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过去两天之后的清晨。
「好,今天一天也要好好努力了」
我站在久违的晴空下,为自己加油鼓劲。
今天我要代替班里其他同学做早晨的轮值实习。
虽然一般来说这种非常规的轮值会让人心情郁闷,不过因为最近都是陪着林檎一起去田里所以还不是很介意。
倒不如说让人更加介意的是——
「……………………好可怕………………体重计……好可怕……………………………………」(←农)
「…………………………………味噌……………………从鼻子里……味噌……………………………………」(←林檎)
气氛好糟糕。
虽然时隔数十年,这两人终于漂亮地完成了『大威震五店制霸』,但是留下的却不是畅快的成就感,而是逐渐变得强烈的烧心和自我厌恶感。
农一直蹲在农场的一角,用手指又戳又抓地确认着肚子上赘肉的厚度。
林檎则一直站在大豆地的中央咕噜咕噜地自言自语着什么。
……这两个人,很不妙啊。
「毕竟经历了那种程度的激斗呢。现在就暂时这样别去管她们吧」
「唔嗯……也是呢」
我向刚刚跟我说话的、正在西瓜地里拔草的挚友点头回应、
「话说继、那是你到底去哪里了?」
「呼呼呼。谁知道……」
继虽然浮现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但又摆出一副绝不告诉你的样子。
「说起来,在种大豆的时候你也说什么了吧?就是那个,大豆对人以外的东西也很有益处什么的。那到底什么意思?」
「啊啊……那个啊」
我一边干着活一边询问道。而继用戴着手套的左手扶了下眼镜说道。
「大豆啊,会使土壤变得肥沃」
「难道说会变成肥料?」
「虽然的确是有那种效果——」
继稍稍思考了一下,反过来向我提问道。
「耕作。你知道农业的三大营养素是什么吗?」
「氮、磷、钾吧?」
这些都是在农业系课程一开始就学到的单词。肯定还是会知道的。
「对。而在其中,氮能促进植物茎和叶的生长发育,就有点像蛋白质对于人类的重要性一样。没有氮的话植物就长不好」
「那我也知道。但是氮和大豆有什么关系啊?」
「种植大豆的话,土壤中就会积蓄氮」
积蓄……氮?
「诶? 但是种植作物的话就会消耗土壤中的养分,那氮应该会减少才对啊?所以我们才要使用化学肥料或者堆肥,来补充被消耗掉的养分的……」
「一般来说是这样子。但是大豆的根上生长着名为『根瘤菌』的细菌。这种细菌能进行『固氮』,也就是将空气中的氮气分子转换成含氮的化合物」
「什么意思?」
「简要地说就是能自己制造氮肥」
「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哦。大豆中含有很高含量的蛋白质。构成这些蛋白质的氨基酸是由氢、氧、碳、氮所组成的化合物,所以只要有水和空气就能进行制造。而大豆之所以能在有水的荒地上都能茁壮生长的理由,正是因为它能自己制造氮肥这一缘由」
「哈啊……所以大豆才会容易栽种,而又富含营养啊……」
「还不光是这样哦?即使没有肥料也能旺盛生长的大豆能抑制杂草的滋生,能为作物提供磷的根瘤菌的数量也会增加,而且在收获之后将残留的茎叶混合进土中就会成为富含纤维素的绿肥,可以补充养分被消耗的土壤」
那全部种大豆不就好了。
「因此,大豆现在受到了全世界的关注。只要确立了先栽培不论作为食品还是土壤改良作物都拥有巨大潜力的大豆,从而使土壤丰饶起来,然后再栽种其他作物这样的循环,那么即使全是荒地的贫困国家也能发展起农业。然后——」
继用手指拨弄着刚刚拔起来的杂草、
「我之所以会选择大豆……就是想通过培育大豆,让木下的心和这土地一样变得丰饶起来……也是有着一层意思的。因为有点像强人所难一样,所以她本人问起的时候我就没说」
「原来如此啊……」
知道了继居然考虑到了这种程度的我相当受冲击呢。
知道林檎笑不出来的时候,我们带她看了『死掉的土地』。
因为继将那时的事牢牢记在了心中,所以他才会选择能让土地恢复力量的大豆作为她初次栽培的作物吧。
那也就是说,继将林檎当做自己最重要的朋友了。
「继……」
「嗯?」
「我、和继是挚友真是太好了」
「什么啊?……我也是」
因为都自觉说了很羞人的话,我们俩都低下头开始做着自己手头的活起来。要是Bio铃木在场的话肯定会昏死过去的吧。
当我再一次将视线投向大豆地的时候,林檎已经开始了工作。而农还依然蹲在角落。这就是有要守护之物和没有的人之间的差别啊。
远远看着林檎,我突然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为什么……她会转校到这所学校来呢?
不能继续当偶像的理由我已经听过了。
但是,却还没知道她要进入农业高中的缘由。
而且……为什么要选我们学校?
虽然抱着这些谜团,但是我们最终还是没有询问她。因为总感觉如果我们碰触了那一点的话,林檎就会像是『鹤的报恩』中那只仙鹤一样消失掉。(狐狸:《鹤的报恩》是日本童话,详细请自行搜索)
「不过话说回来——」
继用实习服的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现在木下的农活技术,也算是相当像模像样了呢?」
「要是像她那样天天照料大豆的话、那自然是……」
我苦笑着回应道。
单色的实习服代替了原本光鲜亮丽可爱绚烂的舞台演出服,手上的也不再是麦克风而是铲子或锄头,看到这样子的林檎,估计几乎没人会联想到这和之前那个『草壁幽香』是同一人吧。
这已经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个出色的农业高中生了。
因为一直在田里干活好像有点晒黑了,而且还觉醒了小地球,穿上实习服后也很有模有样了。
尤、尤其是……那长时间包裹在橡胶长筒靴中的纤纤玉足现在应该已经被汗水的浓香味浸透了吧……袜子什么的应该也已经非常香醇了……哈啊、哈啊……
「恶·灵·退·散!!」
「哦呜!?」
因为腹部受到了继的大力痛击,所以自己心中悄然而生的『暗』也被压制住了。
但是现在还不能安心下来。只要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美少女和袜子和橡胶长筒靴,我心中的『暗』就会不断滋生成长……!
「耕作」
「嗯!? 怎、怎么了……?」
林檎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的背后。橡……橡胶长筒靴就在我眼前……哈啊哈啊。
「有个东西希望你能看一下……可以吗?」
「什么?大豆吗? 怎么了?」
「好像上面长了白色霉斑一样的东西……」
「……霉斑?」
「那个铺展在地面上,好像长到了大豆的根附近」
「唔嗯……」
虽然听上去是很严重的事态,但是地上长霉这并不是很稀奇的事。
这在外行人刚刚从事农业的时候时经常会发生的事态。
这是肥料过剩,也就是施太多肥料的典型症状之一,要是再加上浇水过多的话就会形成对霉菌繁殖非常有利的环境。
原本林檎就已经浇太多水了,而且最近降雨量还比较大,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所以霉菌才爆发性地增殖了吧。这和长在洗澡间的霉斑是一个道理。
「怎么办啊?会不会是什么恶疾……?」
「我觉得不会哦?嘛,虽然不仔细观察下是不会知道的」
「但是,要是是什么病的话……」
「嘛……如果确实是这样的话那就让人困扰了呢」
和人类不同,植物并没有免疫能力。
所以即使是很常见的疾病,如果染上的话就会很棘手。
为了预防疾病的传染,必须将染病植株尽快连根拔起埋掉或者烧掉。
「但是安心吧。霉斑什么的只要晒晒太阳马上就会死掉的,而且就算是什么疾病,现在也是有很多药可以治疗的。就算是最坏的状况下,也只要把染病的大豆拔掉就行了。」
说到白色霉斑,让人立马会想到的就是白粉病。那个用喷雾剂很轻松就能控制的。
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看向林檎所指的大豆。
「就是这个……」
「呼嗯?我看看我看看~?」
——然后瞬间全身的血液就像是被吸走了一般。
「!? ……?……!?」
因为不敢相信自己
所见到的东西,所以我再一次将脸几乎贴到地上仔细确认着。
然后下意识地在一棵大豆的根部挖掘起来。
虽然林檎好像说了什么,不过我完全没听进去。心脏开始如同要撑破胸腔一般猛跳起来。呼吸好困难。掘着土的手指也不断颤抖着。
如同白色绢丝一般的霉菌,在土壤中不断伸展着。
我趴在地上移动着确认其他大豆的情况。
几乎都生长着白色的菌丝。土壤中也是。尤其是在土壤的表面。
这是……这个是——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怎么了?呐、耕作? 耕——」
「农!!」
我无视正向我询问的林檎,向着依然蹲在角落的农喊道。
「快去叫老师!用跑的!! 还有,继……」
看到我表情便立刻察觉到事态严重性的农,什么都没问就直接跑向了教师办公室。
然后我将大豆根部的土递给了走过来的继。
「你看这个」
「! ……这是……白绢病?」
「果然你也是这么认为的?」
「……应该没有错。但是会变成这样,难道说是——」
「呐耕作、怎么了? 是什么很糟糕的病害吗?」
林檎绕到了我的正面、直直地盯着我的脸问道。
「那是什么!?呐,白绢病是种什么样的疾病? 到底是怎么回事? 告诉我!」
「…………白绢病,是以土壤为媒介所发生的疾病……」
「土壤……?」
「唔嗯。真菌潜伏在土壤中……所以我们事先完全没法察觉,也无法采取相应对策。虽说撒石灰能够消除真菌……但其实也不一定彻底」
只要感染了这种疾病,作物就会被白色菌丝所覆盖,很快就会枯死。
但是白绢病最让人棘手的,是其他方面。
那就是——
「白绢病通过感染植物进行增殖。但是它最让人棘手的地方……是会在土壤中形成菌核,然后潜伏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这种疾病会污染土壤。只要这种真菌残留下来,那么第二年它还会继续感染作物。所以……我们必须采取最切实有效的方法」
「难道说」
「把感染的土壤全部丢弃。作物……全部焚毁」
「啊——」
这个瞬间,在一直面无表情的林檎脸上,露出了我们初次见到的表情。
那是,名为『绝望』的表情。
「骗人……的吧?其实事实上……呐、耕作你一定能想出其他办法的吧? 因……因为刚刚,你不是还说不管什么疾病都可以用药治好的吗……就算是最坏的状况下,也只要把染病的植株拔掉就——」
「……对不起」
「那么过真鸟君呢!?快像往常那样——」
「……抱歉,木下」
我和继咬着嘴唇低下头。
而林檎一脸虚无的神情扫视着被白色菌丝覆盖的大豆田。然后。
「…………都是、我的错……」
用宛如会被风吹散的细微声音、自言自语道。
「要是我……要是我、再早一点察觉到的话…………要是没因为七夕什么的而飘飘然的话…………要是不去什么祭典,而是好好守着田的话…………」
「这不怪林檎……」
「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
「呐! 告诉我! 到底是谁的错!?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到底我该怎么办!?——告诉我啊、耕作!!」
我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走到低着头的她的身旁。
那之后——
匆匆赶来的老师,确认了那是白绢病。
最终决定废弃土壤,并用石灰对周围进行消毒,同时将所有的大豆进行焚烧。
这项工作将在放学后,由包含林檎在内的2-A全员进行。
※
我们回到宿舍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虽说现在是夏天,但是过了八点的话天也就已经完全黑了。
但即使如此我们依然不间断工作,虽然也有害怕病害传染的缘故,但主要还是不想将这件事拖得太久。我们希望今天就彻底了结它。
将脏兮兮的实习服塞到洗衣机里,洗了个澡洗掉身上沾满的泥土和石灰,然后机械式地吃完晚饭。
而等到我们稍微缓口气的时候,食堂里就已经只剩我和继两人精疲力竭地坐在食堂里了。
虽然也有肉体上的疲劳,但是真正让我们难以忍受的是精神上的疲劳。
「……真不忍心干呢。像这种事……」
「……是啊……」
我呆呆地看着缓缓从玻璃杯外表滑落的水滴,一边回想着那个令人厌恶的工作。
将所有豆芽拔出来,然后丢进焚烧炉烧掉。
将数吨的土装进拖拉机运走。向地里撒下大量的石灰。
当这一切结束的时候,那块土地,已经变得完全认不出来了。
在这两周每天早上都会去的那块地已经完全消失了。在月光的照耀下,石灰正散发着不祥的艳丽光晕,那份纯白将我们的视线牢牢地吸引在了上面。
林檎也参加了这次作业。
虽然没能亲手将豆芽拔起来扔进焚烧炉,但是她却干得比任何人都卖力。她红着双眼默默地掘着土。因为她这样子看上去实在是很恐怖,所以我和农最终还是没有向她搭话。
林檎在作业结束后就立即将自己关进了房间再也没有出来。
虽然她好像为了不四处散布被污染的土壤而洗了淋浴,但是之后却没跟任何人说话就一个人进了房间。
农已经去叫过她好几次了。而现在正把晚饭给她送过去。好像林檎还是放她进去了呢……。
「那之后你有什么发现吗?」
我向正摆弄着手机的继问道。
「啊啊……果然土地应该是在开春后被污染的」
因为继是学生会的成员,所以在其他学校也有些人脉。大概就是从那边获得的情报吧。
「好像雇请了同样的业者的其他农业高中也发生了白绢病。抱歉。要是我再早点问清的话就能及早采取对策了……」
「是吗……但这不是继的错。绝对不是」
成熟后的白绢病的菌核是茶褐色的,而且非常微小。因此和土壤混在一起的话很难分辨清楚,要想用肉眼发现是根本不可能的。
「虽然老师说要换个业者……但是当下这种状况,我觉得还是认真考虑下堆肥的自给自足来得更好」
「鸡粪和牛粪我们可以搞到呢……」
虽然现在我们也有制作堆肥,但那基本都放在直贩店里面卖掉了。
今后看样子要先确保我们自己能够自给自足,然后将多余的部分用于出售的对策比较好呢。
但是现在,比起那些事——
「农。林檎的状况如何?」
「嗯……」
给林檎送饭回来的农,一脸低落地说道。
「我进了房间,她说自己一个人没事的……但果然还是非常伤心吧。看得我都心痛呢……」
「「…………」」
「晚饭也是,只吃了几口。虽然她说放那儿之后会吃的……」
不会吃呢。
不、是吃不下才对吧。
非常显而易见。
虽然也会有人想,只是区区几根豆芽就变得这么消沉。
但是如果是曾经拼命努力去做过什么事的人,肯定会理解林檎现在的心情的。
从土壤中缓缓孕育成长起来的、新的生命。
就算它们今后会被吃掉……不对,正因为是为了食用而培育的,所以我们才会用十二万分的努力去照料它们。为了使它们成为对食用者具有价值的食材。所以我们不希望有一株植株枯死。
但它们现在全灭了。
而且并不是自然枯萎,而是用自己的双手亲手处理掉的。
就算是被迫非这么做不可,但这也确实是自己亲手夺去了自己培育的生命。
就算不是自己直接动手,那也只不过是能稍稍缓解内心的伤痛而已,这一点在场的我们都十分清楚。
所以——
「…………也许、她会承受不住呢……」
「「……」」
虽然继这么说,但我和农却无言以对。
林檎的心原本就已经受了伤,非常疲惫了。
如果再加上这份伤痛,她说不定会放弃农业、离开这所学校,到时候谁能劝阻她呢?
到底、谁能……
「耕作」
「……什么事?」
「去和那孩子说说话吧」
农从正面看着我的脸,这么说道。
「拜托了。不管是我还是继都是不行的。但如果是耕作去说的话……那孩子肯定会听的。呐?」
「那种事……」
「我知道的」
像是为了截断我的退缩的后路一般,
农断言道。
「我知道的。如果是耕作的话的话,那孩子一定会听的。如果是耕作的话的话,一定能传达到那孩子心中的。因为、那孩子……」
后面的话,农含糊着一带而过,然后她再一次向着我说道。
「去帮助那孩子吧。耕作」
然后我就站到了她房间的门口。
「林檎、我可以进去吗?」
『…………请进』
我打开门进到了房间中。
仔细一想,这还是我第一次进到她的房间。我所憧憬的幽香炭的房间。但是这种时候,我完全没有去想这种事情。
只是,只是拼命思考着到底该说些什么而已。
「……打搅了」
「……唔嗯」
林檎正坐在床角上。
比我想象的还要来的冷静。
灯亮着,桌子上放着农送来的晚饭,虽然看的出有吃过一点点的样子,但是果然还是没动几口。
「我可以坐下吗?」
「……唔嗯」
我坐到了地板上。
房间里面的布置十分简洁。
或者该说,简洁过头了。
房间简洁地就算说是商业宾馆的房间也不会让人产生任何违和感,也完全没有能显示出其主人个人兴趣的物品。
和房间的主人一样,完全没法从中读取出任何感情。
唯一例外的是立在桌子上的一个相框。因为它正倒在桌上,所以也不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样的照片……。
就在我一边看着房间一边欲言又止的时候,林檎率先开口道。
「……对不起」
「诶?今天早上拿你们撒气,对不起。明明就不是耕作和过真鸟君的错……」
也就是说,错的是自己的意思吧。
对于林檎的想法,我就好比是自己的一样那么了若指掌。
要是那时候像这样做的话。
自己要是那么做的话。
因为这一切已经无法再挽回了,所以这只是对现实的空想,只会给自己带来伤害而已。
我必须要阻止这种事。
「那个。虽然我的话听上去应该没什么意思……不过能请你听一下吗?」
「……唔嗯」
「谢谢」
总之她还是能听我说话的。
「那么,我就说说我第一次分到田那时的事情吧?」
轻轻咳嗽了一声后,我开口说道。
「那是我刚升上初中,还只有12岁的时候。那是从喜一叔叔……也就是农的爸爸那里借来的田。虽然在那之前我经常会帮忙干农活,不过自己一个人独立耕种这还是第一次」
我在那块田上种了番茄。
是那种露天栽培、夏种秋收的夏秋番茄。
在我老家那边,夏秋番茄能卖个很不错的价钱的,所以虽然只是很小一块田,不过我还是很期待着能够小赚一笔的。
「我可是非常勤劳的。虽然也有赚钱的因素在里面……不过最主要还是因为自己喜欢,所以才竭尽全力去培育自己心爱的作物呢。而我一天会去田里看好几次,就算在学校也没法安心学习。因为老是挂念着那块地,农还对我非常生气来着,还『为什么要借给小耕那块地!』地跟她爸爸发脾气呢。这先不提……」
看到林檎的表情开始变得严厉起来,我赶忙将话题转回到正题上。
「总之我就是在全心地培育着番茄。看着小苗逐渐长大、逐渐结出果实、果实逐渐变大。但是——」
「但是……怎么了?」
「那一年是空梅,几乎就没怎么下雨。说到番茄,你想,不是水分很多的作物么?所以不下雨它就长不大,只能结出又小又硬的番茄,而且整个植株还蔫耷耷的……」
「然后就枯死了?」
「那倒没有」
要是再这样缺水下去番茄枯死的话。
要是这样的话——那自己到底能抢救下多少来呢。
不过幸好这种残酷的景象并没有出现。
「没有枯死,那是怎么了?」
「下雨了」
林檎一脸不可思议。
那天的情形,我到现在都依然历历在目。
「因为一直干得冒烟,所以当时我可是高兴极了。这样一来番茄肯定就会恢复精神,肯定就能结出大大的果实了吧。但是——」
「但是?」
「报废了。全部」
那天的事情,简直就像是噩梦一般。
因为之前一直很干旱,所以番茄为了尽可能多地吸收水分……就有点像我们在猛吸牛奶盒里最后一点牛奶一样,在伸展根系全力地吸水。
然后突然降下大量雨水。
被吸收上来的大量水分,通过茎大量输送到因为水分不足而变硬的番茄果实中去。
其结果就是——
「裂果了」
「裂……果?」
「简要地说就是全部开裂了」
「怎么会……」
大概林檎肯定想象不出番茄在一夜之间全部裂掉的景象吧。当时的我也一样。
那一天,暴雨结束后,我在太阳初升之时就从家里跑出去来到了地里。
我在泥泞不堪的田间小道上奔跑着,到达番茄地之后,展现在我眼前的,是挂着雨露的闪闪发光的番茄。
而它们、全部沿纵向裂开了。
从一字型的裂口中,可以看到如同肠子一般的红色果肉,雨水混合着红色的汁液滴落到地面,并逐渐扩散。
那个简直就如同血一般。那种残酷的美景,我是绝对不可能忘记的。
「……因为无比的悔意,我在旁边呆立了好一阵子。……我想了很多很多。要是建一个塑料大棚在里面栽培的话……。就算建大棚不现实,那用塑料薄膜挡下雨水也好……。但是现在想想,一个初中一年级学生,根本不可能有钱建大棚,而且自己一个人在大雨中铺塑料薄膜那也是不可能的。最终,这就是个无可奈何的状况」
就算现在,在下雨的夜晚我也会做梦。
做那个恶梦。
「我至今为止已经从事农业十多年了。不管是残酷还是悲痛的事情,都遇到过好多好多。而在其中,有反省、学习,然后跨越过去的事。……但是大部分残酷的状况,跟那天我身上发生的和今天在林檎身上发生的差不多,都是我们所无可奈何的状况」
自然是残酷的。
农业是严苛的。
『农业是为了让人幸福而存在的』
我是这么认为的。
就算是现在也没有改变。
但是如果说其中有什么例外的话——那就是说从事农业的人了。
「从事农业自然也会有让人开心的事情的。但是……从现实状况来看,从事农业的人正在逐渐减少,这正是因为回报较低的缘故吧」
在农忙期起早贪黑那自不必说,没有休息日不能去旅行、就算拼命工作也赚不了很多钱。而且收入还很不稳定。
「…………既然这样……」
林檎一脸悲伤地看着我,用像是挤出来的声音问道。
「既然这样、那农业是为了什么呢?为什么要从事农业呢?」
「为什么…………能一直从事农业呢?」
这真是个让人恐惧的问题。
为什么一直在干农业呢?现在的我,并没有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自信。
而那个问题的答案——我现在也依然还没找到。
「…………」
不过如果老实说出来,这也姑且能算一种回答吧。
但是我却依然在从事着农业。
虽然很难用语言表达出为什么会这么做,但是我还是选择继续从事农业,选择进入这所学校。
是因为惰性?还是随性? 或者是没其他可选的?
不对。
虽然因为说出来丢人而在表面上跟别人是这么说的,但其实不是这样的。这是经历了重重思考和困扰之后,才最终决定下来的。
所以我必须要用语言将它说出来才行。
因为——我是自己选择了农业的。
「林檎」
我再一次说出了自己以前开玩笑的一句话。
「能马上就发芽的东西,是不存在的」
那是在种下大豆的那一天。我向着天真地问着「什么时候会发芽?」的林檎所说的话。
那个时候心情很轻快。
但是,放在现在来看,那句话正代表了一切。
我站起来,拉动从日光灯上垂下的线,关掉了灯。
一瞬间,眼前变得一片昏暗。
眼睛很快就习惯了这昏暗,而房间中也洒满了皎洁的月光。
林檎则一脸惊讶地坐在床上。
我走近窗户,打开插销,将玻璃窗拉开。
一开窗户,一股湿润的夏夜之风吹进了房间。
我一边让夜晚的凉气洗涤着脸,一边将夏天的气息深吸入胸膛,然后说道。
「过来」
「……」
林檎站起来,和我并排站到了窗边。
窗外是被月光和街灯照亮的夜景。
「你看到什么了吗?」
「水田……和旱地。还有……森林?」
「唔嗯。那座山上几乎都是果树。主要是梨」
虽然我们学校也有梨树,不过那座山上的梨树要多得多得多。
旱地和水田也很多。
在树林和田边竖立着一栋栋民居,它们之间由一条单车道的小路连接着。
我们这里虽然还算是个繁华地段,但是那边、在本来就已经是乡下的岐阜中也算是最乡下的地方了。和东京什么的根本连比较的资格都没有。
「林檎对这儿有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
「是不是觉得是个乡下地方?」
「……唔嗯」
她很老实地点了头、
「但是、我觉得很好。很有自然风情、怎么说呢……让人很是沉静。有种像是回到故乡的感觉……」
「……是吗」
不出我所料。
我微微吸了口气、说道。
「在这片景色中,是毫无自然的存在的」
「诶?」
「那边的水田、旱地、山、路、河,全部都是人造的」
人类在一万年前就已经在进行农业了。
这片土地,在很久很久之前也被人类开拓了出来。
砍倒树木、焚烧森林、开挖山体、为了灌溉水田而改变河道、修建水渠、修筑道路、建造房屋,最终演变成了这个镇子。
「现在我们所看到的这番光景,是几代人犹如接力赛跑一般,一步一个脚印地构筑起来的。不光是这里。人类所居住的所有场所,都是像这样子的与自然战斗的痕迹——也就是战场」
「战场……」
自然是残酷的。
农业是严苛的。
害虫会将作物吃的一干二净、疾病会将所有的努力付之一炬、天灾则用远超人力的力量肆虐着。而且一副这是理所当然的样子。
对于这么残酷的自然,大概是在一千年前,我们的祖先就已经能够昂然地与之对抗了。
手捧泥土。
脚踏大地。
仅靠着自己的手、和脚、还有一把锄头。
「也许光靠一代人并不能完成。也许是被谁强迫的。但即使如此,这里的开拓者们一直毫不气馁地从事着农业,最终改造出了这番景象」
那一定是场超乎我们想象的凄绝战斗吧。
有因伤痛而死的人。
有因疾病而死的人。
有因饥饿而死的人。
现在的这份光景,正是建立在这无数的牺牲之上的。
我们能生存着,也正是建立在这无数的牺牲之上的。
「我之前也说过了,在现在的时代,人们并不是非得从事农业不可。还有其他许多重要的工作可以做的」
虽然像是句让人不禁会心一笑的笑话,但是如果把这个国家全部的农业产值都加起来的话,还是远远比不上丰田公司的销售额的。
支撑着富足日本的今日的,并不是农业。
倒不如说是农业在从其他产业所提供的补助金中获益,因此才得以勉强维系下去才对。
正因为在从事着农业,正因为遇到过无数的困苦,所以我明白这不是可以用来显示优越感的职业。
「但是,我还是觉得这份工作必须要有人来做才行。不管时代如何发展,不管变得多么富足,没有食物的话人们就会饿死」
「那么……耕作是因为必须要有人做才选择农业的?所以才一直在从事着农业的?」
「也有那方面原因。但是——」
「但是、什么?」
「因为、很开心啊」
「……?」
「农业中让人开心的事,果然还应该是看着作物不断成长吧?虽然每个人的兴趣各有不同,但是我觉得只要是自己亲自养育些什么,那肯定会无需任何理由地感到开心的吧。林檎肯定也是这样吧?」
「……唔嗯」
「创造出这番光景的人们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将思绪投射到许久许久之前的人们的心中。
这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因为我们,都同样从事着农业。
「创造出这番光景的人们,肯定是一边开拓着这原本一无所有的地方,一边想象着将如何好好发展这个镇子,一边在心中描绘着身处久远未来的我们现在的状况,一边期待着一边努力着。总是坚信什么时候自己的努力一定会得到回报」
那么,我就播撒下种子吧。
我并不知道它会不会发芽。
我也不知道它会不会结果。
但是我依然不断地播撒着种子,只要这样的话、到时候——
「一定会有其他什么人吃着我所种植的蔬菜和水果而成长的。也许正在悲伤和痛苦的人会因为吃了这个而恢复精神。而这样子恢复精神的人,也许在将来会成为大科学家或者是伟大的政治家。不对。就算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人,只要能想着『明天也要继续努力了!』,那样就一定能够创造出未来的美景的。」
所以。
「我想培育出,拥有这样力量的作物。所以才会一直不断,一直从事着农业」
像这样子跟别人说出来之后,我才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
自己到底想做些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在从事着农业。
「……」
林檎依然沉默着,但又好像想说些什么一般看着我的脸。
呃……那个。
果然是那个吗?太过抽象了吗……? 连我自己都觉得像是中二诗篇全开一样……。
「抱、抱歉了?……不知怎么就……说了这么多不着边际的话……」
「才没这回事!」
「?」
「才没……这回事、哦?」
「是、是吗……」
吓……吓了我一跳啊~!
居然突然用这么高的声音喊。到底怎么了?不过看上去她好像理解了我的话了……。
「……那个?」
林檎低下头微微整理了下呼吸,抬起脸正面与我相对、这么说道。
「拿你出气、对不起。」
「没事」
「还有……对不起」
「没关系的。不用再道歉了」
「不时地」
林檎微微摇了摇小脑袋、
「耕作、你不是说喜欢青豆吗?」
「啊、唔嗯……」
「所以我想回礼。……向耕作送的、那么多蔬菜」
微风吹过。
一直以来我们都尽量不去提起这个话题。
虽然并不清楚林檎自己是怎么想的,但是我却害怕着一旦触及这点就会毁掉我们之间的关系。害怕她再次变回『草壁幽香』。
所以我锁上了门,将她关了起来。
但是现在,她却自己打开了那扇门,与我相对而站。
并不是作为木下林檎——而是作为草壁幽香。
「你送了我蔬菜吧?」
「啊………………啊啊、唔嗯……」
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知道?
不过没等我开口,林檎就接着说道。
「一般来说我是不会吃粉丝们送来的东西的。因为送来了好多好多,所以我根本不可能全部吃完」
「啊啊、唔嗯。是、是呢……」
「那个时候,有人说着『这是粉丝送来的蔬菜哦』地,把耕作送的蔬菜做成了沙拉端到了我的面前。但是那时,我什么都吃不下,可能是衰弱吧……总之非常疲惫。我身边的各位也都很担心,给我拿来了各种各样的好吃的。虽然想着『这可是粉丝们送来的,必须得吃掉呢』,但是其实我却完全不想吃,只是硬逼着自己塞进嘴里。但这样子一来……」
林檎像是在搜寻着记忆一般思考了一会儿、
「……吃下那个沙拉后,我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最初的状态一样。一股植物的香味在嘴里扩散开来、让人不禁不想将它咽下,无数次的在嘴里咀嚼着……连呼气也下意识地变得小心翼翼地。很让人吃惊呢。真是不可思议的味道……」
「不可思议的……味道?」
「有点土腥味,还有点苦,又有点硬……但是是非常温醇、非常纤细的味道。是和我至今为止吃到的食物完全不同的味道」
「……」
我并没有送去什么特别的东西。
那些只是我和大家一起在实习时所种的作物——但林檎却如此描述那个味道。
「那个、一定是生命的味道」
林檎双颊通红地、犹如在发烧一般继续说道。
「那时我并不只是在吃着食物而已,而是像在接受其他作物分给自己的生命一般。这样子、不知为什么眼泪就涌了出来。明明这既不是要哭也不是好笑的事情,但我却一边潸然流着泪、一边嚼着蔬菜。等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在一边吃着沙拉一边号泣着了。一边哭着、一边觉得自己还能再继续努力。感觉像是有人在对自己说『没关系
的哦』一样。所以我就觉得没问题了。所以——」
沐浴在明亮的月光下,林檎直直盯着我。
然后微微低下了头。像是在犹豫一般、将说了一半的话又咽了下去。
然后再一次、带着下定决意的美丽的表情看着我、
「所以呢?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我一定是————陷入了恋爱的漩涡之中。
那简直就像是、在梦中听到的言语——
「从那之后,我总是将耕作送来的东西全部吃得一干二净。总是在期待着你下一次的礼物。我也总是很期待一起送过来的信,为了能够和耕作进行,总是在想着什么时候能够到这所学校来。要是这样的话,我自己一定会变得非常开心的吧。所以——」
但是我却没有沉醉在这个梦中。
因为自己已经察觉到这只是一场梦了。
现实不可能是这样的。
不可能是这样的。
因为——
「等下、林檎」
我打断了像是决堤潮水般滔滔不绝的林檎的发言,提出了一个根本性的矛盾。
「我并没有送去什么信啊」
「? 但是你送了蔬菜了吧?」
「唔嗯。是送了蔬菜。但是是匿名的、没有写上名字什么的哦?像信什么的……」
「但是那些信上、写着耕作的名字哦?还有照着大家的照片呢?」
「连照片都有?」
「唔嗯、所以我才会知道这所学校和耕作的事情的。你看、这个——」
说着,林檎取过了原本合在桌子上的相框。
那张照片上——是正在实习中的我们。
大概是今年四月吧。我们收获了像小山那么多的温室栽培哈密瓜,然后班级的同学们就以试吃的名义举行了哈密瓜爆食大会。
我们用勺子吃着剖成两半的网纹哈密瓜,每个人几乎都吃到肚子快被撑破一般。我自己还因为把两半大个哈密瓜贴在胸前喊着「良田同学♡」而被她暴打了。真可谓是哈密瓜纪念日呢。
为什么这张照片……?
「这个、还附有信吗?」
「当然」
林檎从抽屉中取出了数张便笺。
「可以给我看看吗?」
「请便」
我看了看那封信。
然后,所有的一切,就都联系成了一条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