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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流哲不哼太
1
那天万里无云,碧空如洗。若是能决定自己的忌日,我应该也会选择这样的日子吧。
四月某日,我一早就在车站的月台埋伏,坐在靠后方的长椅上,面对著上行列车,边打呵欠边玩手机。
这个位于新宿站往西约一小时的车站,虽说是都内但地处偏僻。只有一条被上下行铁道夹在中间的岛式月台,连验票口也只有一处。上下车必须按按钮才能打开车门,而且特快列车并不停靠。
如此窄小的车站,一到通勤通学时段,依然人潮汹涌,挤满了等待前往都心电车的上班族和学生。一群中学生在我眼前吵闹,烦死了。旁边那排则是一群浓妆艳抹的女高中生在聊天,音量大得在我耳边回响。还有一对高中生情侣在秀恩爱,上演著青涩的青春时光。
我低头将视线从他们身上挪开,而后轻声叹息。
他们顺利走在被安排好的人生轨道上,看起来十分耀眼。我的意思并不是指他们青春得灿烂夺目,正确来说,是我嫉妒他们,嫉妒得不忍直视。
因为「高中时期的我」与「眼前的他们」简直是天差地别。
我当时的校园生活过得十分凄惨。既没有恋人,更没有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存在。我又不是甘愿变成边缘人的,只是跟谁都无法意气相投。
如果我只是对青春岁月感到自卑的话,或许还有救。然而可叹的是,上班族看在我眼里也同样耀眼得令人自惭形秽。
站在附近的上班族留著一头清爽整洁的短发,穿著海军蓝西装,从他的背影可以感受到一股社会人士的风格。
相较之下,自己又是什么模样呢?留著一头蓬松散乱的头发,穿著绉巴巴的黑色衬衫和膝盖部分磨得变白的深蓝色牛仔裤,以及一双就读高中时买的破烂黑色运动鞋。高中毕业后,既没有继续进修读大学,也没有任职就业。
今年即将满二十岁的我,早已完全脱离人生轨道。
──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过上那种人生呢?
自学生时代起,这个问题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再怎么想破头,依然得到相同的结论,那就是──
「打从一开始,我就注定不可能过上那种人生。」
肯定不是因为选择错误,而是自出生起,我的人生轨道就断轨了。只要一路选择正确,就能迎来快乐结局这种事,只会发生在游戏中。也有的人生是无论选择哪个选项都是坏结局,或是根本没有选择。
我就是抽中了这种人生。
无论如何都无法过上眼前这些学生和上班族那样的人生。况且,事到如今再来烦恼这种事也为时已晚。
所以,无论重来多少次,我依旧找不到方法阻止她自杀。
我看见那名少女走向脱离排队人龙的地方。
──要怎么做她才肯放弃自杀?
我的目光追寻著在月台上行走的那名少女,如此思考。
我知道她为何要走在那种地方。
她在上行列车行驶而来的月台前端停下脚步。
那里可说是跳轨自杀最合适的场所。但恐怕没有人会预料到「她待会儿将跳向列车」吧。
可是我知道自己目光所及之处的少女,是为了自杀才站在那里。
她的名字叫一之濑月美。
她一心只想寻死,而我总是阻止她自杀。
中学三年级的她,拥有一头长及背部的亮丽黑发,身高比同年龄的女生高。不过体格纤细,白皙透明的肌肤彷佛吹弹可破。端整的面容乍看之下很成熟,实则处处保留著稚气。只论外表的话,她是典型的美少女,即使成为班上的人气宠儿也不足为奇。
以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她看起来与自杀八竿子打不著关系」。
而这看似与自杀无缘的少女,今天却将在这个地方自杀。
我一早就监守在这里,也正是为了阻止她。
一之濑总是穿著便服,我从未看过她穿制服的模样。
她穿著白色开襟衫,内搭小可爱,下半身则是穿著一条淡粉红色长裙。
大概是她喜欢这样的穿搭吧,每次自杀时大多穿著类似的服装。也多亏如此,让我非常容易找到她。
在我监视一之濑时,突然响起通知特快列车即将通过的广播。
七点十五分。就是这辆。她等一下会跳向即将通过的列车自杀。
我在列车即时动态看板上显示「列车即将通过,请勿靠近月台边」的文字时,从长椅上站起来。从一之濑的背后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她看著朝车站迎面而来的列车,似乎没有察觉我的举动。
除了我跟一之濑以外,月台上的人毫无变化。或许根本没有其他人仔细聆听刚才的广播吧。
列车靠近的声音愈来愈大。
她开始走向铁轨那侧,我紧跟在她身后。
机会只有一次,不容许失败!
我加快脚步,缩短与她的距离。
列车快要进站时,一之濑超过了黄线。
宏亮的汽笛随后响起,我反射性地想摀住耳朵。
月台上的嘈杂对话因为汽笛声而中断,彷佛时间静止,只有列车在活动。
列车轰然作响,快速地通过眼前。
风压造成一之濑的乌黑长发轻舞飞扬。
列车瞬间便通过了月台,轰隆声也渐行渐远。
一之濑慢慢转头,目光顺著抓住自己手臂的手,望向我的脸。
她看见我的脸后,表情十分地不满。
待轰隆声逐渐远离,宛如时间再次转动般,月台上又恢复了谈话。传来中学生们喧闹著「吓死我了!」「你也太胆小了吧!」以及女高中生们兴奋地说道「那是怎样?自杀吗?」的声音。
我无视那些声音与视线,嗤鼻轻笑道:「真是千钧一发呢。」于是,依旧被我抓著手臂的一之濑开口:
「我差点就如愿以偿了呢。」
她闹别扭似地说道,应该说,她的确在闹别扭。她那双明眸大眼瞪起人来一点儿魄力都没有,抬眼仰视更是造成反效果。
「你也差不多该放弃自杀了吧?」
一脸成熟的样貌,却鼓起脸颊幼稚地闹别扭。那副神情彷佛想表达她已经听腻这句话了。想必就算不是我这种不擅沟通的人规劝她,也难以攻克吧。
这已经是她第十二次打算自杀了。
这四个月来企图自杀十二次,每次都被我妨碍。不过,她依旧不屈不挠,令我为难。
「这已经是我第十二次救你了。你总该明白,不管你自杀多少次,都会获救吧。」
「不是救我,是妨碍我。」
一之濑撇过头,轻声补上一句:「我都说用不著救我了。」
每次都是这样。我特地一早赶来救她,她却只觉得我在妨碍她自杀。当然,我对此也有自知之明,因此每次换来的都是好心没好报。
「你阻挠我再多次也没有意义。」
一之濑语气强硬地甩开我的手,逃也似地迈开步伐。「喂,等一下啦!」我一边追上去说服她,她却并未停下脚步。我原本想再次抓住她的手挽留她,但她纤细的手彷佛一用力拉扯就会折断。我缩回伸到半空中的手,跟以往一样继续无意义的说服。
「我会一直妨碍你,直到你放弃自杀为止。」
「你这话的意思是,会妨碍我到底啰……」
「没错,除非你放弃,否则一切免谈。」
我笑著回应她无奈的答覆后,气氛并未因此缓和下来。
「那倒未必,你今天不就晚一步来妨碍我了?」
「我并不是差点来不及救你,从列车进站之前我就一直在注意你了。」
平常我在发现一之濑时就会出声向她攀谈了,今天是刻意等到最后一刻才跟她说话。我原本期待她看见通过眼前的列车后会改变心意,结果事与愿违。况且,就算我能将她的行动掌握得一清二楚,我也不想再经历这种吓破胆的事情了。
「你既然在一旁关注我的话,干嘛不早一点来跟我说话?」
「你该不会……在等我来吧?」
我半开玩笑地说道后,一之濑便低头挪开视线。我还以为她肯定会回答「怎么可能嘛」这种否定的话,所以感到有些意外。难道是觉得否定也很愚蠢吗?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会知道我会采取什么行动?」
一之濑表情不悦地改变话题询问道。
她之前也曾问过几次同样的问题。
她并非在固定的时间、地点企图自杀。今天也打算选在有别于以往的时段寻死。站在她的立场来思考的话,她大概觉得偏偏在她企图自杀时,我总是料事如神而感到疑惑吧。
「又是这个问题啊。也好……差不多该让你知道真相了。」
当我将手抵在下巴,眼神认真地望向她后,原本对我不屑一顾的她突然停下脚步,望向我。大概是因为我平常都回她「如果你放弃自杀我就告诉你」这类的话,不肯认真告诉她的
缘故吧,她似乎没料到我这次会如此回答。
「那是因为……」我卖关子地说道。她好奇地露出像是在表达「那是因为?」的表情盯著我。
平常态度冷漠的一之濑竟然会捧场,实属难得。我在她圆滚滚的眼瞳中感受到刚毅,不过今天我的回答一样是:
「还是等你放弃自杀后再告诉你好了。」
在我说完这句话的瞬间,我从她眼瞳感受到的坚毅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一副没了兴致地唾弃道:「算了,再见。」再次逃也似地迈开步伐。好歹也烦恼一下吧。我叹息著追在她的身后。
「就说你放弃自杀我就告诉你了嘛!」
我继续说服她,但她只是加快脚步,没有回答。我紧追在后,避免跟丢她,一边从口袋掏出一只银色的怀表,确认时间。
「对了,你找到想去的地方了吗?」
我朝著她的背影询问后,她回答:「怎么可能找到嘛。」
「你不是答应我下次见面时会想好想去哪里吗?」
「我哪有答应你,一个将死之人哪会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唉……总会有的吧。临死之前想去一次看看的地方。」
她那满不在乎的态度令我傻眼,结果她反过来问我:「要是我有想去的地方,你打算怎么做?」
「我想说就直接带你去玩啊。」
我从以前就一直提议,想说应该可以帮助她转换心情,可是她从来没有回应我。
不过,一之濑回头望向我,如此说道:
「那我想去阴间,带我去吧!」
脸带笑意、得意洋洋的一之濑,看起来就像个符合她年纪的天真少女。不过,当我没想到她会来这一招而哑口无言时,她抱怨道:「我都说出我想去哪里了,你好歹也说句话吧。」然后又恢复以往怏怏不乐的神情。
她偶尔会露出那种天真无邪的表情,真是太卑鄙了。亏我在反覆摸索的情况下,一次又一次地阻止她自杀,她却不把我的所作所为放在眼里,坚决不放弃自杀,每次都害我觉得自己这么做是不是毫无意义。不过,看见她那纯真可爱的表情,又让我抱著一丝希望,期待她总有一天会放弃自杀。
「你想让我变成杀人犯啊?」
「既然没办法去阴间,那我回家了。」
态度冷漠,故意闹别扭的她,果然很小孩子气。
但我绝对不能放她独自离开,她不知道要是她离开后马上自杀,我便毫无办法应对了。
所以阻止她自杀后,一定要带她去某处游玩。
「你得再跟我待两个小时才行。」
「那个,我听不懂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耶。」
也难怪一之濑会感到疑惑,不过告诉她实情的话,也只会让她更加困惑吧。所以我决定把她的问题当作耳边风,继续说道:
「反正你也不想回家吧?」
看来被我说中了,只见一之濑低头沉默。
从她过往的行动可以判断出她并不想回家。
刚遇见一之濑时,她防备心很重,根本不听我说话。当时我一个劲地跟在她身后,却看见她时而坐在公园的秋千,时而眺望河川,根本没打算回家,百无聊赖地打发时间,直到黄昏。而且好像也没带什么钱,我看过几次她站在自动贩卖机前数零钱的样子。因为看不下去她用公园的水龙头喝水,我藉机请她喝罐装果汁并展开对话,然后带她去家庭餐厅,这才达成在阻止她自杀后,带她去某处游玩的条件。
只是在我阻止她自杀后,她的心情都很差,每次都必须花一番工夫说服她。
「你今天想去哪里?」
「……就说没有想去的地方了。」
虽然说话的态度还在呕气,但这回应算是很给面子了。就过去和她交流的经验已经充分了解到,依她的个性,如果她真的不想去的话,会强硬地拒绝或直接漠视,不予回应。
她从来没有老实地跟我走过,不过因为跟我走的好处是不愁吃喝,所以至少她没有真的感到很厌恶的样子。
「你吃过早餐了吗?」
「没有……」
「那要去吃个什么东西吗?」
只靠言语说服,她应该不会乖乖跟我走,所以我温柔握住低著头的她的手,避免弄伤她。她有点吃惊,烦恼著该不该松开我的手,但并没有表现出厌恶的态度。她纤细的手比我的还要柔软,而且非常温暖。如果我没有阻止她自杀的话,这双手如今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好了,我们走吧。」
我如此说道,拉了拉她的手后,她便轻轻点头,跟在我身后。
我总是像这样阻止她自杀。
然而无论我阻挠多少次,一之濑依然不肯放弃。
她会在几周后,快的话则是几天后,决定再次寻死。
而我打算一直阻挠她,直到她放弃自杀为止。
但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我的余命所剩无几。
我并非罹患了不治之症。
只是我以自己的寿命为代价,换取了一只表。
2
「相叶纯先生,可以将你的寿命让给我吗?」
前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高中生活最后的圣诞节,一名陌生女子问我能不能把寿命让给她。
尽管当日天寒地冻,我依旧跑到当地的某座桥上眺望风景。那座大桥横跨河川,连接起两座城镇,却很少行人往来,连汽车也鲜少通过。因此能将潺潺的流水声听得一清二楚,更不会漏听鱼儿跳出水面的声音或鸟鸣声。
我喜欢独处的时光,但这并不代表我渴望孤独,只是因为无法喜欢上周围的人,才落得孤单的下场。
感觉同班同学和街上的行人都幸福得冒泡。我觉得幸福的事,他们视为理所当然;而我认为的芝麻小事,他们则视为是极大的烦恼。
我的价值观跟普世的价值观不同。
受不了因为这些差异所造成的摩擦,所以孤独虽然令我感觉寂寞,但就算硬待在人群中我也只会觉得更悲惨而已。所以我与人们拉开距离,制造能独处的时间。结果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我生活的全部。
对我而言,这座桥是我为数不多的休憩场所,我高中时期经常来这里。
或许有人会觉得圣诞节还一个人来桥上,真是个孤单的家伙,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也没办法。我不想走在圣诞节拥挤的市区,也避免在家里度过。正因为是这种日子,我才想待在这个属于我的场所。
这一天我也一直在桥上,从下午待到傍晚,这段期间只有几辆车通过,不见任何人影,四周便慢慢变得昏暗,也增添了几分寒意。
桥上排列的街灯亮起橘色的灯光,从栏杆望向正下方,阴暗得看不见地面。漆黑一片,若是听不见流水声,甚至不知道有河水在流动,感觉深不见底。
我在桥上四处张望,空无一人。只看见亮起朦胧灯光的街灯排列成一定间距的光景。我喜欢这样舒适的空间,宛如全世界的人都消失,只剩我一人。
不过,在远处奔驰的汽车车灯映入我的眼帘,立刻将我拉回现实。我仰望著不见一颗星子的冬季夜空,吐出沉重的白色叹息。
那名陌生女子就是在这时向我攀谈:
「相叶纯先生,可以将你的寿命让给我吗?」
那名女子全身穿著黑色服装,令人毛骨悚然。身材修长、瘦骨如柴,一头银色长发美丽得彷佛不像人间之物,然而她脸上浮现的诡异笑容却抹杀了这份感动。
记得当时被这种像是搞错圣诞节和万圣节的家伙搭话后,我的内心十分惊恐。接著在脑海整理思绪,心想:「这女人是在嘲弄我吗?还是只是单纯的脑子有病?总之,不是个正常人吧!」试图先让心情冷静下来。
不过,我发现这个女人叫了我的名字,原本快要平息的情绪又波动起来。
我将她与过去相遇的人物做比对,却找不到相符的人。如此一来,只能怀疑是有人故意设局在整我了吧。但我没朋友、恋人和点头之交,实在想不出有谁会这么做,哪有这种怪咖会以惊吓我为乐?
「你再想也只是浪费时间,我跟你是初次见面。」
女人像是看穿我的心思般嗤之以鼻地说道。
尽管她那种讥笑别人的态度令我感到不悦,但我还是开口询问她为何知道我的名字。正确来说,我是在问她:「是从哪里听说我的名字的?」
不过,她的回答却出乎我的意料。
「不只名字,我还知道你的全部。」
并且窃笑道:「简单来说,就是我能读取人心。」
我听完后,忍不住「啥?」了一声。这个女人在说什么鬼话?
「啊哈哈,别摆出那种表情嘛。」
「正常人都会做出这种反应吧。」
「哎!也难怪你不敢相信啦……」
我持续瞪视眼前这位嘴角异常上扬,面带微笑的女人。女人无惧我凶狠的眼神,当作我在回应她,接著反问:「那么,这样如何?」
她开始说起某个男孩的成长经历,讲述某个爱做梦的孩子慢慢理解现实的残酷,先是嫉妒周围的人,
后来逐渐陷入孤单。我紧握著自己颤抖的手,一边聆听。
我立刻就意会到那是谁的成长经历。
因为故事主角无庸置疑就是我自己。
女人所说的从头到尾都与我的人生完全一致,甚至说中了一些不为人知的事。从别人的口中听说后,我再次体认到自己过去的人生有多么地无意义。我想摀起耳朵,但这么做只会让我显得更加悲惨。痛苦得就像是粗鲁地用手触碰到刚结痂的皮肤般的时间,无止境地持续下去。
「你的脸色很苍白喔,没事吧?」
等我回过神来,一张探头窥视我脸庞的阴森面孔就在眼前,令我不小心后退了几步。
「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迷惘地问道。于是,女人思考了几秒后,如此自我介绍:
「这个嘛,我就自称为死神吧。」
死神?我只觉得是骗小孩的把戏,但她的外表的确很有死神的风格。
样貌不差,但体型削瘦,又留著一头银色的长发,皮肤苍白得令人担心是否血液循环不良。再加上服装清一色黑的缘故,更加强了她纤弱的体型与不健康的肤色。
死神像是在强调她会读取人心似的,脸带笑意地说道:「很符合死神的形象吧?」被说中到这种地步,我也无力反驳。
死神看著眼神的狠劲削弱的我,露出格外诡异的笑。
「相叶先生,我是因为想助你一臂之力,才冒昧向你攀谈的。」
「助我一臂之力?你不是说希望我把寿命让给你吗?」
「防备心别那么重嘛!我是你的同伴,只有我能理解你,这世上可没有人会担心一路走过可笑人生的你。」
死神脸上浮现嘴角咧到太阳穴般的笑容,伸出她那惨白的手摩挲我的脸颊,害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反射性地挥开死神的手。
「而且,其实你也很渴望吧?」
「你想说什么?」我如此反问后,死神便微笑道:
「你想死,对吧?」
死神的笑容阴森得充满自信,令我脊梁发凉,并且散发出心脏一阵揪痛的紧张气息,就快被她那完全没考虑会被否定的表情所吞噬。这也难怪,因为死神的确说中了我的心声。
──我想快点结束这种毫无意义的人生。
即使回溯童年记忆,快乐的回忆也少得屈指可数,更多的反倒是不想记起的回忆。但我依旧每天忍耐,相信总有一天会得到回报,然而状况却每况愈下。
于是高一的夏天,因为发生某件事,让我开始考虑自杀。
每次去桥上往下看时,总是有个声音一直告诉自己「跳下去吧」。不过,却缺少临门一脚的勇气,就这么过了两年,高中生活也即将告终。我不想上大学继续进修,也不想工作。可想而知的是,一到春天只会过得更加悲惨。所以我才想在新年前跳桥轻生,落得痛快。
只要这双腿敢动的话,根本轮不到这个自称死神的女人来找我说话。
「你一直感到很痛苦吧?」
用削瘦的脸庞莞尔一笑的死神,实在看不出来有多么同情我。
「请务必让我来帮助你早日解脱。」
「解脱?」
「是的,我希望你把寿命让给我。」
随后补充了一句「当然不会让你白给」后,便从袖子拿出一只怀表。
「这叫作衔尾蛇银表。」
那是一只带炼子的银色怀表,外观跟普通的掀盖怀表没两样。硬要举出特徵的话,顶多就是盖子上刻有类似龙一样的生物吧。
「这只衔尾蛇银表并非普通的表。」
死神接著说道:「这只怀表……」
「能让时光倒流。」
死神的确是这么说的。
「能让时光倒流?」
我以为自己听错,再次询问后,死神回答:「没错,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然后,递出银表展示给我看,同时开始说明。
当时说明的总结如下:
⊙能使用衔尾蛇银表的,只有支付寿命的持有者。
⊙使用方式是拿起衔尾蛇银表,在脑海用力回想希望返回的时间。
⊙最多可返回到二十四小时之前。
⊙倒流时光一次,必须等到三十六小时后才能再次使用。
⊙只有银表持有者能保留时光倒流前的记忆。
⊙除非有人在倒流时光时触碰到持有人的皮肤,那么当事者也会保留记忆。
简而言之,并非能随时倒流时光,而是存在著一些细节规定。
「要不要拿你三年之后的寿命来交换这只衔尾蛇银表?」
死神如此询问后,又立刻像是想起什么事情似地补充道:「正确来说,是交换从明天算起的三年后的寿命,所以明天才能让时光倒流。」
用只能活三年,来换取能让时光倒流的怀表。
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因为她钜细靡遗地说中我的成长历程,所以我认为就算是真的也不足为奇。虽说能让时光倒流,但使用过一次后,就必须等到三十六小时后才能再度使用。换句话说,就算立刻将时光倒流二十四小时,时间依然会流逝十二小时,无法藉由不断倒流时光来延续生命。
当时的我即便明白这个道理,还是决定答应了交换。
过去不敢自杀的我,为何轻易答应这场交易,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理由。关键可能是在于能死得比跳桥自杀轻松,或是那天沉浸于感伤之中,愤世嫉俗而冲动答应,也或许是想试试死神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无论如何,就像是层层堆叠的书本一旦稍微倾斜,便会瞬间倒塌般,一个又一个累积起来的要因,让我失去平衡了吧。
「谢谢。那么,立刻开始吧。」
死神将瘦骨嶙峋的手放到我的胸口,原本体温就因为天气寒冷而降低,但死神的手却冰冷得连隔著衣服都能明显感受到。
「那么,我就收下你的寿命了。」
那一瞬间,我全身发冷。那是我至今从未体验过,宛如有什么东西被吸走般令人不快的寒气。紧接著脑袋开始恍惚,差点失去意识。事情发生或许只有短短数秒,但我却拚命地保持清醒,避免跪地昏倒。
「结束了。这下子你就能实现你的愿望了。」
死神的声音将我的意识拉回现实。我脚步蹒跚,差点就要仰倒在地,勉勉强强才维持住平衡。等我回过神时,寒气已经消失,但感觉内心开了一个洞,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模棱两可的,我也说不上来,但的确有什么改变了。
「从今天起,这只怀表就是你的了。」
我从死神削瘦得令人不舒服的手中接过衔尾蛇银表。银表很冰凉,比外观看起来重。秒针移动的声音很大,盖上表盖依然听得一清二楚。
「你会在三年后的十二月二十六日凌晨零点断气。」
死神微微低头,微笑道:「请好好享受剩下的三年时间。」
我听见这句话后,只是觉得三年很长。
反正终归要死,不如早死早超生。
因为我当时的想法是如此,所以并没有将她临别时的忠告放在心上。
「千万不要对舍弃寿命一事感到后悔。」
这就是死神临别时对我提出的忠告。
3
隔天,我测试了一下衔尾蛇银表。
就结论而言,真的能够倒流时光。
过程只消剎那间。手持银表,在脑海浮现想返回的时间后,意识便立刻中断,回过神来时间已经倒流回去。跟切换电视频道相差无几。
一开始我还做好准备,以为会出现魔法阵,或是被带往摆满无数钟表的世界,这种漫画般的情景,结果造成想像愈丰富失落感就愈大的下场。
一旦时光倒流,就必须等到三十六小时后才能再次使用。
而期间不只无法倒流时光,银表的秒针还像电池用尽般停止不动,失去了普通钟表的机能。经过三十六小时后,秒针才会再次移动,自动校正时刻。也就是说,只能在秒针移动时让时光倒流。
在真正让时光倒流之前,我并没有彻底相信死神说的话。而是想著如果时光无法倒流,死神拿出写著「整人成功」的标语牌出现的话,我就要拿银表扔她。
而且,令我半信半疑的不只银表。
还有寿命的事。在我倒流时光后,才实际深切感受到自己即将在三年后死亡。
「千万不要对舍弃寿命一事感到后悔……吗?」
我想起死神最后留下的忠告,暗自窃喜。
我并未感到后悔。
反而神清气爽。
──再三年就要死了。
光是说出这句话,心情就十分地畅快。自从只剩三年寿命后,我每天开始思考「如何度过今天」,跟昔日只想著自杀的日子相比积极多了。
当时我对自己的心境产生如此变化感到吃惊。不过,如今却觉得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开始考虑自杀时,我曾经查过有关安乐死的资料。
有几个国家承认安乐死,但基本上只允许像罹患末期癌症这类医治无望的患者才能进行安
乐死;有些国家则是只允许出现难以忍受、无法消除的痛楚时,才能进行。虽然有些差异,但大多数的国家都是以从痛苦中解脱的名目,作为最终手段来使用。
我以前读过一篇报导,上头写说「有的末期患者因为安乐死,直到临终前都保有生存意志」。
报导中介绍到安乐死制度的好处,写道「有的患者认为与其无法除痛,迎接痛苦的临终,宁可『死得轻松』。对这些患者而言,能以自己的意志决定临终的安乐死,无疑是一剂强心针」。
虽然那篇报导给人美化安乐死的印象很深,但内容却令人深感认同。
明知未来等待著自己的只有痛苦,那种心情是非常煎熬的。哪有人隐约看见眼前是悬崖绝路,还执意继续前进的?
我也是一样。无法喜欢别人的我,即使继续活下去也如坐针毡。实在不认为等待著自己的会是灿烂的未来,也没有自信能到达终点。所以为了不再痛苦、为了保护自己,才考虑自杀。
能看见只剩三年寿命的这个终点,令我安心不少。就算想死,也能说服自己「反正三年后就要死了」,比起没有梦想和目标,过得浑浑噩噩轻松多了。
当然,衔尾蛇银表的存在也占了很大的分量。抱著「好不容易得到了这么神奇的怀表,死之前当然要用够本」的心态,我倒流时光做了许多事。
最先想到的,是每个人都想得到的使用方法。
那就是任意挥霍,等钱包里的钱都花光后,再倒流时光。
无论要在游乐场玩几小时、从早到晚窝在电影院看电影,或是一直吃爱吃的食物,只要让时光倒流,钱财就不会减少。
游乐场和电影院本来就是能让我转换心情的珍贵存在,只是凭高中生的财力,无法每天光顾。能不在意荷包里有多少钱,尽情玩乐转换心情,其实挺不错的。
不过,最后还是得在挥霍无度之前就必须让时光倒流,虽然能转换心情,却无法打发时间;就算吃了许多爱吃的食物,也只能恢复空腹状态;买完东西无法留在手边,一直玩同样的游戏、看一样的电影实在很腻。就算想要花大钱追求刺激,高中生带的钱能一次花完的额度有限。
所以接下来我决定增加金钱。
只要返回二十四小时前,就等同于我早已知道未来一天会发生什么事。
既然如此,我想应该能靠赌博赚取巨额奖金。
先背下彩券的中奖号码后再让时光倒流,测试中奖号码是否相同。我原本期待这个方法能最快赚到钱,结果中奖号码跟时光倒流前不一样;我后来尝试赌马,结果名次也跟时光流倒前不同,很难靠经常赌赢来获取高额奖金。
从这些结果可得知「即使时光倒流,也不会经历同样的未来」。
简单来说的话,就只是重新来过而已。
就跟掷骰子也未必掷出同样的数目一样。彩券只是重新开奖,赌马只是重新比赛,并非能造成与时光倒流前一样的结果。
只有股票是唯一不会造成剧烈差异的结果。
股票虽然也会产生不同结果,但有别于完全随机开奖的彩券,牵涉到人为思考,结果较难产生变化。我虽是股票新手,但事先模拟了几次后,判断赚钱的机率高,便寻找是否有人能帮忙代理购买股票。
我本来想自己购买,但未成年需要经过父母同意。我跟父母处得不好,根本不想拜托他们,何来苦恼是否能获得他们同意?
我先再三地倒流时光,持续在网路留言版写下预言未来的文章。接著就传出「这个人的预言命中率很高」的传言,等到受到大量关注时,就不再写有关未来的预言,改写以分红来作为代理购买股票的报酬为诱因,来徵求人帮忙,结果轻易地就找到了。
我以简讯联系对方,踏踏实实地买进看中的股票,股利不断上涨,每周都有高到觉得工作真傻的金额汇进户头。等我存到三年都用不完的钱后,便停止赚钱,改为思考怎么花钱。
我先用股票赚来的钱租了一间公寓房,这时还是只能拉下脸拜托父母当保证人。虽然被问了一堆「有办法自己付生活费吗?」「哪里赚来这么多钱的?」等麻烦问题,最后还是付给他们一笔钱作为保证金堵住他们的嘴,才成功说服他们。
那是一栋八层楼建筑的公寓,我选择恰巧有空房的最上层公寓。三房两厅一厨还附阳台,一个人住显得有点大,但可以阻隔人声车声,是高楼层的优点。虽然远远比不上高级住宅大楼,但对于我这个想尽早与关系不好的父母分开的人来说,已经十分满意了。
顺带一提,我跟父母的关系可不只是单纯「感情不好」而已,因为他们是我的养父母。自从被收养后,我就无法融入这个家庭,一直保持距离的结果就是彼此相看两相厌。之所以随便说服就能让他们答应当我的保证人,或许也是因为他们想早点把我赶出家门吧。我对他们从来没有过一家人的回忆,经常觉得他们是外人。家里有讨厌的人在,待起来就是不舒服。对我来说,能实现独自生活这件事,是非常大的变化。
而三月高中毕业后,我终于名正言顺地脱离牢笼。其实反正三年后就要死了,根本不需要读完高中,但父母提出要好好读完高中、少跷课,才答应当我的保证人,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执,我便一直忍耐到毕业。
终于搬出来一个人住后,简直就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
不用工作也能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吃自己爱吃的食物;不用找地方打发时间,也能有个房间让自己独处;不用与人见面,也能生活下去……
这段时期我快活得不禁开始担心自己是否会改变心意,后悔舍弃寿命,渴望继续活下去。
不过,也只有最初的几个月令我产生这种心情。
生活过得再怎么梦寐以求,不断重复同样的日子,也会沦为一成不变。电动打不久,每天订外卖的披萨或寿司也吃腻了。外出转换心情,也会因为讨厌别人而马上缩回房间。想找新的事情做,却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劲。
不到半年,我梦寐以求的理想生活,就又变成了无聊透顶的日子。
令我不禁想像若是没有舍弃寿命,过著普通生活的话,现在会是如何?
想必是工作几十年也远远过不上现在的生活吧。不只如此,就算更早自杀也不足为奇。即使奇迹似地过上现在的生活,也会产生这样的心情。
这肯定是最棒的人生。
不是舍弃寿命会不会后悔的问题。
而是要怎么做,才会让我以后感到后悔?
如果真的能让我感到后悔,还真希望有人能教教我。
──舍弃寿命是正确的。
我如此深信不疑。
但依旧不会改变日子过得无聊的事实,只是等待时间流逝的生活实在太苦闷了。
不过,就在我与死神交易整整一年后的圣诞节。
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我无聊的日常生活。
今年我也独自过圣诞节,但跟去年不同的是,今年是在自己的房间,而不是在桥上过圣诞节。就在即将来到午夜零时跨日时分的时候,我突然好奇傍晚下起的雪会下到什么时候而打开电视收看天气预报。在还没播放天气预报的期间,我一直在看夜间新闻,都是些我这个剩余寿命即将不满两年的人看来,无关紧要的消息。
其中只有一则新闻报导引起我的注意力。
那就是「桥下发现一名死亡的中学少女」。
遗体是在当天傍晚发现的。警方正朝他杀与自杀两方面进行调查,但我认为这则报导想表达「肯定是跳桥自杀」的讯息。
即便我的寿命所剩无几,不怎么关心世事,但听到自杀还是会特别留意。
然而令我在意的不只这一点。
少女坠落的桥正是──我与死神交易的地方。
电视映照出我常去的那座桥。
有其他人企图在同一座桥自杀,而且真的执行了。当我如此解读这则新闻的瞬间,内心竟然涌现一股近似欢喜的感情。连我也觉得自己有病,居然对别人自杀一事感到欣喜。不过得知有同类时内心还是忍不住激动。
我甚至忘记要看天气预报,一整晚都在思考自杀的少女是什么样的人?又是以何种心情跳下桥的?
到了隔天,少女的事依然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因此我决定前去那座桥,顺便散散心。一直下到深夜的积雪没有被铲除,害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抵达目的地。
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来了。原本就是只想独处时才会来的地方,所以自从开始独自生活后,就没有来的必要了。
久未造访的桥,比记忆中的景色还要杀风景。
少女似乎是从桥的正中央跳下去的样子,只见正下方的沙洲围起黄色警示带。
我从桥上窥视围著警示带的坠落地点。
下方布满无数凹凸不平的岩石。到了夜晚,桥下漆黑一片,犹如无底洞,但实际上高度有点微妙,如果不是头部坠落,恐怕很难立即死亡。若是跳下后,一时半刻还有意识,想想就可怕。
有个年纪比我小的女生从这里跳了下去。
从这座我不敢跳下的桥,跳了下去。
我俯瞰了一阵子后,有四个大概是中学生的少女从另一侧走了过来。起初我以为是自杀少女的同学带了东西来悼念她。然而那四人却眉开眼笑地拿起手机拍摄自杀现场。我偷听她们的谈话,发现她们说著「终于消失了」或是「不用再看到那家伙的脸了」,了解她们很开心少女已经自杀。
我慢慢加强双手抓住栏杆的力道,一边偷听她们的对话。
大概想猜到她自杀的原因,却没有料想到加害人竟然会刻意来到自杀现场。我在旁边偷听四人对话的期间,一股负面的邪恶情绪在心中不断翻腾,但曾经将少女自杀一事视为同类而沾沾自喜的我,即使在心中责备那些人,也只会留下罪恶感。
四人在自杀现场谈天说笑了一会儿后,便露出彷佛去完游乐园后正要回家的满足表情,踏上归途。
独留我一人的桥上跟以前一样寂静。
能听见的只有潺潺流水与飒飒风声。俯瞰自杀现场后,只见警示带被风吹得啪啪作响,却不至于遮挡住流水声。
与之前常来时不变的空间,除了我以外的人都消失的世界。
一想到自杀的少女,感觉就像真的被独自遗留在这个世界。
类似于失落感。鲜少与人扯上关系的我,过去也曾有过几次被失落感折磨的经验,而现在的心境就近似于那样。
我这个没有家人朋友的人,就只是把别人当作「可有可无的人」或「令人不愉快的人」而已。
就算不曾见过,不知道长相,光是选择这座桥作为自杀的场所,就足以令我对她怀抱著一种亲近感。
所以才会对她产生移情作用,冒出「让时光倒流,阻止少女自杀」这种愚蠢的想法吧。
4
我本来并没有打算真心阻止她自杀。
我知道单单阻止她自杀,并不会迎向快乐的结局。只是从游戏结束改为继续游戏,回到名为霸凌的剧情罢了。对于想结束这场垃圾游戏而选择自杀的她而言,我这么做反而是帮倒忙吧。
况且自杀的原因只是因为遭受霸凌这一点也有待商榷。
有可能是原本就不擅社交,或是对容貌感到自卑等原因而导致她自杀。若是像我一样因为不想再受到伤害而选择自杀的话,我救她岂不是反而让她更痛苦。
但要我将这件事忘得一乾二净实属不易。
听见那四人的对话是最大的原因。那名自杀的少女是个「因受到霸凌而自杀的可怜女生」,这种印象已在我心中根深蒂固。
我知道这是我个人擅自作出的解读。不过就这样置之不理,跟对霸凌视而不见有什么两样?这世上并没有其他人能让时光倒流,我到死之前肯定会不断想起她,内心充满罪恶感,内疚不已。
我无论如何都想避免剩余的两年人生在受罪恶感折磨的状态下度过。
──换句话说。
我阻止她自杀的理由,只是为了自己找藉口。
如果就这样不予理会,我肯定会后悔吧。
所以,我决定阻止少女自杀一次。
如果她能放弃自杀是最好,倘若她还是坚持要自杀,我也只能拍拍屁股无奈地死心。只要找藉口说自己「已经尽力了」就好。
比起她要不要自杀,自己会不会被罪恶感折磨比较重要。
我不是为了拯救少女,而是为了自己。
不是「阻止自杀」,正确来说是「妨碍自杀」。
我利用衔尾蛇银表将时光倒流回二十四小时之前,并立刻前往桥上。时间是下午三点多,还没下雪之前。我一边奔跑一边祈祷著,希望少女还没跳下桥。接下来要等三十六小时后才能再次让时光倒流,若是她已经跳下桥,我便无计可施了。
寒风刺骨,我强忍著耳朵快被撕裂的痛楚,不停奔跑。
等桥映入眼帘后,我首先确认沙洲那里,但因为有岩石遮挡视线,从远处看不太清楚。我的视力也不算好,只能从桥上俯瞰确认。
凭藉著时光倒流前的记忆,来到少女跳桥坠地附近的正上方。
视野晃荡、脚步不稳,上气不接下气地用双手握住冰冷的栏杆,强迫自己调整凌乱的呼吸。
我探头窥视正下方,祈祷著千万别看见少女倒在下方。
并且想像了一下少女倒在血泊之中的场景,所幸只看见满地的岩石。
放下心后,顿时全身无力,倚靠著栏杆瘫坐在地。
「我干嘛那么拚命啊?」
我仰望著澄澈的蓝天说道。如果她已经丧命,我会彻底死心,毕竟我只是来替自己找藉口的,所以就算落得这样的结果我应该也无所谓。
坐著休息了一会儿后,我一边眺望著河川,一边等待少女前来。
等待时我原本靠在栏杆上玩手机,后来受不了寒冷,便收起手机,把手插进口袋。放在右边口袋里的衔尾蛇银表,如冰块一样冷冽。
在无车无人经过的情况下,过了下午五点后,天空开始飘起雪来。暮色苍茫,橘色街灯点亮大桥。下起雪后,我才发现自己忘记带伞,但因为下的只是小雪,没带伞也没什么大碍。
我将白色气息吐向掌心后,看见有人从桥的另一端走来。
眯起眼睛确认后,是一名少女。
竟然在这种时间一个人来,真是奇怪。以中学生来说,她的身高算是高了,但身上穿的白色大衣却很孩子气。
她肯定是那个自杀的少女。
走来的少女也没有撑伞,所以即使天色昏暗也能看见她的容貌……不过,在我看见她的脸庞的瞬间,突然怀疑起自己的判断。
──因为她长得非常漂亮。
黑色长发与白皙肌肤呈现鲜明的对比,五官端整得即使从远处望去也显而易见。以一个中学生来说,她的长相略显成熟,又散发出一股薄命的气息,但她拥有能将此转变成优点的虚幻之美。
这种女生有可能自杀吗?
我的目光被走向这边的少女吸引,如此心想。
原本以为单凭一眼就能看出那名自杀的少女是怎样的人,肯定是表情阴暗、对自己感到自卑,从外表就能判断出来。
可是,丝毫不见向这边走来的少女有这类负面的要素。连用手拨掉发丝上雪花的动作都十分优雅。我实在不认为这种宛如在富裕家庭成长的大家闺秀,竟然会选择自杀。
──看起来跟自杀八竿子打不著关系。
这便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
少女走到我附近,停下脚步,眺望景色片刻后,又返回来时路。在雪中长发飘逸的她,背影如诗如画。
之后又有几人经过,但没有一个疑似那位自杀的少女。晚上八点过后,雪势转强,我受不了寒冷,手脚失去知觉,叠穿的衣服也已经湿透,达不到御寒的效果。
就这样冻死也不足为奇。但就算是愿意自杀的我,也不想因为试图妨碍别人自杀,结果反过来冻死自己,死得这么愚蠢。
而且,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看起来与自杀毫无关系的女孩。
眺望景色时的她,看起来也好似在哭泣。或许是沾到脸颊的雪融化,才看似如此吧,但从她的侧脸能感受到一股寂寞之情。
倘若她真的就是那名自杀的少女,那我继续等下去也毫无意义。
俯瞰桥下,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路人会发现少女的遗体简直接近奇迹。少女已经不太可能在接下来自杀,还被路人发现,然后在数小时后登上电视新闻。
就算自杀的少女不是她,未来也确实产生了变化。
如同彩券的开奖号码有所改变一样,未来已经改变成少女没有自杀的情景了吧。
而实际上我的预测确实无误。
在我受不了寒冷回家后,新闻节目的内容已经跟时光倒流前有所不同,电视并没有报导自杀的新闻,而是开始播放天气预报,之后整个新闻节目便播放完毕。
不知基于什么原因,但未来肯定改变了。
隔天,我查了查少女是否真的没有自杀,因为也有可能只是没有在那座桥,而是选择其他场所自杀。
我仔细观看新闻和上网搜寻,都没有找到关于少女的报导。无论原因如何,未来已改变一事令我松了一口气。
不过,接下来的日子我也一直在调查有没有关于少女自杀的消息。
原本自杀的少女只是个普通的中学生,如果是艺人也就罢了,基本上新闻不会报导一般民众自杀的消息。我想少女自杀的消息之所以会被报导出来,可能是因为牵扯到什么事件或发生意外。
还有个人隐私的问题,何况日本一年有两万人以上自杀,根本不可能全都报导出来。也有日后会报导「经警方查明中学生是因为遭人霸凌而走上绝路」的消息,但那也只占了整体的极少部分。我担心那名少女是否只是选择了另一个场所自杀,只是还没被报导出来,不久后才会上新闻。
我之所以继续调查,还有其他理由。
那就是我猜测──
「那名少女一定还会再次自杀」。
如果意志坚定,未来还是
会走向同样的结局。
就好比说,我对穿衣并不讲究,总是在出门时看到哪件就穿哪件。没有「非穿这件衣服不可」的意思,而是穿上「偶然」挑中的衣服,因此时光倒流后也未必会选择同样的衣服。
这跟彩券的开奖号码会改变是同样的道理,类似重新开奖的情况。
反过来说,如果我对穿衣很讲究,是那种会在前一天事先想好隔天要穿什么衣服的人,那么即使时光倒流后,也会选择同样的服装吧。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只要不是因为时光倒流而改变什么事情的话,上班族依然会去公司上班,小孩依然会去学校上学。
未来会改变,只是碰巧罢了。
那么少女没有自杀,或许也是「碰巧」。
假设少女平常就在烦恼要不要自杀好了,就像我好几年都不敢自杀一样,少女也持续处于随时自杀也不足为奇的状态下,然后在圣诞节「一时兴起」自杀。那么当我将时光倒流后,她也很有可能因为「一时兴起」而选择不自杀。如果真是如此,只要问题不解决,迟早有一天她又会「偶然」自杀。
况且,我可不能就这样到此结束。
我本来打算遇见少女后要开口向她搭话,不只要安慰她,还准备好解决霸凌的对策,提供最起码的协助,好消除自己的罪恶感。
可是,我没有遇见她。
这次的结果只是运气好没死成而已,并没有解决霸凌的问题。
少女并未获得救赎,而我也不敢硬说自己已经「尽力而为」。这对我和自杀的少女而言,都是最糟的结局。如果就此结束,那我宁可当初没有将时光倒流。必须「妨碍」而不是「阻止」她自杀,这样才有意义。固执的我,之后也一个劲地调查相关报导。
新年的一个星期后,不出所料,电视再次报导少女自杀的新闻。从报导内容再次使用的「从桥上」、「中学生少女」、「坠落死亡」等词汇,我判断是同一人物的可能性很高。
我这次决定先搜集完情报后再将时光倒流。我到附近的派出所佯装要提供情报说:「我昨天好像有在桥附近看见一个中学女生,但记不清是几点看到的了。如果知道她穿什么服装或其他特徵,搞不好可以想起一些事情。」成功问出发现遗体的时间和服装。
然后让时光倒流,从下午就在桥上等待少女经过。最先发现遗体的民众是在下午五点左右报警处理,我能透过少女有没有在五点前来这座桥,判断未来是否有改变。因为已事先搜集好情报,我的心情比上次轻松许多。
下午四点过后,天色渐暗时,一名少女走了过来。
因为天色昏暗,从远处难以确认她的长相,但能看见她身上穿的服装与搜集到的情报相符。
──肯定是那名自杀的少女。
朝我走来的,正是圣诞节那天看见的那名与自杀八竿子打不著关系的少女。
少女和上次一样,走到附近停下脚步后,眺望著景色。因为上次看见她时,她穿的就跟我打听来的情报一样,所以我并未感到吃惊。
搞不好我就是想见到她,才连续好几天一直调查这起自杀事件的吧。
当时看见她的侧脸,就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在那种时间独自外出,也不撑伞,大概发生了什么事了吧。就算她不是那名自杀的少女,我也应该开口关心她才对,我对此感到十分后悔。
我看著眺望景色的少女的侧脸,不禁感到疑惑
──为什么像她这样的女生会自杀?
端整的面容、乌黑亮丽的长发、白皙的肌肤、纤细的体格,从外表看不出任何负面的要素。那么,应该就是个性顽劣这类的内在问题啰?可是从她散发出的稳重气息来判断,实在难以想像个性会有多顽劣。
不过,再怎么看起来一帆风顺的人,也会有烦恼。
要是她因为容貌而招人嫉妒,也就不难理解了。
班上有这种同学,就算个性低调也会惹人注目吧?肯定一枝独秀,应该也很受男生们喜欢,就算成为其他女生嫉妒的目标也不足为奇。实际上就有四个没品的学生对她的死欣然自喜。如果问题不在于她本身,或许还有办法解决。
而且无论她被霸凌的原因为何,不先向她攀谈,还谈什么后续?
我走向少女,打算和她说话。
随著距离拉近,原本从远处看不清的细节,逐渐清晰可见。她的一头黑色长直发光泽亮丽,反射著光。露出大衣袖口的手腕纤细,双腿也十分细长。皮肤白皙光滑,嘴唇透出淡淡的粉红色。而且有著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和长长的睫毛。近距离一看,还残留著一个中学生该有的稚气。
明明没有被瞪,却全身僵硬。我本来就不太擅长跟别人说话,自从开始一个人生活后,就更没有机会开口,我担心没办法好好表达。
振作点,不过是跟小妹妹说个话,有什么好紧张的?我握紧拳头,硬逼自己开口:
「看你闷闷不乐的,是遇到什么讨厌的事吗?」
我开口向少女攀谈后,她便环顾四周,指了指自己。突然有人跟她说话,她也感到很紧张吧。
「还有别人吗?」我微笑说道,她顿了一会儿,才轻声回答:「我没事。」
「说没事,才是最有事的吧。」
「……」
少女沉默不语,害怕似地后退几步,看来是对我有所防备。突然有个比她年长的男人向她攀谈,会做出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么冷的天还到这里来,真是稀奇呢。」
「……」
我露出笨拙的笑容,找话题跟她聊天,试图解除她的防备心,但她只是一语不发地点了点头,没有接话。不仅如此,还一步一步想要远离我。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决定开门见山,直接进入主题。
「好,让我猜猜你在烦恼什么。」
少女没有面向我,而是眺望著远方的景色,但身体似乎抖动了一下。大概是内心瞬间产生动摇,又立刻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吧。
「你在烦恼该不该从这里跳下去,对吧?」
听见这句话,少女才总算面向我。
佯装镇定的模样已不知去向。从她的表情可窥见她的内心有惊讶、困惑、疑问、不解等各式各样的感情在翻腾。
「不是吗?」我向她确认后,她便轻轻点了点头。
「你之所以考虑要不要自杀,是因为遭到霸凌,这我也猜中了吧?」
我如此询问后,少女便困惑地开口:
「你、你怎么会知道?」
「不能告诉你。」我用这句话,将她的问题敷衍过去。要是告诉她我能倒流时光,她肯定不会相信,还会以为我头脑有问题,对我更加防备吧。
我反问她:「你没有找人商量吗?比如父母或老师之类的。」结果她摇头否定。
「没有人……愿意站在我这边……」
少女抓著栏杆,发出泫然欲泣的声音说道。
「这样啊,你找不到人商量,一个人忍耐到现在。」
对我而言,这不过是为了解除她的防备心而随口说出的一句话。
然而,效果却出乎意料地好。
我马上就发现少女眼眶泛泪,一双大眼泪光闪闪。相信她应该希望有人能帮助她吧。
我松了一口气。如果她希望有人帮助自己,那么还有救。这件事并不会止步于我的自我满足,似乎还能圆满解决。
照目前这个走向,我判断应该能成功妨碍她自杀,便直接进行最终阶段的战略。
「我给你一个建议吧。」
一切都按照我理想中的情况顺利进行。因为自以为顺利,才会不经大脑思考,出了馊主意,踏到她的地雷吧。
「说是建议,其实你也不需要变得坚强。」
我如此说道,递给少女一袋厚厚的信封。
「这是?」
少女询问后,我如此回答:
「一百万圆。」
「咦……」
她露出一副不明白我在说什么的表情。于是,我对她说明这笔钱的用途。
「听好了,你用这笔钱收买班上的中心人物,跟对方搞好关系。这样当你被欺负的时候,对方可能会帮助你。而且,班上的气氛应该也会改变。但是千万不要把钱交给那些欺负你的人,那样只会沦为待宰的肥羊。」
我是真心认为要解决霸凌,只有靠撒钱增加同伴这个方法。那四个人就算被老师或父母骂,也不会改过自新,先制造让对方不敢造次的状况才是解决之道。
不过,少女却低下头,没有打算接过信封。
「别客气,你至今承受的痛苦值得收下这些钱。用剩的话,可以拿去买你自己想要的东西。然后把被霸凌的事忘得一乾二净,总有一天能够笑谈过去……」
我继续说话鼓励她,似乎不知道这些话会踩到她的地雷。
「……要。」
她发出细小的声音,小到我差点没听见。
「嗯?」
我停止说话后,少女便嘴巴张大:
「我不需要!」
发出震耳欲聋的音量。
她的态度令我马上就意识到自己惹怒了她,但因为我内心一阵慌乱,并未察觉到原因,结果还是不断踩踏著她的地雷。
「你就收下吧,用这些钱跟班上的同学……」
少女看见再次递出的信封,泪水从眼眶扑簌簌地滑落。
「就算收下这笔钱!我承受过的痛苦也不可能当作没发生过吧!」
少女挥开信封,信封从我的手中掉落。
纸钞因为掉落的冲击从信封中露了出来。
然后一阵风将露出的纸钞吹向空中。
「喂!喂!」
我连忙捡回飘散在空中的无数一万圆纸钞;少女不予理会,用手背擦拭泪水,飞也似地跑走了。当我从栏杆探出身子抓钞票时,风也持续在吹,信封中的纸钞剎那间空空如也。
一万圆纸钞飘落到原本少女跳桥自杀的沙洲上,我望著少女逐渐变小的背影,在桥上呢喃:
「多可惜啊……」
结果,电视没有播放自杀的新闻,播放的却是「桥下散落几十万圆」这种我心里有底的新闻,不过倒是成功妨碍了少女自杀。
真是可喜可贺……才怪。活了十八年(当时),第一次惹女孩子哭,而且是比我年幼的女生,没想到竟然会让我如此耿耿于怀,这股罪恶感是怎么回事啊?
如今回想起来,也难怪她会生气,这样等于是拿钱叫她把过去痛苦不堪的经历一笔勾销。好不容易开口求助,却换来绝望的心情。
要是她再次自杀,我不就等于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吗?
喂、喂,饶了我吧!情况比时光倒流前,甚至第一次妨碍她自杀时更糟糕了。要是变成我害她自杀就惨了,非常不妙。为了让我剩余的两年过得心安理得,我必须消除心中的罪恶感,因此非得让她活下去不可。
「只好一直妨碍她自杀,直到她放弃为止了。」
于是,我便开始过著妨碍寻死少女一之濑月美自杀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