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工程公司做销售。除了大学时期的兼职以外,我没有做过其他工作。
建造房子的公司,大体上分为三类。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业务的大公司是房屋建造商,地域密集型的小规模专家集团是工程公司,大概位于这二者之间的是地区建筑商。
工程公司和地区建筑商之间很难划出分界线。目前,我工作的“安居工程公司”名字里虽然有“工程公司”,但在一般定义上被包含在地区建筑商里。我们的规模不怎么大,不过,同一个母公司下面有七个不同名字的公司,集团整体一年间建造大概六百栋房子。由于乍一看是不同公司的多个工程公司,因此吸引了广大的客户,这就是我们集团的目的。即使内部的技术相同,对名字为“安居工程公司”和“向日葵屋”感兴趣的人也各不相同。
在那个周日,上午和下午各开一次的商谈会结束后,接下来就很平静了。我在自己的桌子边给土地不动产信息整理清单、回复客户发的邮件中度过。
邮件里,有个关于建造中房屋的索赔有些复杂,我把对此的回复内容给邻桌的园田先生确认。园田先生是同在销售部门的前辈,也是我刚来这家工程公司时负责带我的人。他已经大概45岁了,是个看上去仿佛从优质家庭里出来的少年般的矮个子男性,如今我也会跟他商量各种各样的工作事务。
有顾客打开入口的门时,是大概下午四点。
是没有预约的顾客——恐怕是初次来店吧,三十多岁的夫妇带着两个小孩。带着小孩来的顾客,不会太冷淡的可能性比较高。
我立刻向园田先生确认。在我们公司,通常是由最先向顾客出声招待的销售人员负责对应的顾客。
——该怎么做?
我用视线问。
——你去吧。
就这样,伴随着园田先生视线的移动,我从椅子上站起来,露出工作用的笑容,出声说“欢迎光临”。
开口回应的,是女性那边:“呃,还什么都没定,但想咨询关于房子的事情。请问没有预约也没关系吧?”
“当然了。感谢光临。”
我带着那一家人,来到二楼一间商谈用的大房间里。那里摆着三套白色桌子与柔和色调椅子的组合,桌子里有建材样本和宣传册,边上准备了供孩子玩耍的游戏垫空间。墙的一面是窗,可以看到对面的大公园。由于是建在旧城址上的公园,可以看到还留有气派的护城河。
本来打算带这一家都到桌边,但实际就座的只有夫人。做丈夫的则瞥了一眼儿童用的空间,问:“那边可以用吗?”我回答说“当然可以”,然后问他们需要什么饮料。桌上备着记有几种饮料的简朴菜单。
收到为四人点的饮料要求后,我向坐在位子上的夫人递出了需求调查表:“不介意的话,请在这上面填一下,不全填也没事。”
“这上面,填了住址的话就会收到广告吗?”
“会向您寄送指南,不过只要您说一句就能取消。”
“那还请取消掉吧。”
我在楼梯口前放了防止儿童滚落的护栏后,就下到一楼准备饮料了。冰咖啡和橙汁各一杯,然后还有两瓶可尔必思。说起来,今天还挺热的。
在各个杯子里倒入饮料时,园田先生发问:“怎么样?”
“感觉夫人比丈夫那方更积极。”
“饮料占卜呢?”
“不错呀,是中吉签吧。”
饮料占卜,是在上一家工程公司时,一个做销售的后辈女孩子提出来的,她说,选择红茶的人似乎比选择咖啡的人更好谈,选择果汁的则比选择红茶的更好谈。这恐怕没什么根据。
我给饮料配上单个包装的曲奇,放在托盘上。为初次到店的顾客准备茶点时,会特地花上一些时间。一是因为在填需求调查表时我不在的话应该会更轻松,二则是这期间无意间可以观察到夫妇对话。
但这次,基本没什么关于需求调查表的对话,丈夫那方好像始终在陪孩子,只听到他那温和的声音。“晚饭想吃什么?”“舒芙蕾松饼”“不能吃甜的喔”之类的。
回到二楼的我,在夫人面前递上冰咖啡后,一边把其他三杯摆在空位置处,一边偷瞄需求调查表。
姓名是※大相佐代里(dà xiàng zuǒ dài lǐ)——虽然想读作“dà xiāng”,但注音写的是“dà xiàng”。像这种乍一看普通读就好而实际上不一般的名字就很难。我想象着象群中特别大的一头,“dà xiàng”。【译注:大相佐代里:原文其实为“大沢佐代里”,但为了配合谐音改了一下。】
我坐下来后,夫人——佐代里女士递给我需求调查表。
“这样可以吗?”
“好的。非常感谢。”
需求调查表上的内容都一五一十地填好了。虽说挺简洁的,但有最先需要知道的信息,我感觉夫妇间已经取得一致意见——现在住在租来的公寓里,但如果支付房租这种程度的贷款能够解决购房的话,还是想要一间独立的房子。包括土地费用在内的预算是3800万日元。
“想先知道这样的金额能不能造一座房子。”
“没问题,放心好了。”
“丈夫害怕负担高额的贷款,还说买现成的房子可能更好。如果是现成的房子,这么些也足够买了。”
“是的。但在我们这边,价格和现成的房子相差不是很大。”
我们公司通常不卖现成房子,最多只会销售作为样板房建造的房子。作为销售人员,希望和客户——委托人一起从设计开始定制住房。
我一边确认需求调查表,一边询问:“希望在小学学区内吗?”
“嗯。一定要的。”
佐代里女士开口说出了这附近一所评价最高的小学。
评价高的公立小学所在的地区,土地价格也大多最高。或许是某种程度的经济差距吧,社会上流人士集聚的地方,大多也会热心教育,从结果来看,小学的质量也很容易提升。然后为了之后也能聚集买得起高价土地的人,会继续维持这样的倾向。
“学区的需求,优先顺序是还挺高的吗?”
“因为这是丈夫唯一强烈希望的。”
“原来是这样。房屋的尺寸,请问希望多大呢?”
“我们看到在※松阴那边的样板房,希望是那样大小的。”【译注:松阴:为日本兵库县明石市某处地名】
如果是大的房屋建造商,会倾向于制作又大又阔气的样板房,但我们公司的话,由于用的全是高级材料,样板房大小在我们公司里往往属于平均规模。
松阴那边的样板房是四居室的两层建筑,占地约120平方米。需求调查表里有提到,虽然对庭院没什么讲究,但想要有能停两辆汽车的空间。在狭小的地方就还是有难度,光是土地费用好像就要2000万日元。
“请问会不会很难?”佐代里问道。
实话说,有些难。我尽可能以听上去不那么消极的语气明朗地回答:“感觉吧,只要能找到适合的地块就有可能的。”
3800万日元,在这一片地区如果不拘泥于位置的话,这金额还是足够建房子的。粗略估计土地1500万日元、房子和其他费用控制在2300万日元的话就够了。然而在想要的小学学区建房的话,希望预算能再高个500万日元。
——大相一家的预算,以年收入来看是非常保守的。
首付款也很适当,银行贷款审查方面,即使再高个1000万日元应该也会顺利通过。以前有个说法是房子价格一般为年收入的五倍,不过如今由于贷款利率大幅下降,即使稍微再多贷一些也不太会成为负担。但现在开始谈关于金额的事情还为时尚早。
“我们很乐意一起先为您找一找合适的地块。同时,我们会做一份设计方案样品,您看可以吗?”
还没定下地块的话,虽然没法准确地设计房子,但按照惯例,还是要给出哪怕只是暂定的设计图,让客户有个大致印象。明确想建造的房屋后,很多客户格外容易增加预算。
“那麻烦你了。”佐代里说。
——这次的商谈可以作个总结。
虽然不知道是否如此,但就是有这预感:首先要讲究小学校区才有利。而在他们希望的地带不太好找到现成的房子,这是因为有“想尽可能便宜地建一座房子”这种需求的主流建房客户和这个地价不匹配。
那地带出售的大半房子,或者是土地所有者放出土地来给建筑商买去建好后分售的模式 ,或者是要拆掉的老房子连带土地售卖的模式。后者在土地面积上就很难和大相女士的要求相符——那附近的老房子很大,土地费也高——然而,如果是分售的土地,那我们集团还是有几手牌可以打。
做出设计方案,就可以约下次的商谈。土地在那之前挑好备选项就好。现在首要想做的是,展示我们和目前的对手——现成房屋之间的差别。
“这边还想具体问一下关于房子的要求,但不知您是否有时间?时间充足的话,还请
容许我再介绍一下建材样品。”
“建材是吗?”
“是的。我们这边主推实木地板,单单在主要楼层用的话不需要额外补费用就可供您选择。而且,隔热材料也有最新款的样品,所以还请看一下。墙里面如果用的是好的隔热材料,那不只是室温,连隔音效果也会完全不一样哦。”
和现成房屋相比时,定制住宅最大的好处当然就是可以在设计中自由配置。而此外,使用好的建材也会成为很大的优势。现成房屋为了便宜出售,往往会使用低成本的建材。展示出这个差别的话,就能把顾客俘获到我们这边。
“孩子他爸”,大相女士冲着儿童角那边喊道:“在介绍建材了,孩子他爸要看看的话我们换一下吧?”
然而他那边看起来对造房子没什么兴趣,“你看吧,之后,再听你说。”这么说着的他,膝盖上坐着两岁女孩,翻着绘本。四岁的男孩则对着我们集团引以为傲的实木拼图出神。
我从座位上起身,走到儿童角,弯下腰,问:“请问这位父亲,想在怎样的房子里和孩子一起生活呢?”他说过小学学区是唯一要求,所以我围绕着育儿这么问。
他露出好像有些为难的表情,小声答道:“视野开阔的房子吧。”
原来如此,那就提议给儿童房间开一扇大窗户吧。我内心这样思考时,他低喃着补充说:
“不过,比起房子要什么样,更重要的还是能安心吧。”
安心,那是什么意思呢?
“含有害物质的危险建材,我们当然是一概不用的。关于楼梯的建议也会提出从安全角度考虑的样式,还可以为了尽可能避免受伤而把墙角做成圆角的。”
对于我的话,他好像不太感兴趣。
“这样啊。”
说着,他把给膝上女儿看的绘本翻了个页。
*
九月二十一日,周二,在于我而言是休息日的这天,我拜访了冬明的小学,为的是商量那孩子的事情。
首先去见了学校的心理辅导员,谈着谈着就到了放学时间,然后班主任老师也加入我们的对话。
没有对应HSC的医学诊断,这我知道。
原因非常清楚,因为所谓的HSC并非医学术语。例如自闭症谱系障碍是遗传性脑功能障碍,而HSC只不过指的是在气质性格方面带有一定特征倾向的孩子。也就是说,这不是患病——至少没有被列入现今的疾病列表上——因此,医疗机构不会诊断“这孩子是HSC”。
“没有生病,所以也不是治疗对象。”校心理辅导员小野田老师这么说道。小野田老师大概35岁,个子矮矮的,是个戴着圆框眼镜的女性。
我询问了非常担心的问题:“但会不会有其他的可能,像精神分裂症之类的啊?”
小野田老师看上去一副冷静的样子,略微倾斜了一下脑袋:“当然,不能断言没有。精神分裂症是可以治的病,早点发现也很重要。虽说能作出诊断的话也好,但我认为可能性比较低。毕竟10岁就发病的很少见,而且,贾巴沃克?”
“嗯。”
“请问马岛老师听说过吗?”
冬明的班主任——马岛老师摇头,“没,从来没听过。”
这位是个大概45岁出头的女性,嘴角带有看上去很温柔的皱纹。她怎么看都像是个小学老师,身穿鲜绿色的衬衫。
对于她的回答,小野田老师点点头:“这么说的话,他可能是有选择地对母亲和哥哥说的吧。精神分裂症一般很难有自知力——就是对症状的自觉。而像冬明同学的情况,我想他自己没准也知道贾巴沃克是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
可是,这么说的话,冬明就是向我和枫反复说着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怪物了。到底是为什么?
接着,马岛老师那边开口了:“这位母亲您最担心的是什么呢?”
“那还是缺席和早退次数太多。”
“确实有点多呢。”
“是的。虽然尽可能不把话说得太强硬,但还是会感觉自己心里的担忧也传染给冬明了。”
小野田老师碰了碰圆框眼镜,以一种莫名轻快的语气说:“这个嘛,那是会传染的吧。”
我“诶?”了一小声。
她的表情没怎么变化,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说:“这种良好的观察力,也是冬明同学的特点吧。这还跟HSC的特征一致,所以这位母亲您才会有多余的担忧吧?”
“唉,是的吧。”
“观察力好的孩子很讨人喜欢吧,有时候,会很温和。”
“嗯 ,很讨人喜欢的。”
“在意想不到的方面讨人喜欢的话,不就会觉得这孩子真是聪明乖巧吗?”
“会这么觉得,还会觉得我这个做父母的还真是蠢。”
“所以说,这是冬明的优点,只不过有时候在生活中会有些辛苦,但只要周围人多注意就好。”
被这么一说,什么也没法反驳。
但不是说没法反驳就在现实中什么问题也没了。即使在我工作正忙时,也总会战战兢兢地担心会不会收到小学发来的通知说“冬明早退了”。
代替我反驳小野田老师的,是马岛老师:“可是,不上学的话会很让人头疼吧?”
小野田老师还是以一副轻松的语气回答:“这个嘛,对于班主任老师来说是会头疼的吧。就算是我也觉得上学比不上学要好呢。”
“所以说……”
“但是,比起让他心里痛苦着勉强上学,找到更适合冬明的方式会更好才是大前提。这一点马岛老师也是这么想的吧?”
“当然了。不过,冬明同学的症状并没有那么严重,所以……”
“不是症状,顶多只是他的特点,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
对于小野田老师的话,马岛老师好像有点闷闷不乐,她小声而快速地说:“不好意思,但我想说的是,冬明同学应该可以没问题地上学,就这么放弃还太早了,这个意思。”
应该是立场不同吧。小野田老师和马岛老师对这次谈话的目的好像有些意见不合。
感觉小野田老师始终把冬明放在第一位考虑,想来应该是个很好的校心理辅导老师。而另一方面,马岛老师作为班主任,要寻求的结果当然是冬明每天都能上学。这个形势,总感觉有点像我和枫之间的对话。
马岛老师看向我,说:“当然了,对于母亲来说,是想要让他上学的吧?”
“是,如果可以的话。”
要实事求是地接受冬明的现状,这我知道。一直以来也是想尽可能这么做的,即便如此……就是想要即便如此的后续,我才会放下假日的家务来到这里。
小野田老师又轻轻碰了一下圆框眼镜,“这一部分,就是难点吧。这位母亲也说了,就算家人在嘴上说不去学校也没关系,但细腻的孩子会连这里面包含的情绪也解读出来,所以会想着——母亲还是想要我去学校的,我就算很难受也没关系。也有会因此而更加痛苦的孩子。”
对了,10岁孩子,至少对于冬明来说,他会敏感到察觉我这边的情绪。
我用着即使自己也听着很感情用事、还有点难为情的声音,问:“但是,那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小野田老师像是为了让我这边冷静一般,缓缓点头,说:“首先,还请这位母亲告诉我您的教育方针。”
“方针?”
“如果只是拘泥于上学,选择范围就变窄了,不是吗?‘要去上学’,‘不要、不想去’,只会在像这样循环往复的对话中互相痛苦下去。所以为了还能看到其他解决办法,要去掉各种前置条件,了解这位母亲对冬明同学在教育上最看重的事情。”
那么,这就很清楚了。
“我希望未来的——比如说十年后的冬明能够心情愉快地度过每一天。该怎么说呢,是想养育一个不会害怕人生的孩子。但要是放弃学习能力,感觉就会失去一个很重要的武器。”
“我认为小学生期间就算有几天缺席,也不会就演变成放弃学习能力呀。”
“嗯。只是一些的话是的。”
如果让那孩子休息一个月就能彻底解决问题,我就不会担忧什么。但是,感觉如果放任不管,冬明会慢慢地离教育越来越远,这样的想象很可怕。
小野田老师眼镜后的眼睛一直看着我这边。圆框眼镜使她显得亲切,但再仔细一看那目光却看起来很锐利。
“关于孩子不上学,在孩子自己改变之前首先是家长应该作出改变。一般都是从这样的话开始谈的。首先,要尽可能如实地接纳那孩子。”
“嗯。我看过的书里也是这样写的。”
这我知道。但是,然而,即便如此……关于冬明的事情,我脑海里尽是浮现出这样的转折词,因为感觉全都任理想作出行动的话,就得放弃家长的责任了。
小野田老师倏然朝我微笑,说:“不过,我觉得那还挺难的呢。毕竟做母亲的也是有感情的人。”
意料之外的话题发展,我不由得皱起眉来:“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
“我的意思是,这位母亲您爱着冬明同学,所以才会为了他的将来而希望他去上学对吧?即便是大人,要改变以爱为出发点的思考也是个重担啊。要是勉强做不容易的事情,累坏了,这样也会给孩子带来不好的影响。”
“可是,那不就什么也没法解决了吗?”
“最有效的,是找到协助者。如果只依靠母亲解决孩子的问题,会勉强起来,陷入恶性循环。所以说,要是能在某种程度上形成可以分担的机制就好了。”
我摸了一下左手中指戴着的戒指。
听到协力者,最先想到的,当然是英哉先生。但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所以想到他也没有用。接下来想到的是枫,看来我还是很依赖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
——如果是枫,应该会比我更能好好地跟冬明沟通吧。
虽然有些遗憾,但一定是这样。要是冬明真的反复提到他自己也无法相信的贾巴沃克,枫说不定连理由也能问出来。
沉默了一段时间的马岛老师朝我亲切地微笑,一定就跟在教室里对着10岁的孩子们微笑一样。
“当然我也会是分担工作中的一员。尤其是冬明的父亲不在了,我觉得作为母亲的担子也会很重。要是有任何在意的地方,都请尽管说。”
“非常感谢。”
我向马岛老师返还一个机械的微笑。虽然知道我这不过是被害妄想,但还是觉得被提及单亲这一点就像是遭到了指责,不由得绷紧了脸。
小野田老师装作开玩笑似的说:“我也是,想听听贾巴沃克的事情呢。最近,还请让我和冬明同学两个人聊聊。”
很高兴您会这么做,我回答道。
这个回复是发自内心的。我很想知道除了我和枫以外的人如何看待贾巴沃克的事情。
*
从小学出来时,大概下午四点半了。
再过一个转角就到家了,在这附近一个小公园的长椅上,我看见了背着双肩书包的冬明。
在这孩子边上,坐着一个大学生模样、戴着蓝色帽子的女生。我没有见过那女生的印象。虽然稍微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但很快又想到“兴许是枫的朋友吧”。枫有时候会向他自己的友人介绍冬明。
我走近他们,不知道是注意到了还是偶然,戴着蓝色帽子的女生从长椅上站起来,背对着我这边,然后就这样走向了这个公园另一面的出入口。感觉特地追在后面喊住她也不太对,我就在冬明面前停了下来。
“你回来啦。那个女生是?”
冬明依然坐在长椅上,抬头望向我,说“嗯,我回来了。”然后好像小声地说了什么,但我不太能听清楚。
“刚刚你说的什么?”
“没什么。”
“这样呀,那个女生是?”
“说是ALICE。”
“ALICE同学?”
“嗯。”
“枫的朋友?”
“我想,应该是。”
总觉得这回答不太协调。应该。但在我继续追问前,冬明那边先说了:“是去学校了吗?”
今天的事情,我没跟冬明交代过,毕竟这孩子考虑事情会想得太多了。但话说回来也不能对他撒谎。
我有意地尽可能轻轻点头:“嗯。去稍微聊了几句。”
“是聊我缺勤太多了吗?”
我在冬明身边坐了下来,说:“嗯。因为有点担心所以才聊了几句,不过她们说不用太在意的。”
“可是老师也说要我好好去上学。”
“偷懒的翘课是有问题,但头疼的话也没办法呀。”
就算嘴上试着像这样说,对冬明也起不了作用。我感觉我内心深处阴暗的地方没准这孩子全都知道。
就连现在,我也是心情不太好的样子皱着眉头说的。
“真的,会非常疼。太阳穴边上刺刺地疼,手指头都会变冷。”
“这样啊,这也,唉,没办法吧。”
“我没有在说谎。”
我知道,真的。这孩子,不会撒这样的谎。
但是,贾巴沃克的事情又是怎么样呢?冬明打心底里相信那怪物吗?
“头会疼起来,还是都因为贾巴沃克吗?”
好一会儿,冬明一直看着我的脸。我自己反倒莫名紧张起来,而那份紧张感觉像是被冬明看透了,冬明终于回答道:“贾巴沃克是※在的呀,或者不该说是‘在’,是※有的。”【译注:いる:在,表示人或动物存在;ある:有,表示植物、非生物存在】
“有的?”
“感觉大概是像规则、现象一样的东西。可能只是我不知道它真正的名字。如果不知道台风却要描述台风,可能就会说得像怪物一样。要是用妈妈知道的名字来说的话,倒可能会很容易就说清楚。”
我想起枫的话,“当然不是说真的存在那样的怪物”,他是这么说的。
——但是,该怎么说呢,现实里发生的事情,在冬明眼里看来会是那样的吗?
现实里的现象,从冬明的视角看上去就像怪物一样。我不知道那到底是怎样的。或许是被欺负了,又或者可能是遇到更加抽象的恶意。尽管不清楚,但冬明把它取名为贾巴沃克。
像这样归纳起来,我胸口忽然轻松了一些,想着,我和这孩子还是有一样的常识。
“我知道那个的名字吗?”
“不清楚。”
“你说的贾巴沃克,是什么呢?”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
“用眼睛看得见吗?”
“看不到呀,大概看不到。”
“那,是没有形状的吗?”
“我想是没有吧。”
“偷走颜料之类的那是?”
“感觉就是缺失了。或者应该说是缺失吗?可能说得太狭窄了。实际上本来当然是有的东西,明明没了大家却都没发现。我说的‘大家’,不是说所有人,而是很多人。”
“贾巴沃克在哪里?”
“一开始不在的。但谁说话了之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附近了。”
不明白。冬明在把什么叫作贾巴沃克呢?
冬明稍微低着头,思考了一会,然后继续,语调听起来像是把电器型号之类莫名其妙的东西原模原样地死记硬背了下来:“贾巴沃克,好像是机列意论的铲物。”
激烈议论的产物——比起冬明的这句话本身,我更在意这孩子的说话方式。
这显然是从哪里听来的,那么冬明是跟什么人说了贾巴沃克的事情。而且恐怕是知道冬明所说贾巴沃克的真面目的什么人。
“是从谁那里听说的呀?”我问。
冬明简短地回答:“ALICE。”
那个,戴着蓝色帽子的女生。
我看向公园的出入口,但那女生的身影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