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8话 视角与侧面——有住梓

五年前枫房间发生的事情,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忘了。那天发生的事情一定是被枫丢弃、被贾巴沃克偷走了吧。然而今天早上,那和我名字一起回来了,那也是我罪行的记忆。

真正坏的是KISASAGE,但我也有罪。当时我被和贾巴沃克现象很像——或者说几乎完全一样的东西所困住了。自以为是地坚信自己的正义、温柔之类,连怀疑也不怀疑一下。

五年前的我相信自己是善良而满溢着爱心的人,虽然说着这种话回顾过往很让人不舒服,但却是事实。即使没自觉即使无意识,我在心底里也还是相信着自己的正义。

毕竟,如若不然我当时就不会持续反复给枫发消息,毫无顾忌地以为能理解他有个受网暴而失踪的父亲的心情。

那傲慢自大的想法正是欠缺了想象力而一直不自知。

当时我相信“独自窝在房间里的枫所需要的,是非常没有意义的日常杂谈”,觉得与其说是杂谈重要,更不如说是得要持续给他输出那随之而来的日常。所以在有段时间里,即使没有收到他的回复,我也还是执着地发送着没有什么中心内容的消息。当枫认输似地作出回复时,就高兴地想着“太好了”。我记得自己在得知他其他朋友都已经放弃发消息之后还暗生了优越感,觉得只有自己在做着正确的事情。

然后我犯下了决定性的错误。

在听说找到了枫父亲的遗体时,我是这样想的:

——枫应该向母亲求助。

我片面地断定他需要的是稳固的日常,即母亲。如今回想起来明明毫无根据,却坚信枫的母亲应该会温柔地守护他、出色地给予他安慰。

那天,我在和枫进行长时间通话的同时快步走向他家。右手握着手机,左手环抱着装了八个同种甜甜圈的纸袋。在枫说好会联系母亲之后,我就放心地结束了通话。

当时的我很愚蠢。在公寓入口处的门禁对讲机上输入枫家的号码时,自以为会得到他的感激,想象着他对我说“还好联系了我妈”或“多亏了有住,帮到我了”之类的场景,暗自兴冲冲的。那是有多没人性啊。明明是枫得知父亲死讯的一天,我却不曾想象他真正受的伤,投身于自私的英雄愿想。

一开始,门禁对讲机里无人接听。枫可能还在和母亲交流。我这样想着,稍微过了一段时间后再次按响门禁铃,这回连上通话了,还只有5岁的冬明小朋友用年幼的声音说了句“来了”。

“我买了甜甜圈,和哥哥一起吃吧。”

这么说着,入口的锁就为我开了。乘电梯到他家所在的那一层,就看到冬明小朋友在玄关门口等着。

我和冬明一起走向枫的房间。说了句“打扰了”并在门口脱鞋,往过道尽头走。一打开那房间的门,就屏住了呼吸。

正好是在落日的时候,房间里没开灯,白色墙壁映照着从窗外照进来的暗红色光线。呈现在我眼前的,是在地板上屏幕开裂的手机,以及形同人偶一样空洞的枫。他脸上的血色已经褪去,那苍白的面色,不知为何染不上夕阳的颜色,似乎只有昏暗萦绕在他身旁。

失败了,我如此确信。有什么——也就是枫和他母亲的对话显然并不顺利。我分明清楚这些,却似乎硬是笑了一下,感觉是害怕了起来、慌张了起来,想要骗过什么没法欺骗的东西。

“买了甜甜圈来,”我说,“有很多,所以一起吃吧。”

我知道那是不合时宜的话,但却期待着会不会发生什么奇迹般的事情让枫笑起来。这种事当然没有发生。枫真就像个人偶一样,什么反应也没有。

我继续露着虚伪的笑容,走近枫,“看”,向他递出甜甜圈的盒子,他的手顿时就把那甩开了。

总算对上了视线,枫的眼睛有点湿润,那其中没有类似愤怒、不满或是责怪我这边的情绪。枫好像单单是在恐惧着,如同在猫面前的老鼠,又或者说,如同在怪物面前的少年。

我敛起笑容,看着枫。他忽然把目光从我这边移开,看向高处的某个地方。他视线前方只有天花板。他就这样用听得不甚清楚的声音低语了什么。

现在已经明白了那时候发生的事情。

他视线前方,一定有贾巴沃克在吧。

被枫强大的愤怒所呼唤,贾巴沃克出现了。当时的他,独自与贾巴沃克对峙。然而什么也不知道的我暂且收起散落在地上的甜甜圈。看着他的身影实在是痛苦,所以想要一个逃离视线的借口。

“发生什么了吗?”

我问,想着不会有回复。

不过,枫说话了。那声音感觉像是自言自语:“知道KISASAGE的真面目了。”

“KISASAGE?”

“杀了爸的怪物呀,看,在那。”

枫像是用视线指向躺在地上的手机。我停下捡甜甜圈的手,确认那画面。大裂纹下的那面,显示着推特的时间轴,那上面确实有个名为“KISASAGE”的账号在发表着很不慎重的发言——这家伙,好像死了呢。

我对着那内容皱起了眉,枫说:

“KISASAGE,是我母亲。”

我一时间没能理解那句话的意思。追溯KISASAGE的发言,能知道它一直穷追不舍地非难枫的父亲。那恶意简直就像是拥有具体的重量。一个个字都像是卡住喉咙的杀意,让人屏息。这账号是枫的母亲?为什么?

总算理解枫的话时,我身体颤抖了起来。比起对KISASAGE的愤怒或厌恶,亦或是对枫的同情,我更先对自己所作的事情感到害怕。

——毕竟枫的母亲和我一样是梓。

我记得自己的声音这么说过,还是得意洋洋的声音,觉得那句劝说非常俏皮、潇洒,认为没有道理的事情断言起来很酷,醉心于“我在推你一把”这样的英雄想象。然而一切都反转了。我自以为在做着正确的事情,给枫施加了无可奈何的诅咒。

我听到枫说:“明白了,不用再需要什么妈了。”

他仍然望着天花板的一角。

我还是什么也没说,独自颤抖着。连后悔也办不到。眼眶里渗出了泪水。

接着开口的,是冬明小朋友。那才5岁的孩子一定还不明白房间里发生的事情吧。他用平淡的语气说:

“在和谁说话呀?”

对此,枫回答:

“贾巴沃克。”

那天,贾巴沃克在枫的面前出现了。

然后枫把关于亲生母亲的什么丢弃了,让那从世界上缺失了。

扔了手机后,蜷缩在墙边的枫简直就和当时一模一样。仿佛容易受伤的15岁少年就在那里。

——我就是在等这个时候。

在凄然的心境中,我如此理解着。为五年前那件事后悔的我,一直想对当时作出纠正。然而这会不会也是和五年前一样的过错呢?

我烦恼着开口说:“很想向你道歉。五年前的我毫无顾忌,什么也不懂。”

枫仍然低着头并摇头:“有住很温柔呀。”不管怎么看他的嘴角都像是在笑,虽然完全看不出笑容,但总之嘴角是向上抿起的。“我身边的人都很温柔。只有那个有血缘关系的家伙不是。”

血缘关系算什么?——要是这样说的话就好了。然而这话不可能从我口中说出来。

还没整理好话语,但总之要说:“抱歉,我该怎么道歉才好呢?总之是想象力不足,强加了自私的东西,还以为是对的。”

“有住没什么错,有错的是其他的。所以有住什么也不需要道歉的。”

枫明显是在勉强。其实应该是想哭出来、喊出来的,却还关照着我,仿佛就像他才是在安慰我。

我很想向枫道歉,很想让他来判罪。自己会不会还是像贾巴沃克一样呢?现在我也还是在迫使他演绎着于我而言的正确故事吗?

不想在枫面前哭。总感觉那很狡猾,并且知道这只会更让他关照我。然而,光是忍住眼泪,声音就止不住地抖:

“我觉得五年前我是给你下了诅咒。”

血缘关系的诅咒,被我强加了上去。

枫又一次摇头,力道比之前还大。

“不是。如果说有诅咒一样的东西,那就是我一出生就有的。不是有住的错。”

“可是……”

是什么呢?可是……五年前,我给枫造成了伤害,那应该是确实的。然而要争论这种事情让他承认,到底算什么呢?除了我的自我满足之外,还有什么?

枫的声音像是哭着笑:“我名字是那家伙起的。”

“名字?”

“我大概一直都不会忘记那事情。在血缘关系和名字里,我一开始就被那家伙诅咒了。”

他似乎在用他的话伤害自己。然而,他却还拼命想露出笑容。由于有我在这里,所以在逞强。

那我应该离开这里吧,应该承认我什么也做不到,作出放弃吧。但在那之前,还有一句话想说。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丢掉我名字的,我觉得或许是我自己。”

不清楚真相,但这样想

来就能理解了。

——毕竟枫的母亲和我一样是梓。

那句话,是我后悔的根源。虽然不是本质,但却是象征。那天,我会不会是想伤害自己呢?会不会是如果不给自己什么惩罚就没法跨越那悔恨呢?五年前的那天,我和枫一定是各自都丢弃了什么。

“我呢,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听说梓是长得很直的树,虽然很简单,但我觉得是个挺棒的由来。不过,现在已经讨厌它了。毕竟太直接了也不好。”

低垂着头的枫抬起了脸。这种情况下,他好像也还是想安慰我。不过,看起来不太能组织好语言,微微开口又闭上了。

我不自觉地微笑着继续说:“名字的意义之类是会慢慢变化的。毕竟连我喜欢过的名字也会讨厌起来丢掉。它的意义以后也一定会继续改变,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能再次喜欢上自己的名字。”

枫又垂下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看着他那天真少年般的细腻侧面,心里就很难受。然而那让人屏息的难受感并非不愉快的事。

“即使那对你来说是诅咒,我也还是喜欢‘枫’这个名字噢。”

我们在知道名字的情况下,获得理解对方的视角,而从那视角理解的东西被装入名字这个容器里。

我关于枫所拥有的视角或许只是很小一部分,离全貌还相去甚远,或许就像是在暗处勉强看到的他那侧面庞。不过,无论是多小的一部分,那对我来说也是令人喜爱的视角。从那视角看到的他那一切,都装进了枫这个名字里。

所以不论他的名字是什么,我也都会喜欢那名字吧。不论是怎样的由来,不论带有怎样的心愿、祈愿或诅咒的名字都没关系。是内容物很美好,所以那才是本质。

长时间的沉默过后,枫说了句“谢谢”。

一离开房间,就听到关着的门后有小小的呜咽声。

我尽可能注意不出声哭。不想妨碍他发泄痛苦、悲伤之类的,连泪水滴落地上的声音也害怕发出来。

从很久以前开始,即使是在失去名字的五年间,也还是有件一直记得的事情。我爱恋着枫,很想支持那名字里装着的一切印象、本质之类。至少,是想成为他的救赎。但没能办到。

胡乱拭去眼泪,我看到过道另一头有名女性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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