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ONCE IN A BLUE MOON BLUE MOON

在设施中的起床时间是固定的。我们职员每天早上一到这个时间,就会造访患者房间。

「瑞吉儿,我要进来了。」

我跟平时一样呼唤负责患者──她的名字,解开只能从外侧打开的坚固门锁。

一看进房内,就发现她果然已经起床,并坐在坚硬的钢床上,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窗外。她的蓝眼空虚地映照出窗外那被格子窗切割成好几块的蓝天。

「──早安,你每天都这么早起床,真了不起。」

那白皙的肌肤像光是碰触到,就会坏掉的陶瓷──她跟其他病患不同,有种脱离世俗的美。

「这没什么。」

她没有回过头看我,像平常一样静静回答。

对……以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来说,她莫名成熟──我当然已经是个成人,却不知为何,无法把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她当作年幼的少女。她沈默寡言,却总是有种知晓世上一切的聪颖氛围。

不过她刚来这里的时候,绝对不是这样。当时她总是一脸烦恼,问她什么问题都不肯回答,就只是一直摇头。

想必是经历了恐怖的事情,在惧怕这个世界吧。

因为这名少女深爱的父母,被现在轰动社会的连续杀人魔艾札克.佛斯特杀死了。

之后又同样遭到艾札克.佛斯特绑架,被软禁在已经因为爆炸而崩塌的大楼里好几个月。

原本是犯罪被害者的她现在〈此刻〉会被收容在有格子窗的房间,是有理由的。

那是她刚来这个设施时的事情。

虽然只发生过一次,不过当时在大家都已经熟睡的深夜时间──她突然像是着了魔一样陷入错乱,用房内附设的椅子打破自己房间的窗户。

匡!匡!──敲打声响遍整座设施,当我察觉状况不对,赶到她房间时,就看见她像是在寻求救赎,朝着耀眼且完美无缺的黄色满月伸出手,打算逃出设施。

「瑞吉儿,你在做什么!」

我们三个职员一起把她拉开窗边。她以从那纤瘦身体无法想象的强大力量抵抗,尽全力大闹,手脚都被玻璃碎片割伤,流出的血滴落在周遭。

「瑞吉儿,冷静点。你不需要再害怕了。」

我们不断像这样安慰她。可是她陷入相当严重的错乱,只是一直大闹哭喊。

之后到了黎明时分,月亮消失无踪后,她就像是领悟到了什么似的,安静了下来。接着像在祈祷一般,只凝视着能从破掉窗户看到的外头。

不晓得是突然回想起什么,还是对艾札克.佛斯特怀抱的憎恨使然──我们职员无法猜到她的真正想法。但曾遭到绑架的少女陷入恐慌或是发生这种惨剧,对我们职员来说都不是什么值得留意的事情。

经过数个月后,或许是经过在这里的规律生活及每天的心理治疗,内心的伤痛也开始平复了,她变得相当沉稳,好像那天晚上的事情不曾发生过。

我看着十分平静的她,以放心的表情对她微笑。

「今天的疗程预定在傍晚进行哟。」

她依然望着窗外,微微点头。

「嗳,瑞吉儿,今天天气不错,吃完早餐以后要不要去慢慢散散步?我想这一定是个不错的选择,我们就这么办吧?」

这阵子一直在下雨。不过,今天天气好到她会专注地欣赏外面景色。今晚想必会是很美的夜晚。这种日子还整天待在房里,就跟被软禁在那栋大楼里时没有两样。她肯定也很想去外面──我如此心想,向她提议。

「好。」

但是她看起来没有很高兴,只是一如往常地轻点点头。

▲▼

围起设施的高耸围墙充斥了瑞依的视野。

有清爽的微风吹过开着缤纷花朵的中庭里,风轻轻拂起她淡金色的细细发丝。瑞依坐在中庭中央的木制长椅上等着。

到刚才为止都是在职员的陪伴下散步,不过她大概是忘记拿什么东西,只说了「瑞吉儿,你可以在这里等我吗?」就离开了。

瑞吉儿点点头,同时有些讶异。

自己的品行有良好到能得到这么深的信赖吗──还是她在考验自己?又或者其实没有多想什么?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像这样观察设施里的情况时,常常会看到在大闹或哭喊的患者。

这座设施里收容的净是受到某些心灵创伤的未成年少年少女。

而这里种植了许多绿色植物及覆盖在围墙上的鲜艳花朵,仿佛是要疗愈尚未成熟却受了伤的心,又或者在暗示这座设施是安全的地方。

不过这些植物的美丽,没能撼动瑞依的心。

景色美不美根本不重要。虽然因为天气很好──就被负责照顾自己的职员带出来,可是瑞依其实更喜欢下雨天。她喜欢因为天空昏暗,而什么都看不见。

而且,其实待在房间里比较轻松。不对……并不轻松。自从来到这里,瑞依随时都承受着难以忍受的痛苦。

即使如此,只要待在昏暗的房间里,就算看到这座设施高到令人觉得要逃离根本是不可能的围墙,心也不会被不安紧揪着。

「唉……」

瑞依下意识叹了口气似的呼吸。

这时,忽然有道掺有杂讯的人声像是顺着风飘来,震动了瑞依的耳膜……──那恐怕是电视或广播的声音。

瑞依缓缓把视线移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就看到了职员室的窗户。窗户另一头的电视正在播放一些画面。

怦通──瑞依的心脏轻跳了一下。

(……是什么的……新闻?)

微微能听见的声音,大概是语调死板的新闻播报声。

瑞依觉得内心异常不平静,极为在意新闻内容。她不是想知道社会上发生什么事。逃离那栋大楼后,瑞依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

────年──月──日。

被指为──连续杀人及────罪行的────

可是距离太远,听不清楚新闻在说什么。

瑞依想至少看看画面而更认真地看向职员室。这时,不晓得是被职员察觉了──还是职员受到警告,新闻只播到一半就遭到切断。

猜测是故意转到的频道,开始播放一点也不想听的沉静音乐。

──啊……

瑞依已经体验过这种感觉好几次了。但她十分失望,感觉自己逐渐失去生气。同时,也有一股不安泉涌而来。刚才唯独能够从远处的电视中听出连续杀人这个词,瑞依很清楚轰动现下社会的犯人是谁。脑中闪过很多事情,不过瑞依轻轻摇了摇头,再次深深叹气。

瑞依知道慌张也没有用。

她很清楚要是自己慌张或是表现出真正想法,反而会演变成不好的结果。

自从来到这座设施──不对,想必是自从诞生在这世上,瑞依就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弱小与无能为力。

挡在瑞依眼前的,只有总是再怎么挣扎也无法改变的现实。

在大人们毫不留情的打压下,瑞依想到的,就是在那样的压力中尽可能假装自己有多坚强。

而那也是──在保护对瑞依来说唯一剩下的希望。

瑞依相信那唯一的希望会指引自己。不过「相信」这个行为对以往的瑞依来说,并不是如此严苛且不切实际的事情。而是更单纯,且朦胧的一件事。

来到这里以后,有个想法闪过瑞依的脑海好几次。在接近极限状态,且难以忍受的痛苦之中,要想到以往一直回避的那个选择是易如反掌。

可是另一方面,瑞依也感觉自己还能继续故作坚强。

因为瑞依还活着。不,是那时候──被保住了一命。一样的,札克……────一定也还活着。那份誓言照理说还存在于彼此的心中。

在实现誓言之前──自己不能崩溃,也不能一直被关在这里。

▲▼

我回职员室拿忘记的东西后急忙回到中庭时,她坐在长椅上。

她在绽放的缤纷花朵环绕下,像是时间静止了一般动也不动,神色平淡。

看她这么平静,我也松了口气。因为我感觉到播到那则新闻时,她在看着职员室──但看她的模样,她想必没有看到刚才的新闻。

不过,说不定把那则新闻的内容告诉现在的她,也已经不会有问题──

如此觉得的我缓缓走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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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吉儿,看来你有乖乖等我呢。」

「是的。」

她不晓得是怕人还是对我没兴趣,依旧头也不回地点点头。

「刚才医生告诉我,治疗的时间可能会延到晚上。新来的患者好像很难处理,可是瑞吉儿……嗯,你看起来已经相当稳定了。我会把今天出来散步这件事跟负责心理治疗的医生讲一下,说你的状况非常良好。」

「……嗯,我非常好。」

她以极为沉稳的模样点头。

但是面无表情,且仿佛与沉船一同没入海底的梦幻宝石般的清澈蓝眼,只是专注地看着同一个地方。

▲▼

映照在瑞依视野中的小窗户外头,夜晚又将来临。

「─

─那么……瑞吉儿,你有出现心情变得不稳定的状况吗?」

女心理医生以非常严肃的语调询问。

被迫穿上透气白色连身裙的瑞依轻轻摇头,机械式地讲出跟昨天和前天一样的回答。

「不,没有。」

与外界隔绝,使人几乎窒息的空间。瑞依与女心理医生分别坐在木制的朴素椅子上,彼此面对面。

这里跟那一天──跟在大楼里醒来的那个地方很像。大概每个地方的心理咨商室都是这种构造。但是瑞依只要来到这个房间,就一定会想起那一天在地下七楼醒来时的事情。

想起自己没有任何记忆,连自己是「什么人」都不知道的那一瞬间。

现在她已经回忆起一切,也知道神不存在。不过她已经不需要神了。

被带到这座收容设施后,瑞依连续好几天都在几乎同样的时间被叫到这个房间,被负责治疗她的女医生重复询问一样的问题。

「那么,你最近晚上睡得好吗?」

心理治疗期间,女心理医生一直挂在脸上的那张不带感情的笑容,令瑞依偶尔觉得就像是自己用尸体制作的母亲人偶一样,很恶心。

「……是的。」

瑞依遗传自母亲的清澈蓝眼中没有映照出任何情绪,开口回答。

她的面无表情跟女心理医生的笑容一样,并非演技,而是不知不觉间挂在脸上,再也拿不下来的面具。

「……这样啊,那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对不起,本来说好在傍晚的,不过有个孩子的治疗多花了点时间,拖延到了。」

「没关系。」

瑞依微微摇头。

之前有谁说过,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的话会失去时间感。瑞依亲身体会到这一点。来到这座设施以后,自己的时间感确实麻痹了。会觉得一天非常久,却又会觉得好像转瞬而逝。

瑞依现在能够确实感受到的,只有──像这样活在世上。

「我们一起回房间吧。」

心理医生站起身,微笑着说。

「我可以自己回房间。」

瑞依照例这样回答。这或许是瑞依采取的小小抵抗。

但女心理医生一如以往,浮现困扰的神情。

「……我不能让你独自回去,对不起。好了,瑞吉儿,我们走吧。」

语气虽然温和,话中却肯定──带着要是又「闯祸」会很伤脑筋的意思。

「……好的。」

瑞依轻轻点头。

接着,她拖着脚步,跟在自以为对瑞依了解得很透彻的女心理医生背后。

一离开心理咨商室,就看见昏暗走廊上整排格子窗的外头,高挂着黄色月亮。

那颜色跟瑞依最后一次看见的──札克的锐利眼神很像。

「哎呀,今天的月亮非常美。看,瑞依,今天是很棒的夜晚哟。」

女心理医生以装模作样的语气说道。

「……很棒的夜晚。」

瑞依从这个词联想到的,已经不是杀死父母的那一天了。她不会联想到任何夜晚。若真有那样的夜晚的话──说不定会是实现那份约定的那一晚。

约定──……

瑞依没有一天忘记跟札克一起立下的那个约定。

也因为被丹尼开枪射中后就一直处于昏睡状态,她不知道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多久。也不记得──是怎么到地上,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但是瑞依总感觉是札克赌上性命,带她到外面来。

「嗯,这种好日子就乖乖上床睡觉吧。会有好梦哟。」

这么说来,自从到这里以后,就没作过梦。

瑞依忽然停下脚步,俯视地面。

然后下意识回想起大楼里发生的种种。

随着时光流逝,她甚至开始感觉在那栋大楼里发生的事,可能全是神让她看见的幻象。另一方面,却也觉得跟札克一起往地上前进的回忆好像昨天才发生。

因为札克对瑞依说的话,全像直接输入至脑海里一样,清楚地刻在瑞依的心中──

「瑞吉儿,你怎么了?」

女心理医生面色严肃地看着瑞依的脸。

「……不,没事。」

瑞依犹如身处梦中,愣愣地回答。

她不是想睡。是因为不让意识维持在这么朦胧的状态的话,她似乎就快发疯了。

这座设施受到高墙环绕,在里面甚至不被允许自由活动,简直像是监狱。何谓更生?瑞依不懂,而且也不需要。

不过,她也不想要自由地活在世上。

瑞依会像这样活在这种难以忍受的地方──理由只有一个。

从在那栋大楼里一起立下约定之后,瑞依就一直──……直到现在也期望着。

只求实现那份约定──

但是这没必要告诉别人。就算说了,也一定只会──被诊断为精神错乱。

「这样啊。那就好。」

女心理医生微微一笑。

「……嗯。」

瑞依仍旧觉得那副笑容很诡异,同时以毫无起伏的语调回应。

「瑞吉儿,你该不会在害怕吧……?」

女心理医生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如此说道。

「……咦?」

有有股不好的预感。瑞依有察觉到──从来到这座设施的那一刻起,这个女人就对她产生了很大的误会。

「你来到这里之后,情况就好很多了。跟你一直在意之前跟你在一起的人……──那个杀人魔时不一样。所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好让你放心。其实本来是不能跟你讲的……」

这个女人打算说什么──

心脏的跳动声很吵。瑞依虽然怕得发抖,也直视着女心理医生。

「今天的新闻…………说那个杀人魔──被判死刑了。」

那一瞬间,原本瑞依如宝石般的蓝眼中,唯一的一道光芒消失了。她感觉胸口好像被人猛刺一刀,内心好像有什么东西接连满溢出来,让她以为心脏破裂了。

瑞依被扔进如同宇宙尽头的深沉黑暗之中,倒抽了一口气。

这项死刑宣告,对瑞依来说,比自己受到判决更加绝望。

──札克……

这个名字在剧烈跳动的心里回荡,掀起波澜。

「…………这……这样啊。」

瑞依故作镇定地说。

女心理医生看起来心满意足,再次浮现那充满虚伪的笑容。

「是啊,虽然你应该很惊讶,不过,我想这样你今晚也能睡得安稳。所以……乖乖去睡吧──好吗?」

女子的话语,已经传不进瑞依的心里了。

「……好的。」

她只像是没有感情的机械,点头答应。

▲▼

瑞依在女心理医生的引导下,进入房间。门关上后听见从外侧上锁的声音。

所有声音消失,终于变成孤独一人的同时,瑞依吐出了仿佛凝聚了绝望的叹息。头跟胸口──痛得快要裂开了。

甚至感觉不到生物气息的宁静夜晚。房内唯一连接着外面世界的是扇格子型的大窗,而能透过那扇窗看见的满月,大概就跟那个女心理医生说的一样漂亮。

可是瑞依已经感觉不到任何事物了。唯有一股强烈的空虚感包覆她的全身。

瑞依踩着摇晃的步伐,茫然地走向放在房间角落的木桌。然后缓缓拉开抽屉。

里面摆着瑞依很珍惜的──札克那把依旧沾着血的小刀。瑞依拿出已经变得破烂的小刀,轻放在桌上。

「……我刚才把小刀给你,是要你──『在被我杀死前,都要给我活着』。」

札克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荡。瑞依靠着这句话忍耐现在的生活,坚强地一直活到了今天。即使在设施里的生活充满绝望,也只要握紧这把小刀,身体就会不可思议地涌上力量。

(可是,他已经……)

瑞依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将视线撇开小刀,躺上摆在桌子对面墙边的床。

她知道札克在牢里。

──死刑……

以这是她下意识一直感到恐惧的词。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丢进宇宙,眼前被黑暗包覆。瑞依一直在等待光芒洒落至绝望之中。

但是,不论是照亮房间的微弱电灯泡光芒,还是从外头洒落进来的月光,任何光对瑞依来说都已经毫无意义。

她每天都以机械式的肯定回答,回复女心理医生的提问。

不过其实她──晚上一直无法入睡。

内心也无法平静下来……今晚应该也会睡不着。

「────……说那个杀人魔────被判死刑了。」

(可是……我已经只剩下闭上眼睛这个选择了。)

已经再也见不到札克了,约定无法实现。瑞依硬逼自己闭上眼,她的眼再次落入空无一物,无色透明的世界。

(已经没有愿意杀死我的人了──……)

▲▼

铿──

在那之后不晓得过了多久。犹如雷鸣的轰鸣响声落至静静躺在床上的瑞依耳里。那是粗暴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巨大声响。

(是窗户在响……?)

瑞依从床上起身,定睛凝视声音传来的方向。窗户那里确实传来像是强风吹袭的激烈声响。

(什么声音……)

瑞依屏息。在宁静得可怕的夜晚里忽然出现的声响,感觉很不真实。觉得不对劲的瑞依走下床,在有些距离的地方面向窗户。

铿!铿!──

那不寻常的声音愈发强烈。这──才不是风声,瑞依听得出来。若不是幻听──那是某人在用巨大刀刃敲打房间窗户的声音。

铿!铿!铿──!

(啊……啊……)

那仿佛心脏破裂的声音,跟以前响彻在那栋崩塌大楼里的声音──非常相似。

瑞依确实感受到了。

感受到那时隔开房间的墙壁被摧毁时的感觉,感受到愿意对神发誓要杀死自己的那个人的存在。

铿!铿!铿!铿!铿────!!

在房间回荡的声音听在瑞依耳里,就如婴儿刚出生的哭声,充满了希望。

窗外的人以超群的蛮力弄坏铁格窗,随时准备打坏窗户玻璃。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瑞依的心随着巨响跳动,甚至感到疼痛。

「这是什么声音?瑞吉儿!」

音量已经大到犹如要破坏全世界的声音大概响遍了整座设施,门的另一端传来担心──不,是害怕闹出事情的职员声音。

瑞依立刻拿起放在桌上的小刀,连忙拿一旁的木箱堵住门,不让门被打开。

「瑞吉儿!快打开!里面发生什么事情了!」

职员几近发狂地大喊。瑞依感觉那事不关己。

不过,从这些话中可以理解到,制造这道声音的不是设施里的人。

……──那就会是……!

所有预感渐渐转化为确信。

温暖的血液开始在瑞依苍白的身躯里流窜。一道晃眼的光芒洒落她的世界。原本无色透明的世界,全恢复原本的色彩。只在短短一瞬间──瑞依的心灵就充满了希望。

啊……啊──

瑞依抱着盼望,专心凝视窗外。

每次破坏的声响在封闭的房间内响起,先前沉入海底的感情就接连浮上海面。

铿、铿、铿!!铿、铿、铿!!

愈来愈大的声响,不断扎进瑞依的心。瑞依感觉自己的心脏就快破裂了。

「糟糕……警……警察……要快点叫警察──!」

这次跟瑞依上次在设施里引发的骚动根本无法相提并论──职员大概察觉到明显是紧急状况,连忙跑走。

但职员想必马上就会带着其他职员过来,试图闯破这扇门。

瑞依冷静分析,却也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注意位于敲窗声另一头的人物。

下一秒,月光照进了瑞依的眼中。

窗户出现龟裂──

「────闪开。」

窗户另一头的人说道。

瑞依知道那是谁的声音──她不可能不知道。

她每一晚……都一直在希望这一天的到来,祈祷这一天的到来。

白色窗帘在风的吹拂下如羽毛一般飞扬,巨大的月亮也从破碎的窗户露脸。犹如琥珀的黄色月亮,站在那景色之前的──

──是札克。

「──……嗨。」

见到他身影的瞬间,瑞依下意识松开了原本用力握在手中的札克的小刀。

现在看见的光景是幻影还是梦境,都无所谓。

瑞依缓缓靠近窗边,呼唤自从来到这里以后就不断在心里默念的那个名字。

「……札克。」

声音会颤抖,或许是因为他的身影看起来真的就像神一样。

眼前的「神」露出淘气笑容,轻快地从原本单脚踩着的窗框跳进瑞依房间内。

「──唉,你又摆出那种无聊的表情了。」

札克俯视瑞依,以与那一天无异的飘然语气这么说。他的表情一反他的话语,看起来心满意足。

瑞依以她的蓝眼直盯着札克,确认他真的就在那里。

本来应该是希望札克出现,现在却真的出现在眼前,让瑞依的思绪至今尚未脱离混乱。她能理解札克应该是逃狱了。可是刚才才听说──札克被判处死刑。

「札克,你为什么……你不是在牢里吗……?」

「啊?我当然是从那种烂地方出来了啊!」

札克更加扬起他的锐利双眼,挂起那得意的神情兴奋地说。不过札克一定是从监狱──逃出来的,他的脸上都是血,身上也依旧在滴着鲜血,明显是发生了什么异常状况。

看见札克遍体鳞伤的模样,瑞依浑身发抖。

用不着问也猜得出来。札克离开监狱后,马上就过来这里了。

札克是──过来接她的。

瑞依心感困惑,声音颤抖地说:

「可是,我……那时候……说会背起那份誓言的……责任……」

被丹尼开枪击中后,瑞依确实在逐渐远去的意识中说过这样的话。被札克以外的人杀死,约定就永远不会实现。

不过,札克不会因而变成骗子,因为那时候没能遵守约定的是自己。

但唯有曾经跟札克一起对彼此发誓的事实,是瑞依不想让其化为乌有的一件事。就算死去,也绝对要只遵守那份约定。

所以她当时才挤出声音,说出那段话。

「那又怎样?是说,你不要擅自背起责任啦!」

札克大吼着回答。

瑞依的眼中瞬间积起泪水,仿佛荒凉至极的沙漠中诞生出一座美丽湖泊。

为什么札克愿意让自己弄得满身伤,也要过来找自己──?

瑞依有些犹豫是否该问他这个问题,如果只有自己还想实现约定──……一想到这里,她就害怕起来。

另一方面,却很想相信……──札克会来这里的理由只有一个。不,不对……她一直相信是这样。

在小小的深呼吸后,瑞依仰望札克,缓缓问道:

「……那么,你现在还──会想要……杀了我吗……?」

不知为何,话一讲出口,眼泪就滑落脸颊。

听到她这么问,札克傻眼地露出微笑反问:

「你以为我是谁……?我怎么可能放过我想要的东西!还是说──你……忘记了?」

札克说着,凝视瑞依的表情中不带任何虚假。

没错,札克永远不会变。现在的他跟自己在来到这里后,一直在回想中见到的那个札克一模一样。

(啊……啊──……)

札克果然还记得。

他来实现我们的誓言,实现我们的约定了──

瑞依开心得颤抖起来,并摇了摇头。

「──不,札克。我没有忘记,我才没有忘记……!」

瑞依忘我地喊道。

「因为我们发过誓──因为札克跟我一起发过誓!」

没错──瑞依不曾忘记那份誓言。

那份誓言、那份约定──瑞依没有忘记过任何一秒或是一瞬间,甚至因此无法入眠。

『──快点,在这边!』

房间外面开始传来许多设施职员嘈杂的对话声,用木箱堵住的门迟早会被闯破。

不过瑞依已经无所畏惧,也不认为这么做是不好的行为。

我不会让任何人妨碍我跟札克一起立下的约定。从立下约定的那一刻起,这就是我们两个……只属于我们两个的誓言──

「过来──瑞依!」

札克再次跳到窗上,朝瑞依伸出手。

「嗯……嗯!」

眼泪停不下来。瑞依不曾如此激动,不曾感觉自己活在世上。

瑞依跑向窗边,稳稳抓住札克的手。

▲▼

抓住札克的手的瞬间,瑞依的眼皮底下浮现出就这样被札克牵着手,跑向离天堂最近之处的光景──那是瑞依在收容设施里一直想象的景色。

瑞依在设施里生活的这段时间,几近疯狂地一直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她只祈祷着札克会来接她。

(啊……啊……)

瑞依用没被札克牵着的那只手,不断拭去自然流出的泪水。

接着,她凝视札克的背影。这次跟那时候……第一次立下约定的时候不一样──瑞依打从心底地祈求,深深地盼望。

「……拜托你,札克……杀了我──」

听到瑞依仍旧不变的愿望,札克轻笑出声。

他是为了实现两人发誓的约定,才这么赌命地来找瑞依──就算她不特地拜托,札克也打算这么做。

不过,那要等到瑞依露出能让自己想杀得不得了的表情再说。

札克边跑边回过头,轻敲啜泣的瑞依的头。

「那么……你就别哭了,给我笑。」

说着,他再次一脸得意地微笑。

那是瑞依心里一直想着的──最有札克作风的表情。

夜晚渐深,满月散发出的柔和光芒照亮两人。唧唧──不知从何处传来小鸟的叫声,掠过瑞依的耳膜。

这时,瑞依眼前

出现一片白色的草原,是以前曾在某处见过的景色。

十三年来,瑞依一直待在连月光都见不到的黑暗之中。她不曾得到别人的爱,也不曾有人需要她。

她的存在遭到疏远,使她只知道空虚与孤独。唯有读书──唯有寻求理想中的家人、缝制人偶──是瑞依唯一剩下的心灵绿洲。

而现在不同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需要瑞依。

札克赌上性命,前来实现与自己一起立下的约定。

喜悦及令瑞依感动落泪的幸福,像是已经等待春天许久的花朵,在瑞依心里接连怒放。

至今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感情。

在那栋大楼里,札克他──……没错,那些感情全是札克让她体会到的。

想拯救某人、想帮上别人的忙。由衷地信任彼此──

在甚至照亮世界尽头的月光下,瑞依停下脚步,仰望札克。

「…………谢谢你,札克。」

随后,瑞依就像面对深爱之人──或者像一般的女孩子一样,柔和地眯起了双眼。

▲▼

──此时,收容设施职员们的大喊刺进瑞依耳里。

『──听好了!要大家一起推!』

门的另一头传来这样的吆喝。已经没时间了。

但瑞依忽然察觉札克给她的小刀还掉在地上。

不过那把小刀已经不需要了……瑞依如此转换自己的想法。那把小刀是在这一天来临之前──让她能够独自坚强活下去的护身符。

她不知道接下来会迎来什么样的结果。但像握着那把小刀一样握着札克的手,瑞依心里的不安与孤独也已经消失了。

瑞依轻轻吸入一口气,让自己从独自想象的幻想里,回归现实。

接着,她将自己交给札克,犹如落入满月之中,跳出窗户。

──○○年○月○日。

遭判处死刑的艾札克.佛斯特于深夜逃狱。

之后前往收容瑞吉儿.加德纳的更生收容设施,破坏房间窗户入侵,再次诱拐瑞吉儿.加德纳。

现场遗留一把刀柄融坏,刀刃破损的老旧小刀。

根据设施内职员的证言,病患的房间是只能从外侧上锁的构造,但瑞吉儿.加德纳本人从房间内部封锁了房门。

推测是因为事发突然而陷入恐慌,引发精神错乱。

职员破坏遭到封锁的门,进入房间时,已不见两人身影,只剩纯白窗帘被从破掉的窗户吹进来的风吹拂,冷淡地摇摆。

警察依旧在搜索消失的两人。目前尚未掌握到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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