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枳花 北原白秋童谣集》(新潮文库)
横须贺线的电车正好停在印着「北鎌仓」站名的标志前面。
平尾由纪子从打开的车门来到月台上。分明是平日,电车和月台上却全是老人团体。大家都穿着方便行动的服装,背着后背包。想了一会儿之后,她想到十一月的现在是赏枫的季节。
上次来鎌仓已经是二十年前。最后一次来这儿,是刚进大学与男朋友约会时。她与他在毕业后结婚,生了三个小孩后离婚;现在她成天忙着照顾小孩与上班,过着没有闲暇赏枫的忙碌生活。
今天她是从千叶县习志野的住处来到这里。目的当然不是观光,而是为了拜访住在逗子的叔叔。在那之前她必须先走一趟北鎌仓。
打开智慧型手机的地图APP确认目的地,似乎就在从月台能够看见的场所。
(……就是那边吧?)
与月台平行的马路对面,可以看到一栋老旧的两层楼建筑。店前竖着写有「文现里亚古书堂」的旋转招牌。那家店与由纪子所站的位置只有短短几步的距离,可不巧的是验票口位在月台最底端;看样子得绕上一大段路才能抵达。
由纪子叹了一口气之后快步往前走;继续在这儿想破头也不是办法,讨厌的事情最好速战速决。快速切换想法是由纪子的专长,否则她无法带着就读小学和幼稚园的儿女们度过每天的生活。
她接下来要去见的叔叔名叫坂口昌志。
那个人已经将近三十年不曾与平尾家往来。
与叔叔见面的原因是因为父亲住院。
由纪子的父亲平尾和晴原本在习志野的一所国中担任老师。他个性严肃古板,不是学生喜欢的类型,不过可以确定的是他把教职工作视为天职;退休后也在补习班当老师,直到快七十岁仍站在讲台上。
或许是长年熬夜制作教材和改考卷等的积劳成疾,他上个月因为脑中风病倒。尽管没有生命危险,但右半身几乎不能动,也无法正常说话。由纪子的母亲久枝天天到医院陪他。
坂口昌志就是在这个时候打电话到平尾家。他大概是从哪儿听说了父亲住院的消息。
『我可以去探望大哥吗?』
时隔几十年再次听到的嗓音,与病倒前的父亲相似到可怕。由纪子没有问对方的近况,只说了会再问过父母就挂断电话。握着话筒的手还微微渗着汗水。
坂口昌志是由纪子的父亲和晴的同父异母弟弟,小了八岁。和晴他们的父亲──也就是由纪子的爷爷,在第一任妻子过世的几年之后娶了继室──因为对方怀了孕,不得已只好入籍。不过两人从结婚当时就感情不睦。
那位继室是怎样的人,所有亲戚都闭口不提。总之在昌志出生不到五年,她就带着儿子离开了。
由纪子的父亲担心着年幼的弟弟,曾经去他们搬走后住的公寓找过,但他们似乎又搬去了别处。从此再也没有消息。
再次听到坂口昌志的名字是在大约十五年之后,也就是当时快要三十岁的父亲首次担任级任老师时。当时爷爷已经过世。
那年的一月,失业自暴自弃的昌志因为抢银行被逮。他已经成年了,所以本名被大幅公开报导出来。听说警方和记者还来过父亲他们家里和学校。
「在邻居之间和学校都在谣传毫无根据的流言。」
母亲曾经以闲聊的口吻若无其事地提起这件事。事发当时她与父亲甫结婚,还没有生由纪子。
「说那个人曾经因为缺钱上门来商量,却被你父亲冷漠赶走,所以落得去抢银行的下场。我们分明都不知道都连对方住在哪里……妳爸就是那种人,不管人家怎么说都忍着不反击。所以我想也是因为那件事,他直到退休都无法当上教务主任。」
母亲的语气固然与平常没有两样,不过她的笑意却不达眼底。或许对于受过千金小姐教育、端庄贤淑的母亲来说,那是她不愿忆起的可怕过去吧。
母亲反对坂口昌志探望父亲,当然由纪子也是,不过父亲的想法似乎不同。凡事沉默以对的父亲,在病倒之前也几乎不曾提过对于弟弟的看法。
过了一阵子之后,坂口昌志送来慰问品,还附上无须回礼的字条。把这件事告诉父亲后,父亲说:「妳送祝贺生子的贺礼去给昌志吧。」
由纪子也听闻叔叔生了小孩。听说他与小他二十岁、在小酒馆工作的妈妈桑同居多年,直到最近才有了孩子。
老实说由纪子觉得很不舒服。叔叔应该已经六十岁了,伴侣的年纪却与即将四十岁的自己没两样。年龄差距这么大的两个人一起生小孩──这样腥膻的事情只让人感到毛骨悚然,实在无法涌上祝福的心情。
总之由纪子还是按照父亲的希望包了红包,不过他还委托她一桩诡异的事情,他希望她连同红包送上一本书。
那是一本童谣集──北原白秋的《枳花》。
由纪子上网搜寻发现书已绝版,于是上二手书网路商店订购。有几家店还有库存,由纪子从那些店当中选了北鎌仓的旧书店;位在北鎌仓的话,去叔叔家的路上可以顺路过去拿书。如果请对方寄到习志野的家里,恐怕来不及在约好拜访的日子之前拿到。
那家旧书店是文现里亚古书堂。
走出北鎌仓车站的人群纷纷往与由纪子相反的方向走去。那边似乎有一座很大的寺院。文现里亚古书堂所在的路上几乎不见人影。
秋日温和的阳光照射在书店屋檐上,塞满书柜的店内反而显得有些昏暗。这里似乎是旧书迷常来逛的书店。
对于偶而买买畅销书、不太看文字书的由纪子来说,她很难推门走进去,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壁将她挡在门外。
店内深处的柜台那儿有个戴着眼镜的长发年轻女子。
素白色的女用衬衫外头套着绿色的开襟羊毛衣,那个朴素的打扮看起来与四周的旧书十分协调。对方抬起没有化妆的脸,是位鼻子很挺的美女。讲到旧书店,一般人的印象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先生在经营;看到是女店员,由纪子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与由纪子对上视线的她,用僵硬的表情尴尬点头致意。
打开玻璃门进入店内,已经够窄的通道上也堆著书;光是要注意脚步、别踢到书走路就费了一番功夫。
「欢、欢迎光临……请问您要找什么书呢?」
她小声嗫嚅着,手扶着柜台站起身。意想不到的丰满胸部在眼前摇晃。左手无名指的婚戒闪闪发亮。
(已经嫁人啦。)
由纪子打心底认为这个女孩应该也是对结婚对象一无所知,却想过幸福的婚姻生活,才会选择结婚。她不希望年轻人经历与自己相同的辛苦。
「我是来拿网路上订的书。敝姓平尾。」
由纪子告知之后,对方的脸上瞬间明亮;仿佛她上一刻的有气无力是自己眼花看错。
「啊啊,北原白秋的《枳花》!请稍等。」
她单手扶着柜台,以不稳的姿势把手伸向附近的书堆。由纪子注意到靠着柜台的金属制拐杖;看来这位店员的脚不方便。
「这一本可以吗?」
她递出一册文库本。北原白秋的名字大大印在半透明的书封上,设计清爽高雅。
「是的,就是这个。」
她已经请父亲确认过书封照片。书况跟新品没两样,不过价格却不是很贵。
「我要送人的,请帮我包装。」
开口之后,由纪子才想到一个问题。这个要求对于在百货公司工作的由纪子来说理所当然,不过这种旧书店会提供礼物包装服务吗?
「好的。」
对方回答得很干脆。幸好这家店可以帮忙包装。由纪子松了一口气。
「……需要附上祝贺装饰吗?」
「不用。只要礼物包装就好。」
红包袋上面已经有祝贺装饰,不需要连这本书也附上。店员拿出包装纸;包装速度不是很快,不过拿书的手势十分慎重,所以看起来很舒服。她一定很喜欢这份工作吧。由纪子脑海中突然浮现热爱教职的父亲的脸。
「您喜欢白秋的童谣吗?」
「……不是我,是家父喜欢北原白秋。这本书是家父要送给自己的弟弟……我叔叔的东西。」
父亲喜欢古诗和童谣,所以收集了许多北原白秋的全集和诗集。小时候唱给由纪子听的全都是白秋的童谣。或许他也曾经唱给弟弟昌志听过。
「北原白秋无论是作为一位诗人或歌人都很有名,他的童谣如今也被广泛传唱着──《等到茫然》、《红砖暖炉》、《红鸟小鸟》……还有《枳花》。我非常喜欢这首歌词。」
枳花开了呢。
白色的,白色的,花开了。
枳花的刺很痛呢。
蓝色的,蓝色的,针状的刺。
店员开始小声唱起来。同样喜欢这首歌的由纪子也跟着一起唱,随后两人相视而笑。小时候听过的父亲歌声又在耳朵深处甦醒。
由纪子从刚上幼稚园时就独自一人睡在儿童房;因为她的母亲认为这种情况在欧美国家很普遍,而且能够有效培
养孩子的独立心。由纪子刚开始害怕到睡不着,在黑暗中哭泣,此时父亲就会趁着工作空档过来哄她入睡。
对她来说,父亲代替摇篮曲而唱的童谣之中,就属《枳花》特别有印象。
「《枳花》是根据作曲者山田耕作的回忆写成歌词。少年时代在活版印刷工厂工作的山田耕作在自传中提到自己曾因为工作上不顺利,躲在枳树旁哭泣……这首歌词很悲伤也很美。」
包装完毕后,店员仍在继续说明,似乎是很喜欢聊书。察觉到由纪子的视线,她难为情地把装著书的纸袋递过去。
「您的父亲对这一本书有特殊的情感吗?」
「抱歉?」
由纪子反问。
「白秋出版过许多童谣集,有些现在也能够在新书书店买到。我想是您的父亲很喜欢这一本,才会选择送它吧。」
「是不是这样,我也不是很清楚……」
这么说来有件事她一直搁在心上──订书那天,由纪子找过父亲的书房打算找这本书来读,却没有找到。
「他的手边目前好像没有这本书。也许是以前常读。」
「这样啊……」
店员握拳抵着嘴唇沉思。
「妳为什么想知道呢?」
「不是很重要,不过……」
店员含糊回应,从背后的书堆抽出一册文库本。那是新潮文库的《枳花─北原白秋童谣集─》,与田准一编著,与刚才包装那本的标题一样,不过她手上那本只有书腰,没有书皮,而且很旧。
「白秋的童谣集《枳花》在战前也是由新潮文库出版,不过与田准一编著的版本发行于一九五七年……这本是初版。」
「和我买的那本设计不一样呢。」
「您买的是一九九三年复刻的第十版,当时的装帧也换了。这两本的内容几乎一样,不过如果是要找旧书,很多人会在乎版本的不同。」
由纪子明白刚进店里时,店员特地让她确认书封的原因了。内容虽然一样,不过装帧有别。
「我们店里有新旧两版《枳花》的库存,两种的书封照片都刊登在网路商店上。若是喜欢这本书的年长者,一般都会选择自己较熟悉的旧版……为什么会选择新版,这点令我有点好奇。」
「我也不清楚原因……总之我让父亲看过封面之后,他说就选这本。」
父亲虽然无法正常说话,不过她应该不至于听错。由纪子带着平板电脑去父亲的病房,在二手书网路商店搜寻「枳花」、「白秋」,父亲指着显示在最前面的书。之后由纪子也向他确认过几次。
「您的父亲没有提到原因吗?」
「他因为脑中风正在住院。虽然已经恢复意识,不过目前还无法正常说话。」
由纪子原本只想不带情绪地解释情况,店员却露出同情的表情。
「实在很抱歉,我问太多了……」
她说到这里就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有尴尬的沉默笼罩着。事情已经办完,也该离开了,不过馈赠这本书的原因,却也引起了由纪子心中的好奇。接下来得去与叔叔碰面。因此由纪子希望多打听一些资讯。
「假设没有特别喜欢的话,你认为为什么会用来送礼呢?」
「这个嘛……」
店员比刚才沉思了更久之后,抬起头。
「比方说,喜欢这本童谣集的,不是您的父亲,而是您的叔叔。」
她以食指触摸《枳花》的封面。不可能──由纪子心想。她很难想像叔叔对孩子唱童谣的样子。
「只是,如果真是那样,也应该会选择新版本,所以我觉得不合理。或许重点不是《枳花》这本书,而是送书的行为有什么意义……比方说,送书这件事,是您的父亲传达给您叔叔的讯息。」
这种说法还比较有可能。但就算如此,由纪子不懂为什么要特地以书传送讯息?请由纪子直接传话不就好了吗?
「您的叔叔住在这附近吗?」
「他住在逗子。」
由纪子回答。
「已经年过六十,不过最近才生了孩子。我等一下要去送贺礼。」
对着一个陌生人如此开诚布公,或许是希望多少减轻面对叔叔的沉重压力吧。反正大概不会再见到这位店员了,跟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说话也比较安心。由纪子突然注意到生孩子或许与送这本童谣集有关。童谣是给孩子听的东西。
「请问……」
店员呐呐地开口。
「您那位叔叔,该不会是坂口先生吧?坂口昌志先生?」
由纪子屏息。她以前不希望从别人口中听到这名字;有前科的叔叔从来不曾带来什么好事。
「妳认识我叔叔吗?」
「他经常和太太一起来我们店里。大辅……呃,我先生和我也跟他们很呃、熟……」
或许是注意到气氛变得紧绷,店员缄口。由纪子想知道的是,这店员对于坂口昌志了解多少;不只是有前科这件事,还有出狱之后,与平尾家断绝往来的原因。
叔叔告诉过这些人吗?
如果早就知道一切,却还能够与叔叔密切来往,那么这家店的人也不可信。由纪子焦虑地从钱包掏出千圆钞与零钱摆在柜台上,转身往外走。
正要把手伸向玻璃门,那瞬间门却发出声响自然打开。由纪子愣了一下停下脚步。穿着围裙的年轻男子隔着拉门轨道站在门外;身高是必须仰望的高度,体格壮硕结实。
「栞子,我回来……啊,谢谢惠顾。」
注意到正要离开书店的由纪子,对方点头致意并让出一条路来。无名指上戴着与柜台店员相同的婚戒。一定是她的丈夫吧。
(我丈夫和我也跟他们很呃、熟。)
这位年轻人也和坂口昌志有往来。不发一语离开书店之后,由纪子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没有人跑来追她。
这样的缘份真的是偶然吗?──由纪子甩不掉脑子里这个疑惑。等她回到北鎌仓车站的验票口附近时,心情总算平静下来。
冷静想想,这一切不可能是有人刻意安排。有《枳花》库存的旧书店还有其他几家;选上这家旧书店的人是由纪子自己。北鎌仓距离逗子不远,而且旧书店就位在车站前面,交通也方便。喜欢旧书的人理所当然会经常光顾这里。
应该说,叔叔居然变得爱看书,甚至成为旧书店的常客,这点比较令她惊讶。由纪子回想着遥远记忆中坂口昌志的模样──个子很高,长脸,眼角有一道大伤疤。听说那是抢银行时受的伤。他整个人散发着生人勿近的骇人气氛,不过仔细想想,除了眼角的伤之外,他似乎是个老实人。
看起来很像银行员或公务员,或是老师,感觉上喜欢书也没什么好讶异的。这么说来,她记得曾经看过叔叔在像今天这样晴朗的星期天,坐在平尾家阳台上翻阅破烂的文库本。
那本书会不会就是白秋的童谣集呢?
由纪子还小的时候,坂口昌志曾经寄住在平尾家几个月。那是他出狱还不到半年的时候。
后来才听说他原本是在供住宿的食堂工作;那家食堂收掉之后,他无处可去,所以辗转来到平尾家。他在幼稚园入学典礼结束后出现,直到泳池开放的时期已经离开,所以大约停留了三个月。
叔叔几乎不与任何人说话,白天时间通常也不待在家里。他会出门做些计日的零工或去找工作,三餐也多半在外面吃。
他偶而会去附近的超市或投币式洗衣店,不过他的言行举止似乎成了邻居的八卦话题。由纪子经常看到母亲被附近大人们包围着问问题。
由纪子在院子里玩耍时,邻居的家庭主妇也曾经过来深入追问叔叔的事情。母亲大概是经常接到邻居的抗议吧。由纪子也看过父母趁着叔叔外出期间小声交谈的模样。
在这种紧绷的气氛下,所有人都过得很别扭。
由纪子尽可能地躲避叔叔。叔叔经过儿童房前面去阳台抽烟时,她会关着门等待他通过。叔叔宛如有着人类外型的巨大影子,他的存在令人感到不舒服。
「叔叔要在我们家待多久?」
由纪子也曾经因为受不了而开口问过母亲。
「再忍耐一阵子。」
母亲只是以一如往常的端庄贤淑语气,无奈地重复着同样的答案。
由纪子不记得叔叔离开的确切日期;就像原本住在屋檐下的流浪猫突然消失般,等到发现时已不见影踪。父母没有解释,由纪子也没问。很久很久之后才知道他经由亲戚介绍前往横滨的仓库公司工作,所以搬去了逗子。总之原本侵入自己家里的影子消失,由纪子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
后来叔叔不曾出现在平尾家。除了过年会收到他用心但字迹难看的贺年卡之外,不曾再看到或听到坂口昌志的名字。
最近一次见到坂口昌志是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住在船桥的大伯母过世,他现身在丧礼守夜的场合。替他介绍工作的亲戚似乎就是这位大伯母,所以他风尘仆仆来到千叶县。
他坐在亲戚座位区的最角落,没有人坐在他旁边。一方面也是身高的关系,他在众人之中显得十
分醒目。当时叔叔应该已经是三十出头,不过他的样子看来远比实际年龄更老。
仪式结束后,叔叔正打算离开。叫叔叔到接待区坐坐的人是父亲。
「好久不见,我们聊一下吧。」
附近的大人们议论纷纷,尽管如此也没有人敢当着叔叔的面叫他拒绝。蹙着眉头一脸困扰的母亲也没有开口阻止。
除了父亲之外,没有人与待在长桌角落的叔叔说话。叔叔的身形与父亲差不多,不过身上的氛围明显不同。由纪子看到父亲招手,不情愿地走近两人。
「跟叔叔打招呼。」
被这样一说,由纪子微微行礼,发出很小的声音说:
「叔叔好。」
她的身高正好与坐在椅子上的叔叔等高,所以两人的视线对上了。有伤疤的眼角眯起。
「好久不见。妳长大了呢。」
没想到会听到这么大方的问候,由纪子不知所措;他的态度就像在面对从很久以前就喜欢的侄女。由纪子觉得不舒服,连忙回到妈妈和叔母等人身边。「妳看起来怪怪的,还好吗?」大家都在担心由纪子。
那一晚,坂口昌志留在平尾家过夜;因为父亲体贴叔叔这么晚要回去神奈川县不方便。那或许是他还想和叔叔多聊聊的借口。兄弟两人在平常吃饭的客厅里喝酒。
叔叔从头到尾只负责听,相反地,父亲则是一直在说话。他说起自己在学校为学生们做的事、接下来打算做的事──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父亲这么多话。
他讲得沾沾自喜,也有点像是在与对方撒娇;或许父亲从年轻时就很希望有更多机会见见叔叔──假如这一夜什么事也没发生的话,兄弟两人应该会开始频繁往来。
「找到好对象的话,你也应该要有自己的家庭。」
夜深时,父亲对叔叔聊起这个话题。
由纪子正好在隔壁厨房帮忙母亲收拾。母女两人忍不住面面相觑。很难想像叔叔结婚的样子。看到母亲一脸吃到涩柿子般的古怪表情,由纪子拚命忍住笑。
「结婚、有了孩子之后,每个男人都会变。背负身为一家之主的责任,才会变成一个有担当的男人。」
十足是父亲那一辈的想法。由纪子当时不觉得不可思议,听到这些话只觉得是在说很难的事情而已。
直到自己成为大人的现在,她才知道也有承担不了那种责任的男人;由纪子是因为丈夫外遇而离婚,也没有拿到太多孩子的教养费。她回到习志野的老家与父母同住,才能勉强养得起孩子。
分手的丈夫不是冷漠的人;虽然个性软弱,相处起来倒也很舒服,属于容易盲从的类型。他因为到了适婚的年龄,所以与当时交往的由纪子结婚。有了家庭之后,自然而然也就想要有孩子,也随波逐流地与其他女人搞外遇。他离婚时哭着答应会继续支付孩子们的教养费,结果很快就找不到人了。
由纪子不知道叔叔当时是如何解读父亲单方面的婚姻观念。那个时候他应该还没认识后来的结婚对象。叔叔只回答:
「……如果能够成真就好了。」
仿佛事不关己。
当晚,由纪子始终睡不着。一想到叔叔同在一个屋檐下,她就无法冷静下来。在床上辗转反侧好几次,到了三更半夜时终于进入梦乡。
由纪子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傍晚待在家里,一道有着人类外型的黑影潜入家中,似乎在找寻自己。由纪子一边喊着爸妈一边逃跑,却没有人出面搭救。清晰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最后她冲进儿童房蜷缩在角落。终于,一只冰冷大手碰上由纪子的肩膀──
此时她睁开眼睛。由纪子在一片漆黑的儿童房床上朝着墙壁把身子缩得小小。
她突然注意到房间里飘着一股异味。那是酒与香烟的味道。一只大手迟疑地隔着毯子攀上她的肩膀。
(房里有人。)
她鼓起勇气转头一看,一个巨大的黑色人影就在面前,粗重的气息很显然就在耳边。
由纪子心想自己八成是尖叫了。
等她回过神来,房间的灯已经打开,自己被母亲牢牢抱在怀里。穿着睡衣的父亲和叔叔在日光灯正下方面对面。
父亲追问:「你在这里做什么?」由纪子这才明白进入房间碰自己的人是叔叔。她颤抖着身子泪水一涌而上。
「我睡不着,去阳台抽烟……回房时经过这个房间,听到由纪子的声音。」
叔叔铁青着脸,平静解释着。由纪子听他直呼自己的名字,不晓得为什么觉得毛骨悚然。
「我听见她在呻吟很担心,所以开门进来看看她怎么了。」
由纪子也听得出他想要解释清楚前因后果,但是因为听起来像在朗读早已准备好的小抄,所以反而感觉很假。
「你为什么未经许可就进入女孩子的房间?如果觉得她的情况不对劲、值得担心,不是应该先来叫醒我们吗?为什么要碰这个孩子的身体?」
叔叔首度答不上话来,看来就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所以无法为自己的行为辩驳;尽管如此他仍打定主意要解释清楚,正要开口,母亲的大喊响彻整个房内:
「请你离开!再也别和我们家有任何牵扯!」
从那一晚之后,平尾家与坂口昌志断绝了一切关系。
父母──尤其是母亲现在仍然坚信叔叔当时是想要侵犯由纪子。由纪子虽然没有反对母亲的想法,不过她多少觉得不太对劲。
她不是相信叔叔是好人,毕竟他曾经犯过罪、坐过牢;但叔叔犯的错是抢银行,不是侵犯儿童。
万一他真有那方面的性癖好,也不至于选在那种时候偷偷潜入由纪子的房间吧?因为由纪子父母的寝室就在儿童房隔壁,一旦弄出很大的动静,立刻就会被察觉。事实上父母亲就是听到由纪子的尖叫而赶过来;叔叔应该也清楚他们有在防着自己。
不过后来听到四十几岁的叔叔结婚,由纪子就不再这么想了。听说他的对象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性。由此可知他的确一直有把比自己年纪小的年轻女性视为异性看待。
总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三更半夜未经同意就进入侄女房间,这行为无可辩解。不过毕竟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由纪子也没有因此留下深刻的心灵创伤──如果能够不见面就好了。由纪子早把坂口昌志当成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
如果没有这次的事,原本可以一直当成是这样。
走出逗子车站的验票口时,离约好的时间还很早。
逗子与充满观光客的热闹鎌仓不同,连车站附近都像是安静的住宅区。叔叔他们住的公寓不是靠近海边,而是靠近绿意盎然的山边。由纪子快步走上缓坡。或许是时段的缘故,她没有遇见半个人,因此感到不安。这里的家家户户日照良好,院子里的树木高大茂盛,似乎很适合居住。
她是第一次来逗子;原本以为会稍微迷路,不过她还是循着记事本里的地址轻松找到了目的地。
那是寻常的老旧木造公寓。砂浆裂缝处有补过的痕迹,铁制栏杆和楼梯也重新上过漆。似乎有人在好好管理维护。
坂口一家就住在一楼的最后一间。
比约定时间早到虽然没礼貌,不过由纪子不想把这种体贴心思浪费在那位叔叔身上。她很想干脆连家里也别进去,在门口把生孩子的贺礼交给对方就闪人。
这么决定之后,她按下古早的圆形电铃。没有回应。出门了吗?再按一次试试。屋里突然有轻盈的脚步声靠近,家门猛然被打开。
「妳好!欢迎欢迎!」
出现一位小个子的圆脸女子。她一定是坂口的妻子。与其说是年轻,不如说是娃娃脸所以显得年轻,不过有些下垂的眼角长着符合她年纪的鱼尾纹。可以确定她与由纪子年龄相仿。白色内搭外面是V领纯棉毛衣和牛仔裤──这一身看来都是UNIQLO的商品。她给人的印象比想像中更朴实无华。
「妳就是由纪子小姐?妳好,我是坂口忍!」
忍深深鞠躬又刷地瞬间站直,眉毛皱成了不可思议的八字形。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惹得由纪子差点笑出来。
「对不起!小昌,不对,我老公他现在不在家。因为家里没有配茶的点心,他跑去鎌仓的蛋糕店买,看来似乎比想像中还花时间。他刚刚有传简讯说会尽快赶回来……哎呀!」
忍连珠炮似地说个没完,由纪子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这时忍原本圆滚滚的眼睛突然睁得更大,视线在两人之间来来去去。
「……妳不觉得我们的打扮很像吗?」
居然会直接说出口,由纪子心想。由纪子的打扮和忍差不多,两人的差别只在于有没有穿外套而已。
要顾小孩的母亲本来就没什么时间和金钱用来挑选衣服。她也经常在托儿所或超市遇到其他带着孩子、打扮相仿的妈妈,只是没想到忍会直接开口提这件事。
「啊,这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对吧。不好意思,我老是太多嘴。」
此时传来婴儿的哭声。听那强有力的声音,大概是男孩。
「又哭了。总之,妳先请
进请进,进来坐吧。」
忍跑向屋内。门外的由纪子不得已只好脱了鞋子。从门打开之后,她一句话也没机会说。之前听说忍是在小酒馆工作的妈妈桑,不过像她这么不听人说话的妈妈桑,没问题吗?
一进门来到的是饭厅和厨房。
由纪子进入当作客厅的和室。里头不可能摆放昂贵的家具,不过到处都整理得清爽干净,榻榻米上连一根头发也找不到。大概是为了由纪子的来访彻底打扫了一番。为了款待客人做到这种程度想必很辛苦吧。
坐在客人专用的座垫上,由纪子突然看向墙边的矮书柜。尽管数量不多,那儿塞着各式种类的书。
有食谱、家庭医学实用书,里头夹杂着《逻辑学入门》这种看似困难的旧文库本,还有《车布与他的朋友们》这种童书。也陈列着《蓬松蓬松蓬松》、《水果》这类绘本;由纪子也曾经念这些绘本给孩子们听过。这些一定是最近为了儿子买的,或是别人送的。
但是却没看到任何一本北原白秋的书。至少可以确定《枳花》似乎不是叔叔平常的爱书。
(送书的行为有什么意义。)
脑海浮现文现里亚古书堂店员说的这句话。由纪子现在拿出带来的《枳花》的话,能够传达给叔叔什么讯息呢?
(……咦?)
由纪子把上半身伸向书柜。书脊前面放着些东西──那是手掌大小的迷你望远镜,以及镜片很大的太阳眼镜。似乎是叔叔的物品,形状很奇怪。
「让妳久等了,真是不好意思。这孩子非得有人抱才行。」
忍抱着身穿蓝色婴儿服的宝宝回来。他有张与母亲相似的胖嘟嘟圆脸和一双大眼睛;小舌头动来动去,不可思议地仰望着由纪子。
「欸,好可爱……你好啊。」
由纪子不是在说客套话,最近她莫名觉得别人家的婴儿都好可爱。自己的小孩当然也很宝贝。她觉得只要是小孩都很可爱。
可是孩子刚生下来那段时间天天忙着照顾,根本没有闲工夫去注意孩子的举动或长相等。她心里某个角落隐约想着,自己的孩子们应该也曾经这么可爱过。这种可爱无法用照片或影片传达。
「现在几个月大了?」
「再过不久就满四个月了。他最近终于能够抬起脖子……啊,我先去泡茶。没有茶点真的很不好意思。」
忍抱着宝宝,一手撑着榻榻米准备起身。那个样子看来很难行动。
「如果可以的话,给我抱吧。」
由纪子很惊讶自己居然主动开口,原本直到刚才她还没有打算久留;看到母亲和宝宝之后,她不自觉就想起过去的自己和孩子们。
「那么,可以稍微麻烦妳一下吗?不过这孩子很重噢。」
由纪子接过宝宝抱在腿上。温暖结实的触感很舒服。由纪子不觉得重,反而因为比想像中轻而惊讶。忍接下来也将经历孩子逐渐成长的过程吧,就像由纪子过去所经历的。
这个宝宝是由纪子年龄相差甚远的堂弟。出生四个月的堂弟手舞足蹈着,不知道在开心什么。
他看向扫出窗。窗外有檐廊和小院子,带刺的细树枝摇曳着。照理说这年纪的婴儿还无法看清楚事物,不过或许能够辨别颜色。树枝上长着鲜艳的金色果实。
那是枳。
枳树也在秋天结果。
圆滚滚、圆滚滚的金珠。
在枳树旁欢笑吧。
大家、大家都很温柔。
由纪子的唇边不自觉地唱出细细的歌声。那是父亲唱给她听的《枳花》的后续内容。小手突然紧握住由纪子的手。大概是很喜欢童谣吧,他露出微笑的表情。由纪子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个孩子受到很好的照顾,生长在充满爱的环境中。叔叔似乎在这间屋子里与妻子过着安稳的生活。
忍在厨房里背对客厅准备茶。不仅要照顾年幼的儿子,也很用心接待丈夫的客人。这样的她,对于坂口昌志这个人究竟了解多少呢?
忍端出摆着红茶壶和杯子的端盘回来。
「让妳久等了。欸,孩子的心情很好呢……谢谢妳帮忙。」
忍倒了红茶给由纪子,彬彬有礼地道谢之后接过儿子。
「您的父亲情况如何?还在住院吗?」
「是的。所幸没有生命危险……」
由纪子一边说明大致的病况,一边感到尴尬;毕竟拒绝叔叔探病要求的是他们。原本随声附和的忍或许是察觉到由纪子的内心想法,在姑且听完情况之后换了个话题。
「妳也有小孩吧?」
「是的。两个大的正在念小学。最小的也已经上托儿所了。」
老大是男生,底下两个是女生。离婚时,老三还没有出生。或许是身心具疲的缘故,她对当时的情况不太有印象。
「那么,妳就是我的大前辈了。照顾三个孩子很辛苦吧。我只有这一个孩子都已经要叫救命了。」
忍似乎真的由衷佩服。如果是其他人这么说,由纪子一定会觉得反感。因为忍的态度始终开朗,所以她一开始没发现,不过当两人在明亮的屋子里面对面之后,她才注意到忍的脸色很差,眼睛四周也有浅浅的黑眼圈。
大概是为了照顾孩子没怎么睡吧。这么说来刚才按电铃的时候,她也没有立即开门。也许是打扫完家里或备妥了茶之后正在打瞌睡。
「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照顾他们。在我最艰难的时期有父母帮忙……我已经离婚搬回娘家了。」
听到离婚,忍也没有表现得很惊讶。大概是已经听叔叔提过了。
「在那种状况下离婚更辛苦。尽管有父母亲的帮忙,妳还得一边工作吧?那些……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
忍的脸上一瞬间露出阴郁的表情。叔叔应该已经退休了,接下来要负责赚钱支撑家计的,就是这个人了。
「妳和叔叔结婚很久了吧?」
忍抬眼,嘴里喃喃说着数字。
「好像已经快要二十年了……是我强迫他跟我结婚的。那个人不管我提过多少次,他始终无法下定决心,总是露出这种脸──」
忍突然紧抿嘴唇,眯起眼睛。那模样比想像中更像由纪子记忆中的叔叔。
「他说:『我年纪大又没有太多收入,即使和妳结婚,今后也无法背负身为一家之主的责任。』我到现在仍然记得很清楚。」
由纪子一阵怔忡。那就是叔叔最后一次到习志野家里那天,父亲提过的那番话。没想到叔叔还记得那些话,而且一字不差。
「欸,上了年纪的大叔就是会认真思考那方面的事情吧。不过我告诉他,责任这种东西,不需要一个人独自背也没关系啊;在一起的两个人各自做各自能够做的,这样就好。家人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由纪子的脑海中突然掠过离婚前夫的手。那只以男人来说太细太小的手,却出乎意料地灵活。比起脸,她对那只手的印象更深刻。
生了第一胎之后,丈夫就以一家之主身分专心工作,由纪子则专心带孩子。假如不让丈夫一个人背负赚钱养家的责任,由纪子安排更多时间外出工作的话,那只灵巧的手会不会更有活力地帮忙照顾孩子和做家事呢?
不,不一定会这样。照顾小孩和做家事也伴随着责任。以丈夫容易盲从的个性来说,他很有可能逃避这些责任。
「我丈夫他因为现在没在上班,所以帮我做了很多家事,例如:照顾小孩、打扫、洗衣服……哄孩子睡觉、帮孩子洗澡甚至都比我做得好。欸,不过他也有很难做到的事,毕竟他的这里不好。」
忍指着自己的双眼。由纪子的心情很复杂。坂口昌志似乎比自己的前夫更有心要尽到自己的责任──由纪子突然抬起头。有件事情差点听漏了。
「叔叔他……眼睛不好吗?」
忍张着嘴愣了一下,而且好一阵子维持这个姿势不动,后来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啊,对噢,你们一直没来往,所以妳不知道。他的视力大概是去年开始衰退。他的右眼有伤,妳知道吧?而且虽然不醒目,不过左眼也同样受过伤,到了最近才出现后遗症……啊,听说那个伤是他抢银行被捕时飞车追撞造成的。」
抱着孩子的母亲满不在乎地说出抢银行这个字眼,感觉很不可思议。如果是这样,书柜上的太阳眼镜和望远镜,一定就是视力辅助工具了。
「这样啊……」
她连一句「想必你们过得很辛苦吧」这类安慰话都说不出口。毕竟受伤的原因是因为犯罪。
两人不知不觉失去了继续聊下去的话题。由纪子喝下一口红茶。她的视线突然转向窗外摇曳的枳树果实。
「院子里的枳树长得很大吧。」
忍说。
「那树是我们刚搬到这里时,我家那口子种的。我本来觉得既然要种树,应该种果实能吃的比较好,不过……不是有一首歌这样唱吗?『枳树开花了。』我丈夫他似乎从以前就很喜欢这首歌。」
忍的歌声好听到令人惊艳。由纪子突然觉得进入正题了。父亲送这本书果然有什么意义在。
「叔叔
也看北原白秋的童谣集吗?就是写《枳花》的那位……」
「……北原白秋啊。」
忍在嘴里咀嚼这个名字。
「我知道他很有名。和我一块儿生活之后,我不记得有看他读过。过去的情况我不清楚,不过童谣集……为什么问这个?」
由纪子不确定应不应该说,不过父亲也没有交代不能说,她也想不到有什么理由必须隐瞒叔叔的妻子。
「家父有东西要我转交。」
她先从包包拿出红包袋递给忍。
「现在才拿出来真是抱歉。恭喜你们一举得子。」
「欸,何必这么客气还特地送礼。」忍惶恐地频频鞠躬道谢,似乎真的很感谢,眼角都渗出泪水了。由纪子接着拿出从文现里亚古书堂那儿收下的礼物包装。接下来将进入正题。
「父亲还希望我把一个东西交给叔叔,就是北原白秋这本《枳花》童谣集……」
忍不解偏头,似乎没有联想到什么。
「我很好奇家父为什么要送这本书给叔叔。妳有没有什么头绪?」
「我跟书不熟。直接问我家那口子应该能够知道答案,不过……那是您父亲的书吗?」
「不是。家父手边也没有这本书。这是我刚才在北鎌仓一家叫文现里亚古书堂的旧书店买的……」
对方的表情瞬间开朗。看样子彼此认识这件事是真的。
「是栞子小姐的店吧。我们和那家旧书店的人很熟。那里有一位年轻的女店长,对吧?那个人是篠川栞子小姐。人有点怪,不过只要跟书有关的事,全部都知道。」
那位戴眼镜的女店员似乎就是书店经营者。的确是怪人一个;态度畏畏缩缩的,可是一讲到书就会变得异常饶舌;对于由纪子跑错棚的问题也不觉惊讶,照样回答。
「为什么选在文现里亚古书堂购买呢?」
「因为那家店在我来这里的路上,刚好顺路……那位名叫篠川的小姐也跟我提过她跟你们两位熟识。」
「妳们应该聊了很多吧。关于这本书,栞子小姐有说什么吗?」
忍向前探出身子,似乎认为那位店长所说的话很重要。
「这个嘛……她说比起这本书本身,或许是送书的行为有什么意义。」
两人陷入一阵沉默。忍似乎在沉思什么,不过最后还是宛如从水里探出头般大大吐了一口气。
「对不起,那个什么……送书的行为?我不懂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由纪子含糊点点头。老实说她也不是很懂。
「可是我也很好奇送那本书的原因。对了,可以让我看看书的内容吗?」
「什么?」
由纪子惊呼。让这个人打开要送给叔叔的书,这样好吗?
「我想小昌……我丈夫不会介意这种小事。那个人想看书的时候,都是我念给他听。结果书还是我看。」
身为旁人无话可说。由纪子默默把包装好的文库本递过去。忍尽量不发出声音,小心翼翼拆开包装。
「我和丈夫结婚时,有告诉过对方彼此家里的情况。」
忍没有抬起视线,继续说:
「他的妈妈和你们爷爷离婚之后就过世了。后来他被交给远亲照顾,似乎吃了不少苦……虽然听说他有个很久没见面的哥哥,不过他没提过细节,我也没问。那个时候我和娘家也处得不好,所以觉得遇到同病相怜的人很好。」
宝宝的眼睛跟着母亲的手移动。大概是困了吧,他的眼皮现在像是快合上了。
「他不再和你们家来往的原因,我最近才知道,也觉得莫可奈何。不管他赎了多少罪,你们也不想和这样的人来往吧。有亲戚做出那么可恶的事,一定也给你们带来许多困扰。可是他绝不是坏人;虽然长相可怕,不过为人很温柔。即使从小吃过很多苦、过得很悲惨凄凉,他也一直藏在心里不告诉任何人……」
由纪子心里觉得焦虑。这个人真的爱着叔叔,而且不知道叔叔与平尾家断绝往来的原因,是因为他三更半夜闯入侄女的寝室。
假如告诉她真相的话,这个安稳的生活一定会被破坏。或许就会因此多一个和自己一样抱着稚儿茫然失措的女人。
「好干净的书。」
她刷刷翻过包装已经拆开的文库本。
「啊,我知道这首《摇篮曲》。前一阵子电视上介绍过。」
金丝雀在唱着,
摇篮曲啊。
睡吧睡吧,睡吧睡吧,
睡吧睡吧。
听着母亲空灵的歌声,腿上的宝宝睡着了。由纪子始终目不转睛盯着忍的侧脸。如果两家今后恢复往来的话,这个人总有一天会知道真相。
如果是那样,倒不如由当事人自己先告诉她,她受到的伤害也会比较小。
反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事到如今由纪子也没有要求叔叔道歉或赔罪。必须趁现在把那件事告诉这个人──
「……奇怪。」
由纪子因为忍的声音吓了一跳。忍正不解地偏着头。
「怎么了?」
「妳看这里。」
她把摊开的书页拿给由纪子看。由纪子探出身子凑近一看,发现是写着《枳花》歌词那一页。
在枳树旁哭泣。
大家大家都很温柔。
「这和我知道的歌词不一样。原来不是『在枳树旁欢笑』啊。」
「咦?真的吗?」
由纪子惊讶睁大双眼。
「我也是从小就唱『在枳树旁欢笑』。」
仔细一想,自己从来没有确认过正版的歌词,一直都是照着以前听父亲唱的歌词唱给孩子们听。忍拿出自己的智慧型手机上网搜寻,最后抬起头。
「……这本书果然是正确的。」
喜欢北原白秋的父亲不可能犯这种错。既然如此,由纪子是在哪里记住错误歌词的呢?
「可是,为什么我们会记错同一个地方?」
这点最奇怪。这歌词也不太容易弄错。由纪子认为不是偶然。可能的答案就是──错误的歌词都是同一个人所教。
由纪子突然想到了什么。
「忍小姐。」
由纪子第一次喊了对方的名字。
「这首歌是谁教妳的?」
「不是有人教我……是我经常听到我家那口子在唱,所以就记住了歌词。」
答案果然不出所料。由纪子好不容易才能够克制住自己的震惊。
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直到现在才发现呢?
坂口昌志回到公寓时,是在三十分钟之后。
除了皱纹明显增加、头上搀杂着白发之外,他与由纪子记忆中的叔叔几乎没两样。虽然没系领带,不过他身穿尖领白衬衫,外套的钮扣也是一个不漏地扣上。若不是他一只手上提着蛋糕盒,还以为他是出差正投宿旅馆的公务员或银行员。
来到玄关迎接的人是由纪子。看到出现的人不是妻子,叔叔似乎很惊讶,太阳眼镜后侧的双眼大睁。
「疏于联络……」
由纪子以食指阻止他制式的问候。
「忍小姐和宝宝在里面的房间睡觉。」
忍把儿子抱到婴儿专用的睡铺上就再也没有回来。由纪子前去看看情况,发现她靠着儿子静静打鼾;似乎是想要哄儿子睡觉,哄着哄着就耐不住睡意。
感到不好意思的叔叔想要叫起妻子,由纪子连忙阻止。由纪子最清楚母亲照顾这个月龄的孩子会有多累。
把蛋糕盒放进冰箱里,由纪子与叔叔一起来到檐廊。成熟的枳散发着清爽的香气。叔叔与由纪子拉开一点距离,挺直背脊端正跪坐着。
「有劳妳大老远跑这一趟。」
他朝比自己年轻的侄女深深鞠躬。问到父亲的病况,由纪子大致说明之后,接着传达了对他们生了孩子的贺词,并送上《枳花》的文库本。
「这是家父要我转交给您的。」
叔叔从上衣内袋拿出方形的大型放大镜,对著书封一下子贴近又拉远,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终于看懂书名。
「这本是《枳花》……吗?」
「是北原白秋的童谣集。您读过这本书吗?」
「没有,这是第一次。北原白秋……我只知道几首歌。」
说到这里,他静静摇头。由纪子也早就料到是这样。
父亲不晓得叔叔眼睛不好;他的用意恐怕是为了让叔叔阅读《枳花》的歌词,而且朗诵的时候由纪子必须在场。所以他要由纪子买下这本书,特地跑一趟逗子与叔叔见面。
父亲要告诉叔叔的是──希望你告诉由纪子关于这首童谣,以及一切事情的真相。就算不是这本书也无所谓,只要书名是《枳花》而且书里有这首歌词即可。
父亲无法直接告诉由纪子真相,或许是因为他现在没办法口述复杂的事情吧。而且医院有母亲在。
「我一直记成错的歌词,我记得的是『在枳树旁欢笑』。可是真正的歌词却是『在枳树旁哭泣』。我一直以为唱这首童谣给我听的人是父亲。那个时候我刚上幼稚园,在儿童房睡不着,我以为是他来哄我睡
觉……可是,事实上不是如此。」
由纪子说到这里停住。叔叔默不作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来儿童房里的人一直都是叔叔,不是我父亲吧。」
去阳台抽烟时,叔叔会路过儿童房前面。听到侄女的哭声,进去看看怎么回事也很合理。父亲和叔叔的年龄虽然有差距,不过体型和声音十分相似。年幼的由纪子在黑暗中也分辨不出来。
叔叔突然转头面向枳树。视线没有对准金色果实,似乎是因为无法看清楚。
「我没有打算要伪装成大哥。」
叔父以低沉的嗓音喃喃说。他的用词和声音都不再僵硬,就像原本的叔叔突然出现了。
「妳误以为我是妳父亲,我只是觉得不要揭穿比较好。如果让妳知道那个人是我,只怕会吓坏妳……欸,不仅如此,听见妳喊我爸爸,我也真的很开心。我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人这样叫我了……骗了妳,真的很抱歉。」?叔叔低头道歉。没有揭穿真相的原因应该还有一个;若坦承自己的真正身份,也等于是在告诉她──她的父亲没有来关心女儿的情况,只是每晚待在书房里办公而已。
「你是因为家父喜欢北原白秋,所以凭着模糊的记忆唱这首童谣给我听吧。」
「我的确是配合大哥的喜好,不过我不是背错了歌词。我知道真正的歌词。」
「是吗?」
叔叔点头。
「我曾经向大哥借过其他童谣集,不是这一本。」
由纪子的脑海浮现叔叔在阳台看书的模样。他当时在看的或许就是那本书。
「当时我不喜欢歌词里的『哭泣』这个字……所以自行改成了其他内容。而这句改过的歌词也在不知不觉中留在我心中。换掉歌词原本只是我个人的因素,没想到会有其他人记住。」
叔叔的唇边流露苦笑。由讨厌哭泣一词可知,他一定曾经被逼到走投无路吧。
叔叔失去了工作也失去了住处,颠沛流离下好不容易来到由纪子他们家。
回顾那个时候,有好几个不可思议的情况。为什么缺钱的叔叔经常外食呢?为什么衣服不交给妈妈,反而使用投币式洗衣店呢?
大伯母丧礼守夜那天,听到父亲聊起婚姻的话题时,母亲板着脸的表情──她嘴上虽然还开着玩笑,却是充满恶意的话语。母亲是不是在大家同住期间,曾经在看不到的地方与叔叔发生过什么事了?
「我虽然擅自改歌词,不过我认为『哭泣』这句歌词很美。明明在哭,『大家大家都很温柔』……我认为一定是因为接触到某个人的温柔,所以大家都很温柔,我是这样解读。
对我来说,最温柔的就是和晴大哥。他一直对我很好。」
「我爸?」
由纪子忍不住再次确认。叔叔点头。
「他让走投无路的我暂时栖身在自己家里。开口希望船桥的伯母帮忙介绍工作给我的人也是大哥。告诉我应该成家的人也不是别人……我片刻都没有忘记他说过的话。」
自己弟弟被冠上莫须有的罪名但父亲却没有插手;因为他一直都知道是弟弟在哄由纪子睡觉,所以应该也明白他那一夜进入儿童房并无恶意。但是就算别人说弟弟不好,他也没有反驳;明明在夜里安抚着哭泣女儿的是弟弟,他却假装是自己。
叔叔一定也很清楚,却决定只在心中留下感谢,还说大家都很温柔。
「我把儿子取名为直晴,直角的直,晴天的晴……是从大哥的名字取了一个字。」
叔叔从刚才就像在透过由纪子与自己的哥哥对话,却没有开口希望由纪子代为传达;大概是不敢期待曾经切断的缘份能够再度连接起来吧。即使问起过去的事情,叔叔恐怕也不会告诉她太多。今天也是,若不是由纪子自己发现,叔叔恐怕也不会主动揭晓真相。
与父亲不同,母亲完全不想与叔叔再有任何牵扯。母亲也有母亲的痛苦与烦恼,对叔叔的敌意,或许也有母亲自己的理由,只是由纪子不懂罢了。
如果硬是要强迫他们恢复往来,一定会有人受伤。就像枳也有绿色的刺。
不过也没有必要坚持维持现状。
(就由我和忍小姐先彼此保持联络吧。)
由纪子在心中做出决定。忍一定也会赞成她的意见。等到直晴稍微大一点之后,也让双方的孩子见见面。就从这一步开始吧。期待能够慢慢建立与现在不同的关系。
总有一天,枳会开出白花。
总有一天,结出金色果实的季节将会到来。
*
「……大致上就是这样的故事。」
说完之后,栞子等着女儿的反应。扉子翻到《枳花》文库本的背面,检查书封内侧和封底。两人一如往常地坐在文现里亚古书堂的柜台旁边。
「妳觉得怎样?」
「……不太有趣。听不太懂。」
扉子连脸都没有抬起来就回答。也是──栞子在心里同意。她也觉得自己讲得很失败。没想到不能告诉孩子的部份比想像中还要多,连坂口昌志的前科也不能提到,像本全都是隐字的书,所以已经算不上是与这本书有关的故事。
「总之,故事到这里就说完了。」
栞子勉强收尾之后起身,把女儿手里的《枳花》放到柜台上。栞子回到主屋往玄关走,就听见扉子快步靠近的脚步声。
「所以爸爸的书呢?接下来要找哪边?」
栞子板起脸。她正在找大辅那本蓝色皮革书衣的书。她原本的用意是想利用其他书的故事诱使女儿忘记找书这件事,没想到却失败了。
「不在书店里,所以妳找了其他地方吧。既然妳走到这里,是打算去停车场那辆店里的车上看看吗?」
扉子的声音充满雀跃。被说中了。这个对手愈来愈难缠了。栞子在玄关处转过身,无奈地点头。
「……对。」
昨天,原本在书店柜台的丈夫,曾经把蓝色皮革书衣的书放进围裙左边口袋。因为有委托收购的客人出现,他必须接待客人。
客人带来大量旧杂志,大半都是过期的一九八○年代次文化杂志。文现里亚古书堂虽然没有经手这个领域,不过带去旧书交易市场的话,可以卖到不错的价格。
话虽如此,还是需要找地方保管,所以收购之后会送去「大船」。「大船」当然是指邻近北鎌仓的地区,不过在这种场合则是指大辅位在大船的老家。过去五浦家经营的五浦食堂现在被当成旧书仓库使用。
栞子不愿意把大辅的外婆最珍惜的食堂旧址称为仓库,因此一直以含糊的说法称「大船」或「大船那里」,不过大辅倒是不以为意,直接称「大船的仓库」或「老家的置物间」。
为了把商品送到自己的老家去,大辅出动厢型车。从书店出发时,他穿着圆领毛衣,外面还套着围裙,不过回来时只剩下一件T恤。
大概是搬运大量杂志的费力工作使他流汗,他脱掉了毛衣和围裙吧。大辅经常这样忘了上衣和围裙。
栞子穿着拖鞋走出主屋,走向停车场的白色厢型车。不出所料,副驾驶座上有揉成一团的素色围裙和毛衣。
「找到爸爸的书大人了吗?」
扉子蹦蹦跳起,想要看看车内。栞子默默打开车门。一股凝滞的温暖空气从车里飘散出来。
她找了找围裙的口袋,只找到原子笔、计算机和美工刀等工作用的工具,到处都没找到那本书。
「能够放进那个口袋,代表是很小的书吧。是文库本吗?」
女儿的见解相当犀利。她在找的书的确是文库本。
「是吗?」
栞子面无表情地回答。自己小时候也像这样让父母亲很头痛吗?如果是栞子的母亲智惠子的话,想必会觉得这种一来一往很有意思吧。
「好了,我们来找找吧。」
栞子手扠腰。老实说她也开始觉得找书很有趣了。
「我也要找、我也要找!」
扉子高声喊。两人进入厢型车。
置物箱和手套箱里都没有书。也没有掉进座位的缝隙。后行李厢也检查了一遍,果然还是没有找到。栞子暂且离开车子沉思。
(八成是在店里的柜台……不对,可能在仓库。)
大辅在电话上是这么说。如果真是这样,书很有可能是忘在大船的老家。这么说来,他只是搬货过去,却花了比平常更久的时间,可能是趁着工作空档在看那本书──
「啊!」
栞子听到扉子的声音,回头看向后行李厢,只见放在角落的杂志堆散乱成一片。似乎是女儿误把打包的绳子解开了。《电玩通》杂志──那是以前的家用游乐器杂志,封面上写着「创刊号噢!」的红字。还有其他许多同样时代的电玩攻略本。
「我们店里也收购电玩的书吗?」
「是啊。」
栞子将杂志重新绑回原本的样子。这是大辅昨天估价收购的书籍一部份,是相当完整的收藏。
「为什么?我们不是旧书店吗?」
「电玩杂志也是旧书啊。只要有好好珍惜这些书的人,也有想要这些
书的人,旧书店什么都卖。」
「是噢。」
扉子似乎不认同。
「有人很珍惜这些书吗?」
「当然,很多呢。」
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常客之中,也有收集旧电玩杂志的人。大辅是想到了这点,所以把原本打算拿去书市卖的部份商品带了回来吧。
不管是哪个领域的旧书,背后都有书主的故事。栞子突然想起一位委托人的故事。她在与大辅结婚那一年,也就是《枳花》事件过没多久时遇见那位女士,而一本与电玩有关的书,关系着她与家人的回忆。
「欸,妈妈想到一个与电玩书有关的故事。想听吗?」
「嗯,想听!」
扉子快动作奔过来,两人在敞开的后行李厢门正下方坐下。栞子清了清喉咙。这次可以说的内容应该比《枳花》更多。
「那是在爸妈结婚那一年,正好是耶诞节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