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睁开眼,才注意到自己睡着了。
身体下面是冰冷潮湿的地面。已经完全习惯的,带着霉味的空气非常刺鼻。
对了,自己似乎也没有被吊在墙上。
渥尔-格瑞克缓缓支起身体。
依然是只穿着一条裤子接近全裸的样子。身上到处是伤口和青紫,但是却不怎么疼。
双手像最开始一样被绑在身体前面。
左脚腕上套着铁环,粗重的锁链固定在墙上。依然是被俘之身,但是现在似乎可以睡觉了。
睡眠很充足。但是,致命的是营养不够。已经有多少天没有得到能维持自己巨大身躯的食物了呢,国王自己也搞不清楚。
他试着用被绑住的手摸了摸下颚。浓密的胡子长得都可以用手指梳理了。
他试着站了起来,单凭脚上的力量直不起腰。他不得不扭转身体,用被绑住的双手支撑住地面,将重心放在手上,变成单膝跪地的姿势,接着双手扶着牢狱的墙壁,终于用双脚站了起来。
这是久违的感觉。
国王攥紧手再打开。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腕。在不自由的状态下活动了一下脚,走了一步,两步。
虽然很衰弱,但是身体没什么异常。
眼睛能看到。耳朵也能听到。
而此时他的耳朵听到了一个异样的声音。如果在这地下牢狱能听到的声音的话,那就只有水滴落的声音了,可现在他听到的是——脚步声。
此时,国王才终于注意到,自己现在已经不在之前的牢狱中了。眼前有石阶,上面有装着铁栅栏的结实的门。
门被打开,出现了那时带着黑头巾的男人。
同时,国王闻到了一股自己已经快要忘记的味道,那是被调理过的食物的味道。
男人看到俘虏站着似乎有些吃惊。
他在台阶上看了一会,才终于缓缓走了下来。将深深的盘子放在国王能够得到的地方说道。
“你会被处刑。”
他平淡简洁的进行着残酷的宣告。
不过,听到这句话的国王也没有任何感慨。
只是同样淡淡的回答道。
“……最后一餐,真是不错。”
于是,男人摇了摇头。
“处刑是在后天。”
咦,这真是奇怪。
如果说这是最后一餐的话那也太早了。
“你将会赤手空拳跟狮子战斗。”
“……”
“猎物太虚弱的话没有意思。吃了恢复些力量。”
男人大概是将波谢克公说过的话原封不动的复述了一遍。
说完这些男人走上台阶离开了。
在有关人员中最后得知处刑方式的,大概就是被处刑的人了吧。
但是,国王并没有思考这件事。
首先,他需要先吃东西。
他用不自由的手拿起煮熟的豆子放进口中。
他细细的咀嚼完一粒豆子之后咽了下去,又拿起一粒放入口中。
这是在长时间的绝食之后。国王很清楚这种时候如果暴饮暴食的话会性命不保。
虽然被宣告了死刑,但是国王一点都不觉得绝望。不管在什么样的状况下,放弃生命那一刻就输了。
豆子异常好吃。而国王对于自己能感到东西好吃这件事,也非常满足。
盘子中还有肉。国王慎重的拿起一块肉像刚刚那样嚼碎咽了下去,接着再次躺在散发着腐臭的坚硬石头地面上。
因为时隔很久再次吃到了东西,国王突然觉得很困。
睡了一觉之后,国王将剩下的肉吃光了。
吃饱之后,国王开始专心活动身体。虽然双手被束缚住,虽然一只脚被锁链绑住,但是如果想做的话还是能运动的。
听说自己要赤手空拳跟狮子战斗。肯定没有胜算。但是,自己并不是为了取胜才这么做的。
国王内心深处隐藏的什么东西——主要是在斯夏严酷的自然中得到的经验——觉得不能自由操纵自己身体的状态很不好。
同时,身为战士的自负,不能允许自己的肉体继续衰弱下去。
不久之后又有人送来了食物。
国王花了很长的时间,吃掉了全部食物。
然后沉默的继续运动。
因为长时间被监禁,所以体力下降了很多。但是国王毕竟有着让王妃都吃惊的结实身体。不久之后他就能自由的活动身体了,但是在战斗能力方面还不好说。
在吃了五次饭之后,带着头巾的男人简洁的问道。
“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国王摸着自己邋遢的下颚回答道。
“剃刀。”
男人默默的退下了,国王吃完饭之后,他拿着剃刀再次回来。
不过,他并没有把剃刀交到俘虏手中。只是让国王不要乱动,将国王长得很长的胡子刮干净了。
接着,国王被蒙住眼睛,拴在墙壁上的左脚的铁链也被去除了。但是国王的双脚重获自由只维持了很短的时间。
他很快就知道,自己的双脚被拷上了铁质脚铐。
在这个状态下,两边的人催促他快点走。
他没有反抗,光着脚走了起来,锁链发出了沉重的声响。
似乎为了不让他跑,脚上绑上了锁链。
带着脚铐很难走。国王小心的前进。
走上冰冷的石阶,走过长长的走廊。时而能闻到蜡烛燃烧的味道。
现在是夜晚吗,还是说因为是昏暗的地下,所以白天也要点蜡烛呢,国王不知道。
最初脚下是凹凸不平的触感,然后变成干燥光滑的石头,接着来到了屋外。
国王深深吸了一口气。外面的空气很新鲜,清爽,让人觉得很舒服。
接着坐到了马车上。因为被蒙着眼睛,所以完全不知道是在哪里。
马车跑了一会,下来的时候能够闻到盐的味道,还有波浪的声音。
看起来自己失去意识的时候,被带到了很远的地方。
接着,自己走在了很不安稳的木板上。
下了几阶狭窄的台阶,蒙着眼睛的布被去除之后,看到的是板墙。
到处都堆着木桶和麻袋。
看起来是昏暗船舱中的一个房间。
将国王带到这里的男人们走到外面给房间上了锁,国王以带着手铐的状态被一个人留在了这里。
船开始行驶之后,国王躺了下来。
在摇晃的船中度过了一个晚上,转天早晨又被蒙上眼睛,带下船,坐上了马车。
已经没有大海的味道了。取而代之的是干燥的草和大地的味道。
呆在自己两边的男人们一言不发。
远处能听到欢呼声。接着声音接近,马车停下来的时候,头上响起一大群兴奋的人的脚步声。
头顶上有人的脚步声,这种事情非常奇怪。
国王被带下马车,去掉蒙眼的布之后,他明白了原因。这里是紧急建起的建筑物中。很宽敞,足以让马车进入,高高的天花板是台阶形状的,能看到圆木组成的构架。
上面是观众席。
国王眼前是拱门形状的空间。仿佛洞窟的出口一样,对面很明亮。
回头看去,强壮的男人们排成一排。手上拿着枪和剑,无声的威胁国王往前走。
国王维持着带着手铐脚铐的状态,往拱门走去。
一步,走出外面之后国王看到的久违的眩目阳光。周围是圆形耸立的墙壁。
国王有一种自己被放到锅底的错觉。
接着便是,看到牺牲品一般看着自己的数千人的眼睛,以及刺耳的欢呼声。
纳西亚斯感到一种血液凝固的恐惧感。
在他身后的雪拉也是同样。
从这个高度看到那个人的时候,他们一瞬间没有看出那个人是谁。当他们明白那毫无疑问是国王本人的时候,两个人都无法抑制的颤抖起来。
强壮的身体急剧消瘦,头发散乱,仿佛罪人一样半裸着身体。双手双脚被带着锁链的铁铐束缚着。从这个距离也能清楚的看见,身体上还留有很多伤痕。
“怎么会这样……”
纳西亚斯的沉吟声中有压抑的愤怒。
雪拉也发不出声音。看到国王这个样子的话,那个人会说什么呢。会有多疯狂呢。
单是想一想就觉得恐怖。
国王并没有注意到屏住呼吸注视着自己的两个人。他拖着锁链继续前进,站到了广场中央。敌人无论从哪里出现都可以。
这堂堂的身姿毫无疑问就是国王。
即便是在长达一个月的残酷监禁之后,即便是作为死囚被带出来,也无法夺走他钢铁般的精神力和骄傲。
看到牺牲品的身影之后,欢呼声更大了。
能承载数千人的观众席上都是帕莱斯德的将兵。
不知是兴奋产生了欢呼声,还是欢呼声煽动了兴奋,他们都凝聚一心,异口同声的高喊着行刑。
观众席最前列是一排举着枪的士兵。如果牺牲品爬上墙壁想要逃跑的话,他们就会从上面把他
打下去。
纳西亚斯因为愤怒满脸通红,而雪拉紧紧抓住几乎快要站起来的纳西亚斯的袖口,声音紧迫的说道。
“不要着急。波谢克公在看着呢。”
他们在台阶状的观众席中央。是被围起来,跟其他席位区别开来的贵宾席。
中间只有他们两个,但是外面紧紧的站了一排守卫。波谢克公虽然欢迎纳西亚斯的参观,但是并不相信他。而他自己则在格斗场的正对面,在众多侍卫的陪同下坐在两人对面的贵宾席中。如果随意行动的话,波谢克公全都能看到。
但是,纳西亚斯不打算默默看着国王被处刑。
到了关键时刻,他打算推开枪兵冲出去,代替国王被狮子吃掉。
纳西亚斯将自己的意图告诉雪拉的时候,是在两人进入帕莱斯德的使者准备的宅邸之后。
骑士团的人不允许同行,被留在格拉哈姆宅邸,而雪拉作为唯一的随从陪着他来到这里。
听到这些话的雪拉非常吃惊。拼命劝说纳西亚斯不要这样做。
“你这样做的话,陛下也绝对不会高兴的。肯定会非常生气。”
“没有关系。”
房间外面就有守卫。两人只得压低声音说话。
“在云塞战役中,我虽然在陛下身旁,却没能保护陛下。我不想再体会一次那种懊恼了。我不会让你也做同样的事,但是我自己的生命就交给我自己处理吧。”
“可是,就算您一个人牺牲了……”
雪拉没有再说下去。
也无法救出国王。只能白白送死。
“我明白。这是我的任性。但是只要能稍微争取一些时间,就够了。无论如何我不想看到陛下被狮子吃掉。”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忠诚心就会要求人这样做吗?”
面对雪拉的哀叹,回应他的只有已经下定决心的人才会有的那种沉着冷静的眼神。
“让你理解我所感觉的东西很难吧。我确实认为,为了陛下我可以去死,但这不是强制的。也不是什么义务。我只不过是想这么做才这么做的。”
他的语气非常平静。
但是,声音却隐含着一种不允许反驳的强硬。
“你趁现在逃走吧。”
“……”
“我如果这样行动的话,你也会陷入危险。就此别过吧。随从因为害怕而逃跑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你不用死。纳西亚斯这样说道。
雪拉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按纳西亚斯说的去做。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在讲话了。
“一样的。就算我逃了。”
“可是……”
“丢下你一个人逃跑的话,我会被迪雷顿骑士团碎尸万端的。一样的。”
纳西亚斯紧握住膝盖,水色的眼眸中浮现出严峻的神色,他望着站在处刑场中的国王。
他现在就想冲过去,雪拉忍不住紧紧拉出纳西亚斯的衣服。
“不要着急。”
“我应该说过不要阻止我。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别的可以做的事情了。”
“不,还有的。还有王妃在!”
雪拉强硬的语气仿佛变了一个人,纳西亚斯也瞪大眼睛回头望去。
银发少年脸色潮红,毅然的说道。
“那个人——王妃她一定会来的!她不可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也不可能在一旁默默看着。”
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也不可能默许。
确实如此。
秋天的天空很高很蓝,太阳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虽然还看不出什么变化,但是王妃本能的觉得太阳已经开始少了一些。
在这里也能听到盛大的欢呼声。
不久之后饥饿的狮子就会被放到处刑场中。
王妃打扮成仆人的样子,将自己爱用的剑包在布中背在身后,向格斗场走去。
在不被周围士兵注意到的情况下通过,对于王妃来说轻而易举。
但是她的表情却很严峻。原本美丽的相貌和她的表情就有很大的差距,但是现在她的脸庞可以说有些精干勇猛。
至今为止,王妃一个不落的搜索了帕莱斯德军的阵地、城池、以及收容军队的宅邸。
如果俘虏了敌国国王并带到哪里去,那肯定是重大事件。警戒也会变得严格。士兵中也会有相应的传言。
她本以为只要能打探到这些,找到那个男人被关在哪里是非常简单的。但是,帕莱斯德却更加厉害,准备了很多虚假的情报。
至今为止,王妃至少在五座城池中,听到士兵们热情的谈论德尔菲尼亚的国王就被关在这里。他们是真的这样相信的,那场战斗后的转天早晨,身着华服的武将被绑着带了过来,进入塔中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还有特别的食物和洗澡的工具被送了进去,肯定是国王,大家都这样谈论着。
可是潜入塔中之后,却空空如也。
不然就是准备了年龄相仿的士兵软禁在这里,而待遇则是国王才有的厚待。
只要王妃想,不管戒备如何森严的建筑物,也能像老鼠一样悄无声息的潜进去。但是,面对这种情况她还是非常焦急。坐立不安。
在探索的时候,藏身于草丛中的时候,突然一种不明缘由的感觉袭来。
她觉得背后很不舒服。跟恶寒有些不同。如果勉强要说的话,人们会说这是一种预感。
那个被抓住的男人身上,肯定出了什么事情。不然的话,自己不会觉得这么不安。
一定要把他救出来。王妃下定了决心。自己讨厌人类。也不信任人类。那个男人是人类。但是,也是她的朋友。自己绝对不会对朋友见死不救。一定要两个人一起回去。
可是,时间却在不停流逝。
这种时候,王妃对于没有把自己的声音传递过去的手段,感到咬牙切齿。而对于自己无法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这件事,也感到非常无力。
如果那个戒指在这里的话。
虽然想这些没有任何意义,但还是会不由自主的去想。
王妃摇了摇脑袋,赶跑了这些漫无边际的想法。这里不是斑鸠。那个同伴给自己的钥匙也不在手边。必须用自己现在有的力量解决这一切。而且要尽快。
拖得越久,那个男人的生命就越危险。
王妃几乎不眠不休的跑遍了帕莱斯德的东部。表情会变得严峻也是理所当然的。
现在她知道那个男人在哪里了。他肯定在这个巨大的圆形剧场里。
剧场外侧没有墙壁。由圆木组成的框架暴露在外面。
王妃头顶上,是面对即将发生的惨剧感到异常兴奋的人们的欢呼声,以及脚踩着这临时搭建的观众席发出的激烈脚步声。
王妃沿着满是缝隙的框架不断前进。
最终来到了围墙前面。为了不让其倒下,有结实的圆木支撑。
对面便是人兽战斗的地方了。
圆形的围墙中的什么地方,应该有将野兽放入场内的入口,但是王妃并没有花时间去找。
她将背后包着剑的布去除,向正前方撞了过去。
她并没有想冲过去之后要做什么。虽然很胡来,但是到了关键时刻莉总是这样。
她已经想了一个月了。现在是行动的时间。
虽然谨慎的思考战术也可以,但是在这段时间,那个男人会被饥饿的狮子吃掉。
墙壁出乎意料的脆弱。只撞了两次便剧烈倾斜下去。同时她拔出剑,跳进了格斗场中——
但是王妃却震惊的呆立在原地。
一个人都没有。
眼前确实是宽敞的广场。能看到高高的围墙和台阶状的观众席。但是,一个人都没有。本以为会有数千人的观众席上是空的。
周围是一种可怕的安静。
王妃大吃一惊。
刚刚还切切实实的听到了人们的喧闹声。
还看到了守卫的士兵。由圆木组成的框架在人们的踩踏下微微摇晃着。
但是,这里却没有人。
也没有那个应该被处刑的男人的身影。
只有王妃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广场中。
“幻影!?……”
真是愚蠢,王妃心想。
格斗场上确实看到了的士兵。入口处也有警戒的士兵。
那不是单纯的影像。野蛮的叫喊声,让脚下摇晃的震度,以及很多人存在的气息。那是只有真实事物才会有的临场感。
格林迪艾塔-莱丹茫然的将手放在额头上。能做出欺骗自己的幻影,即便是拉一族的同伴们也很困难。
这个世界的妖术士能做到这一切吗。
而在茫然的王妃头顶,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中,那个让人惊叹的瞬间终于要到来了。周围开始变得昏暗起来,阳光变得阴暗,太阳和月亮重叠到了一起。
照亮着一切大地的白色太阳消失了,带着漂亮金环的黑色太阳出现了。
接着王妃听到了一个让她难以相信的声音。
“艾迪?”
身体仿佛冻住了一般。
那是能在一瞬
间将王妃束缚住的声音。
虽然王妃的身体一动不动,但是她的心脏却在剧烈的鼓动着。
握着剑的手开始颤抖。
这本应是谁都不知道的名字。至少这个世界的人都不知道。
催眠术对自己不管用。自己也很难看到幻觉。如果说有人能做到这些的话,如果说唯一的一个人能干涉自己的精神的话……
她害怕回头。
耳边一个愉悦温柔的声音轻轻说道。
“是艾迪吧。过来这边。”
王妃跟自己慌乱的呼吸拼命战斗着,她终于回过头去,看着那个人。
本来应该空无一人的格斗场上,那个人不知何时站在那里。
跟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相比,一点都没变。
一直垂到地面的光滑黑发。
清透的白色皮肤和蔷薇色的嘴唇。
闪耀着深蓝色的眼眸。
虽然有着青年的身体,却非常柔美妖艳,非常沉稳温柔。
从没有忘记过。
八岁的时候他给了自己这把剑。
九岁的时候给了自己那枚戒指,十三岁的生日那天,他给了自己这个额头上的头环。
王妃的脸渐渐扭曲起来。
她几乎快要哭出来了,她叫出了那个人的名字,叫出了这四年来一直没有叫过的名字。
“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