看到自己哭泣的脸。
「……哈哈哈……我没哭哦。是雨水啦……」
泪水和雨水交杂,滑下她的脸颊。
她在被风吹得鼓起的窗帘另一边,偷偷拭去泪水。
可是泪水还是不停流下。
她拭着泪,想起还有个非得告诉他的真心话,而那只有一句——
雪将满是泪水的脸面向他。
草平——
「谢谢。」
唰————————————……!
雨势越来越强劲,没完没了地持续下在已经淹水的操场上。
到底过了多久?
雨水静静地下在岳桦林中。
在黑暗中无数的涟漪静静地散开,然后消失。
其中有花的身影。
破掉的雨衣上黏了许多树枝和叶子,还有泥土。
她的脸和手上,也有无数个鲜明的瘀青与伤痕。
她从昏厥过去后,一直没再醒来。
此时——
啪沙……啪沙……
有个影子在接近花。
啪沙……!
映照在水面上的影子,逼近得离花的脸好近。
花仍旧昏迷不醒。
此时,花作了个梦。
和煦的阳光中,花草在风轻轻吹拂下摇摆。
「雨……你去哪里了……?雨……」
平静地在寻找雨的花,身上穿的是以前穿过的蓝色洋装。
她一回头,看到山丘的另一头有人影。
「…………?」
那是背对她,被风吹拂着的雨。
「雨……!」
任风吹鼓裙子的花,慢慢地朝雨走去。
「——我一直在找你呢。走吧,我们快点回去,然后去接雪——」
然后一阵和风吹过,让花留意到了什么。
在风的另一头,回过头来的——
是他。
以那温
柔的声音——
「……花。」
呼喊着她。
「……!」
花不可置信地愣了一阵。
不过没有错,在那里的人是他。
「……!」
花露出灿烂的笑容,像小鹿般跑过去,飞扑进他的怀中。
「……我好想你……!」
他温柔地抱着花。
好怀念的味道。
温暖的体温。
还有,低沉的声音。
「长久以来辛苦你了……对不起。」
「……别这么说。」
花的脸像是在他胸前磨蹭般地摇头。
身材较高的他,为了配合花而拱着背。
「……我一直好想见你。」
「嗯……我知道。」
她满怀喜悦,流下了眼泪。
他怜爱地用额头摩娑着花。
010
「你把孩子们教得很好。」
他说完后,摸摸她的头。
有多久没被人摸着头了?
「不,没有,我常常失败。」
花用额头摩娑着摇头。
他凝望着花说:
「是真的,你把雪和雨都教得很好。」
「不,因为……」
话才刚说出口,花想起什么似地睁开眼睛。
「雨……对了,雨不见了。」
她慢慢地移开身体。
环顾四周,在山丘走动,毫无目标地呼喊。
「雨。」
「雨他没事的。」
「可是……」
她担心地看着他。
他在和风中,露出温柔的微笑。
「不要紧的,他已经是大人了。」
花惊讶地转向他。
「……大人?」
她还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在风的另一端,他以温柔的眼神说道:
「他找到自己的世界了。」
沙……沙……沙……
昏迷不醒的花被强壮的手臂抱着,走下晨雾弥漫的森林。
从绝对不会被人找到的地方,在山里的花被救了出来。
走到村里时,大雨已经完全停了。
早晨一步步接近。
对方将花平放在靠山边,空荡荡的停车场。
救出她的人,转身回到山里。
「……唔……唔唔。」
突然间,花恢复了意识。
她没办法立刻睁开眼睛,发出「唔唔」的呻吟声,然后闭着眼抬起上半身。全身剧痛,朦胧的双眼渐渐能看得见了。
于是——
模糊的视线前方,看到的是往山里走去的背影。
「雨……」
没错,那是雨。
她迅速恢复意识,睁开眼睛。
「雨!」
她叫住他。
下个瞬间,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的——
「——」
是以前未曾见过,一头身躯庞大的狼。
雨。
是变成狼的雨。
花不禁低声问道:
「……你要走了?」
「——」
狼雨转过头来,一直凝望着花。
眼神很坚定。
花的眼中涌现了泪水。
「可是……我都还没为你做什么。」
「……!」
狼雨像是对这句话有了反应似地,整个身体面向花。
花泪如雨下。
「什么都还没有……可是……」
「?」
如坐针毡般,狼雨紧盯着花。
仿佛反映出他的动摇般,和煦的风吹拂着他的鬃毛。
他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什么。
「——」
不过,
他慢慢地闭上嘴,恢复沉稳的眼神。
风停了。
趁这个时机,狼雨快速地回过身。
哒!
花才想说什么,狼雨就瞬间跑过停车场,以一个大跳跃跳过栅栏。
「!」
于是花这才抬头看到眼前开展的巨大峭壁。
宽两公里、高五百公尺,被冰河冲刷的陡峭岩块。
雪融化的水,从最上头发出轰隆声响垂直落下。
那峭壁仿佛在说,前面不是人类可以踏入之境。
这道压倒性的峭壁,另有「恶魔之域」的别名——
狼雨以闪电般的速度往上跑。
「等一下……!雨!」
花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但脚上一阵剧痛,不由得双膝跪地,只能以视线追着他,但还是不禁伸长了手。
狼雨返回悬崖后,以惊人的腿力迅速地登上峭壁,穿过巨树,越过大瀑布,眨眼间花已经看不到雨了。
「……雨!」
花继续大叫。
拚命地将手往上伸——
但手不可能伸到,那道在云朵飘浮的遥远上方耸立的峭壁。
即使如此她还是努力地伸长,那满是伤痕的手。
「雨……!」
张开的手,抓到的只有空气。
然后——
「……!」
她全身无力地垂下头。
失落的痛楚,往内心深层之处袭来。
雨终于还是去了她所无法触碰的遥不可及之地。
雨再也不会变回人类的模样了吧。
再也无法为雨做些什么。
没有能做的事了。
「雨………雨………」
她开始呜咽。
峭壁只是俯瞰着花。
没多久,在最顶端——
雨狼出现了。
他站在瀑布起始的岩石上,发出使空气为之震动般,强而有力的仰天长啸。
嗷呜——————————!
「啊!」
花反射性地抬起头。
就在此时。
仿佛被狼的吼叫唤来,朝阳从东方的群山间升起。
嗷呜——————————!
耀眼的光芒照射在迎风屹立,强壮、长啸的雨狼身上。
狼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耀眼夺目。
「………」
花忘我地看着这幕仿佛受到祝福的景象。
失落的痛楚渐渐地淡去。
取而代之的,是奇妙的力量充满全身。
嗷呜——————————!
她掉下泪来。
从雨出生开始的种种回忆,陆续地苏醒。
早春的雨声。
在神社庭院内夜哭不止。
在芦苇原沮丧地落泪。
那个初雪的日子,她在溪流边拚命地温暖他冰冷的身体——
绝不可能遗忘的珍爱回忆。
这孩子曾带给她许多的喜悦。
花不由得低声轻诉:
「要保重……」
然后——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你要好好活下去!」
光芒四射的朝阳普照大地。
吼叫的回声渐渐远去。
狼缓缓地俯视花。
风。
花以坚定的微笑凝望着狼。
健壮、出色、成长的狼。
不过他的眼神,是雨那令人怀念的眼神。
柔和的风吹过,全身的毛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芒。
花以清爽的笑容,再次低语:
「……要保重啊……」
狼如同收到似地看着花,然后轻松跃过瀑布的源头,在峭壁的最顶端后方消失了。
之后,只剩下花一个人站在停车场里。
柏油路上的水洼,映照出晴朗的天空。
花一直凝望着狼消失的地方。
她心想,这天早晨的事自己绝对不会忘记。
被雨洗涤过的山毛榉叶。
被雨洗涤过的蜘蛛网。
被雨洗涤过的天空。
一切都在太阳光下闪耀发亮。
宛如世界在经过一夜之后重生了。
花如此想着。
然后季节流转,又到了夏天。
令人心情愉快的天空中,不断冒出漂亮的积雨云。
花的家已经完全换上夏天的摆设。
庭院里各色各样的花,开得五彩缤纷。
敞开的玄关没人在。
大厅也没人在。
厨房也没人在。
将视线移往冰箱,在上头用磁铁贴了照片和信。
其中有穿着中学制服的雪与新朋友嬉闹着,雪带着灿烂的笑容。
这一年,雪因为住进中学的宿舍,所以离开了家。
劝她住进宿舍的,是花。
雪问她:你一个人不会寂寞吗?
花回答:不会寂寞啊。
她说:即使我们分开生活,但我永远都是你们的妈妈。
然而回首这十二年,就好像童话故事般,一眨眼就过了。花笑道。
一副相当满足的模样。
就像是望向遥远的山峰——
她的笑容,让雪很开心。
花现在仍然一个人住在山里的家,安静地生活。
在读书房里
,整理好的雪的书桌仍在。
一旁雨的书桌,也原封不动地摆着。
狼的布偶依旧坐在桌上。
偶尔细细倾听,可以略微听到狼在远方的长嚎声,乘着风从遥远的山中传来。
这样就够了。
花露出了微笑。
与他相遇的日子,正好是个像这种晴朗、清爽的夏日。
当时的自己并不认为与狼人坠入情网不可思议,现在想来,花觉得自己会那样想才真的是不可思议。
花一个人吃着美味的烤鸡肉串,将其中一串放在他的驾照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