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9节课 生命

穿好外套,我趁着夜色快步从宿舍走去牛舍。

「呜……好冷好冷!」

笃姬(2号)就要生了。

不知道为什么,人和动物都经常在夜晚生产。

这次也是,已经超过晚上十一点了。

天上都是星星,气温也十分低。

「怎么样,生了吗?」

「「还没!」」

在牛舍中守在笃姬一旁的林檎和农同时回答。

「从刚刚开始就坐立难安的。」

只见在生产用栅栏内的笃姬,非常痛苦的躺在草席上。

「这样啊……你们都辛苦了!暖暖包拿去吧!」

我把从宿舍带来的暖暖包拿给她们。林檎不安的询问我。

「牛生小孩本来就要这么久吗?」

「这个嘛,最长有到半夜三点过……」

「而且是第一次生产啊!会比较困难一点。」

所有住宿生都不是第一次碰到牛的生产,还曾经在学校内过夜,也帮过很多次的忙。

而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的林檎,从白天有生产迹象开始,就一直陪在一旁。

为了不要刺激笃姬的情绪,林檎特意坐在离栅栏稍远的地方,用毛毯裹着身体,一面吃着其他过来勘查情况的同学所带来的食物。

已经要超过七个小时了。

她还不时地用手机拍照,再把照片传给其他人来看过笃姬的人,就算是不认识的人也一样。

「话说,小牛的名字决定了吗?」

「嗯,就叫这个名字。」

把手从毛毯中伸出来,林檎把写有名字的纸条拿给我。

我将纸条打开来。

命名『皮莉嘉(注23)』

注23北海道产的新品种稻米『梦皮莉嘉』(暂译)的名称。而皮莉嘉是爱奴语,意思是美丽。

抄袭北海道米的名字来啦——————!!

「对班上同学做过问卷后,大家都觉得这个最好。」

「喔……这样啊……」

确实满可爱的啦,感觉就是女生会喜欢的名字。

生产专科的女生大概占了七成,畜产专科更高达九成,所以我们家出生的小牛,名字大概都像这样,无关公母。

但有时候也会出现像『小老板』这样正规的名字,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标准在哪里。

「喂~喂~小耕!」

「什么事啊农?」

「我……啊,也有想过……名字喔……」

「小牛的?」

「不是。是我们的小孩啦!」

都半夜十一点了,这个笨蛋在说什么傻话。

「目前是将你我的名字各取一个字,叫『农耕』最有力——」

「是喔。喔~那你加油啊!」

「真是的爸爸也要想一下啊!!」

谁是爸爸啊?

「尽做一些蠢事耶你……刚刚继才在说你!厨房的锅子滚了喔!」

「啊!我忘了啦!」

农在宿舍制作的,是等生产后要给母牛喝的味噌汤。

「要煮得比人喝的淡一些,再加入『芋茎』就完成了!」

林檎从毛毯中探出头来。都包到脸上了。

「芋茎?」

「是指晒干的芋头梗。可以加那种东西吗?」

「刚生产完的牛吃那个很好!《现代农业》上有写喔!」

如果现代农业上有写的话就没问题。

「但还是先跟良田同学确认一下好了……欸?话说良田同学人呢?」

「大奶同学?」

「她不在动物管理室吗?」

……去看看好了。

一到动物管理室。

「嘟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噜……」(注24)

良田不知向谁发出了讯号。

「等等!?良、良田……同学?」

「…………嘟噜噜噜…………喂喂!我是胡蝶。」

望着天空,嘴里念着噜噜噜的良田同学,一看到我就急忙拿出手机,装做在讲电话的样子。

我也露出了「啊啊,电话中啊!」的眼神,在一旁的椅子上坐好……真尴尬。

「……畑耕作。」

「嗯!?什、什么事!?」

「你有看过牛的眼泪吗?」

「牛的……眼泪?」

突然其来的一句话,摸不着头绪的我只好再复诵一次。_

注24漫画《JOJO的奇幻冒险》中的托比欧在召唤自己内心的另一种人格时,所幻想出来的电话拨接声。

良田同学将话筒放在耳边继续说。

「这是我在小学的时候,为了找寻家里走失的牛所发生的事……」

竟、竟然拥有足以让牛走失的放牧场啊……真不愧是良田同学……

「迷路的牛有一头感情很好的同伴。它们总是一起行动……于是我将那头牛带进放牧场,然后跟在后头。」

这么做搞不好就能找到另一头牛。她还真聪明啊!

「我记得是在暑假……那时候是中午。我背起水壶,戴着草帽,与牛一起走在比自己的身高还要高的原野中……然后就找到了。但找到的,是那头牛的尸体。」

「……」

「那时候,走在我旁边的牛叫了。用我从没听过的巨大音量『吽!』,不停叫着……接着就看到斗大的泪珠从它脸上滑了下来。」

牛……哭了……?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虽然只是一个片段……但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

「良田同学……」

牛因为同伴的死亡而哭泣。

可以这么解释,也可能完全不是这样。

不过……良田同学一定相信牛是和人类一样会因为同伴死亡而难过的生物。

这也代表,它们能够理解什么是死亡,还因此感到悲伤。

能够理解被照顾它们的人类背叛、杀害的那种残酷……

她的话还没说完。

「…………最先让我感到疑惑的,是口蹄疫的时候。」

「欸?」

「十几万头的牛和猪遭到扑杀,埋在地洞中的画面……得到口蹄疫并不会致命,也能够继续被食用……但为什么?为什么?要埋起来!?」

「那是因为……」

防止传染病的扩散,为此,那是必要的。

本来想要这么说,但我还是把话给吞了回去。

这种事,良田同学是最了解的。

「再来是东日本大震灾……核能意外的时候。」

「……」

「那时网路上登了很多的图片和动画,其中……也有拍到牛。」

「那个——」

我也记得。

在核能意外发生后,周围的区域都接获了撤离的指示。

没有人的土地上,只剩下家畜和宠物。

「我看到了明明没有上锁,却等着饲主回来而在栅栏中饿死的牛尸,为了食物在路上徘徊,最后死去的牛的骨骸,还有受到辐射线的污染,无法出货而被扑杀的牛……不过,最让我痛心的,是牛追着摄影机跑的画面。」

放牧场的牛群,一路追着在车上逐渐往后移动的摄影机。

牧场有充裕的牧草可以吃,所以它们并不是为了食物才追上来的。

都是因为——人啊!

以为有人回来了所以很开心,所以才像个离不开妈妈的孩子,拚命在后头追着。

「直到现在……我还觉得当时的那些牛在后头追着我……」

「良田同学……」

听完这些,我才发现,自己对良田同学有很大的误会。

一直以为,她从小生长在畜产的环境,因此对动物的养育和取得它们的生命都不会有一丝犹豫。

但是,我错了。

对于动物,她其实想的比我们更深、更多,根本不能比较。

也因为如此,她总是比我们痛苦的太多了……

「最近,我常在想……早知道活着是这么的辛苦,世界是这么的残酷,我宁愿不要来到这个世界上——」

「大奶同学!」

喀啦!!

林檎破门而入,飞奔进房间。

「笃姬她……笃姬她……!」

「羊水破了吗!?」

「不,它生了!」

「「啊?」」

我和良田几乎同时回应,农也在林檎之后走了进来。

「本来以为只是羊水破了,没想到就这样咻地生了出来。完全就是安产啊!」

而且生出来的小牛好像马上就站起来了。

「……」

不知道是安心了,还是有些尴尬,良田同学的表情相当复杂。

知难产而行易……的意思吗?

走进牛舍,情况正如同农所说的。

「刚刚都还在栅栏里跳啊跳的,现在已经开始喝第一口牛奶了。」

守在一旁的继为我说明。

初乳含有提高小牛免疫力的重要抗体(叫做『移行抗体』),喝了对身体很好。

而且小牛能够吸收抗体

的时间只有出生后的二十四小时内。

因此特地保存初乳也没有意义,出生后直接喝是最好的,而这次就是最好的状态。耶!太好了!

林檎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带着开心的表情问良田。

「这样就结束了吗?」

「不……还剩下后产。」

要等胎盘等东西排出,某程度来说,比生产还血腥。

「如果后产不顺利,子宫将无法回复而影响下一次生产。在这种时候,给牛喝酒或是味噌少量的味噌汤是最好的。」

「该芋茎锅出场了!」

农拿着热气腾腾的桶子说道。

喔……味噌的香气传了出来。治愈生产后的疲惫,这确实很有效果。我也想喝,现在真的很冷……

「味噌汤还算能够理解,但喝酒就?」

「产后有很多牛会过度亢奋,让它们喝点啤酒之类的,会比较缓和放松啦……」

「怎么了,良田?表情怎么那么凝重。」

是受到刚才的话题影响吗?

不过,良田同学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刚出生的小牛身上。相当有精神的孩子,有什么好担心的吗?

她持续盯着小牛看,小声呢喃着。

「比想像中来得小……」

「应该是因为初产的关系吧?」

继冷静地说。

初产的小牛体型通常不大,在小牛市场中较不受欢迎,而第三胎或是第四胎的小牛是最棒的。以上是在共进会得到的知识。

「一般来说是这样没错,但笃姬怀孕的时候,肚子也比一般初产的牛大,出生的牛却又特别的小。生产这么顺利也让人有些在意——」

良田的话还没说完,看着笃姬的林檎用颤抖的声音说。

「……大奶同学。」

「怎么了,木下林檎?」

「这……」

林檎指着笃姬的屁股。好像有东西跑出来了。

那是什么?

「后产?」

「不对,是脚!」

良田同学做出判断。

「「???」」

脚?

欸?为什么?

小牛不是已经生出来了吗?里面还有?

也就是说——

「「是双胞胎!?」」

「好像……也不算罕见。但正常来说,应该会在产检的时候就知道了……」

「那个蒙古大夫!」

我念了那个放下病人去度假的渡边医生几句。还说什么一定没问题!良田同学确认状态后,说出了另一个惊人的事实。

「糟糕……这是后肢,胎位颠倒了。」

颠倒!

「初产是双胞胎还胎位不正……」

「即使是我生都很难耶……」

即使有农的大屁股还是很困难。林檎都快要哭了。

「怎、怎么办大奶同学!?该怎么办才好呢!?」

「……只能想办法帮助它生产。中泽农,链子!」

「好!」

「还有畑耕作,以防万一去把推土机开过来,知道钥匙在哪吧?」

「要用重型机械拉吗!?」

「……不能让母体承受更大的负担了。」

我拿下挂在动物管理室墙上的钥匙,再去把停在堆肥厂的推土机开过来。

停在牛舍前,让引擎继续运转,我回笃姬的栅栏前——

「生出来了吗!?」

「勉强算是成功了……」

应该是良田同学和其他两个人一起拉的吧?

握着铁链的继一脸惨白的说。

结束二次分娩的笃姬,虽然全身瘫软,但看起来还算有精神。

母体不用担心,问题是小牛……

「…………没有呼吸……」

「欸!?」「怎么会……!」

用草席擦拭刚生出来的小牛,林檎这么说。正在把铁链从小牛的脚上松开的农和继不禁停下手边的动作。

「怎么办,良田同学!?这样下去……」

我问。

茫然看着草席上奄奄一息的小牛,良田同学说。

「……这样下去……」

「欸?」

「…………这样下去,就这样死在这里的话…………这么一来………………它就不会再感到痛苦了…………」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

死了就不会痛苦……她是这么说的吗?

就这样死了比较好吗?

被生下来只是痛苦?

但到底是谁痛苦?

这头小牛?

还是良田同学?

还是……两方都痛苦呢?

我了解了良田同学内心的纠葛,我能够了解了。

从事农业是为了人类的幸福。

我一直以为,如果有例外的话,那一定是从事农业的人——也就是我们。

但是,我错了。

真正被牺牲的,并不是我们人类,而是其他的生命。

动物或者植物,还有这颗地球。

农业是破坏这一切,剥夺这一切,扼杀这一切的行为。

其中,畜产更是直接夺取了与人类最亲近的动物的生命。

像是家人一样心灵相通的存在,有一天突然消失的丧失感,决定夺去其他生命时带来的罪恶感,以及因此获得金钱时的悖德感。

越是温柔,越是热情,得到的痛苦也就越大……找不到救赎。

既然如此,又有谁能够强制呢?强制要你选择这样的地狱?

「大奶同学!」

就因为能够理解这样的苦恼,大家什么也没说的就这样呆站着。

不过,只有一个人还在拚命的摇动着小牛,一边朝着良田同学大喊。

是林檎。

「这样下去会死掉啊!该怎么办才好!?喂!?怎么办啊!?」

孱弱的后肢还在微微颤抖,小牛的生命随时都有可能消失。

试图留住那最后的一口气,林檎死命的搓揉小牛的身体。

不过,良田还是一句话也没说的站在那里。

「救救它!拜托你救救这个孩子!!」

「……」

良田一动也不动,就因为是良田所以无法做出任何动作。

但林檎还是不断喊着。

「我会养它!我会用钱把它买下来,一直照顾它的!所以…………所以——」

抱着没有气息的小牛,林檎像是个小孩般嚎啕大哭。

不要杀它!

插图

在她说出这句话的瞬间。

良田同学像是受到惊吓般睁大了双眼————全身颤抖。

到底什么促使她这么做的?

但下一个瞬间,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大喊。

「现在开饴急救指施!」

一切的迷惘全都随风而逝,良田同学恢复以往充满自信的样子,大声的对我们发表指令。

「过真鸟继!畑耕作!你们抓好小牛的后脚,让它倒吊过来!想办法排出气管内的黏液!」

「啊啊!」

「暸、了解!」

「中泽农!拿水桶去装些冷水过来!」

「交给我!」

农立刻跑出牛舍。我和继全力举起小牛的后脚。真的超重的!

「大……大奶,同学……?」

「……真是对不起,木下林檎。」

良田对呆然瘫坐在地上的林檎笑了笑,然后举起手,将头发给束好,牢牢的束紧。

「竟然将自己内心的脆弱强压在动物身上,差点就要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了……哼!我这个社长真是不应该!」

「大奶同学……」

「不过!你的话让我不再迷惑!即使有一天必须要用这双手夺取它的性命——不!就因为要用这双手夺取它的性命,才应该让它的价值与我同在!!」

「……?」

林檎好像不太理解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被泪水沾湿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农抱着水桶回来了。

「大小姐!水!」

「好!!」

良田接过水桶,一股脑地就往小牛身上泼。

当然也泼到了我们身上。

「啊啊!」「……好冰!」

秋夜深深,气温也相当的低。

被冷水泼湿一定会全身发抖。

不过我和继一点也不觉得苦,甚至感觉非常开心。

复活的良田同学好像将热情传到我们身上似的,身体暖暖的。浇在身上的冷水,马上就蒸发了!

「怎么样,大小姐!?要再来一桶吗?」

「不用,这样就够了!」

将空水桶还给农,良田在观察了被我们倒吊的小牛后做出判断。

同样看着小牛的林檎也大喊。

「大奶同学!这孩子……吐水了!」

「它是把积在胸腔的羊水给吐了出来。不过,还不能放心喔!」

根据良田的说明,如果在切断脐带后三分钟仍无法自主呼吸,小牛就会缺氧。

当初在把它从妈妈肚子里拖出来的时候,脐带就已经断了

。到现在又过了五分钟,一刻也不能大意啊!

「最后的步骤!把小牛放下来。」

遵从她的指示,缓缓地把牛放在草席上。

良田同学跪在地上,抬起小牛的头,接着深吸了一口气。

「木下林檎,看好啰!牛的人工呼吸——是这么做的!」

说完,她便用手按住牛的下颚及单边鼻孔,往另一个鼻孔吹气!

是、是用这种方法!?

仿佛是在注入自己的生命般,她涨红着脸,持续做人工呼吸。

然后——

「啊!牛它……」

看着从口中咳出羊水的小牛,林檎的眼睛瞪得好大。

胸部上下起伏。

「它在呼吸!」

「「太好了————!!」」

良田同学将嘴巴移开,确认它的呼吸和意识是否正常。「好!」她站起身来。

林檎抱着小牛哭,农则是擦着湿透的身体。

良田将疲惫的身躯倚靠在栏杆上,用温柔的视线注视着她们,挽起双手后说。

「能够做畜产实在太好了……还能遇到这么坚强的孩子……」

一行泪,像是流星般,划过她白皙的脸颊。

小牛马上就学会站立,大口大口地喝完妈妈的奶后,开始四处走着。

一会儿靠在累瘫的母牛身上,一会儿舔着姊姊的身体,还有栅栏里的工具,不然就是在草席上滚来滚去的,一刻也闲不下来。

刚才还在与死神搏斗,现在却这么的有精神。

不知不觉天都亮了,为了测量体重,我们把小牛带出户外。

可能是第一次看到阳光吧?两头牛都雀跃地蹦蹦跳跳。

「「好可爱喔♡」」

以防它们乱跑,大伙围在四周,总之先拿出手机拍照好了。

「话说回来……名字该怎么办?」

没想到会是双胞胎,目前只有帮姊姊『皮莉嘉』命名。

我提出疑问,林檎摸着妹妹的下巴,立刻回答。

「眼睛闪亮亮的,就叫『琪拉拉』吧!」

果然还是和北海道产的米一样啊……不过很可爱啦,就算了吧!

那天放学后。

我们穿着制服,再度到牛舍集合。

「有带花吗?」

「领带有没有歪掉?」

一年级到三年级的生产专科学生全都排列整齐。校长和主任、农场长也都有出席。小野同学当然也在。

牛舍前那小小的『花园』。

没有半朵花,只是由一堆石头组合而成,那看似寂寞的地方,我们拿着花站在那里。

「皮莉嘉、琪拉拉你们也一起来。」

林檎将大拇指朝下,小牛们就以为那是母亲的乳房而全都靠了过来。

牛儿吸吮着大拇指,露出了『现在要做什么呢?』的表情。

点完名后,确认大家都到齐了,校长点了点头。

「开始吧!」

「好的。」

站在中央的良田同学往前踏了一步,用清澈的声音说。

「默祷。」

全员低头,闭上眼睛。

静静的祈祷后,良田同学再度开口。

「动物慰灵式开始。我代表生产科学畜产专科学生,在此谨对实习贡献之动物发表慰灵词。」

——动物慰灵式。

这对于与动物相关的学校和团体来说,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仪式。

畜产专科当然不用说,医学大学或是研究所也会在校内设立『畜魂碑』之类的场所

抚慰动物的灵魂。

每年到了这个时期,我们学校就会在这个花园前举行仪式。

「本年度为本校生产科学学科、我们学生的实习而贡献的动物,鸡两百零三只、肉牛十五头、兔子三只、鸭子四只,共计两百二十五只。」

良田同学淡淡的统计这些逝去的生命。

是我们养育而又夺去的生命。

「家畜是经济动物,使命也只有一项,就是为了人类奉献生命。所谓的畜产,就是为了成为人类赖以为生的粮食而夺取动物生命之行为。我们藉由夺取那些生命,获得粮食。」

良田同学继续说。

一字一句都是经过思考,慢慢地、清楚地说。

「昨晚,本校牛舍又诞生了两头小牛。」

一瞬间,良田同学停住了。

以温柔的眼神注视着还在用脚摩擦着林檎的那两头小牛。

「看到这些孩子,我想起小时候,为了不让小牛被大人卖掉,而试图把小牛藏起来的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那样的自己竟然把夺去牛的生命当做理所当然的呢?我们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以其他的生命当做自己的粮食呢?」

这两头牛,有一天会被宰掉。

这个事实是理所当然的,而这理所当然才是最残酷的。

「医生是为了救人而面对生命,我们农业从事者却是为了剥夺才与生命交手,为了夺取而增加、养育。为此,我们没有一天不会感到沉重。出货前牛所发出的悲鸣及伤心的眼神,没有一刻不会打击我们的心灵。」

正如同耕耘大地是在破坏大地,饲养动物也是在虐待动物。

对动物投入关爱的行为本身就是在伤害动物。

爱得越深,这个事实对人的伤害也越大。

「我只想逃离这样的悲伤。封闭自己,欺骗自己,将如此的心情加诸在他人身上,用『迫于无奈』这样的理由,合理化自己的罪过。」

人是软弱的。

所以总是在责怪他人。

对农业从事者来说,那对象是政治家、是官僚、是农协也是消费者。

「不过,这些行为都是错误的!」

良田同学否定了过去的自己。

「我们必须分辨『杀害』与『为了生存而夺去生命』的两件事的意义。若是想让人们珍惜肉这种食物,与其不停诉说生命的重要性,还不如做出让人发自内心感受到美味的肉品。这就是我们农业从事者的工作也是责任。与其细数那些失去的东西,还不如重视那些得到的价值。」

不能因为害怕受伤而裹足不前,而是应该选择共同前进的快乐。

「因此,我绝对不会忘记。」

插图

小鸡刚孵出来的时候那种温暖的心情

每天刷毛时的那种感触。

一起散步时所看到的落日那温柔的风

比起泪水

那些得到的笑容

良田同学致词结束后,小小的吐了一口气,再次阖上眼睛后,拿起插在胸前口袋的那朵花。

忍冬花。

它的花语是——『牺牲』和『爱的羁绊』。

她选择了能捱过寒冬,那纯净无邪的小白花。

「谢谢。」

说完,良田同学献花。

伴随着她的悲伤。

感谢。

苦恼。

希望。

迷惘。

绝望。

踌躇、困惑、罪恶感,以及——喜悦。

将这些情感,凝结在这一枝一语之中。

我们也一个一个的向花园献花。

「谢谢。」

「对不起。」

「非常感谢。」

那些花,都是大家为了这天,自己选择自己种的。

一年级的时候,我只觉得这个仪式很麻烦,也觉得是一种伪善。『花不也是一个生命吗?』

或许这就是伪善也说不定。

但重要的不是体悟到这种「伪善」,而是让这种伪善不要结束。

我们是农业高中的学生。

在这所学校里的动物及植物,都是为了我们的学习而贡献自己的生命。那些生命就如同字面上的意义,成为我们人生的食粮。

也就是说——那些生命的价值,是由我们的人生来决定。

我不知道这么想对不对,或许农业就是一种恶。虽然还没有找到那个答案,但我似乎稍微接近了一些,并持续的前进。

与那些生命一起。一起努力。

牛舍前的,那老旧的小花园。那里正开满了花。

很多很多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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