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相叶先生,快点起床!我上课要迟到了!」
「再五分钟……再睡五分钟我就起床了……」
「你刚才也说过同样的话!」
一之濑掀开我的棉被,从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无情地攻向我。
在我舍弃寿命的第三次六月二日,星期三,天气晴。
身穿黑色高中制服的一之濑拉著我的手,将我从床上拖起。我洗完脸不慌不忙地打著呵欠走向客厅,一之濑便推著我的背,催促我:「快点、快点。」
矮桌上摆放著她做的早餐,白饭、西京味噌烤鲑鱼、豆腐味噌汤、煎蛋卷、纳豆,简直就是日本早餐大集合。
我们靠著沙发,并肩坐在地板上。
铺在地上的地毯是一之濑挑选的,虽然图案有点莫名其妙,但比起坐在高度不合的沙发上用餐,坐在地毯上方便多了。
我确认早晨的新闻节目上显示的时间后,发现才六点多。
她朝气蓬勃地说:「我开动了。」我也正巧异口同声地与她重叠。
西京味噌烤鲑鱼没有烤焦,鱼肉很软;煎蛋卷则蓬松带有甜味。这数个月来她的厨艺又更上一层楼了。
「味道如何?」
我率直地回答「很好吃」后,她害臊地笑了笑,继续享用早餐。
从四月起展开高中生活的一之濑,每天搭电车通学。平日也会来我家做早餐,大多像今天这样在我家用完餐后再去上学。
她之所以选择离家很远的高中就读,是因为不想遇到中学同学。
她之前就读的中学是中高一贯学制的学校,读完中学就直接升学到相邻的高中就读。为了避免直升高中部,她才选择报考离家较远的高中。虽然必须接受测验,但可以远离那些霸凌过她的同学。
不过,她继父反对她报考其他高中,费了一番工夫才得到允许。
即使一之濑试图说服她继父,她继父依然坚持不允许她去上其他高中,完全不去试著理解她的心情,最后还破口大骂:「你只是想逃到比较好过的地方去而已!」「又想偷懒不去上课吧!」一再刺伤她的心。跟母亲商量,母亲也只会站在继父那边说:「只要你忍耐一下就能解决问题了。」
从家里逃到我家的一之濑,还曾经在深夜跑来向我哭诉。我说不出什么体贴的话安慰她,泡了杯即溶热可可给她,这件事令我印象深刻。
我摩挲著抽泣的她的背部,担心她是否又会自杀。她对自己深夜离家跑来这里,以及我特意教她读书,家人却不允许她考试而感到过意不去,一直哭著向我道歉。
这一点令我非常难过。我对那些事情根本一点儿都不在意,想也知道她每次道歉时一定又受了她那冥顽不灵的继父一肚子气。
不过,一之濑自己擦掉泪水,说她会继续努力,直到获得她继父允许。
我安慰她不需要勉强,她却摇了摇头,用她那双通红的眼眸凝视著我说:「我会努力……所以,再维持这个姿势一下。」然后紧抱住我,将脸埋进我的胸口。我没有拒绝,将她拥入怀中。
结果一之濑不屈不挠的精神取得胜利,顺利进入理想的高中就读。
一之濑说她将只去理想学校就读的态度贯彻到底,最后她继父才板著一张脸勉强答应。因为上了高中,与家人起口角的频率减少,但跟始终无法认同她的继父与坏心眼的姊姊们的关系依然维持冰点。
当然,一之濑本人也没有想跟家人交好的意思,被扔掉的东西不会回来,心灵受到的伤害也永远不会愈合。从她像这样经常来我家吃饭一事来判断,势必很难期待她的家庭环境能有所改善吧。
而我从之前就一直担心一之濑的高中生活方面则是十分顺遂。
虽然开始上学后因为生活产生变化而一副精神疲惫的样子,但后来似乎渐渐习惯。她说和同班的一个同学交情还不错,也不见她发牢骚。
老实说,因为她入学前一直嚷嚷著不需要朋友,所以我很担心她会不会无法融入学校生活,又开始不去上学……
幸亏我的忧虑不过是杞人忧天,一之濑的高中生活过得一帆风顺。
如今待在我身边的早已不是企图寻死的少女。
刚遇见她时,她毫不掩饰自己对我的敌意,总是板著一张脸,气冲冲地鼓起脸颊。稍不留神就不见踪影,数度令我头痛不已。
而如今她的神情也变得柔和,比以前散发出更成熟的气息。
与生俱来的美貌自然不用说,苗条的身躯也开始带有女性条线,隔著制服也能看出双峰的弧度。表情也变得活泼开朗,笑起来的唇形莫名地性感。
不只状况改变了,她自己也逐渐成长。过去我一直昧著良心认为她还只是个小孩,事到如今怎么看她都是一名气质优雅的女性。
当我被娴淑的她深深吸引时,总会不小心与她四目相交,便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
「相叶先生,转过来这里,你脸上有饭粒。」
一之濑噗哧一笑,用手指取下沾在我嘴边的饭粒。
然后直接送进自己口中,她的双唇看起来十分红润,非常柔软的样子。
……不,等一下。现在不是看入迷的时候吧!
「你!这是做什么……」
我慢半拍地大吃一惊后,一之濑便一副若无其事地歪头询问:「怎么了吗?」
我撤回前言,她能够神色自若地做出这种令人害臊的事,要称她为气质优雅的女性还言之过早……因为这种事情就乱了方寸的自己也有问题就是了。
「啊!我得走了!」
「我来收拾,你去刷牙。」
「嗯、嗯!」
我收拾好吃完的餐具后,用抹布随便擦拭桌面。然后把等一下要丢的垃圾袋绑好,脱下睡衣,换成外出服。
一之濑好像也已经准备好去上学了,她手上拿著的书包别著我们去水族馆得到的海豚徽章。
通常她会在去上学时顺便帮我丢垃圾,不过今天我拒绝了。「可是……」有些困惑的她顿了一下,随后又立刻一脸欣喜地微笑道:「那我们一起去丢吧!」
我按下电梯按钮,等待电梯上来。如此平淡无奇的时光,我却在看见电梯从一楼缓慢地上升而感到有些幸运。
走进电梯关上门后,一之濑靠了过来。我感受到她的体温,有些紧张。我没有做出闪避的动作,而是表现出一副极其困扰的模样呢喃道:「好重。」爱撒娇的她刻意把身体压到我身上,回应我拙劣的演技。
不过,电梯却在三楼停止,我们连忙分开。
「早安。」
走进电梯的是一名穿著西装的年轻男子;一之濑躲在我的身后轻声回应他的问候。他很有可能从电梯的门缝看见我们刚才的举动,害我也好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丢完垃圾后,一之濑一副想继续刚才的未竟之事而靠了过来。「不快点去上学的话,会迟到喔。」这次我没有接招,一之濑摆出一副不满的表情。
所以我今天也无奈地抚摸她的头,于是一之濑一副很痒似地笑了笑。
「我去上学啰!」
「好,小心车子喔。」
她朝我挥手道别;我轻轻地挥手回应她后,她便面带笑容地说:「我今天也会在傍晚回来。」她的背影看起来也十分欢快,令我将原本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唉……」
我回到房间,站在墙面的挂历前叹了一大口气。
六月,距离我寿命将尽──还有半年。
虽然并非所有的问题都已解决,但我已经尽力了。
目前一之濑并未在学校惹祸,不仅全勤到校上课,也交到了朋友。时至今日,她也不曾有意无意地表现出要自杀的样子。
照这样下去,就算我不在她身边也没问题了吧?
接下来只要慢慢拉开距离,从一之濑的面前消失就好。
我们的关系就此结束──本应是如此的。
我望向放在厨房的便当盒,再次叹息。
按照计画,我原本打算这个月,最慢下个月就要销声匿迹的。
──结果现在这个状况是怎样?
一之濑每天来我家做早餐给我吃。因为先来我家再去上学的关系,不仅要很早从家里出门,也经常差点迟到。而且还亲手准备好便当给我当午餐后再去学校,放学后也会来我家做晚饭。
过著这种生活,当然不可能有时间跟朋友去玩。上高中后,她从来没有在放学后跟朋友到处逛逛,或在假日跟朋友出去游玩。
虽然我说「她的高中生活过得一帆风顺」,但那也只限在学校而已。
我当然没有厚脸皮到要她为我做到这种地步,但我还是默默接受。我对她说过好几次「不用每天都来,太辛苦了」之类婉拒的话。
然而一之濑却以「必须摄取营养的食物」或「之前净给你添麻烦,我想报答你」等藉口拒绝。
最后我判断既然一之濑本人想这么做的话,就没必要冷淡地拒绝,决定暂时先观察一下状况。当时她好像还没融入学校的样子,跟家人也依旧水火不容,就算拒绝她
也会照样跑来我家吧。
而且死神也说过一之濑责任感很强,尽管我从来不曾将她视为麻烦,不过既然帮忙做家事能让她本人宽心的话,那就随她去吧。有一段时期我抱持著这样的想法。
结果──我们别说拉开距离了,反而像是互相吸引般缩短距离。
如果要说明为何事情会演变成这种状况的话,原因就在于我太迟钝了。
直到最近我才发现积极奉献的一之濑对我有「好感」。
她从去年秋天左右开始会向我撒娇,有时会在外面跟我牵手或依偎著我,与自杀时期对待我的态度判若两人。
起初我虽然感到困惑,却并未将其解读为对我有好感。有时她会在我们打电动时故意靠过来妨碍我,我以为她只是在捉弄我,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
我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大笨蛋。即使一之濑问我喜欢的女生类型或发型,我也没有察觉她的心意,继续享用她为我做的菜肴。
话虽如此,我并非没有将一之濑当作女性看待。光是她的手碰到我,我就全身发热;而她倚靠在我身上时所引发的紧张感,也没有习惯的迹象。
坦白说,我也──对她充满情意。
很久以前我就隐约察觉到她对我的好感了,但是因为害怕自己受伤而一直逃避。如果自己会错意的话实在很糗;就算没有会错意,我们也不可能在一起。要是一之濑知道我只剩半年可活,她肯定不会为我做到这种地步吧。
我的情意只会成为她的枷锁。
所以我才始终佯装不知道她的心思。即使一之濑倚靠著我,我也告诫自己她不过是在戏弄我而已;即使在情人节收到她亲手做的心形巧克力,我也只是当作市售的巧克力吃下肚。一心认定她的心意全是我会错意,而持续扮演没有察觉的迟钝男人。
我就这样一再地抹杀自己,试著不断地说服她。
我鼓励她应该偶尔跟朋友出去玩,结果她说这样就不能帮我做晚饭了,若无其事地继续待在我身边,枉费我如此苦口婆心地规劝她。
光是这样的对话便使我心乱如麻、五味杂陈。时而不安、焦躁、自我厌恶,净是些负面情绪,但最后却都以安心告终。
就是因为这种不上不下的态度,才会惹她哭泣。
上个月我与一之濑吃晚餐时,开门见山地说:
「下次假日约朋友出去玩吧!」
「那你的三餐怎么办?」
「都说你不用每天来了,你这样也很累吧。」
「才不累,是我自己想来的,你别放在心上。」
由于我们讨论过无数次同样的事,所以一之濑说话的态度有点在赌气。
「就算你这么说,我还是会在意啊。你跟学校的朋友要一起度过三年的时光,应该以朋友为优先,而不是我。」
我只是在嘴硬,其实根本不希望她以朋友为优先。
「……我来你家,你觉得很困扰吗?」
「我没那么说吧。」
我如此敷衍后,一之濑便低下头,空气中流淌著尴尬的沉默。
「你上次也说过同样的话不是吗?而且感觉你在躲我……」
她会有这种感受也无可奈何,我的话听在她的耳里就像是迂回地要她别来我家吧。若是对我抱有好感,感受就更加深刻了。
「没那回事,我只是担心你……」
「比起朋友,我更想跟你待在一起。」
一脸不安地凝视著我的她,令我心动不已。
我开始厌烦自己为何非得说这种无聊的事情不可。
讨论我们出门游玩的计画不是更开心吗?
「……况且,就算我约她们出去,她们也不会赏脸的。」
「不会赏脸……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顿时著急她是不是在学校闯了什么祸,不过她摇头回答:
「她们都有男友了,假日忙著约会,根本没空。」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之前我一直劝她多跟朋友玩,她却总是以要帮我做饭为理由不肯听劝。所以也有可能是为了让我放弃劝说才说出口的谎话。
「没、没有男朋友的,只有我……」
一之濑结结巴巴地斜眼望向我。
先不论她的话是真是假,若是她坚持主张这一点,我便束手无策。
平常我早就放弃了,但这天不一样。
既然家庭环境已经无望改善,留她一个人活在世上,我实在放心不下。如果就这样迎来暑假,直到九月暑假结束事情都不可能有所进展吧。
我一时焦躁,心想若是真的重视她,此时就应该狠下心。
于是,我咽了一口唾沫后,说出的是这句话:
「那你也在学校交男友就好了啊。」
我的心情就像是打破花瓶一样,真想马上收回这句言不由衷的话。我在心中吶喊:不对!我不是在对她说,我是在对放在桌上的味噌汤说!
我战战兢兢地望向一之濑。
明明只是想确认身旁她的表情,不安的情绪却排山倒海而来。
去年的圣诞节我也说过类似的话。
不过,情况与当时完全不同。要是一之濑因为那种无法打动人心的一句话而真的交了男友……
在看见她脸庞前的数秒间,我担心得魂不守舍。
我怀著心脏彷佛被紧紧揪住般的心情,确认她的表情。
一之濑──眼眶泛泪,紧咬著嘴唇。
从她眼眶滴落的泪水,渗透进我的心。
「我才不需要什么男朋友……」
她细如蚊蚋的悲伤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对惹她哭泣一事,内心并未涌起罪恶感。
反而对因为那句话而轻易受伤的她放心不少。
亲眼目睹她对自己的好感,喜悦之情缓慢地油然而生。
既然已经察觉她的心意,就无法再自欺欺人了。
我是在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呢?
之后的两个星期,除了我们的距离缩短之外,没有任何进展。
我也懒得再说服她,就这样无能为力地一天天度过。
好比今天,我本来也打算劝她放学后跟朋友逛一逛再回来,所以故意利用丢垃圾的时间制造机会,结果还是说不出口,只能眼睁睁地目送她上学。
从她开始准备考高中时,我就担心东担心西的,却万万没有料想到这个问题。因为我当时一心认为,只要她交到朋友,我们的关系便会自然而然地终结。
与其跟我待在一起,跟同龄的朋友出去玩当然比较开心啊。
我凝视著浴室镜子里自己的脸庞,是不难看啦,但也没有帅到能衔著玫瑰走在外面的地步。至少配不上一之濑。
即使思考她为什么会喜欢上我这种人也于事无补。若是我在这种状况下突然销声匿迹会怎么样?想也知道肯定会伤透她的心。
她现在会找理由对我献殷勤,但如果有一天她开始要求我的回应的话,到时候我有办法拒绝她吗?我没有自信。
而招致这种状况的,正是一直以来回避她心意的我。
我必须想办法在暑假来临之前改变现状。
当天傍晚,我站在一之濑就读的学校校门口。
我特意前来学校,是为了确认一之濑有没有朋友。
冷静思考过后,我从未见过她的朋友。因为一之濑没有手机,所以不会与朋友拍照。虽然本人说她交到了朋友,但会不会其实根本就没有她所谓的朋友呢?
一之濑原本就没什么想交朋友的意愿,我之前还因为担心她在入学后也不肯交朋友,开导过她几次。我也不想逼她,但为了让她脱离我身边,这是必经之路。我慎重其事地不断说服她,还曾不小心用了说教般的语气,害一之濑闹别扭。如今回想起来,是我做得太过火了,对此我已经深刻地反省。
因为发生过这种事,所以我怀疑一之濑十分有可能说谎。况且再怎么对我有好感,竟然宁可跟我待在一起胜过跟朋友玩耍,未免也太奇怪了。
假如我的推测无误,就算再次试图说服她,也只会造成反效果。如果要重新拟定作战计画,最好先确认一之濑到底有没有朋友为妙。
由于我抓准放学时间,许多学生鱼贯地走出校门。即使不用以海豚徽章为标记,我也有信心能在一之濑走出校门时找到她。
眼前吵闹的一群男学生、挽著手臂卿卿我我的情侣,以及在校园里四处奔跑的足球社员,看起来与高中时期的自己是不同的生物。
感觉好怀念啊,虽然我完全不想回到那个时候,但是也不禁思考起当时是否有可能拥有与现在截然不同的人生呢?现在才开始想像也为时已晚了。
几分钟后,我看见一之濑朝这个方向走来。即使她穿著和四周相同的制服仍十分醒目,让我一眼便认出她。
不过仔细一瞧,她被两名像是同学的女生夹在中间有说有笑的。
「还真的有朋友啊!」
我不禁脱口而出,心中涌现称不上是安心的情绪,于是便想打道回府,不再继续看下去。正确来说,是利用衔尾蛇银表回到还待
在家中的时间。
当我正要将衔尾蛇银表从口袋拿出来时,与一之濑四目相交。
她发现我的瞬间,表情突然变得开朗,挥著手奔向我。
「相叶先生,你怎么会来学校?」
「没有啦,就……有点事。」
原本将一之濑夹在中间的两人也跟在她身后奔驰而来。
「他就是你说的相叶先生啊?」
短发女孩目不转睛地盯著我的脸看,而中长发的女孩则是充满好奇心地问我:「欸欸,你对月美是怎么想的?」
不习惯这种事情的我有点……不,是还满不知所措的。
「喂,你们两个别这样啦!」
一之濑似乎也对两人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手足无措,但那两人却没有打算放过我的样子。
「月美你应该也想知道吧?这是个好机会不是吗?」
「就是说呀!所以你到底对月美有什么感觉?」
两人步步逼近,我受不了她们的视线,回答:「我觉得她很可爱……」结果两人兴奋地尖叫。真想立刻让时光倒流,钻进被窝。
「太好了呢,月美!他没有讨厌你!」
「他说你很可爱喔!」
看见一之濑转眼间满脸通红,连我也不禁害羞起来。
「我跟相叶先生不是那种关系啦!」
一之濑发出足以掩盖住两人声音的巨大音量否定道。
遭到否定的两人目瞪口呆地互相对视。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短发女孩问道;中长发女孩也彷佛认同她的提问般点了两次头。
「我跟相叶先生是……」一之濑说到一半,却好像想不出任何答案,便向我求助:「我们是什么关系呢?」
那两名女学生见状,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用力推了一之濑的背部一把。
「呀!」
一之濑被推后失去平衡,扑向我怀里。
两人笑著逃也似地迈步奔跑,应该说,整个溜之大吉。
「月美!你今天跟相叶先生一起回去吧!」
「要是晚回家的话,我们帮你打电话通知家人!」
「啊!我回去时得买红豆饭才行!」
「我也是!」
两人一溜烟地跑走。在我怀里遮住脸庞的一之濑,害羞得连耳朵都红了。
回程时,我们都不敢看彼此的脸庞,平常会主动牵手的一之濑,如今也实在没那个勇气。
「我明天会跟那两个人说清楚的。」
一脸不悦的一之濑,脸蛋还有点红。
「你真的交到朋友了呢。」
「……你该不会怀疑我说谎吧?」
「算是吧。因为你不跟朋友玩,我以为你在骗我。」
「我怎么可能说谎嘛!」
她鼓起脸颊,捶打我的肩膀。虽然完全不痛,但周围的视线很扎人。
「谁教你之前不肯交朋友。」
「因为你一直叫我交朋友,我才努力去交的!」
「对不起啦!我只是担心你嘛。」
我受不了周围的视线道歉后,一之濑才放下她的手。
「我……那么孩子气吗?」
一之濑紧握放下的手,抗议般地望著我。她的表情看似生气又有点沮丧。
「你不是常叫我要多跟朋友出去玩吗?我担心你是不是在躲我,所以曾经跟那两个人商量。结果她们笑我被你当作小孩看待……」
原来那两人是因为这样才知道我的啊。
「怎么可能嘛,我反而感谢你每天做饭给我吃呢!可是,要是因为这样害你人际关系出问题就糟了。以我的立场来说,自然会这么想吧?」
一之濑低头沉默不语,但似乎不能接受我的说法。
「你跟那两个人交情应该不坏吧?」
「是没错啦……」
「那么下次你们三个人一起出去玩吧!」
一之濑露出困惑的表情,不过在我谎称自己偶尔也想一个人悠闲地独处后,她便以微弱的声音回答:「嗯。」
这是她第一次点头答应。
但我却一点都不开心。
明明我们两人都不希望这样,真是愚蠢。
「别在意我,你应该珍惜与朋友相处的时光。」
「嗯……」
「另外,如果出去玩需要钱的话,尽量开口跟我说,我出钱。」
「嗯……啊!你又把我当成小孩看待了!」
一之濑再次鼓起脸颊,然后倚靠在我身上。
所以,我表现出一副极其困扰的模样,呢喃道:「好重。」
我们还能像这样互动多少次呢?
唉……又来了。
今天那句话又掠过我的脑海。
──要是我没有舍弃寿命就好了。
2
「你昨天一个人很寂寞吧?」
吃晚餐时,坐在身旁的一之濑这么问我。
「没有啊,跟平常一样。」
我刻意不看她,喝著味噌汤。
于是旁边传来「是吗?」的不满声音。
在我舍弃寿命的第三次六月三十日,星期三,阴天。
在那之后,一之濑慢慢地愿意跟朋友出去玩。
直到最近有时只会来我家做早餐,或是放学后跟朋友四处逛逛后才来我家做晚餐,如今则是经常一整天没有来我家。
只要照这样减少来我家的频率,我们自然而然会渐行渐远吧。
有一段时期我觉得计画进行得很顺利,但现实总是不如人愿。
这几天她问我「寂寞吗?」或「一个人很难熬吧?」的次数变多了。我当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而她也是在知晓我有听懂的情况下说出这些话的。
换句话说,一之濑想回到以往的生活。
况且从她的言行举止来观察的话,能够感受到她是为了不让我担心才跟朋友出去玩的。虽然她跟朋友似乎相处得不错,但在放假前她总是会抓著我的手臂,约我要不要去哪里玩。
明明这种状况不该感到开心,我却不争气地松了一口气,真是没用。
而曾经作为我救命稻草的「以人际关系为优先」这种漂亮话,已经不能再使用,若是再说些保持距离的话,又会惹她伤心了吧。
洗完晚餐的碗盘后,一之濑躺在床上。
她的身旁空出能再躺一个人的空间,但我却视若无睹,刻意坐在床边,开启掌上游戏机的电源。
「你在玩什么游戏?」
一之濑坐到我旁边,把脸凑过来问道。我触碰到她的身体,反射性地离开后,她却说看不见,把身体靠得更近。
「你明天也要上学吧,差不多该回家了。」
「我还不想回去。」
她露出洁白的牙齿,调皮地笑道。
「最近这个房间的游戏变多了呢。」
听见这句话,我的身体差点做出反应,但最后我还是沉默不语地继续打我的电动。
「感觉是在我开始跟朋友出去玩后才变多的。」她才刚说完这句话,我便因为犯了平常不会犯的低级失误而导致游戏结束。
一之濑看著显示「GAME OVER」的画面,像是刻意想煽动我的情绪似地微笑道:「你果然很寂寞吧?」
「我才没有。」
「亏人家还想当你的对战对象呢。」
虽然我又继续接著玩游戏,但操作比刚才还草率,马上就损失了不少生命值。
真的被一之濑说中了,她没有来我家的日子,我无所事事,百无聊赖。
一看到什么评价不错的游戏就立刻买下来,一个人拚命地玩,但我并未因此满足,只是单纯打发时间罢了。她没来的日子,我总是一边打电动一边确认好几次时间,叹息著就不能把时间快转到隔天吗?
我也想每天和一之濑见面,带她出去玩,两人共进晚餐。有时甚至会想,既然都只剩半年可活了,乾脆在最后的时光随心所欲算了。目前还勉强撑得下去,但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撑到什么时候。
前几天也发生过一件危险的事。
我正在看电视,结果一之濑坐到我旁边,握住我的手。我与脸颊有些羞红的她对望,彷佛被她吸引似地看得出神。
等我回过神来,两人的脸庞已彼此靠近,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恢复理智,连忙松开她的手。虽然之后并未发生任何事,但我无法忘怀她那一脸悔恨地抚摸自己嘴唇的表情。
我原本以为只要慢慢减少两人相处的时间,便会自然而然地渐行渐远,看来是我错了。每次见不到一之濑时,我便深刻地体会到她的存在对我来说有多么地重要。
想必她也和我有同样的感受吧。因为相处的时间有限,我和她都很重视能在一起的时光,其余的时间则是草草而过。如今能跟一之濑相见的日子,感觉比圣诞节更特别,光是几天不见,我便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痛楚,牛郎与织女一年相见一次,怎么能不疯掉?
挂念著彼此的我们,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关系又突然一口气拉近,甚至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一之濑说她还不想回家,试图拉长有限的相处
时光。我则是佯装冷静,没有将真正的心思表现在脸上。
我们都明白彼此在演一场闹剧,因为互相试探的阶段早已过去,只要某一方再稍微主动一点,便能轻易地打破我们之间那堵脆弱的薄墙吧。
结果,六月就这样在我与一之濑藕断丝连的状况下结束,我的余命只剩不到半年。
在我舍弃寿命的第三次七月四日,星期日,天气晴。
这一天,我跟一之濑约好在当地的车站碰面。
「这个星期天,我们出去哪里走走吧!」
一之濑如此主动提出邀约,尽管心里明白最好不要再做出与她拉近距离的行为,但我还是不争气地一口答应。
回想起来,自从她上高中后,我们就没怎么出门游玩。我说服自己「把这当作最后的回忆,尽情享受就好」。然而,被说服的那个自己却没有把握当一之濑再次邀约时能果断拒绝。
「相叶先生,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我不经意地看了眼朝我奔来的一之濑,被她的打扮所惊艳,又再次仔细看了一眼。
她身穿白色的露肩上衣,搭配黑色的丹宁短裤。
与平常的穿著截然不同,令我感到很新鲜,看起来很成熟。这身打扮很适合她,但是我反而担心起她露那么多腿没关系吗?
「怎么了?」
「你今天跟平常很不一样呢……」
「这身打扮吗?我昨天跟朋友逛街,请她们帮我搭配的。虽然有点难为情,但毕竟很久没跟你约……出门了……」
我无法直视羞赧的一之濑。
现在是上午九点。我们接下来要搭乘电车前往附近的一座知名动物园。
之所以会选择去这个场所,起因为我向一之濑提起自己只在小学远足时去过动物园,她大吃一惊,就说:「那我们去动物园吧!」
搭电车移动的期间,我们并没有特别聊天,但我和一之濑对视了好几次。
走出车站验票口不到一分钟,就看见动物园。
入口的正门摆放著一只大象的纪念雕像,一之濑看见后,笑著道:「是大『象』的雕『像』呢。」我支付两人份的成人票后,穿过正门。
我们先从入口沿著道路走,天气晴朗得恰到好处,不会太热,可说是绝佳的散步天气。走在蜿蜒的步道时,我发现周围游客的视线全集中在一之濑的身上。本人却完全没发现,不过一对来约会的情侣男方一直盯著一之濑看,被旁边的女友敲了一记脑袋。
通过写著非洲园区几个大字的看板后,动物便进入视野。
一之濑时而发现在阴影处休息的薮猫,时而观察长颈鹿与斑马并排用餐的画面,接著朝转过头背对我们的猎豹前进。
来动物园必搭的狮子巴士就位于这个园区,所以我们也搭了一下。不过称呼画著斑马纹的巴士为狮子巴士,感觉有点怪怪的就是了。
巴士发动行驶后,车内的扬声器便开始播放狮子的习惯与冷知识这类的说明。它们一天好像要睡上十五个小时,坐在我隔壁的一之濑轻声笑道:「跟相叶先生差不多呢。」为了慎重起见,我先声明一下,我一天可没有睡到十五小时这么久。
狮子靠近巴士,我本来还很兴奋地想说是不是因为车身是斑马纹的关系才靠近的,结果只是因为来吃吊在巴士外侧的肉片而已。
一之濑朝逐渐接近的狮子挥了挥手,但等到狮子逼近眼前,她便缩起手害怕地看著它们。我用手指戳了戳她的侧腹部后,她便发出尖叫跳了起来。下了巴士后,她也以牙还牙地用手指戳我的侧腹部,我大概向她道歉了八次左右。
「喔,有浣熊耶!」
「相叶先生,那是小猫熊啦。」
亚洲园区里展示著小猫熊与梅花鹿等动物。
我们走走逛逛,看了用鼻子夹起食物来吃的大象、五彩缤纷的鹦鹉、在木洞中睡觉的鼯鼠、正在打呵欠的雪豹等形形色色的动物。
当一之濑仰望著在上空走钢索的红毛猩猩时,我则是阅读写著「红毛猩猩是独自生活的动物」的解说看板。
一之濑突然戳了戳我的肩膀。
「怎么了?表情这么阴沉。」
「没什么,我在读解说看板。接下来要去哪里?」
「那边好像有猫头鹰,要不要去看看?」
一之濑如此说道,并拉起我的手。她的手总有一天会拉著其他人的手吗?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不要看见那个人出现。
都来到动物园了,我还在胡思乱想什么。
这搞不好会成为我和一之濑出门游玩的最后回忆。
我们在园内的咖啡厅用完午餐后,看著地图前往昆虫园区。
到达昆虫园区后,那是一栋半圆形的建筑物,从上空俯看似乎会形成蝴蝶的形状。
「还是不要去逛了啦。」
离开咖啡厅后,一之濑一直拉著我的衣服,我无视讨厌昆虫的她的制止,径自走入昆虫园区中。当然,抓著我衣服的她也一起进入。
这个巨大的热带植物园中,放养了两千只蝴蝶。
我不过沿著指引走,就有各种蝴蝶进入我的视野。也能观察到不曾见过的蝴蝶或用口器像吸管一样吸取花蜜的画面。
亲人的蝴蝶有时会停在人的肩上。只是从旁观看就害怕的一之濑,每当有蝴蝶停在她肩上时,她便全身僵硬,向我求救。
说起来,死神曾将我们比喻为「没有翅膀的蝴蝶」是吗?
不过,现在的一之濑已经不是没有翅膀的蝴蝶了。
想必今后也会逐渐蜕变吧。只要认识各式各样的人,拓展视野的话,眼前的她应该也会改变吧。包含对我怀抱的情感。
就算没有我,她也能独自飞翔到天涯海角。
……即使我逞强地这么思忖,还是能想像到我依依不舍的模样。
若是我没有舍弃寿命的话,我们会演变成什么样的关系呢?
假如我没有跟死神交易,也没有自杀,一年后的圣诞节也来到那座桥上的话,一之濑虽然会前来,却会因为我在那里而放弃自杀回家。改天我又会在那座桥上遇见她,我们四目相交,却并未开口交谈。之后我们想要自杀的时机也会偶然重叠,一再于桥上相遇。这样的日子再三重复的期间,我们会因为意想不到的事情开始交谈,成为两人一起出门游玩的关系。
然后我们──
再思考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要是没有衔尾蛇银表,我们也不可能建立现在的关系。
事到如今再怎么妄想,寿命也不会失而复得。
我们离开昆虫园区后,前往澳洲园区。
天空在我们拍拍躺卧的袋鼠照片、摸摸鸸鹋蛋,走走看看的期间,逐渐染成了殷红色。
我们最后走进写著无尾熊馆的建筑物。
走在幽暗的通路,隔著玻璃窥视展示著无尾熊的宽阔空间。
有许多让无尾熊攀爬的细木,却不见关键的主角。
仔细寻找后,只有一只无尾熊抓著树木,背对著我们。
根据附近的饲育员所说,前阵子它的同伴死了,所以只剩下一只。广大的空间里只有一只无尾熊的光景,感觉很寂寥。
「刚才的无尾熊孤零零的,看起来好寂寞喔。」
在我们走向园区出口的途中,一之濑这么说。
饲育员心痛地表示国内的无尾熊数量很少,难以补充。也许那只无尾熊将独自在那里生活。
当我思考著这种事情的时候,一之濑握起我的手。
「你干嘛突然这样?」
「只是突然松了一口气,想说我已经不再是孤单一人了。」
她微笑著加强手上的力道。
「你能交到朋友真是太好了呢!」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算我死掉,你也不会像那只无尾熊一样孤零零……」
我话说到一半,一之濑便直呼我的名字制止我说下去。
「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要说这种话。」
被晚霞照耀的一之濑,表情充满不安,好似马上就要哭出来。
「假如啦,别当真。」我笑道后,一之濑却低头。
「你不在了……光是想像都觉得害怕。」
「太夸张了啦。就算我不在了,你也照样能生活下去吧。」
一之濑摇头否定。
「我已经不想再失去重要的人了,而且我对你……」
她犹豫要不要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我粗鲁地抚摸她的头,弄乱她的发丝。
「别那么严肃嘛。你在学校也已经找到容身之处,别管我,尽情去玩就好。不要等以后才在那里感叹说,要是当初有尽情享受青春就好了,那可就后悔莫及了。」
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否有像平常那样,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出口。
片刻过后,一之濑以温柔的声音说道:「相叶先生,我一点也不觉得后悔。」
她的音量并不大,听起来却充满自信。
「我爸爸以前也常对我说:『用不著来探病,跟朋友出去玩吧。』如果我听他的话,跟朋友出去玩的话,或许就不会被霸凌
了。可是……我并不后悔。」
一之濑顿了几秒,接著说:「所以──」
「如果不会造成你的困扰,我想永远……待在你身边。」
我与一之濑四目相交,她一副难为情地回应我一个生硬的笑容。
不行了,压抑的感情从内心深处以排山倒海之势涌出。
我想永远独占她那只有我能看见的微笑。
等我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脱口而出:「我也是。」
「我也想和你在一起。」
明明绝对不能说出口,我却情不自禁。
「今年我也想和你一起去看烟火、过圣诞节。不只今年,明年和后年也要。」
说出来了。就算一之濑因此对我退避三舍,也无可奈何。
「呃……相叶先生?」
「干、干嘛啦!」
「……很害羞耶。」
让我说出这么肉麻的话,感想就只有这样吗?害我差点笑出来。
「我真的可以待在你身边吗?」
我回答:「当然可以。」
「没有骗我?」
我回答:「没有骗你。」
「说定啰?」一之濑凝视著我的脸问道。
「嗯,说定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从你面前消失。」
我凝视著她的眼睛,确确实实地说到最后。
之后,我们并未互相对视,而是看著彼此的影子行走。
如果谎言得以成真,那该有多好?
如果能就这样陪伴在她身边,会有多幸福啊?
即使想像著或许可能实现的未来,梦想终究只是梦想。
我应该更早断绝与她的关系才对。原本心想只剩下半年的时间,稍微贪恋一点和她一起相处的时光也不为过吧。
乾脆在最后的时光随心所欲算了,蠢不蠢啊!
不是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死后她会有多么悲伤吗?在最后的最后留下人生最大的污点是要怎样啊?
我松开一之濑的手,从口袋拿出衔尾蛇银表。
决定让时光倒流,消除今天发生的事。
然后下次见到她时,我要好好地与她告别。
无论以什么方式告别,一之濑都会感到难过吧。
不过,继续这样下去,只会让她更加心酸。最重要的是,绝对必须避免以天人永隔的方式与她分别,我不想再让她承受与失去父亲时同样的悲伤。
应该更果断地说出口才对。如此理所当然的事,我老早就知道了。
然而我却说不出口。我一直很害怕断绝与她的联系。
已经没有时间了。
我不能再继续逃避下去。
一之濑,对不起。
我闭上双眼,向衔尾蛇银表许下愿望,希望她能幸福。
「相叶先生?你怎么了?」
睁开眼睛后,一之濑还在我眼前。
周围的景色并未改变。
「不……没什么。」
我再次尝试,但依然没有变化。
这是怎么一回事?
无论我尝试再多次──
──时光依然没有倒流……
3
在我舍弃寿命的第三次七月十八日,星期日,天气晴。
这一天,我从白天就一个人来到公园的草地。
是我与一之濑观赏烟火的那片草地。我在位于中央的大树下吹著泡泡,心不在焉地盯著飘远的肥皂泡泡叹息。
在那之后我又试了许多次,结果还是完全没有反应。我打开银表的表盖后,发现表针消失了,只剩下表盘,也无法当作普通的怀表使用。关于为何无法让时光倒流,我也依旧不晓得原因。
虽然听说怀表很容易坏掉,但衔尾蛇银表跟百圆商店贩卖的廉价手表不同,是用寿命交换得来的,坏掉的话,可不是看时间不方便这种简单的程度。
我想找死神投诉,但若是对方不主动出现,我根本投诉无门。既然她也在观察人类,应该能知道我想见她吧?我对不肯现身的死神感到很恼火,但如果这就是她的目的,我岂不是正中她的下怀。
还是死神发生什么事了?那种家伙,被人从后面捅一刀也不足为奇。
我有点期待若是因为死神遭遇变故而导致衔尾蛇银表无法使用的话,那么我的寿命应该也有可能归还给我。
不过,我至今依然能感受到当初舍弃寿命时席卷而来的失落感,从那天起一直感觉缺少了什么。所以,我的余命应该还是只剩不到半年吧。
不管死神的遭遇如何,我都必须断绝与一之濑的关系。
我仰躺在野餐垫上,沐浴在从树叶间隙洒落的阳光下思索著,该怎么提出离别,但绞尽脑汁也想不到和平的分手方式。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了,还在这边思前想后的。
问题本来就已经够棘手的了,因为无法让时光倒流的关系,反而让情况更加恶化。毕竟是在我作出那种承诺之后,要是跟一之濑说「我不能再见你」,无疑是最糟糕的分别方式。
早知道会这样,就应该趁时光还能倒流时采取行动的。
结果,我什么点子都没想到,就这样迎来傍晚,回到家里后,发现门没锁。
在怀疑自己是否忘记锁门之前,我便雀跃地心想应该是一之濑来了吧。
不过,我记得她好像说过今天会跟朋友去玩,没办法来我家。
走廊一片漆黑,每个房间都没有开灯。我失望地心想原来只是忘记锁门了,但客厅里能隐约看见人影,我伸手摸索开关,打开电灯。
「我来了。」
位于眼前的是一之濑……才怪,是死神。
她说话的音调与以往不同,我能感受到她刻意想发出可爱的声音。
不过,知道死神原本嗓音的我,只觉得像是人偶突然开口说话般地吓人,恐怖得要命。桌上摆放著我买来当存货的洋芋片,只剩下空袋。别随便拿来吃啦!
「还『我来了』咧,你这是非法入侵吧!」
「别那么凶嘛,我这是在预演。」
「预演什么啦?别废话了,重点是我无法让时光倒……」
死神将食指抵在我的唇瓣,「等一下再说。今天我有东西想让你看。」
之后她命令我叫计程车,我连休息时间都没有,就被带到外头。
在搭乘计程车移动的期间,我想问她无法倒流时光的事,但实在没办法在司机在场的情况下询问,只好沉默不语地眺望著窗外的景色。
不久后,我们在离家有些距离的家庭餐厅前下车。由于死神在车门打开的瞬间一溜烟地冲下车,计程车费只能由我来支付了。
「你不是有东西要给我看吗?」
我爬著陡峭的阶梯询问后,她回答:「你马上就知道了。」
那是一间一楼为停车场,必须从二楼店门口出入的随处可见的家庭餐厅。
她打算在这种地方让我看什么东西?况且,我家附近也有家庭餐厅啊。特地选择这里,是为了让我多付计程车费吗?
「欢迎光临!」
一走进店里,便有一名女服务生微微鞠躬,朝气蓬勃地说道。
当我与她四目相交的瞬间,才明白死神「想让我看的」是什么。
「相叶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打扮成女服务生的一之濑就站在我的眼前。
一之濑穿著带有荷叶边的粉红与白色的女服务生制服,游移著双眼。我也和她一样隐藏不住内心的慌乱。
「你……在打工吗?」
我完全不知道她在打工。不对,她压根就没提过她想打工。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而且,她今天不是要和朋友玩吗?
一之濑轻轻点头后,一脸害羞地说:「我带领您入座。」于是便迈开脚步。一之濑带领我到座席时,望向我这个方向好几次,但当她安排我与死神面对面入座后,我才明白她的视线是朝向死神。
「决定好餐点之后……请按服务铃。」
一之濑逃也似地离去后,死神便嘻嘻嗤笑道:
「你不知道吧?她最近开始在这里工作了。」
我完全没有想像过一之濑会在家庭餐厅打工。不过,她为什么要瞒著我偷偷打工?
想必是一如往常地看穿我的心思吧,死神回答:
「她是为了买礼物送你才开始打工的,真是值得赞许呢!」
死神表现出佩服的态度,然后粗俗地笑道:「不过被我揭穿了。」我之后打算断绝和她的关系,何必还送我礼物。
「你带我来这里是为了找我麻烦吗?」
「怎么可能。我只是想要帮助你而已。」
「帮我?」
「没错。我是为了帮助后悔舍弃寿命的你。」
死神确实是这么说的。
我后悔?我本来打算立刻反驳的,但她一副不怀好意地抢先一步笑道:「我再说一次,你感到后悔了!」
「你最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舍弃寿命的话,就能跟一之濑月美永远在一起了』对吧?这无庸置疑是对自己舍弃寿命一事感到后悔。」
死神说得没错,我思考过无数次。不过──
「我只是在想,如果我的寿命不是只剩半年的话。若是没有银表的力量,我也不会和一之濑相遇。那不过是想像罢了。」
「不对,你根本没看开。事实上你不也曾妄想过就算没有衔尾蛇银表,或许也能与她相遇吗?」
尽管我对内心被看穿一事感到不快,但我还是开口反驳:
「我是有想像过没错,但只要我们擦肩而过一次,她终究会以自杀告终吧。我实在不认为会演变成现在这种关系。」
「真的吗?你真的敢断言她的未来只有自杀一途?」
「……」
我的确曾经思考过,如果我们一再偶然相遇,应该有可能创造另一种未来。当我妄想著这种事情时,被认为感到后悔也无可奈何吧。
「反正,你后不后悔我都不在乎啦!不过,衔尾蛇银表大概是判断你『后悔了』吧。」
「银表判断我后悔?」
「衔尾蛇银表不会听从后悔舍弃寿命之人的命令。」
「也就是说……如果我后悔,就无法让时光倒流的意思啰?」
「就是这样。」死神若无其事地如此说道。
我火冒三丈地怒斥:「干嘛不早说啊!」不过死神却丝毫不内疚地回答:「我给过你忠告了,而且你一副自信满满地说自己绝对不会后悔,我才没说的……」
「通常在关键时刻无法倒流时光都会陷入恐慌,观察人类惊慌失措的模样也是一种乐趣,但是你真的太无聊了,令我失望透顶。」
「我说啊……因为无法让时光倒流,害我不小心对一之濑许下承诺了。」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的话,我就不会说出那种肉麻的话了。
「说起来,你好像对她说了『我喜欢你,永远待在我身边』之类的话呢。」
明明知晓全部的事,还故意用装模作样的语气模仿我。
「我才没有说到那种程度好吗!」
「差不多吧。」
死神连续按压服务铃,露出狂妄的笑容。「所以,我来帮助你以表歉意。」
来点餐的一之濑,斜眼看著死神。
我点了牛肉烩饭,死神点了法式烤田螺。「以上是两位点的餐……」就在一之濑说到一半时。
「我说亲爱的,人家明天也可以去你家吗?」
说出这种似乎连笨蛋情侣都不会说出的话的,正是眼前的死神。她硬是发出可爱的声音说话,但还是很牵强。
「啥?你在说什么……好痛!」死神在桌面下用力踢了我小腿一脚。
「不能每天见到你,人家实在受不了。人家想和你黏在一起久一点,亲爱的。」
别这样。你能读取人心,应该听得到我说话吧?别闹了!
一之濑一脸铁青,一语不发地离开我们这桌。
「你干嘛突然乱说话啦!」
「我是在给你和她斩断缘分的藉口,你可得感谢我才行。」
我听不懂死神说的话,仔细思考后,整个僵在原地。
「……你该不会是要我以交到女友为理由,提出分手吧?」
「正是如此。」死神得意洋洋地说道。
「……」
「……」
「……就算是假的,我也不想要你当我女朋友。」
「像你这种窝囊废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在谈天说笑的一家人与一群高中生的包围下,我们这一桌流淌著异样的空气。
「再说了,她会相信你那种蹩脚的演技吗?」
「她相信喔!从带我们入座之前,她就在怀疑我是不是你的女友了。在我高超演技的辅助下,她现在似乎还没有整理好思绪。」
虽然我怀疑她说的话没有可信度,但一之濑的确脸色铁青。
「都怪你太懦弱,才会招致这种事态。」
「……懦弱?」
「没错,你就是懦弱。因为你没有勇气主动断绝关系,我才想引导她离开你。若是你从一开始就正视她对你的情意,以适当的说辞拒绝她的话,事情就不会演变成这样了吧?」
「我的确认为我应该在更早的阶段采取行动没错,但那终究是结果论。为了避免伤害到一之濑的心,只能慢慢拉开距离了吧?」
我在脑海里辩解道:我不想在她还没融入校园生活前贸然行事。
「拉开距离,你最后打算怎么办?」
我支支吾吾地回答:「比如搬家啊,有各种方式吧。」
「要是到时候她问你联络方式怎么办?」
「那时我会……」
「别拿她当挡箭牌了,你明知道不论用什么方式离别,都会伤害到她,不是吗?就算联络不上你,她也会一直等你。」
「像忠犬小八一样。」死神独自笑道。我不予理会,思考自己该怎么做。真的要以这样的方式分开吗?没有其他更好的方式吗?
「这是你的人生,就算你想和她度过剩余的时间,也没人会责备你。因为你是个后悔舍弃寿命的可怜懦夫嘛。」
「不过──」死神接著说。
「她已经失去亲生父亲了,要是连你都失去的话,肯定没办法再振作起来了吧。要拯救自己的人生还是拯救她的人生,选择权在你。」
不是一之濑的其他服务生端来料理后,死神便悠悠哉哉地吃起法式田螺,我则是没什么食欲,只吃了一半左右就停下动作。
之后,死神说她要去洗手间,离开座位后就没再回来。
过了一会儿,我付完两人份的餐费,便独自徒步返家。
仰躺在床上,我不断自问自答,一再挖掘出已经得出结论的问题重新思考。
晚上八点左右,我听见玄关大门开启的声音。
走进客厅的一之濑,呢喃般地说道:「我来了。」
「你怎么来了?」我明知故问地询问后,一之濑便难以启齿地勉强挤出声音回答:「今天跟你在一起的女生……是你的女朋友吗?」
一之濑目不转睛地盯著沉默不语的我。
短短数秒的沉默,一之濑的眼眶慢慢泛起泪光。
被寂静笼罩的房间中,只微微听得见吸鼻子的声音。
一之濑用手指擦拭夺眶而出的泪水,以细小的声音说道:「抱歉我没有察觉,我对这方面的事情比较生疏。」她强颜欢笑的表情令人心痛,脆弱得似乎轻易就会崩溃,令人忍不住想别开目光。
「不是的……那家伙只是普通朋友,故意在闹我罢了。」
我予以否定。即使如此,她的表情依然没有变得开朗。
「那……我以后还可以来找你吗?」
我无言以对,踏不出那临门一脚,我总是在关键时刻退缩。舍弃寿命那天也是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
我握紧拳头,咬紧牙根后,才缓缓开口告诉一之濑:「我希望你别再来找我了。」
一之濑停止擦拭自己泪水的手指,放下手,任由泪水滑落。
「之前不是有个上班族跟我们一起搭电梯吗?那时他好像怀疑我们的关系……要是你也在学校传出奇怪的流言就不好了,所以……」
这种牵强的谎言,怎么可能骗得过她。
「……那可以跟你一起出去玩吗?」
「不,我想最好……避免吧。」
「……我想也是。那可以偶尔打电话给你吗?」
「我希望……也不要打电话给我。」
我心如止水地翕动双唇,却克制不住满溢而出的罪恶感。
从口中吐出:「对不起喔。」
我能听见泪水沿著她的脸颊滴落到地板上的声音。
我不清楚是否是用耳朵听见的,可是能听见声音。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一滴地流逝,然而结束却突如其然地到来。
「多谢你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再见。」
我看著她走向玄关的背影,再次反覆自问自答。
这样好吗?用这种方式分别,真的好吗?
现在还来得及。只要从后面紧抱住她,将过去的一切全盘托出,她一定能谅解我。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与一之濑之间的回忆如走马灯般浮现脑海。将她用公主抱的方式抱到家庭餐厅、一起看电影、在游乐场对战游戏、从水族馆回程时她的满面笑容,以及在公园吹的泡泡……
我才不要以这样的方式分别──
「一之濑!」
我之所以察觉自己不自觉开口挽留她,是因为她在玄关前回过头来的关系。
看见她那哭成泪人儿的脸庞,我才回过神来。
我又惹她哭泣了吗?
为了自己这个不到半年可活的人,我又打算再次伤害她吗?
「在那里等我一下!」
我拿起很久以前就准备好的信封,在玄关前递给一之濑。
厚实得快要撑破的信封里装著的是一叠纸钞。
「有了这些钱,你不想待在家里的时候就能去外面打发时间了吧。」
不过,一之濑并没有收下。跟那一天一样。
「我不需要这种像分
手费一样的钱。」
一之濑开始抽泣,泪水夺眶而出。
「用不著客气,你之前不是有为我下厨吗?这些钱就当作报酬……」
我安抚似地说道,但是她依然泪流不止。
「我……并不是想要钱才那么做的!」
她如同那一天用手拍掉信封,逃也似地走出房门。
装在信封里的纸钞因为掉落地板的冲击而散落一地。
我立刻穿上鞋,朝门把伸出手,却停在半空中。
她走后的房间安静得可怕。
如今我才发现自己后悔不已。
这心痛的感觉,正是我后悔舍弃寿命的证明吧。
4
在我舍弃寿命的第三次八月二日,星期日,下雨。
一之濑不再来我家后,经过了两个星期。
从那天起我几乎窝在家里,外出的次数屈指可数,只有去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一堆食物回来囤积。三餐吃杯面或冷冻食品解决,偶尔会点披萨外送。我捡起掉落在地板上的纸钞,直接递给外送员。事到如今我根本不在乎外人对我有什么观感。
睡觉、起床、吃东西、睡觉、起床、吃东西,日复一日。
完全提不起干劲做任何事。
就算衔尾蛇银表恢复机能,我也不会将时光倒流了吧。就算倒流时光,也只是徒增见不到一之濑的时间罢了。
我听见滴滴答答的雨声。
最近每天都会想起以前的事。
我年纪尚小时,误以为自己很坚强。
刚出生就被丢弃的我,是在育幼院度过幼儿时期。
我在育幼院里既不哭也不闹。记得每次看见让指导员老师伤脑筋的儿童,我都很自豪自己是接近大人的存在。
然而实际上却是比任何人都爱做梦的愚蠢小孩。
我很容易受虚构的东西影响,那并非是指我相信英雄或拥有神奇力量的存在,不过我认为这个世界只要努力或忍耐必定能获得回报,相信家人间的羁绊和亲子间的感情有什么特别的联系。
大概是顾虑孤儿吧,育幼院里并没有摆放以家族为主题的绘本,本来我与后者应该八竿子打不著关系,但我偶然发现以亲子间的爱情为主题的动画,便以接近憧憬的形式深信不疑。
坚信家人间的羁绊浓得断也断不开的我,开始期待有一天父母会来接我。
周围的大人也不可能亲切细心地告诉我「你是被拋弃的孩子哟」,所以我便像笨蛋一样不断让妄想膨胀。
某天,有个和我同龄的儿童哭了。
似乎是太想爸妈才哭的。那名哭泣的儿童有父母,大概是基于正在住院或某种原因才将他寄放在育幼院的吧。
某位年轻女老师安慰那名哭不停的儿童,如此说道:
「你要乖乖的,这样妈妈就会来接你啰,忍耐一下喔。」
那句话明明不是在对我说,我却听进心里。一直等待的生活或许苦闷,但我坚信当乖孩子也是一种努力,从那天起,我便开始帮老师拿东西、安慰哭泣的孩子。
如此一来,总有一天一定能见到父母,我引颈期盼那天的到来。
不过,来接我的却不是我的亲生父母,而是养父母。
「今后请多指教啰。」
当时五岁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对我温柔微笑的养父母。
感觉跟他们相处融洽的话,就好像背叛了亲生父母一样。
而且当时的我早已明白被人收养为养子代表什么含义。
我害怕洋溢期待笑容的养父母,害怕亲生父母来接自己时,或许会毁掉他们的笑容。光是想像就心头一紧。
所以,我决定跟养父母保持距离。
养父母确实给予了我一直渴求的东西,可是我不断漠视,像是不回答他们的呼唤,或是他们来了就跑到其他房间,久而久之,他们也开始跟我保持距离。想必是对完全不亲近他们的我束手无策了吧。
之后上了小学,我马上就交到了朋友。
这时我也会帮老师的忙、送讲义到请假的同学家,多亏累积了这些善行,我在班上颇受欢迎。除了七夕短签那件事以外,我算是顺利度过小学两年的时光。
发生问题是在我升上三年级不久时。
朋友之间开始流行玩乱按电铃的游戏。
从包含我在内的五人中选出一个按电铃的人,跑到陌生人的家门按电铃,然后跑走,我们几乎每天都这样恶作剧。我其实根本不想玩,但没有勇气在团体中单独反对,只好随波逐流。
我忘不了按下电铃的瞬间那种讨厌的感觉,打个比方来说,就像在路边踩到掉在地上的蝉时那样。
感觉以往累积的善行化为泡影,内心涌现宛如犯了杀人罪的罪恶感。做完按电铃恶作剧的那天夜晚,我在被窝里拚命道歉。
我心想必须在下次被选为按电铃的人之前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才行,于是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隔天,在决定人选时,我主动举手。我们之前的做法是,先确认其他四人已经跑到一定程度的远处后,再按电铃逃跑。
所以,我心想只要先让四人跑走,再假装按电铃的话,既能守住面子,又用不著恶作剧。
实际上,这个方法也确实奏效了。
因为是集体奔跑,所以脚步声很大,先跑走的四人根本听不见电铃声。根本没有人发现电铃没响,于是我打算持续用这一招,直到大家玩腻为止,每天都主动参加候选。
不过,假按电铃的恶作剧马上就迎来结束。
原因是我假装按电铃时按得太规矩了,结果被其他同学看到,向班导师打小报告。
我们被叫到教职员室,骂得狗血淋头。连续好几天担任按电铃的我,更是承受了大部分的炮火,我不敢在大家面前说自己是假装按电铃,只好忍到班导师骂完。
这件事情也传到养父母耳里,我一回到家马上又挨了一顿骂。
面对骂得面红耳赤的养父母,我只是沉默不语。我对不问青红皂白劈头就说教的养父母,打从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负面情感。
──又不是我真正的父母,凭什么骂我?
我当时还太幼稚,加上不习惯挨骂,要是此刻实话实说,却依然被骂「谁教你不一开始就阻止别人恶作剧」的话,我就失去最后一张牌,无法保持理智。我希望我不解释,他们也能理解。
所以,我在心中不断呢喃自己没错。
因为他们是养父母才会骂我。如果是亲生父母,肯定会在骂我之前先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况且,如果是亲生父母的话,我早就能找他们商量了。
我就这样把无处可发泄的情绪怪罪于家庭环境,试图保持自我。我想这世上应该还有许多像我这样的人,只要有一点能找藉口的余地,便会把它当作巨大的盾牌来伪装自己,以便守护自己的内心。
只是我太过分相信、尊重那张虚假的盾牌了,而开始认为自己必须比周围的人不幸才不会让盾牌生锈。
从那天起,我便开始对养父母采取反抗的态度,每当看见携家带眷的一家人,便会心生嫉妒。
而在扮演不幸的人的期间,久而久之便真的变成了不幸的人。
每次去朋友家我都会想:
「为什么他们什么都不用做就有父母,而我努力却得不到回报?」
我十分嫉妒认为有家人是理所当然的他们,与被养父母奚落「这孩子真不可爱」的我,所生活的世界简直是天壤之别。
随著年级上升,在教室聊的话题也会改变。
从五年级起,周围的人便开始互相抱怨父母,听在我耳里不过是自虐式的炫耀,好几次都差点说出「有父母就不错了啦,还嫌」。
于是便慢慢与朋友拉开距离,回过神时,已经独来独往。
在小学最后的暑假放假之前,我开始对自己独来独往一事产生危机感。
话虽如此,就算焦急不能再这样下去,事到如今也不可能与养父母相处融洽、和朋友重修旧好。如果我主动示好,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但当时的我并未坚强到能面对现实。
就读中学时,我已经能接受自己被父母拋弃的事实。
不过,为时已晚。因为长期独来独往的关系,不知道怎么交朋友,所以中学时也依旧形单影只。我并不想跟聒噪吵闹的同学交好,有段时间也看开了,觉得早已习惯独来独往,维持现状也无所谓。
然而,不久后,我却开始觉得无比寂寞,感觉十分孤独。
我只是在逞强,其实很想要能交心的对象,并非是想要一大群朋友,而是希望有个能让我倾吐所有心事,独一无二的存在来拯救我。
不过,就算在心中渴求别人的怜悯,也不会有任何人关心我。
结果,我便一事无成地过完三年中学时光,升上高中就读。
即使展开高中生活,我的生活依然一成不变,在没有交到朋友的情况下,时光飞逝。我放弃地心想应该直到毕业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吧。
不过,我竟然也找到能交谈的对象。
校外教学时,我在移动中
的巴士上晕车,留在车内休息。
在我一边对抗吐意,一边心想「比起团体行动,一个人或许比较轻松」时,却发现还有另一个学生也在巴士中休息。
是同班的女生,她也容易晕车。每次移动我们两个都会晕车,因此一起行动的时间拉长,互相鼓励时让我有点开心。
藉由这个契机,我跟她也会在学校说话。
她因为升上高中的同时搬家过来不久的关系,也没有交到朋友。虽然个性有些内向,却并不阴郁,就算有朋友也不足为奇。
同样孤单的我们,一到下课时间便会凑在一起面对面闲聊。说是闲聊,但我没什么话题可聊,只是听她说话而已,聊著聊著便逐渐被她吸引。我自己也觉得未免也太容易喜欢上人了吧,但想到中学三年的时光,不被吸引才强人所难吧。
不久后,我开始思考一件愚蠢的事。
我心想,把自己的成长经历告诉她也无妨吧?
也就是说,我希望她同情被父母拋弃的自己,来吸引她的注意。
这想法满丢脸的。不过,我无法压抑自己渴望爱情的心。我从未向别人坦白真心,所以想向能信赖的人坦露心声一次。
与她共度的时间里,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其次数多不胜数。
不过,在我烦恼著要不要向她坦白的期间,她身边愈来愈多人。
周围的人发现了她的魅力,一到下课时间,班上同学便会围绕著她的座位聚集。而我只能从远处望著已变得遥不可及的她。
她从很久以前就想融入班级了吧,并不是因为想和我说话,我不过是单相思罢了。
这种事并不少见,即使对方在自己心中排名第一,自己在对方心中却是可有可无的关系。
我根本不可能在她心中占据重要的地位,听她跟我聊天的内容就知道了,不是中学时期的事,就是和家人出门的事,即使是聊回忆,也全是开朗的话题。
相比之下,我只是聆听她说话,而且差一点就要把自己阴暗的成长历程据实以告。谁会想听被父母拋弃,在学校独来独往的故事啊?
我想我会再次形单影只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当我走在外面时,被父母牵著手的小孩映入眼帘。
即使没有任何长处,也能成为对方心中排名第一的关系。我一直很憧憬那样无偿的爱。不过,看来是不可能得到了。我连从现在开始努力的余力都不剩了。
唯一剩下的,只有一面闪闪发光的盾牌而已,根本无用武之地。
──继续过这样的人生还有意义吗?
于是高中一年级夏天,我开始考虑自杀。
每次造访那座桥时,我都想跳下去,却总是踏不出临门一脚。我有些期待只要活下去,也许会发生什么好事也说不定,然而却事与愿违。
只有无聊又痛苦的时光逐渐流逝。
然后,我在高三的圣诞节──遇见了死神。
拿寿命跟她交换衔尾蛇银表的我,实现了理想生活。
可是并未持续太久。即便实现理想生活却仍然不满足,是因为那样并无法填补我孤独的心吧。唯独这一点是就算倒流时光,也绝对无法实现的愿望,于是我打从一开始便不抱希望,却想不到其他用途。
──直到我邂逅了寻死少女。
起初费了我不少心力,因为一百万圆的事情被彻底讨厌的我,不断追在一之濑后头,连话都不肯好好听我说,只能一个劲儿地追逐著她。
只要一之濑走累了,坐在公园的秋千上,我也会坐在她身边继续说服她。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行动?」
「如果你放弃自杀,我就告诉你。」
「那你不用告诉我没关系,别妨碍我就好。」
才想说她终于愿意开口跟我说话了,结果却换来这种反抗的态度。
我担心这样下去真的有办法妨碍她自杀吗?好几次都想要放弃。
不过,一看见救护车往桥的方向奔驰而去,我便不由自主地调查起她的安危。
网路上报导一之濑自杀的新闻留言栏下总有写著「不孝女」、「最近的年轻人太不珍惜性命了」这类的酸民留言,同时也能看见「她是不是找不到人商量烦恼呢?」或是「逃避虽然可耻但有用」这类的留言。
但就我看来,那些意见都没有切中核心。
「若是找人商量就能解决的问题,我早就已经解决了。」
「别以为有处可逃。」
就在我在留言栏上留完言,正想倒流时光时,看到一则留言。
──如果无处可逃,就自己建立自己的容身之处。
「又是你啊!」
「今天要不要去哪里逛逛?」
「……什么?」
我决定带一之濑去玩,让她能多少忘记讨厌的事。
起初我认为安静的场所较好,便选择带她去爬山,结果她并不捧场,不仅在我看展望台的付费望远镜时不见人影,去茶屋时也不打算点餐。
我差点放弃,心想做这种事真的有意义吗?不过,她吃馅蜜时的表情实在太幸福了,我决心再努力一下。
之后在带她去各种地方游玩的期间,我们自然而然地增加了对话。
虽然是为了她著想,但和她一起度过的时间,也让我忘却了讨厌的事。
我也被一之濑抚慰了心灵。
所以我才能阻止她自杀高达二十次之多。
当一之濑向我倾吐所有心事并放弃自杀时,我真的很开心,两人一起度过的时光无疑是我人生中唯一能引以为傲的宝物。
只是遗憾的是,我们以那样的方式分开。
我太失策了,以为一之濑也会像自己高中时那样轻易地与我渐行渐远。
然而,一之濑却始终没有打算离开我身边,我也觉得她很可爱,舍不得让她离开。
我的软弱导致了那样的结局。
我到最后的最后都那么不洒脱。
几乎已经没有什么事是我能为她做的了。
假如一之濑还对我保有一丝丝好感的话,我希望她不要知晓我死掉的事。为了不让她知道,我必须在不会被人发现遗体的地方死去。所以我必须为了她去自杀。
如果这样能让我所爱的一之濑月美永远安稳地生活下去,又有何妨呢?
然后,希望她──能忘记我。
今天我也持续祝福她能幸福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