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断重复着相同的梦境。
和丧失了感情的少女在同一个房间里做着相同的梦。
我们梦境的情节如故事般推进。
每个故事的结局都以一对男女的分别迎来终结。
梦里的故事结束后,我不再做梦,少女的身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房间里只剩下不知所措的我。
后来,有个熟悉的人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就是倒映在镜子里的我自己。
是他,给我看了他的记忆。
悲伤的少年时期、自我意识萌芽的青年时期和背负沉重责任的壮年时期。
这些,也全都是我自己的记忆。
我终于想起了一切。
好神奇的感觉。我与影像中的自己进行交谈,并重温了自己的记忆。因为信息密度被我调到了近乎最大值,所以时间只过去了一个小时。在这短短一小时里,我回顾了自己的人生。
研究所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让我觉得怀念。
计划非常成功。失去记忆的我在世凪的梦境中给与她回应,故事成功迎来结局。在自己创作的故事里,世凪下定决心与意中人告别。而这整个过程,其实也是她真实的心路历程。
我前往出云所在的下层广场。
她如约在广场等待我。但虽然对刚刚回顾完人生的我来说,与出云分别不过是几分钟前的事,但现实中应该已经过去好几天了。
“是海斗吗?”
“没错。过了几天了?”
“从你进入完全失忆状态后已经过去了四十六天。”
“一个半月了啊……好漫长。”
出云点点头。
“欢迎回来。”
我也点头回应。
“让你孤单了啊。谢谢你,出云。”
“你不去追世凪吗?”
我点点头。世凪离开了研究所,这是她取回人格的证据。
“我大概猜得到她去哪了,既然她取回了人格,那会去的地方一定就是那里了。现在就去接她。你先回家吧,先把饭做好的话,她肯定会高兴的。”
“我明白了。那我先回去了。”
我对出云笑了笑。
出云走向了下层的家。
在我重温记忆的时候,就已经想过世凪回来后会先去哪里。我向着那个地点迈开了脚步。上次去的时候,我还是来中层打扫卫生的——不出我所料,西部公共区域西部草丛深处的横洞被人挖开了。当年,年幼的世凪和我只用石头堵住了洞口,成年人应该能轻易挖开。
这个地方,现在只有我和世凪知道。沙齐已经死了。
“……”
我弯下身子,钻到了洞里。如今长大成人的我,身体还挤得进这个洞吗?
昏暗洞窟的尽头透出一缕阳光。我向着那个地方迈开了脚步。光线越来越强。黄色的花田出现在我眼前。对我们而言,这里是既是小鸟的坟墓,也是母亲长眠的地方。世凪就蹲在那里。
“世凪。”
世凪慢慢转过头来,对我嫣然一笑。
“海斗。”
是世凪的声音。她微笑着轻声呼唤我的名字。
我走到她身边,看着花田中央的植物。比起刚将小鸟埋下去的时候,花草茂盛了不少。叶子也变多了。
“城里——”
世凪轻声说。她的语速很慢很慢。我看向世凪的侧脸。
“好安静啊。就像没有人一样。”
世凪抬头看我。
“我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我是睡着了对吧?”
“……嗯。”
世凪微笑了起来。
“我感觉得到,我应该睡了很久。也模模糊糊记得你和出云拼命想要唤醒我。这一切就像梦里的事情一样朦胧。”
世凪的语气毫无起伏,让人感觉她虽然找回了感情,但发声器官还没完全恢复。
“你还记得梦里的其他事情吗?”
世凪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低头看向黄花簇拥之中的灌木。
“感觉,好像有一片比这个城市更开阔的地方。有很多很多人生活在那里。那个地方有蓝天、有大海,即便到了晚上,城市里也会亮起通明的灯光,漂亮极了。但是,我却无法进入那座城市,只能隔着厚厚的玻璃俯视那里。玻璃上映出了我的脸——可我甚至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我自己。也不明白,镜像中的自己为什么在哭泣。我——”
世凪看着脚边的灌木。她呆呆张着嘴巴沉默了片刻。
我等着世凪继续说下去。
“我明明想和某个人一起欣赏那片景色,却想不起那个人应该是谁。但我还是一直在呼唤那个不知是谁的人——我做了这样一个梦。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做这个梦。”
“……是吗。”
我立刻就明白了。世凪仅存的自我记忆,就是虚拟空间受到干涉的原因。残余的记忆碎片,依然存在于现在的世凪心中。
“现在,我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一直在呼唤你,于是你就来救我了,和出云一起。”
世凪抬起了头。
“我说的没错吧?”
我缓缓点头。
“谢谢你来接我,海斗。我也想见见出云呢。”
“回家吧,回我们的家。出云在等着我们呢。”
我对世凪伸出手。
世凪握住了我的手。
我与她十指紧扣,牵起了手。
我们到家的时候,出云正在打扫厨房。
“出云。”
世凪对着出云的背影叫了一声。出云回头看向我们。
“我回来了。”
世凪缓缓地说。
出云注视着世凪的脸庞,点了点头。
“欢迎回来。”
“你在打扫吗?”
出云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海斗,你在这个房间里到底是怎么生活的?到处都是灰尘,地板上还撒了一堆谷物粉。你没有正常吃饭吗?”
出云默默注视着我,我总觉得她像在瞪着我。世凪笑了。
“稍等一下,我马上打扫好了。打扫完我就去准备食物。”
出云将食物端上桌。世凪以节奏缓慢地吃了起来。吃完后,出云收走了餐具。
“还是熟悉的味道。很好吃哦,出云。”
“太好了。”
世凪伸了个懒腰,深吸一口气,然后对我露出微笑。
“我有件事一定要问清楚。”
“什么?”
世凪的笑容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我的记忆,还能保持多久?你们一定知道吧。”
世凪把手放在桌上,望着自己的手背问道。我用余光看到出云回过了头,她面无表情凝视着世凪的背影。出云与我目光交汇。我轻轻点头。
“你还记得多少自己睡前的事情?还记得游马吗?”
“……游马?”
世凪抬起眼睛,目光在房间里游移不定。
“应该是人名吧?”
我默默地点点头。
先前听到世凪的声音时,我就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世凪的自我,现在可能只是勉强保持住了而已。
“那个人,对我来说很重要吗?”
世凪问我。
“有段时期是很重要。至于你最后是怎么想的,我也不清楚。”
“你能把知道的事都告诉我吗?”
我静静深呼吸了一下。
“好。”
我将研究室被游马夺走以后的事情告诉了世凪。也说了游马曾是世凪父亲的同事,以及他对世凪的身体做过的事情。
世凪时不时眨眨眼睛,安静地听我讲述。
“你全都想不起来吗?”
“能想起长相的只有你和出云。可是我肯定跟大家认识吧。包括那位入麻先生,还有你研究室里的其他人。”
我点点头。
“根据游马所说,在你被强制剥夺自我之前,记忆衰退的症状应该就相当严重了。当然了,前提是他说的是真话。”
“…··为什么——”
世凪欲言又止,茫然看着自己的手边。
“为什么我会记得你和出云呢?你们俩的事情,我就记得很清楚。所以我才去了那个地方。”
我眨了眨眼。
“你现在的自我,是依靠我们在梦境中的大脑活性化部位地图,持续对这部分的功能进行辅助才能维持的。这是我和出云的计划,进入你梦中的只有我和出云。所以,应该是你面对我们时的反应重现了出来。反过来说——”
我思索着该如何表达。瞒着她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你此时对我怀有的情感可以说是人造的产物。你的大脑,没有办法对此做出判断。”
“这个辅助现在也在进行中吗?”我点点头。
“就算有辅助,你的大脑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我还是无法保证。说实话,我无法给出确切回答。到达极限以后,你又会失去自我。”
世凪露出柔和的微笑。
“但是,你们还是来接我了。”
我点点头。出云也轻轻点头。
“我和出云决定了,直到最后都要把世凪当成世凪看待。只要有这份心,你就永远存在于我们心里。”
“我——”
世凪的低语打断了我的话,
她缓缓抬起视线,凝视着我。
“我的行动举止,跟原来的我一样吗?”
我眯起了眼睛。
“现在的我,是你想要的那个我吗?”
“那还用说。”
我抑制出颤抖回答。
世凪的目光又回到自己的手背上。她的双手慢慢握紧,然后张开。这个动作重复了几次。
“所以,城里才会这么安静啊。我好像明白我的梦有什么意义了。那些住在我心里的人,现在怎么样了?”
“都在沉睡。在中层和上层之间的太阳能板后面,一直在沉睡。”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过去的下层充满了生活噪音与气息,甚至到了让人烦躁的地步。现在却是一片寂静。这格外衬托出了我们此时的沉默。
“我想去逛逛。逛逛现在的街道。”
世凪注视着自己的手背说,
给她换上平时的衣服后,我们走出了家门。
“海斗?”
我们走在田间小路上,周围是高高的玉米。这时世凪轻轻叫了我一声。
“你能告诉我吗,我们在哪些地方留下过怎样的回忆?”
“回忆?”
世凪垂着眼帘,微微点头。我透过刘海看到她脸上迷茫的表情。
“我记得以前发生过的事,大概也记得那时候的感觉……”
世凪慢慢眨了眨眼。她的目光飘忽不定,仿佛在思索如何表达。
“但是我不知道,现在对你怀有的爱意,到底属不属于我自己。”
我停下脚步,凝视着世凪。世凪也慢慢停下脚步,拉起了我的手。
“……不,不是这样的。对不起…··这份对你的感情,我实在不觉得属于我自己。”
世凪低头看着我们牵在一起的手。
“仿佛心里装的只是别人的感情,我明明想要爱你爱到深入骨髓,希望与你紧牵着手就能感受到平静——”
世凪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可现在的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
“对不起。”
“没事……”
我意识到自己现在极其动摇。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接受世凪。明明已经如此下定决心,但我的心还是如此轻易就产生了迟疑。我缓缓呼出一口气,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不是已经下定决心了吗?我试图说服自己。
“我会渐渐变得不再是我自己。”
世凪那时问过我,即便如此我是否也愿意接受。
“所以,我想让这些一点一点变成我自己的回忆。否则,我就不能像你期望的那样去爱你。又会从你面前消失,无法给你任何回报。”
“就算这样,也没关系。”
我拼命抑制住声音的颤抖。
“我和出云决定了。只要能再对你说一次“欢迎回来”就够了。所以——”
世凪微笑了。
“但是,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想要满足你的愿望。这份心意——唯独这份心意,属于现在的我。”
世凪握住了我的两手。
“所以,把我们过去的回忆重新告诉我吧?”
我闭上眼睛,感受世凪的手传来的温度。
“好。”
我们穿过玉米地,向中层电梯走去。
“从小时候起,我们就一直走在这条路上。每一天都不例外,到了青年时期也没有变。我们上午会一起去学校,我在培养研究员的工科班,你在图书馆看书。到了下午我们就会去中层吃饭,一直劳动到傍晚。”
世凪跟在我的身后。
“你很喜欢劳动,总是把其称之为“工作”。从没用过劳动这个词。”
“嗯。我记得。你那时候拼命学习,想要成为研究员。我没有勇气把爸爸的事情告诉你,也不敢将它写成故事。因为和你在一起太开心了,我才没能说出口。”
我点点头。
“……这也是对我的试炼。现在想来,当时的我真是太年轻了。如果是现在,我肯定能更冷静地听你解释,一定不会再离家出走了。”
“我们一起成长,一起变成大人了啊。”
我对世凪笑了笑。
“是啊。”
我们乘电梯来到中层广场。昔日的活力已经不复存在。中层和下层的居民大多已经进入睡梦中,但广场巨大的屏幕上依旧显示着地表的紫外线强度。
“这里是我们小时候生活的中心,也是我们初次相遇的地方。”
“感觉我第一次向你搭话的时候,你好像很生气。”
“…··那不是生气,而是害怕。我没去上学,所以跟妈妈以外的人几乎没有过交流。”
世凪脸上带着平静的笑容,放飞思绪回忆过去。
“我们说了些什么呢?”
“互相说了自己名字的由来。你说自己的名字寓意着风平浪静的世界。”
“那你呢?”
我收回望着中层的视线,看向了世凪。
“你的名字有什么寓意?”
“我说这是妈妈给我起的名字,期望我能承载起地下的居民,带大家去往大海。然后,你说她是个很棒的母亲。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都差点哭出来了。”
“这样呀。”
“于是,我们就成为了朋友,你带我走进了校园。”
“嗯。”
世凪望着无人的中层。
“我们,都成为人如其名的大人了吗?”
我看向世凪的侧脸。像风平浪静的海面一样沉静的人或许都是没有自我的——我没把这个念头没说出口。
我们来到了对我来说既是学校也是研究所的地方。现在,这个地方已经可以称得上是我的第二个家了。我在这里当研究员的时间,比当学生的时间更久。
“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大部分的人生都会在这度过。成为研究员的竞争很激烈。这是下层人为数不多能够升上中层的手段之一。那是我的目标,但当时还只能在心中向往。”
世凪仰望研究所的视线缓缓垂到地上。
我把视线从对面的教育大楼移到右侧的研究大楼上。游马研位于研究大楼的顶楼。我不知道,世凪在游马研遭受了怎样的对待。现在的世凪完全忘记了当时的事情,这对她来说或许反而是一种救赎。
“……海斗兄?”
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会这么叫我的人只有一个。回头一看,来者正是入麻。我自然而然地露出笑容。
“海斗兄,还有世凪!好久不见啊!”
“入麻……”
“太好了,海斗兄…··看你挺有精神的。”
我点点头。
“那时候真是对不住了…··不对,我应该道谢吧。”
“没关系啦。你们果然没有去那边啊。”
“……嗯。”
我听懂了他的意思,应该是在说移居虚拟空间的事情。
“我想也是。海斗研的成员也都拒绝了。当时那样把我们撵出来,现在求我们去都不会答应的。”
我点点头。听他的口吻,应该是不知道游马研用了惨无人道的手段才实现虚拟空间。
“入麻…··你在参加下层居民的劳动吗?”
“嗯。海斗研强制解散以后,我也对身份制度产生了怀疑。然后我就主动去申请了,实际尝试一下还挺开心的。”
世凪面带笑容看着我和入麻。
“世凪。他是海斗研的研究员,给过我很多帮助。你的记忆开始衰退的时候,我也跟他商量过你身体的问题。”
“这样啊。”
入麻没有插嘴,好像是明白了现在的情况。
“她还记得你吗,海斗兄?”
“嗯。”
入麻凄凉地笑了笑,点点头。
“……那就好。”
“我们准备在下层安心生活。你替我转告其他人吧,如果有机会,我想见见他们。”
“优秀的人在哪里都一样优秀。大家在琢磨怎么给留下的居民分配劳动,怎么维持城市的运转。”
入麻换上了困惑的表情。
“但是,只靠地下能获取的食物实在太勉强了,不管怎么想都是捉襟见肘。下层的玉米,光支撑只剩空壳的城市就已经是极限了。上层人到底是怎么分配食物的,真是个谜。”
我开始思考入麻的疑问。如果连现在这种情况下都只是勉强够分,那以前就更不可能够了。
“目前食物还够吗?”
“毕竟基本只剩空房子了,勉强还能行。不过,大自然真是伟大。放着不管就会马上杂草丛生。现在的我终于明白了,有了下层居民的劳动奉献,我们才能每天投入研究。”
入麻望着中层说。
“你们是海斗研的骄傲。能留下你们这样的人才
,那我的研究室也算是有意义了。”
“说什么呢,你可是研究所首屈一指的大名人。你最大的成就不就是那个虚拟空间吗?”
入麻眯起眼睛看向世凪。
“世凪,你在游马研被迫做了很多事情吧。在海斗研的时候,你最后都醒不过来了。游马到底采集了多少数据,才完成了虚拟空间啊。”
入麻说完,又笑了笑。
“不过,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人知道我的所有研究内容,入麻是其中之一。连他都一无所知,那恐怕整个地下的居民都不知道真相吧。
只有游马研的成员是例外。
也就是说,他们是在秘密对世凪进行非人道实验。冷静下来一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这种构建方法如果广而告之,就不可能这么顺利让大量居民移居。——我希望是这样。全城人大举移居虚拟的乌托邦,全然不在乎为此牺牲的鲜活生命——我不想认为自己研究至今,是为了造福这种人。
“你们现在还是住在下层吧。出云也在吗?”
“对,下次带大家一起来玩吧。虽然地方不大,但我很喜欢这个家。”
“我会转告他们的。抱歉啊,打扰你们的二人世界了。”
“没事,在这遇到你挺开心的。”
“我也是。大家都很担心你,甚至怀疑你是不是死了呢。”
我不禁苦笑。确实,那时候的我和行尸走肉无异。
入麻冲我们挥挥手,向公共区域走去。
“他好开朗啊。”
入麻走远后,世凪说。
“是啊。他总是这样活跃研究室的气氛。跟我完全相反。”
“不过,你们关系很好吧。”
我点点头。
“或许这就是朋友吧。”
待入麻的身影消失不见,我们仰望这栋集学校和研究所于一体的大楼。
“要进去看看吗?”
世凪摇了摇头。
“比起这里,我想去去看那个地方——我们在中层的另一个家。”
我对世凪点点头。那里是我们婚后用来享受二人世界的场所,也是我们用来肌肤相亲的地方。世凪应该也记得。
“走吧。”
“……·嗯。”
“因为我们以前经常去嘛。”
世凪神色不变,语调就像在谈论天气一样平淡。
她对这方面的回忆完全不感到羞涩。对现在的世凪而言,连我们过去的缠绵,都变成了他人遥远的记忆。
“海斗?”
“没事……我们走吧。”
和下层的家不同,中层的家门口依旧整洁。虽然院子里长满杂草,但屋子里一尘不染。我走近门扉,自动门感应到我的生物数据开启了。
“真怀念啊。”
世凪轻笑着走近屋里。我跟在她身后走了进去。世凪径直走向卧室,在整洁的床铺上坐下。
下层的家积满了灰尘,但中层的家一尘不染。建筑的密封性有天壤之别,这里的空气净化功能有多强大也显而易见。
“海斗。”
我把视线从干净的架子上移到世凪身上。
“你想占有我吗?”
我茫然地注视着世凪。
“……现在?在这里?”
世凪点了点头。世凪站在床边,明明在询问我是否有交合的意思,她的目光却显得太过坦荡。
“为什么要问这个?”
世凪低下目光,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容。
“因为我们是相爱的夫妻,而且你拼尽全力救了我,将我唤醒,我的身体近在眼前,可你却不能碰我……你应该很难受吧?”
世凪看着自己并拢的双膝说。
“我不介意的。你想做的话,我都愿意。我肯定也想要,而且以前我们也是在这里亲热的。对吧?”
我在世凪身旁坐下。
“世凪。你不用强迫自己与记忆同化。你一直都很忠于自我。”
“…··忠于自我?”
我点点头。
“你在我面前,从来不说违心的话。”
我低着头,双手交握放在腿上。
“有段时间,为了构建虚拟空间,你的身体负担越来越大。”
“我记得。”
我抬起头,看到世凪正露出微笑。我也对世凪笑了一下。
“那时候你也对我说过想要停止实验。对其他人说不出来的真心话,只向我一个人坦白了。无论从事意义多么重大的工作,都会有想诉苦的时候。我们互相都理解了这一点。”
我瞥见世凪正在凝视着我的侧脸。
“最后,你还是选择了回到实验中。如今想来,我那时如果坚决停止实验,现在的事态应该会不一样吧。”
“这样说起来可就没完没了了。”
世凪静静地说。我淡淡一笑,握住世凪的手。
“是啊。总而言之,在你眼里,我是一个能让你坦诚相待的人。这是我小小的骄傲。所以,现在的你,也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就行了。如果现在的你真心渴望我的温暖,那我也想满足你。不过,你不需要为了满足我的欲望而献出身体。你已经不用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任何人了。我和出云就是为了这个才拼命将你夺回来。”
世凪轻轻点头。
“是我太肤浅了,抱歉。”
世凪轻轻回握住了我的手。
“等我能更自然地向你索求的时候,我会再对你说的。”
我点点头。
“我等着你。”
我们牵着手从中层的家回到下层。
很久没走过设置在城市外围的楼梯了,选择走这条路是有原因的。
世凪和她父亲的家在下层最偏僻的地方。
比起乘坐中央电梯,从外围走过去更快。
“我们要去的最后一个地方,是与你因缘最深的地方。”
世凪抬起脸点了点头。
我们沿着墙壁外围的楼梯走了下去。这里曾是下层居民进行物物交换的市场,现在已经是一片废墟了。
“我们刚开始一起生活的时候,因为两个小孩子的劳动配给不够用,所以我们经常来个市场。我们不需要烟酒,所以总是换成纸和墨水。有时会用修好的破烂交换物品,有时候也会帮别人修理东西。那时候我想着,只要有门手艺,任何环境都能生活下去。”
“这里变化好大啊。”
露天商店的残骸和堆积如山的大型垃圾——如今这里只剩下这些了。就算想找人交换,现在还醒着的下层居民数量实在太少了。
“下层居民基本都移居了,现在那里只是个普通的广场。变化很大,连我都认不出来哪一带是市场了。”
“这里已经是个空壳了啊。真的好安静,简直不像是下层。”
“是啊。”
“最后要去的是我曾经住的地方,对吧?”
我转头看向世凪。她正笔直看着前方。
我看着她的侧脸,于是她也抬头向我露出微笑。
世凪曾经的家已破旧不堪。门把手上积了厚厚的灰尘。世凪进门后,一边四处打量一边走进房间的中心。
不管是书桌还是放满世凪父亲研究资料的书架上,都积满土砂。
“我以前就住在这里啊。”
“……世凪,认识我之前的事你还记得些什么吗?”
世凪再次慢慢环视屋内,目光停在了照片墙上,
然后缓缓走近那些照片。那八张照片上都是世凪心目中重要的人,是她用拍立得记录下来的。
我靠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张照片,是我们四人在海斗研初次发表研究当天的合影。照片上的我、世凪、入麻和游马面带笑容。世凪呆呆地打量了一会儿照片后,视线移动到一张老旧的照片上。
——是她父亲和游马的照片。
“这些人是谁?”
世凪看着年轻时的父亲和游马的合照,对我问道。我的目光躲闪了起来。不知道该老实回答,还是搪塞过去。我嘴唇翕动,陷入纠结。
世凪突然拿起了旁边的素描簿。纸张已经彻底失去了水分。她翻开素描簿,盯着生下自己的女性的肖像画看了起来。还未失去记忆的时候,世凪从来没叫过画上的人“妈妈”。世凪看着那张画,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容。
“真漂亮。”
她继续往后翻。
“她是谁呢……我好像想不起来了。”
我下定了决心。比起真实的世界,世凪的世界更应该是她理想中的世界。
否则,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将她唤回这个狭小的地下城市呢。
“是你的母亲。”
世凪闻言瞪大了眼睛。
“老照片上那个长发男人,是你的父亲;旁边那个人,是你父亲的朋友。”
“这样啊。”
世凪点点头。我努力抑制住对自己的厌恶感。
“大家都很爱你。遗憾的是你父母都去世了,但你很爱惜这些照片和素描簿。”
“是吗。是这样啊。”
世凪连被
父亲遗忘的心理创伤都忘记了。也忘记了抛弃自己的母亲。她走上了和她父亲汐凪同样的道路。
“我想把这个人做过的事情也全部忘掉”,我第一次来这里时,世凪望着母亲的肖像画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她的这句话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现在,世凪如愿忘记了往日的伤痛。她的怨怼,由我一个人来记住就够了。
“今天谢谢你了。海斗。”
我抬起头。世凪满面笑容。
“谢谢你带我去逛各种各样的地方。来到这个房间以后,我明白了。”
世凪的笑容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这个房间里,一定有我重要的回忆,有我最不能忘记的回忆。但我还是什么都感觉不到。我完全不觉得,过去住在这里的人是我。所以,我深深明白了——”
世凪再次扫视房间,然后垂下眼睛。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自己了。”
她的手伸向架子上的拍立得,将它拿了起来。
“就算这样,你还是会和我在一起吗?”
我茫然地注视着世凪。她眼神涣散地看着我。
“我会陪着你,直到最后一刻。在唤醒你的时候,我就已经决定了。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的身边。”
“是吗。既然你愿意,那我就不说什么了。”
我摇摇头。
“你的病也有逐渐好转的可能。今天不记得的事情,明天可能就想起来了……不用着急,你今天才刚刚醒来。”
我仿佛是在说服自己。
“其实我也和你一样,可能是有点心急了。”
世凪轻轻一笑。
“你能等我再次爱上你吗?”
“当然。”
“我很庆幸是你唤醒我、陪伴我。这就是我现在的想法。我感觉自己越来越喜欢你了,所以,再给我一点点时间吧。”世凪说完露出了微笑。
我点点头。
“我很开心。你的话让我好受了很多。我们回家吧,出云在等着我们呢。”
我伸出了手。
世凪低头看着我的手,然后伸手握住。我扣住世凪的手指。
“……咦?”
世凪讶异地看向自己的手。
世凪的手既没有张开也没有握住,而是像沉睡中的人一样,无力地垂在那里。
“…·手指,动不了。”
世凪轻声说。
从这一天起,我开始检查世凪的身体状况,就像小时候每天给妈妈做的检查一样。目前她不能自如活动的只有右手手指。万幸的是,世凪的病情恶化似乎没有妈妈那么快。
“出云,世凪的身体状况怎么样?”
“监测到的数据没有异常。”
出云回答。
“…··我饿了。”
坐在餐桌旁的世凪轻声说。出云点点头,走向了厨房。过了一会儿,一股合成奶的甜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世凪在出云的帮助下吃完了饭,开始读自己的小说。她每天翻来覆去地读自己手写的小说。把硬封皮笔记本放在桌上,世凪用左手翻开书页慢慢阅读。
一周的时间里,我们都没有外出。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世凪的话好像越来越少了。
“看自己写的小说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不太觉得这是自己的作品。虽然我记得做过这个梦。有点感叹,从影像转化成文字原来是这样的。”
“是吗。”
世凪每天都对我的提问给出同样的回答。不管读哪篇小说都一样。
世凪为了重现情感而写的小说,现在却没有传递给她本人。
“有劳你了,出云…·谢谢。”
“没事。”
用餐时间,出云坐在世凪身旁,把谷物和合成奶煮出来的食物喂到她嘴里。
我看着这一幕出了神。
一边想着在这张床上去世的母亲,一边凝望世凪。世凪慢慢咀嚼,默默咽了下去。出云又舀起一勺,送到世凪嘴边。世凪把头向前探了一点,含住了勺子,然后又开始轻轻咀嚼。出云目不转睛看着她。
妈妈当时首先是脚趾不能动,然后渐渐扩散,再也无法下床。最后静静地停止了呼吸。
我咬紧了下唇,回忆起自己弱小无助的儿童时代。同样的事,现在正要发生在世凪身上吗?
这会不会是一次次切除大脑的后遗症呢?从今天的检查来看,不能动的部位暂时只有右手的五指。但那是世凪的惯用手。日常生活立刻就受到了影响。即便查看出云监测到的信息,依然还是搞不清楚病因。在我能想到的范围内,只有一个人能对病因给出更加准确的假设。
对我而言,这或许算是承认自己的失败。比起微不足道的自尊,当然是世凪的身体更重要。
“……世凪。去中层吧。”
“去中层?”
我点点头。
“去调查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出云凝视着我。我对出云点点头。
“我要去见游马。”
“游马……·?”
世凪轻声重复。
“他过去伤害过你,但我不会让他再对你出手的。我一个人过去说明情况也可以。”
世凪垂下眼帘,轻轻吸了口气之后,抬起脸点了点头。
我从来没有去过游马的家。但是和游马一起工作的时候,我从研究员的详细信息里看到过他家的住址。
我一边回忆他的住址,一边走在中层的住宅区内。四处都是无人的房屋,唯独游马的住宅带有明显的生活气息。我向世凪点点头,然后走向那座房子。游马的家和我们在中层的家外观几乎一摸一样。不管是建筑物本身还是周围的景色都很相似。
刚走到大门口,内线电话便自动接通了。
“我等你很久了。”
“……你在等我?”
“我相信你不会半途而废。”
游马在内线电话的另一头说。
“我不是来谈虚拟空间的事的。我想问一些世凪身体上的问题。是我们这边想找你了解情况。”
一阵短暂的沉默。
“进来吧。”
白色的门扉开启了。
游马家的门口,只摆了一双男款鞋子。
我看向身边的世凪。
“……走吧,世凪。”
“嗯。”
游马站在客厅里。他家的布局和我们的家完全一样,只是左右相反。或许中层的住宅都是统一设计建造的。
“你脸色好多了。”
游马抬起视线看着我,嘴角露出笑容。我面无表情地看着游马。
“我懒得跟寒暄,就直接说正题了。”
“我去泡咖啡。”
“不需要。”
“……是吗。”
游马坐了下来,我和世凪一起坐到他的对面。
“关于世凪的身体,我有话想问你。”
游马微微点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世凪取回了自我。目前,她大脑残留的部位在模拟切除的前额叶功能。”
“你绘制了她大脑活跃部位的地图吗?如果是我就会这样做。”
我继续往下说。
“除了模拟部分以外,原本就困扰世凪的记忆衰退还在进行。世凪忘记了你,也忘记了海斗研的同事。”
“但是,她还有自我……换种角度来看,这或许是最残酷的情况了。”
游马看着世凪说道。
“然后呢?”
“上周开始,世凪右手手指不能动了。我认为很可能是初级运动皮层损伤,或者是信号在脑干就中断了。所以我才来找你问话。”
我笔直地看着游马。
游马也看向我。
“你将世凪的大脑切除了多少?我看失去自我的世凪还能活动自如,本以为你还没有把手伸到运动皮层。”
“你确定世凪刚苏醒的时候手指还能动吗?”
我点点头。一开始世凪还能回握我的手。
“她的手指不能动了的那一天,你们做了什么?那天世凪的心境产生了变化吗?”
我眯起了眼睛。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而且现在提问的人是我。”
“我需要先知道这件事才能回答你。”
见我不言不语,游马看向世凪。
“世凪。你是不是意识到自己死期不远,或者是接受了余下的生命?是不是追求的某些东西完全得到了满足,或者是彻底选择了放弃?”
我向游马投去怀疑的目光。
“到底在说什么?你觉得这是心因性疾病?”
游马平静地摇了摇头。
“就算知道了也无能为力。不,正因为知道了才无能为力。即便如此,你还是想知道真相吗?”
“正因为知道了才无能为力…·?”
我重复了一遍游马的话语,仿佛是在试图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游马直勾勾注视着我。“海斗。”
世凪轻轻叫了我一声,抬头看向我。
“我想听听
。我应该没多少时间了。”
我缓缓点头,接着又看向了游马。
“告诉我们吧。”
“好。你们来里面的房间。”
游马起身走向了旁边的房间。
我和世凪对视一眼,跟上游马的脚步。
那个房间的床上躺着一名女性,她身上连接着大量的医疗装置。我连这些装置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但我一眼就能看出,这位女性必须要靠这些装置才能维持性命。女性的脸上满是皱纹。她的应该和游马的实际年龄差不多。也可能稍微年轻一些。她脖子的皮肤已经失去了水分。
“这是我妻子。她和海斗的母亲,还有世凪是同样的状态。海斗,你知道这种病究竟是什么吗?”
我默不作声地望着游马的妻子。
“明明身体没有外伤,大脑也完好无损,身体却放弃了活动。”
游马的视线从卧床的女性身上移向我们。“这就是人类被迫移居地下的原因。”
“…?”
我看向游马。
他说的话和我的认知有所出入。
人类被迫移居地下的原因,不是对位葡萄糖和地表的紫外线吗?
“基础欲望缺失症。大脑在运作,但运动皮层输出的信号却没有传递到脊髓神经。肌肉和内脏无法活动,只能静静迎接死亡。如同失去所有欲望一味等死,最后真正被死亡吞噬。”
听到游马平静的诉说,我思索了一会儿。
“你说的这些——”
我茫然地说道。
“我从来没见过相关的文献。”
“知道这些的只有上层居民。”
“……上层居民?”
世凪呆呆看着躺在床上的游马妻子。
“你说的这些事情根本没有关联。”
游马拿起他妻子枕边的装置。那个装置外观很像我刚成为预备研究员时,体验思维空间时使用的形成装置。
“要将我知道的事情告诉你们,用这个是最快的。这是刚开始研究虚拟空间构筑技术时做的原型机,重温记忆的功能还是有的。”
“……原来如此。”
这是要进入游马的记忆,就像我重新体验自己的记忆时一样。
“把信息密度调到最大的话,大概十分钟就结束了。口头解释可能要花上一整晚。”
“我知道了。”
“我也可以一起吗?”
世凪问游马。游马微微扬起嘴角点了点头,然后递出两人份的连接装置。
不难想象,他一定是想和全身瘫痪的妻子进入虚拟空间内交流。我也有过相同的构想。
“十五分钟的REM睡眠没有问题吧。你们坐在那边。”
我和世凪坐在房间角落的沙发上,咽下熟悉的安眠药,然后进入睡眠,开始观看游马的记忆。
***
一周两次。
糟心的日子又到了。每当电梯门开启,中层广场映入眼帘,我都会心生厌恶。
广场?这也配叫广场?低下的空气质量显而易见。这里沾染了下层的尘土。远处传来儿童尖细的嗓音。开心的笑声,悲痛的叫喊。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传入我的耳中。声音越来越近。
我并不是在朝那些小孩走去。只是他们正好在我要走的方向上而已。
那些开心笑着的孩子之中,有一个带着仿生人。
那是个摆出一副贵族架子的上层孩子。另外还有几个中层的孩子。一位少年蹲在他们的包围中,身上的衣服显得有些脏。
“……让一下。”
我对那些孩子说道。来中层的日子本来就让我心烦。不要再破坏我的心情了。孩子们抬头看了我一眼,脸上淡淡的笑容立刻消失,连忙离开了这里。那名下层少年抬起脸看我,眼睛都已经哭肿了。鼻腔感受到了一股酸臭的异味。
我扭过脸不再看他,径直走向研究所。
“早上好。”
这里是中层研究所内设置的上层居民专用区。几位研究院前辈也对我打了个招呼。
研究员们等距而坐,注视着一整面墙的显示器。房间里灯光昏暗。
上层研究员还保持着传统的研修。每位新研究员都要被送到这个偏僻的研究所一段时间,负责城市的维护检修工作。人们沉醉于“崇高义务”这种冠冕堂皇的词藻,然而实际上,只是研究所的干部强迫新一代经历他们以前吃过的苦而已。上层人总是拘泥于这种忆苦思甜的表面功夫。现在是人类的危急时刻。应该抛弃固有思想,将优秀人才直接投入到基础欲望缺失症的研究才对。
“中层的一零七二号,内壁的老化部分通向地表。”
“明天中午清扫的时候让人去修补。”
我向属下发号施令。我们之间几乎只有这样一成不变的交流。只要有说明书,谁都能胜任这项工作。
“另外,水质的卫生等级也下降了。”
“把成分显示出来。”
构成成分显示在我面前的屏幕上。
“取到的水水质下降了啊……派两个人检查神田川取水机的净水过滤器。上层的工科班学生就行。”
“另外,还收到了上层研究所的实验生物追加申请。”
“追加申请…··?小白鼠要多少有多少吧。”
“他们似乎想要对猪进行投药试验。”
我咂了下舌头。为什么要浪费力气去做这种走偏方向的工作。我要是在那个研究室里,肯定会狠狠教训他们。根本没有必要用猪试验。上层研究所使用的实验小白鼠里编辑进了大量的人类基因。光靠老鼠应该就足够了,不需要用到活猪。
“怎么办?”
我叹了口气。
“只能去捕获了。今天中层以下的户外灯全部熄灭,允许五名捕猎员在凌晨一点到两点离开地下。神田川的检修也安排在同一时间。”
“好的。”
“农场方面没有异常吗?”
“……是的。没有异常。”
“好。”
用地上的资源供应地下的城市,并且不让中下层人察觉,这似乎就是上层人的崇高义务。
一切都是为了防止走入人类进化的绝路—基础欲望缺失症。为此我们上层人设计了这个城市,勉强控制住了疫情。
基层的工作简单朴素,让谁来干都没有问题。简直和下层人的劳役没有太大区别。
我不是为了做这种事情而学习的。
客观来说,最接近解决问题的人是我。但是,我终究只是这个城市的一颗螺丝钉。我无法反抗。
如果我的野心得到满足,渴望也随之消散,那就意味着我离基础欲望缺失症更近了一步。
即便是份无趣的工作,我也只能老老实实去做。
结束工作时,夜幕已经降临。高约七十米的太阳能板隔开了中层和上层。我乘坐其内部的电梯回到了上层,向家走去。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工作辛苦了。”
妻子——里樱来到门口迎接我。
“今天累坏了。这项工作是最辛苦的了,明明让谁来干都一样。”
里樱淡淡地笑了笑,她的笑容中透出一丝无奈。“可是,这也是必不可少的工作吧。”
“应该让失去研究欲望的老头子来干,交给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太影响效率了。新颖的解决方案永远是年轻人提出的。现在明明应该尽量推进对基础欲望缺失症的研究,但上层却没有一个人明白。”
我一边抱怨一边走进客厅,在餐桌旁坐了下来。
从中层回到自己家时,总会觉得家里的天花板高了不少。里樱面带苦笑,把晚餐从厨房端了过来。有烤鸡肉,还有来自地表的黄绿色蔬菜。
“感谢地表的恩赐,我们开动吧。”
里樱用餐之前一定会说这句话。这类似于地表时代的宗教吧。如果没有这种寄托,我们可能无法接受只有自己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且毫无自觉。
地表的蔬菜很新鲜,肉也很有嚼劲。地表的建筑早已被自然侵蚀。讽刺的是,如今那里充满了大自然的恩赐。
“今天你也要晚上出门吗?”
“不。我就待在书房。不用上自己的时间,我真正的工作就永远不会有进展了。”
我边用刀切开鸡肉边回答。
“不要太勉强自己啊。”
“稍微累一点我也甘愿,我就是为此才吃着富有营养的食物。所谓崇高的义务,原本应该是这样的吧。”
“是是是,你说得对。”
里樱用安抚小孩般的口吻回答。我板着脸抬起头。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只在想发牢骚也挺开心的吧。”
“……那怎么可能。”
“你发的牢骚,也是优秀的人才会有的操劳啊。地位越高,责任越大嘛。”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高贵和优秀是两个概念。”
“哈哈哈!你好计较!”
“我是研究员,严谨一点没有错。”
吃完饭,我坐在书桌前。
基
础欲望缺失症。是一种2085年首次出现病例的顽手脚的指头突然无法活动——
一开始是出现随意运动障碍,然会一步步发展为多器官功能衰竭,导致死亡。
2085年报告的患者,全部都是新生儿。他们不哭不喊降生于世,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欲望,然后静静地死去。婴儿刚刚认识到世界,就露出看破尘世般的表情,安详地迎接了死亡。
各个发达国家同时出现大量病例,对全世界造成了冲击。
人类没有研究出治疗方法。甚至不明白是哪些因素直接造成了这种病。但是,人类明确了这是滥用延寿技术的结果,在人工基因的多次改良下,我们的生殖细胞出现了不可逆的变化。
尽管根治疗法还未确立,但长年研究后人们提出了目前的地下城市制度。
基础欲望缺失症,会在个人欲望得到满足时发病。那么只要对城市本身进行改造,让居民一直保持强烈的个人欲望就可以解决了。
除去了解真相的一部分管理者,政府会对居民普及地表的危险性,并且通过身份制度决定生活水准。作为个体,身边总是有生活更加优渥的人。
通过让全城上下都保持渴望的状态,人类在一定程度上防止了基础欲望的缺失。
讽刺的是,只有能在地下生活寻觅出小小幸福的知足常乐之人,才会因失去基础欲望而死。不过人口减少的速度确实放缓了。
中下层的人全然不知道这种疾病。有必要让民众渴望登上地表而不得如愿,保持欲望得不到满足的状态。
人类为此准备了一套剧本,也就是对位葡萄糖导致的紫外线不耐受——
中层的研究者对上层报告的紫外线数据信以为真。他们没有第一手信息,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因此,中层的研究所一直在做提高紫外线耐性的无用研究。
在对位葡萄糖中,确实也有导致基因出现变化的突变原。变异导致的皮肤细胞弱化也是事实。但是并没有对大众宣扬的那样夸张。
人类在面对基础欲望缺失症的时候,凑巧也面临着对位葡萄糖导致的基因变异,于是就将对位葡萄糖提拔成了这个地下愚民计划的主角。
况且对位葡萄糖和其糖酵解,是从南极的永冻层微生物上发现的自然产物。比起持续人工、人为改良细胞的人工基因,对位葡萄糖造成的变异要平缓许多。但多数人没有这种专业知识。他们对此也没有兴趣吧。
绝大多数人都正中当时媒体的下怀,超出必要程度地恐惧着对位葡萄糖。划时代的对位葡萄糖生产和贩卖被一部分企业独占,在无所顾忌的报道背后,或许也有对那些人的嫉妒吧。
于是人类的心理阴影受到了利用,依靠伪造的紫外线量和对位葡萄糖,让民众对近在咫尺的地表产生了恐惧心理。真正在与基础欲望缺失症战斗的人是我们上层人。
我们知道登上地表也对健康无害,同时约束自我,人为制造出渴求感。
实际上,基础欲望缺失症的患者几乎都是上层人。
所以上层的人口才不会增加。
我想为这场无意义的战争画上句号。我本来就讨厌不合理的事情。上层总是不去面对本质问题,不肯把全部资源投入根治疗法的研究,模棱两可的研究方针一直让我心有怨气。
我就是能改变这个城市的人。
如果没有像我这样的人怀着以死报国的决心去工作,人类永远都无法逃离进化的绝路吧。
第二天。今天,是去上层研究所工作的日子。我总是第一个到研究室的。
基础欲望缺失症的病因在某些基因上,这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剩下的问题就是怎样找出致病基因。
我在查明致病基因上花费的时间和劳力,比任何人都多。
每一天都在反复实验,对哪些基因产生哪些作用的基因药物才是正确答案——我每日每夜都在给患上基础欲望缺失症的小白鼠注射基因药物的试制品。
唯有脚踏实地的努力和执着能够开辟未来。我坚信这一点。
过了十点,终于有其他研究员来上班了。
但他们表面上在讨论,实际只是在闲聊。更有甚者去了吸烟区一个小时都没有回来。这种人很容易就会患上基础欲望缺失症。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们上层人一旦贪图享乐就会死去。他们还不明白这一点吗?
“那个人的太太好像也得了基础欲望缺失症”
我每天都会在研究所里听到这样的传闻。他们聊得兴起,殊不知自己将会是下一位患者。
晚上,和里樱一起吃晚餐的时候,我叹了口气。里樱笑了。
“你是想让我关心你才故意叹气吧?”
我不禁苦笑。
“也许这个城市——不,人类根本不值得去拯救。我在想这件事情。”
里樱挑起眉毛,吃惊地看着我。
“像这样从悲观的角度看事情,应该叫什么来着。”
“……Pessimism。厌世主义。”
“对!你就是这种人!”
我又苦笑了一下,这次明显带着几分自嘲。
“我在想,为什么只有我这么拼命呢。我是豁出性命在研究基础欲望缺失症。如果没有人像我这样付出,人类就真的完了。”
里樱柔和地笑着点点头。
“可是周围完全没有像我这样投入的科研者。我已经不知道到底是我疯了,还是周围的人都疯了。”
“嗯……厌世主义,还有虚无主义。”
“……你不想认真听的话就算了。”
里樱大声笑了起来。
“抱歉抱歉。是啊…··也许是环境的问题吧。”
“环境?”
我了一遍里樱的话语。里樱点点头。
“我以前去中层的学校教过一次课。初等教育的课。”
我吃惊地睁大眼睛。
“你不是负责上层的高等教育吗?为什么会去中层?”
“有个下层的老师得了基础欲望缺失症—”
“下层人得病?真罕见。”
里樱微笑起来。
“那个老师一直在中层的学校找人代课。因为下层的孩子们很期待每周一次的历史课,所以他实在不想停课。”
“一周一次?这么少吗?”
“中上层的学生就把教室占满了,所以下层的都是自由学习。现在中层的孩子变多了。”
我都不知道还有这种事。有种似远非近的感觉。每次谈起下层和中层,总觉得像是在聊他国的事。
“虽然我基本只是在朗读交给我的课本……”
里樱目不转睛看着我。
“下层的孩子们真的很有热情。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充满生命力。我当时吃了一惊,心想原来这就是人类的基础欲望。”
说完,里樱对我笑了笑。
“你要不要也试试?”
“我!?去上初等教育的课?”
我不由地加大了音量。
“我觉得会给你很大的刺激。”
想起前些日子在中层广场偶遇的那位下层少年的脸和他身上散发出的味道,我有些退缩。
“他们连洗澡都不能洗个尽兴吧。气味实在有点受不了……”
里樱瞪了我一眼。
“气味?你是介意这个?其实你也没自己想得那么渴望解决问题吧?”
“那怎么可能!”
看到我的反应,里樱乐呵呵地笑了。
“别生气嘛。”
我皱起眉头叹了口气。里樱用柔和的目光看向我。
“不过,我是说真的……当你直面他们以后,绝对说不出这个城市不值得拯救。你要是能抛掉上层人的尊严,就去试试吧。”
我重重叹了口气表示投降。
里樱笑着收起餐具,然后给我泡了杯饭后咖啡。喝到她泡的咖啡,我的心情就平静下来了。我学着她泡过好几次咖啡,但都泡不出这样的味道。
明明用的是同样的原料和道具,为什么味道会有这么大差别呢。这让我感到不可思议。
今天是本周第二次到中层研究所上班的日子。电梯到达中层打开了门,我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叹气可能已经变成我的习惯了。
我穿过广场,走向中层的研究所。反正今天也是些老化内壁的修补工作,或者是派人修理地表的净水农耕机器人吧。
又要浪费我整整一天的时间。这时,我注意到一位下层少年在广场的长椅上摆弄电器。我想起昨天和里樱的对话,于是放缓了脚步。
仔细一看,他手中拿着一个结构原始的手电筒。他似乎在试图修理那些四分五裂的零件。
我边看边放慢脚步,只见他手边的电筒掉到地上,滚向了我这边。我呆呆地看着撞在我脚尖停了下来的电筒。
少年追着电筒跑到我附近,在我伸手无法触及的距离停下了脚步。然后,他抬头打量了一下我的脸色。
我转身走向研究所,把滚到跟前的电筒留在了原地。
里樱的话或许是真的,但是
,我该做的事情,不是去同情眼前微不足道的悲剧。而是改善整个制度,让悲剧整体得到减少。
我为大义而生。不会受感情的影响。否则,最后我会无法拯救任何人。
和我预想的一样,中层研究所给我派的尽是些无聊的工作。下班后,我回到家里。
等我坐到餐桌旁的时候,里樱已经基本把菜肴端上餐桌了。
“是不是很久没吃猪肉了?”
里樱喜滋滋地端上了嫩煎猪排。我无奈地笑了。
这估计是我前些天命人捕获到的猪。肯定是研究所一时兴起申请的活猪派不上用场,没法饲养就直接丢给配给部门了吧。
“吃猪肉对身体好啊。”
“是啊。”
“好啦,今天也得听你发牢骚了。”
“今天我没什么牢骚啊。”
“骗人,你的心事都写在脸上了。”
见我不言不语,樱花闭上眼,双手合十。
“感谢地表的恩赐,我们开动吧。”
说出惯例的台词后,镗朗一声,里樱左手的餐刀掉了下来。
装着嫩煎猪排的盘子边缘被砸出裂痕,餐刀落到了桌上。
没想到餐刀落地会发出这么大的声音。我心不在焉地想着这种事情。
盘子边缘细微的裂痕延伸向中心,我从裂缝上收回视线,抬眼看向里樱,她正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左手。
“…··里樱?”
她的目光从自己的左掌缓缓移向了我。
“手指好像动不了了··….”
几个星期后。
里樱发病的事情不知不觉传遍了上层研究室。不知是医生泄露的,还是邻居以此作为打发时间的话题。这种事情根本无所谓。
我明确拒绝了中层研究所的工作。
然后将所有时间都花在锁定基础欲望缺失症的致病基因上。
研究室的同僚都对我白眼相待,没日没夜坐在桌前埋头研究的我遭人疏远,但我一心只顾继续进行动物实验。
基础欲望缺失症的致病基因已经锁定出了615个。但一定还有隐藏的致病因子。我发现了可能含有致病因子的染色体组,于是占用了上层研究所的计算机,进行大规模的量子化学模拟。
我将模拟得出的所有候选结果,全都在发病的小白鼠上进行验证。满墙都是用于实验的自动饲养笼,分割成许多六边形的饲养笼,形状就像是蜂巢一样。
里面饲养了2048只患病小白鼠,每夜进行2048种模拟。每夜,都会处理掉2048具尸体。
我梦想着找出致病因子的那一天。
里樱的随意运动障碍蔓延到右肘时——
“嗯…··?”
早上,我像平时一样举起饲养笼,准备处理前一天注射了基因药物的小白鼠尸体,笼子里传来了老鼠的叫声。
“……还活着…?”
老鼠的基础欲望缺失症恶化速度远远快于人类。只要人为引发症状,小白鼠一夜之间就会死于多器官衰竭。
而且,笼中的小白鼠死亡时,绿色的指示灯也会熄灭。而我目光所向,指示灯依然亮着鲜明的绿光。
2047个熄灭的饲养笼包围着那束光,就像是夜空中唯一的星辰。
“.…··还活着。”
那只老鼠在笼中欢欣雀跃地跑来跑去。
“哈、哈哈……”
我嘴角上扬,发出怪异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
全身洋溢着强烈的幸福感。找到了——我找到了正确答案。
我成功了。我超过了那些浪费时间的无能之辈,仅凭自己的力量,找到了拯救里樱与人类的方法。
我果然是正确的。
只有我是正确的。我在无人的自动饲养室里狂笑不止,久久没有停歇。
我被叫去上层研究所的干部办公室。这座城市里的重量级人物齐聚一堂,围坐在长桌边。每个人的外貌都还很年轻。上层人的真实年龄无法从外貌来判断。
基础欲望缺失症的致病基因成功锁定,并且发现了治疗药物。这两个消息瞬间传遍了整个上层。
我申请在上层研究所开设游马研,继续相关研究。于是,我得到了史上最年轻研究室长的头衔。
但是这还不够,为了实现目标,我还需要得到另一个职位。
“请将中层研究所的所长位置交给我。”
研究所的干部们露出困惑的表情。
中层研究所的所长一职——由于某些事情左迁中层的研究员才会坐上这个位置,实质上是一种贬职。
领导们陷入沉默,想不通我有何打算。我望着沉默的众人,开口说道。
“基础欲望缺失症的根本解决方法不只是上层人的难题,更是整个城市的难题。必须让中下层人也认识到这一点。我们不能责怪他们无知,因为现在的制度就是我们建立的。”
会场依然一片沉默。
“我想要约束自己,永远记住有了中下层居民的牺牲才有我们研究员。让我产生这种想法的,是一周两次的中层研修。为了这项研究,我放弃了中层的研修。直到现在我还在后悔。”
大家都在倾听我的阐述。连我自己都有些为自己的故事而陶醉。
“我想作为中层研究所的所长,和为了我们持续进行无用研究的人们一起分担痛苦。在做最尖端治疗研究的同时,我还想亲自踏上中层的地面。”
我鞠躬行了一礼,心中明白局面已经全在我的掌控之中。
这一定是那些领导中意的感人故事。实地研修果然能培育人才。我还听到了这样的感叹。
清浊并包,善恶兼容。我早已如此决定。我该守护的是里樱的生命。为了能再次和里樱平平安安地坐在餐桌旁,我要跳出这个制度,成为制度的利用者。
我如愿成为中层研究所的所长。在中层研究所的所长室内,我打量着研究所的构造图。
中央楼的顶上三层是上层研究员专用。最好远离这里。研究楼的地上四层,有正在开发抗紫外线材料的研究室。而这下面还有两层楼。
“这里还有地下空间的吗?”
我从构造图上收回视线,看向了中层的平面图。下层的楼梯离这里很近。中层的电线会通过广场下方。考虑到研究所消耗的电力,地下应该存在巨大的空洞让电缆能够穿过。
“能行…··”
表面宣称是为了提高下层物资搬运的效率,巧立名目获取预算,建一条通道联通下层的横洞和研究所的地下吧。可以限制成只有所长拥有地下空间的进入权限,把仓库整合在地下一层的话,地下二层也可以完全封锁起来。
这样我就能拯救里樱了。
——最长不过一年。我预计里樱还剩下一年时间。
秘密修建通道花费了三个月。在这期间,我无数次来到下层市场,并且学习了那里以物易物的文化。现在只有国家间的大宗交易会使用货币。
少量的国际贸易和货币至今依然存在,而中层以下的居民根本对此一无所知。
正如里樱所说,下层居民的确充满了生命力。但与此同时,也有一些人心怀邪念。
我买下了有基础欲望缺失症征兆的下层人。靠上层得到的消遣品、日用品,轻而易举就能换取他们的生命。如果等待惯例流程的临床试验,我开发的基因药物要到两年后才能投入使用。等不了那么长时间了。我开发这种新药是为了挽救里樱。
我选择私下进行人体实验。
我对此怀有罪恶感,但并不至于感受到良心的苛责。因为我的实验,同时也是这些下层患者的希望。他们可能会因我的实验而痊愈,但不会因此恶化。况且,他们本就在迈向死亡。我是在努力挽救他们。又有谁能够指责我呢?
我走向了地下室,里面住着我买到的下层人。
房间内的患者不到十人。我一进来,大家就连声叫着“医生、医生”。
在他们眼里,我如同一位自费为大家无偿医治的圣人吧。
“怎么样,手指能动了吗?”
我逐一查看每个人的病情,给他们注射当天的基因药物。虽然恢复情况因人而异,但每个人都在朝着痊愈发展。
一定能成功。我已经对此深信不疑。后来,协助实验的所有患者都治好了随意运动障碍。我确信了这种药的确有效,决心给里樱用药。
我走进她的卧室时,她正透过天窗仰望月亮。里樱对我微笑一下,然后又看向了天空。
“现在月亮正好在这上面。”
我对里樱回以微笑,坐到她枕边的椅子上。里樱耷拉着右臂和左手小臂仰望上空,弯弯的月亮就像是勾起的琴弦。
“里樱,我成功了。”
里樱低下视线,凝视着我。
“基础欲望缺失症的特效药,我做出来了。”
里樱的脸上浮现出讶异的神色。没等她提问,我先摇了摇头。
“研究所那边也理解特效药的重要程度。他们将临床试验加快了很多。”
里樱注视着我。
“相信我吧,里樱。我是为了救你而做出这种药的。”里樱没有说话,缓缓对我点了点头。
我对她注射了基因药物。里樱漠然地看着这一幕。
“我一定会治好你的……里樱,放心吧。人类马上就能回归地表。到时候——”
我透过卧室的天窗,看着四四方方的夜空。
“我们一起看满天星辰,而不是这一小块星空。地下生活也马上就结束了,里樱。”
里樱对我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注射药物后的半个月里,里樱的病情十分稳定。
我也将活动据点渐渐转移到了上层研究室里。上层正在进行正规手续的临床试验。
推进速度远低于我私下的临床试验,甚至不足十分之一。效率实在低下。他们太过谨慎了。这可是我花费大量时间,反复实验开发出来的药。
我在心里抱怨进展的缓慢,逐一聆听无数的临床试验测试报告。
那天,我到家的时候里樱已经睡下了。
我站在她的枕边。里樱发出平稳的呼吸声。
我给睡着的里樱注射了晚上的药,然后自己泡了杯咖啡。
还是里樱泡的咖啡更好喝。明天早上如果她的胳膊能动了,就先让她给我泡杯咖啡吧。我幻想着美好的未来,陷入了梦乡。
翌日早晨,我在里樱身旁醒来。朝阳洒入房间。
“早安,里樱。”
里樱还没醒,就像昨晚一样睡得香甜。我呼唤了她好几次,甚至轻轻摇了摇她,可她依旧没有醒来。
我感觉不对劲,确认了一下里樱的生物数据。
“……”
数据显示她很健康。
“里樱?里樱!”
不管我怎么叫,怎么摇,里樱都没有醒来。
“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从这一天起,里樱一天就只能醒来两个小时了。
我把所有生活必需品集中起来,以便在她的房间里完成所有生活琐事。也不再去上层研究室露面,一心只陪在沉睡的里樱身旁。
终于,我还是听到了那道声音——连接在里樱身上的仪器发出尖锐的响声。
“心肺功能……”
基础欲望缺失症的多器官衰竭,总是从心脏和肺部开始的。我把从研究室拿来的人工心肺机接到里樱身上。连接装置的过程中我冷静而淡然,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一天的到来,我早有觉悟,但是我一直不愿承认,直到真正迎来这一刻。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在连接着人工心肺机的里樱身旁,懊恼地抱住了脑袋。
还没结束。里樱和下层民实验体的身体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要去调查出来。还没有结束。还没有确定是我的失败。我又回到了之前的生活,每天在中层研究所进行临床实验。
在中层研究所接受了治疗的患者身上也出现了和里樱同样的症状。虽然并非全员,但部分患者每天能动的时间缩短到了三个小时。
我在空无人的临床实验室里,调查实验对象的基因发生了什么-
再次检测致病基因后,我终于陷入了绝望。“这是什么……”
我不由地惊叫了出来。我锁定的616个致病基因群的确被基因药物顺利改写,发挥出了我想要的效果。但是,其他基因的表达量也发生了改变,就像是在呼应致病基因的变化。
这使得治疗效果受到了抵消。简直像是身体在抗拒治疗。病人的身体正在变异回原本的状态。
原来我只不过是找到了复合问题的一个小小线索吗。还是说,基础欲望缺失症才是人类本质上的进化?
“…·没用。逐一让特定基因产生变异也没用,最后还是没有止境……”
不光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的想法本身就是错的。
我错了——
我眼前的只不过是几代人类为了满足一时欲望而延续性命,留下了支离破碎的基因残骸。
我立刻申请了中止游马研的研究。
就算不做临床试验,我也知道这种新药没有意义了。虽然我犯了错误,但这不代表我丧失了科研者的自尊。我向上层研究所的干部报告了实验的错误。我唯一的功绩荡然无存,领导们对我立刻换了个态度。
他们早就察觉到中层研究所的预算受到了挪用。以前是故意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远远比我更加狡猾,无论是善是恶都毫不犹豫给予包容。“但是,我们相信你对中层研究所的热情是真实的”他们对我说出这句话,把我贬为了中层居民,上任中层研究所的所长。
由于里樱一直在沉睡,所以实际在中层生活以后,我的生活竟然完全没有改变。原本我就只在有里樱的卧室里度日,所以只不过是失去了本来就用不到的部分而已,就算住在下层也没关系。
我不禁自嘲。
就连空气中的尘埃,我也已经习惯了。
我摸了摸里樱的额头。
她功能衰竭的器官越来越多。我为她延续生命的器械也随之增加。到头来,我们的祖先为了延长寿命持续改造基因,或许我现在做的事情也是一样的吧。
“……我出门了。”
对沉睡的里樱说出这句话再去上班,成了我每天的惯例。步行到中层研究所所需的时间不超过五分钟。
我是名义上的所长,但几乎没有工作要做。最多也只是在偶尔举行的临时报告会上,对着神采奕奕阐述抗紫外线领域划时代发现的研究员微笑几下。
你们直接登上地表,也只会把皮肤晒黑一点而已——我不止一次忍住了这样的讥讽。
毫无意义的时光静静流逝,某一天,一位青年召开了一场别具风格的报告会。
“有时梦境看上去就像现实一样,对吧?如果把真实的梦境扩展开来,我们就不需要绞尽脑汁回归地表了,不是吗?”
长长的白发,鲜红的眼眸。中性外表的青年,受到了研究所全员不留情面的质问。而他面对众人的敌意只是还以纯真的笑容,并不认真去解释作答。
跟这些蠢货解释也是浪费时间——
我立刻就明白了他心中的蔑视。会议上众人给出一轮否定意见后,我全额通过了那位青年的预算申请,并且分配给他单独的研究室。
举座皆惊,一片哗然。唯有那位白发青年不知为何笑了起来。
“好耶,通过了!”
他喜形于色,犹如一位少年。
那位新人研究员名叫汐凪,他将分享梦境的试验品借给了我。
“您试一试,如果觉得有潜力,就将这个研究室变成游马研吧。我的口才不太好。”
他的语气带着少年般的纯真。他没有出人头地的欲望,只是纯粹沉浸于自己的研究。
“梦境啊……”
我摸着那台装置,看向里樱的监护仪。
里樱进入了REM睡眠。
“……”
即便是在这地下城市,寻觅到些微幸福的人还是会患上基础欲望缺失症。
里樱在做什么样的梦呢?
我将那台装置连接到我们身上。
连接上的一瞬间,我的视野变得一片白。
我通过汐凪的装置看到里樱的梦境,就像是走马灯一样交织着种种记忆,充满幻想的气息。
所有的景象里都有我的身影,尽是些我和她平平淡淡的对话:我得意地阐述主张、抒发对城市的不满、对里樱的话语微笑颔首……
“里樱……里樱…··.”
我念叨着她的名字。在这个空间里,我不过是旁观者。
我的声音在她的走马灯世界里回响。
这就是你的幸福吗?
“全都是和我在一起的时候……”
我如此弱小而愚蠢,可你为何会对我如此牵挂…··之后,在空间里漂浮着的无数走马灯,收束成了一个画面。
是以里樱为视点的与我的回忆。里樱眼里的我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果然很好喝啊。”
我坐在上层房间的餐桌旁,对里樱说。
“是吗?”
“我不管怎么练都比不上你。”
我又喝了口咖啡,露出微笑。“
还是你泡的咖啡最好喝。”
视线开始摇晃。
是里樱笑了。
“谁泡都一样的…··不过,还是谢谢啦。”
里樱的梦境在此中断了。回到现实后,我瘫倒在里樱的床边。
“全都是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的梦里……全都是我啊……”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就连这么微不足道的瞬间……都是你的幸福吗……原来你——”
我紧紧闭上眼,呜咽了起来。
“如此深爱着我啊……”
我双手撑着地板,呜咽不已。里樱连接着许多延续生命的装置,失去了生者的温暖与柔和,而我紧抓着她,哭得像个孩童。
在里樱身旁哭了一夜,我感觉心中仿佛洗去了某些东西。
站在镜子前。镜中的我面如死灰。
哭肿的眼睛。
深深的黑眼圈。
可镜子里的我却在微笑。
我转头看向卧室内。
“我出门了,里樱。”
前往研究所,穿过中层广场的时候,我听到一群少年的叫声。
今天也一样,他们的叫喊不是因为纯真地享受玩要。有些声音带有明显的恶意,有些声音散发着浓浓的悲哀。
我停下脚步,向着那群少年走去。
“开心吗?”
听到我的问题,中层的孩子们猛地抬起头,然后慢慢离开了那个蹲着的下层孩子。
“心情舒畅了吗?你们这样伤害他,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中层的少年们尴尬地低下头,立刻离开了这里。我俯视着旁边的下层少年。他仰视着我,缓缓站起身子。
这种事情,在这里已经司空见惯。像他这样遭人欺辱的男孩,在下层数不胜数。我蹲下身子,与他对视。少年的衣服身上散发出汗水和泥土的味道。
“你没事吧?”
少年点了点头。
看到他的眼神,我顿时明白了里樱曾经说过的话。那名少年的目光中焕发着对生的渴望。
他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我怎么还说得出这个城市不值得拯救。
我站起身摸了摸他的头,转身向中层研究所走去。
我没有去所长室,而是去了那位白发青年分配到的研究室。
进门一看,他正躺在沙发上张着嘴呼呼大睡。
我无奈地笑了笑。这才是真正的答案吗?我恍然大悟。一边寻找基础欲望缺失症的根治疗法,一边让全城居民在幸福中等待事情完全解决的那一天——这个方法将成为人类的下一个希望。
包括里樱,还有所有协助我的实验对象,都能够体验到梦寐以求的地表生活。
年轻研究员提出的虚拟空间——新的希望,将要从这间研究室内诞生。
***
朦胧的视野中映出了似曾相识的房间。这里是游马家。
我眨了好几次眼睛。一旁的世凪眼神呆滞地看着床的方向。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游马的妻子——里樱沉睡在那张床上。
我们体验了游马年轻时的记忆。这种寄生于人类的幸福,一点一点侵蚀宿主身心的疾病,至今还没有找到治疗方法吧。
我想起了母亲。母亲的随意运动障碍症状逐渐加重的那段时光——母亲看着茁壮成长的我,病情加重了。看着我日益成长,她从中感到了幸福——对她而言,这是点缀严酷下层生活的动人景色。正因为如此,母亲才会为那种疾病所侵蚀。
“基础欲望缺失症……”
“后来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了。”
游马记忆中的那种病,的确与世凪和妈妈的症状高度相似。
我的视线从游马身上移向床上。
游马妻子的皮肤满是褶皱,缺乏水分。与之相对,游马却看上去比我还年轻。
“原因是人工基因…?但是我母亲——”
“与本人是否摄取人工基因无关,这是进化。当时的地表,没有人能说自己与人工基因的细胞改良完全无缘。这已经作为极其基础的医疗方法普及开来了。它让人类进化了。”
我回想起了我和游马在只有我们的研究室里说过的话。
“你以前说过,让人类进化的是人造甜味剂。是骗我的吗?”
游马点点头。
“经口摄入的食品要让人类出现基因级别的物种进化,需要花上更长的时间。那是一场创作。配合捏造地表的紫外线强度,写出了愚民化计划的剧本。”
“中层显示的紫外线量也是假的吗?”
我回忆起,大屏幕上显示的紫外线强度总是在危险状态。
“为什么要这么大张旗鼓地编造谎言?”
“基础欲望缺失症就像传染病一样扩散开来,导致全世界人口大幅减少。但是有几个国家的死亡率明显较低。”
“你说国家?是那些国家的气候条件不容易发病吗?”
游马缓缓摇头。
“不是气候,而是思想。残留传统身份制度的国家,独裁政权国家,标榜社会主义的实质共产主义国家——这些国家,因基础欲望缺失症导致的死亡率较低。”
“身份制度,共产主义?这——”描述的不就是这个城市吗?
“人类为了在基础欲望缺失症中存续下去,设计出了这座城市的制度。这就是这座城市不为人所道的真实历史。人类第一次建立地下模范城市是在2150年。当时的世界人口大约是七亿人。在半个世纪的研究中,人类发现对阳光、空气、水的渴求,会成为基础欲望缺失症的预防药。所以人类从自己身上夺去了这三项自由,设计出了将它与身份制度联系起来的城市。上层居民知道真相,所以才会住在靠近太阳的地方。如果紫外线真的是人类的威胁,下层人早就被赶到洞外去了吧。”
我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那么,上面的臭氧透镜——”
“它最大的功能,是让人类牢记危机感。刚开始地下生活的时候,发生了不少躲避监视逃离地下的死亡事故。有些是故意寻死,也有些只是因为没有完全舍弃对地表的渴望。为了保护人类,我们需要一个不能登上地表的明确原因。于是就围绕与人工基因同时普及的人造甜味剂,写出了这出虚假的剧本,改变了教育制度。”
“所以才没有留下任何文献记录吗?”
“发生过类似焚书坑儒的运动。从计划管制信息到大众的认知真正改变,又花上了半个世纪。但是这出剧本普及以后,哪怕法律也束缚不住的大量逃亡者,突然就消失了。黑色素瘤扩散全身导致的死亡,将恐惧深植于民众的心中。上层居民开始接受真实历史的教育时,会和中下层的人完全隔离。只有初等教育期间一起上课。”
我想起了沙齐的遭遇。他一明白紫外线是无害的,就疯狂地攀上岩壁,死在了臭氧透镜上。他虽然是上层人,但那件事发生在他接受隔离教育之前。
我是第一名——他咆哮着登上地表,抑制基础欲望缺失症的功利心一口气得到满足,于是缓缓死于众目睽睽之中。
“永远有人生活在比自己更优渥的环境里——如果没有这种社会制度,我们将无法存续下去。我们,进化成了没有贪婪野心就活不下去的物种。”
“那么抗紫外线的研究,到底有什么意义?到底有多少研究员在浪费人生……”
“只能说是这场无谓之战的一部分。”
游马打断了我的话。
“不,这甚至算不上战争。我们只是悄无声息地迈向败北。我们已经遭到舍弃,不该再在现实世界生活下去了。”
游马看着窗外。
“这里,只不过是随处可见的银河系行星。某个物种,在这里走上了进化的绝路。仅此而已,人类显然面临着物种的衰退,灭亡的危机。这种时候不该去在乎某个个体的存亡——身为科研者,我是这么想的。然而——”
游马注视着床上的妻子。
“我,还没能放弃妻子的幸福。在这无趣世界中寻觅到小小幸福的人类会先行迈向死亡,我绝对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里樱从我们微不足道的生活中找到了希望,我无法狠心抛弃她。”
“你……”
我双手握拳,不断颤抖。
“你践踏了世凪的一切,肆意妄为地切割她的大脑,轮得到你说这种话吗?”
游马面无表情地面向我。
“对。”
我的表情扭作一团。我知道自己此时的失态,但完全无法抑制。
“我不打算给自己的行为安上一个正当理由。你说得没错。我能够为了自己的目标满不在乎地牺牲他人,也正因为我是这种人,才能逍遥自在地活到今天。只有能狠下决心踢开上位者向上爬的人,才能在这个城市中活下去。”
“……”
“你能说自己不一样吗?”
我咬紧了牙关。连耳中都能听到吱吱作响的声音。游马注视着床边棱角分明的小型装置。
“只要关掉枕边那个那开关,我妻子就会立刻死亡。她无法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她能做的,只有做做梦而已。她连呼吸都无法自行完成,只要动一下开关就会轻易地死去。”
游马凝视着我。
“如果那个开关同时维系着世凪的生命,你会怎么做呢?”
“什么…·?”
“哪怕说得再好听,我们也只有淘汰他人才能生活下去。是否亲眼见到,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别。为了拯救世凪,你也有牺牲他人的觉悟吧?”
“……”
“这也是我所做的事情。”
沉默降临了。
只剩下连接着游马妻子的人工心肺机的声音。游马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地吐了出来。
“海斗,世凪。”
我和世凪看向游马。
“你们…··只有你们能够将人类从这个充满谎言的地下城市拯救出来。”
“
但避难所终究也只是虚假的城市,虚拟空间并非现实。”
“没错。区别仅仅在于是悲哀的谎言,还是幸福的谎言。但是,我通过屏幕看到妻子幸福地生活在那个虚假的世界中,第一次觉得自己多年的研究得到了回报。”
“你是想说为了你的目的,让世凪再牺牲一次吗?”
“……是的。”
“别胡扯了……”
我的声音在发颤。
心中的情感该往何处排遣,我对此感到迷茫。
这份沸腾的情感,是愤怒?悲伤?是绝望,还是怜悯——我甚至忘了眨眼,只顾着不断喘息,以免这份充满黑暗的情感爆发出来。
“但是,我不会只强迫你们做出牺牲。虚拟空间重启成功之后,游马研的成员会继续留守,寻找基础欲望缺失症的根治方法。没有其他人的话,我们就可以放开手脚进行研究。因为不需要遮遮掩掩了。”
“…·你想跟我谈条件?”
游马摇了摇头。
“我不会强迫你们,都交由你们自己决断。给世凪的大脑做切除手术时,游马研的所有研究员都宣誓过不会移居虚拟空间。维持移居者的生物活动,以及现状的根本解决方法,都是必须有人去做的工作。我们有这个决心,也没有当成是赎罪。”
“……”
“基础欲望缺失症的发展,你应该也很了解。我能说的就这么多了。”
“…··没有治疗方法吗?”
“没有,很遗憾。”
我闭上眼睛,
做不出别的动作。
世凪先动了起来。
她静静站起身,用手指还能动的左手握住了我的手。
“……回家吧。”
我睁开眼睛,抬头看着世凪。她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
“接下来,只能我们自己去给出答案了。”
世凪拉着我的手,走出了游马的家。
离开游马家以后,我茫然地跟着世凪。
如果相信游马所说的话,那世凪逐渐瘫痪的原因就根植于人类这一物种之中。
站在游马的立场来想,他当然也有可能是为了让我们对现实感到绝望,故意编造了这出谎言。但那不是虚构的故事。我本能地明白了这一点。
我本人就是受到制度控制的典型范例。
回首过去,我一直以成为预备研究员为目标、以移居中层为目标、以完成眼前的研究为目标——
与此相对,世凪总是说现在的生活足够幸福,可我却一味削减我们相处的时间,不断追求下一个目标。到最后,我甚至将要失去世凪。
我感觉自己的整个人生都毫无意义。到头来,我只是原原本本重走了一遍游马走过的路。
世凪拉着我的手,步履坚定地走在路上。可靠的背影让我感到似曾相识。
和那时一样——我因为玩具车被沙齐砸坏而哭泣,世凪牵着我的手的那个时候。眼前的世凪,果然就是世凪本人。结果我依然是那时爱哭的少年,弱小到有了世凪的支持才能勉强前行。
“我们去妈妈那里看看吧。”
“……啊?”
世凪对我微微一笑。
我还没回答,她就朝花田方向迈开了脚步。
中层的横洞保留着我们上次来时的状态。世凪和那天一样,蹲在小小花田正中间的灌木前。
“海斗。”
世凪静静地开口。
“移居到我心里的人,获得了幸福吗?即便那里不是现实,而是人造的世界,应该也有人在里面度过了幸福的时光吧,就像刚才那个人的太太一样。”
世凪背对我断断续续地说道。
“现在也有很多这样的人,在沉睡中等待再次进入我的世界吧。”
我低头看着世凪的背影。
“……我——”
世凪站起身,回头看向我。
“我还是回去比较好吧。我想,这是我现在能做到的,唯一有意义的事情。”
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砰砰直跳。
“…·可是这样一来——”
世凪静静站在原地。
不对。一定还有办法。对吧……?难道我又要失去她了?
“…··那只是牺牲了你一人,给其他人带去了短暂的幸福而已。我们可以把游马今天说的话传播出去,群策群力寻找解决办法。科研者原本是为此而存在的,不是吗?”
“也许吧。但是我知道,我时日无多了。你也明白的吧。”
“……”
世凪静静地诉说。这里连通地表,夹杂着微弱的风吟。
她平静而坚定的话语,触动了我的内心。
“我想亲自决定自己的结局。跟上次不一样,我不是被强行夺取自我。
我想亲自决定,自己该如何存在。我想决定自己的人生怎样落幕,想让结局变得拥有意义。要我像现在这样,单纯过着渐渐失去自我的每一天——”
世凪露出寂寞的微笑。
“因为你太温柔了,无论是怎样的我,你都会温柔相待。所以——”
我等着世凪继续说下去。
“我才感到痛苦啊。”
世凪微笑着低声说道。
“海斗。”
世凪轻声呼唤我的名字,就像是妈妈呼唤我的时候一样。
“让我们所做的事情,在这个城市中度过的时光,变得有意义吧。让我的存在变得拥有意义,帮帮我吧。现在,还来得及。”
说完,世凪再次蹲在妈妈与那只小鸟安息的灌木前。
“我也想永远和你在一起的。但我知道,这个愿望是实现不了的。这个近在咫尺又无法触及的小小愿望,支撑着我活了下来。”
世凪怔怔看着自己的右手。
“一定是因为连这个愿望都变得淡薄了,我才会失去活动手指的能力。”
世凪看着自己的掌心,缓缓站起身回头望向我。
“海斗。让我来决定吧。我想要经你之手,成为众人的世界。我想为这项使命,献上自己的生命。”
世凪缓缓靠近我。
“我无法成为你想要的我,对不起。”
她把头靠在我的胸口。
“我提的都是些任性的要求,对不起。你给予我的时光平静而安宁,直到现在也留存在我心中。即便变成了遥远的记忆,我还是能感受到那份温暖。”
我摸了摸世凪的脑袋。搂抱过无数次的小脑袋,正在我的手掌之下。
“海斗。你能牵着我的手吗?”
世凪将可活动部位越来越少的右手盖在我的左手上。
我握住了她的手。
十指紧扣,不留一丝空隙。
“……海斗——”
周围的土壁瞬间消散,出现了一望无际的天空。
盛开的黄花随风摇摆,延伸向地平线的彼端。我立刻反应过来,是世凪将我带到了这里。
“你要活在这个世界里。这里有辽阔无垠的天空,有包裹全身的清风——你要在这样的世界里,活下去。”
我们伫立在世凪的思维空间之中。花瓣随风飘散,漫天飞舞。黄色花瓣的另一侧,是悠悠飘动的白云。
“很美吧?”
世凪闭着眼睛说道。
“也让大家看看吧。用我们的力量,让地下苦苦挣扎至今的大家看看这片天空。让大家感受这阵风吧。”
世凪的话语触动了我的内心。
“即便这是人造的世界,即便这是转瞬即逝,如梦似幻的时光——”
世凪心意已决。我感受到了她的坚定。
世凪做出了决定。即便被逼上绝路,只能发出如此微弱的呐喊——世凪还是决定了自己的存在方式。决定了要为自己的生命,赋予怎样的意义。
接下来,我只能去决定如何接受她的愿望。
“…·那么,我——”
我的声音在颤抖。如鲠在喉。
呼吸困难。
即便如此,我还是必须回应世凪。
“我会在你的世界里传颂下去,这片天空、这阵清风,全都源于一位如今被唤作世界的少女,是她衷心祈愿的造物。我会在那个世界里传颂下去。我,决定要成为这样的传播者。”
“我已经不是少女的年纪啦。”
“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少女。从我们相遇的那天直到现在,都没有变。”
“嗯。”
我们在开阔的草原中互相依偎。
“最后,你亲手送我启程吧。我——我心中的记忆,一定是如此期望的。”
“……嗯。”
“她一定也希望,让心爱的人送自己最后一程。”
“好。”
“我们笑着告别吧。”
世凪如此说道,慢慢离开了我的怀抱。残留在胸口的温暖逐渐消散。
“现在——”
我挤出了哽咽的话语。
“现在,我还做不到。但是,最后一刻……最后一刻来临前,我会让自己能够露出笑容的。我保证。”
我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
“……我永远守望着你。不会让你感到寂寞的。所以,你要笑着活下去,海斗。”
届时,我能笑着面对离别吗?现在的我还无从想象。我跪倒在地痛哭不止。双手撑在柔软的地面上。泪水滴落在小黄花上,花朵轻轻摇曳。咬牙忍耐也止不住泪水,脸上带着扭曲而丑陋的笑容。哭声与泪水都无法抑制。无论怎样哭喊,无论在这片土地上洒下多少泪水,失去世凪的悲伤都不会淡化。
唯独此刻,原谅我忍不住哭泣吧,世凪。
离别的时候,我会变得比现在更坚强一些,让自己能露出笑容。所以,现在就让我的泪水流个痛快吧。
世凪做出决定后,又过了半个月。我们在下层的家里度过了最后的时光。
我、世凪,还有出云。
一如既往的团圆时光。时间平静地流逝。
我向游马和海斗研的成员传达了我们的意向,于是两间研究室都开始准备能让世凪的身体维持稳定的环境。
今天,准备工作终于完成了。
这是我们最后的早晨了。我和世凪在餐桌前对面而坐。手中的马克杯还剩下最一口咖啡。我迟迟没能喝下最后一口。
“海斗,你想住在什么样的地方?”
我从摇晃的咖啡上收回视线,看向世凪。
“到了地表,你想住在什么样的地方?”
“……我想想。”
我思考了片刻。
“海边吧。我想住在海边的房子里,要有个能将碧海蓝天尽收眼底的阳台。”
“海边……不错啊!”
“我把和你的点点滴滴都写下来了。最近我一直在写。”
世凪吃惊地睁大眼睛。
“我会在海边的家,将它传颂下去。为了有朝一日,全世界的人都能对你产生认知。”
“谢谢。”
世凪的脸上满是笑意。
“我们,该走了吧。”
我再次看向手中的马克杯。晃一晃杯子,里面的咖啡也会随之波动。
“嗯。”
我点点头,喝下最后一口。
“走吧。”
我们并肩走在熟悉的玉米地中。
放眼望去,看不到其他人的身影。
我抬头仰望新宿的街道。
“我能坚持活到今天,都是因为有你。如果没有你,我的生活肯定会变得黯淡无光。”
我和世凪手牵手,仰望空荡荡的城市。
“只要换一种视点,这个城市也是有优点的——让我产生这种想法的人,是你。”
“嗯。”
世凪轻轻点头,以缓慢的步调向前走。耳边能听到的,只有我们的脚步声。
快到研究所的时候,我看到入麻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他走到到我们跟前。入麻对世凪微笑了一下,然后看向我。
“……你们做好准备了吗?”
“嗯,做好了。走吧。拜托了,入麻。”
“好。”
入麻带我们来到研究所内的卧室。
“你想亲自动手的吧?”
“如果可以的话。”
入麻点点头。
“具体的操作方法,就像给世凪采集思维空间数据的时候一样。你发出指令,抑制世凪感觉信号的程序就会开始运行。等你离开这个房间后,就由我们来照顾世凪。”
说完,入麻对世凪笑了笑。
“这里的环境是整个地下最舒适的。睡起来特别舒服,我保证。”
“真期待。”
世凪也回以笑容。入麻看了世凪一会儿,然后扭头面向我。
“谢谢你,入麻。”
入麻露出温和地微笑,点了点头。
“……拜拜。”
“嗯,待会儿见。”
入麻离去后,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世凪。不久后,世凪就要成为世界了。现在,她已经躺在床上了。
“海斗。最后,你能陪我一起睡吗?”
世凪静静地说。
“我希望第一个走进我的世界的人,是你。希望你能跟我心里沉睡的记忆聊一聊。”
“好。”
“海斗。谢谢你,愿意珍惜如同低劣赝品的我。谢谢你,愿意爱着无法爱你的我。”
说完,世凪对我笑了笑。
“这段日子很幸福。这是我发自内心的感受。”
“嗯。”
“最后,去见见真心爱着你的我吧。”
说完,世凪面带笑意闭上了眼睛。
“晚安。”
“晚安,世凪。我很幸福。”
“我也是。谢谢你让我看到了我们的回忆。”
世凪入睡之后,我默默等待她的睡眠稳定下来。
等到脑波变为以δ波为主,我就进入了世凪的意识。
世凪的意识中,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纯白世界。
眼前浮现出一座座白色建筑。建筑上没有具体的细节,就像是小孩子的画作,看上去既像中层的街景,又像下层的街景。
我穿过建筑间的缝隙,向着深处走去。
街道中央一段纯白的台阶。
我拾级而上。
视野的上端,缓缓浮现出了那道身影。
“…··世凪。”
世凪的身边被围栏包围着。从这里放眼望去,只能看到一片灰色。只有围栏中的那片区域是纯白色,仿佛在拒绝外界的一切污秽。
世凪站在围栏中央,面带柔和的笑容,向我点点头。
“你是从这里看世界的吗?”
“嗯。现在只有这片围栏之中的地方,是我的领域。没办法去见你,对不起。”
世凪的脸上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你和出云明明费尽力气才唤醒了我,可是我实在没办法离开这里……我已经尽力了。”
我点点头。
“……但是……”世凪抬头对我笑道。
“你果然来找我了。”
“那当然了。”
世凪强有力地点点头。
“我已经不害怕了。谢谢你能来,海斗。”
世凪笑得春风灿烂。
“谢谢你,这样爱着我。我真的很幸福。”
“嗯。”
“所以,你也要幸福呀。在拥有大海、蓝天还有清风的新世界里,尽情享受新的生活吧。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嗯。”
我遵守了过去的约定,扬起嘴角,如此向她回应。
“海斗,你不是说过会笑着说再见吗?”
世凪笑着打趣。
“我在笑啊。”
“……你哭了。”
“只是眼睛流出了泪水而已,我确实在笑。再说你也不多啊。”
“是啊,人怎么可能变得那么坚强呢。”
我与世凪对面而立,尽管我们的脸上都沾满了泪水,嘴角却是笑着的。
“但是,我们还是能笑出来。即便流着眼泪,还是能笑出来。”
“……是啊。”
“该说再见了,世凪。”
“嗯。”
“能遇见你,是我的幸运。如今想来——”
我微笑了起来。
“我没有一丝的后悔。”
“……我也是。”
我笑了。世凪也笑了。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但我们还是露出了笑容。
我们互相靠近彼此,唇瓣重合在一起,正如我们的初吻。
“再见,海斗——”
世凪的声音直接传入我的脑海中。
“嗯,再见,世凪。”
世凪的触感静静消散。
她的呼吸,她的味道——从我的周身缓缓消失。
耳边传来浪涛与海风的声音。
海水的气息涌入鼻腔。
不可思议的是,连不曾见过大海的我也明白了,
睁开眼的时候,面前会是一片怎样的大海——那幅图景清晰地呈现于脑海中。
我缓缓睁开了眼睛。
“……哈哈。原来如此。”
这片碧海蓝天,是妈妈和那只白色小鸟启程飞往的地方。
海天相接,宏伟壮丽。
这样的景色就展现在我眼前。
“你在看吗,世凪?”
我闭上眼,聆听潮起潮落,感受潮水的气味。
“这里就是我们一直追求的大海。”
在能够俯瞰新宿的研究所天台上,我看到了游马的背影。
我走近他的身后。游马回头看了我一眼,又转身望向街道。
“要我回避一下吗?”
“不,我是来找你的。”
我走到游马身旁,俯瞰无人的新宿街道。
“世凪睡着了,她已经不会再做梦了。她成为了世界。”
“是吗。”
“游马研真的要在这里留守吗?”
“嗯,再这样下去,人类会在我们这个世代毁灭。这里还剩下许多工作必须有人去完成。海斗,你会去那边吧?”
我点点头。
“我的使命在那个世界。所以我会去的。”
游马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